2010-12-07

红豆 (棠霜)

by 棠霜

楔子

  一名年约十七、八岁,长得浓眉大眼的少年,正在策马急奔。

  他那张看似粗犷不驯,却掩不住尊贵气息的俊挺面容上,布满不寻常也不符年纪的杀气。

  更让人觉得奇特的是,他那比一般同龄少年还要高健壮硕的身子上,穿戴著蒙著尘土污渍的武将战袍。

  他身影匆匆,快马如流星,疾速奔过空旷郊野。

  忽然间,少年奋力扯住缰绳,马儿立即嘶声狂啸直立,前蹄在半空狂烈踢踏。

  少年在马背上一面保持身势,一面安抚马匹,锐利的双眼迅速地在四周来回扫视,猛地停在一处半人高的草丛堆。

  少年冷笑,浑身散发出浓重杀气。

  一年前,司国举旗入侵他们渊国边境,引发两国战争,他主动向皇帝请缨领军上战场。

  凭著他以一挡百的非凡武艺,以及用兵如神的谋略智慧,可以说是出师皆捷。只要是他出马领军,司国几乎可以说是屡战屡败,被他节节逼驱到边境。

  不料,当他企图以牙还牙,打算也带著军队入侵司国时,情势却开始转变。

  输了几场仗后,他立即心生警觉,发现有异,这才查出司国奸细潜进了他的军营里。

  那名正被他追捕的司国奸细,在这段日子里,偷偷潜伏在他的军队里,窃取不少重要军情,让他数次遇伏遭险,甚至损失了不少他视如手足、共同出生入死的将士兄弟。

  不知那名奸细是否因最近他严实防堵军机外流,一直无法获取情报而乱了阵脚,狗急跳墙之下,竟然胆大到在军营里欲刺杀他。

  现在好不容易被他揪了出来,他绝不让那奸细从他的眼皮底下脱逃!

  他要亲自杀了他,告慰众兄弟!

  当他身下那匹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战马停止嘶鸣躁动,他立即翻身而下,抽出佩刀毫不犹豫地窜往草丛里,挥砍击杀躲藏在草丛中的鼠辈。

  “啊——”

  那名奸细没料到他身手如此神速惊人,根本来不及抵挡,便惨叫著从草堆里滚出,一刀致命。

  就在一瞬间,少年察觉草丛的更深处,还有另一处不寻常的动静。

  难道有两个人?!

  他心里一惊,身体已经下意识的反应,迅速窜贴过去,准确地往那处动静杀去,决定不留活口。

  岂料,当他举起刀向草丛里狂猛挥去之际,却赫然对上一对乌黑湿润的眼珠儿。

  小女娃儿?

  少年一时愣住,瞪大了眼,奋力将已经劈下的刀势往一旁斜去。

  刀锋一偏,身旁半人高的浓密草枝瞬间被拦腰削倒了一大片,足见少年刚才那一挥,使出了多大力道,若是慢了一步,只怕那小女娃儿早就被剖成了两半。

  坐在草堆里的小女娃儿,张著黑漉漉的大眼,白嫩嫩的小脸上毫无惧色,只是仰著小脑袋,好奇地和他对望,右颊上淌著几滴几近干涸的血渍。

  他重重地喘息,将大刀用力插往地面杵著,有些不知所措地瞪著凭空出现的小女娃儿。

  虽然他没伤著她,不过他却瞄到她身上那件月牙色小衣衫上,溅著好大片的血迹,看起来怵目惊心。

  少年眉头一拧,上前弯腰抱起全身是血的小女娃儿,仔细检查她全身上下。

  他发现,她身上除了一些被草缘割到的细小擦伤之外,没有任何一处会造成出血如此惊人的严重伤口。

  瞧她被养得如此水嫩,加上身上那件质料上等、绣纹精致的小衣衫,他猜想她若不是贵族之后,也是大富人家之女。

  只是,这样的孩子,怎么会一个人流落荒野?

  “你爹娘呢?”他问。

  小女娃儿张著大眼,一迳儿地看著他,一句话也没说。

  “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又问,还伸出食指逗了逗她的小下巴,但仍然没得到她的回答。

  见状,少年眉头一皱。

  这小娃儿遭逢巨变,亲人离散,竟然不哭也不说话,难道已经吓傻了?

  “你几岁了?”

  他叹了一口气,换了另一个问题。

  他问的时候,不太期待她会有什么反应,只是想陪她讲话,让她和他熟悉一些,有些安全感。

  没想到,这次她歪了一下小脑袋,似乎被什么事困扰著,用力思索了一阵子后,终于慢悠悠地举起小手,缓缓地比个六。

  他讶异地看著她的小手指。

  “六岁呀……”

  他沉吟著上下瞧她,判断她的年岁是否与她手指比出来的数字相符合。

  正在思索时,少年身后蓦地奔来一队武骑。

  “小王爷!”

  武骑们翻身下马,纷纷朝他恭谨跪下。

  “小王爷!您没事吧?”

  带头的队长看见趴在血泊中一动也不动的司国奸细,立即紧张地问道。

  公孙凛冷冷回头。“若要有事,还能站在这儿与你说话吗?”

  “属下来迟!请小王爷降罪!”队长马上伏首。

  “算了,全部起身。来,这个女娃儿先给你抱著。”他不由分说地将小奶娃儿塞进武骑队长的怀里。

  “她是……”

  武骑队长张大嘴,愣愣地瞪著怀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团软物。

  “嗯……”

  少年迅速思考了一阵子后,忽地咧嘴一笑,心中立即有了主意——

  “我的女儿。”

  闻言,武骑们一个个张口结舌,登时傻眼。

  “可是……小、小王爷您尚未婚娶……这个……”

  队长一边小心翼翼地抱著小孩儿,一边结结巴巴地说话。

  “我义父当年也是未婚未娶,便收我为子,难道你也认为我义父此举不妥吗?”少年瞟他一眼。

  “属下不敢!”

  队长惶恐地立即跪下,身后的属下们也跟著再度跪成一片。

  要命,小王爷的义父,是当今圣上的九皇叔,谁敢放肆评论?届时别说舌头留不住,恐怕脑袋都要搬了家啊!武骑队长额际流下一滴汗来。

  “给我起来!我说过好几次了,现在不是在朝堂上,不要动不动就跪我!”

  少年眉一皱,迅速露出怒色。

  “是!”

  想起少年这个与一般皇族作风完全相异的奇怪规矩,队长赶紧带著部下起身。

  “有谁能在战场上永胜不败的?如果有一天我在战场上战死了,就算来不及娶妻,至少也还有一个传人。”

  “但是,这娃儿身分未明……”队长还是替他感到好犹豫。

  少年的锐利眼神淡扫过去。

  啊!他忘了小王爷从小就被身分未明的谣传纠缠著……

  “属、属下是说,就算要找传人,也要找个男娃儿啊……”

  队长很识时务,连忙改口。

  “我偏爱女娃娃,不行吗?”

  少年回道,语气带著强烈的不驯意味。

  “不……呃……行!行!属下多话了!”

  队长赶紧低下头,额际已冒出更大滴的汗来。

  见他不敢啰嗦,少年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抬眼一看,就见小女娃儿似乎累了,小脑袋歪在武骑队长的肩膀上打瞌睡,一点儿也不在乎软嫩的小脸颊被袍肩上的战甲给磕红了。

  少年皱皱眉,忽然觉得不顺眼,又伸手将小娃儿给抱了回来,让她倚在他身上睡著。

  露出渴睡及疲累表情的小女娃儿性子挺好,竟然也不抗议哭闹,就乖乖地顺势伏在他怀里,重新入睡。

  抱著这样软嫩嫩的温驯小生物,少年的心底突地生出一股异样柔软的满足感。

  “小女娃儿,你爹娘不见了,干脆认我为爹,做我的女儿,怎么样?”他笑著轻拍她的脸蛋。

  小女娃儿勉强张了张眼瞧他,旋即又闭上眼,酣酣入眠,依偎在他胸口,小手紧紧抓著他的衣袍。

  “你不说话也不哭,就当你同意了喔!”

  少年笑道,没发觉身后一干武骑们面面相觑。

  ……少年的行为,根本是要女娃儿强迫中奖啊!

  少年满意地朗声笑起来,抱著小娃儿翻身上马,将身后披风拉过来,严实地裹住小娃儿后,驾著马儿缓步慢跑,转回军营。

  少年猜想,等他回朝时,接见他的皇帝看到他抱著一个“女儿”回来,大概会吓到下巴脱臼,合不起来吧?

  思及此,他不禁愉快地笑咧了嘴。

  武骑们立即策马跟在少年身后,滚滚黄沙漫天飞扬,掩去了众人身影……

第一章

  十年后

  “不吹了、不吹了!”

  公孙凛拧著两道浓眉,脸色很坏地将价值连城的碧玉箫往窗边长榻上一扔,一点儿也不怕摔坏,高壮结实的身子,毫无形象地重重向后仰躺在榻上。

  玉箫“咚、咚”几声,一路滚到墙边,最后“锵”的一声撞到墙,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听到撞玉声,他转过头去眯眼瞧著,心里万分希望那根玉箫能让他这一扔就扔成两半。

  只可惜,玉箫命大,滚了两圈后,依然完好地躺在榻上。

  见状,他的薄唇不自觉地逸出惋惜的叹息。

  “怎么了?”

  坐在他身旁的女子,将娇美眸子转向他,轻启朱唇问道。

  她的手上也拿著一管与公孙凛刚才吹的玉箫同一式雕纹、身形却较为细短的玉箫。

  “吹累了,嘴巴酸!”

  他闭著眼睛,口气恶劣地回答,神情像足了闹脾气的孩子。

  公孙瑀将玉箫捡回来,捧到他面前。

  “愿赌服输。你输了我三盘棋,说好答应要为我学会一首箫曲的。”

  公孙凛猛地睁眼,立即撑起上半身,凶恶地怒瞪她,想要用足以让十万大军听命顺服的强势气魄,逼退她的坚持。

  可惜,她一点儿也不怕他,依然固执地捧著玉箫,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他前方,用她那乌黑沉静的明眸望著他。

  大眼瞪小眼好一会儿后,如往常一般,最后是他落败,不敌她那双无辜到极点的水汪汪大眼眸。

  他先转开眼,用力抓抓头,而后认输地低咒一声。

  “好了,别耍赖了。”

  她看得忍不住发笑,伸手推了推他的肩头。

  他瞄了她一眼,不甘不愿地重新坐直腰杆,一脸认命地从她手中拿过玉箫。

  想他十多年来纵横沙场,经历过不知道有多少场的谋阵诡仗,没想到竟然会在一方小小的棋盘上,比输一个从未上过战场打过仗的娇滴滴小女娃儿!

  下棋总下输女娃儿的事,实在是有些丢脸,所以连皇上那里都被他堵得严严实实的,这件事从来没让皇上知道过。

  “练完这首曲子就放过我?”他不甘愿地问道。

  “嗯。”

  她点点头,大方地同意。

  他拿起箫放到唇边,还没吹一个音,想了想又放下来,忽然挪靠向她,习惯性地伸手紧紧揽住她的肩头。

  “瑀儿,咱们打个商量好不好?”

  当他搂住她时,瑀儿的脸蛋瞬间发红,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娇羞神态。

  “商量什么?”她轻声问道。

  他完全不知道,她正苦苦压抑著不受控制、突地乱跳的心口,强自镇静地转头看向离她有些太近的俊脸,努力忽略他的鼻息若有似无地轻拂过她脸颊的麻痒感。

  他靠向她,正要开口时,鼻间忽然闻到一缕清甜的香气,让他瞬间恍神,一时之间竟忘了要说什么。

  这孩子身上的奶香气,何时变成了这么好闻的花香味?

  再细细瞧她,她的眼眉五官,何时变得如此精致动人了?

  她的脸颊肌肤,又是何时变得如此白里透红、细如白瓷?

  甚至,连那一抹小时候看起来好可爱的小小樱唇,也变得那样的光泽柔润,只要是男人,都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眼前的她,与她六岁的容貌重叠起来,仿佛相似,但却又变得那么的迥然不同……

  他这才猛然惊觉,当年他捡回来的娇嫩小女娃儿,已经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长大,出落成娉婷婉约、会勾人心弦的似水姑娘了。

  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意外,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情绪,只觉得胸口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的骚动……

  像是被雷殛似的,他浑身一震,立即缩回手,并且向后退了好大一步。

  向后退开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这样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回避举动太过明显怪异,只好不自在地假咳一声。

  果然,她露出了一抹不解中带著受伤的神色。

  他才看了一眼,心里就十分歉疚难受,好想上前抱她、安抚她,但想到刚刚才发现到小女娃儿已经偷偷长大的震惊事实,又让他却了步,不敢靠近她。

  刚才他……他的思绪实在是太龌龊了,竟然对著自己的义女想入非非!

  但是,这些话又不好对她解释,只怕越描越黑,所以,最后他干脆咬著牙,重重地打了自己的脑袋两拳。

  “你怎么了?干么打自己?不要吓人呀!”她有些惊吓地上前捉住他的手。

  “没事、没事!我没事!”

  他眼明手快地慌忙闪身,飞快避过了她伸过来的手。

  她的手落了空,让她怔了一下。

  接著,她缓缓地收回手,垂眸不说话。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尴尬凝重,十分怪异。

  他深深吸口气,努力用平常的语气重新开口。

  “瑀儿,我、我刚才是想说,我一向习惯上阵杀敌,用不著学这些风花雪月的玩意儿,与其要我背诗吹箫,不如你找一套想学的拳谱或是剑谱,换我教你,如何?”

  他赶紧抓回几乎要忘记的话题,刻意地拉开嘴,十分虚假地对她大大咧笑著。

  瑀儿静默了一阵子,才缓缓抬起头来,直直望著他好一会儿,慢慢对他扬起娇柔的笑意。

  她这一笑,让他的心突然像被什么戳到似的,又麻又震。

  “怎么样?”他的嘴笑到都快僵了。

  “可以,等你再胜我三盘棋局。”她轻轻颔首说道。

  公孙凛一听,僵笑再也维持不住,表情瞬间垮了下来。

  他明白公孙瑀表面上看似随和、没意见,其实是摆明了不想放过他,甚至隐隐埋了些赌气的成分在内。

  要他赢三盘棋,不如直接叫他自废武功还比较快一些!

  他没事捡了个太过聪明的娃儿回来养,真的是自找麻烦啊……

  “喔,说到背诗,你上回还欠我五首呢!”

  瑀儿眨著美目,极其无辜地向他翻旧帐。

  “呃……这个……”

  公孙凛苦恼地拧眉,眼神开始游移。

  “怎么?没背?”美目一扬。

  “……欸,那些诗肉麻死了!什么情呀爱呀、相思无尽的,谁受得了啊?尤其那首什么‘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的,别说什么相思长、相思短的,扯了一堆相思,让人傻眼的是最后一句话,相思了半天,结果突然来上一句‘还如当初不相识’!啧,识都识了,还想反悔吗?如果不相识的话,那又哪来的相思啊?一路伤春悲秋的,真是教人受不了……”

  她静静地听他唠叨一大篇,等他闭嘴了,她才慢慢开口。

  “看样子,你已经背熟了嘛!既然背熟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下?”美眸瞅他一眼。

  “我……我……”

  他脸色难看地支吾著,被她那一眼瞧得好心虚。

  吼~~他哪有办法对著她吟那些风花雪月的情诗?

  对著她念出那些诗句,简直像是在对她诉情似的,让他光是想到那个画面,就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舒服。

  他们之间虽然没有血缘,但她在名分上却是他的女儿。对著女儿念情诗,这像话吗?

  “你——”

  “等一等!瑀儿丫头,你又忘了要叫我义父啦?”

  公孙凛突然打断她的话,对她伸出手,一边蹙眉,一边摇食指。

  公孙瑀怔了一下,表情有些奇异。

  他迳自说道:“虽然我没长你多少岁,但在名义上,我好歹是你的义父。小时候你都会黏在我脚跟后头,对我‘义父、义父’地喊著。但是这两年,几乎都没怎么听你叫过我义父了,都是‘你’呀‘你’的喊。在府里我可以不管你,但到了外头,别忘了自己的身分,懂了没?”

  他怕她又逼他背诗吹箫,赶紧转移话题,找了一个名目来训训她,并努力抬出自己当长辈的威严。

  公孙瑀没说话,只是咬著唇,美眸一转,抬起漆黑如子夜的瞳眸,水汪汪地瞧著他,眸里含著他看不懂的、似乎百缠千绕的复杂思绪,让他心口一阵阵的莫名缩著。

  他突然退缩回去,再度败下阵来。

  “那个……咳,这事先搁著,改天再谈好了。我、我要去和部属们议事,还有……那个……皇上找我,就快迟了。这玉箫……你帮我收拾一下吧!”

  公孙凛嘴上没停,脚下也没停地往大门前进,到最后几步时,几乎是夺门而出,飞快逃离。

  对于公孙凛的逃避,她没有开口拦阻,只是静静地目送他离去。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她慢慢吟出他没有念完整的诗句,心思渐沉。

  他不知道,这是她的心意。

  她千方百计想要点醒他的幽微心意……

  从小她就被公孙凛收养,两人一直以父女相称。

  但是,随著她的年岁渐长,初识情窦后,便日渐倾心于他,于是经常有意无意的,利用各种方式对他表达衷情。

  只是,很无奈的,个性大而化之的公孙凛,总当成她是在对他撒娇,从未将她的心意放在心上。

  她十分奢望,他能在某一天突然顿悟到,她深深藏在心中无法对任何人倾诉、既愁又苦的那份心意……

  叹口气,她将手上的两管玉箫放入一个上等乌木雕制的匣子里。

  这两管玉箫是她特地请皇城名匠打造的龙凤对箫,雄箫略粗,刻有龙纹,音质浑厚;雌箫略细,刻有凤纹,音质清婉含蓄。两者合奏,音色和谐,宛如龙凤合鸣。

  这对玉箫,也是她的心意。

  她希望,她能与他心意鸣合,龙凤双栖。

  只是,公孙凛却一直视而不见……

  有时候,她还真的希望能够如他刚才所说的,只要她与他不相识,就不会有这样的相思了。

  公孙瑀怀里抱著对箫的乌木匣,眼神渐渐蒙眬……



  渊国皇室之中,无人不知当今被封为逍遥王的公孙凛,其实是先皇与祖太上皇王妃悖伦所出的私生皇子。

  因这名私生皇子的身分太过敏感特殊,大大触犯了渊国皇室禁忌,因此私生皇子甫一出生,先皇便将他偷偷交给与他最亲近、但身子病弱的九皇弟公孙晋抚养,认为义子。

  这件事从此成为皇室深宫内众人内心皆知,但嘴上千万不能说的秘密。

  当今皇上公孙澈登基之后,一直对传说中的小皇弟好奇不已,于是在公孙凛十四岁时召他进宫见面,没想到两人一见投缘,原本身分暧昧不明、一直藏于九皇叔府内的公孙凛,从此便成为皇室常客,光明正大地进出皇宫。

  十年前,位于西边的司国以十五公主在两国国境之间失踪为由,强行举兵进入渊国,引发渊国震怒,派兵驱逐,两国战事立即触发。

  当时十七岁的公孙凛,凭著一身剽悍武艺及谋略请缨带军。由于战功彪炳,捷报连连,因此更加深获皇上的赏识信赖。

  这场因司国以寻找失踪公主为理由引起的无端战事,历时将近十年。

  直到最近,两国终于决定谈和,一干有功将士们皆依功劳封官晋爵。

  渊国皇上想藉机会让公孙凛入朝为官,就算无法名正言顺地当他皇室子孙,但至少能让他在朝堂上有立足之地。

  可惜,公孙凛坚持不肯为官从政,只愿为数年前病弱而逝、一生未婚的义父传承香火,接续九皇叔的名衔产业。

  因此,皇上只好封他为逍遥王,让他继续当九皇叔的“义子”。

  不过,虽然被封为逍遥王,但实际上皇帝可不肯让他真的去逍遥自在。

  凡是有重大国事,一定要召逍遥王一起伤脑筋、想对策,必要时再让他扛著皇帝之名,替皇帝披上战袍,流血流汗。

  这一次,司国派出使者,向他们渊国提出和亲的要求,皇上当然也将公孙凛给召来,一起商议。

  “我说凛皇弟……”皇上笑嘻嘻地朝公孙凛唤道。

  公孙凛支著下巴,懒懒地瞟他一眼。

  “皇上,您叫错了吧?”公孙凛提醒道。

  “咳……好吧,逍遥王爷,你那义女……近来可好?”

  “皇上召我进宫,就是要问我这个?我老早就跟您说过了,如果皇上想招纳嫔妃的话,别想打我家瑀儿的主意。”公孙凛一脸防备。

  “呃,没有啦,朕没敢动这念头。朕是想要问你……你心中有没有什么和亲的人选?”

  “和亲?这种事也找我来?您是真的嫌我太清闲了吧?打仗的事尽管找我,但其他的事,皇上您还是找其他人来伤脑筋吧!除了打仗和练武外,我没多余的好脑筋可以使了!”他翻眼抱怨道。

  “是这样的,因为皇室之内的公主,年纪较长的大多已有婚配,小的又还没长大到足以出嫁的年龄,朕实在很难挑出可以派去司国和亲的对象……”皇帝露出万分苦恼的表情。

  “然后呢?”公孙凛懒懒地问。

  “呃……这个……近来有不少大臣向朕建议,说你的义女瑀儿姿艺双绝、聪明过人,绝对能让司国皇室满意。而且,嫁到了司国后,还可以让她成为我们在司国的眼线呀!”

  公孙凛愣了一下。

  “你们打主意打到我的瑀儿头上?”公孙凛拧起眉,语气不自觉有些尖锐。

  “呃……朕是顺便问问啦!”

  察觉公孙凛似乎不太爽的样子,皇上立即摆摆手。

  看样子,公孙凛是当真很疼他那个义女啊!

  才这样想著,公孙凛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吓出神。

  “皇上,瑀儿是不是真的到了该嫁人的时候了?”公孙凛露出困惑的表情。

  “瑀儿今年十七岁,是该嫁人了。再留著她不嫁,就要成了老姑娘,想嫁出去就难了。”皇帝回道。

  “是吗?”公孙凛陷入沉思。

  “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吗?”

  “我……最近老觉得瑀儿怪怪的,老爱要我跟著她一起风花雪月地吹曲吟诗,害我别扭到了极点。她那小女儿的心思,简直比战场还要诡谲难测,我完全搞不懂她在想什么?”公孙凛极为困惑。

  “瑀儿哪有你说的那么复杂?朕瞧她八、九成是情窦初开,有心上人了!”

  “咦?”公孙凛一脸惊讶。

  “咦什么?难道你还当她是成天只知道讨奶喝的六岁小娃儿?”

  “……您确定?”

  “朕都嫁了七个女儿了,你说朕确不确定?朕那几个女儿在出嫁前,都开始出现反常行为,这才让朕发觉她们是想嫁人了。”

  “呃……这么说,瑀儿好像真的是到了该嫁人的年纪了……”

  “是啊!”

  皇帝慢条斯理地端起参茶喝了一口,旋即皱了皱眉。

  他其实极讨厌参茶味,但这是母后特意吩咐过来要他喝的,不喝又怕伤了母后的心,所以他只好一小口、一小口,努力地解决掉。

  “好吧!”

  “砰”的好大一声,公孙凛的大手重重击在桌上。

  公孙凛思考了好久,久到皇帝都快把整杯参茶喝到见底了,才猛然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了皇帝一大跳,呛出嘴里最后一口茶来。

  皇帝毫不惋惜地拿来身旁的昂贵绸巾,抹了抹唇。“什么事?”

  “瑀儿的确该嫁人了!皇上,我答应让瑀儿去和亲,嫁给司国三皇子!”

  公孙凛两手撑在桌上,身子倾向皇帝,说得十分急切,仿佛怕自己会反悔,把话全吞回肚子里去似的。

  皇帝张口结舌地望著他。

  “你……说的是真的?”皇帝小心翼翼地求证道。

  刚才还脸色难看地瞪著他,现在居然变得这么干脆,说答应就答应?

  ……不是突然中邪了吧?

  “瑀儿的事能开玩笑来著?还是皇上您在耍我?”他斜眼扫过去。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在耍你!朕只是想,以前有好多王公大臣想跟你提亲,可全都被你给挡掉了,朕还以为你是舍不得让你的瑀儿出嫁呢!”

  皇上嘿嘿笑著,有些不敢置信。

  他还以为很难说服公孙凛哩!

  “之前是因为瑀儿还太小,他们太早来提亲了!”

  公孙凛挥挥手,大声地否定皇帝的猜测。

  皇帝这时突然“唔”了一声,一只手指轻轻画著下巴,一脸深思地看著公孙凛,像在研究什么刚刚发现的大机密。

  “怎……怎么了?”

  公孙凛的身子微微一退,不明所以地问道。

  皇帝的眼神让人有种压迫感,好像能把人看透透似的,让人有种无所遁形的狼狈感。

  “你觉得现在瑀儿已经长大了?”皇帝试探地问道。

  “是啊!您不知道她近来多怪异,整天追著我念些情呀爱的肉麻诗,还逼著我学箫,吹那首难到不行的‘龙凤吟’,说要与她的对箫一起合奏。我从来没觉得她这么难应付……根据皇上的说法,这种种迹象显示,我的瑀儿可能真的有心上人了,才会这么反常。”

  皇帝此时倒显得不急著让他推销公孙瑀了,反而垂敛眸子,指尖轻敲桌面,露出他思索时的习惯性动作。

  “将瑀儿远嫁,你不会后悔?”

  过了一会儿,皇帝语气严肃地重新开口。

  “怎么会后悔?我耳根清静都来不及呢!”

  公孙凛哈哈两声,仿佛皇上讲的是个极其好笑的笑话。

  “好,那就暂时谈定了。明天在朝堂上,朕会下旨发布这件婚事,指定由瑀儿和亲出嫁。”

  皇上点点头,话语中隐隐地暗示他,距离明天上朝的时刻,还有一整个晚上的思考时间。

  如果他后悔了,还来得及在上朝前跟皇上报告,更改心意。

  虽然说“君无戏言”,他颁下旨意之后,就断无收回的可能,但为了他这个小皇弟,小小的出尔反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是先皇应该也会让他这么做。

  他的思绪十分敏锐,刚才,他就嗅出公孙凛和他的义女之间,似乎有那么一丝的不寻常,因此他得为公孙凛预留一条后路。

  “嗯……”

  公孙凛心不在焉地回道,神思飞到了很远的远处去。

  瑀儿如果知道他替她决定的终身大事,是会对他摆脸色,还是用她那双水汪汪的眸子哭给他看?

  忽然间,他觉得心神不宁。

  决定了瑀儿出嫁的事之后,心口怎么会闷闷的,就好像……

  就好像将要失去一项最喜爱的东西似的……

第二章

  “和亲?”

  公孙瑀面无血色,重复着公孙凛刚刚告诉她的话。

  “……嗯。”公孙凛期期艾艾地点头。

  瞧她深受打击的表情,让他暗自颤抖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做了什么大错特错、对不起她的事似的。

  他感到微微犹豫,他的决定是否错了?

  “这个……”他莫名紧张地深吸一口气。“皇上说司国的三皇子个性温和,人品上乘,而且他也擅解音律诗词,跟你的喜好很相符,你们一定会处得来的,说不定还会夫唱妇随,其乐融融……”

  他努力地帮她未来夫婿说好话,见她依然白着一张娇颜,眼眶甚至渐渐泛红,惹得他也跟着胸口发闷,只好搔搔脸颊,转开头叹了口气。

  唉,他开始有种后悔的感觉了。

  原先,他认为嫁掉瑀儿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但现在,他才发觉忽略了瑀儿的感受。

  但她这样难过,他心里也很不好受。

  “这些年,你替我挡掉了不少提亲者,宁可得罪人,也没点过一次头……我还以为……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舍得让我出嫁。”她低下头说道。

  她的头垂得很低、很低,连声音也是低得几乎要听不见。

  公孙凛闻言,转过头来直直瞅着她,见她的头垂得很低,看不到她的表情,他禁不住微微慌张了起来。

  她……她在哭吗?怎么嗓子听起来好像有点哽咽?

  他强作轻松地呵呵笑几声。“我怎么可能不让你出嫁吗?先前帮你推掉了无数的提亲,只是觉得你还太小。现在你长大了,所谓‘女大不中留’,是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

  “本来我还在烦恼要帮你挑什么样的对象,刚好今天皇上跟我提了一下司国的三皇子,我觉得与你十分匹配。我还听说,司国皇帝十分喜爱三皇子,将来说不定有机会坐上皇位,这样的话,搞不好你就可以当上司国皇后呢!不过这也想太远了,就算三皇子最后没登上皇位,你仍然会是一位身分尊贵的王妃。”

  “我不想当什么王妃,只想和你一辈子在一起,甚至终身不嫁都愿意。”

  她抬起头,眸里含着绝望哀求的泪水。

  “说什么傻话?我收养你时,心里早有了尽早有一天要送你出阁的预备,连嫁妆都打点好些年了,就是盼着你能风风光光地从逍遥王府嫁出去。”

  她没有回话,开始无声掉泪,一颗、一颗,又一颗地从颊边滑落。

  他的一字一句,听得她心酸不已。

  原来,他一直预备着要亲手将她嫁给别的男人?

  他真的从来没有明白过她的心意,否则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轻松地说出这么让她心碎的话来?

  “你……你别哭呀!你是不是觉得司国太远了,舍不得这里,怕嫁过去后会想家?那我请皇上跟司国交涉一下,请皇上赐你一座别墅或府邸什么的,要求司国皇子每年固定要带你回来省亲,至少要住上一个月再离开,这样就能解你的相思之苦,年年都能见着我——瑀、瑀儿?”

  他的话猛地中断,张口结舌地望着忽然冲过来紧紧抱住他的公孙瑀。

  “不要送我去和亲!”公孙瑀将小脸埋进从她六岁有记忆开始,便十分熟悉的温暖胸口,绝望地哀求着。

  她小时候只要心里委屈时,都会到处寻找他,一头埋进他怀里哭泣撒娇,让他拍哄她,并且告诉她说一切有他,什么都不用担心。

  他静立了好一会儿后,抬起手,没有如往常一样地抱住她,反而将她轻柔地推离他身上。

  她的脸上挂着泪,愣愣地看着他。

  “瑀儿,你长大了,不能再这样抱着我了。”

  他极度不自在地说道,并有意无意地退离她更远一些,似乎是怕她再一次扑向他。

  “我真的不想嫁给别人,求求你,请皇上收回诏命,不要派我去和亲!司国……真的太远了……”

  她满眼哀求的泪水,几乎语不成声。

  “让你去和亲,的确是委屈你了,但我相信我及皇上的眼光,你嫁过去,绝对不会吃苦的。”

  “我不想离开你!”

  “我说过了,女大不中留,你再不嫁人,当心变老姑娘,就算再美、再有才华都——”

  “我无所谓!”

  “……瑀儿,别这样想不开。”

  他揉揉额头,觉得跟她有些无法沟通,正在想着要怎么说服她时,没想到她接下来的话,却将他炸得神魂魄散——

  “因为我的心中只有你,也只能有你!除了你,任何男人我都不嫁!”

  她感到胸口处像是破了一道栅栏,这些年来积藏着不敢溢出、丝毫不敢让他察觉的深重情意,正源源不绝地、无法遏止地从她口中毫不保留地对他一倾而尽。

  公孙凛一时之间被她突如其来的坦白吓到,气息一窒,随即脸色一变,异常严厉地对她怒目而视。

  “放肆!瑀儿,收回你这句话!”他咬牙怒道。

  她摇头,又摇头。

  “我不收,这全是我的真心话,我想说这些话已经很久了。”她苍白着娇颜说道。

  “你……实在太逾矩、太荒唐了!你忘了,我是你义父!”

  此刻,他好想要伸手用力晃醒她那颗不知道被什么诡异想法塞住的小脑袋,希望她清醒一些,别再做出他无法容忍的事。

  “我没忘,我无时无刻都忘不了!我们并没有血缘,为何不能对你倾心用情?这些年来,我偷偷爱慕你却不敢说,只因为你是我的‘义父’!这身分让我痛苦不已,我常想着,为什么你要是我的‘义父’?”她不甘心地问道。

  绝望逼得她义无反顾地抛弃她所有的尊严与矜持,只盼望……只盼望他能理解一丝丝她对他的心意。

  在她幼年所能记得的最初记忆,是他将她从郊野刺人的草丛中抱进怀里,一路呵护她成长。

  在她的生命中,他是她的天、她的神、她的所有,也是她的唯一依归。

  除了他,她可以什么都抛弃。

  “胡闹!你怎么说得出如此违悖伦常的话来?”

  他紧紧握住双拳,忍住想要摔砸物品的暴怒冲动。

  “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她悄悄地握紧双手,挺身面对他的狂怒。

  “……你知道我的出身,纵使我的生身父母有多么的尊贵,但是做出逾越伦常的事来,依旧让人不齿、让人唾弃,连带的要我无缘无故地背负这个令人痛恨的耻辱印记!难道你也想要让人唾弃鄙视?”

  他痛苦地摊出心里最不愿意揭起的丑陋疮疤,就是不愿见她执迷不悟,犯下与他生身父母同样令人深恶痛绝的过错。

  “我不在乎!”

  “这是乱伦!收回你无耻至极的想法!我绝不允许你在我身上放进任何不属于父女亲情之外的情感!”

  她瞬间白了脸,僵在原地。

  ……乱伦?

  她的心意,被如此不堪地扔了回来,只得了“乱伦”二字……

  “在你心里,所谓的伦常,真的高过于一切?难道没有任何事、任何人,会让你不顾一切地想要拥有?”

  “你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早知今日你心中藏有这么龌龊的心思,当年我便不会将你从荒野抱回,收为‘义女’!”

  “我有时也希望,当时如果就死在荒野有多好,那么我就不必天天表面认你为父,心里却痛苦挣扎,恋慕不已——”

  “住口!你不要再说了!我会请求皇上,赶快颁下诏令,速速让你与司国三皇子和亲,让你早日离开我的逍遥王府,别再让我看见你!”

  他恨恨地甩袖转身,仿佛对她有多鄙弃,不愿再看一眼似的。

  “砰”的一声,他用力推开门板,甩上,踏着重步,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方才与他对抗的勇气,随着他的离去,也迅速地全数从她身上抽空,整个人只能缓缓地瘫坐在地上,泪流满面。

  她觉得整颗心全都被他彻彻底底地踩在脚底,狠心辗碎,疼痛到极致后,已经没有知觉,只剩一片麻木了。

  “早知如此绊人心,不如当初不相识……我终于懂了这句话。义父……公孙凛……我多么盼望……你我从未相识过……”

  她揪着心口,喃喃说道。

  方才的轰然撞门声,吓得门外院中忙碌的仆婢卫士们全都惊傻了,却没人敢吭一声。

  众人完全没看过他们的王爷和小姐之间,起过这么严重的冲突,也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们身为下人,一句话也不敢问,只能低头继续做事,假装什么也没看到,就连王爷已经离府了,也没人敢进屋去探慰似乎正极度伤心的瑀儿小姐。

  一阵阵春日清风从门外吹入,却吹不干公孙瑀颊上滴流不断的悲凉泪水……

  

  气愤离去的公孙凛,窝进皇宫里由皇上特意赐给他留宿宫中的专属寝殿后,一连数天不曾回过他的逍遥王府。

  皇上听到消息后,没有召见他,反而亲自来到他的寝殿探询。

  “发生什么事了?”

  皇上坐在上座,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一面观察着他似乎处于失控边缘的躁怒神色。

  “没事。”公孙凛脸色极坏地坐在皇上侧边的椅上。

  “是不是跟瑀儿吵架了?”皇上微笑问道。

  能牵动他情绪的事物向来不多,除了瑀儿能影响他的喜怒,还没看过他为了什么人或什么事而发怒或大笑。

  公孙凛没说话,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皇上挑挑眉,心里有数了。

  他这反应,分明就是承认了。

  “唔……如果是为了和亲的事与瑀儿闹得不愉快,那么,朕可以先收回诏命,跟大臣们再想想办法——”皇上说道。

  “不必!就派瑀儿和亲,而且我希望越快越好!”他没好气地打断皇上的话。

  皇上讶异地瞧他。“你真的不后悔让你的瑀儿嫁到司国去?”

  反正他也不是真的非派瑀儿和亲不可,心里早有准备要收回诏命了,而且司国那里,他还没有回复呢,应该不至于让司国不悦,有借口再度发起战争。

  “皇上,您有看到我露出后悔的表情吗?”公孙凛咬牙说道。

  皇上左看右看,从公孙凛脸上的确是看不出什么后悔的模样,但就是觉得他正处于十分不爽快的状态,露出像是猛兽的脚掌踩到一根刺、痛到发狂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凶暴目光。

  “皇弟……”

  “谁是你皇弟!”公孙凛的表情十分不耐烦。

  “呃……好,逍遥王,朕是觉得,没什么事是不能商量的。如果瑀儿十分不愿意远嫁司国,朕也不会勉强她。她是个贴心柔顺的好孩子,朕也很疼她的,舍不得她难过。”

  “她是我义女,由我决定她的终身大事,天经地义,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他还是坚持和亲的决定,义女两个字,像是咬着牙逼出来的。

  皇上看着他,仔细地研究他现在不寻常的狂怒脾气空间从何而来?

  往常,他是最疼瑀儿的,甚少违逆瑀儿的心意,也从来没看过他以如此强硬的态度对待瑀儿。

  “你与瑀儿之间,发生什么事了?”皇上沉着嗓音问道。

  公孙凛猛地转头看向皇上。

  此时他才发现皇上锐利如鹰的目光,仿佛已经看待了什么。

  “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公孙凛心里一惊,有些仓皇地避开皇上的视线。

  有鬼!皇上心里想着。

  皇上的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轻敲一阵子后,琢磨着开口。

  “不管你与瑀儿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朕希望你与瑀儿好好地沟通,安抚一下她的情绪。如果没有问题的话,三天后朕会举行封仪式,封瑀儿为我渊国安仪公主,与司国和亲晋结,并且向渊国使臣宣布这件消息。”

  他是在暗示公孙凛,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考虑反悔。

  公孙凛没有响应,只是神不守舍地看着殿内某处。

  皇上叹了一口气,能为他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看他这个脾气别扭的皇弟会怎么做了。

  三天后,公孙凛若再不开口反悔,瑀儿和亲出嫁的命运,便再也没有更改的余地了。

  此时此刻,正在转绕心思的两人,万般也没想到,日后竟会发生那么令人措手不及的骇人变故……

  

  公孙凛脸色阴沉,站在狂风呼啸的崖顶,向下望着一片漆黑、深不见底的深渊。

  他不敢相信,瑀儿竟……竟从这里跳了下去……

  他神思恍惚,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无法思考,觉得胸口有一个地方破了一个洞,不知道该怎么补起来。

  在他身后,跪了一群正在哭哭啼啼、瑟缩发抖的侍女,一个一个全都花容失色,露出恐惧的表情。

  这群侍女是皇帝赠与公孙瑀,让她们一起陪嫁到司国,专门服侍公孙瑀的。她们全都亲眼见到公孙瑀从这个崖顶跳了下去,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拦住她。

  得到消息时,他曾经恨到想要将这些眼睁睁看着瑀儿跳崖,却没有一个伸手拉住她的人,全都杀光。

  他从来不知道,一向婉约沉静的瑀儿,性子会是如此刚烈。

  万般料不到,她竟然会在出嫁途中跳崖,用自己的生命,对他做出如此激烈而惊骇的反抗。

  当她跳崖的消息传进宫里时,他整个身子像是掉到冰窖里,瞬间僵冷,脑子里除了嗡嗡作响的声音外,其它什么都听不到。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有意识地奔到马厩里,拉了一匹马跳了上去,冲出宫门,急奔向她出事的地方,丝毫不顾他身后那一大批追着他的侍卫太监们在大喊些什么。

  此刻,他仍然无法相信,他的瑀儿真的跳下去了。

  但这么多的人亲眼作证,让他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他神魂俱裂的事实。

  茫茫然地瞪着崖底,这崖如此高,底如此深,一向惧高的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胆量从这里跳下去?

  她真的是绝望到极点了吗?

  十年来,他疼她、宠她,将她捧在手掌心上呵护着,就算别人不断劝他娶妻生子,疼自己的亲生儿子比疼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要好太多,他仍旧不为所动,将所有的宠爱全都给了她。

  他从没想到,她对他的感情,除了亲情之外,竟然会存着只有男女之间才能存在的情感。

  自己父母之间丑陋的关系,让他对于男女情爱有种莫名的洁癖,并且完全无法忍受男女之情悖乱伦常。

  因此,瑀儿的坦白,像是刺中了他最脆弱、最无法忍受的痛处,当时在又惊又怒之下,他只能拂袖而去。

  两人决裂之后,一直到她出嫁启程,他都没再见过她一面。

  现在回想起来,他真的伤她太深。

  她的生命中,除了他,没有别的机会亲近男性,当然会将对他的孺慕之情,误以为是男女情爱。

  若他可以体念她年纪小、不懂事,耐着性子好好开导她,或是请求皇上帮忙制造机会,让她和司国皇子先见见面、培养一下感情,说不定会出现转圜情势,甚至能皆大欢喜。

  有许多方式,可以处理得更圆满的,但他的暴怒冲动,却坏了所有事。

  他亲手将他们之间十年的父女亲缘一手打碎,也亲手将瑀儿推向绝望死境。

  原来,他是如此无情的人,做得出如此无情的事。

  他忍不住开始猜测,瑀儿从被他绝情地抛弃在府里,一直到孤孤单单地坐上花轿的这些日子里,她都做了些什么?又想了些什么?

  回想那日她哭得心碎哀怜的泪颜,他不禁闭上眼,痛苦地抵挡着体内涌出的、一股又一股的悔恨。

  他很想杀了自己……就在这瑀儿跳下的崖顶……

  “王爷,整座崖底全都找过了,还是没找到安仪公主。”

  “继续找!一定要将她找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用力握拳,咬牙下令道。

  最后一句话,说得艰难,也让他禁不住浑身颤冷。

  战场上,曾经面临无数次的生死险关,他都不曾惊慌失措过,但此刻,深浓的恐惧有如一条冰冷的毒蛇,在他的心头上缠绞,紧得他喘不过气来,随时就会死于毒蛇口牙之下。

  “别再闹脾气了,瑀儿,赶快回到我身边……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只要你回到我身边……”

  公孙凛喃喃地对着深黑的崖底说道,内心强烈地祈求能够出现奇迹……

  

  大规模的搜山行动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公孙凛也在崖边待了整整一个月,一步也不曾离开过。

  但是,不管众士兵们如何努力搜索,仍旧一无所获,只在最初几日,由山中猎户找到一件破碎染血的大红色嫁衣。

  破碎嫁衣找到时,服侍公孙瑀的侍女们亲口证实了,与她出嫁当日所穿的嫁衣一模一样。

  找来宫里制作嫁衣的匠师确认后,也证实了这件嫁衣就是由他们亲手缝制、皇上在封仪式上亲赐给公孙瑀的同一件嫁衣。

  听山里猎户说,这座山里有野兽出没,在找到破碎嫁衣的附近,也发现过虎兽出没过的踪迹。

  所有人都在猜测,公孙瑀在跳崖之后,可能因为身受重伤,山里的虎兽闻血而来,将她啃得不剩了。

  众人的心里怜悯不已,却又不敢对一直不肯死心的公孙凛据实以告。

  公孙凛不相信瑀儿会就此无端地凭空消失。

  “瑀儿,就算要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将你找出来……”

  望着崖底,他咬牙暗自发誓道。

第三章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半年后

  一名异常苍白瘦弱的姑娘,穿着略显过大、而且漂洗得几乎看不出原来色泽的陈旧布衣,坐在一处小小的围篱院子里,晒着太阳,吹着风,细致娇柔的五官上,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微笑,像是十分满足。

  其实,她现在就只是在发愣,什么也没在想,只是单纯地在微笑着。

  这座小小的屋舍院子,是李家父女的,而她则是他们的病患。

  四处为家的李家父女,父亲是流浪医者李时枫,行医经历丰富;女儿李宛燕,今年十六岁,长得十分可爱,也很多话,经常吱吱喳喳的,整间屋子全是她的声音。

  他们已经在渊国待了好一阵子,本来想要再移居他国,结果经过一处山崖底下,遇见了落崖重伤的她,便将她救起。

  他们知道山里有虎类猛兽,担心虎兽会闻到血腥味,因此只做了一些初步的紧急包扎后,就立即将她带离开山区,避往安全区域。

  因为她伤势严重,不宜移动过远,所以他们就近找到这处位于山脚下的小小村落落脚,并用尽各种方法,将垂死的她救回。

  当她好不容易清醒之后,李大夫发现她似乎因伤势过重,记忆竟然一片空白,完全想不起有关自己的任何事了。

  渐渐地,她竟然也习惯了空如白纸的过往,脑子里经常像这样维持着空白的状态,全部的思绪都懒洋洋地停止转动,什么都不去想。

  丢失了过去的记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惜,更没有茫然惊慌之感,只觉得心头异常的轻松。

  无忧无虑,没有任何捆索羁绊、没有任何烦恼地活着,感觉十分不错,就当自己是投胎重生了,再走一遍人生而已。

  李大夫说她坠崖时,身上穿着一件精致华美的嫁衣,猜测她似乎是什么大户人家出嫁的女儿。

  她完全不想去探究自己为何会穿着嫁衣坠崖,毕竟如此凶险的遭遇,不管是自己跳崖,还是被人推下去的,都绝不会是什么值得记起的美好经历。

  与其想起可能是痛苦或是恐惧的过往,那么她宁可像现在一样保持空白,什么都不想起,此生此世就守在这处偏僻的小村子里,每天快快乐乐地吃、睡、发呆,直到老死。

  原先,她躺在床上昏迷了一月有余,好不容易醒了,身子却仍然不能动,于是又要床上整整躺了好几个月。

  将养了大半年后,她重伤残破的身子,竟然奇迹似地慢慢好转起来。

  前些日子,她终于能够起身、下地,在李宛燕的搀扶下练习行走。

  直到现在,她已经可以帮忙他们分担一些简单轻松的家务细活了。

  不过,她开始想帮忙时,却遇到了一些困难。

  她发现自己对于如何生活竟然一无所知,笨拙得不得了。

  比如淘米、生火、洗衣、切菜等这些简单的事,她完全没有头绪,不知要怎么着手。

  李家父女也不以为意,当她是把日常生活的技巧和过去的事一并全忘了,极有耐性地从头开始教起。

  不过,她可以没有过往,却不能没有名字。

  当她还只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时,李宛燕便常常陪着她说话。

  有一次,李宛燕一边淘洗着一小钵的红豆,一边与她闲聊,不知怎么地,竟提起了她还没有名字的事——

  “姊姊,你想给自己取个名吗?”李宛燕问道。

  她看着盆钵里一颗一颗晶莹红润的小豆子,回道:“我就叫红豆吧。”

  “那要姓什么呢?总不能没有姓吧?”

  “我的命是你和你爹爹救的,等于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就跟你们一样,也一起姓李好了。”

  她思索了一会儿后,对着李宛燕微笑。

  “唔,李红豆、李红豆、李红豆……虽然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但念久了还算顺耳耶!那以后我就叫你红豆姊姊喽!”

  “好啊!”她点点头。

  “红豆姊姊,这样叫着你,好像我多了一个姊妹耶!我想要一个姊妹作伴已经很久了,可惜我爹在我娘死了之后就没有再娶,不可能再给我添手足了。”李宛燕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以后,我们就是姊妹了。”她笑着说道。

  “太好了!那红豆姊,你几岁了呢?啊……对不起,我忘了你不记得。”李宛燕吐了吐舌。

  她正要开口,脑中却忽地掠过一个画面。

  似乎是她仍年幼时,有个穿着战甲的少年抱着她,问她的年纪,她用指头比了一个六。

  那个少年的面目十分模糊,画面一闪而过,便消失无踪。

  她愣了一下。

  “红豆姊,怎么了?”

  “没事。你觉得我看起来几岁?”

  她微笑问道,将刚才不经意之间在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抛开,下意识地不愿再回想。

  “我不确定,不过我爹说你应该不超过二十,可能约十七、八岁上下。”

  “那大概就是了吧……”

  一声呼唤,打断了她对这半年来的回想。

  “红豆姊!我们回来了!”

  她欢喜地从藤编椅子里起身,慢慢走向李大夫他们。

  “今天还顺利吧?”

  “嗯!今天卖了不少草药喔,所以爹爹买了半只鸡回来加菜!”李宛燕举起手中的篮子。

  “太好了!”

  “红豆姑娘,你今天身子状况如何?”李大夫态度温和地问候。

  “感觉很好,我还打扫了整个院子呢!”

  红豆骄傲地指了指四周。虽然扫帚磨得她掌心破皮发痛,但她非常有成就感。

  “难怪我觉得院子怎么好干净!”李宛燕哇地一声赞叹道。

  “你的伤才刚好,千万别太勉强。”李大夫不放心地说。

  “我会量力而为的。”李红豆笑道。

  “那么,我先休息去了。”

  李大夫点点头,随即走进屋里。

  “啊,我去提桶水,等一下我们就可以开始准备煮晚饭了。”

  李红豆笑着说,走向屋墙边,提起一个空桶。

  “红豆姊,你休息一下吧!提水就由我来做就好。”李宛燕赶忙过去抢走她手上的桶子。

  “我没事,废了大半年的身子,早该多动一动了。”

  “唉呀,你没听我爹爹说,要量力而为吗?提水对你来说,还是太过负荷了。你帮我把这篮子拿进去吧,我来提水就好了。”

  李红豆也不勉强,接过篮子,正要转身进屋时,眼尾余光忽地瞧见有人站在院子外头的小路上,她“咦”的一声,又转了回来,好奇地看向来人。

  李宛燕顺着她的视线也转过身来。

  她拎着水桶,向院外走去,发现是个身材高壮、面容俊挺的男人。

  这男人身上带着非凡的贵族气质,衣饰看起来也颇为讲究,他身后还有好几名似乎是会武功的家卫随从。

  看样子,这个人的来头不小。

  男人没有看她,目光定定地锁在另一个人儿身上,俊脸紧绷着,仿佛正在等着她说什么,或是做些什么,又像是怕她会突然逃跑,浑身蕴着蓄势待发的气息,以便能随时冲上前捉住她似的。

  李宛燕十分警觉,立即站到红豆前方,有意无意地挡住男人的视线。

  “请问有什么事吗?”她防备地问道。

  男人将视线收回,看向她。“请问……善合村在什么地方?”

  “善合村?就是这儿呀!但善合村人口少,家户散得比较远,如果再继续沿着前方那条溪走下去,会看到一片田地,那边的人家比较多,村长也是住在那个地方。”李宛燕指示道。

  “多谢。”

  男人道谢后,又深深地往她身后的方向看了一眼,这才转身离开。

  见男人及他的随从走远了,李宛燕这才松懈地吐了一口气。

  “终于走了,刚才真是吓死我了!那个男人身上好有压迫感,跟他说话,我竟然会发抖耶,真是可怕!”李宛燕拍着胸口。

  “会吗?”她有点好笑。

  “红豆姊,你有没有发现那人一直在看你?”

  “有吗?没注意。”她摇摇头。

  “会不会是认识你的人?”李宛燕猜测道。

  “应该不是吧?如果认识我,刚才他怎么不与我相认?”

  “可是……那人的眼神真的好怪……红豆姊,你对那男人有没有什么印象?”

  李红豆摇了摇头。

  “不管怎样,你最近还是多注意一下安全。”

  “你想太多了。说不定他真的只是个问路的过客,不用太紧张了。”

  “可是……”

  “好了,宛燕,先去提水吧,等天黑了才开始煮饭,就会来不及了。”

  “啊!那我去提水了!”

  李宛燕看看天色,果然觉得不早了,赶紧奔向屋前不远处的溪边提水去。

  

  又过了一个月,日子在平常而规律的作息中,不知不觉地渐次消逝。

  李红豆几乎要觉得,她可以一辈子过着这样的日子,在善合村里终老。

  这一天,拿草药送去村长家的宛燕,匆匆忙忙地奔了回来。

  “红豆姊、红豆姊!你知道?咱们村尾那头,最近来了一个大户人家,在那里盖了座好大好大的大宅子耶!”

  “知道啊,怎么了?”

  在这小小的地方,经过一个陌生人,都能让村人热络讨论上老半天,更别说是来了个怪异的有钱人,不去住人多热闹的城镇,反而选择在他们这个荒僻的穷村子里盖宅子了。

  “那座大宅子听说盖好了,宅子的主人要来这边住,现在很缺人,大宅里面的管事正在招募佣仆呢!”

  “好大的气派,这宅子的主人来头不小呀!知道哪里来的吗?”

  “大家都在探听,可是那个管事口风很紧,不管怎么问都问不出来,连村子也不知道。总之,那个主人简直是神秘得不得了。”宛燕顿了顿,又开口说:“咱们也去应征看看吧,听说酬庸优渥,村民们简直趋之若鹜,一窝蜂地跑去应征了。”

  “可是我现在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做不来吧?”红豆有些迟疑。

  “唉呀,没关系啦,先去看看吧!走啦、走啦!”宛燕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往外走。

  红豆拗不过宛燕,只好跟着她一起去村尾那头凑热闹。

  缓缓地走了一段路,感觉腿骨开始酸痛,红豆正想开口要求休息,便看见一条长长的人龙蜿蜒到她们的前方,不由得睁大眼。

  “哇,会不会太离谱了?”

  放眼望去,似乎全村老老少少全都出动了,甚至还有闻风而来的邻村居民。

  李红豆看到不只一个年过七旬、拄着拐杖仍抖得厉害的老公公、老婆婆排在队伍中,还有的似乎是全家出动,连五岁的小娃娃都牵在队伍里,想探看看是不是有合适小孩儿的工作。

  更夸张的是,还有人拉着家里的老牛在排队,似乎是想试试管事会不会一起收了他的老牛,帮大宅主人耕田,领两份薪饷。

  李红豆噗哧一声,忍不住笑出来。

  “红豆姊,你在笑什么?”

  “这个村子,应该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吧?”她笑着指了指喧哗鼎沸得像在办庙会的景况。

  “可能是吧。快快快,咱们赶快赶上队伍,不然不知道还要排多久,才会轮到咱们呢!”宛燕拉着她赶紧上前排队。

  她们排队之后,又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接缀在她们身后。

  宛燕发挥她的长舌本事,跟前后方的村民们聊天谈话,非常熟稔地问候对方家人,东家长、西家短的,再顺便交换这个神秘大宅主人的小道消息,忙得不亦乐乎。

  红豆因为走了一段路,又站了一段时间,感到疲累不已,提不起太多精神与人闲话,只好往一旁张望着,看看有没有可以休息的地方。

  “宛燕,我累了,先到前面大树下的那块石头上坐一下。”她指了指前方不远处。

  “啊,对不起,红豆姊,我忘了你身子才刚好,我扶你过去坐着。”

  “不用了,我可以自己走过去。”她阻止道。

  没想到,排在她们前方的大婶突然回头上下扫视了红豆好几眼,然后指着她叫出来——

  “啊,你就是李大夫那个在半路摔落山谷,受了重伤,治了大半年才好的女儿?你复原了?大家都很关心你喔!”

  “呃……”

  李红豆不明所以地眨眨眼,正要开口解释误会,说她并不是李大夫的女儿时,宛燕突然拉住她,抢着开口说话。

  “谢谢大家关心,我姊姊现在已经差不多复原了。”

  她和爹四处游历,早就懂得在救人时也要明哲保身,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当时看见坠崖的红豆姊身上穿着嫁衣时,她和爹都觉得很不寻常,所以爹在思索过后,决定对外宣称受伤的人是他女儿,避免引来麻烦。

  红豆讶异地看着宛燕,宛燕悄悄地扯了扯她的手,示意她别解释。于是她闭上嘴,仅是忍着腿骨传来一阵阵不适的刺痛,含着笑意站在一旁。

  “半年前李大夫带着你到这儿来的时候,大家都觉得你的伤重得难以活得下来,没想到李大夫妙手神医,竟然能把你救回来,大家都对李大夫敬佩得不得了呢!”

  “这个没什么啦,我爹还救活过伤势更重的人呢!”宛燕笑着说道。

  “不过,也因为红豆姑娘,让李大夫有机会来到我们村子。这半年来,村里有少人都让李大夫及宛燕姑娘免费诊治及照顾过呢,大家会感激李大夫和两位姑娘一辈子的!”

  “唉唷,别这样说啦!行医者本来就是以治病救人为目的。”

  李宛燕不好意思地红了脸,但从她的神情中,流露出她对爹亲的骄傲之情。

  红豆跟着笑了笑,但腿实在是很不舒服,于是跟旁人道了歉,缓步走向前方的大树下。

  每迈出一步,她都觉得脚步既沉重,又虚浮。

  她在心里苦笑,看来她的身子并没有完全康复。

  光是走了这点路、站了一会儿,她就累得不得了,连前面那些拄着拐杖的老公公、老婆婆都比不上。

  又走了几步后,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耳鸣,浑身冒冷汗,眼前的景物也开始倾斜扭曲。

  她心里暗喊一声糟,知道自己就要晕倒了,想转身向宛燕求助,却双腿一软,整个人无力地往地面摔跌。

  有村人发现她的不对劲,但来不及过来扶持,只能惊叫出声。

  “红豆姊——”

  她听到宛燕焦急的喊叫,但她无法响应,只能闭上眼,等待预期中的疼痛袭来。

  突然,实时出现一双大手,迅速而有力地从身后将她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免去她摔跌地面的皮肉之苦。

  她感觉到抱起她的是个高壮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脑海中直觉地想起前些日子曾经在门口见过、让宛燕紧张不已的神秘男子。

  无力地躺在男人的臂弯里,她很想张开眼睛,看看是谁救了她。但是,她的眼皮好重,眼前也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楚抱着她的那个男人是谁……

  “你还好吧?”

  那男人的怀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低沉的嗓音更带有一种奇异的抚慰效果。

  她来不及回话,但太过安心地在下一瞬间,彻底地昏了过去……

  

  公孙凛坐在床边,瞧着躺在床上那张眉目紧闭着的柔美容颜,激动难抑地红了眼眶,胸膛因用力喘息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剧烈起伏。

  这张熟悉至极的脸蛋,让他日思夜想,煎熬地度过了整整半年。

  他从来不知道,他竟然会这样的思念她,每天被无尽的悔恨与自厌不断地折磨着。

  他颤抖着伸出手,渴望地想要触碰她的脸颊,渴望地想要紧紧拥她入怀,用实实在在的感觉,证明她果真还活着的事实。

  但就在触碰到她的那一刻,他还是收回了手。

  半年前,他翻遍了那座山崖,就连虎兽的穴窝都让他剿了至少五处,偏偏连她的一根头发都没能找着。

  没有见到她死亡的确实证据,他是怎么也不肯相信她已经死去。

  他就是有种莫名的认定,觉得她一定还活在世间,只是躲了起来,不肯见他。

  他想到,既然她态度那样的坚决,以死明志也不肯和亲,就算他真的把人找了回来,依她死心眼的脾性,必定仍会抗拒到底,不愿与他回来的。

  因此,他干脆先发出她已死的消息,掩住世人耳目,由皇上出面取消瑀儿与司国和亲的事,而暗地里,他仍然不放弃地继续搜寻着。

  当时,他要属下找的,是一位坠崖的姑娘。

  但是,救起瑀儿的李家父女,来到善合村时,却对村人宣称失足坠谷的女孩是自己的女儿,村人也不疑有他。

  因此,他属下虽然曾经寻着线索,找到了这位受伤时间十分巧合的姑娘,但在村人的作证下,他们便放弃了这条线。

  直到再过数月,仍未找到,公孙凛要属下巨细靡遗地将找寻过程全都呈报上来。

  当他看到善合村的消息时,便直觉地认定李大夫家受伤的女儿就是瑀儿,因此带了少数随从,直奔李大夫家。

  果然,在门口,他瞧见了依然活着的她。

  只是,她变得不一样了。

  她的外表显得更加苍白、虚弱,仿佛风一吹就倒。

  她的眼神更是十足的陌生,看着他的时候,眼底除了好奇,别无其它,就好像在看着一个从来未曾相识的陌生人……

  他的心口狠狠一揪。

  瑀儿想必是真的恨透了他,竟然露出与他毫不相识的伤人表情。

  当时,他是带着试探的不安心情来见面的,想要测试一下她见到他后,会有什么反应,深怕会吓跑了她。

  但他发现,她见了他,竟然没有任何反应,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转身走人,重谋计划,见机行事。

  “唔……”

  床上的人儿不适地嘤咛一声,缓缓转醒。

  公孙凛从床边端来一杯早就备好的茶水,扶起她,让她就着他的手喝水。

  她才幽幽转醒,头昏脑胀的,正感到口渴万分时,便被人扶了起来,看到眼前的茶水,便毫无戒心地低头喝茶水。

  “宛燕,可以再一杯吗?”

  她的喉头还是十分的干渴,忍不住又要了一杯。

  对方无声地再递来一杯,她立即又灌了第二杯,整个人才清爽不少。

  “谢谢你。”

  她叹息地闭上眼,很想再继续睡,没有察觉身下垫的、身上盖的,都比李大夫家里的那张床太过柔软舒适了些。

  “还需要再一些水吗?”

  公孙凛看着她满足的表情,轻声问道。

  一听扶在她身后的竟然是男人的声音,她的身子瞬间僵硬。

  “你……”

  她赶忙撑起身子,惊愕地转头看着他。

  “怎么?不记得我是谁了?”

  坐在她床边的公孙凛,语气温和地笑着,但笑意一点也没有进入他冷冷的眼底。

  “请问这里是哪里?宛燕呢?”

  “这是我宅里的客房,你在大门外排队时昏倒了,我让你进屋休息。至于别一位姑娘,她说她爹是大夫,急奔回去找她爹过来看你了。”

  “噢……谢谢。”

  她拘谨地坐直身子,避免与他有任何的触碰。毕竟男女授受不亲,他现在靠得她这么近,实在有些不妥。

  可是,面对伸出援手帮了她的人,她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提醒他是否可以与她保持距离。

  没料到,男人根本没打算要遵守男女之防,竟然伸手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他。

  “我再问你一次,我是什么人?”

  “啊……你是……我晕倒时扶住我的人?”

  她认出了他的声音,就是她即将昏厥时,听到的那个令人安心的嗓音。

  只是,此刻她怎么觉得他的语气好冷淡,似乎正在压抑着莫名的怒气,一点儿也没有当时真切感受到的关怀与焦灼?

  “还有呢?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没有得到他意料中的答案,他倏地紧紧眯起眼。

  “呃……我还记得呀……你就是那天站在我家门口,询问善合村怎么走的那个……”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觉得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凌厉骇人。

  难怪宛燕会说这人身上的迫人气势很可怕。

  那天她没靠近他,所以没有察觉。现在离他如此的近,她终于也感受到了那股吓人的锐气。

  不过,她并不怎么害怕,只是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的情绪似乎太过紧绷了一些。

  公孙凛脸色一变,眼底冷意更深。

  “是啊,那么能不能请教姑娘尊姓大名?”他扯了扯唇,继续轻声笑问。

  假装不识得他吗?

  那么他就顺着她演,他倒要瞧她如何继续在他眼前作戏!

  “我叫李红豆。”

  李红豆?

  她竟然擅自改了名,又换了姓,想要彻底断绝与他的关系?!

  “你是认真的?”他咬牙问道,恨不得伸手捏住她的颈子。

  “公子……难道你识得我?”她迟疑地问道。

  “什么?”

  他一愣,没料到她会这样反问他。

  “我曾经坠谷受伤,醒来之后,过往的记忆全都忘了,不记得任何人,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她偏着头,咬着唇,那双黑白分明的瞳眸,既无辜又抱歉地瞧着他。

  闻言,他有好一阵子的茫然,全然不知该说什么。

  她忘了?

  全忘了?

  他苦苦寻了她整整六个月,她竟然将他忘了?

  一时之间,他无法决定该因她未死而狂喜,还是她竟然彻底忘记他而狂怒。

  “我……不认识你!”

  最后,他恶狠狠地咬牙否认。

第四章

  李红豆?

  李、红、豆?

  好一个李红豆!

  竟然彻底将他忘记的、狠狠地耍了他一场的李红豆!

  公孙凛在屋子里走过来,又走过去,像头暴躁无比的狮子,重重地踏着步,浑身怒气不知道该如何抒解发泄。

  他设想了千万种与瑀儿相逢的景况,设想了千万句见到她时,要对她说的话。

  没想到,她的一句“难道你识得我?”竟将他打得昏头转向,失去了所有主意。

  “李红豆……李红豆!她竟然认为自己叫李红豆?我给她的姓、给她的名、给她的十年岁月,她全都不要了!”

  虽然事后他想了想,既然已经发出了她已死的消息,的确是有必要改名换姓,掩人耳目。

  毕竟,若是让司国知道瑀儿没死,恐怕会让好战的司国皇帝又有借口说是他们渊国没有和亲诚意,再次兴兵入侵,引发战争,到时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但是……

  她未免把自己换得太彻底了!

  不但名字、姓氏全换了,连脑袋都给一并换掉了!

  深吸了几口气,坐了下来,他拚命要自己冷静。

  然而,才坐下没多久,他还是压不住抑郁的情绪,暴怒地一挥手,乒乒乓乓地将桌上的东西全都扫到地上去!

  听着杯碗砸碎的声音,他终于感到发泄一点点的气。

  转头四处张望,正想瞧瞧有没有什么还可以拿来砸摔出气时,就看到管事一脸小心翼翼地站在离门三步远的安全距离之外。

  “王爷。”

  管事见他发现了自己,赶紧上前,站在门口躬身。

  刚好被人看到他失控摔东西的幼稚行为,公孙凛感到很不好意思,脸皮竟然觉得有些烫热。

  “咳……找人来清理一下。”

  公孙凛用力地冷静下来,坐在椅子上若无其事地指挥着。

  “是。”

  管事马上转身向外唤了两声,有两个仆人立刻进来,手脚利落地将地上清扫干净,然后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然后,管事走到他身前,再次躬身道:“王爷。”

  “管事,从现在开始,只要离开了皇宫,就别再叫我王爷了,改叫我老爷,对外宣称我姓孙,叫孙凛,记住了吗?”

  “是,老爷,小的记住了。”管事恭谨地弯腰回答。

  “找我什么事?”他问道。

  “这是这次收录的仆佣名。”管事呈上一本薄给他。

  “这种小事何必拿来烦我?你作主张就是了。”

  他看也不看,心烦地对管事挥了挥手。

  “可是,有一个来应征的人,小的无法作主。”

  管事没有收回,还是一动也不动地呈着。

  “你的眼光一向麻利,有什么人会让你无法作主?来应征的人,能用就能,不能用的就打回票,不就得了?”公孙凛不耐烦地回道。

  “是瑀儿小姐,她——”

  “你说谁?”他怒瞪过去。

  “呃……小的是说李红豆姑娘。她也来应征婢仆的工作。”

  管事机警地真心换了个称呼,一面在心里叹气。

  主子的心情真的很不好,两个名字都能惹恼主子啊!

  闻言,公孙凛一愣。

  原来她今天出现在他的宅子门口,是要来应征婢仆的?

  公孙凛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找了她大半年,她都不出现。没想到现在她竟然自动找上门来要应征婢女?”

  管事低着头,完全不做评论,任他继续碎碎念。

  “她脑袋真的是摔坏了!不当逍遥王府的小姐,不当司国三皇子的王妃,竟甘愿当一个小小的婢仆奴才?”公孙凛情绪恶劣地又重重哼了一声。

  “那……请问老爷,红豆小姐她……收是不收?”

  管理眉眼不动,再一次请求他的指示。

  “收啊!怎么不收?就顺了她的愿,让她当当丫鬟婢女,尝尝滋味!等她受不了了,说不定记忆就回复了。”他冷冷笑道。

  “小的明白了。”

  管事点点头,这才收回录入新婢仆的名簿。

  “还有什么事吗?”公孙凛问道。

  “没有了,就这件事。”管事摇摇头。

  “那你退下吧。”他挥了挥手。

  “是。”管事躬身退下。

  公孙凛想了一想,又开口叫住管事。

  “等一等。”

  “老爷,什么事请吩咐。”

  已经走了两步的管事,再转回来恭敬地问道。

  “如果瑀儿……不,那个李、红、豆来报到后,将她分到我房里,派她来服侍我。”他把“李红豆”三个字咬得极重。

  “那与红豆姑娘一则前来的李宛燕姑娘……”

  “除了我房里,哪里都好!”

  “是。”

  管事一脸平静地答道,自动地忽略了主子快要失控的嗓音,脚步加快了些,赶紧退下,让主子一个人静一静。

  公孙凛坐在椅子上,仍旧气呼呼的,一抬手又想扫掉桌上的东西,没想到挥了一个空,一时之间哭笑不得。

  “我真是被那丫头给气糊涂了。”

  他握紧挥空的拳,放在桌上。

  “不要气、不要气……”

  他拚命深呼吸,不让自己再度失控……

  

  砰!

  外头,还没走太远的管事,突然听见一声巨大的碎裂声。

  看样子,房里那张可怜的桌子恐怕已是尸骨不全、身首异处了。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院子里,两个正在扫地的仆人,才刚来两天,听见声响时吓了一跳,忍不住面面相觑。

  管事看见他们的表情,又叹了一口气。

  宅子里有一些人是他们从逍遥王府带来的亲信,训练有素,口风也紧,不会乱嚼舌根。

  但那些新雇来的仆人并不了解主子,看见主子最近反常的表现,外面已经开始传出主子性情暴躁易怒的传言了。

  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恶名传千里啊……

  摇摇头,管事拿起另一本薄,抽出随身携带的笔,在薄子上记了几笔——

  桌子再补一张。

  “唔……”想了想,管事又划掉重写——

  桌子再补十张。

  最近主子情绪不稳,还是多备着几张让主子劈砍,等主子砍满意了,应该就会收手了……吧?



  公孙凛找到了瑀儿之后,仍然瞒着消息,借故向皇帝告假,离开了朝堂,来到善合村里大兴土木,盖了一座别院。

  他原本是想暂住在这村子里,就近看顾瑀儿,甚至打算等瑀儿原谅了他,与她重修旧好之后,将她接进大宅里好好地休养身子的。

  这个善合村的位置十分荒僻,人烟不多,过客路人更是稀少,是让瑀儿藏身的好地方。

  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瑀儿竟然会失去了记忆,让他所有的计划全都乱了套。

  当她问他是否认识她时,他气疯了,让他觉得不断疯狂寻她的自己像个傻子似的,当下竟也赌气地回了她一句“我不认识你”。

  后来,他静下心深思过,目前的状况对瑀儿来说,或许是最安全的。

  毕竟,瑀儿诈死的消息,不一定能永久瞒下去。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皇上的耳目也会找到她,到时事情会如何演变,他也说不准。

  与其遮遮掩掩地藏住瑀儿的下落,倒不如就顺势而为,将李红豆当成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况且,世上的人有千千万万,谁能保证不会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如果他坚决否认李红豆就是瑀儿,也没人能反驳他的话。

  但,不与瑀儿相认,让他心里仍然有些痛意。毕竟十年的情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磨掉的。

  因此,既然瑀儿自动找上门来应征婢女,他当然就顺理成章地让她进来,当他的贴身婢女,让她重新回到他身边。

  虽然这与他原先期望的结果不同,但至少,她终于被他找着,重回到他身边了……

  从她跳崖求死那日开始,他便不断地寻找她,深怕找到的真的是一具没有气息的尸首。

  一日又一日、无时无刻不断重复的恐惧,将他折磨得快要疯狂了。

  因此,当确定了她还活着之后,他还常常有种身在梦里的错觉,不敢相信瑀儿真的没有死。

  自从她来到他身边,天天都能看见她在他身旁打转后,他更是觉得自己还在作着梦。

  他需要紧紧地抱住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她还活着的事实……

  但是,现在他是主子,她是小婢,如果他像以前那样突然抱住她的话,只怕会被当成企图下流的急色鬼、登徒子。

  他身为堂堂的逍遥王,怎么能做出如此低下的事?

  况且,这里人多嘴杂,万一被村民们误会了,只怕他一世英名也将尽毁于一旦。

  公孙凛望着在他房里擦桌子的娇袅背影,眼神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茫然与脆弱。

  他真的没主张了,不知该拿已经不记得他的瑀儿怎么办。

  那日的无情决裂,与她的伤心眼泪,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那样遥远的事。

  只不过,她像是在经历生死之界时,偷偷喝下了孟婆汤,抛弃所有的爱恨嗔痴,宛如重生。

  独留他,还沉陷在轮回之中,独自一个人保留着他与她之间所有的一切,苦苦挣扎,解脱不了……



  红豆一直察觉身后有道视线,从她进房开始忙碌打扫,就不断地追逐着她。

  她走到东,视线就跟到东;走到西,视线也跟到西,像是甩不开的虫子。

  终于,她觉得忍不住的时候,不耐烦地突然转过身来,却没想到会瞧见他眼里近乎无助的神色。

  她愣了一下。

  他也愣住了。

  那抹奇异的目光瞬间消失无踪,换上的是另一股讥诮无礼到令人生气的眼神。

  “怎么?想偷懒了?”公孙凛一手支着下巴,嘲弄地说道。

  他一开口,就惹得她更想生气。

  “我怎么不知道,婢仆工作得认不认真,还是轮到孙老爷亲自监督?原来孙老爷是这样事必躬亲、大小事都揽上身管的大忙人呀?失敬了,请老爷检查检查,看还有哪里不干净,需要加强的?”

  红豆的态度万分恭敬,还福了福身。

  这丫头……他以前虽然知道她思绪敏捷灵活,但从来不知道她的嘴巴也能这样削人。

  “哪里不干净?有啊,很多呢!”

  他不怒反笑,站起来慢慢走向她。

  她警戒地看着他走近,心里怦怦跳着。

  看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明显的是被他激怒了。

  他走近她时,蓦地伸脚将她身旁的水桶踢翻。

  “你!”

  红豆握紧小拳头,美目怒瞪着他。

  “还不快擦?不然等会儿管事过来,看到你把我的屋子弄得这么狼狈,小心得到一顿好罚啊!”

  他手环胸,把地痞流氓的角色扮得十足十。

  红豆咬着唇,低头不语。

  她的委屈模样,让他的心里一阵阵的刺疼,突然为自己的幼稚行为感到十分的后悔。

  正当他想开口道歉时,红豆却缓缓蹲跪到地板上,抓着抹布开始擦拭地上的大片水渍。

  他气息一窒,胸口疼到近乎要炸开。

  他的瑀儿向来都是被他娇养着的,何时做过这些事?

  不想再看她一眼,他急忙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看到那个李宛燕刚好经过院子,他立即开口叫住她。

  “李姑娘,请你过来一下。”

  由于她与李大夫是瑀儿的救命恩人,照顾瑀儿不短的时间,他心存万分的感激,因此与她说话时,总是十分有礼,完全不是以下人的态度对她。

  “孙老爷,请问有什么事吗?”李宛燕低垂着头问。

  “你进去帮一下瑀……帮红豆的忙,我刚打翻一桶水。”

  “好的,我马上进去。”李宛燕马上答应。

  公孙凛点点头后,脸色难看地快步离去。

  

  李宛燕踏进房间时,惊讶地看见红豆正跪在一片水渍间掉眼泪。

  她慌得赶紧奔到红豆的身边,也蹲了下来。

  “红豆姊,发生什么事了?”李宛燕紧张地问道。

  “没事……你怎么进来了?”红豆摇摇头,吸了吸鼻子。

  “刚才在门口遇到孙老爷,他要我进来帮你。”

  “哼,假好心!”红豆掏出帕子擦干眼泪,气嘟嘟地说。

  “他说他打翻了水桶。”宛燕对她说道。

  “他……对你承认说水是他踢翻的?”

  红豆讶异地抬起头来,眸中有不可思议的神色。

  “是啊,他刚刚的确是这么跟我说的。怎么了吗?”

  “我以为……他会将这事诬赖到我头上,让我受罚。”

  “他是不是欺负你呀?”宛燕皱眉,拉住她的手,不放心地问道。

  红豆没说话,只是眨着红红的眼眶,看起来楚楚可怜。

  “真是太可恶了!我跟管事问说你身子较弱,能不能分一些较不粗重的活儿,他说老爷房里的活儿最轻松,我本来很放心的,没想到你竟然被孙老爷欺负了!”

  “其实……是我激怒他的……”红豆有些不好意思地坦承。

  “什么?你竟然敢惹火孙老爷?你没听大伙儿说,他的脾气很坏的,没事惹他做什么啊?”

  “我忍不住呀……”

  红豆叹了一口气,认分地擦着地板上的脏水,拧进水桶里去,再重复擦拭、拧干。

  宛燕见状,也赶紧找来一块布一起帮忙。

  “你呀,胆子也太大了,竟然没有顾虑惹火主子的下场。搞不好我爹说得没错,你肯定是哪家的千金大小姐,才会完全没有身分差别的自觉,常常挺着身子直视主子就算了,竟然还敢与像孙老爷那样可怕的主子针锋相对。”

  宛燕手里忙着,嘴里也不忘叩念她。

  “我觉得他只是嘴坏了一些,没什么吓人之处啊!”

  “他那高高在上的尊贵模样,跟我们这些平民老百姓简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没发觉,村子里的人都不敢跟孙老爷说话吗?就算非得要开口,也都结结巴巴的,浑身发抖,更别说抬头看他了。”

  红豆想了一想,还是不觉得孙老爷是什么不寻常的人物。他还不是跟他们一模一样,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

  不过,她很聪明地没有说出来,免得又被宛燕唠叨个没完。

  两人把地上的水渍擦了一半时,管事突然出现在房门口。

  “呃……这是……”

  看到她们两人都跪在地上,管事的表情显得有些吃惊。

  “管事,是孙老爷踢翻了水桶,叫我跟红豆一起收拾。”

  李宛燕抢在红豆之前开口,先把责任推到孙老爷身上,免得冤枉地得到一顿责罚。

  管事一听,表情更加惊讶了。

  “是老爷叫你们收拾的?”

  “是啊!”

  李宛燕用力点头,深怕他不相信她说的话。

  管事沉吟了一下,看了红豆好几眼。

  “那么……你们继续把这里处理干净吧。宛燕姑娘,红豆姑娘身子骨还不太健朗,这里做完后,就没什么事了,你可以陪红豆姑娘暂时下去休息一下。”

  “好的!”

  得到半日休息,两人当然高兴,赶紧点点头。

  管事又看了红豆一眼后,欲言又止,最后什么话都没说,就转身离开了。

  等管事离开后,李宛燕拉了拉红豆的袖子。

  “红豆姊、红豆姊……”她低声叫道。

  “怎么了?”红豆看到她神秘兮兮的模样,好奇地问道。

  李宛燕瞧了瞧门口,确认没人后,才小小声地对她说道:“我觉得除了孙老爷之外,这个管事看你的眼神也怪怪的耶!”

  “你想太多了。我感觉他们对我都没有什么恶意呀!”红豆闻言失笑。

  就算是说话讥讽、不客气的孙老爷,她也感觉不出他有什么可怕。

  “我说的是真的啦!难道你没看到管事离去时,他看你的样子,好像在犹豫着要说什么似的?”李宛燕对她不关痛痒的态度感到着急。

  红豆姊实在是太天真、太没有危机感了!

  “好了,别疑神疑鬼的,赶快把地擦好,我们就可以下去休息了。”红豆笑着催促她道。

  “可是我——”李宛燕还想再说。

  “你如果不擦的话,就先到一边去待着。我现在觉得很累,想早一点休息呢。”红豆打断她的话,无奈地说道。

  “我的手脚比你爽利,应该是你到一旁待着吧!既然你累了,那就我来做吧!”

  见她不愿再听,李宛燕只好作罢,然后不服输地挽起袖子,加快手上的动作,抢着与她擦拭水渍。

第五章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自从那日孙老爷故意踢翻水桶之后,便消失了将近半个月,没有出现。没见到那个男人在她身后像工头一样地盯着她做事,日子的确适意、放松了不少,但又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感,总觉得身边少了什么……

  由于主子不在,屋子里当然也就没什么好整理的。管事本来想让她多休息,但她觉得同样是来工作的,人人都在忙,唯独她一个人闲着并不太好。

  于是,在她的坚持之下,管事只好打发她到书房,去擦擦书桌、书架。很快地整理完了书桌后,红豆心不在焉地拿着抹布,继续擦拭书架,双眼没有目的地浏览过架上一又一的书本。她发现,书架上的书好多,其中最多的竟然是兵书。

  好奇之下,她抽了几本书出来随意翻了翻,结果讶异地发现每本书上都有某人龙飞凤舞、十分豪迈有个性的眉批批注。

  尤其是兵书,几乎都是翻了又翻的痕迹,书里更是密密麻麻地塞满了同样飞扬的字迹。

  那些朱砂批注,多到让她觉得书中的眉批都能另外再独立编成厚厚一了。

  直觉地,她认为这些书都是那个坏脾气的孙老爷看的。

  检查每一本书的书封内页,果然都签着一个“凛”字,与书中眉批的字体风格是一样的。

  老爷名叫孙凛,看样子,这个爱书人肯定是那位孙老爷哪!

  “孙老爷脾性虽差,倒看不出来他这么博学多识……”

  红豆自言自语着,对他的好感,不知不觉增加了一些。

  接着,她又抽出几本,细细看着他的批注,有时精辟,有时随兴,有时在他极不认同的地方,竟然还出现“放屁”两个朱红色眉批,看得她格格地笑出声。

  翻过了下面几层的书后,抬头看了看上排的书架,她努力踮起脚尖,想将上层的其中一本书抽出来。

  不料,当她将书抽出来时,一迭厚厚的纸页,忽然也随著书撒落而下,飞得满屋子都是。

  “唉哎,糟了!”

  她吓了一大跳,赶紧蹲下身子,将四处散落的纸页一张一张地捡拾收拢。

  收集纸张时,她发现每一张纸上都重复抄写着同样的一首诗句。

  抄写的字迹她看得熟了,同样的飞扬。

  她蹲跪在地上,动作停了下来,看着纸上那些句子——

  ☆☆☆ ☆☆☆ ☆☆☆

  秋风清,秋月明,

  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长相思今长相忆,短相思今无穷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 ☆☆☆ ☆☆☆

  她轻声念道,心里忽然一紧,冒出一股揪疼的情绪。

  孙凛这样看似粗犷的男人,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将这首充满相思的情诗抄写了无数次?

  他为什么要这样疯狂地扶命抄写呢?

  他在……思念谁吗?

  “你在这里做什么?”

  头顶上一道冷冷的嗓音响起,吓了她好大一跳。

  她倒吸一口气,没想到是孙凛回来了,心虚地抱着一迭纸迅速站起来。

  没想到,因为上次重伤,腿虽然渐渐复原了,却还有些不太好使唤,所以才刚站了起来,膝头就忽地一软,又跪了下去。

  一双大掌实时扶住了她。

  “小心一点!”公孙凛硬着嗓音说道。

  “谢谢……”

  她抱着那一迭纸,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胸前这迭字纸,是他的私人之物,她不应该乱动的。

  现在当场被他抓到了,不知道他会如何生气……

  她心惊胆跳、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

  他也在看着她。“难怪我回房看不见你,原来你躲在这里呀!”

  “我没有躲呀!”她无辜地回道。

  如果知道他今天会回来的话,她会躲得更彻底。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问道。

  “整理书房……”

  “你是专门服侍我的丫头,只负责待在我房里,整理我的房间,谁叫你来这里整理的?”

  他眉头一皱,语气显得有些不悦。

  “是管事。”

  “我去骂他一顿,竟敢私自派遣我的丫头去做别的事!”

  他露出怒容,转身便要出去。

  她赶紧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袖子,连忙解释。

  “不是的、不是的!是因为我已经把你的房间整理好了,所以要求管事让我多做一些的!”

  他回头,露出稀罕的表情。

  “喔?你这么勤劳啊?”他语带嘲弄地说道。

  她咬唇不语,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他的句句带刺。

  也许,他说话本来就是这样。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胸口抱着的字纸。

  “那你拿着这迭纸又是在做什么?”

  “我在擦书架,结果不小心将这迭纸全碰落了……”她小小声地说。

  “拿来。”他对她伸出手掌。

  她瞧着他的掌心,发现他的掌心全是厚厚的茧子,还有交错的陈旧伤痕。

  这是……武人的手吧?

  不知怎的,她竟然能很轻易地在脑子里勾勒出他穿着闪亮战袍、坐在高高战马上的逼人英姿……

  “你……曾经带兵打仗过吗?”她脱口问道。

  “什么?”他微微一震。

  “没、没事……”

  她摇摇头,暗笑自己太会想象。

  “你为什么这么问?”他看着她的脸,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什么,我在书架上看到许多兵书,全都被翻阅得十分陈旧,所以好奇地问一问。”

  闻言,他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

  刚才那一瞬间,他还以为她想起了什么……

  “还不快拿来?”他气闷地说道。

  “拿什么?”她傻傻地问着。

  “把纸给我。”他不耐烦地指了指她胸关抱得紧紧的纸张。

  “噢,抱歉!”她赶忙将那迭纸交给他。

  他接过纸后看也不看,作势便要撕掉。

  “不要撕!”

  她心里一惊,马上扑上前抓住他的双手。

  “不撕难道要留着?这些东西都是随便写写的,放着也是占地方,撕了丢掉省事。”他瞪着她说道。

  “如果你不要,那就送给我!”

  她立即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双手紧紧抓着他的手,深怕他会使出蛮力硬要把纸给撕了。

  “送给你?”他困惑地看着她。

  她说出口后,自己也愣了,不明白为什么会舍不得撕了这些纸?

  “这……这些字写得很好,我想……留下来欣赏……”

  “想要欣赏?你转头看看,挂在书房墙上的那些名家字画,比我这迭字纸更值得欣赏吧?”

  他又露出嘲弄的表情,但手势却缓缓地放开了。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敢太松懈,仍然压着他的两只手背。

  “我很喜欢你抄的这首诗,别撕了它们,求求你。”

  他看着她,眼中跳跃着莫名的火焰。

  “是吗?”他轻声问道。

  “嗯!”

  她赶紧点头,用力地强调。

  “那么……我问你,如果有个女孩儿,在她出嫁前一日,在自己的闺房墙上写下了这首诗,你觉得……她留下这首诗的用意……是什么?”

  他声音沙哑地问道,双眼一瞬也不瞬地注视着她的眸子。

  “这女孩……应该是带着无奈、带着苦涩,就要与心爱的人分别了吧……”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说得适不适当。

  “继续说……”他催促她。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不懂相思的人,不会了解相思人的痛苦……或许她爱的人,并不爱她,或是无法相爱……所以……情愿与此人从未相识……”

  他浑身一震。

  所以,她情愿抛掉所有记忆,再也不想承受单独相思之痛?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是这样的吗?”

  她忘了他,但是,也入了相思门,识得了相思苦的他……又该要如何自处?

  是要惩罚他一个人独吞相思之苦吗?

  他看着她,两手缓缓松了开来,手中洁白如雪的纸张又哗啦啦地散落一地。

  “啊!你真是的,怎么丢到地上了呢?”

  她赶忙蹲下去,再次捡拾收集。

  他沉默地站着,没有一起帮忙捡起一张张的字纸。

  低着头的她,没有瞧见他正无言地望着她,眼底蓄满痛苦。

  他握拳,闭了闭眼,转身向外走去。

  “啊……请等一等,这些字……”她唤住他,期期艾艾地开口。

  “你要,就送你吧……”他背对着她,嗓音暗哑地说道。

  “谢谢你!”红豆高兴地将安纸贴在心窝,向他道谢。

  他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看着他的背影,她忽然觉得他身上的气息变得好抑郁、好寂寞的样子……

  她低头看着那迭字纸,想着他说的那个女孩的事。

  “难道那个出嫁的女孩……这首诗是写给他的?”

  猜想着有个女孩竟然对他怀有如此深爱的情意,她心里有一丝丝的羡慕,也有一丝丝的揪疼。

  听说孙凛这男人的年纪,已经有二十七、八了,却仍然单身未娶。

  她忍不住猜测着这个男人身上可能发生过的故事,越发觉得孙凛这个男人十分的神秘……

  

  一道优雅的箫声,在孙家大宅里扬起。

  众人都好奇地停下手中的工作,沉醉地听着,猜测着是谁在吹着箫。

  善合村的村民多以务农为主,没有受过音律熏陶,因此没人会吹箫弹琴。

  那是有钱人家才会的风花雪月,他们只会吹竹笛、唱山歌,平时难得能听见如此优雅的乐音。

  李红豆听见箫声时,缝衣的动作停了下来,偏头仔细地听着。

  “咦?”她的脸上突然露出困惑的神色。

  “红豆姐,怎么了?”同样坐在一旁缝补衣裳的李宛燕,好奇地问道。

  “这首箫曲好耳熟啊……”红豆喃喃地说道。

  “红豆姐,你以前听过吗?”

  李宛燕张大了眼,期盼地看着她。

  “……没印象……不记得了……”

  她回想了一下,最后茫然地摇摇头。

  李宛燕一听,有些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唉……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记忆。爹爹说你的状况很特殊,你的失忆,有可能是心病造成的。”

  “心病?”红豆讶异地看着她。

  “我爹以前也遇过失忆的病患,那些病患发现什么都记不起来时,通常都会惊慌失措,并且想尽各种方式要让自己忆起所有的事。但你却不一样,从头到尾甘之如饴,好像失忆对你来说,是个大解脱似的。”

  闻言,红豆心里微微一惊。

  李大夫真的把她的病症瞧得透了,竟然将她的心思抓得一分不差……

  “我去瞧瞧是谁在吹箫曲。”

  红豆放下衣裳,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

  “这宅子里,除了孙老爷外,恐怕没什么人会吹了吧?”李宛燕皱着鼻子说道。

  “是吗?我还是想去瞧瞧,如果真是他,也可以顺道问问他这首箫曲的曲名,说不定对恢复我的记忆有些什么帮助呢!”

  “那你一个人去找吧,我害怕见到孙老爷,就不陪你去了。”

  红豆笑了一笑,没怎么在意地径自走出洗衣房。

  循着乐音,她来到了花园里的一处凉亭。

  凉亭里,果然是孙凛在那里吹箫曲。

  她站在一旁,静静地聆听着。

  曲中情意袅袅,像是在对谁倾诉,听得她莫名的微微心酸。

  听了一个段落后,她忽然觉得这曲子有些奇怪,好像不太完整。

  她越听越觉得,这首曲子应该还要有另一管箫来一同合奏才对……

  但是,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难道说,她以前真的对这首曲子十分熟悉?

  当孙凛吹到一个段落时,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她。

  “你腿骨不好,在那儿站得挺直做什么?进来坐下!”他放下箫,没好气地对她说道。

  “我怕打扰了你的雅兴呀!”

  她还是站在原地笑着,没有过去。

  “过来这里坐着。”

  他再说一次,还指了指他身边的位子。

  “不用了……”

  “少罗嗦!主子要你做什么,照做就是了,哪来这么多的主张?”他语气不善地责备道。

  红曰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这是他的关心方式,但他说话其实可以温和一点的,偏偏都要随时带着刺,好像不螫伤她就不甘心似的。

  她压下心头的恼意,一边拍手,一边笑首走进凉亭。

  “孙老爷,你刚才吹很得好听耶!能不能继续吹下去?”

  “你觉得好听?”

  他的神色浮出一丝丝的愉悦,好像是很高兴能得到她的赞美。

  “好听、好听,吹得比以前好听太多了!”

  才一说完,她就完全愣住了。

  她自己不经意说出来的话实在非常奇怪,怎么会说他吹得比以前好听呢?

  “你……前曾经听过我吹箫曲?”

  他表情怪异地瞪着她,像是被她说的话给吓到了。

  “呃……没……没吧?”她呆傻地结舌说道,也是十分茫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哼!那说什么傻话?”他冷冷地白了她一眼。

  可恶!刚才那一瞬间,他心里涌起了无限的希望,以为她记起来了,没想到,她的脑袋还是坏的。

  “你还会吹其它的曲子吗?”她问道。

  “不会,我只会吹这一首。教我吹箫曲的人,只教了我这一首而已。”他心不在焉地说道,手指沿着箫管身上的精致龙纹,来来回回地轻轻抚着,仿佛十分珍惜似的。

  “唔……我看你学得不错呀,那人怎么没有继续教你?”她好奇地问道。

  “那个人已经死了!”

  他粗声回答她,嗓音中有着不自知的痛楚。

  “……对不起……勾起你的伤心事。”她咬唇,连忙道歉。

  “我没有音律才华,光是这首,就花了我不少的时间练习。当初我还不愿意学呢,现在这首曲越吹越顺手,反倒想多学几首,可惜……没人能教我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打开桌上的乌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将箫管放进匣子里。

  当他掀开匣子时,她看到里面还有一管同式样、却较为细短的箫。

  “请等一等!”

  当他要合上匣子肘,她开口阻止了他。

  “怎么了?”

  “我可以看一眼另一管箫吗?”

  他看了她一眼,大方地打开盒盖,取出另一管箫,放到她手上。

  她道谢地接过,仔细地看着手上的箫。

  伸手抚着箫管上的花纹,她发现其上雕的是一只凤鸟,与孙凛手止那管箫分明是一对的。

  “这是龙凤对箫呀……”

  “你知道?”公孙凛努力地维持平静的神色,用最淡然的语气问道。

  他已经不打算再被她不经意的一句话,就扰得他心神大乱、思虑耗竭了。

  “嗯。别再问我为何知道了,我也对我的记忆力没辙,但我就是知道。”

  她抱歉地对他笑了笑,阻断他接下来可能会有的疑问。

  “我并没打算问,反正你这颗坏掉的脑袋,也挤不出什么答案来!”他冷冷地讥讽道。

  她努力忽略他有点刺耳的话语。

  “请问我可以吹一下吗?”

  “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会吹箫曲?”他调倪道。

  “是啊!”她坦白地点点头。

  “尽管吹吧。”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她闭上眼,努力地抓住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曲音,过了一会儿,她将箫举至唇边,尝试地吹了几句。

  她马上张开眼睛,惊喜地看向他。

  “我真的会吹耶!”

  “很好。”他点点头。

  不枉他花了大笔金钱,特地请来名师从小栽培她。

  “再将刚才那首曲子吹一遍好吗?”

  “做什么?”

  “你吹就是了。”

  她催促他,眼底有些期盼与兴奋。

  他看了她一眼,举起箫,又重新开始吹起他唯一会吹的箫曲。

  当他吹了一段后,她也缓缓跟着吹奏起来。

  初时,他感到十分的震惊,望向她,就见她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吹。

  于是,他努力控制心神,专注地吹奏,而她也巧妙地配合着他的节奏吹和。

  两管箫声恍若一龙一凤,互相和谐地应和共鸣,悠扬宛转,揪人心弦。

  宅子里所有的人,全都被这动听的合奏给引来了,纷纷地来到凉亭四周,陶醉地伫足聆听。

  当箫曲结束时,周遭的人全都用力地鼓掌叫好。

  公孙凛心神激荡难抑,握着管的双手甚至还微微地颤抖着。

  “原来是合奏曲……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喃喃说道。

  “你不知道这首是合奏的曲子吗?”听见他的话,她诧异地问道。

  “没……你没说……”他失神地摇摇头。

  当初瑀儿逼着他学时,完全没告诉他,这首曲子是龙凤合鸣的曲子……

  原来,她是这么处心积虑地不断向他表达她的情意,而他竟然不知不觉了这么久……

  “什么?”她张大眼问道。

  “不,我是说,教我吹箫曲的人没告诉我。”

  他立即回神,马上纠正话中的语病。

  “喔。”她点点头。

  接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好半晌。

  “怎么了?”她疑惑地眨眨眼。

  “你……会下棋吗?”他摸着下巴,突然开口问道。

  她眨着大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唔,不确定吗?那要不要与我试着下一盘棋?”

  他忽地对她咧嘴一笑,眼中露出非常期待的光芒。

  “……好啊。”

  她迟疑地点点头,心里疑惑地想道——

  他的表情,好像有点奇怪,似乎在算计什么似的……

  不是有什么陷阱吧?

第六章

  公孙凛猜她失了记忆,说不定也忘了怎么下棋,此时与她下棋,说不定能赢她。

  果然,他非常投机而且幸运地,趁她还搞不清楚棋路规则,下了几步错棋,赢了她第一盘棋。

  生平头一次赢过她,让他激动得莫名所以,信心也跟着大增,得意得不得了。

  他看着他神气的模样,心里终于有了底。

  “原来如此。你是想乘人之危,在我失去记忆、忘记规则的状况下赢过我?”她恍然大悟地说道,眼神有些不以为然。

  “胡说八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公孙凛双手环胸,向后靠在椅背上,凉凉地斜眼看她。

  哼哼,他终于也有下棋下赢她的时候啊!他在心里仰天狂笑。

  “你胜之不武,这是使诈!”她嘟唇说道。

  “兵不厌诈啊,小丫头。”

  他笑得眼睛都快了起来,双手一摊,摆明了就是耍赖。

  闻言,她垂下眼,心底暗暗地抽了一下。

  他唤她那“小丫头”三个字,充满了宠溺的亲密感。

  瞧他唤得如此顺口,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孩,曾经得到他这样的疼宠?

  她想起那位他曾提过的、在出嫁前留下一首悲伤情诗的女孩儿。

  会不会是她?

  说不定,教他学会吹箫的女孩,也是她……

  她的心头突然浮起一丝涩意来。

  “怎么样?还要再下吗?”

  没有发觉她的心思正在百绕千回,公孙凛笑着问她,眼中带着期盼。

  “有何不可?……再下三盘?”她比出三根指头。

  他皱了皱眉。这小家伙就连失忆了,都还习惯跟他比三盘啊?

  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他跟她拼了!

  “没问题!五盘都可以!”

  他信心满满,一口答应了下来。

  “好,那开始吧。”

  她点点头,唇边带着一丝丝笑意,整理棋盘上的棋子。

  “先等一下。”他忽然开口说道。

  “嗯?”她抬头看他。

  “在开始之前,我们先来下一个赌注。”

  她看看他,露出颇有兴趣的表情。

  “什么赌注?”

  “比输的人,必须要帮比赢的人做三件事。怎么样?你敢不敢接受赌注?”

  他的眼眸亮晶晶的,完全没有这些日子以来经常出现的抑郁之气。

  红豆注视着他好一会儿。

  以前,他应该也是这样爱笑又直爽的人吧?

  “怎么?不敢比吗?”

  他看她不说话,怕她不答应,赶紧搬出激将法。

  可惜,这一招对红豆完全免疫。

  只听见她不慌不忙地说:“不,我只是要先想好,等会儿我赢了之后,可以跟你要求哪三件事?”

  “你……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看着她脸上比他还要有自信的笑容,公孙凛心里实在不大爽快。

  “我们开始吧!”她催促他将专注力放回棋盘上。

  接下来的第一盘、第二盘、第三盘,包括他耍赖要来的第四盘、第五盘……他再也没有赢过她。

  五盘之后,公孙凛脸色难看地瞪着棋盘,仿佛想要将整盘棋都吞下去,湮灭他输棋输得这么彻底、这么狼狈的事实。

  瞧着他近似赌气的表情,李红豆扶命忍着笑意,努力维持平静如常的神情。

  她原先以为读遍兵书的他,棋艺应该也很厉害,没有想到,他的棋艺竟然会这样的……弱不禁风。

  “你输了。”她含笑说道,慢慢地收拾棋盘。

  “纸上谈兵并不是真正厉害,战场上才能见真章!”他拉不下脸来,恼怒地反驳道。

  “可惜我一介小女子,是上不了战场的,所以只能在这方寸之地,才有机会战胜你啊!愿赌服输啊,孙老爷。”

  她终于忍不住,声音清脆地笑了起来。

  他咬牙低咒一声,气恼不已。

  可恶!她不是失去记忆了吗?为什么还能这么厉害?不但会吹箫,下棋也还是这么厉害!

  她还是格格笑着,让他更加恼怒,蓦地凑近她,伸手攫住她的下巴,让她的脸面对着他。

  “你不要再笑了!”

  无意之间,两人靠得太近,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她微微愕然,他说完话之后也顿住了。

  她看着他的俊挺面容,心里涌起一股又一股的奇异波动,仿佛有千万只蝴蝶同时在她体内振翅着,让她从头到脚都有一种微微麻颤的不安感。

  她矛盾地想要靠近他,又感觉自己想要逃离。

  从两人初相见开始,就觉得他很爱对她生气,好像她曾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但他偏又爱招她与他凑在一起大眼瞪小眼。

  她偷偷观察过他面对其它人的态度,却发现就算对前来帮佣扫地的村民,他也从来不曾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对他们颐指气使,反而言语有礼。

  尤其是与李大夫和宛燕说话时,他的语气之间更是有礼,让她有些吃味。

  但是,对于他阴阳怪气的性子,在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下,她也渐渐习惯了,甚至还发现了他会不经意流露出不为人知的温柔。

  今天,更让她发现了他更多吸引人的另一面。

  她那自重伤失忆之后,一直感觉平静无求的心口,逐渐涌起一波波好似熟悉、却又下意识想要抗拒的心动……

  他看着她的细致妖颜,抚着她柔润下巴的手指根本舍不得放开。

  为什么……他那么久都一直没发现,她长得竟然如此娇媚动人?

  他不禁想着,如果,她不是他的义女,也许他会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的美丽吸引了……

  每次面对完全不记得他的“红豆”,他总忍不住要生气,也假装完全不识得她,真的将她当成府里的丫头使唤。

  但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要忘了她是他的义女,竟然对她渐渐产生了莫名的情愫,让他挣扎不已。

  在身分上,她是他的义女,但在心里,他却已无法控制地爱上了她……

  “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他喃喃念道,终于体悟了这句话。

  难怪……难怪瑀儿会说,她盼望不曾遇到他,不曾被他收养,那么她的身分就不会是他的义女。

  如果他们以前不曾相识,现在是否就能相恋?

  他的脑子里,此刻什么都无法想,只剩下一种急切的渴望,想要不顾一切地挽回她的心。

  不假思索地、依凭本能地,他倾身封住她的唇。

  她没有抗拒地闭上眼,感受到唇上的压力,心里有股莫名想哭的冲动。

  热液霎时涌进眼底,还来不及分辨滋味,便迅速地涌出了眼眶。

  “不要哭……不要哭……”

  他轻声低喃道,温柔地吻去她溢出眼眸的泪水。

  红豆不断哭泣着,为了莫名的、不知名的原因。

  她的脑子一团混乱,什么都无法思考,只能一直哭。

  他将她拥进怀里,觉得自己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有了依归的处所。

  她伏在他的胸口上,感到无比的安心,花佛漂泊许久、伤痕累累的灵魂,被他胸口的暖意给融融化去了。

  公孙凛不停地安抚她、哄慰她,她终于渐渐停住了哭泣。

  他舍不得放开,她也不愿意离去。

  两人一直相依相偎着,沈溺在这种亲密而美好的拥抱里……

  “啊……瞧我撞见了什么呀?”

  一道不甚正经的嗓音,忽然在门口响起。

  一名不速之客闯了进来,倏地打破了这场迷梦。

  两人受到惊吓,立即分开,下意识地望向门口。

  “呃……我无意棒打鸳鸯,你们请继续吧!”来人含笑地对他挥挥手。

  公孙凛一见到那人,双眼立刻暴睁。

  “你……”

  “见到我这么讶异做什么?”皇上对他挑了挑眉。

  “你……怎么……”

  公孙凛张口结舌,还是只能瞪着他。

  “我看你最近经常来去匆匆,似乎在忙碌什么,所以我就跟在你身后,过来看看是否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啦!”皇上笑呵呵地说道。

  皇上说得轻松,公孙凛却立即变了脸色。

  至于红豆,她也早就惊呆了,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她一方面是被自己方才失控的情绪吓到,一方面则是震惊于自己竟然……让孙凛吻了……还被人撞见……

  她的脸颊忍不住烧红起来,很想找个洞钻进去,将自己埋起来。

  “呀,这位姑娘……好面熟啊……”

  皇上走到红豆身边,若有所思地绕着她,来来回回地看了又看。

  “皇……你……她是……”

  公孙凛立即闪身到红豆身前,将她与皇上隔开来,嘴上却想不出该怎么称呼他。

  “我说小弟啊,大哥来访,你有必要这么紧张吗?怎么一直结结巴巴的?”皇上神情悠哉地调侃他。

  “谁是你小弟!”公孙恼怒地低吼。

  看皇上的眼神,他果然已经知道了瑀儿的事!

  公孙凛不禁暗自咬牙,心里有一丝的不安。

  不知道皇上亲自前来,有什么打算?

  皇上呵呵笑道,每次用这个称呼来逗他,都能让他跳起来,真是十分具有娱乐的效果啊!

  “原来您是孙老爷的大哥啊!”

  不明就里的红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心想难怪两人的面容长得有几分神似。

  “孙?”他玩味地瞧了瞧公孙凛。

  公孙凛没好气地回答他。“我叫孙凛,不叫孙老爷要叫啥?”

  红豆一脸怪异地看了孙凛一眼,对他这突如其来的回话感到一丝莫名其妙。

  “是呀,我是孙凛的大哥,叫……嗯,叫孙澈。请问姑娘是?”

  皇上也跟着扮起戏来,玩得不亦乐乎。

  “我是李红豆,孙大爷好。”她对他微笑。

  “红豆姑娘,别这么见外,你就跟我小弟一样,跟着喊我大哥就好!”

  他好像在拉拢她似的,急着跟她攀亲引戚。

  “咦?”

  红豆有点受宠若惊,觉得这个孙大爷未免热情过了头。

  “快叫啊!”

  皇上笑眯了眼,心情很好地催促她。

  “我……我只是孙府里的婢女,不能这样称呼您的。”红豆马上摇摇头。

  “唉呀,反正迟早要叫的,不差在这一时。身分不重要,重要的是真情真意。你看,孙凛他都不叫我大哥的。”

  皇上似真似假地向红豆告状,并且有意无意地瞟了公孙凛好几眼,话中有话,特意说给他听。

  “大……大哥……”

  公孙凛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咬牙逼着自己唤了他一声。

  “欸,小弟!”皇上马上乐孜孜地又回唤了一句。

  公孙凛脸色青白交错,恼怒不已。

  红豆来来回回地看着两人之间奇怪的互动,猜测这也许是他们兄弟间特殊的相处方式,也不再多想。

  “孙老爷,我去沏壶茶来。”红豆向孙凛福了福身。

  “嗯。”

  公孙凛马上点头,巴不得她赶快离开,消失在皇上的视线之外。

  等红豆离开之后,皇上的神色恢复严肃,坐进书房前的椅子。

  公孙凛则坐在他的下位。

  “皇上……”他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瑀儿她真的失忆了?”

  “她是李红豆。”

  “别装了,你我心知肚明。”皇上摆摆手。

  “她是李红豆。”他再一次回道。

  “……”皇上无言地瞪着他。

  公孙凛也顽固地瞪回去。

  “我说皇弟,你这人什么都好,什么都行,就是脑袋不好使唤,太僵了!”皇上忍不住抱怨道。

  “她的确是李红豆。”

  拗不过他的坚持,只好顺应他了。

  “好吧、好吧,李红豆就李红豆!她的记忆还没恢复吗?”

  “没有。”他脸色抑郁地摇摇头。

  “唔……连李大夫都束手无策的话,这可伤脑筋了……”

  公孙凛听见他的话,立即看向他。

  “皇上认识李大夫?”

  “他在多年前,曾经被朕延请入宫,医治过九皇叔的心疾。其实这一次,他救了瑀儿后……咳,李红豆后,”在他的眼神下,皇上硬是改了称呼。“曾向朕求援,要了一些名贵药材,我当时派了人过来跟李大夫接触过,所以就发现瑀……呃……总之,李红豆她能在六个月内复原得这么神速,也是因为朕提供了宫里最好的药材啊!”

  “……皇上既然早就知道瑀儿的下落,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

  公孙凛听了,不禁怒火中烧,握紧拳头。

  皇上挑了挑眉。

  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啊……

  自己可以喊瑀儿,他就得生疏地叫红豆?

  “因为你没来问肤啊!朕在宫里等了你好几个月了,都没见到你的人影。派人召你,你也不回,朕要怎么告诉你呢?”皇上凉凉地回道。

  公孙凛为之气结。

  他疯狂地找了六个月,没想到一开始,皇上就知道瑀儿的下落了!

  “救了红豆,朕也有一份功劳啊,还不快谢主隆恩?”

  皇上摆出架子来,故意要惹得他更加跳脚。

  “……多谢皇上!”他不情不愿地咬牙说道。

  此时,门板上传来几声轻敲。

  “进来吧!”皇上愉快地唤道。

  公孙凛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

  红豆捧着茶水,推开门走进来。

  “唉呀,红豆姑娘,真是谢谢你了!”皇上心情很好地向她道谢。

  “不用客气。”

  红豆柔柔地对他笑道,端了一杯茶给他。

  她的笑容,让一旁的公孙凛十分吃味。

  “红豆。”公孙凛唤回她的注意。

  “嗯?”她回头看他。

  “过来。”

  公孙凛指了指身边的椅子,命令道。

  “喔。”她端着另一杯茶,放到他身旁。

  她正要坐下时,皇上这边也开始唤人了。

  “红豆!”

  “孙大爷,有什么事?”

  “有没有茶点呀?赶了半天路,没吃到什么好的,我肚子现在有些饿了。”皇上无辜地摸了摸肚子。

  “喔,有的,我马上下去准备。”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姑娘!”皇上对她眨了眨眼。

  红豆并不感觉这位大爷的态度轻浮,反而有种像是被家人逗弄、称赞的奇妙亲切感,因此,她忍不住红着脸笑一笑。

  公孙凛狠狠地瞪着皇上和红豆,觉得他们两人眉来眼去,刺眼至极。

  “哼!”

  公孙凛站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向门外走去,眼不见为净。

  “啊!小弟,大哥我累了,赶紧帮我备间房让我休息呀……”

  皇上高声交代着,尾音还很故意地拉长。

  公孙凛恍若未闻,应也不应,继续走出去。

  红豆静静地看着他走出去,忍不住叹息一声。

  “怎么又在生气了?”

  “原谅他吧。有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不曾笑过了。要让他恢复,只能等待时间和时机了。”

  “什么时机?”

  “能让他放下心中羁绊的时机。”

  皇上神秘一笑,端起茶喝了一口。

  “是……一位女孩儿让他这样的吗?”红豆追问道。

  “嗯。丫头,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说太多,只怕我那小弟连我这大哥都不肯认了。”皇上阻止她再问下去。

  她识趣地闭上嘴,不再多问。

  只是,心头一直不断地旋绕着许多疑问……

第七章

  自从上次情不自禁的亲吻相拥,被皇上撞见之后,公孙凛和红豆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僵局。

  公孙凛变得自制拘谨,像是在避嫌似的,绝不让自己和红豆有任何独处的机会。至于红豆,则像是无知无觉、不痛不痒地照过日子,就像是一般女婢尽心服侍着主子的日常生活。

  但,这看在皇上的眼底,实在有点急了。他来到这里,就是想推他们一把,催促皇弟能够赶快清醒一些,早日明白“佳人难再得”的道理。

  依照皇弟那个太过食古不化的脑袋和作风,失去了一个瑀儿,难保不会再失去另一个红豆。想了想,他便带着贴身亲信,前去拜访住在村子另一头的李大夫。过了半日,他又一脸喜孜孜地回到大宅子来。

  “皇……大爷……”管事见到皇上,腰弯得好低、好低,紧张得浑身冒汗,一声大爷叫得好别扭。

  “啊,管事,你来得正好,朕这里有个好东西,是从李大夫那儿拿来的。”

  皇上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两包药粉,交给他。

  “这是……”

  看着手中的两包药粉,管事一脸疑惑。

  “嗯……是补药。你想办法给你主子和红豆姑娘服下。他们最近身子和脾性都不太好,需要补一补。”皇上突然倾身,小声地跟他说道。

  “可是……主子的身子很硬朗啊……”管事一头雾水地说道。

  若说是红豆姑娘重伤初愈,需要补身,还说得过去。

  但……主子?

  现在要主子去打虎、打狼的话,恐怕都不成问题啊!

  “别多话,就照肤所说的,一人一包,他们两、人都要服下。”皇上特意地强调了“两人”这个字眼。

  “两人都要服?”管事脸上布满疑问。

  这是什么样的药,要男女皆服?

  管事想了想,忽然想到一种不太正道的东西……春药?!

  管事张大眼,惊疑不定地瞪着手上的药粉。

  突然间,他觉得这两包药粉好烫手,不知道该怎么办,额上滴落了大颗冷汗。

  “这……这……”皇上要他给主子服春药?!

  “这是李大夫交代的,有疑问吗?”皇上一脸正经地说道。

  “主子……肯定不会服的……”管事十分为难地回答。

  “会不会服下,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皇上指了指他。

  “皇……皇上……”

  管事的额头开始拼命冒汗,哀求地望着他。

  “如果你办不成,就提头来见肤。别以为你主子能罩你,朕是皇上,想要谁死就是死,没人能拦阻!”

  皇上冷笑着,搬出他常常在朝堂上吓官员的那套台词,恐吓可怜的小小管事。

  “皇、皇上开恩啊!”

  管事腿一软,整个人跪了下去,脸都白了。

  完了、完了!这下该怎么办才好?

  皇上竟然要他给主子服下春药?

  如果办不成,会被皇上砍脑袋;但如果办成了,一样会被自己的主子砍下脑袋呀……

  管事唉声叹气,捧着药粉的双手直发抖。

  “管事,就看你的啦!事成之后,自然有赏!”

  恩威并施后,皇上拍了拍他的肩,呵呵笑着,轻松愉快地离开。

  管事腿软地跪在原地打哆嗦,好一会儿都还站不起身。

  

  “来来来,大伙儿快过来,喝点汤解解渴。”

  晚饭后,管事端来一锅爽口的冰凉甜汤,招呼大家分享。

  “哇!管事,今天怎么这么好?”

  “不是今天好,这是咱们主子大方,常常会有的福利。这甜汤既消暑又解腻,大家快享用吧!”

  管事脸上笑呵呵地说着,额头的汗水却不停地滴落。

  “好的、好的!”

  看在管事辛苦到流了这么多汗,大伙儿当然要努力捧场喽!

  管事注视着围在汤锅边的人群里,看了半天,就是少了重要的主角。

  管事慌张地四处张望,赶紧抓住李宛燕。

  “宛燕,红豆姑娘呢?”

  “她正在房里看书呢!可能是没听见,我去叫她好了。”

  李宛燕放下吃到一半的甜汤,起身说道。

  “没关系,你吃吧,我去叫她好了。”

  管事阻止了她,用托盘端起旁边两碗早就盛好预备的汤碗,走向红豆姑娘的房间。

  来到房门口,果然看到红豆她大小姐正捧著书,看得好悠闲。

  “红豆姑娘,你怎么还在那儿看书?大伙儿都快把甜汤喝完了。”管事问道。

  “我不想喝,谢谢管事。”

  红豆笑了笑,不感兴趣地摇摇头。

  管事一听,心里有些发急了。

  “红豆姑娘,老爷的那份,还要你送过去呢!”他将托盘放在桌上。

  “好的。”红豆这才施施然地走过来。“咦?怎么有两碗?”

  “一份待会儿送去给老爷。另外一碗呢,是我预备留给你的。这是你从小就最爱喝的甜汤呀!”

  管事为了说服她,没发觉自己说溜了嘴。

  “我从小最爱喝的?”红豆疑惑地看着管事。

  “呃……我是说,这是人人从小都会爱喝的甜汤!你试试看,喝了就知道了,来,快喝!”

  管事连忙端起一碗,热情过头地端到她的嘴边。

  由于盛情难却,红豆只好接过碗,捧个场地喝了两口。

  喝了之后,发觉果然很合她的口味,因此不知不觉又多喝了几口。

  “对、对!喝光、全喝光!”

  红豆觉得管事今晚实在太不对劲了,她放下碗,迷惑地看着他。

  “唉呀,还剩一点,别浪费了!赶快喝,喝了就快把这碗汤也送去让老爷喝下去。”管事有些焦急地催促她。

  “……喔。”

  她不明就里,但还是很听话地喝光剩下的汤。

  管事亲眼见她喝完了,吁了一口气。

  “来吧,请红豆姑娘送到老爷房里。无论如何,请你想办法让他喝完。”

  “我尽量。”

  “不是尽量,一定要让他喝下去!”管事用力地强调。

  “为什么?”

  红豆偏着头,极为疑惑地看着他。

  管事见状,赶紧露出十分苦恼的表情。

  “主子很挑嘴,这不吃、那不吃的,我们当下人的真的是很为难啊!红豆姑娘,请你体恤我的心情,帮我哄哄老爷,说不定他会听你的话,喝下这碗汤的。”

  红豆看看他,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谢谢你,红豆姑娘。还有,路上千万别耽搁了,一定要尽快送到老爷的房里,不然甜汤就会凉了。”

  管事像是很不放心似的,特别的唠叨。

  “……好的。”

  红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端起甜汤送往主子的房里。

  只不过,走到半路,她才想起来管事交代的话里,有个很不对劲的地方——

  “这管事今晚真的是忙胡涂了,甜汤本来就是凉的啊!”

  红豆笑了出来。

  

  门板上被轻敲了数声。

  “谁?”公孙凛冷声问道。

  最好不要是那个老爱当他大哥的皇上,那家伙有事没事净爱来缠他!

  “老爷,给你送甜汤来了。”轻柔的嗓音在门外扬起。

  一听是红豆的声音,公孙凛一个箭步,立即打开了房门。

  “进来。”他勉强着不要让视线在她身上停留太久。

  红豆看了他一眼,便低着头走进房里,将甜汤放在桌上。

  “老爷,请你把汤喝了吧。喝完了,我再替你撤走。”她轻声说道。

  “我不想喝。”

  他坐回桌边,淡淡地说道。

  他的反应果然跟管事描述的一模一样——挑食!

  唉,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既然她答应了管事,就只好努力地哄劝他了。

  “很好喝的,老爷。就喝一些吧。”她主动将汤端到他面前。

  他从以前对她就一向少有拒绝,因此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接过碗,一口饮尽后,将碗放到桌上。

  “喝完了,你可以撤走了。”

  他转过身,赶快赶她走,免得又像上次一样,因为独处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见到红豆,他的心思又开始乱了套。

  这几日,他的心里十分的挣扎。

  上次失去自制地吻了她后,才让他惊觉自己对她竟然有着那么狂烈的情感,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内心有一股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拥有她。

  但,另一部分的内心却又不断地提醒自己,就算她改名换姓了,她还是瑀儿、他的义女,绝不能逾矩。

  他的生身父母,就是个借镜,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的。

  身后一直没动静,他忍不住拧着眉头转回身子。

  “怎么还不离开……红豆?你怎么了?”

  转过身后,一见到红豆的模样,他立即大吃一惊。

  只见红豆她面色潮红,浑身无力地扶着桌子,一手揪着心口。

  “我不知道……刚刚才开始这样的……”

  她摇摇头,吃力地说话,觉得脑子迟钝了起来,身子更是突然变得好烫、好烫。

  他焦急地过去扶住她,她整个人便虚软地倚进他怀里,再也站不住。

  公孙凛这才惊觉,她被下药了!

  “红豆!红豆!”

  他抱起红豆,连忙放到床上,转身急着向门外大喊——

  “快来人!”

  才刚喊出声,就马上出现了好几名身着暗卫衣裳的黑衣人。

  他惊觉有异,但怀里还搂着红豆,来不及出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黑衣人动作迅速地将门、窗全都紧紧关闭,将他和红豆两人关在屋里。

  这批暗卫,只听令于一人。

  一看到暗卫出现,他就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皇上!你在干什么?”

  他朝外头大喊,一面抓起一张椅子,灌注内力向大门丢去。

  椅子撞向门板后,飞裂四散,门板却文风不动,这表示门窗一定都被那些暗卫用内力固锁住了。

  公孙凛狂怒不已,再度大喊。

  “皇上!您对红豆做了什么事?”

  “她没事,中了春药而已。”门外果然出现皇上凉凉的嗓音。

  “春药?您没事对她下春药做什么?”公孙凛一听,又惊又怒地急问道。

  “就是有事才下的呀!喔,对了,红豆让你喝下去的那碗汤里,应该也有成分完全一模一样的药喔!”皇上好心地提醒他。

  公孙凛瞪着桌上的空碗,倒吸一口气,低咒出声。

  “啊,你别误会,不是红豆对你下药的,她自己根本也毫不知情。”

  皇上怕他想歪,迁怒错人,鸡婆地帮忙已经无法开口多说话的红豆澄清。

  “好难受……”

  红豆面色潮红,两手抓着他的衣襟,在他怀里痛苦地辗转,呻吟出声。

  “皇上,快放我们出去!红豆她药效发作了!”

  红豆痛苦的模样,让公孙凛看了非常的不忍心,忙焦急地对着门外大吼。

  “这太好了,朕正等她发作呢!接下来就换你喽!你尽量生气,越生气,药效发作也越快啊!”皇上在外面呵呵地笑着。

  皇上还是一副看戏的语气,简直把公孙凛给气炸了。

  “皇上!不要逼我!”公孙凛咬牙怒道。

  “等你们生米煮成熟饭了,就可以重获自田了。接下来,你们如果想成亲,我甚至可以亲自为你们主婚喔!”

  公孙凛激动地奔至门前,狂烈地敲击大门,怒声吼道——

  “皇上!瑀儿是我的义女,我们如何能在一起?这样不就步上了我生身父母的后尘,将臭名留给无辜的孩儿?”

  “咦?跟你一起在房里的,不是李大夫的女儿,李红豆吗?什么时候成了你的义女了?原来你有收养义女的癖好,有了一个义女,还想再收一个啊?”

  皇上装傻,仍是笑笑地调倪他。

  公孙凛靠着门板用力喘息着,觉得皮肤越来越火烫,从身躯的深处,也开始有一股火焰正在开始慢慢烧灼蔓延。

  “唉,皇弟,你还是一直看不透吗?先皇是真的喜爱你的生身母亲,如果不是太过强大的感情,先皇也不会甘愿用他的皇位,来换取与你生身母亲在一起的机会。”皇上叹了一口气说道。

  公孙凛冷哼一声。“他们不顾一切地尽情相好,却留给我一身污名,这样的感情,我无法认同!”

  “他们并不是不顾一切,他们等了很久,苦苦地等到祖太上皇驾崩后,又守孝了三年,才在一起的。他们若不是生在皇家,一定会是一对很幸福的夫妻。如果你有幸见到他们,你也一定会觉得,他们生来就是属于彼此的。”

  公孙凛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闭上眼,抗拒着越来越浑沌的意识,还有越来越无法控制的本能渴望。

  “在你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同样的景况。你与瑀儿十分相属,况且又无血缘,瑀儿都能为你一死,付出生命,你难道不感动吗?何苦守着什么伦理常纲呢?”

  “我……不能接受……”

  “皇弟,看看床上,她是李红豆,不是你的义女公孙瑀了。你那日不是吻了她,拥住了她吗?你心里一定是很喜爱她的吧?你忍心看着她如此受苦,整整三个时辰吗?”

  皇上轻柔地诱哄道,改采怀柔的方法,激起他的怜惜。

  公孙凛不由自主地看向床上,红豆已经难受得弓蜷起身子,扯着自己的衣裳,紧闭的眼眸也溢出痛苦的泪水,却不知该如何缓解身上的麻痒痛楚。

  “你要记住,她是李红豆,已经不再是你的义女,你可以爱她的……”

  皇上再接再厉,柔着声劝哄着他。

  公孙凛脑子昏钝,扶着门板吃力地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向床边。

  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她的脸庞。

  她闭着眼,嘤咛一声,脸颊在他的掌心上,下意识地不停蹭偎着。

  “瑀儿……红豆……”他心痛地低语。“我该如何是好?”

  他的心仍在苦苦挣扎着。

  此时,红豆凭着本能,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并且将自己的樱唇贴上他的。

  霎时间,两具被药性驱控的灼热躯体拥靠在一起的瞬间,感觉到了无比强大的满足感。

  至此,他的理智完全丧失,只想用力地抱紧她,将她全都融进他的骨血里,合而为一……

第八章

  公孙凛与红豆待在房里,一直到日上三竿,都没有人来打扰。红豆正安安静静地蜷伏在他胸前。他垂下眼,看见她裸露的肩背上,全是他不小心碰红的印痕,他心疼地在那些红痕上面来回轻抚着——看来是有人贴心地“特意”对众人交代过了——皇上果然是老奸巨猾,找来这么多人作证,他势必要给红豆一个交代,否则红豆的名节真的会就这样被他给毁了。

  裸露的雪肩微微颤着。他知道她早就醒了,只是他们两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不说话。

  既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也不想要打破这异样的亲呢气氛。他的大掌一次又一次的、温柔地轻抚着她的长发,心里不断地思考着目前以及未来的处境。昨晚药效发作的时候,知觉一片浑沌,但是他记得很清楚,从他回到床边之后,房门外的暗卫,包括皇上在内,就全都撤光了。

  幸好皇上明智,保留了他们最后的隐私,否则事后就算要冒着弑君的罪名,他也一定会提着刀追杀皇上的。

  而那肘,暗卫都撤走之后,他其实可以乘机破门而出,将红豆带出房门,找来李大夫给予解的。

  但是……他最后还是依凭了身体的本能渴望,坏了红豆的名节。

  他们两人,已经是再也牵扯不清了。

  公孙凛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此时,伏在他胸口的人儿终于动了一动。

  “你……还好吗?”他低声问道。

  昨夜是她的第一次,但在春药的激发之下,过程实在是谈不上什么温存怜惜。

  这让他又多记了皇上一笔帐。

  红豆不该受到这种苦的。

  她这样的娇弱柔嫩,哪能禁得起昨晚那样狂风暴雨似的对待?

  “你是什么人?”伏在他怀中的妖弱人儿,低声响道。

  “公孙凛。”他简短地回道。

  “昨晚……我听到你叫孙大爷为‘皇上’……”

  “嗯,那位孙大爷的确是当今皇上。”他向她点点头。

  “那么……你们口中的瑀儿……是我吗?”她迟疑地问道。

  “嗯。”公孙凛点了一下头。

  “那么……这位瑀儿姑娘,是你的情人吗?”她怀着不安与羞窘问道。

  “不是,你是我的义女。”公孙凛叹了一口气。

  红豆倒吸一口气,推被坐起来,愣愣地看着他。

  “义女?”

  “没错。”

  “你是我的义父?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她惊愕万分地咬着唇,羞窘地说不下去。

  昨夜迷迷糊糊之际,他与皇上的对话只能断断续续地听了几句。

  她直觉地明白,他们口中一直提起的瑀儿,就是她自己。

  只是,她一直不能确切的明了,她与公孙凛真正的关系是什么。

  没想到……他竟是她的义父……

  “……我不想承认你是我的义父。”她突然说道。

  “对不起,昨晚……坏了的名节,我的确没有资格做你的义父。”他脸色一变,苍白痛楚地说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如果你是我的义父的话,那么……我就不能跟你一起了……”她有些苦恼地说道。

  他看着她,心里百味杂陈。

  “红豆……”

  为何她连失身了之后,都能如此坦诚地面对自己的感情?

  反观他一个大男人,竟然畏畏缩缩、反复顾忌。

  即便喜欢一个人,也只敢隐在心里,说不出口……

  “你是李红豆,不是我的义女……”公孙凛闭上眼,深深地叹息道。

  他甘愿认栽了。

  红豆闻言,唇瓣扬起,对他笑了起来。

  “不管以前我是谁,对我来说,我现在叫做李红豆,认识的是坏脾气的孙老爷,而不是瑀儿的义父。所以,我们可以正正当当地在一起,对不对?”

  “我想……恐怕还不行。”

  没想到他竟然摇了摇头。

  “为什么?”她讶异地问道。

  “名不正,言不顺,怎能正正当当在一起?何况,我们这样的相处,也实在说不上正当。”他严肃地再摇摇头。

  “呃……那……那怎么办?”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也开始烦恼起正当不正当的问题了。

  “嫁给我吧,红豆姑娘,让我们正正当当地在一起。”他对她微笑说道。

  闻言,红豆开心地扑到他怀里,高兴得直点头,莫名的眼泪也不断地夺眶而出。

  “我答应!不过在这之前,咱们先清一下你我之间的帐?”

  “什么帐?”

  “愿赌服输,你下棋输了我,我可以要求你五件事。”

  “胡说!明明是讲好三件事的。”

  “你输了我五盘,当然是五件。”

  她点点头,语气肯定地说。

  “……好吧,你有什么要求?”

  “第一,永远记住,我是红豆,再也不准将我当成瑀儿。”

  “当然。”

  “第二,我要从善合村的李大夫家出嫁。”

  “没问题。”

  “第三,这间宅子,就当咱们的新房。”

  “这个简单。”

  “第四,把瑀儿房里写在墙上的那首诗涂刷掉。”

  他讶异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何提起这个。

  “没有一个女人,能忍受夫婿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女人的存在。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再回头去伤感。”

  “可是你不就是……”

  “你忘了我第一个要求?记清楚,我是红豆!其它的谁都不是。”

  “……就照你说的吧。”他点点头。

  “第五……你要永远、永远地将我放在心上。”

  “我发誓,我公孙凛心中,从此只有李红豆一人。”他深情含笑地对她说道。

  红豆忍不住红了脸蛋,娇羞地重新窝回他的胸前。

  “孙老爷,虽然我还不太认识你,但是,我常常觉得我好像从上辈子就已经认识你了。”

  “我也是……虽然我也是初识你不久,但是我也常觉得似乎从上辈子就一直喜欢着你,连喝了孟婆汤都消除不了我对你的喜爱……”公孙凛哑声说道。

  就算她忘了他,也没关系,他们可以从头来过。

  这一次,他不当她的义父,她也不再是他的义女,两人之间,就只是单纯的男女相遇、相识,然后相爱……

  “孙老爷,跟我说一说瑀儿的故事吧?跟我说完了之后,以后再也不要提起了。”偎在他怀里,她轻声说道。

  “可以,不过,红豆,可不可以先改一下称呼,叫我一声‘夫君’?”

  “我还没嫁你呢!”

  她红着脸,轻轻捶了他一下。

  

  因为义女跳崖,太过伤心而消失在朝堂上将近一年之久的逍遥王,终于要回来了,而且大张旗鼓地办起喜事。

  听说新娘子是天下知名的流浪医者——李大夫的女儿。

  只不过,许多人明明记得李大夫只有一个女儿,完全不明白这一个叫李红豆的女儿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更惊人的是,这天来吃喜酒的众位朝官将领,见到逍遥王迎娶进门的王妃,竟然长得与他跳崖死去的义女一模一样时,当场都惊吓不已,还以为是公孙瑀的鬼魂回来了!

  唯独为公孙凛主婚的皇上,从头到尾都是神色自若,笑呵呵的。

  众人见状,皆称赞皇上不愧是皇上,有胆识、够镇静,渊国有这样的皇上,一定会国运鸿天啊……

  

  洞房花烛夜……

  公孙凛发挥了所有本领,十分努力地将新娘子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让她见识真正缠绵浓烈的温存情爱,务求让她忘记第一次被下了春药时的不快记忆。

  事后,红豆满意至极、香汗淋漓地偎在他怀里,唇边有着藏不住的融融春意。

  公孙凛搂住红豆,哑声道:“最近我忍不住会想,如果有一天,你再度失忆,又忘了我,那时我该怎么办?”

  红豆听出了他的惶怖,安慰地拍拍他的背。

  “失忆其实是很倒霉的,倒霉的事经历一次就够了。”

  “但是……人生无常……”他紧紧拥住她。

  近来总觉得日子太过美好,让他开始惶怖有一天又会再度失去她。

  “那有什么关系?你就再一次地来追寻我,让我再一次重新爱上你,那不就好啦?”她轻拍他的脸蛋,笑着说道。

  他无言地瞪着她,最后,只好无奈地叹息。

  “先说好了,这辈子,我是绝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他环住她,哑声说道。

  “嗯。”她露出柔美的笑意。

  打了个呵欠,她伏回他胸前,闭上眼,香甜地入睡。

  他也跟着闭上眼,安心而满足地拥着她一起入梦。

  两人的手,十指紧紧相扣着,就算在睡梦中,也舍不和放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