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20

一稻丰: 白伏诡话  大结局

  大结局

  夕阳的余晖洒落在湖面上,将湖水染成一片金黄色,盛放的荷花随波逐流,小小竹排荡漾在波光花色之间,竹排上躺着一个白发斑斑的老人,朦胧的暖光将她苍老的面容映照得格外祥和,在老人的身侧坐着一名青年男子,青年握住老人斑驳起皱的手,柔声说道:“看,荷花开了……”
  老人的眼角闪出泪光,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气声:“开了,满湖都是,红的……粉的……真的开了……”
  男人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看到了吗?这就是家乡的荷花,我们到家了。”
  老人缓慢地转动眼珠,嘴角微扬,视线定定地直视正前方,张了张嘴,声音几乎听不见了,看那嘴形,像是在说“对不起”。
  对不起,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年,对不起,我要先走了……
  男人拍了拍她的手,嘴巴动了一下,像是欲言又止,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嗯”了一声。
  老人带着笑阖上眼眸,眼角的泪珠滑落下来,手也无力地垂在竹排上,她的身体泛出白光,面貌身形逐渐模糊,最后化成无数光点散在空中,恍如下雪般,悠悠荡荡地飘落,消融在水波里。
  直到所有的光点都消失,男人才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岸边,喊道:“行了,小妹,可以收排了。”
  话音刚落,树丛里钻出来一个年轻女孩,穿着雨衣雨裤,蹬蹬蹬地跑到湖边拉绳子,边拽边问:“卫军哥,荷花不回收吗?市价挺高的啊!”
  叶卫军没等竹排靠边就跨跳上岸,在李安民的脑袋上扫了一下,说:“买回来再贵,卖出去就不值钱了。”
  李安民“噢”了一声,搔搔脑袋,问道:“老奶奶怎么样了?”
  叶卫军说:“遗愿实现,心满意足地下阴路去了。”
  李安民屈起手指擦眼角:“卫军哥,你演戏太糟糕了,一句好听话也不会讲啊,我真怕那奶奶发现你不是他的老情人,一个伤心失望就自暴自弃,决定在阳间无止尽地徘徊下去。”
  这桩小生意又是替黄半仙代办的,自打叶卫军和李安民从湘西回来后,基本上就成了黄半仙的御用打工仔,专门接白伏镇周边的零头生意,这回的生意是超度老太亡灵,老太太去世后灵魂不肯归西,总要在家里折腾出点动静来。
  叶卫军从她家人口中得知——老太以前去望乡湖玩的时候有段露水情缘,让她惦记了大半辈子,临终前嘴里都念叨着要再去一趟望乡湖,家里人也想替她实现遗愿,可惜望乡湖早就被填平了。
  李安民灵光一现,想出个馊主意,找到附近一个荒废的小湖,到花店买一把荷花洒在湖面上,叫叶卫军装扮成老太的旧情人在竹排上招灵,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
  叶卫军狠狠敲了李安民一顿,板着脸说:“以后这种事别叫我做,你说你在旁边看着,我能说出什么好听话来?”
  李安民捂着被敲疼的地方,气哼哼回了句嘴:“那要是我不看着,你就能讲出来了吗?”
  “你是越来越牙尖嘴利了,叛逆期到了吗?好,我来帮你磨磨牙。”
  “你还要磨牙?上次我给你咬得全身都是牙印,疼死了。”
  在斜斗坪的洞窟里,叶卫军受斗铜子的凶气影响,抱着李安民当玉米棒,从颈子啃到脚,叶卫军还算有理智,极力压抑血腥的欲望,时刻提醒自己绝不能把怀里的弱小生物生吞活剥,只象征性的在柔软的皮肤上留下一圈圈牙印,没咬太重,后来为了转移注意力,还干了点别的事。
  一想起那点别的事,李安民就不由自主地着起慌来,高低起落的情绪在短期内没法平稳,干脆就转身逃跑。叶卫军不让她如愿,长手一捞,把人抓进怀里,俯下身,用舌头替她做口腔按摩。
  生意了结后,两人收拾行装回到了白伏镇,叶卫军还继续做他的店老板,李安民还是在中介店里当兼职接待员,不仅要接待人客,还要接待鬼客。
  据黄半仙说白伏镇共有三处连接阴阳的交界口。
  一处是小百花巷的寿衣街,属于城隍辖区,城隍爷搬走之后,那儿就成了三不管地带,黄半仙买下接丧婆的寿衣店让张良去照看,不过张良可不卖死人用品,他二爷在寿衣街上开了家“人鬼博彩”的赌博游戏厅,专门赚赌鬼的钱和运势,观花婆就暂时留在他那儿帮忙做夜间生意。
  第二处是阴司设的无常道,就在接丧婆寿衣店后门,不过这条路目前无法通行,由于五灵祭的原因,镇下的阴司鬼差被迫迁离,官道自然也跟着关闭了。
  最后一处就在福百顺中介店后的荒地上,这家店本是黄半仙建在阴阳交会处的法堂,专门为迷失方向的游魂张灯引路。
  在白伏镇的阴司成形后,大多灵魂都会被勾进无常道里,阴府自成一套“人不涉鬼事,鬼不涉人事”的阴阳法规,黄半仙那一拨子奇诡人士与阴曹地府井水不犯河水,既然阴司要揽下勾魂送鬼的差事,黄半仙还乐得清闲,于是那间法堂变得可有可无,他就改成店面,交给叶卫军经营。
  可是在李安民的血解开了祭阵之后,情况就变了——下一轮祭祀周期开始之前,祭坛不会再吸纳灵魂,城隍爷和勾魂鬼差也不可能在短期内迁回来。迷失方向的亡灵如果不经引路,会化作游魂迷失在阳间,要么变成厉鬼,要么魂飞魄散。
  在这种特殊时期,中介店又得回归法堂的性质,叶卫军受黄半仙的委托顾店,白天没什么变化,晚上偶尔会有晕头转向的鬼客飘进门里,店门口的红色风向标是招魂幡,店后的荒地原本是一条名叫曲月川的长河,与三途河表里相接。
  在唐宋时期,每到中元节,家家户户就会在河面上放水灯,将亡魂送回冥路。如今,曲月川已经变成地下水脉,河灯是张不起来了,却仍然能用人为方式将鬼魂送下三途河。
  中介店重新开张后,叶卫军就把靠后的一间房布置成无主灵堂,设供桌摆祭物,鬼客临门时作接待用,平常没事就闲置着。
  李安民好不容易熬到大学毕业,叶卫军却希望她能继续学习,理由很充分:“你卫军哥小时候没机会好好念书,连个像样的文凭都拿不出手,你要替我争口气。”
  高涵和赵小薇比她早一年毕业,留校攻读硕士,于是李安民也报考了工大的研究生,趁着暑期恶补公共课,数学和英语这两门简直要了她的老命,政治倒不用愁,每天晚上叶卫军都会抽空帮她长记性。
  有天下午,李安民照常在店里背英语单词,门头铃声响动,一位穿职业套装的中年女性走了进来,李安民连忙把书放下,站起来迎客:“你好,请问有什……”
  “李、安、民。”中年女人一字一顿地报出李安民的全名,盯着她看了许久,眼里精光闪烁。
  李安民被看得很不自在,低下头回避她的注视。林静只是笑了笑,径直走到柜台前,从口袋里掏出名片递给叶卫军:“你好,叶老板,我是黄半仙介绍来的,你们的事都听他提过。”
  叶卫军正在打字,不是很积极地瞥了她一眼,单手接过名片,李安民绕到叶卫军身后看过去,名片上印着“林静”两个大字,职务是隆华景观大酒店的行政总监。
  隆华景观大酒店是白伏镇地带唯一一家五星级综合娱乐型酒店,就坐落在九连山白伏祠风景区内,以自然生态园为外院场地,是省内首家加入世界“金钥匙”组织的超高级酒店。
  难怪该女这么干练强势,举手投足之间充满精英气质,工作单位不一般啊,据说隆华的服务员都比别家大牌,更别说是直接对总经理负责的首席执行官了。
  李安民忍不住又把林静仔细打量了一遍——四十不到的年纪,长脸短发,脸上化着得体的淡妆,法令纹略深,显示了该女严谨的实干型属性,黑色修身西装搭配后开叉的一步裙,内穿白衬衫,脚穿黑色高跟鞋,这是女强人常见的装扮,没有多余装饰品,从头到脚干净利落。
  李安民不由想到了强势又疯狂的宋玉玲,她最怕跟这类女人打交道,送上茶以后就缩在沙发一角继续背单词。
  “要考试了吗?在哪所大学读书?”林静坐在沙发上,不急着谈正事,反倒和李安民拉起家常来。
  “工大,考研。”李安民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盯着自己,立马低下头,她从小就害怕严厉型的阿姨,有种学生怕老师的怯懦心态。
  林静点了点头,扯出一抹赞赏的笑容:“念书是好事,好好学习,多长见识。”
  李安民“噢”了声,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样的客户,求助地看向还在噼里啪啦打字的叶卫军,叶卫军用眼角余光扫过去一眼,停下手上的活,走出柜台,端了张凳子坐在茶几前。
  “你有什么事?”他问,语气很客套。
  “一桩生意,黄半仙向我推荐了你。”林静看门见山直说来意,她喝了口茶,接着道:“我们酒店最近推出了一个特色服务——娘家喜房,来店里办婚宴的新人当中如果有女方家远的,我们就提供喜房作为迎新娘的场地,也用作内景摄影的影棚。”
  她从包里拿出一本宣传手册放在茶几上,封页的图片是一栋尖顶白瓦的复合式花园洋房。
  林静伸指点上图片:“喜房区所在的这块土地曾经是革命委员会的驻地,老房子一直到建景区的时候才被拆。”
  叶卫军眼光微闪,从李安民手里拿过宣传手册翻看,问道:“这房子出了什么问题?”
  “据入住喜房的新人说,夜里十二点以后会听到女人的哭声,还出现了鬼压床的现象,我请黄半仙去看过,他拍到了一些不可思议的照片。”林静又拿出一叠照片摔茶几上。
  李安民拿起照片一张张看,看着看着鸡皮疙瘩就起来了,这些照片是在晚上拍的,应该是在室内,没开闪光灯,画面灰蒙蒙的,但是每张照片里都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只能看到身体的大概轮廓,脖子以上全是黑的。
  叶卫军接过照片快速翻看一遍,理整齐之后放回茶几上,说道:“既然黄半仙已经拍出来了,为什么不直接解决,还要你来找我?”
  林静说:“听黄半仙说,这是一个忏死鬼,用普通方法超度不了。”
  李安民举手向叶顾问咨询:“忏死鬼是什么?”
  叶顾问尽心解惑:“生前有愧于人的,死后仍惦念不忘,一旦积郁过深就形成罪气,有罪气的鬼魂是投不了生的,通常会被勾魂使带回阳间来还愿,罪气散了之后才能重回阴路。”
  李安民说:“我听过,观花婆就是因为身上带着罪气才无法超生,连超度都超不了。”
  叶卫军叹了口气,有点认命的感觉,“说吧,要怎么替她还愿。”
  “叶老板果然是爽快人。”林静垂下眼眸淡淡一笑,说:“她生前最大的愧疚就是没来得及为女儿找一户好人家,没能亲自把女儿的手交给一个值得托付终生的好女婿。”
  叶卫军低头沉思了很久,说道:“行,我大概了解了,你觉得什么时候去处理这件事合适?”
  林静说:“两个月后,我会全程替你们操办到位,你把准备工作做好之后最好能来酒店看一下。”
  叶卫军点头:“这你放心,我不会马虎对待。”
  李安民发觉自己火星了,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明明说的是中国话,怎么连在一起听就像火星语了呢?
  等林静走了以后,李安民忍不住问叶卫军:“到底怎么样了呀?你要怎么替那个女鬼还愿?”
  叶卫军说等等,走到里间不知道翻捣什么,没一会儿就折了回来,手里捧着一个胡桃色带铜锁片的盒子,轻轻放在茶几上。
  李安民摸了摸盒面,很老旧,木头上有少许划痕,但是铜片装饰完整,凑近闻还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光看上面的铜件和铜锁花纹就知道这木盒不是现代用具。
  “这是哪个朝代的古董?”
  “晚清时期的镶螺香枝木梳妆盒。”叶卫军托起李安民的手,将一把铜头雕花的钥匙拍在她的手心里,抬了抬下巴,笑着说:“小妹,打开看看。”
  铜锁镶在梳妆盒的顶部,李安民知道叶卫军给她看的东西一定很有意思,于是兴致勃勃地把钥匙竖直插进锁孔里朝右轻轻转动,咔哒一声,锁开了,李安民打开盒盖,这是一个双层梳妆盒,盒盖背面镶着一面镜子。
  拉开底层抽屉,里面装着一套墨绿色的玉石套装,有圆环、三连套、对叶和动物形状,还有双筷子,看上去光滑温润,刻纹精美,李安民的眼睛亮了,笑得眉眼弯弯:“这是……翡翠工艺品?”
  “是虬角。”叶卫军龇起牙,用指甲轻扣齿面:“虬角就是将海象牙染成翡翠绿色制造出来的饰品,是清代造办处独有的工艺,我这套是仿制品。”
  李安民伸手轻摸,就算她一个不懂行的也能看得出来这套饰品不是市面上常见伪劣产品,就算是仿制的,那也是手艺相当高超的高仿品。
  她又拉开上层抽屉,上层是摆放小件的分格抽屉,每个格子里都搁着一件雕工精美的首饰,叶卫军跟她一件件地介绍——
  保真象牙八仙镯,红珊瑚一百零八颗佛珠,龙凤白玉对簪,喜鹊登梅蜜蜡帽花,银鎏金双喜花卉纹如意簪,伊斯兰卡料的猫眼石银座戒指,还有以前看过的乾隆通宝钱币。
  全是明清时代的古玩,要么是高仿品,李安民的两眼瞪直了。
  “卫军哥,这些都是你的收藏品吗?”
  叶卫军从上层抽屉里拈出戒指套在李安民右手手机指上,调整了一下银环搭口,让戒指与指头能够嵌合,他拉起李安民戴上戒指的手亲了下,说:“送给你,以前没什么好东西能拿得出手,这是后来有条件之后慢慢积攒下来的,小妹,跟我结婚,好不好?”
  李安民的脸立刻红成煮熟的螃蟹,“唉?这是送我的结婚礼物?怎么觉得像娘家的嫁妆啊……再说我不是早就嫁给你了吗?还要再结一次?”
  叶卫军把她拉进怀里捏脸:“我们没领证,我欠你一场婚礼,这次补回来。”
  李安民捂住脸颊说:“你送的太贵重了,我都没什么值钱的东西给你。”
  叶卫军揉着她的脑袋笑问:“你不值钱?”
  李安民认真点头:“我是不值钱啊。”
  叶卫军一愣,她又接着说:“无价之宝。”
  “不害臊。”叶卫军喷笑出来,捏捏她的鼻头。
  “对别人当然什么都不是啰。”李安民偏头在叶卫军的颈子上磨蹭,问他:“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办婚礼啊?不是说等我考完试的吗?”
  叶卫军说:“原本我是没打算太急,这次凑巧碰到桩需要婚庆来解决的生意,不如就正式办了,省得我总惦记。”
  李安民这才想起来还有桩生意,连忙把刚才被岔开的话题接上:“你说这生意要用结婚来解决,怎么回事?”
  “你能出馊主意让我扮成鬼魂的老情人替她还愿,就想不出这件事的对策了吗?”叶卫军点点她的额头,“那女鬼想嫁女儿,你就好好扮演女儿这个角色,我打算用引灵术把鬼魂引到某个媒介身上,让她以丈母娘的身份参加婚礼,婚宴结束之后她就能安息了。”
  两个月的筹备期太仓促,叶卫军只能把兄弟朋友都招来帮忙,由苗晴负责布置新房,张良炮筒充当苦力,周坤发请帖顺道张罗婚车。
  林静成了主要资源的提供者,就像个便携式的百宝箱。在叶卫军订了喜房和婚宴之后,林静又给他配了两辆双层大巴,叶卫军和炮筒就开着这两辆大巴车把严家二老和亲属们都接来白伏镇,就住在隆华大酒店的客房里,林静将九楼的一整层市景套房区给空了出来,亲自招待来宾,服务周到,力求让顾客享受到上帝般的待遇。
  一个面孔被烧残的中年男人以叶兵的身份拜见严家二老,故人相见分外情真,严老紧紧握住叶兵的手不放,那叫一个激动啊,两人坐在一起侃侃而谈当年在小岗山生产队发生的趣事,完全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当中。
  乍见到“叶兵”的时候,李安民差点下巴砸地,因为那时叶卫军就站在身边,叶卫军本人就是在小岗山插队的叶兵,那么眼前这个“叶兵”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
  后来才知道,叶卫军从黄半仙那儿借来一具跟他外貌相似的空魄,躯壳里是小商的灵魂,小商是个善于透析人类心理和模仿伪装的妖灵,在千龙洞内,他就成功地扮演了两个迥然不同的角色,一个是粗鲁蛮横的猎手导游,另一个是知书达理的考古学家,连声音都演绎地惟妙惟肖,有叶卫军这个原始模板做范本,小商cos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几乎找不出一丝破绽。
  对于李安民闪电结婚这件事,反应最大的是严怀德,他一直怀疑叶卫军和李安民有血缘关系,“叶兵”很明确地告诉严怀德,他对李怀安有情是真,但从来没有做过任何逾矩的行为,严怀德这才放下心结,但是很明显,知道这件事不仅没能让他释怀,反而给他带去更沉重的打击——没跟叶兵,那又是跟谁生下了李安民?
  其实谁也没有,但是李安民不能把这件事说出来,她的心情无比复杂,黄半仙说过,李怀安只是一具灵魂的容器,真正的感情和记忆归属于李安民,那么严怀德的深情到底该算在谁头上呢?李安民不愿多想,想了会觉得不舒服,李怀安给了严怀德“丈夫”的虚名,李安民要把这虚名收回来,她感谢严怀德无私的物质贡献,愿意一辈子做他的女儿,喊他无数声“爸”。
  婚礼的前一天,李安民住进隆华的娘家喜房里,为了配合女鬼死时的年代,喜房选的是三楼的中式套间,婚礼仪式决定按照中国传统婚俗来进行,所以这晚上,叶卫军不能陪在准老婆身边,引灵术要靠李安民独自完成。
  亲戚朋友在喜房里哄到晚上八点多,都被林静以“让新娘养足精神”为由给劝回客房去了,偌大的套房里只剩下她和李安民两人。
  李安民知道林静是自愿留下来充当引灵的媒介,但她还是得把实话说在前头:“我是第一次单独跳大神啊,你真的要给我当试验品?”李安民觉得换上丽丽还保险些,小狐狸的躯壳适合附魂,是个相当优秀的灵媒。
  “请你们来的人是我,怎么好袖手旁观呢?”林静一边说一边把新娘常用的箱包物件拖进卧房里,整齐地垒在一起,告诉李安民什么包里装了什么东西,每个箱子都打开给她看了一下。
  李安民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全部记了下来,看看天色不早了,便提着叶卫军的大黑皮包到隔壁的空房间内布阵,这次的引灵阵与以往不同,用的是四角镜面摄魂法,要先将女鬼摄入镜内。
  李安民将一面落地衣镜移到房间中央,镜面朝北放置,关上门窗,在房内四角点上冥烛,蜡烛之间以稻皮封界,又在镜子周围洒上一圈稻米,拿出三个寿碗,两碗装水各放在镜座左右两侧,把筷子斜靠在碗边沿。最后一碗盛米,摆放在镜子正前方。
  夜半十二点整,李安民准时熄灯,昏黄的烛火时明时弱,被放大在墙壁上的黑影随着烛光闪烁跳跃,将人的脸孔映得斑驳蜡黄,在这种阴沉压抑的气氛下,人看人都能吓死人。
  李安民不喜欢半夜照镜子,镜子里总是会过分真实的还原出黑暗中的世界,把本来看不到的东西全都给投影出来,她低下头,用杨柳枝的露水擦洗镜面,把林静拉到镜子前,让她来照镜子。
  就在林静的脚踏入稻米圈的刹那间,斜靠在碗边的筷子竟然悠悠立了起来,就竖着悬浮在水里。
  李安民一惊,心想这么快就来了?抬头看上去,林静笔直地站在镜前,镜中映出的却不是她的身形,而是一个上吊自杀的女人。
  那女人留着旧时常见的齐耳短发,穿件深蓝色的粗布衣,胸口还别着毛主席像章,白布条从她的下颌勒到耳后,悬吊在镜框外某个看不到的地方。
  上吊自杀的死相非常恐怖,整个面部的皮肤因缺氧紫涨,颜面肿大,双眼暴突,瞳孔朝上翻,眼白上遍布细小的血点,嘴巴张开,一条鲜红的舌头长长拖了下来。
  李安民吸了口气,看向林静,发现她面无表情地对着镜子,好像什么也没看到。李安民点起三根净檀香,跪在镜前拜了拜,恭恭敬敬地插在米碗里。
  “妈,女儿就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好男人,会尽心照顾我一辈子,请放心吧。”
  这是提前设计好的台词,本来还要洒稻皮当路引,可当话说完以后,镜面突然变黑,筷子也倒了下来,一只手轻轻覆在李安民的头上,李安民抬头望上去,林静仍是站着没动,两道晶莹的泪水挂在她的面颊上。
  李安民看见林静的颈子上浮现出一道深红色的勒痕,脸上青光隐现,知道那个自杀的女鬼已经上了她的身。这时的林静并没有自主意识,神智似乎也不是很清楚,像是一个在梦游的人。
  李安民托着冥烛领林静走进卧室,把冥烛立在梳妆台上,这夜,两人头靠头地睡在一张床上,林静闭上眼睛哼起了歌:
  “十月一满临盆降,牙齿咬得铁打断,双脚踩得地皮穿,女儿啊,金盆打水清又清,你的脾气娘知情,铜盆打水黄又黄,你的脾气要改光,到得婆家需小心,公婆总不似亲娘,只能墙上加得土,不能雪上再添霜。”
  李安民记得这首委曲求全的哭嫁歌,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的了,似乎在很久以前,也有人唱给她听过。林静像怎么也唱不够似的,在李安民耳边反复不停的哼吟,这种唱法很有催眠效果,听着听着,李安民就犯起困来,在幽幽歌声中睡了过去。
  第二天大清早,李安民被人从睡梦中摇醒,睁开眼后就看到林静穿戴整齐地站在床边,用梳子背敲着床头说:“不早了,赶快起来准备准备。”
  李安民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向林静的脖子,那道勒死鬼的红痕还在,但是林静的言行举止却恢复了正常。
  “你……是林小姐?”
  “不是我还有谁?”林静掀开被子,把李安民拉下床,从床底下拖出行李箱打开,拿出一套两件式的红底金雀纹传统嫁衣替李安民穿上,又风风火火地跑去冲了杯咖啡端过来,“喝了提神,结婚累得很,别客人没倒你先倒了。”
  林静在升任总监之前就是婚庆服务部的经理,这次又回头做起老工作,可说是劲头十足,还亲自上阵当起了李安民的跟妆造型师。林静做事讲求效率,等李安民刷牙洗脸回来后就把她拉到梳妆台前按坐下,化妆箱往桌上一摆,咔哒打开盖子,拿出黑色头绷,将李安民的乱毛全都束起来。
  “你年纪小,我就不给你上浓妆了,简单添些色就行。”她用化妆棉沾润肤水轻拍李安民的脸颊。
  “林小姐,咱们是不是该把昨晚发生的事先整理一下?”李安民心惊胆战,她竟然在吊死鬼身边睡得跟只死猪一样!醒了之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昨晚?我只记得被你拉过去照镜子,后面发生什么没印象了,醒来后人躺在床上,你就睡在我旁边打呼。”林静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上完水后接着敷润肤乳液,由下至上,由内而外地打圈按摩,不时用手指轻弹,手法纯熟精练。
  就在这时,“咚咚”的拍门声响了,高涵的大嗓门传进来:“开门啦,哎哟,累死我了!”自从被任命为伴娘之后,高涵就没歇过脚,两个月来陪着李安民到处赶场,定礼服、拍婚纱照,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插一脚。
  林静叫李安民坐着别动,几大步跨过去开门,高涵和赵小薇两人气喘吁吁地拎着大包小包跑进来。
  李安民趁林静去烧水的当口拉着高涵和赵小薇问:“唉唉唉,你们都说说,被鬼附身时是什么感觉?”
  高涵说:“没什么感觉啊,身上长出一块块红斑,晚上能看到鬼影子,白天倒是很正常,主要就是精神上受罪,自从叶老板友情赠送了鸡血石后,我就不怎么紧张了,也没再遇上怪事。”
  赵小薇说:“我是睡着了才被上身,白天都还好,你不是看过吗?”
  高涵被鬼上身时是撞煞的症状,身上会出现红斑,但是意识很清楚,赵小薇则是典型的鬼附体,她自己不知道,其实那鬼也在青天白日下也借她的身体用过。李安民见林静思维明晰,估计是高涵的那种情况,不过林静似乎看不到自己颈子上的红痕,对昨夜发生的事情漠不关心,不问也不提,只一门心思地为客户服务。李安民决定静观其变。
  林静替李安民化了个中国娃娃系的自然裸妆,凌乱的短翘毛用梳子蘸水随便刮了刮,发蜡一抓,它就自然成型了,没做多余的处理,只在头两侧夹上红石榴的发饰。
  高涵凑到李安民面前左瞧右看,叹口气,羡慕地说:“你怎么回事?越长越回去了,哪里像是要当人老婆的,干脆去跟丽丽凑一对当花童吧,叶老板这叫诱拐未成年少女啊。”
  赵小薇拍了拍李安民扁平的胸口,忧心忡忡地问她:“你不用胸垫撑一下吗?穿礼服时要是滑下来该怎么办……”这温婉姑娘跟高涵混久了也难免沾上些“二”的属性。
  李安民满脸黑线,“没关系,全是中式连体服,不漏肩不漏背,从头包到脚,绝对不会有下滑的危险。”
  没聊多久,严家亲属全部到齐,婚庆部的摄影小组也赶来暖场,喜房里热闹非凡,林静从里跑到外,一人顾全场,忙得热火朝天。
  高涵小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你妈呢,这酒店的工作人员还真敬业,楼下气球彩带全都扎好了,连礼炮都有,八门铜管啊!我以为叶老板是个不讲究的人,没想到做这么大排场,喂,我以前叫你离他远点那话收回,你可赚翻了。”
  李安民心里淌汗,她怎好说隆华的董事长跟黄半仙有交情,所以好多设备都是免费提供的呢?据说这块风水宝地就是半仙帮忙给相中的,外面的人都认为叶卫军是半仙的徒弟,且不说这次跳神的报酬,光凭这层人际关系就能省下大头的花费,首先客房就成了婚宴附赠的福利。
  八点半左右,苗晴和周坤带着丽丽提前赶到喜房通风报讯,说新郎快到了,林静安排一帮亲戚下楼放炮撒花,女性亲友团全部留下来堵门,大门由苗晴和赵小薇把关,卧室由周坤和高涵负责,这都是动静搭配的组合,未免有人徇私放新郎偷跑。
  丽丽被拎去丢给严家二老爱护,小狐狸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绣花吊肩娃娃裙,乌黑油亮的长发盘成两朵发包,萌得没边了,任谁看了都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老两口眉开眼笑地抱着丽丽舍不得撒手。
  林静捧起坠着黄金流苏的彩凤盖头,小心翼翼地替李安民盖上,握着她的手拍了拍,换了一种温柔的语调,轻声说:“我们那时结婚都力求简朴,谁穿得好点就会被打成资本主义,就算有钱也得扮穷,很多母亲给女儿做了漂亮嫁衣,在婚礼上也不敢穿,只能压在箱底当嫁妆。”
  李安民心头一动,刚想问话,林静就松开了手,又恢复了平常的标准腔调,提醒她说:“等会儿新郎喊你也别回,坐着等就行了,其他的随你朋友玩。”
  李安民本来还没有“即将结婚”的实质感受,毕竟有哪个新娘会在结婚前一天晚上布阵跳大神的?
  对于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人来说,婚礼不过就是个用来让亲戚朋友放心的形式,李安民一直都这么认为,可真当红艳艳的盖头垂下来,她却开始紧张了,有蠢蠢欲动的期待,却也随之生出一股不安定的恐惧感。
  隔了没一刻钟,门外传来哄闹声,高涵立马把卧室的房门甩上,对周坤说:“周老师,我知道你是叶老板的朋友,但这次你得站在我这边,不能往门外倒。”
  周坤投给她一个电眼笑容:“放心,我什么时候都站在你这边。”
  高涵捧起心口,被电得七荤八素。
  “碰碰”的拍门声响起,伴郎张良同志高喉咙大嗓门地喊着:“开门开门!给新郎让道!”
  苗晴扯嗓子跟他对飚:“良哥,新郎还没开口,你急什么呀?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快!叫老叶说句话!”
  叶卫军带笑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大姐,开门吧,我来接新娘子了。”
  李安民的恐慌在听到叶卫军的声音后立马就下去了一大半,心情却更加紧张了,是那种兴奋的紧张。
  苗晴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赵小薇,赵小薇怯生生地照着念:“叶老板,那个,你得说——我亲爱的小妹,求你赶快开门,放我这个杯具到能堆成一厨房的可怜虫进去,咳,要大喊三遍。”
  门外传来炮筒的爆笑声,张良隔门喊话:“小薇?你先开门,我们快渴死了,让咱们先进来,有什么话见了面再慢慢说。”
  赵小薇扭扭捏捏地回话:“不好意思啊,张先生,等你结婚时,我一定站你那边~”
  苗晴翻大白眼,一撩波浪长发,拍门嚷嚷:“良哥,你有没有品啊?哄小姑娘心软呢你!不怕被兄弟们看笑话。”
  叶卫军轻笑着说:“没什么,阿良,我来就行。”然后他拍起门,放声高喊:“我亲爱的小妹,求求你赶快开门,放哥这个杯具到能堆成一厨房的可怜虫进去!”
  一连大喊了三遍,每遍的调子还都不相同,李安民的紧张感顿时烟消云散,捧着肚子笑到抽筋。
  林静抱着膀子站在门边说:“把红包从门缝底下塞进来吧。”
  在女人们的软磨硬泡下,一连塞了五十个红包才总算把这第一道大门坎跨过去,张良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冲苗晴放狠话:“大妹子,等你嫁人时,我一定把新郎堵在门外一整天,让他连洞房也进不了。”
  炮筒轻拍张良的肩膀,挠后脑傻笑:“良哥,你在我面前讲这话不太好吧,好歹我也是你兄弟啊,你忍心么你?”
  苗晴射过去两记眼刀,哼笑着没接腔。
  第二道门坎是要回答问题,高涵展开纸页照着念,第一页都是些有色问题,高涵问得可哈皮了:
  “叶老板,话说你们接吻的程序是怎样的啊?”
  李安民的脸烧炸了,心说这都是谁编的答题游戏?太没营养了!
  叶卫军简单用八个字就把这问题给打发掉:“面面相对、唇枪舌剑。”
  高涵啧了一声,被打发的很不甘心,说要中场休息,叫外面塞红包进来犒劳苦力。
  张良敲敲门,喊道:“红包来了。”蹲身塞了两份红包。
  周坤轻咳了一声,笑着提意见:“良哥,门里小姐妹多,你就塞两份?你可是当大哥的,道上规矩是什么呀?”
  张良低咒,又问:“门里有几个?”
  周坤看向高涵,高涵张开五指,周坤回道:“十五个,塞吧!”
  高涵跺脚,小声说:“五十个啊老大。”
  李安民心想这小房间能塞得进三十个就不错了,五十个?那多出来的只能往墙上糊了。
  红包塞完后,高涵继续发问:“叶老板,你老婆问你她的三围是多少?”
  李安民喷了,不用猜,这问题绝对是高涵自己编出来的!
  叶卫军扭捏了,闷闷地说:“这个嘛,小妹,我真说出来没关系吗?伤感情伤自尊啊……”
  李安民对高涵竖起中指,高涵乐呵呵地朝外喊话:“你老婆要你——说!”
  叶卫军忍笑道:“楼下有个毛竹桶,谁去量周长,就是量出来的那个数值了。”
  李安民无语趴床,高涵回头瞥了她一眼,咂嘴说:“果然是你老公,把你的本体都给看穿了。”
  接着又是中场休息时间,这回张良学聪明了,不用喊,直接把一打红包掏出来使劲往缝里塞。
  高涵拿到两份大红包,心满意足地降低问题难度:“电话里吵架了该怎么办?”
  叶卫军很肯定地说:“我们不会吵架,就算要吵,我也不会在电话里吵,有话上床再说。”外面传来起哄的声音,不知是谁吹起了色狼口哨。
  李安民拍床捂肚子,高涵咋舌:“喂喂,我以为叶老板是正经人士,没想到该不正经的时候他也挺能放得开嘛。”
  周坤挑眉:“老叶呀,他是真人不露相,三兄弟里最纯情的是张良同志,那哥们儿连女孩的手都没牵过。”她故意说得很大声。
  张良悲愤捶门板,炮筒笑疯了。
  折腾够了之后,高涵又翻了一页纸,开始进入收尾阶段,问题变成了温情向。
  “第一次见到新娘是在什么地方?”
  叶卫军说:“在一片荷花盛开的湖边。”他在玩将军游戏,而她……静静地睡在母亲怀里。
  “谈恋爱时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事?”
  “下雪天,她替我撑伞。”很自然地掸去破棉袄上的雪花,用洁净的小手牵起他油黑的脏手,跟着他走回那个一无所有的狗窝。
  “说出一个让新娘放你进门的理由。”
  叶卫军沉默了片刻,很轻地说了一句:“安民,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别让我再等下去了,好不好?”
  叶哥的语调太深情,荡入了人的心湖里,屋里屋外全没声音了,大家都在泛涟漪。李安民鼻子发酸,心跳得飞快,甚至激动地站起身来,准备飞奔出去主动投怀送抱。未免新娘失态,周坤适时地开门放进新郎,高涵识趣地退到一边。
  林静牵起李安民的手放在叶卫军的掌心里,用自己的双手把两人的手紧紧包覆住,朝着叶卫军微微一笑,“新娘子可就交给你了。”说完这句话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那道深色的红痕逐渐淡去。

  李安民再也听不到周围的喧闹声,她屏住呼吸,想起那年今日,盖头里红艳艳一片,在揭开盖头之后,真实的世界却被鲜血染得透红。
  今日此时,被捂在盖头里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当那双熟悉的大手掀起红盖头的刹那间,眼前豁然一亮,所有的噩梦全都像过眼云烟,转瞬就从记忆的最深处消散掉——她的卫军哥带着温柔的笑,就这么真真切切地站在面前,伸手就能触摸到。
  他身穿黑色的立领长衫,头发剪短了,每根发丝都直立起来,刚硬坚毅,这种发型让他看上去更加意气风发,在沉稳中又增添了一股蓬勃的生气。
  李安民看得很亲切,伸手抱住叶卫军的腰,这身装扮让她产生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当年的分岔口,他依然是那个成天做着英雄梦的孩子王,而她,永远都是他的娃娃妻。
  [卫军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娶我?你不在,没人陪我玩,又要被关起来看书。]
  [等荷花开三次,我就会变成英雄回来,让你做英雄的老婆。]
  在荷花盛开的澎淮湖上总是能看见两道泛舟的身影,一高一矮,影影绰绰,悠然排徊在圆叶花丛中,浮光掠影间,往事似水云烟……


新年番外:布袋戏混搭同人

  李安民到潮州的第三天,鲈鱼掌柜跟一个男顾客发生了剧烈的口角冲突,男顾客看上了自创角色小飞燕的越剧造型,愿意出双倍价钱买套装。
  鲈鱼想都没想,一口回绝:“这是店里的看板娘,不卖。”
  男顾客说你不卖就不卖吧,拿出来给我看看行吧,小飞燕的套装放在柜台里,外面罩了个玻璃盖子,鲈鱼掌柜说不行,语气坚决,还有点冲头冲脑,他对所有觊觎小飞燕的男性生物都抱有不可控制的敌意。
  男顾客毛了,拍着桌子叫:“你报个价,我今天就是要买这小娘们儿!”
  鲈鱼也火了,跳起来跟他对吼:“谁是你娘们儿?那是我婆娘!再出言猥亵她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说了不卖听不懂啊?滚,老子的店不欢迎你!”
  两人就这么争吵起来,吵着吵着动上了手,顾客冲到柜台里,砸碎玻璃罩,揪起小飞燕的皮人甩在地上,用力践踏。鲈鱼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发疯了,不顾一切了,对着顾客的鼻梁骨就是一拳,抄起扫把帚子一路追打,男顾客是个纸老虎,瞧见鲈鱼势如疯虎的恶霸相就缩了,跑到店门口吐口唾沫,大骂“变态”,撂下几句狠话,恨恨离去。
  赶走顾客之后,鲈鱼掌柜捧着头被撕裂的小飞燕痛哭流涕,生意也不做了,关上店门把小飞燕带进地下室,拿出昨晚刚雕好的头谱,跟损坏的皮人放在一个盒子里,收拾行李,说是要找行家修理。
  李安民奇怪了:“你不就是行家么?连你都修不好还能指望谁?”
  宋玉玲道:“他不是去修身体,是去修补灵魂。”
  “影人也有灵魂?”
  鲈鱼红着两颗核桃眼说:“亲,不光是人才有灵魂的,这越剧造型是我手底下刻出来的第一个小飞燕,跟了我五年多,咱俩在一起生活过的经历和记忆都印刻在影人上,她早就变成了一个有身躯有灵魂的生灵。”
  宋玉玲不冷不热地补充道:“生命的存在无非由魂魄两大部分组成,魂是精气神,魄是形体,一切有形物都可被称作魄,而灵魂的成因除却天地间的阴阳双气,也是在生活中慢慢历练而成,古人言老物成精,为什么会成精?正是随着年代沉积,气被积聚在物体中,逐渐转化,变为拥有自身意识的魂灵。”
  鲈鱼闷闷地说:“小飞燕的魂气刚形成不久,正是最脆弱的时候,如果形魄受到伤害,依附魄而生的灵魂也会跟着消散,我得赶在这之前把她的灵魂引到新的影人上。”
  鲈鱼掌柜认识一位燕山派的同行,那人住在饶平县中部,姓管,是个雕偶师傅,擅长“引气附魂术”,因为这种做法是夺天地造化修补魂魄,又被称做“逆天术”,很少有人敢用,怕用了折寿。李安民听着新奇,就跟鲈鱼掌柜一起去了。
  管家木偶工作室位于浮山西岭的乱坟地附近,前后两间连舍,前面雕偶,后间是存放木偶的库房。年关将近,学徒们全回家去了,只剩管师傅一人留守。
  李安民跟着鲈鱼掌柜进入工作室,看到两男人对桌而坐,桌上放着一个木箱子。面朝门口的那男人三十出头,脸部瘦削,胡子拉喳,穿着打扮不修边幅,看起来邋里邋遢,但是眼神精湛锐利,掩在刘海下熠熠发光。
  鲈鱼在敞开的门板上轻敲:“管哥啊,找你帮个忙!”
  管师傅下巴一抬,看向李安民,问:“她谁?”
  鲈鱼说:“新来的打工妹,特殊人群。”
  李安民横了他一眼,没吱声。
  管师傅点点头,说正在跟客人谈生意,叫两人一边坐着,那客人侧头微笑,是个很斯文的年轻男子,脸部饱满,神态含蓄,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李安民注意到那客人眉毛有些怪异,靠眉心的部位打了个旋,看着挺逗趣。
  管师傅称呼客人为“素先生”,对他说:“潮州木偶多用铁线操作,雕刻手法也跟你们那儿不一样,成功率是多少我不敢担保,只能尽力而为。”
  “就我所知,管先生也曾雕过布袋戏偶,我相信你的能力不在其他师傅之下。”素先生开口,说的是闽南语,文绉绉的,有些唱戏的腔调。
  两人又寒暄几句,素先生便离开了,李安民觉得该先生的走路姿势也跟普通人不太一样,脚步轻飘飘的,虽然穿着现代的灰色休闲西装,整体看来,很有仙风道骨的气质。
  鲈鱼掌柜跟管师傅是老熟人,彼此之间不讲客套,说话直来直往。
  鲈鱼掌柜愤愤不平地跟管师傅哭诉:“我家小飞燕被个烂人给弄伤了,管哥,你说什么也得帮我治好她,她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管师傅鄙视地扫了他一眼,唾骂道:“为个女人哭哭啼啼的,你就这出息了你!”
  鲈鱼不甘示弱地回嘴:“别说我,你家小凤仙要是被弄伤了你不心疼?你能治好她,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管师傅得瑟一笑:“呵呵,我家小凤仙可不像你家那位万秋玲,没那么脆弱,我还能抱着她睡觉呢,你敢吗?”
  鲈鱼鼻子都给气歪了,但这是事实,抱着影人睡觉?一夜下来就给搓烂了,掌柜的无话可说,只能干瞪牛眼,用羡慕嫉妒恨的眼神扫射管师傅。
  李安民在旁边看的目瞪口呆,不由感叹世界真奇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小飞燕是皮影人,小凤仙估计是木偶吧,恋物癖?真是太疯狂了。
  管师傅虽然口头不饶人,但毕竟把鲈鱼当小弟看待,弟媳妇受伤,肯定不能不管,但他说凡事得有个先来后来,人素先生先上门的,就必须先完成他的委托,鲈鱼说只要魂气不散就无所谓,于是管师傅给小飞燕布了困灵阵。
  素先生带来的箱子里躺着一尊褐发青面的武生戏偶和一块烂木头,隔层下有套DVD光碟,是台湾布袋戏的剧集,这尊武生是剧集里的上戏偶,如今已经损坏,无法正常地活动。
  据素先生说,这武生在剧里有位至交好友。那位好友的戏偶被火烧坏,盒子里的焦木就是戏偶的偶头。素先生说自己跟两尊戏偶有缘分,不能坐视不理,听闻内地有个雕偶师傅擅长引气附魂术,能修补物体的魂魄,就特地从对岸赶过来求助。
  鲈鱼掌柜奇怪了:“你不是不接生人的单吗?怎么改原则了?”
  管师傅表示这次是特例,故事太悲惨了,连他这个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掬把同情泪。鲈鱼也想被感动一把,于是管师傅捧来笔记本电脑播放碟片,鲈鱼和李安民凑在桌前一同观看。
  碟片里是这一对至交好友的节选片段,青脸武生饰演一名邪狂的剑客,江湖上称之为“青面客”,而他的好友,也就是那块焦木的原本形象——是个英姿飒爽的青年,剑眉蓝眼,绿衣黑袍,走起路来长发飞扬,显得格外飘逸潇洒。
  世人都叫这名剑客为“海藻毛”,因为他的刘海造型很像一撮海藻,却不知该剑客有一个只容一人呼唤的名字,那就是海藻毛此生唯一的朋友青面客所赐给他的名。
  海藻毛没有过去的记忆,迷惘地徘徊在人生道路上,不知该何去何从,青面客却不断追寻自身存在的意义,却又始终无法掌握未来的方向,两人相遇相知,携手共行,于是在梅林下、篝火旁,发生了以下对谈:
  [你的名字?]
  [手机。]
  [手机要如何立足于天地之间?]
  [便是天不容吧!]
  [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天,让你的天为你定下狂妄响亮的名字,听好了,打从今儿起你就叫——走路草!]
  [……]
  然而这片天最终还是塌了——这是在戏里,编剧安排青面客同志拥有两个人格,副人格是嚣狂剑者[青面客],主人格则是外来侵略者[移动火山],俗称“反派角色”,也有人认为这算是一个身体两条灵魂,总之,不管怎么样,最后青面客的人格被移动火山吞噬殆尽,并把海藻毛给一刀捅死了。
  不过在戏外那就是货真价实的两尊偶,两条灵魂,据说青面客的第一尊上戏偶原本要被改成那移动火山的造型,接着,青面客的木偶莫名就坏了,无法操纵自如,于是工作人员就把他和海藻毛一起存放在木偶间里,这两尊偶在剧里的戏份同生共灭,在现实中又走到了一块儿,可说是团圆结局,直到海藻毛因公外出参展,一场大火防不慎防。
  李安民不懂为什么有人愿意为两尊木偶大费周折,虽然故事感人泪下,害她用了一整包抽纸,说到底也不过就是演戏罢了。鲈鱼说这个演戏跟演员演电视剧的性质不同。青面客和海藻毛被雕出来之后就走上了那一段被安排好的人生,经历和记忆是形成灵魂的关键。素先生的意思就是这两尊偶已经拥有了灵魂,戏里的酸甜苦辣都深深烙刻在魂魄上,成了抹灭不去的印记。
  他们不仅是戏里的角色,也存在于真实的世界当中。而今,海藻毛的形体尽毁,虽然素先生言明已用特殊的方法封住了木头里残存的魂体,但持续不了多久,必须尽快采取补救措施。
  素先生建议把海藻毛的灵魂转移到青面客的木偶上,让两条灵魂共宿一体,管师傅不赞成这种做法,他把树种植入焦木中,再将焦木埋在土里,布困灵阵,不让魂气消散,早晚以符水浇灌,再用引气法,夺天地之精华来养木。
  三十年后,李安民故地重游,管师傅的小作坊已经变成民俗文化艺术品收藏馆,专门收藏铁线木偶和皮影工艺品,管师傅是馆长,而鲈鱼也搬了过来,从掌柜升级成副馆长。李安民在他们的私人收藏间里看到了小凤仙和被修复完成的小飞燕,以及……收藏在玻璃柜中的两尊布袋戏偶——青面客和海藻毛。
  管师傅还用心地在玻璃柜里布置了自然美观的场景——
  梅园中,圆桌旁,褐发红眼的邪狂剑客手按酒壶,满脸意气风发,绿衣青年面带微笑地坐在对面,手握茶杯,身姿挺拔。
  李安民看过剧集,这尊海藻毛竟跟上镜的戏偶一模一样,眼神坚毅,嘴角微挑,沉静中带着几分锐气,稳健深沉,而青面客除了保留那一份历经磨难的沧桑外,更平添一股前所未见的洒脱气质,像是终于从宿命的轮回中挣脱出来,从此拥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人生。
  管师傅说新偶是用焦木中孕育出来的樟树木材雕刻而成,他与鲈鱼协力,结合附灵术和傀儡百戏,反向操作,让青面客亲自操刀,雕出了烙印在他记忆中的……唯一的知己。
  夜晚——月明人静,清风送爽,玻璃柜里传出低声细语:
  “还记得曾为你取名的人吗?”
  “记不起,不代表忘却,有你,才有容得下我立足的天地。”
  “对,也错!你我本该互为天地,你的天塌了一次,我的地也崩毁过,从今往后,我把人生交给你,你的人生也由我来定。”
  “有何不可,甘之如饴。”
  “我再问一次,你叫什么名?”
  “手机,等一个嚣狂的你再为我定下那个狂妄响亮的名字。”
  “哈哈,好!暴风雪中的封雪剑者,仔细听来,我给你的名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