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六章 织情网,雨打窗
“咕咕我脖子动不了了……太紧了……”
鸥鹭堂的菊园里,古篱正在给情岫处理伤口。颈间淤痕看起来怪渗人的,古篱心疼不已,非要抹了药膏以后包起来,把情岫一截脖颈缠了一圈又一圈,看起来滑稽得很。
情岫现在转头都吃力,伸手去扯颈间绷带:“透不过气了,好难受……咕咕你应该跟叔叔学一学,他包得比你好。小时候跌破了膝盖,都是他给我弄的,现在一点儿疤都没有!”
古篱微微发窘:“医术我自是比不上柳逸的,嗯,回去我就找他学。”
“我随口说说而已,你已经十全十美了。”情岫好不容易扯松了绷带,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转头看见古篱鬓边一丝霜华,情不自禁伸手抚上,“咕咕你多大了?我记得小时候看你就是这个样子,一点也没变,除了这里没有白头发。”
“虚度三十六载矣。”古篱幽幽一叹,口气伤感,“咻咻可是嫌我老?”
“三十六……比我大二十岁。”情岫笑眯眯地说:“咕咕才不老呢,你看起来最多比九虎相公大三四岁,还很年轻!”
古篱微微含笑:“爱吃糖果然嘴甜。”
“爱吃糖也会牙疼,上次我被疼哭了,九虎相公还笑我来着……”情岫想起左虓今天对自己冷淡的样子就不高兴,努了努嘴,“他真讨厌!”
古篱听她满口不离左虓,轻轻一叹:“累了就睡吧,好好休息。”
情岫不甘心地望了望门口,只瞥见墙角几片金色菊瓣,不觉有些失望,恹恹应了一声:“哦。”
古篱为她铺好床,动手拆掉她头上发饰,修长手指捋过乌黑浓密的青丝,指间仿佛淌过缕缕回忆。他不禁揽住她的肩头,带人顺势躺下。
情岫刚刚躺下又坐了起来,托腮道:“咕咕我还不想睡,我想跟小金玩儿一会儿。”说着她俯身下去趴在床沿,敲着床脚唤道:“小金过来!”
盘踞在床下的金蟒听到召唤,扭动着身躯就游了过来,沿着情岫手臂爬上了床,把头搭在她肩头,蛇信子便在她脸颊一飞一吐。
这条金蟒虽然还未成年,但体型着实不小,约莫有人手臂粗细。现在整个重量都压在情岫身上,她不免暗觉吃力。
“你是个小胖子。”情岫反手摸了摸金蟒头顶,拍拍身侧,“下来坐这里,不然我骨头都被你压散了。”
金蟒调皮,慢慢滑了下来,却又钻上她另一边的肩头,身子紧紧缠住她腰间,得意洋洋。
情岫伸手去逮它尾巴:“小滑头!不许缠我!”
古篱见她玩得开心,笑意吟吟:“我去给你做碗夜宵。”
左虓跟卫昇分开之后再去找情岫,却听人说她跟古篱一起走了。他急急忙忙出宫,一路追到了鸥鹭堂。
择风霜。
左虓站在庭馆门口,夜烛幽亮,听到从房里传出来的欢声笑语,心中翻江倒海,百般不是滋味。
“你好缠人呐,快下来,不许压着我!咯咯……”
就算缺了自己,她也能开怀如旧罢。也许他自以为是的爱情,对她来说不过是一个可以亲近依靠的人。没了他,她还有古篱,还有未来的驸马。
左虓编织了一张情网,谁知却没有网住情岫,只是缚住了自己。
“来了为何不进去?”
身后骤然响起古篱的声音,左虓诧异回头,眼里还带着来不及收起的落寞:“你……”
不是在房里么?
古篱手端瓷碗,瞥了眼房门,淡淡道:“她不肯睡,一直在等你。”
两人一同进门。左虓一眼便看见情岫怀金蟒躺在床上,蛇身在她臂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压得她直不起身子。
“咕咕你来得正好,快帮我把小金拽开,它好粘人呀!”
“宝贝儿。”
忽然听见左虓的声音,情岫转过脸来,看清他的一瞬眼眸里流露出欣喜,不过很快又被掩下,转而浮起不屑。
她冷哼道:“你在喊谁?这里没有叫宝贝儿的。”
左虓知道她在赌气,走近道:“你就是我的宝贝儿。乖,起来跟我回家。”
情岫侧过脸去不看他:“我跟咕咕一起住得好好的,凭什么要跟你回家,哼。”
“呵呵,没听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么?”左虓站在床沿,看见蟒蛇不觉有点腿软,却硬压下惧意耐心哄道:“你是我娘子,当然要跟我回去了。”
情岫嗤鼻:“叔叔说是我娶了你,你才应该妇唱夫随呢!”
“那……”左虓挠挠头,“我今晚在这里陪你?”
情岫抿着唇有些心动,却不愿这么快原谅他。她眨眨眼抱起金蟒,调皮笑道:“好呀,不过要抱小金一起睡。”
嘶嘶——
金蟒的头朝左虓眼前一探,吓得他立马跳起来,狼狈地摔在地上。
“咯咯咯……”情岫乐个不停,指着左虓嘲笑道:“胆小鬼,九虎相公好没用啊。”
好没用啊……
好没用啊……
好没用啊……
是,他确实很没用。他只会弄些小玩意儿哄她开心,连个正妻的位子都给不了她,甚至还屡屡害她身犯险境。
不能保护自己女人的男人是最没用的。
“喂,你吓傻了?”
情岫看左虓呆呆坐在地上不说话,朝他挥了挥手:“好嘛好嘛,知道你怕蛇,我以后不让小金吓你了。九虎相公过来抱我,抱我我就和你回家。”
左虓抬眼,见她推起笑脸张开双臂,樱唇撅起冲自己撒娇。
左虓也绽放笑颜,过去轻轻搂住她娇软的身躯,紧紧箍住。
拥她在怀里,就是这人间最美之事。
情岫主动环上他的脖颈,刚才的小小气闷早就烟消云散,她笑着和古篱道别:“咕咕我回家了,小金暂时放你这里,明天我再过来。”
古篱摸着手里渐凉的瓷碗,眼梢微垂,温柔如故。
“好。”
中秋夜竟然下起雨来,乌云蔽月,大雨夹着红叶,片片打上轩窗。
雷声隐隐轰鸣,情岫怕得睡不着,把头埋进左虓胸口,双手拼命堵着耳朵。
帐外点燃一柄红烛,暗暗烛光透过红绡帐子映进来,照在两个紧密相拥的人身上。
“莫怕莫怕……”左虓手掌一下下抚着情岫背脊,语音带笑,“还说我是胆小鬼,现在是谁胆小来着?”
情岫不敢抬头,瓮声瓮气说:“我就只怕打雷。你怕蛇怕蚯蚓怕小虫子,算起来还是你胆子更小。”
左虓伸手去捏住她鼻尖:“愈发牙尖嘴利了。我怕蛇是因为小时候被咬过,你呢,为什么怕打雷?”
情岫呼吸不了,终于把头抬起来,不悦扇开左虓的手:“怕就怕嘛,哪里有为什么。”
窗外风起唳嘹。情岫枕着左虓臂弯,回忆道:“婶婶说我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怕打雷,只要一见闪电必然大哭,弄得她雨季几乎夜夜不睡。呵呵,长大了以后婶婶老说我是个小磨人精。不过现在我才不磨她了,我磨你!”
她拿鼻尖去蹭左虓脸颊,笑嘻嘻的:“磨你磨你磨你……”
“熙皇三年五月,帝都淫雨,延绵一月……狐女满月之日,泾河决堤,冲毁良田万顷,房舍千间……六月初六,天降惊雷,狐君诛……翌日天公放晴,人间太平。”
左虓想起民间野史所记载的这一段过往,满怀酸涩,眼睛都湿润了。
他手掌覆过去揽住情岫后脑:“那我便让你磨一辈子,心甘情愿。”
情岫在他唇边烙下一个灼热的吻:“你真好。”
是夜雨杀秋叶殁。左虓捧住情岫柔软的腰肢,一次次深入到她的身体里,探到最深,势要与她的灵魂交融在一起。
彼此相嵌,才能证明他们彼此拥有。
爱欲勾起,情岫搂住他的身躯,五指紧抓,在他背脊留下道道划痕。
红绡帐下玉体泛绯,两人墨发如青蛇般缠在一起,难舍难分。
情岫媚眼朦胧,昂起脑袋,宛如曲颈高歌的天鹅,眼角一滴妖娆泪珠,檀口嘤嘤呢喃:“疼……要……”
左虓弓着身子,微微一退,却又如弦上的箭一般猛发而出,再次侵占了她娇软的密地。
他俯首舔去她眼角泪痕,含住她的眼。
“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们一起走,天涯海角,不再回来……”
“跟我走……”
眼前尽管黑暗却带着温暖,情岫沉湎在无法自拔的情欲之中,只知道一味应允。
“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要分开,永远都不……”
情帐幻象更迭,遮灭纷扰万千。
一定在一起。左虓如是想。
永远不分开。情岫这般说。
万籁喑哑抑或风雨交加。
红尘天意,却从不开口。
鸥鹭堂菊园,一袭青衫的古篱站在廊下,任由泥雨溅在自己脚上也不挪动一步,只是冷淡望着满园饱受风雨的花朵,满目寒霜。
宽袖下的手掌捏着一截骨笛,经过长年累月地摩挲,笛身表面已经变得无比光滑,胜似羊脂暖玉。
“五分相貌,五分性情。她像你,但又不是你。”
“这么多年我都在想,我牵挂的到底是记忆中的你,还是……活生生的她?”
“无论如何,我还是抱撼终身。”
“风霜送归期……我带她回家见你。”
第五七章 令箭墙,孤舟行
“虓儿,再多带几个人,路上小心。”
一早侯府的下人们就在往马车上搬大箱子,里面装的都是四季换洗衣衫和常用器皿,还有珍贵药材和上京特产。老太太由丫鬟搀着,亲自出门叮嘱左虓。
左虓肩上也挎了个包袱,他道:“祖母您放心呢,这回去江州,我一定亲自伺候姑奶奶把病养好。”
就在前一日定远侯收到江州李家的来信,说侯爷的亲姑姑病得厉害,心中十分挂念家人。这李老夫人也姓左,是左虓爷爷的亲妹妹,待字闺中时和左虓祖母关系很好,就连侯爷左善也差不多是她带大的。后来她远嫁江州李家,便再没有回过上京,只是每年来那么两三封书信。这回传信来说病重,恐怕是凶多吉少。
左老太太想起当年姑嫂相处的时光,唏嘘不已,直嚷嚷着要亲自姑子。一家人吓得不行,江州山高水远的,一个养尊处优的老人家哪里经得住路途颠簸?当心探病不成反把自个儿也折腾坏了!
侯爷好不容易才把母亲劝住,这时左虓自告奋勇,说他代老太太去探望这位姑奶奶。说走就走,家里连夜张罗拾掇,左虓一大早就动身了。
侯府门口,老太太拉着左虓的手千叮万嘱:“去江州少说也要二十来日。你多带几个人跟在身边伺候,万事小心,到了李家就派人传个信儿回来,也好让我安心。”
左虓握住老太太的手,眼里有些说不清的愁绪。他点点头,声音发涩:“我晓得,祖母且放心。不过人去多了也不好,我怕那李家说咱们侯府排场大,有阿荣他们几个就够了。您一定要保重身体,千万保重。”
老夫人也动容拍拍他的手:“祖母知道,去吧,早日回来。”
“嗯。”左虓又走至侯爷和夫人面前,弯腰躬身,把头埋得低低的,道:“孩儿此去千里,恐怕有段日子不能在二老面前侍奉尽孝。还请父亲母亲照顾好自个儿,莫要牵挂我这不孝孩儿。”
定远侯捋着胡子,一贯威严家长做派:“早去早回。陛下和东澜那里我去帮你说一声。”
侯爷夫人上前给左虓理了理领子,垂眸道:“儿大不由娘。你想做什么去做便是,只要心里记得为娘就好。孤身在外,你也要注意添衣保暖,一日三餐按时用。娘会在家等着你。”
“我……”左虓几许哽咽,“……记住了。”
接着情岫也一一拜别了老太太和侯爷还有夫人。她看左夫人眼圈都红了,主动安慰道:“婆婆您放心,我会照顾好相公的。”
左夫人牵起情岫的手,从腕上褪下一个玉镯子戴在她手上,道:“这是当初过门老太太送我的,现在给你。你们俩好好过日子。”
离别在即,总是道不尽千言万语。
“我们走了。”
左虓牵着情岫跪下,给几位长辈磕了头,然后便要上车。
“等一下。”情岫把他袖子拽了拽,“还有吱吱呢。”
全家人都来了,独独不见左芝。左虓问左夫人:“母亲,小妹呢?”
“许是没起。要不你等等,我这便差人去喊她。”
左虓想了想,摇头:“罢了,等她多睡一会儿。日后若是嫁了人去到婆家,便不能这般惬意了。母亲,他日给小妹选夫婿,让她自个儿挑个中意的,京里那些官宦子弟没几个好人,媒人的话听不得。她喜欢的就最好。”
左夫人一怔,随即笑了,眼里泪花点点:“瞧你,这么早就为妹妹打算起终身大事了,比我这当娘的还急。怕什么,过阵子等你回来了咱们一起商量。好了去吧,船定是早早就等在码头了。”
再次拜别,两人终于上了马车,靛蓝布帘一放,遮住几位亲人的面庞。左虓赶紧转过头去揩掉眼角泪珠。
是的,根本没有什么来信,姑奶奶也并未病重。一切都只是左虓的一个借口,带着情岫逃离上京的借口。
他不能看着情岫回去再嫁驸马,这么深爱着她,怎么能忍受和别人分享她?
自私是人的天性。爱的深了便有占有欲,不论男女。
到了码头,左虓下车,把阿荣叫到一旁。
“你带着他们去江州,拿我的信到李府上拜见,就说老太太挂念姑奶奶,差你去问声好。完事后你们就别回上京了,那个红木匣子里有你们的卖身契和几百两银子,你拿去分给大伙儿,做些小生意,讨房媳妇儿好好过日子。”
说罢,左虓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叠信交到阿荣手里:“我还有一件事托付给你。你自个儿算着日子,隔一两月便送一封信回上京。信是我亲自写的,他们见了信就只道我还在江州,短时间内不会起疑。反正现在也别无他法,能瞒多久瞒多久,日后若是败露有人寻上门,你就说都是我的主意,其他一概不知。”
阿荣揉揉眼眶,哭着说:“小的愿意一辈子跟着世子您,您别赶小的走……”
“没出息!”左虓照例给他脑袋一巴掌,“跟了本世子那么久,怎么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就知道哭哭啼啼的!你从小卖身在我家,虽然跟着我吃穿不愁,但怎么也是奴才命,现在还你个自由身难道还不好了?鼠目寸光的家伙……”
阿荣不敢再哭,吸吸鼻子,接过信揣进怀里,又问:“那世子您要去哪儿?”
“我也不知道……唉,走着看吧。”左虓挥手赶人,“快走快走,咱们主仆一场,从此就天涯各路了。”
阿荣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船,船夫撑杆离岸。左虓看着小船沿河渐渐远去,最后只成为一个小黑点,淹没在广流浪潮之中。
“走吧。”
左虓牵起情岫的手,转而去租了另一条小船。
船家问:“客官要去哪儿?”
左虓想了想,唇角勾起一抹得意笑纹:“江州。”
船舱内情岫摘了幂篱,露出一张妖娆小脸,写满疑惑:“九虎相公,我们为什么不跟阿荣他们坐一条船?”
左虓为她理了理头发:“我们俩单独在一起不是更好?无人打扰。”
情岫了然,笑道:“原来你是怕吵呀!嗯,我也不喜欢人多闹哄哄的。”
左虓拥着她,把下颔支在她肩头,问:“那我们就找个清静的地方住下来,一个院子三间小屋,房前栽棵树,下面摆个小桌子泡茶喝。”
“好啊好啊,”情岫扳着指头憧憬,“还要在墙角种满令箭,五月的时候开花,红艳艳的多好看。院子里要有口井,夏天的瓜果放在水里冰了再吃,嗯,树的话就种红梅,不然冬天都没东西可看,梅花映衬雪景……”
左虓闭目“嗯”了一声:“好,就买这样的院子。”
竹根吠犬隔溪西,湖雁声高木叶飞。
近听始知双橹响,一灯浮水夜船归。
入夜船家泊舟靠岸在半道一个小村落,左虓给了船夫银钱,差他去买些素食回来给情岫,剩下的便让他打酒喝。船夫乐呵呵接了钱,连声道谢,赶紧下船去张罗,他家婆娘留在船上,给两位客官烧水净脸。
船头挂起一盏纸糊的小灯笼,上绘双鱼,点点昏光倒映在水面上,好比星星掉进了江里。
情岫有些晕船,前半日还高兴地推开窗户看景,下午便不行了,头晕目眩脸色发白,呕了好几次。
船大嫂敲敲客舱的门:“客官,热水来了。”
左虓推开木头板子,出门接过铜盆:“有劳大嫂,多谢。”
“不谢不谢。”船大嫂抬眼一看,只见里间小床上躺着个模样出众的夫人,微微阖着眸子,小脸恹恹,床头痰盂里装了些呕物。
她见惯了这样的事,遂问:“贵夫人坐不惯船罢?奴家那里有些酸枣子,吃了能止吐的,这就给您拿来?”
左虓正在发愁,赶紧拱手道谢:“求之不得,谢谢大嫂。”
船妇一笑:“嗨,都说别谢了。公子也忒客气了!等等啊,马上就来。”
妇人一走,左虓便拿热巾给情岫揩去嘴角污渍。他动作轻缓温柔,一对月眸专注极了,只是嘴角紧绷显露出内心的担忧。
刚出来一日便这样了,他很害怕养不好她。
“九虎相公……”
察觉到脸上热乎乎的,情岫睁开眸子,弱弱唤了他一声。
左虓赶紧扶她起来:“是不是还想吐?”
情岫摆手道:“不吐了,肚子都空了呢……我们现在哪里?”
“一个村子边上,我也叫不出名字。”左虓洗着绒巾,道:“你别怕,今儿晚上不走了,我们就在这里歇。”
“我以前觉得坐船好好玩的,谁想得到这么晕……”情岫苦恼,“去江州还要坐小半月的船,我怎么办呐?”
左虓笑道:“不怕,你觉得晕我们就停下来,等你好了再走。一路慢慢走,总能到的。”
情岫眼睛大睁:“可以吗?不是要赶着去见姑奶奶?”
“你我又不是大夫,去了也没用。阿荣他们先到了会把东西送去的,甭担心。”左虓摸摸她的头,轻轻叹气,“跟着我让你吃苦了。”
“不呀,我最喜欢跟着九虎相公了。”情岫靠上他肩头,“跟谁都没跟你在一起开心有趣,我喜欢和你一起。”
左虓曲指刮了下她鼻头一下:“长不大的小懒猪……”
过了一会儿船大嫂送来一碗黑褐色的酸枣蜜饯,情岫吃了一颗就皱起眉头,吐吐舌头:“唔好酸!”
“嫌酸就别吃了,仔细牙都酸掉。”
左虓说着就去端碗,情岫急忙把碗往怀里一藏,脆生生地说:“我要吃我要吃!嘴巴里没味道,吃这个刚刚好。”
左虓忍俊不禁:“不仅是小懒猪,还是小馋猫,更是咬人的小狗。说你小禽兽真是名副其实。”
“。”情岫恼怒瞪他一眼,嗔道:“你才是禽兽呢,老是咬我胸口,色狼!”
左虓一听,立马做出饿狼扑食的架势,往情岫身上扑去:“小狐狸精翅膀硬了,竟然敢顶嘴?欠收拾!”
“咯咯咯……”
情岫被他挠痒痒笑个不停,躲了半天终于挨不住求饶。左虓这才收了手,抱住人躺在床上喘气。
旁边有船经过,一波水浪打过来,惹得船身左右晃悠。
左虓也有一瞬眩晕,他出神望着头顶,兀地问:“你跟我走后不后悔?毕竟……那是你母亲。”
血脉相连,就算没有养育之恩,情岫也应该想见女皇一面才对。
“我生下来她就不要我了,明明知道我住在哪里,却一次也不去看我。”情岫口气里含着哀怨,“我觉得她肯定都不喜欢我……既然这样我还是不要回去好了,免得见了面更伤心,相见不如不见……”
话虽如此,可她心底如何不想见?只是多年来她都习惯了没有母亲,突然间冒出来一个,对方居然还是名动天下的南楚女皇,高不可攀遥不可及。
一时之间,情岫手足无措,她还没有做好相认的准备。
左虓低唇吻上她的额头,道:“你若是想见她,告诉我,我带你回南楚。”
在此之前,只希望美好的时光延续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因着要将就情岫,小船行行停停走得极慢,三四日不过才行出百里。这天中午江上起了大风,船家赶紧停舟靠岸,在一处湾里避风。
秋季过半,江上刮起寒冷北风。凛冽风声嗷呜呼啸而过,打在脸上跟刀子划过似的。
“阿嚏——”情岫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头,“这天说变就变了。”
左虓把氅子搭在她身上,边系边说:“穿厚点,生病可就麻烦了。我出去问问,今夜我们最好到岸上住。”
说罢他便走了出去,嗖嗖冷风狂灌,他赶紧反手把舱门关上。
天空阴霾沉黯,昏昏欲黑。盘旋秋风裹着树叶在空中乱舞,枯枝摇曳相互碰撞,噼噼啪啪胡乱作响。
左虓沿着码头往里走,走过一段长堤,踏上青石板铺成的古城小道,正跟路人询问此地的客栈。
“左世子。”
乍闻此声,左虓如识魔音,愕然回首。
古篱站在背后,嘴角噙着暖笑,狭长的眸子看着他,却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冷意。
第五八章 细黄枝,语诀别
猎猎秋风呜咽。情岫在船上等了许久也不见左虓回来,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出去寻他。
船工夫妇也躲在舱底避风,两口子烫了壶酒对饮,微醺三分,竟然没察觉到情岫走了出去。
跨过甲板上了岸,情岫抬头方见小小码头泊了十来只船,有大有小,看来皆是来此避风的人。堤上行人倒不多,两三人行色匆匆,都拿袖子捂住脸,急忙往城里走。
情岫拉过披氅上的帽子盖住头,纤手紧抓领口,随着他人步伐也往城里走去。
同样踏上青石板的古城小道,情岫看着眼前的岔路口犯了难。
“九虎相公是往哪边去的?”
左右张望一番,街口有家茶铺子正要收摊。情岫走过去问那老板:“老板,请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蓝色衣裳的男子?二十岁,眼睛亮亮鼻子高高的,长得很英俊。”
“没有没有!”老板忙着收拾,头也不抬就挥挥手,满脸不耐,“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我哪儿记得住。”
“哦,打扰了。”情岫有些失望,不甘心望了望街尾,自言自语道:“相公哪里去了……”
“你个老不死的还在磨蹭什么?跟谁说话呢!给老娘快点收拾,不然仔细你的皮!”
从墙边一扇小木门冲出来个胖女人,嗓子高亮吓人,她风风火火地奔来,一把拧上茶老板的耳朵:“窝囊废蠢货!叫你收个摊子也这么慢,今儿不想吃饭了?!”
老板“哎呦哎呦”叫着,抱手求饶,一副软相:“娘子饶命饶命,我没偷懒,这就收拾,您松手松……”
“快点!”胖女人狠狠一甩手,把撸起的袖管放下来,叉腰道:“这天气忒怪了,定要起场风浪……”
话说一半她忽然看见站在旁边的情岫,虽然整个小娇人被披氅笼着,但帽檐下的半张小脸确实格外妖娆。还有露出来的手上戴着根绿得能滴出水来的镯子,如嫩葱般的手指头上套着红蓝宝石戒指,也是价值不菲的。
胖女人先是一怔,继而竟然又拧上了自家男人的耳朵,扯开嗓子大骂:“好你个老色鬼!吃老娘的软饭还敢勾搭狐狸精!看老娘不抽死你!”
说着她就抄起板凳打在瘦巴巴的男人背上,男人不敢躲,只得抱住头蹲下苦苦求饶。
“娘子我没有没有!她过来问话,我没搭理她……哎哟我的腰嘞!”
情岫见状愣住了,马上出言劝道:“这位夫人您误会了,我只是问他有没有见过我相公。您不要打他,他那么瘦会被打坏的……”
“真的?”胖夫人半空中肥壮手臂一停,转头狐疑问道:“没说其他的?”
情岫看见她这泼妇架势都有些吓住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
胖女人把板凳一扔,拍拍手,不忘威胁那男人一句:“没有就罢了,记着你的身份,一个穷上门的谅你也不敢造反。”
说完她忽然堆起笑脸,冲着情岫笑盈盈地问:“刚才误会娘子了,对不住啊!娘子是来找相公的?”
情岫诚实道:“嗯,我们坐船经过这里,相公说进来看看,可去了好久也不见回。我就下来寻他了。”
外地小夫妻,男人又不在,天昏地黑的肯定也没几个人见过这小娘子。
“那……”胖女人再次打量了情岫一番,绽放出一个谄媚笑脸,“娘子到我家里坐坐!咱家正在当街口,南来北往瞧得最清楚,您一边歇一边等,没一会儿小相公就会打这里过。”
情岫看她笑容满面的不像有坏心,但还是略有迟疑:“……还是算了,我先在外寻寻,多谢您的好意。”
胖女人见她要走,一把拽住她腕子,“热情”往屋里拽:“跟我客气个什么!来来,屋里坐,屋里暖和。”
眼看情岫就要在“盛情难却”之下被拉进屋,一只手掌搭上胖女人肩头,把两人又拽了回来。
只听一男人冷冷说道:“放开。”
情岫一回头,竟然见到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她惊讶极了:“沐乘风?”
沐乘风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继而转头威胁卖茶妇人:“再不放就拧断你胳膊。”
五指一紧,胖女人吃痛嚎了一声,赶紧松了手。那男人见来者不善,赶紧扯着自家婆娘就钻进屋里,“咚”一下关上门。
“喂你们的板凳!”情岫觉得这对夫妻行为很是怪异,不过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捏着微痛的手腕问沐乘风:“你不是待在家的么?怎么也来这里啦,吱吱有没有和你一起?”
沐乘风避而不答,反问:“你出来作甚?”
“哦,我来找九虎相公,他都下船小半天了呢。”
“……他在那边,我带你过去。”
沐乘风人傲话少,情岫深谙此点,并不主动交谈。二人一路无话。
走过长街转角,小巷白墙底下隐约站了个人影。一条花枝探出头来,上面缀了几朵小黄花,在阴霾天色下显得格外艳丽,也格外娇嫩。
无情东风去,不知这几朵残存的小花还能不能完好?
不过就算逃得过风吹雨打,终究也免不了花萎凋谢的结局。
沐乘风忽然停下了脚步,眼睛直直望向对面,唇角紧绷表情肃然。似乎,碰到了什么难事。
情岫回眸,不解问:“怎么了?”
沐乘风忽然低下头,默了片刻答道:“……无事。过去罢,他就在那里。”
情岫踮起脚伸长脖子一看,花枝下蓝衣裳的男子就是左虓。她一阵雀跃,提起裙摆就小跑过去。
“九虎相公!”
左虓接住飞奔而来的情岫,被她狠狠一撞,撞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你找到落脚的地方了么?”情岫扬起明媚笑脸,指着旁边道:“是不是这个院子?”
左虓不言不语,只是把她抱进怀里,紧紧一拥。
世上有没有永恒?若有,希望便是这一刻。
“小禽兽。”左虓松手,低低唤她。
“嗯?”情岫抬眼,正好对上他黯淡的月眸。
“我……”左虓欲言又止,垂眸掩去哀戚,启唇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穷尽毕生之力,“我不能带你去江州了。”
“不去了吗?是不是家里有事?那我们赶紧回去。”
情岫拉着他的手便走,左虓岿然不动,又道:“我也不能带你回家了。”
情岫迷糊了:“那我们去哪里?”
“哪里都好。”左虓终于抬起脸来,露出一抹勉强笑容,故作轻松耸耸肩,“从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不用跟着我。”
情岫咬着唇,有些发怯:“什么你是你我是我……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懂了么?没有关系,和陌生人一样,谁也不认识谁。”左虓刻意咬重了“陌生人”三个字,喉间都泛起点点腥甜。
情岫眼眶一下就红了:“陌生人……可我们明明认识呀,你是我的九虎相公……”她去拽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要说这些奇怪的话,我听不懂。”
“听不懂也得听。”左虓拂袖甩开她的手,挪开眼神,决然道:“总之从今往后你我各不相干,听明白了?!”
他手袖一挥,跨步就走。
情岫不甘心,跑上去扯住他手臂,哀求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保证以后都乖乖的,我不会再发脾气了,我也不说你是胆小鬼……九虎相公,我可以不养蛇的!你别走、别走嘛……”
左虓头也不回,拒意坚决:“别说这些没用的话。放手。”
情岫不肯,哭着问:“你是不是要娶纪小姐?你娶好了!我愿意作妾,我不会和她抢你也不会惹她生气……九虎相公不要扔下我,我害怕……”
泪水灼热几乎要烧伤眼眶,左虓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去扯情岫的手,说话声音已然微微发颤:“我娶谁轮不到你管。别再做这些无谓纠缠。”
情岫手指抓得很紧,左虓费了好大力气才掰开,直把十根玉笋般的纤纤指头弄得通红。
“你为什么这样?刚才还好好的,现在怎么不要我了?”情岫泪痕满面,抽咽说道:“我哪里、哪里不好……你说出来,我、我可以改……”
左虓捏捏拳头,一回头已是一副冷脸,刻薄嘲讽:“哪里都不好,一无是处,女儿家该会的一样不会,你说我怎么会喜欢你?我瞎眼了不成!”
情岫理直气壮反驳:“你撒谎!你以前经常说喜欢我的,还说只喜欢我一个。”
“男人在床上的话你也信?”左虓轻佻抬起她的下颔,讽道:“以前不过是喜欢你的身体罢了,现在我已经腻了。”
腻了。
情岫眼里流露出难以置信的震撼,她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说:“你、胡说,你是骗人的……你最喜欢骗我……”
“是真是假你自己知道。”左虓甩开她的下巴,潇洒转身,“跟你在一起本世子没有一天是舒心的,如今好了,终于可以离了你这磨人精,呵呵……”他喉咙里低低笑着,脸色却愈加惨白僵硬。
情岫看左虓渐渐走远,赶紧擦了把泪又追上去,跟在他身后继续哀求。
“我知道你说的是气话,你发脾气好了,发完就没事了……”
“针线女红我都会学的,我会变得很贤惠,你不要嫌弃我……”
“我以后不养蛇也不捉小虫子……你要是不喜欢,我还可以把小鹤送人。”
“你讨厌吃素就不吃好了,你可以吃肉,我当没看见……”
“九虎相公,九虎相公,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就说一句……”
“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我还是要跟着你的……”
“……”
句句哀唤回荡在耳畔,左虓心如刀割,剧痛欲裂。
不能心软……不能心软……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最终停下了脚步,深吸一气。
情岫见他驻足,顿时燃起欣喜,怯生生伸手去牵他:“九虎相公……”
岂料左虓回头并不说话,只是粗暴地扯开情岫衣领,摸出那块他送的玉佩,一把拽下。
红丝线勒得情岫脖颈一道细丝血痕,最后断了。
情岫怔怔的,想要把玉佩拿回来:“这是我的,还来……”
啪——
只见左虓把玉佩往地上狠狠一砸,翠玉不敌硬石,玉末四溅,哗哗裂成碎片。
“你不配戴我的东西,恶心!”
他搡了情岫一把,情岫跌了下去,手掌撑地,掌心被嵌进去一块碎玉。
丝丝红血冒了出来,情岫却仿佛并不觉痛,表情呆愣,好比失了魂魄。
左虓见状下意识就往前迈了一步,最后硬生生忍住,把头一扭决然而去,再没留下一句话语。
“啊——啊————”
身后传来情岫撕心裂肺的哭声,眼前也渐渐模糊,左虓已经看不清路,他一直强忍着回头的冲动,行尸走肉般大步往前走,木然地不知要去往哪里。
直到离开很远,四周也变得空无一人,他才颓然倚靠在墙上,慢慢坐了下去,把头埋进双膝。
压抑的哭声响起,铁骨铮铮的男子双肩猛颤,泣不成声。
“会鸟语的不止咻咻一人,我也略懂皮毛。”
古篱脚边停着白鹤。所以无论两人怎么逃,他总有千万种方法找到人。
“世子你要做抛家弃母的不孝子我管不着,咻咻却不可如此。她是一国的皇太女,担负了南楚万千黎民的将来。”
“舍不得她却又忍受不了她身份带来的现实……何必再这般纠缠下去?干脆放手,还各自海阔天空。”
“世子难道不想知道,令妹如今身在何处?”
“让她死心,是最好的了断方法。”
沐乘风尾随而来,站到左虓面前,静静打量着这位伤心人。左虓察觉到有人在前也不抬头,只是恣意哭了个够。
这一生的泪水,大概就在这一刻流尽。
好一阵,左虓方才抬起头来,蹭掉眼泪,抬首冷眼看着沐乘风:“左芝呢?”
“已经回家了,安然无恙。”沐乘风说完想解释什么,“方才她险些受骗。你不应该带她出走,她不适合外面的生活。其实,我也并非有意帮国师行事,只不过……”
左虓把手一挥:“不必说了,事已至此解释有何用。我左虓就当从没你这个朋友。”他站起来理理袍子,恢复一贯不羁模样,昂首挺胸步伐朗朗。“以后你我天各一方难再聚,纵然相见,也是不识。”
是的。
他们不会再见,他们从此不识。
第五九章 飞雪至,情不然
飞雪连绵,又是一年冬至。
年关将近,东晋上京天街积雪,朝天湖冰面如镜,两侧树林宛若琼枝。
一晃已是近四年,当初景色依旧,惜叹物是人非。
天才蒙蒙亮,长街上一道瘦削身影,慢慢拖着步伐沿街而走,足下蹒跚,似乎是个醉汉。
鹅毛大雪片片飞旋落下,掉在醉汉的眉上,冻得他睫毛尖都沾上一颗冰珠。醉汉看起来有些邋遢,头发披散胡子拉碴,身上衣服脏得看不出本色,只能透过油渍依稀瞥见底下繁复的云锦花纹。而且大冷的天也不见他穿件袄子,身上只有两件秋衣而已。
醉汉手持酒葫芦,走两步便喝一口,没多久一壶酒喝完,他心有不甘地翻转葫芦,见到壶嘴一滴酒也滴不出来,便索性把葫芦一抛,转而到旁边的酒铺子喊门买酒。
咚咚咚——咚咚咚——
醉汉捏拳捶门,门板几乎都要被他打穿。冬日多眠,老板尚在梦中便被惊天动地的声响惊醒,赶紧披了个袍子出来开门。
门板一挪露出一条缝,北风嗖嗖灌进。酒铺子老板打了个哆嗦,警惕望着门口邋里邋遢的醉汉,问:“作甚?”
醉汉一只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最后抓出来一个看不出颜色的破旧荷包,还有几粒银锞子。只见他把荷包塞回怀中,一股脑儿把碎银子扔给老板。
“买酒!”
老板本不想做他生意,可吃醉的人哪儿能和他讲道理?老板自认倒霉,叹气一声,道:“等着。”
揭开酒缸的盖子,老板找来竹酒提和漏斗,问:“要什么酒?白曲还是腊酒?”
醉汉醉醺醺倚在门口:“随便……”
老板摇摇头,又叹了一声,打了两斤烈性下等酒装好,走到门口塞给醉汉,把人搡了出去。
“好了好了,多给你添了二两,走吧走”
醉汉得了酒,心满意足抱着酒壶,跌跌撞撞走回街上,身后门板门砰一下关上,惊落屋檐簌簌白雪。
脚下寒雪,冷酒入腹,却烧得他满腔焚灼,几欲化作灰烬。
雪下得愈发得大了,醉汉一脚深一脚浅,踩着地上积雪咯吱咯吱作响,足下皂靴早已湿透,冰碴刺脚。
从嘴角滑下的酒液滴在胸前,湿润衣襟被冷风一吹,很快冻成**的一块,贴着胸口寒彻心扉。
毫无目的地乱走一气,醉汉头顶肩膀被皑皑白雪遮掩,早已看不清容貌。忽然脚下一滑,“噗通”一声他摔在地上,半个身子都埋进雪里。只见他并未挣扎起身,而是索性张开四肢就那么一趟,平静地阖上了眸子。
一念之间,化骨焚身。风吹雪落无痕,尽归凡尘。
天渐渐亮了,旁边的大红朱门打开,两个小厮打扮的人拿着扫帚出来扫雪。二人一边呵气搓手,一边抱怨着大雪天气。
“咦?”
一人扫到一半,笤帚碰到一块硬硬的东西。他蹲下用手一刨,竟然发现是个人睡在此处,吓得大叫一声。
“怎么乍呼呼的?”
另一人闻声而来,见到雪人也是大吃一惊。不过惊讶之余他用手抹去这昏迷醉汉脸上的雪渣子,登时跳了起来。
“是世子!快来快来,快把世子抬进去!”
“侯爷——侯爷——世子回来了!”
暖房之内燃了数个小暖炉,侯府下人鱼贯而入,先给左虓脱去浸湿的衣衫鞋袜,捧了雪来给他搓身子,然后喂了几口热汤,再为其盖上厚厚的被子保暖。
左芝坐在床头守着他。这么几年过去,她也过了十八岁,却还是待字闺中。眼看就要成为上京富贵圈中的老姑娘,左芝依然尽数回绝了上门提亲的人家,一味执守。
其实,执守的又何止她一人呢?
“哥……”
左芝为左虓揩着脸,也不管他是否能听见,淡然说道:“你还知道回来。今年统共就见你三次,每次都是打个照面又出去了,一晃三四月……你究竟要这样到什么时候?家中父母你也不管不顾,爹娘因你生出多少白发你可知道?祖母身子愈发不好,看来你也是不晓得的……都说慧极必伤,情深不寿,你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就不明白呢?”
昏迷中的左虓面容恬静,静静躺在床上,可那处紧皱的眉心却始终不曾舒展开来。
左芝放下绒巾,伸指给他轻轻揉着眉头,叹气劝道:“你我皆是被弃之人,又是兄妹,呵,你说这是否就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没什么好,冷冰冰的是个死木头,明明喜欢我又不敢承认,还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你的她也没什么好,不贤惠不聪明还荒唐,竟然一纸休书扔给你。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再给我找个更漂亮的嫂子不难的,哥你说是吧?”
当年左虓带着情岫去江州,几日后却独自一人回府。众人问他怎么回事,他拿出一卷黄帛圣旨,风轻云淡地说道:“被休了。”
除此而外,他断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左芝伏下靠在左虓胸前,抱住他双肩道:“哥,没有关系的,我们还在一起,我陪你。”
左虓眼帘微微颤抖,似要苏醒,终究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他早就醒了,听见左芝的话语,几乎又要失声痛哭。
他不是不想去追情岫,他也不是不想对家人说清楚,可你要他如何开口诉清原委?
难道告诉左芝沐乘风是南楚人,接近她只为利用她威胁自己?沐乘风有几分真心几分虚情左虓不知,他只知成长在侯府羽翼下的左芝远非看起来的那么强势,情窦初开的少女柔怀,经不起风雨摧残。
他带着情岫出逃,一方面是迫于古篱带来的危机感,另一方面,他确实无法接受所谓的凤君侍君一事。正如初见之时他的感悟:情岫困在谷中十多年,他左虓不过是她第一个见到的陌生人。他为她乏味的生活添上一笔浓墨重彩,所以她才会不知不觉依赖。她年纪尚小心思也纯,对他的情意许是像雏鸟一般,眷恋却非深爱。天长日久,他没有信心在情岫回到南楚之后,还能让她完完全全属于自己。
对这份感情的怀疑,使他胆怯懦弱,使他没有勇气带着情岫去拼一把。
还有,就算他们二人情比金坚山河不移,可东晋南楚两国的国君能轻易认同他们么?南楚女皇自是不必说,古篱早就说过女皇亲自为情岫挑选了驸马,言下之意便是不会认同他这个捡了便宜的外人,届时赏个侍君的身份,就已是莫大的恩宠。
而东晋的皇帝,却在废黜太子卫朝一月之后受到卫朝的报复,卫朝趁晋皇去皇陵祭祖,逃出禁安府占领大内皇宫,妄图称帝。晋皇被迫滞留在皇陵不得归,眼看卫朝已经在上京颁布自己病重禅位的旨意也无能为力。最后是纪玄微刚巧从边境回京,半路闻讯就率兵一路狂赶到皇陵,受晋皇允许强势攻城,这才拿下了卫朝。
晋皇本就生性多疑,经此一事更是对身边人提防得紧。就连卫昇,本来是大有希望问鼎东宫,却也迟迟得不到晋皇的表态,反而手中之权更小,处事不得不更加谨慎低调,步步如履薄冰。且卫朝一倒,左氏一脉大有无人抗衡之势,不仅上京人人瞩目,晋皇更是看在眼里。
这个节骨眼儿上,左家要是再出一个和南楚皇太女扯上瓜葛的世子,晋皇会怎么想?而且,当初废黜太子一事本就是卫昇设的局,利用了情岫。当中关系盘横错综复杂,一件件事情追查下来。他们左家难保不会落个包藏祸心、联通外族、谋朝篡位的罪名!
父母族人的性命安危,左虓如何能不顾?不管?!
当初最无利益瓜葛的结合,到今日却变作皇权的倾轧。最终导致两人之间的关联一夕断裂,再也无法修复。
左芝走了,下人也尽数退了出去。左虓方才睁开眸子,缓缓张开紧握的手心,轻轻抚上残破的荷包。
这是她第一次亲手做的针线,也是她送给他的唯一物件。如今,也是他可以拿来怀念的唯一东西。
“宝贝儿……”
时隔多年,忆及往事他依旧满眶涩然。左虓闭上眼,把头埋进依稀残余了情岫体香的被窝中,久久沉湎。
同样是寒冬腊月,温暖南楚却不见飞雪。皇宫御园内的依然绿树成荫,花香扑鼻,甚至鸟鸣之声不绝于耳。
勤政殿内,年过四十的南楚女皇坐在上方,虽未带冠冕,但还是着龙凤裘与绛纱裙,威严气势一如既往。她身侧站着如今的皇太女平阳公主,也就是情岫。
此时的情岫已褪去稚气,头梳高髻发簪步摇,眼角微挑眉峰上扬,自含一股威仪。华服罗裙衬托之下,气势倒和女皇如出一辙。
女皇望着底下跪着的几位近臣,问道:“众卿求见所为何事?”
“启奏陛下,”尚书大人禀道:“近日我国与西越接壤之边境不甚安宁,屡有西越人前来骚扰,抢夺百姓牛羊财物,甚至还烧毁民舍闹出人命。”
女皇皱眉:“西越军犯境?守城将领怎得不去迎战,兵部为何没折子上来?”
尚书道:“此事难就难在来犯的并非西越兵卒,而是平民百姓。西越和东晋一战大伤元气,今年又碰上雪灾,难民流窜到了我国边境方才惹事。西越王如今忙着安抚各大部族,想是无暇来管这等小事,而且我国一向与西越相安无事,犯事者又是平民之流,贸然出兵似乎不妥。所以微臣这才来向陛下请示。”
女皇凝眉想了片刻,转头问磨墨的情岫:“皇儿,你对此事有何见解?”
情岫手上一顿,放下墨条,两手交叉覆在身前,规规矩矩地说:“回母皇的话。儿臣以为,西越百姓也是迫于生计才这般行事,应属情非得已。既然我南楚与西越一向和睦,断不能因为一点小事开战。不如这样,让边境各城设立救济堂,接纳西越难民入内,为他们提供衣食住所。如此一来,西越百姓有了安身之所,也就不再去惊扰我国百姓了。”
张尚书听了,道:“公主殿下的提议自是好,不过……这样会耗费不少国库银饷,而且对方又是西越人,我们这样很吃亏。”
情岫道:“那就和他们定下契约,来年用一定数量的牛羊偿还。西越人素以放牧为生,养出的牛羊极好。如此我南楚就不算吃亏了,就当是做生意赊了一笔账,总能拿回来的。”
“赊账还要算利息,此事划算。”女皇发话,“就按公主说的办。不过还是要修书一封给西越王告知此事,否则西越未教化的蛮族若是不从安排执意强抢,再伤了我南楚百姓,就怪不得朕出兵了。”
说罢,女皇转过头看着情岫,眼光柔和:“朕的皇儿还是那般心软。”
情岫微微低头,诺诺道:“儿臣不才,有负母皇厚望。”
女皇摆摆手,笑言:“无事,慢慢再学。给西越王的书信就由你来写罢。”
“是。”
情岫展开一张绢帛,将就方才磨好的墨,蘸笔书写。
此时,女皇又问:“还有其他事没有?”
丞相大人出来回话:“老臣有一事启奏。公主殿下已经回宫三年,恭懋谦让人书贵重,受封皇太女之后更是为陛下分担国事,排忧解难,实在堪称克承大统的最佳人选。只是如今南楚皇室子嗣不丰,公主又是陛下唯一所出。为了南楚世代昌盛不息,老臣恳请公主尽早大婚,诞育皇嗣开枝散叶,稳固国之根基。”
滴答——
笔尖一点浓墨掉落纯白绢帛,迅速渗出一圈污痕,硬生生撕裂了白帛的美感,碍眼刺目。
第六十章 论驸马,腊八夜
女皇闻言,下意识转头看了情岫一眼,微微一叹,道:“翻过年皇儿就二十了,是该大婚了。只是这驸马的人选……”
胡丞相说道:“陛下,沐家公子沐乘风书性端良文武双全,相貌出众,且沐家乃是我南楚三大世家之一,论家世也是配得上公主殿下的,和殿下可谓郎才女貌,极为般配。”
情岫一听,暗地里呶呶嘴,道了一句:“我不喜欢他。脾气又怪还不爱说话,再反正他不行。”
沐乘风是左芝的心上人,她才不能抢呢!
女皇思忖片刻,道:“沐家公子确实不错,但性子实在冷了些,皇儿身边还是要个善知冷暖的人才好。还有其他人选么?”
“还有秦家公子秦飞云。”胡丞相捋着胡子,“秦家世代为将,秦公子颇有大将之风,骁勇善战性情豪爽,是个极好相与之人。”
情岫又否认:“我见过秦飞云几次,满脸大胡子不说,还壮得像头熊,粗粗鲁鲁的哪里好了?”
女皇也道:“武将难免举止粗鄙,皇儿娇柔,配这样的人委屈了。”
丞相大人为难了:“那……不如丁尚书家的小公子丁思季?听闻其满腹经纶,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模样也生得俊俏。”
情岫没好气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还听说他喜欢男人呢。”
“……”
胡丞相词穷。他颤巍巍抹了把冷汗,磕头向女皇请罪:“老臣无能,不能为陛下和公主殿下分忧。”
“胡大人快请起。”情岫过去扶他,狡黠一笑,“是他们不好,不关您的事。其实大婚之事不急的,年关将近,咱们先把年过了再说,您说是吧?”
“是,是。”胡丞相诺诺应了两声,心有不甘,抬头问情岫:“敢问公主殿下,您心目中的驸马是何模样?”
情岫一怔,很快垂下眼帘,唇边凄然:“我……没想过。”
她当然没想过。
那个人他英俊风趣可又骄傲自大,潇洒率真却又满嘴胡言,甚至口口声声说深情不移,到头来又一走了之,绝情至极。他好起来极好,狠起来又极狠,就像仙者与妖魔的结合,半边完美,半边丑恶。
尽管如此,她还是忍不住喜欢他,这么久了也一直一直喜欢着他,想忘都忘不掉。
她不想要驸马,她就想能回到以前就好了。在山谷的时候,她不是公主,他不是世子。他们只是一对新婚小夫妻,闲来无事采采茶养养蚕,打打闹闹的日子细水长流过一辈子,这样就心满意足。
如果可以重来,她宁愿选择一辈子困在那个山谷,永远也不出来。
“罢了,大婚的事就暂且搁一搁。你们退下,朕和皇儿说说话。”
女皇见情岫神色不对,便出口遣退了几个大臣,然后起身去看她写的文书,最后落印封起,交给宫人拿下去送到文书阁。
“咻咻过来。”
四下无人,女皇亲昵唤情岫小名,笑着朝她招招手。情岫过去,被她拉住柔荑,带到香榻上一同坐下。
情岫也卸掉方才伪装出来的傲然气势,撒娇般把头枕在女皇肩上,喊道:“母亲。”
回来之后一切都比想象得要好,女皇很疼爱她,宫里的人也好相与,柳逸辛晴也能常常见到,古篱甚至还专门差人把谷中一群动物搬了出来安置在她府里,一切都很周到很细心。她没有花多少时间就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只是好像心里还是缺了块什么,空落落的。
女皇爱怜地摸着她的头,问:“刚才怎么了?为娘见你好像不高兴。”
“没什么。这群老头子真烦人,成日多管闲事瞎操心。”情岫抱怨道:“隔三差五就来念叨什么驸马、大婚……我娶不娶是我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们说话了?聒噪。”
女皇笑道:“胡丞相是自打先帝时就在朝的,年纪大了是唠叨。他说这些也是为你好,你不爱听就等他说,别往心里去就是了。”
情岫呵呵一笑:“左耳进右耳出,我知道了!”
“咻咻,”女皇凤目隐去严厉与威仪,疼惜地看着情岫,手指轻轻抚着她的眉角,道:“只是胡丞相所言也不无道理,我南楚女子十六当嫁,你已是桃李之年,再留在母亲身边终是不妥。”
情岫不觉背脊一僵,须臾抬头问女皇:“母亲不喜欢我留在您身边么?”
“你多心了,为娘怎会不喜你相伴左右?只是身为女子就比不得男儿,就算你是储君,也不能久久独身呐……”
情岫委屈地瘪了瘪嘴,鼻腔酸酸的:“男人有什么好,还没家里的松松斑斑知我心意讨我喜欢。我才不要驸马,我愿意一世都陪着母亲您。”
女皇搂住她,拍着她背无奈笑语:“傻孩子……”
温情片刻,情岫抬起头来,抿着唇想说又不敢开头的样子,迟疑半晌方才吞吞吐吐对女皇道:“母亲,我想咕咕,还有叔叔婶婶……可不可以?”
女皇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别样目光,嘴唇微张欲言又止,终于颔首应允:“去吧,早些回来陪朕用晚膳。”
“多谢母亲!儿臣告退。”
得到允许情岫雀跃不已,赶紧跪了安退出大殿,急急忙忙坐上辇轿出宫,催着宫人赶快去往国师府。
国师府坐落在南楚大都东面,离皇宫略有些远,但是四周清流纵横绿柳萦绕,景色倒是极为曼丽怡人。以前古篱独居此地,后来柳逸辛晴也住进了这里,倒添上了几许热闹气氛。
到了国师府的大门,四辔马车刚刚挺稳,情岫就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公主当心!”
旁边宫人赶紧伸手去扶,情岫却一股脑儿跳下车来,提着长曳拖地的裙裾就急不可耐跑进了大门。
她轻车熟路地绕过前厅穿过花园,走通千步长廊,终于在尽头的梅花树下看到古篱湛然若神的身姿。以及,一个精致如玉的三岁小女娃。
“团圆!”
情岫喊了一声,兴冲冲跑过去蹲下,拉着女孩儿左看右看:“好像又长高了呀!来给我抱抱,看看胖了没?”
叫团圆的女孩儿见到情岫嘻嘻笑着扑进她怀里,甜甜喊道:“姐姐!”
从来人间端的处,最是云月小团圆。
东晋,上京。
左虓回府已有小半月,冻伤的脚也养得七七八八,本来家中人还担心他又要跑出去,可他就像脱胎换骨一般,竟然安心在家住了下来。每日读书练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滴酒不沾,一改之前自暴自弃的模样,变得正经规矩起来。
只是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其余之人也就越发担忧。
老太太见状时常对身旁的人叹道:“这孩子还是没放下,放不下啊……”
这日腊八,上京大刹古寺具设五味粥赠予百姓,平素与侯府走得近的净慈庵也差人送来红糟和笋芋麦麸做的素斋,还有一些檀香,献给老太太。老太太留前来的师太说了几句话,又命人添了香油钱,这才吩咐下面送尼姑回去。
腊八自然吃素,傍晚定远侯一家围着桌子,看到上面十来盏素斋,无人动筷。
他们谁也没忘了家里那个不沾荤腥的人。
左芝见气氛又冷凝起来,赶紧出言打破僵局:“怎么搞的?盘盘都是菜叶子,连滴油星子都没有。侯府难道没银子买肉了?还是你们中饱私囊!说!”
布菜的婢女吓得赶紧跪了下来,慌慌张张解释道:“奴婢不敢!回小姐的话,今天是腊八,按习俗是要吃素的,况且庵里又送来斋菜来……”
“好了,芝儿别闹了。”老太太出言阻止,“是我这般吩咐的。难道陪祖母吃一次素你也不愿?”
左芝这才瞪那婢女一眼:“这次就饶了你们!”接着她转头对老太太笑道:“您老人家的吩咐我怎敢不听?别说吃一次,就算是一百次一千次我也心甘情愿!”
老太太喜笑颜开:“瞧瞧芝丫头这哄人的功夫,见长了!”
“呵呵……”
一段说笑总算缓和了气氛,左芝提箸夹菜给众人,先是老太太,然后是侯爷和夫人,最后是左虓。
“哥,你尝尝看这个好不好吃!”
左虓看着碗里方方的一块,哑然失笑:“不就是豆腐,哪儿有什么好不好吃的。”
左芝不依,把碗一推:“你先尝尝、尝尝嘛!然后给我说说味道,不好吃我就不吃了。”
“臭丫头架子还大,我一介堂堂世子居然沦落成尝菜的在家里你最小的份上,我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
左虓还是照老样子跟左芝斗了两句嘴,最后一如既往让着妹妹,夹了豆腐送进嘴里,咀嚼两口囫囵咽下,却摆了摆手:“不好吃,我看你还是甭吃了。”
左芝举筷狐疑:“真的?那你怎么又夹了一块!”
左虓咧嘴一笑,歪头道:“难吃就我吃了啊,你去吃其他的,乖啊。”
“鬼才信你那么好心。”左芝朝他努努嘴,不甘心地夹了块豆腐一咬,顿时眼睛一亮,“唔!外酥里嫩还一点也吃不出豆腥味儿,好吃!”说罢她把筷子一搁,伸手去拧左虓,咬牙切齿:“好哇你糊弄我!混蛋哥哥!”
左虓一边躲一边使劲夹那盘五味素豆腐,威胁道:“嘶!别掐别掐,不然我把菜吃完了啊!嘶……”
侯爷和夫人看见两兄妹开开心心打闹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侯爷也给夫人夹了菜放进碗里:“虓儿这般,看来是差不多好了。”左夫人看了眼笑得灿然的左虓,叹道:“但愿罢。”
虽是一顿素筵,侯府众人倒也吃得高兴,阖府开怀。饭后,左虓摸着肚子,一脸餍足:“还是府里好,连素斋都做得比外面合我胃口。”
左芝扑哧一笑,打趣道:“现在知道说这些好听话了,那以前是谁一走三四月来着的?嗯?”
左虓赧然:“总要经过了比较才知道家里的好……我以后不走了。”
不想再走了,走不动了。其实天涯海角走到哪里都没有区别,没有她,哪里都是一样孤独、乏味。
“好、好。”老太太几乎老泪纵横,“安安心心在家里呆着,祖母叫人给你调养身子,看你瘦得……”
左虓扬眉,月眸笑得温柔:“祖母您可要悠着点儿,我喝补汤都快喝得流鼻血了。”
麒麟暖炉散发出烘烘热气,一家人叙着话,也是温馨煦暖。这时老太太忽然道:“有件事儿我得给你们说一下。今儿个送斋菜来的师太说,纪家小姐到净慈庵里剃度出家了,就是月前的事。”
“她?!”左芝大惊,“好端端的怎么出家了?”
老太太颇有深意望了左虓一眼:“不清楚,兴许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哎。”
左虓正在喝茶,闻讯不觉皱了皱眉头,没有搭话。
情岫走了四年,他也在外漂泊四年。当事的人都不在,左家自是不可能谈什么成亲的事,可纪家也奇怪了,竟没派个人来催一催,如今倒好,对方还一声不吭进了庵堂当姑子,看来也是个铁了心不想嫁的。罢了,这样也算有了个了结,两不相误。
麒麟炉内烟火已冷,嗔痴燃尽可思情尚存,长久不灭。
腊八夜又下了雪,正当定远侯府沉睡在一片宁谧之中时,一人一马纵横长街而来,踏破众人美梦。
晋皇病危。
第六一章 送画盒,念团圆
晋皇这几年身子是愈发不好, 特别是在太子谋逆一案之后, 更是恍然老了十多岁, 一夕之间满头华发, 老残垂亡。
徳寿宫内, 明灯金帐, 寂静大殿弥漫着一股苦药的味道, 皇族近臣们纷纷齐侯外堂, 人群中时不时发出压抑的呜咽哭声。内堂里, 后宫之主左贵妃伴侍龙榻, 晋皇倚在床头, 面色黑青老目浑浊, 有气无力地喊卫昇过去。
"东澜……你过来……”
他一生未曾立后, 太子死后也未再立储君, 如今命数将尽, 是该交待身后事了。
卫昇跪到龙床之前, 伸手去握住晋皇冰凉的手掌, 目露担忧:"父皇, 儿臣在。”
"东澜, ”晋皇垂眸看着他, 似有无奈惋惜, "众多皇子之中, 你是最像孤的……无论是相貌性情, 还是际遇命数……都是最像的……”
"生来并非王储, 最终却还是要坐上这个位置……虽有人为在内, 一切终归免不了天意注定。如此一来, 真的就要被束缚终身了……”
"孤本不愿看你重蹈覆辙, 只是现在, 东晋不得不托付与你……孤早已拟好了诏书传你继位, 待孤去后, 右相自会宣读诏书。东澜, 为君者有太多无奈, 路途险峻, 以后就靠你自己了……孤不在, 你谨记为君之道, 必定以国为重, 善待百姓。”
卫昇磕头, 泪花烁烁:"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晋皇的手抚上他的额头, 露出一抹凄然笑容:"孤膝下儿女不多, 也尽数托付与你了, 好好待他们, 你会是千古明君。”言毕, 晋皇转头往外看了看, 问左贵妃:"虓儿来了么?孤有件事要嘱托他。”
这个节骨眼上怎会召见左虓?
左贵妃一怔, 随即答道:"一早就侯在外堂了, 臣妾这就唤他进来。”
左虓进来碰到卫昇退下,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 没有说话。
"臣叩见陛下, 万岁万岁万万岁。”
左虓在离龙榻三步之遥的地方跪下叩首。晋皇见状, 吩咐左贵妃:"你先出去。”等左贵妃退下之后, 形容枯槁的晋皇咳嗽两声, 沙哑喊左虓:"到孤身边来。”
左虓跪着挪到榻前, 晋皇见他消瘦的面容, 叹道:"许久不见你了, 竟也差点让孤认不出来。虓儿, 近来可好?”
左虓垂眸:"承蒙陛下费心, 臣一切安好。”
"呵, 你哪里会好?没有那个人, 怎么好……”晋皇自嘲一笑, 一句话模棱两可, 也不知是在说左虓, 还是在说自己。
左虓也勾勾唇角, 一抹苦涩:"不过是如人饮水, 冷暖自知罢了。陛下莫要为微臣操心, 好好养身子才是, 等您好了带我们去狩猎, 微臣还想再瞻陛下的马上英姿。”
晋皇口气温柔:"你和东澜二人是表兄弟, 自小又一同长大, 性子却不尽相同。东澜老成, 小小年纪就思虑甚重, 独缺了你这份年少的洒脱和意气风发, 有时候孤在想, 若不是长在宫里, 东澜岂会是这般模样?有时候孤又想, 诸皇子中若是有个你这般性情的, 那该多好……”
左虓安慰道:"贵妃娘娘是臣的亲姑母, 按照民间的说法, 陛下您就是臣的姑父。姑父和侄儿, 也算得上是半对父子的。再说陛下您是一国之君, 天下臣民皆是您的子女, 微臣自然也是, 您说是吧?”
"说得好, 说得好。还是你说话中听。”晋皇开怀, 油尽灯枯的脸绽放笑颜, 短暂笑过之后, 却突然问左虓:"虓儿, 你可有咻咻的消息?”
左虓唇角笑意一凝, 飞速敛眉垂眸, 简单利落吐出两个字:"没有。”
"哎……”晋皇捕捉道他的落寞, 叹气一声, 伸手指着琴桌上的长画匣, "把那个盒子拿来。”
左虓取来画盒, 听从晋皇指挥打开, 看到里面的白玉画轴和廉价泛黄绢布, 不觉诧异。
是南楚女皇的画像, 挂在梅堂的那一幅。
晋皇手捏画卷, 轻轻抚着, 放在上面的目光宛如看见了思慕已久的情人, 眷恋不舍。他道:"当年孤为了皇位而舍了她, 临到将赴黄泉, 却发现最放不下的还是她……此生之憾是无法弥补了, 可孤却不想看到身边再有这样的遗憾。”
左虓心头一震, 愕然抬头。
晋皇微笑看他, 眼中有审视也有成全:"虓儿孤问你。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 你可愿为那人舍弃所有?包括身份、地位, 甚至男人的尊严。就算不能完全拥有她, 就算她还要再有其他男子, 你也愿意相伴左右, 甘心当她背后的依靠, 你做不做得到?”
做不做得到?左虓同样扪心自问。
四年前的他做不到, 彼时他心高气傲, 容不得一丝瑕疵, 所以他亲手推开了情岫。可是日日月月年年, 当他饱受相思的折磨, 当他午夜梦回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嚎哭, 他才发现自己的一切底线都不算底线。
只想见到她, 只想抱着她, 只想和她在一起。这才是他真正的底线, 以前的所有顾忌所有忧虑都是可笑虚伪的自怜自艾。
他什么也不想要, 他就想要她。
胸腔激流涌荡, 一下冲破了心扉, 整个人都豁然开朗, 左虓从未这样坚定过。
他郑重其事地说:"我做得到。”
晋皇了然一笑, 隐隐有些激动:"做得到就好, 这样就好……虓儿, 孤有一事交给你去办。代孤把这幅画送到南楚女皇手上, 你亲自送去。”
左虓含泪接过画卷, 手臂微微颤抖, 哽咽道:"可是……”
晋皇知道他要说什么, 摇摇头闭上了眼:"孤留着也是无用, 最后顶多成为皇陵殉葬品的其中一样。不如把它交给画中人, 也算了却孤的心愿, 至少她看见此画就会想起我……”
灵熙, 灵熙……但愿来世, 你我心有灵犀一点通。
晋皇服了汤药又昏睡过去, 左虓手拿画盒走出殿门, 最开始觉得一阵轻松, 随即又是沉重。
四年已过, 她变成了什么模样?会不会……早已忘了他?
"表弟。”
忽闻卫昇的声音, 左虓急忙敛起伤感, 抬眼冷冷看向前方, 不咸不淡打了个招呼:"四殿下。”
卫昇看他一如既往地冷淡, 低头苦笑了一下, 道:"有没有空陪我走走?”
宫里长街一如既往的清冷, 缺乏生气。高墙耸立, 危檐倾轧, 在这等举国哀肃的时节, 愈发显得阴森。
左虓和卫昇并肩走过, 冷风吹翻二人衣袂, 飒飒飘起。走了许久二人谁也没开口, 良久沉寂。
"其实, ”还是卫昇先开口, "从小到大我都很羡慕你, 甚至可以说, 还有些嫉妒。”
左虓脚下一滞, 有些震惊:"怎么会……你贵为皇子又深得陛下喜爱, 羡慕我作甚?”
卫昇眼角微垂:"因为我耗尽心思做成的事情, 你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达成。功课如此、武艺如此、骑射如此……太傅总夸你天赋好, 你只看一遍就能记住的诗词, 我要回去念上五六次, 才能勉强背下。你八岁就驯了第一匹马, 而我却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就连说话, 你也比我更能讨母妃欢心, 她对着你会笑, 对我却总是板着脸问有没有完成功课……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为了赶上你, 私底下花了多少功夫?我天资平庸却被寄予厚望, 只得强迫自己去学去算计。哪儿像你, 潇洒过日子, 想做什么都可以……什么聪慧明敏, 外人所看见的不过是表象罢了。”
他们兄弟二十多年, 左虓头一次听卫昇吐露心声, 此时惊讶不亚于晴天霹雳。
"你运气也好。你常说自己命悬一线, 最后不还是安然度过了么?总归是一番有惊无险而已。你就连出趟门也能捡个女子回家……呵, 我一辈子困在宫里, 哪儿能有这样的际遇?你的命比起我来好了不止千百倍, 如果可以我倒宁愿和你换一换……”
"我……”左虓张了张口, 嗓子却像被掐住般说不出话, "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
"你当然不知道, 任何人都不知道。”卫昇忽而抬起头来, 无谓一笑:"以前我藏在心里不说, 是因为不想面对事实, 如今说出来是因为我看清了事实。事实就是如此, 你左虓, 处处都胜过我。就算以后我当了一国之君, 我依然很羡慕你。羡你自由自在, 活得恣意洒脱, 想要什么就能去追什么。”
"其实我也有很多不如意, ”左虓竟然有些无措, "只是被你这般一说, 好像还是你更不如意一些……”
"呵!”卫昇捶他胸口一拳, "看你幸灾乐祸的样子!臭小子!”
"呵呵……”左虓低低笑了两声, 也还了他一拳, 挑衅道:"想打架?”
卫昇把袍子别在腰间:"打就打!”
左虓撸起袖子, 搓搓手掌:"待会儿输了可别哭鼻子!”
……
一场酣战是宣泄也是恩怨的了结。左虓和卫昇大打出手, 各自挂彩不少, 打完了却又相互搀着去太医院讨药擦。
半路, 卫昇揉着肿起来的眼角, 问:"你有什么打算?”
左虓拿手背蹭去嘴角血渍, 道:"我要去南楚, 把媳妇儿追回来。”
卫昇闻言默然片刻, 最后一张滑稽的伤脸上露出难看的笑容:"我先祝你此去顺利, 心愿得偿!我在这里等着你好消息。”
左虓扬眉得意:"一定!”
南楚, 国师府。
情岫抱着小团圆玩了没多久, 柳逸和辛晴就回来了。小家伙一见人就从情岫身上跳下来, 张开胖乎乎的双臂奔过去。
"娘——”
辛晴一把搂起她, 捏捏她小脸蛋:"小可爱!”
情岫怀里一下空荡荡, 她看着亲昵的母女二人, 轻轻垂下眼帘咬了咬唇。
"咻咻来啦。”
儒雅柳逸出声招呼, 情岫方才抬头笑道:"嗯, 过来看看。”
"娘, ”小团圆靠在辛晴肩头打个哈欠, 揉着眼道:"想睡觉觉了……”
辛晴搂着她小小的背, 笑道:"那我带你回房。乖, 给公主和国师道别。”
小团圆挥了挥胖嘟嘟的小手:"国师大人再见, 公主姐姐再见, 我明天再和你玩儿。”
眼看辛晴抱着小团圆转了身, 情岫下意识想追上去, 却被柳逸一掌按住肩头。她回首, 只见柳逸默默摇了摇头。
情岫眸子里聚起氤氲, 轻声道:"我就想多陪陪她……”
柳逸也无奈, 只是劝道:"日后有机会我就带团圆进宫见你。我过去看看她们母女, 你和国师慢聊。”
柳逸一走, 情岫眼帘一垂泪珠就落了下来。
古篱见状过去揽住她, 安慰道:"莫哭莫哭, 回回来回回都要哭, 以后我都不敢让你来了。”
情岫伏在古篱怀里哭得委屈:"她跟我都不亲近……呜……”
"她还是喜欢你的。不过如今辛晴才是她的娘亲。”
情岫不甘心:"可她明明是我生的!咕咕, 我不想一直这样, 我想把团圆接到自己身边养, 你帮我给母皇说好不好?你帮我求情……”
古篱抚上她的眉角, 叹道:"咻咻, 你现在是南楚的储君平阳公主。本来你回宫之初外界就颇有微词, 若是再冒出一个说不清生父的小公主, 别人会怎么想?怎么说?当初为了扳倒凤君替你父亲报仇, 你母皇布局十多年, 忍辱负重。如今你也只能学着隐忍, 要顾全大局。”
情岫争辩道:"团圆有父亲的!只是他现在不在这里罢了……咕咕, 你帮我想想办法, 我真的想和团圆在一起, 咕咕求你了……”
古篱被情岫缠得不行, 最后缴械投降, 出言妥协。
"我真是拿你没辙。”古篱微微含笑, 道:"若说办法也不是没有, 就怕你不愿意。”
情岫赶紧点头:"我愿意我愿意!为了团圆做甚么都可以!”
古篱轻轻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墨黑的瞳孔折射出迷恋的目光, 柔声道:"你若是大婚, 就可以和驸马以夫妻的名义请求陛下, 收养团圆做义女。如此一来名正言顺, 外人挑不出刺, 团圆也会有个正大光明的身份。”
第六二章 岁月情,选下人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么?”
情岫失望垂下眼, 心有不甘地问道。
古篱道:"其他的法子或许有, 但始终不能给你和团圆母女的身份。你若要大婚, 就会搬出宫里住到公主府, 到时候可以先接团圆入府住下, 待选了驸马再行请旨。咻咻, 趁团圆还小你要尽快拿主意, 不然孩子大了就没那么容易教得亲。”
"我……”情岫低头, 紧紧咬住嘴唇, "驸马要选谁?不是亲生女儿, 我怕那些人对团圆不好……”
"爱屋及乌, 只要真心待你, 自然也把团圆视若己出。”古篱轻轻牵起她的手, "你若是放心不过别人, 我愿意来做团圆的父亲。你觉得如何?只要你不嫌我老。”
情岫猛然抬头, 媚眼里诧异涌动, 震骇非常。
"咕咕……我……”情岫鼻子酸酸的, "你不用对我这么好……”
古篱缓缓俯首, 谁知却未似往常一般亲吻她的额头, 而是再低一点, 把吻落到她的唇角。
轻柔的一个吻, 微微有些凉。
他的嗓音依然清润, 却带上一丝别样的男人沉哑:"对你好是我心甘情愿。”
情岫心如鹿撞手足无措, 下意识倒退一步, 满颊绯霞飞起, 把头埋得更低了。她张口结舌, 吞吞吐吐道:"我、我……咕咕你……我回去想想!”
匆匆忙忙扔下一句话, 情岫落荒而逃。
风扫过, 惊落枝上梅花, 雪瓣沾在古篱肩头, 染得他一身梅香。看着情岫几近狼狈的背影, 他轻垂眼角, 哀言自叹。
"岁月……本应无情。”
朝暮飞云, 惊艳了谁的年华, 淡去了谁的时光?
岁旦在迩。临近除夕, 一人一马风尘仆仆, 终于踏进南楚大都的城门。
左虓进城下马, 随笔进了一间茶寮坐下, 刚喝了一碗解渴茶汤, 便听见邻桌之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么?平阳公主要大婚了!”
"大婚?你听谁说的?”
"嗨, 大伙儿不都这么说。你没见这几日都有人往公主府里搬东西?准是给公主成亲用的。”
"那驸马是谁?”
"这个就不知道了。管他谁呢, 总不能是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
"那小子运气贼好了!我听说咱们公主殿下模样儿可俏了, 未来驸马爷艳福不浅!”
"我倒觉得没什么好。漂亮归漂亮, 但一辈子就守着这么一个女人不说, 还要和其他男人争宠……真别扭!”
"……”
左虓一听, 茶也没心思喝了, 摸出钱往桌上一放, 急吼吼出了门向人打听了公主府的地址, 又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新修缮好的公主府前站满了人, 密密麻麻一片, 拥挤不堪。门口摆了一张桌子, 后面坐了个管事模样的人, 正在对着来人问话。有些人被放进府去, 一脸欢欣;有些人被拒之门外, 垂头丧气。
左虓把马拴到路边, 走到队伍末端, 拍了拍前头那人的肩膀, 拱手一礼。
"请问兄台, 此处是在作甚?”
那人手里拿了块竹片牌子, 闻言先是把左虓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眼神中有些敌意, 最后看他手里没牌子, 这才放缓口气, 道:"今儿是公主府选下人, 这些都是来参选的。”
左虓看这人穿一身绸缎衣裳, 腰间还挂着玉佩, 看起来也不像要卖身的伙计, 有些狐疑:"兄台也想进公主府做事?可在下看兄台似乎……家境不错。”
这人翻他一个白眼, 嘲他大惊小怪的样子, 抬手一指周围:"你瞧瞧这里哪个人是一穷二白的?这可是平阳公主府上, 选的是伺候皇太女殿下的人!只要一脚跨进了这里, 混得再差也比得上个七品小官, 若是能得公主殿下青睐, 一朝飞黄腾达不在话下。嘁, 没见识!”
左虓瞬间明了, 同时肚子里又生出一股窝囊气。
这哪里是选下人, 分明就是挑男宠!
"原来如此。”左虓按捺住火气, 不动声色又问:"不知入选要什么条件?”
那人听了嗤笑一声, 拿起手里的竹牌晃了晃, 轻蔑道:"你就甭想了。前几日这参选的牌子都炒到三百两一块, 今儿个你就算花一千两也未必有人肯卖。没这牌子可不行, 门口站的是宫中侍卫, 身手了得, 闲杂人等休想进去!”
"哦……还要牌子呀。”左虓点点头, 吹捧道:"我就是路过看这里人多热闹, 好奇罢了。小弟家贫, 可不敢有此非分之想。我看倒是兄台您相貌堂堂气质不俗, 眉宇之间紫瑞萦绕, 天生就是贵人命数, 定能中选。”
这人一听眉开眼笑, 志在必得:"好说好说, 只要能让我见到公主, 一定拿下!”
左虓趁他心情不错, 赶紧下套:"在下姓左, 字九虎, 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原来是九虎兄弟, 幸会幸会。”这人毫不觉异, 实话实话, "在下石天韵。”
石天韵?
左虓飞快在心中记下这个名字, 眼中精光一掠, 又笑着说:"石兄好……”
话语戛然而止, 只见左虓眼神掠过石天韵肩头, 瞳孔陡然放大, 脸上是惊愕的表情, 仿佛看见什么怪物。石天韵见状, 也自然而然回首往身后看去。
猛起一掌落下。左虓手刀劈在石天韵后颈, 石天韵脚下一软人都瘫了下去。
"哎呦石兄你怎么了?来来, 我们到那边歇歇……”
左虓接住"晒晕”的石天韵, "好心”把他拖出队伍, 安置到街边墙脚休息。他从石天韵手里抽出竹牌, 又在人身上搜了一圈, 把有用的东西都捡了出来, 揣进自己怀里。
"我家媳妇儿你也敢想!揍死你丫的!”
左虓想起石天韵提及平阳公主时的觊觎之色就火大, 踢了他两脚又把他绑了起来, 随手撕了块布塞住他嘴巴, 然后理理自己衣裳, 大摇大摆走回人群, 站到队伍末端。
长龙般的队伍缓缓移动, 左虓站了一个多时辰, 终于轮到自己。
"石天韵, 大都汉武县人氏, 年二十四……”
门口管事看了左虓递上的身份文牒和竹牌, 跟记录册上一对, 两者相符后又用审视的目光把左虓打量了一番, 微微颔首表示还算满意。
"过来站这里, 鞋脱了。”
左虓走到制定的地方往墙边一站, 只见墙上刻着长短度量, 方才明白这是要量身高。一名宫人过来比了比, 回到管事跟前禀道:"七尺八。”
管事提笔记下, 手一挥:"过。下一个。”
咚咚咚——
左虓正在穿靴, 后面走来一个彪形大汉, 踏得地上嗡嗡微震。大汉往墙边一站, 顿时形成一大块阴影。
量身高的小宫人使劲踮起脚尖去看刻度:"九尺……三、四寸。”
管事听了头也没抬, 道:"收牌子。”
收牌子就是把竹牌收回, 意思就是此人落选了。
大汉不解, 粗声粗气质问道:"凭什么七尺八的都过了, 我九尺四还不行!”
管事斜睨他一眼, 阴阳怪气地说:"公主殿下娇柔, 你这样子站到殿下跟前, 万一吓着了她谁来负责?再说了, 公主殿下若有个什么吩咐, 难不成还要仰着脖子跟你说话?哼, 轰出去。”
随即来了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 一人一边架着大汉就把人拖了出去。
左虓见状拍拍胸口, 庆幸之余又无比感慨。
看来想要见小禽兽媳妇儿一面, 简直是难如登天!
身高之后又看五官、查疾病、考识文断字, 一关关下来淘汰的人是越来越多, 最后仅剩左虓等不足十人。
这时, 众人被带到单独的院子, 由公主府的总管事柳夫人亲自过目挑选。
左虓远远瞧见一位中年妇人身着红色劲装, 英姿飒飒, 手里捏着黑色的皮鞭子, 心里大喊不妙。
怎么是这位姑奶奶?!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躲到了一行人的末尾, 举起袖子半遮着脸, 争取不让辛晴看见自己。
"站一排。”
辛晴鞭子一甩"啪”的一声, 转身在太师椅上坐下, 颇有豪气。她随意抬起手, 指挥众人:"站好了就一个个说说, 自己有什么特长。从你开始。”
站在首位的男子书生模样, 率先说道:"在下家中世代书香, 自幼习文, 可作诗词文章, 还略通歧黄之术。”
辛晴听了道:"懂些医道?那好, 你去药房做事, 回头做得好, 我让相公收你当徒弟。”
"谢夫人。”书生叩谢, 很快就被人带下去领到药房, 然后在竹牌上写下他的名字, 和宫人的腰牌一样, 平日挂在身上便于他人叫唤。
第二人生得英武, 五官刚毅。他上前道:"在下会些拳脚功夫。”
话音一落他就耍起拳来, 掌风噗噗, 看得旁人一阵叫好。辛晴却不为所动, 冷眼看他卖弄完, 最后提起鞭子扫过去, 竟然一招就绑住了此人的腿, 把他拽翻在地。
"雕虫小技。”辛晴嗤之以鼻, 走过去蹲下捏了捏此人的臂膀, 像看牲口似的检查一番, 道:"练的都是花拳绣腿, 不过底子不错, 先当个护院, 以后再慢慢学功夫。”
"精通音律……”
"擅绘丹青……”
"巧手能做百物……”
"……”
剩下的人都各有所长, 辛晴根据这些一一安排了诸人的去向。最后, 就剩下左虓一个人了。
辛晴见末尾那人自打进来就一言不发, 还侧着身子遮住半边脸, 一直看不清相貌, 不觉皱了皱眉头, 道:"尾巴上的那个转过头来!喊你你听见没有!”
辛晴看他磨磨蹭蹭一阵恼火, 几乎是又要甩鞭子打人。左虓这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脸来, 堆起谄媚笑容。
"婶婶, 许久不见了哈……”
辛晴看清他先是一怔, 随即勃然大怒, "蹭蹭”过去就要开打。
"你个混账王八蛋!居然还敢出现在老娘面前!”
铁鞭袭来, 左虓上蹿下跳躲个不停, 连声求饶:"婶婶别打别打, 今儿不是选下人么?有帐咱们下来再算!你先选了我行不?”
"选你?”辛晴怒火燃顶, 手下愈发用了狠力, "你做梦!老娘先打死你, 再大卸八块扔出去!”
左虓躲不过, 背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多下, 最后干脆上前一把抓住鞭子, 嬉皮笑脸道:"婶婶您一定要选我!真的, 我比他们都好!”
辛晴扯了扯鞭子, 拽不动。于是暂且停了下来, 横眉冷笑:"你个纨绔子负心汉会比他们都好?你倒说说, 你好在哪里!”
"我……”左虓眼珠一转, 理直气壮大言不惭地说:"我会暖床!”
第六三章 腊二四,糖豆粥
“你、你……”
辛晴被他一句"我会暖床”震住了, 面容有点扭曲, 眼睛圆瞪嘴角微扬, 又恼怒又想笑的样子。
左虓索性豁出去了, 昂着脖子说道:"什么琴棋书画骑射武功, 有什么大不了的?天上掉块石头都能随便砸死几个!暖床就不一样了, 暖床者不仅要貌美体健, 还要善于察言观色, 讨主人的欢心。你问问他们几个谁会?这种事当然是我这种有经验的做起来熟门熟路……婶婶, 您一定要选我, 必须选!”
辛晴回过神来, 依旧毫不买账, 抬脚去踢左虓:"选你个头!你这混帐还想爬床?我呸!提鞋都不配!滚、滚……”
左虓挨打也不肯退后, 抱着头使劲辩解:"提鞋我也会。什么穿衣梳头捏肩捶腿……我通通都行的!婶婶, 我不要工钱, 管饭就成!您选我, 选我……”
左虓这死皮赖脸的样子把辛晴气得够呛, 她扔了鞭子在左虓背上狠狠拧了几把, 咬牙切齿。
"老娘选猪选狗也不选你!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下贱胚子……”
"娘。”
正当二人吵闹不休, 院门口钻进来个粉嘟嘟的小女娃, 正是团圆。
小团圆好奇看着半跪在地上抱住辛晴大腿的左虓, 满眼不解:"娘亲你为什么要打这个人?”
左虓闻声放眼过去一看, 一下懵了。
"你、你……”左虓难以置信, 抬头看向辛晴, 半晌憋出几个字, "婶婶您……老蚌生珠?”
辛晴一肚子火, 抬脚踢开左虓:"关你屁事!”
说罢她过去抱起团圆, 立马换上一副和蔼笑脸:"哎哟小可爱怎么跑这里来了?周嬷嬷呢?”
小团圆掰着手指头, 嘟嘴道:"她睡着了, 呼噜声打得好响, 震得我耳朵疼……”
"这个懒婆子, 待会儿就把她撵出去!”辛晴忿忿道了一句, 随即又去哄团圆, "没事没事, 她不好我们就不要她了, 改明儿娘亲给你找个更好的嬷嬷。”
左虓一直在旁盯着团圆看, 几乎要把小家伙看出个洞来。团圆察觉到他关注的目光, 抬眼与之对上, 指着左虓问辛晴。
"娘亲, 他是谁?”
辛晴脸上一僵, 一时语噎:"他……”
"我是新来的嬷嬷!”左虓抢白道, 上前对着团圆大献殷勤, "我睡觉不打呼噜。我会骑马打猎钓鱼捉兔子, 还会放风筝踢蹴鞠做花灯……我带你玩儿好不好?”
团圆的眸子也像月牙, 笑起来弯弯的, 瞳孔又黑又亮, 她闻言眨眨眼:"真的吗?可是……你好像是个男的。”
"女的是女嬷嬷, 男的就是男嬷嬷嘛!”左虓笑意盛满眼眶, 随手扯下院子里几根草, 三两下编了个小蚂蚱出来送给团圆, "喜不喜欢?我还会编蝴蝶和麻雀!”
团圆雀跃接过, 小心翼翼捧着草编蚂蚱, 觉得新奇有趣儿极了:"真好看呀……娘亲, 我不要周嬷嬷, 我要他当我的嬷嬷。”
辛晴当然不允, 断然否决:"不行!”
"为什么不行?”团圆撇撇嘴, "周嬷嬷长得胖, 睡觉老挤着我, 我不喜欢她……这个男嬷嬷好, 不胖不瘦的, 样子也比周嬷嬷好看, 还会那么多新奇玩意儿……”
"反正不行。”辛晴摸着小团圆的脑袋, 和她商量道:"我们不要周嬷嬷也不要他, 重新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嬷嬷好不好?”
团圆不乐意, 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 我就要男嬷嬷。你不答应我我就去给公主姐姐说, 她肯定会答应的!”
左虓趁机帮腔, 点头大力赞成:"好啊好啊!你去给公主说!”
辛晴看见这对头一次见面的父女竟然如此默契, 怒然之下又生出几分不忍。
虽然这混小子坏透了, 但就这般割断他们父女的联系, 好像对团圆也不公平……
"留就留罢。”良久沉默之后, 辛晴终于妥协了。她把团圆交由旁边婢女抱着, 转身对左虓道:"滚过来。”
左虓屁颠屁颠地小跑上去, 满脸讨好:"婶婶……”
"乱叫个什么?!叫夫人!”辛晴瞪他一眼, 叉腰威胁道:"再乱喊老娘就撕了你的嘴。”
左虓赶紧改口:"是是是, 夫人。”
"唉……”辛晴微微叹了口气, 语气软了几分, "让你留下也不是不可以, 不过我们要先约法三章。”
"第一, 不许去见咻咻。第二,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的身份。第三, 卖身为奴, 叫你干嘛你就干嘛, 不许反抗。做得到就这三条就留下, 做不到就给老娘滚, 我当你从未来过。”
左虓来此就是为了见情岫, 听此条件自然心有不愿, 面露勉强:"后两条都没问题, 只是这第一条……夫人, 让我和她见一面成不?就一面。”
"不行!”辛晴很是坚决, 斩钉截铁, "别忘了当初是谁抛弃了她, 现在你说回头就回头, 你以为你是谁?!”
提及此事, 左虓愧疚浮上眼眸, 低头诺诺妥协:"……好。我答应就是。”
辛晴见他爽快应允暗地里松了口气:"走, 去把卖身契签了。”说完她又想了想, 补充道:"咻咻经常要到团圆的院子去, 你不能住那里。府里东南角有个院子, 你住那儿。记住, 平日不准胡乱走动, 要是被老娘发现你耍花样, 扒了你的皮!”
签了卖身契, 左虓被人领着去刻牌子, 匠人正要往上写"石天韵”三个字, 左虓伸手一拦。
"别忙, 石天韵读起来太拗口, 刻我的小名好了。”
"您说。”
"唔……石头, 我叫石头。”
"……”
萝挂青松是所依, 松凋萝更改何枝。操刀必割腕可断, 磐石徒坚心不移。
磐石, 不移。
自从搬出了宫里, 情岫每日都两头奔波, 白日进宫陪伴女皇, 傍晚回府见团圆。这日女皇留了情岫用膳, 又是华灯初上, 四辔华盖马车才缓缓出了宫门, 往公主府驶来。
情岫回到府里褪去了宫装, 换上一袭常服, 赶紧命人把团圆抱来。
不一会儿辛晴带着团圆过来, 小家伙头发还湿着, 见人就亲热扑上去:"姐姐!”
"快过来!”情岫高兴搂住她, 把她抱到膝上坐着, 问:"今天都做什么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辛晴笑道:"小家伙好动, 在院子里呆不住。跑到药房去找相公, 玩了一天的当归黄芪, 身上一股子药味儿难闻死了!这不, 刚刚洗了澡就带过来了。”
情岫把鼻尖凑到团圆粉粉的脸颊嗅了嗅:"哎呀让我闻闻是不是有药味儿?”
团圆腮边痒痒, 咯咯笑着:"才不呢, 我现在身上香扑扑的, 比国师大人还好闻!”
情岫去挠她, 逗趣道:"是么是么?那你说说国师大人怎么个好闻法……”
……
入夜, 辛晴回了房, 把团圆留下和情岫睡。情岫拿绒巾给团圆擦干头发, 又亲自捏了把双鱼戏莲玉梳子, 为她梳头。细密梳子缝滑过小家伙柔软的头发, 黑白相间。
"团圆的头发长得真快, 都过肩头了。”
小团圆光着脚坐在床上, 小脚板胖嘟嘟的。她把青草蚂蚱放在跟前, 用脚趾头去踢着玩儿, 笑咯咯地说:"姐姐你来看, 这个还会动呀!碰一下就能跳。”
情岫斜过身子探头一看, 问:"哪儿来的?”
"新来的嬷嬷送我的。”团圆打了个哈欠, "唔……原来的嬷嬷又馋又懒, 娘亲不要她了, 给我找了一个新的。”
情岫明了:"哦, 新的嬷嬷呀, 叫什么名字?”
"他叫石头, 长得比前一个嬷嬷好看, 还会很多很多东西……”小团圆揉揉眼睛, 娇娇说道:"姐姐我困了。”
"睡吧。”
情岫铺好被子让团圆睡进去, 自己也在旁边躺下, 侧过身去轻轻搂住她, 臂弯里抱着小小的一团温暖, 心满意足。
"你这样子当娘亲可不行……快长大些, 不然我就要养两个娃娃了。”
夜深人静, 情岫不觉想起多年前庵堂外二人的对话。彼时鲜衣怒马, 年少无愁, 只知花前月下。
"我已经长大了, 我做娘亲也做得很好……”
她喃喃自语了两句, 也阖上眸子安眠。窗外一阵寒风呜咽, 似是一声叹息。
转眼便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夜, 南楚虽气候暖和, 这日也不免刮起北风, 把公主府门口两个大灯笼吹得左摇右摆。
除夕之夜平阳公主自然是要去往宫中陪女皇守岁的, 所以此夜公主府提前过节, 院内爆竹惊春, 夜响箫鼓。翠鼎缓腾香雾, 鹅黄流苏帐煖。阖府上下欢聚一堂, 热热闹闹过节。
古篱也来了, 送了团圆一枚亲手所制的荷叶双龟玉锁, 取平安长寿之意。团圆被柳逸抱着, 见之欣喜不已, 嚷嚷着就戴上了脖子。
"咻咻, 这是给你的。”
古篱随后又递给情岫一个盒子, 情岫接过打开, 发觉里面是一只水晶卧鹿, 还有一对白玉松鼠耳环, 以及一根青玉仙鹤簪。竟然是比照她所饲养的几只宠物而制, 神态逼真惟妙惟肖。
情岫摸着耳环好生惊讶:"咕咕这都是你做的?”
古篱微微含笑, 颔首道:"玉料是以前你母皇赏赐的, 我寻思放着也是无用, 便拿来做了这些。可还合你心意?”
"我很喜欢!”
情岫捧起东西看了又看, 指腹轻轻摩挲着鹿尾巴, 爱不释手且童心未泯的模样堪比团圆。母女俩玩着自己的宝物不亦乐乎, 旁人也看得入迷。
辛晴一早便祭了灶神, 此时端了糖豆粥上来, 逐一分给诸人。
团圆吃着粥, 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娘, 石头也有糖豆粥喝么?”
"石头?谁?”古篱听言问道。
情岫解释道:"是新来的嬷嬷, 平日陪团圆一起玩儿的。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呢, 要不把她叫来一起?”
辛晴一听大惊, 赶紧阻止:"别叫他来!呃……我意思是今儿是咱们一家小聚, 叫个外人来作甚?不自在得很。糖豆粥厨房里还有一锅, 我叫他们拿去分了就是。”
情岫听她这样说便作罢了, 只是古篱微微皱了皱眉。
公主府东南角的偏僻院子里, 左虓看着厨房送来的过节东西, 只是取出酒来倒上。
"唉……又是孤身一人……”
笃笃笃——
正当他垂头丧气之际, 只听小院子的木门响了几下, 居然有人来访。
"来了来了。”
左虓把酒杯撂下, 小跑着去开了门, 一低头便看见了穿着鹅黄小斗篷的团圆。
"乖乖你怎么跑来了, 一个人?”
左虓弯腰抱起她亲了口。团圆高兴晃着手里的布袋子, 里面装了小石子儿般的东西, 哗啦啦的。
"大石头, 我给你送彩豆子来, 今天要吃糖豆粥, 你拿去煮了吃。”
左虓哈哈大笑:"行!煮了咱们一起吃, 我正愁没人说话你就来了, 真是我家乖乖……”
这厢左虓抱着团圆进了屋, 那边情岫却因为找不着小家伙都快急哭了。
"团圆呢团圆呢?怎么一会儿就丢了?你们怎么看人的!”
情岫平素性子柔和甚少发脾气, 此时疾言厉色的样子把众人都吓住了。
古篱见状出言劝道:"莫急。她若是出了府去, 下人们不会不知, 定是还在府里, 应当是跑哪里玩儿去了。”
这时一婢女走出来跪下禀告:"公主殿下, 奴婢方才听小姐说什么石头、糖豆粥的……”
石头?
情岫一下就站了起来:"那个叫石头的人住在哪里?快带我去!”
第六四章 红菱唇,说情愫
”大石头, 你到底会不会煮粥啊, 锅都烧糊了……”
东南角的小院子弥漫着一股焦臭味道, 一缕黑烟徐徐腾起, 又被风吹散。
"咳咳!咳咳……”
院子中央摆着个小泥炉, 底下乱七八糟塞着树叶和木柴, 上面一个小砂罐, 里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冒着小泡。左虓正拿着根树枝在捣鼓炉火, 被烟火熏得眼睛都睁不开, 一直咳嗽。
小团圆站得远远的, 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说:"大石头你吹牛, 你还说自己什么都会, 哼。”
"乖乖再站远点儿, 当心熏着你。”左虓回过头来, 鼻子下面一道锅灰印子, 看起来就像一撮胡子, 滑稽得很。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赧然道:"这生火做饭是女人家的事, 我当然不太擅长了……不过你放心, 我这么聪明, 什么事学学就会了, 煮个粥算什么?等着吧!”
"咦……黑不溜秋的, 看起来都不好吃。”团圆嫌弃地捂住鼻子, 走近左虓用袖子给他揩去唇上黑印, 笑声宛若银铃:"大石头好邋遢, 这么大的人还擦不干净脸, 羞羞!”
羞羞……
左虓乍听此二字, 顿时一怔, 愣愣盯着眼前的小团圆, 这张稚嫩乖巧的小脸蛋渐渐和印象中的那人重合起来, 一丝不差。
一样的眉, 弯弯似月。
一样的眼, 尾稍轻挑。
一样的唇, 笑如红菱。
……什么都一样。
左虓顿时眼前模糊一片, 团圆的轮廓跟情岫几乎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小家伙……根本就是她的女儿, 或者说, 是他们的女儿。
"团圆, ”左虓情不自禁抱住小团圆, 满眶热泪, "我的小宝贝儿……”
团圆冷不丁被他抱得死死, 奶声奶气地说:"大石头你松手啦, 勒疼我了。”
"呵……”左虓吸吸鼻子, 在团圆肩头蹭了一下, 憋住哭意, 努力挤出一丝笑容, 话不成句, "我、我……很高兴, 高兴得很……”
团圆撅着嘴, 小手掌在左虓脸颊一推:"嘁, 糖豆子都煮糊了还高兴, 大石头你撞坏脑袋了。”
"不煮了, 我们进屋去, 我有好东西给你。”
左虓索性把砂罐端下炉子, 抱起小团圆进了房里, 翻箱倒柜找出带来的包袱, 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了出来。
珠翠冠花、缨络流苏、玉簪金钿、团扇画人儿……基本都是女儿家用的首饰和喜爱玩意儿。这些都是他以前打算送予情岫的。
"全都送你。”左虓把东西推到团圆面前, 满眼殷切, "喜欢么?不喜欢这些我还有别的。”
团圆自幼好东西见多了, 在一推金玉里挑挑拣拣, 撇了撇嘴:"没什么特别的嘛……”
左虓挑出一枚兽形玉扣:"这个好不好?我给你戴上。”
"我有了呢!”团圆兴冲冲从衣领里扯出荷叶双龟玉锁, 笑嘻嘻道:"国师大人送我的, 好不好看?”
……
情岫着急去找团圆, 古篱本要和她一起, 却在门口被柳逸喊住。
"国师留步。”柳逸看了眼情岫, 不着痕迹给古篱使了个眼色, 道:"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情岫一颗心挂在团圆身上, 道:"咕咕你们有事慢聊, 我自己去找。”说罢她便率先而走, 头也没回。
目送情岫身影远去, 古篱淡然回首, 眉眼清冷:"何事?”
"你知晓我为何事。”柳逸一扫平素儒雅风度, 眼里带上几分怒气, "我今日才知晓, 陛下之所以答允咻咻搬出皇宫住进公主府, 是因为她愿意大婚。本来咻咻年岁渐长, 此时成婚也无错, 可我没想到她要嫁的竟然是你!你怎能娶她为妻?你我看着她长大, 与她情同父女, 世上可有父亲娶女儿的道理?你太荒唐了, 师弟!”
"怎么就娶不得?”古篱淡然无谓, "除了年岁略长一些, 我哪一样配不上她?是你视她为女儿, 我并非如此, 我喜爱她, 要娶她为妻。”
柳逸冷笑:"并非如此?那你老实说一句, 你对她到底是何情愫?你别告诉我自打她还在襁褓之中你便心生爱慕!师弟, 当年你的心事我也略知一二, 你根本只是把她当一个替代物罢了。你既不是真心, 何苦还要耽误她的终身?你于心何忍!”
古篱冷冷横眼, 勾唇道:"你怎知晓我不是真心?即便我的初衷再不堪, 也断然不会伤她的心损她的情, 总好过那些负心薄情之人。就算是团圆, 我也能做到视如己出。敢问世上还有谁能比我待她们母女更好?谁又能助她登上王位, 稳坐天下?除了我, 没有更适合的人。”
柳逸看他执意如此, 怒道:"你怎么如此糊涂!若是让梅师兄看见你这样子, 他……”
"他早死了。”
古篱忽然出言打断柳逸, 眼帘轻垂遮住墨黑瞳孔, 平平道:"阴阳有别, 他身亡多年怎会看得见?就算是泉下有知……那又怎样?我愿娶她愿嫁, 谁也别想阻挠。”
他袖袍一洒徐徐而去, 夜风撩过青丝, 鬓边霜华又多一缕。
柳逸被古篱堵得说不出话, 只能眼睁睁看他走远, 胸中郁结难纾, 只余一声长叹。
情岫站在陈旧的小院之前, 好奇看着斑驳的院门, 很纳闷府中竟然还有这样破败的地方。
木门轻掩, 她竖起耳朵凝神静听, 并未听到团圆或是他人的声音, 里面静悄悄的。
"有么人?石头在不在?”
情岫轻声唤了两下, 无人应声之后就推门走了进去。只见院子中央有个燃尽的小泥炉, 还有个不知装了什么的黑砂罐, 焦味冲鼻。院子里的树枝光秃秃的, 墙角花草也已枯萎。
"怎么住这里呀……”情岫自言自语着往屋里走去, "周嬷嬷懒, 这个石头嬷嬷也好不到哪里去, 连地也不扫。”
进了寝房, 情岫透过屏风的间隙, 一眼就看见了睡在床上的团圆。原来小家伙玩得累了便睡着过去, 蜷着身子缩在被窝里, 小小的一团。
"小瞌睡虫。”
情岫弯腰下去在团圆额头落下一吻, 随即准备去抱起团圆, 却被人从后面环住了腰。
"啊!”
情岫急促惊呼一声, 正要回头看来人是谁, 就被拥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 后背紧紧贴上宽厚的胸膛, 熟悉的温度透过冬衣传递到肌肤之上, 瞬间侵入心扉。
"宝贝儿……”
耳畔响起熟悉的男音, 较之记忆中的呼唤更为沉哑, 也更为动人心弦。
情岫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咬住嘴唇不敢说话, 只是一味扭过头想要去看身后之人。
刚一侧首, 火热的唇瓣已经袭了过来, 含住她的嘴使劲吮吸。狂猛如雨中又带了丝丝缱绻, 好似甘露。
她个子长高了一些, 身姿窈窕莹润, 早已褪去当年的稚嫩, 脱胎换骨成为一国尊贵的公主殿下, 明艳不可方物。
左虓一边亲吻, 一边观察着情岫的变化, 心中感慨万千。
蝴蝶破茧而成, 情岫的这场蜕变也使得她愈加美艳, 往常的青涩被女人的妩媚所替代, 任何男人见了都会动心。
情岫被动地承受着亲吻, 尚有些回不过神来。
日夜牵挂的那个人……竟然来找她了?
正值她愣怔之际, 左虓的唇已经滑到颈上, 脖子传来的酥流让情岫沉沦了几分, 也清醒了几分。
"你怎么会在这里?”情岫推了推他, 转过脸去, 有些想挣逃的意思。
左虓捧住她的脸, 重新覆唇盖住她的嘴, 含糊唔唔道:"想你……我很想你……”
他的手在她身体上游移, 急切抚摸着她熟悉而又陌生的身躯, 把现实和梦中的点点滴滴重合起来。
是她, 就是她, 终于见到了她。不是在午夜梦回, 不是在醉后狂想, 而是活生生的她。她就在他怀中。
这场重逢来得太突然, 情岫始终犹如落入梦靥般昏昏沉沉, 她被左虓铺天盖地的狂吻弄得毫无招架之力, 身子都软成一汪春水。
左虓顺势把她扑倒在床沿, 撩开冬日数层裙摆, 刚刚扯下她的底裤, 便急不可耐地闯进了春湾。
"嗯!”
炽热骤然侵入体内, 情岫不禁闷哼一声, 面颊绯红地去推左虓:"出去……快出去……”
左虓狠狠一顶, 多年来的相思仿佛在这一刻得到彻底纾解, 他埋头啃上情岫香肩:"想死我了, 宝贝儿……好想你……”
说着他款款动了起来, 刻意压抑着自己的, 柔柔缓缓进出。
情岫一开始还觉得有些疼痛, 可经不住他这样有手段地摆弄, 情不自禁娇吟了两声。
"嗯……”她满面羞红, 努力抑制自己的声音, 诺诺道:"团圆……团圆还在这里, 你出去……”
"嘘……”左虓伸出一根指头点在情岫唇上, 凑到她耳边小声道:"别说话, 不然会吵醒她。”
察觉他徐徐退了出去, 情岫刚刚松了一口气, 突然又被对方以雷霆之势贯穿身体, 激得她浑身几乎要失声尖叫。
情岫拱起身子搂住左虓的脖子, 像以往那样一口咬住他的肩头, 硬生生吞下喉咙口的呻吟。
若说刚才只是温柔的浅尝辄止, 现在就是狂暴的撕咬猎食。左虓宛如林中最凶猛的野兽, 把柔美可口的食物圈在身下, 一味掠夺。
他紧紧按住她柔软的腰肢, 一次次体会着自己与她的结合, 彻底放纵在欲海之中。
香汗如雨, 玉肌泛粉。
"宝贝儿, ”左虓俯首去舔了舔情岫耳垂, "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生了个女儿。”
第六五章 度旧年,西求亲
“团圆、团圆才不是你女儿……”
春潮席卷,情岫红扑扑的脸染满欲色,媚眼里水汪汪的,硬咬牙克制住情事带来的愉悦,否认了左虓的话语。
“不打自招。”左虓月眸斜抬,手指去挑开她的衣襟,埋头在她胸口轻轻咬了一下,“我又没说是团圆。”
“……”
情岫恼极了,咬唇恨恨瞪着他:“反正我才不会给你生小娃娃!”
“哦是么?”
左虓挑眉一笑,整个身体都覆了过来,把情岫钳在身下,愈发使出浑身解数,深深浅浅地一进一出。
“那我们现在生一个也不迟。”
虽然被折腾得厉害,情岫就是忍住不吭声,只是狠狠咬上左虓的肩头,吞下万千娇吟。两人本就阔别多年,都不曾有过这等事,她紧张之余不免用力,暗自夹绞住那男子之物。左虓背脊一酥,想忍却没忍住,终于喉咙低低吼鸣一声,动作也停了下来。
感觉到二人契合之处粘腻一片,情岫赶紧一把搡开人跳下床,用手绢胡乱揩了几下,慌慌张张忙着穿衣裳。冬日裙子有好几层,她越是着急越穿不好,老半天一条白花花的腿还露在外面。
左虓见状想去帮她,刚刚迈出一步:“我来……”
“不许过来!”
情岫弯腰捂住腿,腮帮子气鼓鼓的,媚眼瞪着左虓,喝道:“你走开你走开!不许看我!不许看!”
左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那都那个了,怎么还不能看?
情岫如今羞愤难当。她并非没有设想过二人重逢的那一日会是怎样光景。也许他会装作不认识她,也许他会来解释当初的苦衷,也许他会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可是她怎么也没想到左虓这么厚颜无耻,居然一见面……
哼!当初是他不要她的,现在别以为双修了就能和好如初!还想认回团圆?做梦!
情岫穿好衣裳赶紧过去抱起团圆,迈步就要往外走,理也不理左虓。
左虓身子一挪堵住她,腆笑道:“宝贝儿……”
“谁准你叫得那么亲热!”情岫表情冷冰冰的,“我才不认识你这种混蛋!让开,我要出去!”
左虓脸皮厚,被骂了也若无其事,依旧堵住门口,还想伸手去抱情岫。
“以前不认识没关系,现在认识不就行了?小人诚心诚意前来投奔公主殿下,愿效犬马之劳,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情岫警惕后退一步:“我才不稀罕!”
左虓眨眨眼,眸光熠熠:“不稀罕么?可是小人会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公主殿下刚才舒服么?要不要再来一次?”
“你……不要脸!色胚!”
情岫气得直跺脚,两人说话的动静吵醒了团圆。小家伙抬起脑袋来,眼睛也没睁开,迷迷糊糊道:“姐姐你来了……你和大石头在说什么……”
情岫拍着团圆的背,安抚道:“团圆乖,我们没说什么,姐姐抱你回去睡。”
左虓见状拍拍手:“乖乖来我这里,我陪你睡好不好?”
情岫紧搂团圆,很是防备:“不行!”
“凭什么不行?团圆是我的……”
正当二人为团圆争吵,院子外面响起了古篱的声音。
“咻咻?咻咻你在不在里面?”
情岫一听古篱寻了过来,大惊失色,赶紧推搡左虓一把。
“快藏起来!”
左虓不依:“凭什么?我正想会一会他……”
“叫你藏你就藏,不然我以后不让你见团圆了!”情岫连连推他到屏风后面,“躲好了别出来。”
左虓刚藏好古篱就走进了院子,情岫急忙抱着团圆迎出去,把他堵在门外。
“咕咕。”
情岫略有心虚地唤了他一声,呼吸都有些急促。
“刚才在跟谁说话?”古篱见情岫发髻微乱,伸手去给她理了理鬓边落发,“怎么急吼吼的样子?”
情岫后背紧绷:“方才找不到团圆有些着急,现在好了……咕咕我们回去罢。”
“嗯。”古篱淡淡应了一声,环顾四周一番,蹙起眉头:“团圆的嬷嬷怎么住在这里?太远了不方便伺候。”
“他喜欢清静,自己要住这里来的。”情岫急忙圆谎,主动挽住古篱的手臂拉他往外走,“我们回去吧,团圆都困了。”
古篱被她半拖半拽走了几步,突然停下了脚步:“等等。”
情岫心头一慌,转头问道:“怎、怎么了……”
古篱的指尖擦过她潮红的面庞,轻轻摸上小巧的耳珠。
“这边耳环怎的丢了?”
情岫这才察觉右耳上空落落的,想来定是方才厮缠把耳环弄掉了。她愈发窘迫,垂首敛眉不晓得如何解释:“我不知道……”
“呵呵,还是这样迷糊。”古篱颇为无奈地笑笑,爱怜摸了摸情岫脸颊,打趣道:“不过也无所谓,你只要别在大婚那日也犯迷糊就行了,呵呵……”
情岫羞赧低下头,拿眼角偷偷觑着房门,心中似有不甘却不敢说出口。
四年了,左虓对她不闻不问,古篱却对她无微不至。团圆需要一个父亲,他就说愿意当团圆的父亲。和幼时一样,古篱总是她的期盼她的依靠,她所有的困难他都会解决,他倾尽所有地帮她。他依然是她的神,守护之神。
不能当负心人的。情岫被人辜负过,所以她不愿去辜负别人。明明答应了大婚,这个时候若是再说那些反悔拒绝的话……她说不出口。
怎么办?到底要怎么办?
神思恍惚的情岫被古篱牵着手带离了破败院子,左虓方才缓缓从房内走出来,眸中半分阴沉半分忧郁。
大婚……他是否来得太晚了?悔悟得太晚了?
除夕之夜,爆竹惊春,人竞喧阗。大都皇宫内,皇族齐聚在大殿之内,和女皇一齐迎接新年的到来。
温暖的南楚也飘起了丝丝小雪,大殿门口放着画了钟馗捕鬼的大屏风,殿内每根柱下都摆放了龙凤暖炉,还点了近百盏用鱼骨所制的魫灯,上镶金银嵌玳瑁,寓意年年有余。
女皇膝下独有平阳公主一人,自从亲手解决了凤君之后也未再选人陪侍左右,南楚皇族子嗣又不旺,是故殿内皇亲寥寥无几,气氛也有些冷清。
好在女皇的堂姊妹都带了儿孙来,宫人端上来搁了吉利市袋儿、小样金银器皿的托盘,那些孩童逐个上前拜见行礼,女皇便分别给了赏赐,众人算是讨了个新年吉祥。
情岫也给了小辈们赏赐,她模样生得美又爱笑,一群小家伙都很喜欢她,围着她裙角打转,公主公主叫个不停,纠缠了好一阵才散开。
玉漏渐移,眼看子时将至,女皇要去亲手点燃第一串炮仗,情岫扶着她出走下王座。
“母亲当心。”
髻间龙凤步摇微颤,女皇转过头来,褪下腕上的玛瑙串放进情岫手中:“这个带回去给团圆。”
情岫捏着带了丝丝体温暖意的珠串,有些受宠若惊:“母亲……”
女皇微笑:“国师已经跟朕说过了,你二人成婚之后想把团圆接回来养。这样也好,朕与你母女分隔十多载,自是不愿看你也与亲生骨肉分离……国师虽然年纪稍长,但贵在沉稳会疼人,又是你父亲的师弟,待你定是极好的。有他照顾你,朕很放心。”
情岫听了这番话心中不是滋味,眼眶发热,低头诺诺应道:“我知道。”
当年她有孕回宫,女皇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要拿掉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情岫在百般困顿中拼死护住了团圆,生下了她。可是却不能正大光明当孩子的母亲,只能把她送给柳逸辛晴抚养。最初女皇根本不承认这个孩子的血统,现在却愿意让团圆回来身边。情岫知晓,若不是古篱的庇护,自己当初根本不可能平安产子,更遑论如今接女儿回来。他对她的包容关护之情,太深重了。
大婚已成定局,断无反悔的道理。只是……左虓怎么办?
情岫迷惘无助,绞尽脑汁想要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心思百转千回却又觉得必定会辜负一方。她喜欢的是左虓,不能对不起的是古篱,孰取孰舍?
要不……纳左虓当侍君好了!她父亲梅长远还不只是母皇的侍君之一,并非凤君。
只是,左虓可能不愿意……
砰砰——
女皇点燃炮竹,焰火一飞冲天,陈旧的一年终于过去了。情岫也就在这样的混沌恍惚中踏进了新的一年。
新年刚过三日,南楚女皇就接到西越送来的文书。
西越王膝下大皇子柴绍杰仰慕平阳公主才貌,不日将会亲来大都求亲。
第六六章 走马灯,守夜人
正月朔日是一年节序之首,南楚大都男女皆着鲜衣,游玩于梵庙集市等地,家家宴饮笑语不绝,足要热闹到元宵节。
平阳公主近日宫廷筵席颇多,而且回回都携了柳逸夫妇和团圆一起去。主人不在公主府内倒冷清许多,又逢过节众人都有些懒怠,成日吃喝混日子。不过独有一人闲不住,那便是左虓。这天左虓找到了府中匠人,请他做几盏元宵节观赏的灯。
这匠人是那日和左虓一同进府的,姓吴,家中世代都靠手艺吃饭,一双手巧得很,能做百物,众人都打趣叫他“吴不能”。
“石兄想要什么样的灯?”
吴不能年岁不大,比左虓还小两岁,相貌清秀身材偏瘦,唯有双手手掌格外宽大,手指修长,骨节突出十分惹眼。
左虓摸摸下巴:“有没有哪种灯会动的?”
吴不能点头道:“那要做走马灯。先用竹条编形,外面罩彩色丝帛,若将剪纸图案粘在内里,点燃蜡烛后灯就会自己转动起来,人马追影物换景移,很讨小儿喜欢。”
左虓一拍大腿,笑道:“就做这个!”
找来竹条羊皮染料铜片,吴不能先烧炭把铜化成浆水,再倒进模具凝成条状,趁热拉成细丝,作灯内的风扇轮轴之用。左虓则在旁画着图案花样。
“石兄已经成家了吧?”吴不能一边做着灯框,一边问道:“此灯是做给令郎的?”
左虓抬眸,咧嘴笑道:“是给小女的。”
吴不能口气里有淡淡的羡慕:“石兄好福气,不知令爱属什么的?画只生肖上去意头更好。”
“唔……一个属羊一个属猪。”
“原来是一对千金,羊和猪……”吴不能心中算了算,露出惊讶的神情,“石兄你成亲得好早,女儿都那般大了!”
“嘿嘿,”左虓挠挠头,“小的倒是听话乖巧,就是大的那个不省心,老跟我置气,我头都大了!等你日后成家便知晓了,女人真是麻烦,冷不得惹不得说不得更骂不得,只有宠得!”
“哈哈……”
两人嘴上说说笑笑,手里动作不停,傍晚时分终于做好了两盏灯,左虓再三向吴不能道谢,提着灯美滋滋去了团圆的寝院。
公主府前挂起灯笼的时候,情岫也回来了,四辔马车缓缓碾过宽阔的石板路,徐徐停在府邸门口。古篱先怀抱团圆下来,然后再回过头去叫情岫。
“咻咻,要不要我帮忙?”
“不、不用……呃!”
情岫很不雅地打了个酒嗝,晃悠悠从车里探出头来,五指抓住车帘,脚步虚浮,几乎是从上面跌了下来。
“小心!”
古篱刚把团圆递给下人,就察觉身后有什么倒下来,赶紧转身一把接住情岫。
怀中女子娇躯柔软,自然天成的淡雅幽香混合了丝丝酒味,形成一股使人沉醉的香氛。古篱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妖娆脸庞,泛着些许红晕,宛如一朵春日最明艳的桃花。
“咕咕,”情岫仰起脸娇笑着唤古篱,“你身上好香啊,团圆也经常这样说……”说着她把头埋进他胸口深深嗅了几下。
古篱心头淌过一阵激流,喉咙有些发紧。
五分相似的容貌,可性情……她真的只是她而已。
“咻咻,”古篱紧紧把她一拥,靠在她耳畔说道:“我……喜欢你。”
这样的话他从未对她说过,也许是今日酒香醉了心,他很想亲口说一次。
“我知道呀!”
情岫并未因他的表白而显露惊喜,依旧笑呵呵的,媚眼里有什么朦胧不清:“喜欢一个人才会对他好,咕咕你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你放心,我以后也会对你好的……唔,头好晕呐……”
她并没说也喜欢他。
舌尖仿佛舔到一缕苦涩,古篱淡淡笑着,眼里有些失望:“我扶你进去,早点歇息。”
情岫甩了甩头,摆摆手:“有她们伺候就行了。咕咕你回去吧,你也早些休息。”
言毕她在婢女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踏进府门,只留给古篱一个淡淡的背影。
情岫酒量不好,这日在筵席上多饮了几杯便醉了,此时酒气稍稍散了一些,脑中也不似刚才浑浊。她忽然想起今日柳逸辛晴都不在,晚上没人陪团圆,遂开口对身边婢女说:“我去团圆那里,你们不用过来守了。”
她接过团圆搂入怀中,笑眼盈盈:“今天姐姐陪你睡好不好呀?”
团圆笑着抱住她肩膀:“好!”
两个娇人儿一同回了院子,情岫不喜欢别人打扰她们母女俩独处,于是把团圆那里的人也遣了下去。
“清清静静多好,成日一群人跟在后面,好像长了很多条尾巴……”
情岫进房把门一关,撅着嘴抱怨了几句,然后拆掉头上繁复的发饰,把厚重宫装也脱了下来随手一扔。
团圆学她的样子踢掉珍珠锦履,嘟起嘴巴:“这个鞋好沉,穿着我都走不动路。”
情岫点头:“这个鞋我也不爱穿,镶满了的红绿石头,穿在脚上像绑了沙袋。而且鞋子都藏在裙子下面,看也看不见,一点意思都没有……我宁愿光脚!”
“咯咯……”团圆笑得直捂嘴,“我也要光脚,和姐姐一起当赤脚仙!”
“来呀来呀,我们比比谁的脚快!”
情岫天生就是娇憨纯真的性子,这几年回宫是被束缚着不敢随意表露喜怒,现下和团圆单独一起,心里那点小女儿的娇俏全被勾了出来,脱掉鞋袜把裙子撩到膝盖,和团圆玩起大脚踩小脚的游戏来。
“姐姐你不许躲!”
“偏要躲偏要躲……”
“哎呀人家踩不到嘛!你比我大要让着我的!”
“好嘛好嘛,让你踩一下,就一下……”
一大一小在榻上蹦跳着,笑声哈哈不绝于耳。谁也没注意到绣床那方有忽明忽暗的烛光溢出。
“呼——”
玩累了情岫就搂住团圆躺下,揽着她的小脑袋靠在自己胸口,微微喘着气,试探问道:“团圆,你喜不喜欢姐姐?”
团圆扬起小胖脚丫一甩一搭,狠狠点头:“喜欢!”
“那……”情岫抿抿唇,忐忑问道:“那姐姐当你娘亲好不好?”
“咦?”团圆歪着脑袋眼露迷茫,“为什么?你不想做我姐姐吗?”
情岫爱怜摸着她额头:“因为我更想做你的娘亲呀,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团圆想了想,摇摇头:“我已经有一个娘亲的,不用再多一个。”
“可是,”情岫眸里流出悲凉,“我才是你真正的娘亲……团圆你知道么?你是在我肚子里长大的,你是我生的。”
团圆听了“腾”一下爬起来,撑在情岫身侧瞪大了眼:“我以前是住在这里的?”她好奇极了,低下头去附耳在情岫腹部,小手摸着问道:“你的肚子这么小,怎么装得下我?”
情岫笑道:“因为那个时候你很小呀,就像一颗小种子,慢慢才发芽长大的。”
“哦……”团圆很老道地哦了一声表示自己明白了,拿手指戳了戳情岫肚子,忽然又想起来一个问题。
“现在里面有小种子么?会不会长大?”
经团圆这么一说,情岫忽然想起小年夜那日的事来,心头一悸脸颊也不觉红了几分,垂下眼帘喃喃自语几句。
“应该不会那么巧……就算有了又怎么样,给了我就是我的,难道还想我还给他?哼……”
白日玩久了早乏了,母女俩靠在一起暖烘烘的,不知不觉竟在榻上睡了过去。当细微鼾声响起,自绣床旁边的屏风后钻出一人,月眸熠熠。
“呵,我果然养了两头小懒猪。”
左虓悄悄走近,先把团圆放到床上安置好,然后才去抱起情岫。
他偷偷刮了下情岫的鼻子,半数落半宠溺地说:“有你这样当娘亲的么?比团圆还要孩子气,我可惨了,既要养媳妇儿又养女儿……”
轻轻把人放到绣床之上,左虓拉过被子给她盖好,覆唇下去吻上额头:“宝贝儿睡吧,我给你守夜。”
水晶珠帘,五彩染画,交映璀璨,旋转如飞。走马灯在顶上慢慢旋转着,细细烛光洒落进月胧纱帐,缤纷彩色晕得房内一片暖煦。
左虓静静坐在床沿,贪恋的目光一直放在妻女身上,只希望这一刻能延续千万年。
半夜时分情岫觉得喉咙干涩,渴醒了想起来找水喝。谁知一睁眼看见脑袋边的黑影,吓了一大跳。
“什么人?!”
她随手抓起瓷枕就砸了过去,直接把打瞌睡的左虓打下了床。
“哎哟……”左虓咚的一声摔到地上,好不容易爬起来揉着胸口说道,“宝贝儿是我……”
情岫原本还要打,一听这声音停了下来,愣愣的:“你……谁准你进来的!”
左虓下巴支在床头,口气可怜兮兮的:“我就想陪着你们嘛……宝贝儿是不是想喝水?我去给你倒。”
他转身去取水,情岫揉着太阳穴,却被一闪一闪的光影吸引住目光,于是撩开帐子看了过去。
灯面很新,看得出来是才做的,五彩丝帛颜色妍丽十分精美,不过最让她惊讶的还是几幅图案。
竟然是他们相遇那一日的情形。
山谷、崖底、少女、野熊、山洞……
走马灯旋转,图画连动起来,讲述了一场惊艳邂逅。
“宝贝儿来。”
发呆的时候左虓已经端了杯子回来,打断了情岫出神的思绪。她突然把脸一沉,转过头去用被子盖住头,闷声闷气道:“我不喝!”
左虓一怔,伸手拍拍她:“跟自己怄个什么气?来,喝了再睡。”
“就是不喝!”情岫藏在被窝里赌气,过了片刻把头露出来,有些威胁地说:“你不准睡这里,快出去。”说完她又急忙躲了回去,不再露面。
“那我把水放这里,你渴了就喝。”
左虓把水杯放在床头,和衣在床榻边睡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现在不原谅他也没关系,至少他陪着她们呢……
想到这里,他露出一个无声的笑容,满足阖上了眼。
许久,情岫也悄悄从被子里冒出头来,撩开帐子看了眼睡在地上的左虓。
“大冷天冻死你……”
她努嘴低低说了一句,表面上满不在乎,脚下却把自己的被子踢下床去,自己则挤到了团圆那里。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翌日是元宵节,晨光铺满了屋子情岫才醒,懒懒地抱着被角不想起床。
忽然想起床底下还睡着个人,她一个激灵坐起来,赶紧往底下一看。
一条被褥乱糟糟横在那里,而左虓不见了。
第六七章 岁寒友,送神象
“哼!嘴上说得好听,还不是半夜跑掉了……”
情岫见左虓不在好生失望,发气踢开床下的被褥,恼怒埋怨了几句。
“咯吱”一下房门开了,左虓端着水盆进了屋子。
“这么早就醒了?”他笑眯眯走到床前,弯腰捏了捏情岫的鼻子,道:“是起床还是再睡一会儿?”
情岫见他回来不禁有些欣喜,刚才的郁结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心里头甜滋滋的,唇角微微勾起,却刻意把脸一转昂起头,拿乔起来。
“不许对本宫动手动脚!”
左虓厚颜无耻地嘟起嘴去亲了她一口:“那动嘴可不可以?”
他的吻依然那般热烈,情岫心跳噗噗,腮边都快燃了起来。
“讨厌……”她羞赧地推开他,眼中藏着小小的欢喜,嘴上却骂道:“没脸没皮!臭无赖!”
左虓又扑过去抱住她,死皮赖脸道:“我就是不要脸的无赖,一辈子都赖着你。”
“姐姐……”
这时小团圆醒了,揉着眼懒懒唤她:“我想尿尿。”
情岫正要抱她起来,左虓抢先一步:“乖乖我带你去。”
“大石头你也在啊,”团圆打着哈欠,爬进他臂弯靠着,“快一点,我都快尿在裤子上了。”
“乖乖忍住忍住!”
左虓忙不迭抱起团圆冲了出去,情岫看他手忙脚乱的样子,乐得掩嘴直笑。
等左虓带着团圆回来,情岫已经起身了。两人一齐帮着团圆洗漱,情岫给她梳头,左虓便亲手伺候小家伙穿衣裳。
团圆坐在圆形软凳上晃着小胖脚,月牙般的眼睛一直盯住左虓,看得出神。
半晌,她突然扬起头问情岫:“如果我把你换来当娘亲,那是不是爹爹也要换一个?”
“嗯。”情岫应道:“你会有个新爹爹,他也会对你很好的。”
古篱爱屋及乌,这几年对团圆都很好,让团圆接受他也并非难事。
“那……让我自己选新爹爹可不可以?”团圆咬着手指头,老气横秋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一指左虓:“我要选大石头!”
“嘡”一下,情岫手里的檀木梳子都掉了下来,砸在她脚背上。她来不及去捡起来,紧张问道:“为什么要选他?其他人不好么,比如……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好是好,但我还是更喜欢大石头。”团圆掰着指头数起来,“国师大人比大石头长得漂亮,不过大石头比国师大人好玩儿。他讲故事讲得好,又会编蚂蚱捉蛐蛐儿,还能带我放风筝……嗯,大石头好,我要大石头当爹爹!”
左虓正蹲着给团圆穿袜子,一听此话简直是热泪盈眶,上前大力搂住小家伙,在她脸颊猛亲不止。
“乖乖你真是我的小宝贝儿!就这么定了,以后不要叫我大石头,叫我爹!我是你亲爹!”
“去去去!”情岫气得踢了他一脚,“你才不是团圆的爹,你没资格。”
左虓争辩:“怎么没资格了?没我你能生出团圆么?也不想想是谁的种子!”
情岫叉腰瞪眼:“送给我就是我的。你洒了种子就不管了,怀团圆的是我,生下她的是我,照顾她的也是我。你哪一样插过手了?反正你就是没资格!”
“……”
两人争吵喋喋不休,却没一点真刀真枪的火药味儿,倒更像是小两口闲来无事找茬拌嘴,如同民间寻常夫妻。
“血浓于水,反正我就是团圆亲爹,谁也甭想否认!”
左虓嘴巴厉害又难缠,情岫辩不赢他,最后气得把脚一跺。
“懒得和你说,团圆我们走!”
情岫抱起团圆扭头就走,左虓赶紧迈步追上,两人一路拉拉扯扯就到了公主府门口。
正巧宫里来了人,在门口就下马奔到情岫跟前一跪。
“启禀公主殿下,小的奉陛下旨意,前来迎您入宫。”
情岫皱着眉头自言自语:“昨儿个不是和母皇说好了晚上再去么?这么早又来催了……”她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常服,叹了口气:“稍等,我去更衣。”
她把团圆交给左虓带着,警告他道:“不许在团圆面前胡说八道,不然我赶你出府去,哼!”
待到情岫转身进了府,左虓一臂搂住团圆,跑去跟宫里来的人搭话。
“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左虓见人先笑十分亲切,这宫人见状赶紧躬身:“不敢当,小人姓齐,在内务府做事。公子是?”
左虓拱手见礼:“原来是齐公公,有礼了。在下是公主殿下的贴身近侍,叫九虎。”
近侍?那就可能是未来的侍君之人了?
齐公公急忙要见大礼,左虓上前虚扶一把,彬彬有礼相问:“敢问公公,宫中可是出了何事?我瞧您似乎有些着急。”
齐公公略微惊讶,赞道:“还是公子眼尖。今日西越国大皇子来我朝拜觐,陛下设宴款待,此时使臣多半已经入了宫门,所以小的才赶着来请公主……”
……
大都皇宫金殿晖堂,此时西越大皇子柴绍杰刚刚踏进殿门,麂靴踩在柔软的云纹红锦毯上,脚底绵柔,连带着心也温和了几分。
这样的富丽堂皇,这样的繁荣昌盛,这样的奢华精巧……都是西越可望而不可及的。
柴绍杰走到王座下方躬身一礼,笑容谦和:“小王见过女皇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福泽绵长。”
女皇高坐在盘龙金椅之上,垂眼看着这位未来的西越王,只见柴绍杰魁梧健壮,身形长相都是典型的游牧族,浓眉深眶,鼻锋挺直,肌肤呈现出常年日晒而形成的健康棕色。
“赐座。”
女皇挥袖,微微笑道:“王子远道而来辛苦了,且先在此稍作歇息。朕设了晚宴为阁下接风洗尘。”
“多谢女皇陛下。”柴绍杰起身道谢,随即说:“听闻今日是贵国的元宵节,所以小王备上区区薄礼略表心意,还望女皇陛下笑纳。”
说罢他拍拍手,西越使臣便抬了几个大箱子上来。箱盖一打开,里面的宝石玛瑙都晃花了周围宫人的眼。西越国虽然土地较为贫瘠不易耕种,但蕴藏了大量的玉石玛瑙等矿产,柴绍杰送上一整箱未经雕琢的上等玉石籽料,出手大方极了。
女皇见物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是道谢了一声,便命人收下礼物,然后叫宫人上茶。
一盏剔透翡翠杯送到柴绍杰手中,他甫一揭盖,清冽茶香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了淡淡的松竹之香。
他赞道:“好茶!”
女皇手中也有一碗,她道:“此乃我南楚特有茗茶,称‘岁寒三友’。茶树植在竹林旁,所以自带竹叶之香。烹茶之时用松针煮水,水则取自梅瓣初雪,三者集齐方成此味。”
“原来如此,真是好茶。”
柴绍杰漫不经心称赞着,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西越不产茶,百姓平素所饮的都是下等酽茶,一块茶砖几乎全是碎茶渣。而就算是王公贵族,所有的也不过是些花茶清茶,何曾见过这样讲究的茶叶,更遑论用这般繁复的方法烹制了。
如果西越也和南楚一般富饶便好了,至少要让百姓喝上一样的茶水,而不是在每年冬季都食不果腹衣不裹体,四处行烧杀抢掠之事……
“平阳公主到——”
传唤太监一声高禀,拉回柴绍杰飘忽的思绪,他随即放下茶盏望向殿门。
一袭妍丽迤迤而来。情岫额点花钿头梳高髻,穿着锦绣百花宫装徐徐走进,对着女皇行礼。
“儿臣拜见母皇。”
“起来吧。”女皇一抬手,介绍道:“这位是西越国的大皇子,绍杰王子。”
情岫进来就发现殿内还坐着一人,服饰带着浓烈的异域特色,平素在南楚都没见过。听女皇这般一介绍,她便走过去福了福。
“王子殿下好。”
柴绍杰赶紧回礼:“公主好。”他眼睛紧盯情岫,见她果真如传闻中那般美丽,甚至还有几分妖媚,不禁有些惊喜,同时又感慨万千。
西越风沙大,西越女子不到四十岁脸上就布满了风霜刻下的皱纹,哪儿如南楚女人娇嫩。不说眼前风华正茂的平阳公主,就连已经年过四十的南楚女王,看起来竟比西越三十岁的女人还要年轻。
富庶的国土、美艳的女人……这是一个充满诱惑的地方,任何人都无法抵挡。
情岫最不喜欢被人盯着看,眼见柴绍杰用看猎物的目光看着自己,她微微蹙眉又不好发作,于是赶紧转过身,匆匆到柴绍杰对面的椅上坐下。
柴绍杰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赶紧收回目光,转向女皇说道:“陛下,小王还带来一物,是专程送予公主殿下的。只是此物体积庞大不便入殿,劳烦陛下和公主随在下出去一观。”
正殿门口的广场上,站着一个一丈多高的庞然大物,浑身灰色,四蹄如柱,两扇招风耳犹如巨大蒲扇,还有一条长粗的鼻子。
“此乃婆娑国的神物,名曰象。性情温顺又十分聪颖,寓意吉祥平安。”柴绍杰介绍着,对情岫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它能听懂驯兽人的话,在婆娑国一般作为贵族坐骑使用,而且力大无比,还能驮载货物。”
情岫见到这头大象双眸一亮,兴冲冲跑过去近距离盯着它看,大象在她面前扬了扬鼻子,把鼻尖放到了她肩头。
情岫试探着摸上象鼻子,和它说起话来。大象仿佛很是高兴,忽然鼻子一卷就缠住情岫的腰,把她举上了半空。
女皇大骇惊呼:“皇儿危险!”
柴绍杰安慰道:“陛下请放心,此象性情和顺,不会伤了公主的。”
果然,大象只是把情岫举上了自己的背脊,情岫侧坐在象背上,一手抓住它颈上的绳索,一手向女皇挥了挥,笑靥如花。
“母亲你看!”
女皇见状微微捂住心口,稍稍缓了一口气,命令宫中侍卫:“去旁边守着公主,以防万一。”
柴绍杰见她如此紧张情岫,心中暗有思量。他向前挪一步之后转身,对着女皇深深一鞠躬,之后单膝下跪。
“尊贵的女皇陛下,小王早在西越就听闻了平阳公主美名,心生仰慕已久,如今一见更觉倾心。所以小王斗胆,请求陛下把公主嫁予在下,在下一定全心全意对待公主,悉心爱护绝不怠慢。请看在小王一片痴心的份上,万望陛下成全!”
女皇未料他这么快又提起这件事,不觉一怔,滞了片刻方才想开口回绝。
“这个恐怕……”
“启禀陛下。”
这时急匆匆来了个宫人,在女皇面前埋首说道:“东晋定远侯府左世子求见,说是受晋皇所托给陛下您送东西来,此时正在宫门外等候。”
第六八章 梦良兰,旧时情
女皇摸着泛黄画卷,微微一叹,唏嘘感慨。
那一段情……她本以为算不得什么情,只是一段略有遗憾的过往,彼此欣赏的两人因为种种原因,始终不能走到一起。还未开始,便已陨落。
未料,她很快遗忘的往事却被那人记了这么久。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画卷右上角题写了一行小楷,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划过,女皇情不自禁念了出来。
情意自是深重,可惜,她和晋皇只能是知己。如果她后来不曾遇见梅长远,如果她和梅长远不曾阴阳相隔,如果她不曾诞下情岫……也许有了这么多如果,她才会还给晋皇一句“相逢不改旧时情”。
“唉,”女皇怀旧的情绪久久不散,叹气一声,问道:“晋皇近来可好?”
左虓站在下方,被一身玄色衬得俊朗潇洒,他恭敬躬身:“不大好,老是病着。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吾皇十分牵挂陛下您,时常念叨着以前与您品茗畅谈的光景,还说幸得陛下顾念昔日朋友之谊,故而贵国与我东晋才能一直这般友睦,所以吾皇专程差微臣送来礼物,代他老人家问您一声好。”
“确是多年朋友之谊。”女皇应了一声,颔首表示对左虓的说辞还算满意,道:“世子一路舟车劳顿,也别着急回去,好好在这里住几日,朕也好尽一尽地主之谊。”
左虓闻言喜上眉梢,急忙道谢:“恭敬不如从命,微臣多谢陛下!”
言罢他抬起头,偷偷拿眼角瞄了瞄情岫,抛给她个得意的小眼神。
情岫一见他得瑟的模样就恨得牙痒,可是当下却只能不动声色。当初在她的百般恳求下,众人都瞒着女皇团圆的生父是谁,女皇也只以为她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害怕她伤心也就不敢提起。如果现下让女皇知道了左虓即是辛晴口中“天杀的混蛋”,他不用天杀,女皇就直接把他五马分尸了!
因为左虓的突然来访,西越的求亲被打断,女皇也趁机缄口不提,惹得柴绍杰对这个所谓的东晋世子生出些许不满,心中也猜忌起来。
千里迢迢只为送一幅画而来?好生奇怪。
左虓无视他打量审视的目光,潇潇洒洒掀袍坐下,一袭磊落大方,唇边挂着伎俩得逞的笑容。
敢跟他抢小禽兽媳妇儿?找死!
时辰尚早,众人陪女皇在殿内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情岫因为担心女皇发现左虓的身份,一直心神惶惶的,看起来心不在焉。柴绍杰几次开口都冷了场,不免有些尴尬。
“陛下,”左虓站了起来,笑容可掬,“在下听闻贵国宫中栽有一种梦良兰,每干十二萼,花尾带彻青叶三尺,乃是花中之魁,且正月之时恰是盛开之际。不知在下是否有幸一饱眼福?”
“说起来这两日是该开了。”女皇颔首,对宫人道:“去取两盆梦良兰来送给世子。”
左虓推辞:“陛下且慢。君子不夺人所好,再说此等娇兰只适宜在南楚这样的宝地生长,若是挪到其他地方也许就栽不活了。折了这么好的花,我岂非暴殄天物?观赏一番即可。”他言笑晏晏,装作不认识情岫的样子,一转头对她道:“名花配美人。还请公主殿下赏脸,屈尊带在下前去一观。”
嗯?!
情岫不觉一怔,下意识望向女皇。只见女皇点头应允。
“去吧,带左世子和绍杰王子好好转转。”
步入芳翠环绕的兰室,只见盆盎罗列,莹莹绿绿中点缀花萼,兰叶如剑芒,花高于叶者有金粟兰,其香特甚。还有箬兰,叶如箬,似兰无馨,亦可入药。
情岫徐徐走过盆盆蕙兰,香袖拂过兰蕊,沾上几许兰芬。
“这种是风兰,需植于老木之上,花开白黄,有微香。”她逐一给另两人介绍道,“这是杭兰,一枝一花,花色较多,有如胭脂有如白玉……”
柴绍杰听得很认真,表现出十分专注的神情,而左虓却吊儿郎当的样子,偷偷掩嘴在柴绍杰耳畔低声说道:“传闻……平阳公主风流成性。”
柴绍杰闻言一愣,很快说道:“传言未必可信。小王看公主殿下端庄大方,并不像那种人。”
“嘁,你才第一次见她,难不成就知根知底了?”左虓翻他个白眼,似是嘲讽他太天真,继而又道:“据说……平阳公主府上面首三千。”
“三千?!”柴绍杰这回瞪大了眼,难以置信。
左虓严肃点点头:“没有三千也有三百。前些日子公主府选下人你听说了吧?其实这表面上是挑下人,实际上是挑男宠。不信你去看看,公主府中男子个个貌赛潘安,英俊倜傥,都是绝色!”
“这个……”柴绍杰确是听过公主府选人那日的庞大阵仗,这会儿暗自估量左虓的话有几分可信。他想了想觉得也有些可疑,可还是硬撑着风度道:“公主殿下乃是未来的君上,身旁多几个男子本是应当。当今女皇陛下不也纳了好几位侍君?”
左虓继续胡扯:“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最最要命的一点是……”他故意话说一半停下,吊人胃口。
柴绍杰追问:“是什么?”
“过来过来,”左虓冲他招手示意他附耳过来,左顾右盼一番,贼兮兮地说:“公主床事十分生猛,一般男人受不住!”
“挑男宠那日有个身高九尺多的大汉入了府门,本是意气风发地进去,没一会儿却被抬着出来,被霜打过的茄子似得……你知道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那方面不行,公主骂他银样蜡枪头,所以……唉!废了!”
左虓安慰性拍了拍柴绍杰肩头:“兄弟我是看你这人不错才给你说这些,记住,离平阳公主远些,不然万一被她看上……呵呵,损了身体是小,恐怕到最后精尽人亡,骨头渣都不剩!你好自为之。”
情岫看他二人一直把脑袋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免有些不悦。
“二位慢慢看,本宫失陪了。”
她略微一福身便挥袖而去,只甩给两人一个冷冰冰的背影。本来按照柴绍杰一开始的热络劲儿肯定是要跟上去的,可被左虓一通糊弄,他竟然站着没迈步。
左虓见状一阵窃喜,面上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拍拍胸口:“幸好幸好,若是被她看上,本世子直接抹脖子上吊算了!咳,人有三急,我去方便方便,马上就回……”
他捂着肚子急吼吼跑出去,徒留柴绍杰愣在原地许久不能回神。
公主……当真如此生猛?
情岫走出兰室没几步,就被左虓从后追上。
“公主殿下留步!”
他大步朗朗而来,径直在距离情岫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微微一低下颔,带着茶香的醇爽气息扑在她脸颊。
“为什么扔下我自个儿跑了?”
他的唇近在咫尺,仿佛随时都会吻上自己。情岫下意识侧了侧脸,微微嘟嘴:“我才没那么不知趣,打扰你们说话。”
“哎哟小醋坛子。”左虓调戏地去摸了她脸一把,眉眼飞扬,“连男人的醋也要吃,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醋劲儿那么大?”
“你瞎说。”情岫气呼呼捂住脸,拿眼瞪他,“你以为你是谁?你顶多是个、是个……是个通房暖床的而已!本宫才没空理你,还吃醋哩……哼!”
左虓嘴巴咧得大大,凑过去靠在情岫肩头,蹭来蹭去“撒娇”道:“能为公主暖床是小人的福分,小人愿意伺候殿下,您今晚上招幸小人好不好?”
……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情岫狠劲推着他:“讨厌!不许来缠我!”
左虓抱住她腰肢不肯撒手:“我生是公主殿下的人死是公主殿下的鬼,做人做鬼都要跟着你,你可别想甩掉我,我签了卖身契的。”
“明明是你先不要我的,你现在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
情岫被他缠狠了,也气急了,狠劲在他背上掐了几把,泫然欲泣,带着哭腔骂道:“我那样求你你也不要我,还把我一个人扔在那里……我回家四年你都不闻不问,团圆出世你也不晓得,更别说知道我生她时有多疼……臭九虎!坏死了!”
皮肉的疼痛并不剧烈,情岫还是舍不得下重手。可是左虓心里疼得快哭了。
“宝贝儿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箍住情岫任她发气,喃喃道歉,“那时我……都是我不好,是我负了你伤了你的心。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再给我次机会,我会好好对待你和团圆……我不回东晋了,我留下来陪在你和团圆身边,宝贝儿你别赶我走,我慢慢补偿你们……”
情岫紧捏的粉拳缓缓松开,抿着唇不愿说话,媚眼里晶莹晃动,好似有点心动。
他是让她牵挂了四年、喜欢了四年,直到今日依然倾心的那个人。
可他也是抛弃了她四年,让她伤心痛苦了四年的那个人。
不是不想原谅他,只是有点害怕。害怕某一日旧事重演,他突然又变成那个冷心绝情的左虓,弃自己而去。
想到这里,情岫使劲推开左虓,甩袖扔下一句话。
“太迟了,我已经答应了和咕咕成亲,日子就定在下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