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牡丹花帕
春暖花开的时节,失踪整年的李安民又回来了。家人报了警,她只能编个游大山迷路的理由。这不着调的谎言说出来连李安民自己都觉得汗颜,爷爷奶奶见她为难,再三确定她的安全后也就不再多问。
大学课程还要继续,跟李安民同届的学生已经快毕业了,她还得跟着学弟学妹们重修一年,还是独自住在那间死过人宿舍里。
李安民时常会在洗脸时欣赏镜中的自己,没人发现她的身体换了,换成了另一个李安民的躯体,是最初跟灵魂配套的原装正版货。她尽量把自己打理得跟以前一样,从发型到穿着,但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区别来。
返校时正值牡丹花季,学校附近有个专门替人绣牡丹花的阿妈,不是时下流行的十字绣,而是用传统的刺绣方法,在织物上一针一线地绣出花形,她总是包着一块花格子布的头巾,身穿过时的蓝色布衣,坐在街角摆地摊,摊子上铺满四四方方的绣花手帕。
李安民把她称作“花阿妈”,花阿妈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出摊,如果放学晚,李安民在回宿舍的路上总能看见她抬着头,伸直脖子,用期颐的眼神来回扫视过往的路人。
可是男男女女只是漠然地从摊子前走过,从不低头看一眼。
是啊,这年头谁还用手帕,谁还用这种朴实无华的布手帕。
有天系里聚餐,傍晚回舍时,李安民又看见了花阿妈,她还没收摊,蜷身坐在一块黑布上,路灯悬在头顶正上方,光线昏黄又闪闪烁烁,映照出一个饱经风霜的农妇形象。
李安民看得心酸,就走过去蹲在摊子前,黑布的白手帕很扎眼,布料有些硬,白的泛灰,像病房里用旧了的床单,手帕边缘的包边是手工缝上去的,缝得很细密,牡丹花绣用的是银丝线,绣在手帕中央,每一朵花形都不同。
就在李安民挑选手帕时,花阿妈还不停手地在布帕上刺绣,用的是细如头发丝的红线,捏针的手指像干燥的红萝卜,很缓慢地在布料上穿进穿出,不像是个娴熟的绣花工,但她没贴纹样,好似图形就浮在布面上,从茎部开始一针一线地往上绣。
李安民问好价钱,挑了两条手帕,花阿妈抬起头,她的脸上红彤彤的,比所谓的“农村红”还要重些,在颜色最深的部位能看到一粒粒细密的小疹子。李安民稍微往后退了一步,正想走,却见花阿妈拆开绷子将绣好的红牡丹手帕叠好,塞进布包里,捧着布包送到李安民身前。
灯光把她的脸映照得黄蜡蜡的,细密的疹子渗出白色的脓点,李安民又往后退了两步,一只飞蛾扑腾着翅膀越过李安民的肩膀,穿透花阿妈蜡黄的脸,朝上方的路灯飞去。李安民的心往上提了提,往地面上瞄,黑色的地垫把光全吸了进去,看不出光影,没有一丝深浅变化,花阿妈的脚下竟然没有影子,她站起身来,朝前伸出双手,李安民发现她的手背上也覆盖着一层尖疣,像是一种皮肤病。
李安民的心“咚咚”跳了起来,转身就跑,可没跑几步又停了下来,她心想:鬼啊怪的见得多了,连自己都是移过魂的怪胎,还有什么好怕的?那花阿妈好像有什么事要传达,不如问清楚再说。
她刚回头,一阵凉风扑面吹来,把李安民吹得眯起了眼,定睛再看时,路灯下空荡荡的,到处都找不到花阿妈的影子,就好像连人带着摊子一起被风给刮走了。
这件事过去不久,系里和当地的摄影协会共同组织为期三天的户外活动,地点在环境清幽的林园,参加活动的除了学生,多是五六十岁的摄影爱好者,主题是“生命之树”,主拍摄对象是艺东学院的两名人体模特,主要是通过人体来展现自然的美感。
男模很面生,估计是新人,女模名叫葛云,是住校模特,李安民曾用三天时间完成了一张以她为参照的水彩作品,李安民对这名裸模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不是她的年轻美貌的面庞,也不是紧致匀称的身材,而是遍布在她大腿和小臂上的伤疤,像是用小刀片划出来的痕迹,浅白色的细痕和小麦色的光滑肌肤相映成趣,不显难看,反而有种异样的残缺美。
到了场地后,葛云头戴花冠,光裸上身,腰部围着叶片做成的裙子,与另一名全身赤、裸的男模在草地上摆造型,几十架长枪短炮围成一圈,对着他们响个不停。那些老人似乎对拍摄人体投注了极大的热情,有人甚至把相机从三角架上拿下来,不断改换方位,从各个角度取景。
学生们不参与到摄影活动中,分散在各处画风景,也有人凑热闹地从旁围观。李安民和同班的王妍坐在湖岸边磨洋工,王妍回头看了一眼摄影地点,悄悄说:“都是一群老色狼,这叫集体观、淫。”
李安民微皱眉头,没发表意见,她透过人群看向舒展躯体的葛云,她的动作舒适协调,没有一丝畏怯,表情也很坦然,旁若无人地展现人体的各种姿态,自得其乐,像在林间玩耍嬉戏的精灵。
相比而言,在她身边的那个男模反而显得很局促,每个动作都略显僵硬,有游人围观时,他还会徒劳得遮遮掩掩。
远远观望时,李安民发现葛云左肩上的皮肤泛出淡红色,但是定睛细看,又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葛云的镜头感很好,动作的持久度高,是块当明星的料。”李安民一般不会把人的裸、体当摆件来欣赏,葛云是个特例,她的身体就像个精致的艺术品,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怎么摆都好看。
王妍不以为然地轻哼了一声,说:“她啊,就身体能看了,人际关系一塌糊涂,还特别爱现,像这次户外写生,别的女模都不太愿意来,她就愿意,死乞白赖也要跟着,听说她是被潘教授带到艺东来的,是签约的模特,潘教授每次到外校上人体课都会带着她一起去,有人怀疑他俩是那个。”说着,她竖起一根小指在李安民眼前晃了晃,露出邪恶的笑容。
潘教授是美术学系的主任,今年四十五岁,在画界颇富盛名。李安民只在课上见过他,对该教授的印象就是——不苟言笑、严厉死板,他指导模特摆造型的时候总是会磨很久,一点儿不合意也不通过。
但是很奇怪,潘教授对其他模特很严厉,却从来不强求葛云去摆固定姿势,只用简单直观的话描述要表现的场景,然后放任她自由发挥,大家都猜测这两人之间有不正当的关系,或者是潘教授有心要老牛吃嫩草。
李安民没把这些八卦放在心上,中午休息时,她一个人去上厕所,公共厕所离活动地点较远,隐在山阴处的竹林里。李安民在蹲坑时听见细微的呻吟声从墙外传来,她以为谁发生了意外,绕过去想看个究竟,没想到竟看见一幕料想不到的场景。
葛云穿着前开扣的白色连衣裙,扣子解到腹部,里面没穿内衣,露出丰盈的胸部,她的整个背部贴靠在厕所外墙上。社团里的某老人一手举着相机凑近拍照,另一只手不时伸过去揉捏她的身体,葛云上身往前挺,配合抚触扭动身躯,仰起头,发出“啊啊”的叫声,听起来似痛苦又欢愉。那老人就趁机按下快门,捕捉她叫欢时的姿态。
这画面实在是太龌龊了,李安民最恶心这种借艺术为名干猥琐事的“艺术爱好者”,一只脚都踏进棺材了还不学着检点,她心里骂脏话,用劲踩了一下脚边的树枝,冷声问:“你们干什么?”
老人像被吓到一样全身惊跳起来,看到有人来,连忙单手遮脸,丢下葛云落荒而逃。
葛云偏头看向李安民,潮红的脸上露出一抹天真的笑容,她抬手将汗湿的头发撩到耳后,用脆嫩的声音问:“有事吗?”她也不把衣服扣好,就这么袒胸露乳地靠在墙面上喘息,敞开的前襟随着胸口的起伏波动。
李安民突然泛起一丝奇妙的感觉,她快步走过去,替葛云把纽扣一粒粒扣上,低声问:“你怎么回事?”
葛云眨了眨眼,歪过头微笑,回道:“刘老是要给我拍特写,会加钱的。”
李安民皱起眉头,葛云的年纪跟她差不多大,但是说话的语气却还有种稚气未脱的感觉,她想了想,拉住葛云的双手说:“离这么近拍不出漂亮的照片,以后别让人随便碰你,那不好。”
葛云皱起脸,摇头说:“我叫他帮我摆姿势,以前很多人都会碰,大家愿意碰我才是不嫌弃我,没什么。”
李安民给惊到了,葛云在来艺东之前也是做人体模特的吗?什么叫很多人都会碰?他们画人体的都有一个共识,就是绝对不能触摸模特,这是最基本的尊重。
李安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讲,就牵起她的手,准备先把人领回去,可是当葛云的背离开墙面时,李安民发现墙上红了一片,她连忙把葛云转过来,发现白色的布料上渗出血来,就在左肩的部位。
李安民心想有可能是被墙面上的粗石子给擦伤了,赶紧带葛云回大本营处理伤口,怪的是擦去血迹后找不到任何伤口,只是在毛孔里残留了淡淡的血点。
李安民把葛云带回去后,向来对学生不假辞色的潘教授竟然拉□段向她道谢,语气极是诚恳,然后把外套披在葛云肩上,带她坐到僻静处吃饭,呵护的姿态确实不同寻常,但是比起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李安民倒觉得潘教授对待葛云的态度更像慈爱的长辈,像父亲对待女儿,如果是这种感情的话,父亲会让女儿做裸模吗?
李安民坐在湖边画风景时,那个对葛云上下其手的老家伙找上门来了,他表示想和李安民单独谈谈,李安民回头看了眼浸泡在池塘里翩然起舞的葛云,带上美工刀,跟那老头走到远离人群的树荫下。
那老头自我介绍道:“我是市影协的刘国川。”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名片要递上去。
李安民把手一挥,抖起腿,不耐烦地说:“你有话快讲。”有屁快放——后半句话她憋在了喉咙里。
刘国川推了推眼镜,他是为了澄清刚才的事才找上怜悯:“我怕你有误会,必须要跟你说清楚,我邀请她充当私人模特是为了拍出更精彩的照片,葛小姐自己也很乐意接受,我们是老相识。”
李安民不客气地说:“这事我不管,不过在那种人来人往的公共场合,最好别整出动静来,厕所墙隔音效果不好,人在里面蹲着膈应不膈应。”
刘国川老脸涨红,气急败坏地解释说:“我那只是替她调整姿势,而且是她非要让我动手的,我拍了这么多年人体摄影,从来没动过歪心思,你可以去看看我的作品,追求的都是艺术美感!”
李安民心说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实在懒得跟他多啰嗦,随口应付两句,转身往回走。
刘国川突然蹦出来一句:“那女的精神有毛病,她就喜欢被人摸。”
李安民顿住脚步,微侧身,眯起眼瞥过去,轻问:“你说什么?”这种话是一个中老年艺术爱好者能说得出来的吗?
刘国川为了面子连里子都不要了,他把能抖的底全都抖了出来,原来葛云高中没上完,是辍学打工,从流动模特做起,在各个院校和艺术培训中心当人像素描的模特,后被熟人推荐进摄影班里当人像模特,她表现欲旺盛,镜头感极强,在业余模特中算是抢手货,经常到处赶场,行情好的时候一个月能赚两千多块钱。
因为展览需要,社团要在街头举办人体摄影活动,葛云是人像模特,这摄影活动本来跟她没关系,可没想到她竟然自己跟去了,在大庭广众下脱光衣服摆造型,把其他模特的风头都抢光,也正是因此才走上人体模特的道路,潘教授在摄影展上看到了葛云的照片,觉得这模特感觉很好,才把她挖进艺东当签约模特。
刘国川声称葛云最喜欢让别人来帮她摆弄姿势,碰哪里都表现得很乐意,甚至主动要人去摸,一点儿也不害羞,什么动作都敢做,她把赚到的钱全用在保养和买衣服上,还特别喜爱搜集可爱花哨的女性用品,看上去和一般拜金女没什么两样,而且很小气,虽然她在人体爱好者的群体里很能吃得开,却总是受到同行的排挤。
刘国川之所以爆这些烂料无非是想用葛云的放浪形骸来让自己的不当行为合理化。李安民对他没任何想法,倒是对葛云产生了兴趣,刘国川把她描述得像个欲求不满的小淫、娃,但是就李安民的个人观感而言,葛云并不像他形容得那么放荡,甚至还有一种天然纯朴的感觉。
首日活动结束后,一行人就入住在附近的宾馆,潘教授把李安民和葛云安排在双人间里。吃完晚饭后,李安民在外面看电视,葛云在浴室里洗澡,她用消毒水把浴缸擦了一遍又一遍,放上满满一浴缸的热水,洒下浴盐和干花,很享受地泡浴。
葛云这一泡就是个把小时,李安民想上厕所,就走到浴室外敲门,问她好了没,浴室里没有动静。李安民察觉到不对劲,赶紧扭门把,没锁,她立刻推门进入,刷的掀开浴帘,看见葛云仰面躺在浴缸里,后脑勺平放在瓷台上,双眼紧闭,满池子水变成了淡红色,还有鲜红的丝缕浮在水面上,从她背后缓缓漂出来。
李安民喊了声“葛云”,那姑娘突然睁开眼睛坐直身,转头瞧向李安民,看了一会儿才笑着说:“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李安民发现葛云左边肩胛骨的部位又出血了,连忙叫她起来,边说边伸手要扶,葛云叫道:“别过来,别碰这水,脏死了!”
李安民的手僵在半空中,葛云马上补充道:“不是说你,是说这血水脏,哎呀,你先出去吧,我再冲一把就好了。”
“你的肩膀出血了。”李安民缩回手。
葛云用手在背上抹了一把,不在乎地笑道:“没关系,经常这样,我都习惯了。”
“经常?”
“嗯,这是正常的血液循环,把脏血排出去,生成新血,等排完就不会再出了。”
李安民默默地退了回去,就算没医学常识也知道血液循环不是靠出血来完成的,但是看葛云早已习以为常的样子,让她不知道该怎么问。等葛云出来后,李安民近距离观察她的背部,没有伤口,只有残留在毛孔里那些细细的小红点。
葛云似乎自己以外的人事物都不感兴趣,她用自带的粉色印花床单和枕套把床重新布置了一下,然后旁若无人的光着身体坐在粉花床单上做面部和身体护理。
要说葛云目中无人那也不是,她只是不会主动跟人搭话,一个人自得其乐地沉浸在个人世界里。
“你背上的伤……有去医院看过吗?”李安民问。
葛云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像是没听到似的,等李安民叫了她的名字,她才回头,问道:“你在跟我说话?”
李安民无力地想:这房间里除了你跟我还有谁?
念头转动时,李安民不经意地扫向窗口,黑漆漆的玻璃上倒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心里咯噔一跳,再仔细看时,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李安民心想可能是自己杂七杂八的东西见多了,总是疑神疑鬼。
葛云正对着窗口,大方地伸懒腰,如果对过楼里有望远镜,只要把镜筒往这边一挪,那真是满室春光尽展眼前,还是不打码的。李安民连忙跑过去拉上窗帘,喘了口气,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你有去医院看过背上的伤吗?”
葛云反问:“为什么要去医院?我又没觉得不舒服,女人每个月出那么多血,也没人去医院呀。”
李安民被噎个半死,葛云不太擅长跟人交际,谈话常会中断,就像挤牙膏一样,要推着才能挤出料来,总是答非所问,又不像是故意兜圈子,偶尔会吐出一两句惊人之语,像是无心话,把别人给膈应到,她自己却察觉不出来。
当李安民问她为什么会当人体模特时,葛云的眼睛里闪出光彩,脸上泛出红晕,表情像孩子般兴奋,她大方地说:“我就是喜欢受人关注,一个两个还不够,我想让更多人都看着我,能赚钱又能被人捧着,这个职业最适合我。”
人体模特也是吃青春饭的,尤其是女模,越年轻、体态越好的就越受欢迎,葛云为了保持良好的体型和皮肤状态,把工作外的时间几乎都用在做护理上,有严格的饮食运动计划。其他模特都想趁年轻时狠捞一笔,积攒资本,舍不得花费,葛云不存钱,有多少花多少,全花在自己身上,她唯一的爱好就是看时装杂志,然后照着杂志上的搭配去买衣服。
能看得出来,葛云很享受人体模特这份工作,而且她对签约艺东还有些后悔,因为签约之后不能接私活,油水少,学生们反应冷淡,找不到原来那份充实感。
李安民无法理解葛云的大脑回路,谈话很难进行下去,只能各做各的事,八点半一到,葛云敷上睡眠面膜,准时上床睡觉。
李安民关了大灯,开床头台灯看书,大约九点左右,她去浴室洗澡,看见浴缸底部散落着一条条红线,比一般丝线还细,像是被染成鲜红色的头发丝。李安民看见垃圾桶里有个装干花的红色布包,估摸这红线应该是布包里的东西,也可能是脱落的线头,于是她取下莲蓬头开水冲洗浴缸,那些细密的红丝被水流拉直了,缓缓滑下排水口。
冲完澡后,李安民擦着头发走到窗前,葛云已经睡熟了,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团,像胎儿在母亲肚子里的姿势,她只穿了条内裤,把被子窝在怀里,露出整片光滑的裸、背,她把被角塞进嘴里抿着,不时发出“滋滋”的声音,脸颊红扑扑的,睡得很香甜。
李安民心里又泛起一丝微妙的感觉,总觉得睡在床上的人不是跟她年纪相仿的大女孩,而是一个幼儿。李安民伸手拉被子,正想给葛云盖上,却看到她的背上又开始出血了,这次,李安民亲眼目睹了出血的过程,先是许多血点从皮下渗出来,出红疹似的密密麻麻一片,接着在皮肤上越拖越长,就像无数条细丝从毛孔里被拽了出来。
李安民发现,这些出血点排布的形状很独特,一层包着一层,瓣瓣相叠,像是在皮肤上刺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不知道为什么,这朵血牡丹让李安民想到了在街角绣牡丹手帕的花阿妈。
李安民的手还提着被子,葛云全身哆嗦了一下,嘤咛着翻了个身,那朵牡丹就被床单给蹭糊了,李安民帮她掖好被子,爬上床关掉台灯。
深夜十二点,李安民了无睡意,一闭上眼睛,就会有朵血红的牡丹浮现在黑暗中,她转头望向葛云,隐约看见泛着微光的红线从被子上延伸出来,像一条条飘动的琴弦,悠悠荡向窗口,穿入厚实的窗帘里,红丝在葛云的背和窗帘之间自然悬垂,形成一道或曲或直的下弧线,不停地轻晃、摇摆,像有人牵着丝线的一头在动。
李安民掀开被子,赤脚下地,踮着脚走到窗前,屏住呼吸,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窥探,这家旅游宾馆和很多街头旅店一样,前方是灯光通明的街道,后方是纵横交错的暗巷。
正对窗户的是条倒“T”型的窄路,没有路灯,只有车棚下的钨丝灯泡照明,李安民看到花阿妈坐在灯下,两手捧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像是包着布的棉花团,她手里捏着绣花针,对着灯光,一针一线地在棉团上绣着什么,那针头上系着的绣线就是从窗口延伸出去的红丝。
李安民伸手去触碰红线,指尖才沾上,那线就化成粉末消散在空气中,她又看向窗外,发现花阿婆不见了,哪里也没有,又像上次那样凭空消失在眼前,突然之间,像有两只手掌拍在窗玻璃上,发出“啪啪”的两声。
李安民被吓了一大跳,撒开窗帘往后退,捂着噗咚噗咚乱跳的心口喘了半天气,又轻轻揭开帘子,窗外还是那片景,什么也没有,她放下窗帘,轻悄悄地走回床前,钻进被窝里,辗转反侧到凌晨二点多才睡着,睡得很沉。
天蒙蒙亮时,从窗外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李安民听到叫声立刻警醒过来,跳下床奔到窗边,掀开帘子一看,呆住了,眼前一片嫣红,鲜血呈散射状喷溅在玻璃上,晕染出一团团烟花似的的形状。
李安民换到没有沾血的玻璃窗前向下看,车棚前趴着一个红通通的人,确切的说,是一具沾满鲜血的尸体,因为他的头没有了,李安民以2.0的绝佳视力往四下里搜索,哪里也找不到。
葛云裹着床单走来,揉着眼睛问:“怎么了?”她拉开窗户,迷迷糊糊地把头往窗外伸,李安民刚要阻止,却听她说:“下雨了?下红雨了……”
葛云缩回头,她的头发上和脸上全是血迹,李安民立即探身出去朝上看,就在二楼和三楼的中间拉着一道长长的细铁丝,无头尸体的头找到了,就挂在铁丝上,颜面披血,五官模糊,像被剥掉了一层皮,粘稠的血液丝丝拉拉地往下滴,像从颈子里拉出许多红丝线。
葛云抱着头大叫起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中年妇女早已逃离现场,李安民用手机拨打110报案,警察很快就赶到案发现场。
死者正是昨天找李安民私聊的刘国川,住的房间与连安民的房间隔一层楼垂直相对。警方经勘查发现,他是从四楼窗口坠落,颈部正好卡在细铁丝上,由于自然坠落的力量,颈子被铁丝生生割断,造成了头身分家的悲剧。
诡异的是,尸体掉落的地点和发现死者的地点不在同一个位置,之间相隔很长一段距离,地上还有被拖动的血迹,也就是说有什么人先发现了尸体,然后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把尸体拖到了车棚前,有了作案嫌疑人,这桩案子就不可能是意外事故,而是一桩杀人案。
当地警方把案子给上报了,专案组成员于当天傍晚时赶到案发地点,李安民见到了久违的王国辉王局长、吕青春吕队长以及模拟画像专家周坤同志。
王国辉一见到李安民就哈哈大笑,高喉咙大嗓门地说道:“怎么老是你?我看你跟杀人案挺有缘的,不当警察可惜,听小周说你学美术的,要不就在她手底下当个助手吧!”
还好附近没有围观群众,否则这话听在别人耳朵里肯定要觉得她李安民八辈子带衰,走哪儿,哪儿就有人死,她可不想当死神大学生。
李安民把看到的、知道的全都倾倒一空,趁着王国辉找其他人了解情况时,拽着周坤到角落里问话:“我听说周坤的灵魂早超生了,你又是谁?”
周坤说:“你认识的是哪个周坤,我就是哪个人,缚灵术没那么容易解除,我们的躯壳不是本人的尸体,是黄半仙培育出来的双阴体,不像普通人那么容易损坏。”
李安民张大嘴,呆了半天:“你……卫军哥又骗我?”
周坤笑着说:“不是,这次是我们合伙骗他,老叶是个死脑筋,为了你的事烦得七窍闭了六窍,不能再让他为咱们操心。”
李安民深有同感,又问:“你回去当警察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周坤说道:“在缚灵术解除前,我们会当黄半仙的人力资源,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帮忙解决一些琐事,名义上……就像老叶一样,算他的学徒,他会替我们把社会关系打点好,方便进退。”
李安民摸着下巴问道:“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他折腾来折腾去的,到底图个啥?”
周坤说:“不太清楚,只知道他一直在五灵祭上下工夫,丽丽和他身边的小商都不是人类,属于妖灵,至于他本人……不好说。”
李安民想想黄半仙那白皮修眉的斯文面孔,又看他对小动物深具爱心,没准是只成精的老妖怪,既然周坤也不知情详情,李安民就不多废话了,把关注点转回案件上。
检查了尸体以后,专案组一致认为这是他杀事件,周坤说如果是自然下坠,颈部被铁丝拦住的话,会因为身体的重量勒住下颌,勒痕应是从下颌往两边延伸,虽然刘国川的下颌的确有勒伤,头却是从喉结部位被平削下来的,切口非常整齐,脑袋之所以没跟着掉下来是因为铁丝深嵌在下颌肉里。
尸检报告出来后,确认死者身上除了铁丝割裂的伤痕,还另有三处较严重的伤口,一处是在断颈削面上,伤口宽约一寸,深有二寸半,平直插入后颈部位,由于和切口重叠在一起,入肉处的伤口形状无法分辨,凶器不像是匕首尖刀等锐器,还在分析中。第二处和第三处致命伤在头部,头顶有被钝器砸过的凹陷,头皮上和面部布满了针扎的痕迹,是一种非常坚硬锐利的长针,甚至能通过皮肉穿透骨骼。
李安民想起了花阿妈,她抱着某团棉球似的东西在上面绣花,难道那不是在刺绣,而是在扎针?
李安民悄声问周坤:“如果这起命案不是人干的,你打算怎办?”
周坤看向她:“你看到了什么?”
李安民就把夜里见闻告诉她,周坤说:“是人行凶要逮捕归案,是鬼作怪必须驱逐,我眼睛没你好使,只能往人的方面使力,按你的说法……那个鬼很可能跟你室友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下一个目标就是她,你最好找她谈谈。”
要跟葛云谈,那是没谱了,葛云受到很大的惊吓,连话都说不周全,还能怎么谈?潘教授把葛云带到他住的房间,就在隔壁,李安民想从潘教授嘴里打探点消息出来,只能硬着头皮去敲门。
葛云神情惊恐地坐在床上,把一床被子紧紧抱在怀里,潘教授摸着她的头安抚了两句,跟李安民出门谈。
潘教授脸色不是很好看,冲冲地问:“是警察叫你来问的?他们已经找我谈过了!”
李安民抠着后脑说:“是想了解葛云的家庭背景。”
潘教授的脸色冷下来:“她的家庭背景跟案子有关吗?不好意思,我无权对他人的事说三道四。”
李安民抓起头发,耷拉着脑袋说:“噢……这样啊,葛云跟死者是老相识,还有利益往来,本来吕队长要亲自来问的,后来看她怕成那样,就找我过来通过侧面了解,那个……您要是不说的话,等会儿吕队他们会直接找上葛云,主任,您看吧……其实我无所谓……”
潘教授的脸皮抽动了两下,总算拿正眼看向李安民,但是镜片上泛起反光,李安民看不清他的眼神。
潘教授说:“李安民,我看过你的作品,大形不差,总是抠不进细节,但你是班上最有耐心、坐凳子时间最长的一个,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刻苦的学生,只是缺乏天分而已。”
李安民哭笑不得,她那不是有耐心,是在磨洋工,画室里冬暖夏凉,收的是定额电费,这种歪心思当然不好挂在嘴上说,潘教授是系主任,她得小心应付,免得还没毕业就被整死。
她气势弱了,装起结巴:“主,主任,葛云她……呃,想法跟一般人不同,我想可能是家庭因素造成的……”
李安民以关心同学的热心姿态跟潘教授谈葛云的事,潘教授的脸色也逐渐缓和下来,挑着字眼把葛云的生活经历做了简单的总结。
据他说,葛云出生在一个小村里,家里靠着政府补贴过日子,她高中没毕业就自己一个人跑到城里打工,会当上模特纯属机缘巧合。
潘教授是向着葛云的,字里行间都把她往好的方面形容,说她辍学离家是不想让家人再背上重担,人际关系不好是因为她淳朴天然,学不来城里这套花花肠子。潘教授把葛云形容成一个不知人间险恶的天使,这显然有偏颇,而且非比寻常,李安民也不得不怀疑那些小道消息的真实性。
学生们普遍对葛云没好感,觉得她太放得开,难免给人留下一种荡妇的观感。同行厌恶她,太能显摆,太不合群,这样的人越是高调就越引人妒恨。摄影班里有几个认识葛云的老先生倒说得客观,他们对葛云的评价词是“敬业”,说既然从事这行就要放下羞耻心,只有以自己的身体为美,才能把美感传达出去,在这点上,葛云做得很到位。肢体接触不可避免,摄影不像写生,写生顾名思义,就是要忠实还原形态质感,摄影要考虑的就多了。如果是以造型为主题的拍摄活动,就不能任由模特自己摆姿势,那是事先设计好的,差一毫都达不到预期效果。
李安民给他们拜了,这些老先生说起来头头是道,把行为艺术捧得天花乱坠,其实他们也不过是半路出家的伪专业人士。同样是追求刺激,年轻人的表现形式就显得低俗多了,太直白,老生姜们就很含蓄,还晓得拉张高雅的艺术皮来装饰一下。
李安民怀疑葛云和刘国川之间除了利益来往还有其他更亲密的关系,但是晚上跟周坤会合后,她说了件很好玩的事情——刘国川患有性功能障碍,没办法跟女人做、爱,但是查不出原因,应该是心理疾病,而且这也不是什么秘密。
据了解,刘国川曾是某村村委,每次都能切实贯彻执行上级下达的指标,他所在村子依山傍水,风景很好,常有艺术爱好者到附近搞活动,有次,摄影团队在村里招收临时模特,现拍现付酬劳,这个招模特的工作就落到刘国川头上,他也因此结识了一批专业人士,提前退休后加入了摄影爱好者的团队,专心搞起创作来。
李安民借着周坤的关系看了刘国川相机里的照片,里面有许多葛云的近景照和特写,画面很有张力,完全看不出来这是用猥琐手段制造出来的镜头,因为葛云的表情很坦然,眼神里传递出的情感就和整套照片的名称一样——“渴望”。
刘国川是一个人住在四楼的单人包间里,而社团成员大多二个一组三个一伙,按说这刘国川的人缘是不是不太好?可每个人谈到老刘都是满口夸赞,极力体现自己跟他关系和谐,李安民知道,这是怕引火上身,就算有过节,在这时谁敢捅出来?
周坤说死者房间里有血迹,不锈钢窗框上有一道道细刻痕,像是被高韧度的铁线拉出来的痕迹,铁丝上还粘着皮肉,死者的脚腕和掌心都有凹陷的血痕,而且他的姿势很奇怪,以头朝宾馆脚朝车棚的姿势趴着,两腿并拢伸直,手朝前伸出。
根据周坤的描述,李安民脑中浮现出了一个场景:刘国川被铁丝卡住了下颌,身体垂直地悬吊在孔舟,他用两手抓住铁丝,徒劳地做出自救动作,他的两脚被红线缠绕起来,线的另一端攥在某个人的手里,那人坐在车棚前,拼命拉扯红线,想把卡在铁丝上的人给拽下来,又有一条红线缠在刘国川的脖子上,慢慢收紧,嵌进皮肉里,“兹”的一声,那圈线绷直了,刘国川被齐颈分成两段,头留在铁丝上,身体掉下来,经过二楼时,断颈的切面正好对着窗口,颈血喷溅,在玻璃上留下散射状的血花。
身体落地后,那个抓着红线的人又开始一截一截的收线,刘国川蜷曲的腿被线带着拉直了,随着躯干部位朝后挪动,手臂也直了,形成一个“高举过头”的姿势,就这么面朝下的被拖过T型街口,一直拖到车棚前。
现在就有个疑点——为什么刘国川不呼救,也就是说他根本来不及呼救就死彻底了,或者根本无法呼救。
李安民有结论了:这肯定不是人做的,是花阿妈在作祟,鬼迷心窍,让人说不出话来。
可是警方很快就找到了击伤头颅的钝器,是柄铁锤,掉在旅馆后巷的阴沟里,锤头上有血迹,铁锤很小,锤头可以卸下,是旅行出游的常用工具,根据锤子的体积重量和颅骨损伤程度来看,绝不可能失手脱落,而是被人从四楼窗口用力掷下。造成后颈伤口的凶器也确定了,被鉴定为铁制油画刀。
目标范围一下子就圈定在参加活动的美院师生之中。铁制油画刀虽然灵巧度不够,但是有硬度,适合大面积堆砌色彩,学生里没有用调色刀的,因为这次要画的是水彩风景,而教师基本上配备齐全,他们要自己搞创作。
油画刀没有锋利的刀口,用这个来当凶器简直是把杀人当儿戏,周坤说油画刀插入的地方正好是颈椎旁边的一块软肉,在颅骨与颈部的交汇处,那部位还有要穴,只要用力戳刺,的确能够致死,但是刘国川颈后的伤口没触及要害,还达不到致命的效果,不过从这一点也能看出来,凶嫌对人体结构非常了解。
警方把重点调查对象放在美院的老师和潘教授身上,周坤认为潘教授的作案动机很大,他与葛云关系暧昧,而葛云又跟刘国川接触频繁,潘教授会因此对刘国川抱有敌意也合乎情理。
这晚,潘教授跟李安民他们换房间睡,葛云的情绪也逐渐平稳下来,她还是照昨天一样,把床上用品全都换成自带的,换上的床单、被套上面还染着点点殷红,是葛云肩部的血。
李安民这才意识到,葛云之所以要换床单,也许并不是因为有洁癖,也不是喜欢可爱的物件,而是怕自己的血把旅馆的床给弄脏,她会裸睡,恐怕也是怕血沾到衣服上。
李安民建议她用纱布把出血的地方覆盖起来,葛云回说:“为什么要盖?盖了脏血就出不来了。”
李安民不明所以地问:“人身上怎么会有脏血呢?如果老是出血,对身体可不好,你最好找时间去医院看看。”
葛云白着脸笑道:“每个人的情况都有不同嘛。”
李安民看向粉床单上的碎花,琢磨了一会儿,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最近学校门口来了个摆摊子的大妈,她专门替人在手帕上绣花,绣的是牡丹,手艺挺好的,我看你好像很喜欢布艺品,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葛云立即露出嫌恶的表情:“我最讨厌牡丹,俗的要死,想要漂亮的手帕,精品店里多的是。”
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就躺下来,用被子把身体裹成一个卷,李安民试着跟她搭话,她也不理会,装作已经睡熟了。
她睡,李安民却不敢睡,喝苦咖啡来提神醒脑,搬个凳子坐在窗前,从龙龟里取出辟邪粉包攥着,透过窗帘的缝隙盯住车棚前那块沾血的空地。
十二点以后,葛云的背上又开始出血了,一条条发光的红丝从毛孔里钻出来,飘荡在空中,朝窗口延伸,可是花阿妈还没出现,那些红丝飘出窗外,拐了弯,朝侧方飘去,没入隔壁房间的窗玻璃里。
隔壁是谁在住?潘教授!
李安民连忙伸手去拉红线,谁知道这次不像上回,红线非但没有碎成粉末,还把她的手割出血口来,红丝韧如琴弦,目测有百来根,李安民一时找不到剪刀,掉头跑出去,冲到隔壁敲门,门被反锁着,里面没有反应。在这寂静的夜晚,嘈杂声那么大,却没人出来看一眼,整条走廊死气沉沉。
李安民打算去前台找服务员,刚转身,一张生满红疹的脸冷不丁冒在眼前,李安民被吓掉半条命,尖叫声硬生生梗在喉咙口,她连退两步,背靠门板,差点把手里的辟邪粉包扔出去。
花阿妈直挺挺地站在走廊里,怀里抱着个黄布包裹,她捧着包裹举高送上前,李安民再一看,包裹上有一张人脸,五官清晰,是刘国川!用来做包裹的黄布竟然是刘国川的面皮!他两眼朝上翻,嘴里塞了一坨白布,左眼下方的皮肤上被绣上了一朵鲜红的牡丹花。
花阿妈把这样一个人皮包裹送到李安民面前,这谁敢拿?
李安民抖着两腿尝试跟花阿妈沟通:“你谁啊?到底想干嘛?为什么要害人?有话咱好好说不成吗……”
花阿妈还当真张开嘴了,露出两排焦黄的牙齿,随着嘴唇越分越大,舌头也吐了出来,舌面上长满了脓疮,几缕黑气从她的喉咙深处向外漫溢。
花阿妈一步一步逼近李安民,嘴巴张开的幅度已经超过了正常范围,导致脸部像被撕拉的橡皮一样扭曲变形,如同黑洞般的口腔完全可以包住整个人头,而事实上,花阿妈似乎正打算这么做,把张开的大嘴朝着李安民罩上来。
李安民一看情势不妙,扬手把辟邪粉包砸过去,转身就朝楼梯口奔逃,身后传来一声尖利的嘶叫,李安民不敢回头,一口气冲下楼,接客厅的灯还亮着,守柜台的工作人员趴着睡着了,她没空细想,偏头扫一眼,见花阿妈追了下来,赶紧加快脚步往外跑。
这时她挺后悔的,不应该往楼下跑,应该往楼上跑,周坤和王局长就在四楼,但没准也睡得不醒人事了。李安民决定去后巷的案发现场,吕队长带着几个手下驻扎在那里,就算是鬼,也应该对人间执法者畏惧三分。
脚一跨出门,没跑几步路,李安民傻了,眼前的景色不是夜晚的街道,而是夕阳下的村庄,包着头巾的妇女坐在房门口绣花,用彩线在白布手帕的一角绣上五颜六色的牡丹花,她的手臂上长着细密的红疹子,一片红一片白。
一个约摸七八岁的小女孩跑到妇女身边,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嘴里说着话,那声音直接回荡在李安民的脑中。
“大家都笑我,说花的颜色丑,我不要了。”
小女孩把手帕还给妇女,扔下书包,转身往村外跑。
那妇女把彩线从针眼里拽掉,小心地缠回纸芯上,换用白色的棉线,又低头绣起来,绣着绣着,她的身子一歪,侧倒在地,那块绣了一半的白手帕扬在空中,缓缓飘落在她的脸上。
李安民朝前跑了两步,忽然听到侧方传来抽泣声,她偏头一看,就见刚才那个小女孩站在不远处,一边哭一边用削铅笔的单面刀片在手臂上划出道道血痕。
这时,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男人的声音响起:“小姑娘,为什么哭呀?”
“大家都不理我,都避开我,说我是毒妈的孩子,身上的血跟她一样脏,我要把脏血都放掉,放掉才干净,大家才肯带我玩儿。”
“别难过,叔叔陪你玩,乖,到这边来。”
接着有更多的手伸出来,抓住小女孩的胳膊和腿,脱去她的衣服和裤子,把她拉进黑暗中,此起彼伏的粗重喘息夹杂着稚嫩的喊叫声盘旋在耳边。
李安民听不下去了,捂住耳朵,朝女孩消失的方向追过去,追到波光粼粼的大湖边,女孩光着身体躺在湖岸的草地上,身下有滩鲜血,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她身边,把画板立在腿上,专心致志地用炭笔在画纸上描摹这幅场景。
女孩一动不动地躺着,偏过头,定定地看向中年画家。
“叔叔,你在画我吗?”
“对不起……”
“为什么说对不起?我让你画,你要把我画得漂亮点。”
“对不起、对不起……”
中年画家把画板放下,走上前,脱下外套盖在女孩身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塞进女孩的小手里。
“叔叔,你为什么要给我钱?”
“因为你是我的模特,我雇你当模特,就应该给你钱。”
“模特?模特是什么意思?”
“模特是份工作,专门给人画画、拍照,我照着你的样子画,你就是我的模特。”
“刚才那些叔叔也是找我当模特吗?可是他们弄得我好疼、好疼……”
“他们……他们是喜欢你……”
“喜欢?对啊,喜欢,他们会牵我的手,会带着我玩,他们会跟我做朋友吗?”
“会的……我当你的朋友,我来当你朋友,对不起……”
“叔叔,你为什么又要说对不起?我很开心啊,我们班同学都不肯跟我玩,大家都讨厌我,没人跟我牵手,做游戏时也没人愿意跟我一组,我没有朋友,叔叔们愿意带我玩,我很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
中年画家不停地道歉,站起来转过身,李安民震惊了,这个人……竟然就是潘教授!
画面的内容所传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一个小女孩被群“叔叔”给欺负了,潘教授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但他不仅没能及时保护那女孩,反而为禽兽们的兽行打掩护!分明是帮凶啊!
背后又传出呜咽声,李安民回头望去,就见花阿妈捂着脸,鲜红的细丝从指缝间垂落下来。
“他害了我的女儿,是他害了我的女儿……我恨他,我要报仇!我要报仇!”
说最后四字时,声音陡然拔尖,变得凄厉无比,就在李安民怔愣的当口,花阿妈趴在地上,四肢撑地,抬起头,张开血盆大口,无数红色的细线从她嘴里喷出,就像蜘蛛吐丝般,全朝李安民卷过来。
李安民急忙朝后退,龙龟里还有一种辟邪粉,曾让缠着刘菲的怨鬼化成一滩绿水,李安民早就拿了出来,可是她撒不出手,这个花阿妈是小女孩的母亲,如果没料错,那个惨遭轮、奸的女孩八成就是葛云。
李安民对葛云的遭遇抱有同情心,她对花阿妈下不了手,只能借着不断后退来避开红丝,突然之间,侧面有两束强光打来,随即,喇叭声在耳边炸开,幻境褪去,现出街道的本来面目,李安民就站在街心,一辆夜班车笔直地撞上来。
距离太近,已经来不及避开了,李安民心里只有两字:卧槽!
就在她想要扑地的刹那间,一辆摩托车横穿马路飚到身侧,拦腰抄起她往街边滑去,公交车头带到摩托车尾,车身立马甩起屁股,车头朝公交车的方向斜倾过去,骑车人早做好了准备,把李安民抱进怀里,踩在车坐垫上借力,双腿蹬起,身体拉直,以几乎与地面平行的仰泳姿势朝后低空跃出。摩托车被卷进车轮下,骑车人朝斜后方弹开,在接近地面时头朝前勾,两腿微屈,以背部着地,巧妙地卸去了撞击力度,又顺着惯性抱住李安民翻滚两圈,停了下来。
李安民被肉垫压在柏油路上,只觉得胃在翻腾,眼前金星乱绽,但是没有受伤,有厚实的大掌罩住后脑,两条强而有力的臂膀缓解了翻身时的摩擦,把她护得相当周全。
李安民的脸被压进坚实的胸膛里,熟悉的气味让她的心“噗咚噗咚”狂跳起来,跳得比见鬼时还快。
一股凉气拂动她头顶的短毛,低沉的嗓音就在耳边响起:“你让我连睡觉都睡不安心。”
“卫军哥,真的是你?”李安民的眼睛亮了,也不管自己还躺在大街上,反手抱住叶卫军的背,把脸贴在他怀里磨蹭,又伸手推在胸前隔出一点距离,与他额头相贴,鼻尖相对。
叶卫军脸部的皮肉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左边面颊上还有一块暗红色的创面,疙瘩纠结地微凸于皮肤上,外皮很薄,创面边缘还有歇脚纹,不仔细看,就像是一块刚脱痂的创伤,看在别人眼里可能挺渗人的,但在李安民看来,相比地底时的惨状,已经好得不是事了!
她捧着叶卫军的脸上下左右地看个没完,一松气,才想起刚才的危险处境,不免后怕,连忙勾住他的脖子抱紧,把整张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带点撒娇意味地说:“吓死我了。”还蹭蹭,发现他耳后有一小块硬币大小的溃疡,看来身体还没完全恢复。
叶卫军轻拍她的背,低声哄着:“我来了,没事了……”
吓得三魂走七魄的公交车司机跑到近处,见地上躺了对交颈鸳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蹲得远远的轻咳两声,干巴巴地问:“二位,你们……那个啥,没事儿吧?”
叶卫军拉着李安民站起来,替她身前身后的掸灰,李安民傻愣愣地盯着叶卫军发笑,白皙清瘦的脸庞和眼下那两颗朱砂痣让叶卫军震动不已,他是匆忙出行,甚至不知道李安民换了身体。黄半仙把她的灵魂又还回了最初的那具躯壳里。
叶卫军按住李安民的肩膀,痴望着她的脸,看得忘乎所以,一对年轻男女在车祸现场旁若无人地相互凝望,那你侬我侬的热乎劲儿闪花了司机大叔的眼睛,大叔很无奈,他恨不得立马撤,但是摩托车的残骸还卡在车轮下,这会儿要是撤就成了肇事逃逸,他只能硬着头皮咳嗽煞风景,扯开嗓子又问了遍:“二位!想殉情不是这么殉法儿的,你们没啥问题吧?”
叶卫军这才舍得调开视线,对大叔道:“我没事。”说着屈指轻敲李安民的脑瓜子,轻声问:“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李安民回过神来,先朝四周看了一圈,没找到花阿妈的影子,她又摸摸肚子和后脑,点头说:“没事,就是你刚才勒得紧了些,胃里有些闹腾,卫军哥,你怎么……”
李安民刚想问叶卫军怎会找到这儿来,话没说完,街那头跑来一个年轻小伙,直冲到叶卫军身前,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骂起来:“你这人咋回事儿啊?咋随便抢人车子!我车子咧?”
叶卫军朝公交车方向抬了抬下巴,小伙歪头一看,炸毛了,哀嚎起来,撩起袖子要跟叶卫军干架,周坤正巧从旅馆里奔出来,看到这一幕,先叫了声“老叶”,跑上前重拍毛头小伙的肩膀,沉声问:“有话好说,别动手动脚。”
年轻小伙看来也是个刺儿头,歪鼻子斜眼睛地“呵儿”了一声,转身朝周坤开炮:“你他妈哪根葱?给老子叫警察来!老子要叫警察来评个理。”
李安民心说你这是在警察面前喊警察呀,好心提醒:“她就是专干警察的。”
小伙子还不相信,直到两个穿制服的警员过来调解他才傻了,周坤也没跟他多计较。叶卫军递了张名片给小伙子,又让他留下联系方式,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刚才情况紧急,没跟你打招呼就借了车用,损失多少,我全赔,你先等等,这边事情结束后我会及时联系你。”
小伙子接过名片,看也没看就塞进上衣口袋里,抓着后脑干笑道:“小事、小事,你们好好忙,千万别惦记我。”
这边事情还没解决完,救护车便赶到旅馆门口,两名医护人员带着担架上楼,把潘教授抬了出来,李安民看到潘教授的脖子上和手腕上鲜血淋漓,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
周坤提前跟叶卫军打招呼:“不好意思,老叶,这次恐怕又要麻烦你了。”
叶卫军按住李安民的头搓了搓,颔首道:“没事,我刚也看到了,这丫头差点被蒙死。”捏捏李安民的脸,俯身看着她说:“记得赵小薇被头发缠住的那次吗?还学不聪明,普通鬼魂没有那么清晰的意识。”
李安民愣了下,问:“你的意思是……那又是什么怪东西拿死人的经历来骗我?”
叶卫军在她脑门上轻点了一下,照惯例不下结论,把大致情况先了解了一下,李安民看向周坤,问道:“潘教授是怎么回事?”
周坤说:“我跟局长从四楼窗口看到他把头伸出窗户,我越了两层楼下去救援,差点跟他一起倒栽葱摔下去,好在局长腿脚麻利赶得快,及时把他拖了回去。”
周坤带着叶卫军和李安民上二楼,来到潘教授房里,警方正在勘察现场,叶卫军跟王国辉和吕青春都认识,相互点头示意,没多寒暄,直奔主题。
王国辉掏出手帕擦着汗,把叶卫军拉到窗前,小声说:“这回有些棘手,你看窗框上这些刻痕,跟刘国川房里的一个样,像是被某种韧度极高的细线拉出来的,我刚才抱住潘教授时,感觉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把他往外拉,那时老潘颈子上有一圈血,我越把他往回拽,那血就迸得越多,好像有条无形的绳子勒在他脖子上。”
周坤说:“当时可真把人给急死了,如果生拉硬扯,等把人拖回来时,没准头也掉了,好在那股朝外拉的劲道突然松懈,这才总算把潘教授给救下来,那时他已经神志不清了,嘴里喃喃地不知道在念叨什么。”
窗框上还拖挂着几条红丝线,李安民能看到,其他人却毫无所察,她下意识地看了叶卫军一眼,发现他的视线也定在红线上,就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问:“看到吗?”
叶卫军“嗯”了声,伸手摸上窗框,指尖触线的时候,红线就化成粉末消散掉,一股淡淡的腥味弥漫在空气中,他自言自语地低喃:“血线……”
吕队长在王国辉耳边悄声道:“这案子该不该转交给诡案组啊?他们专门负责超自然的……”
王国辉横了他一眼,哼着气说:“我这边也有神棍,咱办案得先学着不求人,不看人白眼子,记住,咱就是土鳖,不搞限定那套,你是块砖,我也是块砖,搬哪儿都得压得住才成。”
吕队捏起拳头,眼瞳里燃烧出激情的火焰,李安民耳朵尖,把他们的话全听见了,以前只听说过警方会秘密聘请灵媒协助办案,没想到还有专门负责灵异事件的诡案组,中国之大无奇不有,她眼见太小了。
“这桩案子也不能算是那边的专门科。”周坤把众人领到浴室,瓷砖和洗脸池里都有血,洗脸台下落了把雕刻笔刀,锋利的刀头也沾着血,血迹从浴室地面一路滴到窗前。
“潘教授在被某种力量强行拖到窗口之前就在浴室里割腕了,伤口不算太深,是自杀未遂。”
除此之外,潘教授的眼镜掉在床边,镜片上除了血迹还有盐渍,是泪水干燥后留下的白痕。
李安民不免想起先前的幻景,潘教授背对着她蹲在草地上,双肩耸动,反复念着“对不起”。叶卫军说她被骗了,但那些在幻景中出现的片段应该都是在现实里发生过的事情,也许花阿妈装成葛云母亲的鬼魂来作祟,但窃取的记忆却是真的。
叶卫军说红丝线是抽取活人身上的血液做成的血线,血线散了还有血气,想找到花阿妈可以顺藤摸瓜,但是需要用葛云做招灵的媒介,把花阿妈引过来。
于是王国辉找葛云谈话,希望她能配合查案,葛云很迷信,听说要招鬼,死活不愿意,自从得知潘教授被送进医院,她的情绪就处在频临崩溃的边缘线上,抱着被子缩在床角,一直拼命摇头,含着眼泪抽抽噎噎,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王国辉不擅长应付女人的眼泪攻势,抚着额头叹口气,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口抽烟,周坤挪坐到葛云身边,偏头观察了她半响,直言说:“葛云,我们怀疑这起案子是你母亲在作祟,她要向侮辱过你的人报复。”
葛云本来就苍白的脸色因为周坤的这一句话变得更白,她瞪大眼睛,惊惶地看向周坤,“你,你在说什么?我妈……我妈她……”
周坤接下她的话:“她已经去世了,生前精于绣牡丹,她还给你绣牡丹花帕,对不对?”李安民之前和周坤通过气,现在也只能通过葛云的反应来确认真假。
“她不是……我不是……”葛云张着嘴,眼神露怯,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出来。
周坤不给她喘息的时间,步步进逼:“你的身份证是伪造的,姓名地址对不上号,葛云,你知道吗?你妈妈来找你了!在你身边的人都会被她杀害。”
葛云表情惊恐,抱住头,发出尖叫声,边叫边哭喊道:“不要!不要来找我!不要杀他们,他们没有欺负我,是陪我玩,是我自己愿意的!”
周坤眯起眼,把手轻搭在她的肩头,放缓语气,凑到她耳边柔声劝慰:“那你就自己跟她讲,告诉你妈,叫她不要再伤害你的朋友,你是她女儿,她把你当作她的女儿,只要你开口要求,她一定会答应。”
周坤很懂得察言观色,临场机变力相当强,几句话就把葛云的心态码得八九不离十。
葛云把头蒙在被子里抖了很长时间,等颤抖停下来之后,她宛如泄气的皮球般瘫在床上,喃喃道:“好……我见她,我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跟她说,请一定要让我亲眼再见她一面……”
叶卫军选择案发现场作为招魂地点,天亮后,他带着李安民去原来住的那间小旅馆拿包,巨大的黑皮包如今又物归原主,不需要李安民这个小不隆冬的萝卜头挎着跑。
两家旅馆之间的距离颇远,从车站坐中巴往返一趟需要一个半小时,李安民抱着叶卫军的胳膊,靠在他肩上问:“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早出来,对了,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
“我去你现在上的学校没找到人,听说你们来这儿写生,就跟着过来了,你又没带手机,怎么都联系不上,也不知道你们住哪里。”叶卫军点点她的头,接着道:“我是无意间在落脚的旅馆里听人谈到这件断头杀人案,觉得不太寻常,估摸着你十有八九也被卷了进去,这不,火烧屁股地赶过来,幸好我在车站借了辆摩托车,不然……”叶卫军叹了口气,把李安民拉进怀里用力抱住。
“你不来,我也准备卧倒了,我瞅准了两轮子中间的缝隙,运气好的话应该不会被碾到。”
“没那么多好运给你撞,别滥用同情心,杀人犯不会因为身世悲惨就能免刑,同样的道理,就算厉鬼生前再怎么可怜,一旦伤人,就必须尽早铲除,用你所认为的最有效直接的方法!懂不?”
李安民玩着叶卫军的衬衫钮扣,老实点头:“下次我一定注意。”
叶卫军揉着她的头毛,抓住她不老实的手按在心口,说:“没有下次了,你老学不乖,我还敢再放你到处乱跑?最好能把你拴在裤腰带上。”
李安民笑了一会儿,敛起笑容,低声问道:“卫军哥,那个花阿妈真的只是借了个死人的身份来作怪么?如果她真的是葛云的妈妈,你打算怎么办?”
叶卫军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她的头,李安民也就不再多问了,乖乖跟在他身后当助手。王国辉早早就把后巷给封堵得水泄不通,天黑以后,叶卫军开始布阵,招魂术的阵法和引灵术相似,只是不需要李安民来充当被附魂的角色。
葛云哆嗦着坐在阵中草席上,叶卫军把两根镇魂钉摆在她身边,问清楚花阿妈的姓名,让葛云自己拿着招魂铃,叮嘱说:“记住步骤,我喊一声,你摇一下铃,你再喊一声,再摇一次铃,接着还是我喊,就这么循环,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离开原位,明白了吗?”说着,就在草席周围洒了一圈掺有桃木灰和符灰的稻皮。
葛云两手捂着招魂铃,机械式的点点头,不停咽口水。周坤、李安民两人必须在花阿妈入阵之后守在乾门和坤门,如果花阿妈确实是葛云的母亲,在驱逐怨气之后,周坤要从坤门将她引下阴路,如果已成厉鬼或是由别的什么妖灵伪装出来的,那就要将它封堵在阵里彻底消灭。
叶卫军把傩神面具给李安民戴上,对她说:“这个面具只有你能用,需要以强烈的愤怒来驱动面具里的斗铜子,好好蕴量,没准能派得上用场。”
李安民嘟囔道:“你说的太抽象啦,愤怒不是说来就来的啊,你当我在修炼超级赛亚人呢。”
叶卫军愣了下:“什么赛亚人?科幻片里的?”
周坤嗤笑了一声,插嘴说:“小妹说的是一部老经典的热血少年漫画,日本的,叫七龙珠,赛亚人是外星人的一种,通过愤怒的力量可以进化为超级赛亚人,武力值激增。”
李安民瞠目结舌地看向她,叶卫军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周坤轻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是炮筒介绍的,我是不太清楚。”
李安民“噢”了声,合上脱臼的下巴,瞥向周坤淡定的俊脸,心说那炮筒估计是躺着也中枪。
叶卫军对李安民说:“不管是地球人还是外星赛亚人,愤怒中的罡气对阴灵都极具震慑力,你也不用急,以后我会慢慢教你。”
李安民冲他灿然一笑:“都听你的。”
叶卫军像被她的笑脸下了定身术,站在原地半天没动静。
“卫军哥?”李安民拉拉他的袖子。
叶卫军摸着鼻尖笑了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好,这样挺好,回去再说。”
李安民:?
周坤:……
夜风刮起来了,葛云紧攥招魂铃打了个喷嚏,浑身哆嗦得愈发厉害,叶卫军斜瞟她一眼,蹲□来,把防风罩盖在冥烛上,周坤脱下休闲西装给葛云披上,蹲在她身边说了几句安抚的话。
十二点半左右,一道道红丝从葛云的背上钻出来,朝着小巷尽头悠然飘去,线端波浪起伏,逐渐没入黑暗之中,叶卫军站在葛云身侧,低声说:“要喊了。”
葛云咽着口水,像小鸡啄米般快速点点头。
叶卫军轻唤一声:“朱春萍。”
葛云摇动招魂铃,跟着颤声叫道:“朱春萍。”又摇了下铃,叶卫军再唤:“朱春萍。”
如此反复不停地叫了将近有十五分钟,葛云的嗓子也叫哑了,只能憋着气发出尖细的声音,她一边叫一边眼泛泪花,求救似的看向叶卫军,好像快撑不住了,提着铃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发出短促的金属碰击声。
“唉……”
就在这时候,远处有回应了,幽幽的答应声从巷子尽头传过来。
“朱春萍。”
“唉——”
声音近了,红丝线被拉紧,葛云的牙齿咯咯打战,泪水不断从眼眶里滑出来,她很害怕,不时斜眼瞟向叶卫军,但是叶卫军没看她,而是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黑弄弄的暗巷。
第三声“唉”响起的时候,花阿妈出现了,她双手前后交替着把红线往后扯,两只小脚在地面飞速拨动,但这不是在跑,她双腿并齐,膝盖没有屈伸,就这么以笔直的站姿朝招魂阵移过来,只是眨眼的功夫就窜进了阵内,李安民、周坤迅速占据乾位和坤位,封死出入口。
花阿妈绕到葛云身前,站在稻皮圈外,手上捧着人皮包裹。葛云浑身都僵直了,张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下来。
花阿妈在她面前摆开了摊子,坐在黑布上,把人皮摊开,原来包裹里装的是一条条绣着红牡丹的手帕,她抓起手帕往前送,嘴皮子微微颤动,干涩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小云……妈给你绣了帕子,快过生日了……妈给你绣了帕子……”
葛云蜷身抱住膝盖,把脸埋在两腿间,只露出一双眼睛盯过去。
花阿妈对她招手:“来啊,小云,来妈这边拿帕子,妈天天都给你绣帕子……来啊……”
葛云突然跳了起来,甩着头大叫:“我不要!我不要你的东西!脏死了,全都脏死了!你不是我妈,我把血都还给你了,你不是我妈!我早就想跟你脱离关系了!你干嘛还来找我?”
李安民呆住了,她说想再见母亲最后一眼,难道就是为了要断绝母女关系?
花阿妈的眼里流出浑黄的脓液,脸上的尖疣渗出白色的乳脂,混着脓液滑落下来,她双手颤抖,抓着帕子往前送,葛云尖叫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喊道:“你别过来!就是因为你我才交不到朋友,你现在又要来抢走我的朋友,你有多恨我?你已经死啦,早就死透了,你走,你走啊,求求你别再来缠着我了,你的血我不要,我还给你,全都还给你!”
她用指甲抓挠手臂,抓得很用力,指甲陷进肉里,一刮就是一道血痕。李安民看向叶卫军,叶卫军用眼神示意,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葛云疯了似的狠抠自己的皮肤,花阿妈的眼角流出泪水,五指松开,手帕滑落在地上,遍布面庞的红色尖疣变成污紫色,散出丝丝黑气。花阿妈剧烈地抖动起来,紫面皮随着剧颤呈鳞片状剥落。
花阿妈眼珠翻白,喉咙里发出凄惨的哀嚎,好似夜枭啼鸣,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亢,在到达一个顶点之后骤然平息,接着,她毫不畏惧地踩上稻皮,竟然朝着自己的女儿张开黑洞般的大嘴。葛云被吓懵了,一屁股跌坐回席子上,别说逃跑,就连腰都直不起来。
叶卫军抄起早准备好的镇魂钉,横挡在葛云身前,迅疾出手,先把一根长钉狠狠插进花阿妈的颈项,以掌尾为捶,叩击钉头,让钉身贯穿后颈。花阿妈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叫,颈椎骨发出碎裂的响声,她想逃,先是冲到周坤面前,被周坤脚前的符纹弹了回来,她刷回头 ,张牙舞爪地扑向李安民,李安民闭上眼,念起往生咒,她居然还记得怎么念。
叶卫军两大步跨过去,从花阿妈身后将第二根钉子敲进她的头顶,几缕黑气从她的口鼻和耳孔中散出来,在上空汇聚成团,黑雾涌动变形,扩散成一个巨大的鬼面,鬼面里竟又浮现出十来张模糊的人脸,这些脸此起彼伏地在黑雾里搅动翻腾,似乎正在经受痛苦的煎熬,其中有一张面孔很像花阿妈。
叶卫军让李安民和周坤从他们所站的位置引燃符纹,火苗沿着香油草灰混合而成的膏状物向两边延烧,转瞬就让招魂阵变成了一个驱阴化煞的火阵,李安民和周坤在纵火后立即退到阵外,叶卫军也拽着葛云跳出火圈。
黑色鬼面被明火的热气驱散,李安民透过火光看到那张形似花阿妈的面孔做出张嘴哭嚎的表情,没一会儿,黑气就消散在半空中,而花阿妈的身体变作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红丝线,在火焰里蜷曲跳跃,一段段化为灰烬,两根镇魂钉叮铛落地,灰绿色的钉身变得漆黑如墨。
浓厚的红雾遮罩在火焰上方,空气里充满了血腥的气味,葛云昏倒在周坤怀里,外套滑落,李安民看见她左边肩胛骨的部位赫然浮现出一朵含苞待放的牡丹,牡丹花泛着鲜红色的微光,在她背上一瓣一瓣绽放,没等到完全开放就如同凋零般瓣瓣隐没于皮下。
李安民被热气熏得满脸通红,她捂着脸颊问:“花阿妈……解决了吗?是走了,还是没有了?”
叶卫军摸摸她的头,李安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了答案。
没等清理完现场,吕队长就从医院打来电话,说潘教授醒了,已经向警方自首,坦承是他杀死了刘国川,用铁制调色刀刺穿了他的后颈,把他从窗口推下去,没想到铁丝卡住了刘国川的下颌,把他挂在半空中,潘教授害怕他会呼救,就用刘国川自己带来的铁锤朝他头顶砸下去。
潘教授说刘国川总是会以各种借口骚扰美院的模特,所以他想私下找老先生好好谈谈,谁知一言不合发生了争执,刘国川满口脏理,潘教授也不肯退让,两人越吵越激烈,在怒极攻心之下,潘教授用随身携带的油画刀攻击了刘国川,想不到没有刃口的调色工具也能戳伤人,刘国川被刺之后竟然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潘教授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拖出窗口,只是他真没料到刘国川会被削断头,看到那具张惨不忍睹的尸体,他心生恐惧,良心上备受谴责,想一死了账。
按潘教授的说法,这完全就是一起没有预谋的冲动杀人事故。用来充当凶器的铁锤手柄上留有潘教授的指纹,在他的工具袋里也找到了型号匹配的铁制调色刀,这么看来似乎证据确凿,连他本人也供认不讳,案子到此应该就算结了。
吕队长说:“这是桩混合案件啊……鬼的杀心和人的恶意偶然撞在一起造成了必然的悲剧。”
他认为潘教授在拖动刘国川的时候,鬼做了帮凶,用红丝协助潘教授将刘国川的身体拉出窗外,等到潘教授逃离现场之后,才进一步将刘国川的颈子割裂。
第二夜,鬼将目标转移到杀人抛尸的潘教授身上,在他割腕晕厥之后,用红丝勒住他的脖子往窗外拖,只是没有成功,被王局长和周坤搅乱了原定的杀人计划。
周坤将一柄借来的调色刀递给吕青春,说道:“你和局长的身高差跟潘教授和刘国川的相近,你试试去戳刺局长的后颈。”
王国辉把领口往下拉,伸长脖子,做慷慨就义貌,喝了声:“来吧!”
吕青春说:“局长,我会怀念你的!”不客气地抄刀上手。
吕青春的身高是一米八三,王局长勉强过及格线,一米七二,吕青春如果从背后攻击,那肯定要举高手往下插才能插到那个点,伤口就不可能是平直入肉,就算是换了等身高的人也做不到。
周坤又让吕青春跟王局长来段贴面舞,吕青春抱住局长的脖子,两条手臂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环绕,一手固定住王局长,另一手倒握调色刀,屈肘回弯,去戳颈后的关键部位,两人的身体必须贴靠得很近才能使得上力。
王局长一把推开吕队长,老脸直抖,鸡皮疙瘩一粒粒往外冒,吕青春也缩墙角里搓起了胳膊,刚才他俩的鼻尖撞到了一起,差点连嘴皮子也碰上。
周坤笑着说:“你看,这个角度很刁钻,调色刀并不是个称手的凶器,如果想切实造成伤害,距离不能太远,而且还要固定住目标的身体,不能出现移位。”
李安民踮起脚,环住叶卫军的颈项,一手搭在他背上,一手倒握调色刀朝后颈轻刺,问道:“是这样吗?”
叶卫军弯腰配合她的高度。
王局长说:“不可能,老潘比老刘高半个头,以他那角度插下去,刀头不可能保持水平,而且不方便施力。”
周坤指向大床说:“如果两人都躺在床上,那就不存在身高差的问题,背部有支撑,不会分散手臂上的力气。”
李安民没法想象两个老头子面对面地在床上叠罗汉,周坤淡淡地说:“房间里没有打斗痕迹,调色刀并没有戳到要害,床上只有少量血迹,刘国川的旅行包很整齐,没有被翻动过的迹象。”
吕青春说:“难道锤子他自己拿出来的?”
周坤问李安民:“刘国川遇害那夜,葛云有什么动静?”
李安民说:“她一大早就睡了,一觉睡到天亮。”
周坤问:“你确定她一直在睡觉?”
李安民想了想,摇头:“不能确定,我熬到凌晨才合眼,睡得很死,早上是被楼下的尖叫声吵醒,你怀疑是葛云下的手?”
周坤说:“不是怀疑,我几乎能肯定用铁刀刺伤刘国川的就是她,潘教授是帮她擦屁股的人。”
李安民不敢相信,葛云看起来不像心机深沉的人,她怎么可能在深更半夜独自一人悄悄摸上楼,杀人之后又若无其事地回房继续蒙头睡觉,看到人头时那恐慌惊惧的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周坤说不难想象,因为葛云只知道刘国川坠楼身亡,没想到脑袋还挂在铁丝上,会惊怕实属正常反应。小旅馆只在入口处有监控,只要足够谨慎,想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从安全楼梯上下两层楼不是难事。
目前一切都只是推测,没有确凿的证据,周坤用她最擅长的诱供法从潘教授身上入手,告诉他葛云已经认罪,起先潘教授还不相信,但是当周坤提及葛云惨遭轮、奸的往事,他立刻就丢盔弃甲了,痛苦地抱着头说:“是我对不起她……可我真的没办法,那时我才刚刚起步,名气还没打出来,搞创作开画展都需要人拉拔资助,得罪那些人,我在圈子里还怎么呆得下去?”
葛云的父亲是个残疾人,家里靠母亲缝缝补补和救济金来度日,根本负担不起葛云的学费,经过那件事后,潘教授尽自己所能地在经济上补贴葛云家,希望能以此来赎罪,不久,他被派遣到国外进修学习,临行前他把葛云的学费都预支给学校,还替葛爸办了张卡,把生活费都打了进去。等归国后他再到葛家探望,已是人去楼空——葛云的母亲过世,葛云辍学离家打工,她的父亲没有自理能力,被送进了农民疗养院。
潘教授到处寻找葛云的下落,没想到在一个私人影展上看到了她的照片,虽然葛云长大了,变成了能勾魂夺魄的美丽女人,但是潘教授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她的眼神始终没变,还是当初那个躺在草地上的小女孩,对着镜头的大眼睛依旧黑白分明,不带屈辱,没有一丝被污染的痕迹。
潘教授不希望葛云当人体模特,凭他的关系,找份轻松的好工作并不难,再不济,当他的助手也比到处赶场强。可是葛云对当模特有着异常执着的热情,她的思维模式跟正常人不一样,不知道是智力问题还是情商问题,潘教授劝不住她,只能把她带进美院就近照顾。
案发当晚,葛云趁李安民熟睡之际去找刘伯川,他们约好了私下会面,刘伯川要为葛云拍一组床上照片,在拍摄过程中,刘伯川欲行猥亵,把手指伸进葛云的私处,葛云就用随身携带的防身工具——铁制油画刀刺进了刘伯川的后颈,可能是碰到了某个穴位,刘伯川当时晕了过去——这是葛云对潘教授描述的事发原因和经过。
葛云刺伤刘伯川之后,匆忙赶回二楼,不是回原本住的包间,而是敲响隔壁潘教授的房门,慌慌张张地把事情告诉潘教授,说自己很害怕。潘教授说会妥善处理,让葛云先回房睡觉,当他进入刘伯川的房间时,发现刘伯川不在房里,窗口大开,一把铁锤掉落在窗前。
潘教授走过去查看,发现刘伯川竟然挂在了铁丝上,潘教授被吓坏了,以为是葛云干的,如果把人救上来,葛云势必会落得个杀人未遂的罪名,就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刘伯川竟然发出“呜呜”的求救声,潘教授生怕别人会听见叫声,一旦被发现,不仅葛云要遭殃,连他也会被当成共犯。
潘教授随手抄起地上的铁锤,对准刘伯川的头狠狠砸下去,一声闷响过后,刘伯川双手下垂,再也没动静了。潘教授关上窗户拉起窗帘,草草清理了一下房间,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潘教授对葛云心存愧疚,悔不该当初袖手旁观,任她遭受□,所以在警方来查案之后有心替她背黑锅,可潘教授虽愿意顶罪,却没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未来,才会懦弱地选择自杀来逃避现实。
周坤淡淡地说:“把油画刀当防身工具这常见吗?她刺的地方可说是颈部最脆弱的部位,这都是巧合?靠女人的手劲怎么才能一击到位,只有一个可能,那把调色刀的刀口经过刻意打磨。”
李安民知道,还有一个疑问周坤没问出口,葛云是个会主动要求他人进行肢体接触的女人,会因为被侵犯而感到愤怒吗?她甚至不认为那是一种“侵犯”。
葛云做了多年的人体模特,以她的敬业程度,为了能摆出更好的造型,必然会去研究人体构造,这点也在潘教授那里得到了证实。
周坤推测葛云是有计划的杀人,她拿着调色刀当情趣道具,引诱刘国川趴在身上,亲密地勾住他的脖子,倒握铁刀,猛力往刘国川颈后刺去,由于力气不够,虽然戳对了位置,却没深入到能致死的地步,但是刘国川晕了过去,葛云大概以为刘伯川不行了,就去找潘教授,她利用潘教授对她的歉疚得到了庇护,让他心甘情愿地成为替罪羔羊。
可是刘国川并没有死,在短暂的昏迷后,他又醒过来,从工具箱里拿出铁锤,气急败坏地要去找葛云算账,他可能并不是真要用铁锤去教训葛云,只是拿在手上充当威吓工具,他还没走出房门,红丝就从外面飘了进来,缠住他的脖子,把他整个身体拖出窗外,铁锤就是在那时从他手里滑落,掉在地上。
之后,潘教授进入房间,用铁锤砸塌刘国川的颅骨,迅速逃离现场,最后,花阿妈才用红丝将刘国川的颈子割断。
可是这些推测无法从葛云的嘴里得到证实,她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缩在角落里,无论周坤怎么问,就是不说话,只用惊恐的眼神看向周围的一切。勘察人员在下水道里搜到了断成两半的铁刀,刀口被磨的很锋利,在葛云的住处也发现了两柄经过刻意打磨的油画刀。
案情明朗后,周坤一行人受潘教授的托付去了趟葛云的故乡——大山脚下的猴子沟村,在热心村民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农民疗养院,葛云的父亲就住在一楼,周坤他们到时,他坐在轮椅上晒太阳,人虽然消瘦,精神却很好,跟同房的其他老人也相处融洽。
周坤没有暴露身份,只说是潘教授的朋友,潘教授最近忙,没时间来探望老葛,托他们来捎个信。
叶卫军把大包小包的礼品堆在床脚,周坤把两张信封塞到老葛手上,一张信封里装的是钱,另一张是信。
老葛眼神迥然,笑得满脸褶子,显得很开心,他说:“潘教授是咱们家的大恩人,小云也是多亏了他才能去城里上学,潘教授夸咱家小云有天分,学习刻苦,说是等毕业后还要留校工作,这会儿……也该毕业了吧?小云可找到好工作了没?”
周坤说:“找了,潘教授没说空话,他把你女儿留在学校里工作,是不是,小妹?”说着对李安民使了个眼色。
“嗯……嗯,葛云在我们学校里工作,平常都住校,忙得转不过弯来。”李安民如坐针毡,不敢去看老葛欣喜的表情,心里生起一股罪恶感。
周坤借着闲聊攀谈得知一件惊人的事情——葛云的母亲竟然是得艾滋病死的。
李安民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起花阿妈脸上和手上红疹子,心里发怵,本以为那是皮肤病,没想到竟会是魔鬼般的艾滋病。
老葛见李安民在凳子上挪来挪去,以为她是害怕被传染,忙道:“阿萍被查出来后就被隔离了,跟咱分开过日子,我跟小云都接受过检查,没染上,我现在年年体检,年年健康。”
李安民嗫嚅着问:“怎么会染上那病呢?”
有个大妈端盆进来给老人洗脚,听到她的问话,高喉咙大嗓门地说:“染啰,染得多啰,也不怪咱村里人,大伙只是想糊口饭吃,那会儿苦啊,人都穷馊掉了,听说有钱赚当然跟着上,咱们山沟人没文化,提到艾滋都以为是乱搞男女关系整出来的病,上面等到出事了才想到要过来做知识普及,迟啦!你说最该怪谁?”
老葛说:“咱这成地方土地贫瘠,收成差,大伙生活都苦,就有这么一天,村里来了个油光滑亮的年轻小伙子,说自个儿是血站的工作人员,动员大伙去献血,每人能拿三百块钱补贴,还发大米油盐。”
大妈端着盆走过来,插嘴说:“三百块对你们城里人不算啥,咱们可要苦多久才能赚到?你说有这好处谁不想去!”
村民们不知道那其实是血头在组织卖血,就算真知道了结果也不会变,有些人还觉得放放血就能拿钱是赚到了,还就乐意去卖。
为了拿补贴,花阿妈跟几个村民将信将疑地上了小伙的面包车,被载到信华乡的输血点,400毫升的血能换到的就是三百块钱、一袋米和一桶油。见花阿妈等人满载而归,村民欢喜了,都说这下找到了赚钱的门路。
葛爸接着说:“后来那小伙子又来了几回,阿萍都屁颠屁颠地跟着去献血,把这当成一份能捞油水的好工作,可过了没多久,那小伙就不来了,再也没来过,有领导来视察村子,带咱们去医院里免费做体检。”
大妈又插嘴:“那会儿大伙还开心着呢,说上级领导终于开始关心咱贫下中农的生活了,等检查结果一出来,说是有什么、什么阳不阳的……”
李安民小声接话:“HIV病毒……”
大妈一拍手:“对,就是这个毒,说村里有几个人染了毒,咱不懂什么H不H的,一听说是艾滋病全傻了,那会儿才晓得原来抽血也会被传染,你说要是早知道会得这个病,谁敢跟去?”
原来动员他们献血的血头被抓了起来,供出了血量多的村子,其中就有猴子沟村,还有座百人小村,近半村民因卖血感染了艾滋病,大多是一人患病全家遭殃,事情闹大了,上面紧张了,赶紧想办法补救,把携带病毒的村民隔离圈养起来。
在计划献血政策取消前,相关部门将“献血指标”由乡到村层层摊派,有些村委为了完成指标就跟血头狼狈为奸,花钱雇外地人充数,献血补偿金高达千元,发到村民手上的只有两百元、三百元不等,剩下的就被大小血头和村委瓜分了。
信华乡血站的工作人员大多不是专业院校毕业,要么是退伍兵,要么是社会闲散人士,为了省事,抽血前不体检、不验血,说是采用观面相的方法,目测合格就可以撩袖子了,抽完血的针头还能回收再利用,经由血头组织的冒名人群来自全国各地,什么人都有,只要一个带病,全体完蛋。
老葛擦着眼角说:“潘教授也是好心,送咱孩子去读镇上的好学校,可那儿的人啊,心眼儿细,有老师悄悄跟班上其他同学和家长透气儿,说小云是艾滋病患者的女儿,叫他们玩的时候注意些,大人一听可都怕了,叫自家娃别跟小云玩,一准说小云妈身上有病、有毒,妈有病,女儿身上铁定也有病,你说真有病那学校能收么?可小孩懂个啥?都给当真了。”
“小云经常哭着问我,爸,班上小朋友怎么都不带我玩?他们为啥说我身上有毒啊?你叫我咋说?我只能陪着哭,后来也不晓得是谁在她面前嚼舌头,小云跑回来拿刀子割手,说阿妈的血有毒,她身上有阿妈的血,要把血给放掉,把血放了就有人肯跟她玩儿了,你叫我……真……真……”
说到辛酸处,老葛禁不住老泪纵横,用手捏鼻涕擤出来,大妈赶忙递给他一条毛巾,安慰道:“老葛,咱村人都知道你苦,有谁斜眼瞧过你吗?理外头人做啥!你女儿现在不是出息了,年年寄钱回来,还在城里找了份好工作,等她忙定了还说要带你进城玩儿咧,你是苦尽甘来啦,甭哭,该笑!”
老葛被她这么一提醒,想起还有平安信没看,把手里的信封拆开,拿出信来请李安民读给他听,李安民接过信一看,字迹工整,大略浏览了一遍,用词诚挚、语句流畅,她挺讶异的,没想到葛云是真人不露相,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文采还相当不错。
李安民读着信,心里百味陈杂,但至少有一点放心了,葛云是个孝顺的女儿,还惦记着家人,不是自己赚钱自己花,每个月都会寄千把块钱回来给父亲养老,这字里行间都流露着对亲人的关怀之情。
听周坤说在血头猖獗的那两年里,刘国川就是信华乡辖下的村委,跟血头勾结的村委当中肯定有他一份子。
这么一来,葛云的杀人动机就有了,也许她早就知道刘国川是害死母亲的帮凶,杀人是为了报仇。朱春萍就是为了达成刘国川的指标任务才沦为牺牲品,就算血头伏法,手里同样握着大把人命的村委却还逍遥自在的活在世上,这叫人怎么甘心?
李安民一厢情愿地认为葛云是想替死去的母亲讨回公道,就算嘴里再怎么说着不要,妈妈毕竟还是妈妈。
临别前,老葛捧出一个黑点碎花的布包裹递给周坤,说道:“这是阿萍留给小云的遗物,咱家里苦,从来没啥好东西给孩子,阿萍就会绣个牡丹花,还大红大绿的,小云嫌颜色难看,她就改用白线绣,说潘教授是画家,用白的绣出来还能拿给他涂颜色,可还没绣完她就病倒了,阿萍在病房里接着绣,临死前还惦记着小云的生日,说要把花手帕送给她当生日礼物。”
老葛害怕病毒传染,在当时没敢把妻子的遗物交给葛云,一直收到今天,估摸着病毒也死光了,再过个把月就是葛云的二十岁生日,老葛想替妻子还个愿。
出村之后,周坤打开布包,里面装满了绣花手帕,布料是病房的床单,毛边都被包在密密的线圈里,方布帕的一角绣着盛放的牡丹花,不是用白线绣的,而是鲜红的丝线。
李安民想起了花阿妈捧着包裹往前送的场景,不由心里泛酸,问叶卫军:“我们看到的花阿妈真的不是葛云她妈的鬼魂吗?我亲眼看到她用红丝线在手帕上绣牡丹,那些线都是从葛云背上拉出来的血线吧?她为什么要用女儿的血来绣牡丹呢?”
“葛云之所以会出血也有可能是她自己的心魔造成的,跟她母亲没关系,她想把朱春萍留在身体里的血放光,她母亲就把女儿不要的血变成红线,一朵朵绣在手帕上,再当成礼物送回她手上。”叶卫军说鬼魂在世间停留太久难免会被怨气侵蚀,也有可能被精怪利用,花阿妈属于后者,那团鬼面黑气与吸食发中怨气的食气鬼类似,都是需要寄生在他人灵魂上才能存活的精怪。
母亲的灵魂虽然被吞噬了,对女儿的那份关爱却独独留了下来。
老葛似乎不知道葛云被人轮奸的事,始终沉浸在家有孝女的幸福中,李安民问周坤:“你什么都不对葛大叔说吗?”
周坤说:“葛云只要一口咬死伤人是出于自我防卫,以那种伤势不会重判,潘教授一直在帮葛云存钱,他说了,就算他进监狱,那笔钱依然属于葛云,他的房子也任由葛云居住使用,如果葛云是真心挂念着自己的父亲,老葛还是有盼头的。”
“潘教授是出于愧疚还是赎罪心理作祟?感觉他真把葛云当自家闺女来看待了……”李安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潘教授的所作所为。
周坤笑了笑,说:“潘教授三年前跟前妻离婚,就是在找到葛云之后,他有个七岁的女儿,跟着母亲去国外居住了。”
李安民这才意会过来,原来潘教授真对葛云有心,怪不得对她百般呵护,连杀人罪也愿意顶,只靠愧疚能做到这步吗?李安民觉得吧,这两人将来如果真能走到一起也算是个相对美满的结局,至少潘教授对葛云是真心关爱,不会让她吃亏。
可是葛云无罪释放了,根据她幼年时的悲惨遭遇和成年后的一系列反常表现,被鉴定为患有偏执性精神障碍,未被起诉。而潘教授却因故意杀人罪被判了重刑,等他把牢底坐穿,头发也白了。
再见葛云是在一家酒吧里,她完全没变,还是那么光鲜亮丽,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那桩案子和花阿妈的事情似乎没有对她造成任何不良影响。当周坤把朱春萍的遗物交给葛云时,她却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站起来躲在沙发椅后,根本不敢伸手去接,只是一直在问:“你们不是已经把她解决了吗?难道她还会再来找我?”
“不会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再见到她。”周坤一语双关地说,把包裹放在桌面上,又将潘教授的家门钥匙交给葛云,说道:“潘教授的意思是房子闲着也是闲着,让你搬过去住,也不用跟其他人挤在一间宿舍里。”
葛云松了口气,微微一笑,摇头说:“我不过去,他总是妨碍我交朋友,我不喜欢他了,我听说他要被关很长时间,不会再来烦我最好。”
葛云说她已经辞了美院的工作,有个颇具声望的摄影师邀请她参加人体艺术大赛,参加比赛能拓宽职业道路,葛云已经不满足于在小场合出风头,她想迎得更多人的追捧,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李安民看着葛云神采奕奕的面庞,见她用天真无辜的表情毫不在乎地说出最伤人的话,心里凉飕飕的,突然升起一股恐惧感,无话可说,只能呆呆地目送葛云像离巢的雏鸟般,欢快地投入人群中,投进一个陌生男人的怀抱里。
李安民拽着叶卫军的衣服下摆,闷声问:“卫军哥,你说那些钱真是葛云寄给她爸的吗?那些信也是她亲笔写的吗?她真的还记得她有一个爸?”
叶卫军揉着她的头发说:“你认为是那就是,别想太多。”
李安民点点头,老葛朴实真诚的笑脸浮现在眼前,想起他萎缩的双腿和谈论女儿时的自豪神情,李安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就在她快淡忘这件事的时候,周坤打来电话,告诉她葛云死了,死因是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所引发的败血症,死前内脏、眼底和颅内均有出血症状,起病急,进展迅速,没撑过半个月就因救治无效死在病床上。
有天傍晚,李安民经过花阿妈摆摊的街角,看到一个小女孩抱膝坐在路灯下,她仰高头,伸直脖子,用期颐的眼神来回扫视过往的路人,可是男男女女总是漠然地从她面前走过,从不低头看一眼。
再过一段日子,小女孩身边多了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用他黝黑干枯的手握住女孩的小手,可是那个小女孩依旧把眼光放在来往路人的身上。
终于有一天街角空了,没有小女孩也没有干瘦萎缩的老人,只有一大一小两只飞蛾在光束中追逐嬉戏,大飞蛾追在小飞蛾身后,而小飞蛾扑扇着翅膀,朝炙热的灯泡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