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8

一稻丰: 白伏诡话  新年特别篇—平行世界


  李安民给自己取了个外号,叫“尖子”,不是因为她的学习成绩总在班里年列前茅,而是由于油子哥的外号叫“油子”,为了对仗,她灵机一闪,诨名就这么定了下来。
  初见油子哥是在局长家楼下,那时候安民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油子已经上了初中,一般大小孩都不愿意带小小孩玩,油子哥却是个孩子王,每天一放学就带着大院里的小鬼爬树上墙,像捅了猢狲窝。
  李安民跟在他屁股后面学了很多调皮捣蛋的玩法,比如链条火药枪、穿水泥管子、灌空心炮等等,以至于后来对女孩子爱玩的跳皮筋、踢毽子完全提不起兴致。
  安民认为生活经历能决定一个人的未来走向,“油子哥”陪她渡过了最寂寞的那段日子,是她生活经历上的重要组成部分,命运则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的性格,而成就她性格的无疑是她的父母。
  李爸在政府机关任职,李妈是文工团的团花,两人结婚时上了报纸,办得沸沸扬扬,还曾被引为一段佳话,表面上如此,私底下却不见得有多风光。
  文革后恢复高考,李妈积极响应国家号召,想要报考大学,由于家里条件不够,李爸对李妈有意,表示愿意帮忙,但必须有个能使得上力的身份。这么一说李妈就明白啦,他是在拐弯抹角地求婚呢!
  李家有家底,李爸也是出了名的帅小伙,李妈家当然没意见,事情敲定后,李爸说到做到,托关系硬是挤掉了某高干子弟的名额,让李妈跨进医科大学的门槛,为此还得罪了单位领导。
  若是结婚以后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就罢了,事实证明靠利益换来的婚姻长久不了,李爸这人特别大男子主义,俗称家里霸,在外面十全十美,对老婆却很苛刻,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火找茬,而且他找茬的方式还跟一般人不同。
  有天李妈在医院加晚班,到家后发现门打不开,原来是被李爸从里面插了起来,李妈拍了半天的门没人反应,只能隔门喊:“志同啊,这天寒地冻的,你不让我进去不是存心要把我冻死吗?”
  绝的来了,窗户被推开,李爸从铁栏缝里面塞了床棉被出来,不说话也就是不肯开门,李妈这个人也特别好面子,其实她只要放低姿态软下来求几句,李爸大概也就算了,但是夫妻俩一个比一个倔,那天晚上,李妈还就真裹着被子在外面坐了整夜,第二天照去上班,晚上干脆就睡在值班房里不回来了,这可把李爸气得半死,小夫妻俩赌气赌了半个多月,后来还是老婆婆出面调解才总算把这件事平息下来。
  李安民觉得,她爸妈的内部矛盾是文化人之间的冷斗,不吵不闹,拼的是骨气和尊严,这也是后来为什么李妈坚决要和丈夫离婚的根本原因,当一个有事业有思想的女性在家里无法得到该有的尊重时,对这个女人来说,家庭就没有再继续经营下去的价值。
  李爸却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妻子,在李妈把离婚协议书摆在他面前的时候,李爸毫不犹豫地签上自己的大名,他认为李妈只是怄气,不相信她敢真离,在那个年代,离婚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私事,还牵扯到个人作风问题,更会影响工作和人际关系。
  李爸千料万料都没料到李妈不仅敢于跟他离婚,还在一年之内火速再婚,再婚对象是个从农村回归的知青,全家靠晒鹅毛维持生计,条件跟李家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但李妈在医院工作,工资拿得高呀,有了物质基础之后,她更需要精神层面的伴侣,在旁人听来或许有点人心不足蛇吞象的意思,至少李妈从没为她的选择后悔过。
  由于这场婚变,让曾经被李爸得罪过的人找到了报复的机会,导致他被开除党籍,连降几级,还牵扯到其他同事和领导,李爸迫不得已,只好放弃公职,下海去干个体户。
  父母离婚时,李安民还不到五岁,李爸生意繁忙,李妈有了新的家庭,她只能跟外婆相依为命,成了别人口中“有娘养没娘教”的野种,邻居亲戚都在背后嚼舌根,小孩子更是口无遮拦,把从大人嘴里听到的难听话当着她的面复述出来。
  记得拆迁过渡时期,外婆带着安民寄宿在大儿子家里,有天大人都不在家,中午吃饭时,安民刚坐上桌就被表哥哄下去,当时说的话她一辈子也忘不了——“野种没资格在我家桌上吃饭。”
  这句话在安民幼小的心灵里划下了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痕,在此之前,她每晚睡觉都抱着枕头想妈妈,在此之后,思念的心情逐渐被怨恨所取代,人生观和价值取向也都随之产生了巨大的变化。后来想想,也许只是李妈那种破釜沉舟的极端个性在她身上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若说李妈是脾气倔强,那李爸就是属于冲动派,动手能力极强,脑袋发热时从不考虑后果,朋友开玩笑时经常用一句话来戏谑李爸——“静如处子动如野马”,踩到底线之前,他都能笑脸迎人甚至逢迎拍马,一旦触到逆鳞就会发疯,天王老子也挡不住。
  这一生最让李爸抹不下面子的是什么事?不消说,肯定就是离婚,在他面前最不能提的也就是这事儿。李爸管拆迁那会儿曾被钉子户指着鼻子破口大骂,不管人家怎么骂他都笑呵呵地耐心讲道理。
  结果那人不识相,从国家政府一路骂到私人生活方面,据目击者称,当时那人是这么叫嚣的:“你妈逼老婆偷汉子,还偷个下放到农村的黑户,你的J巴蛋真他妈管用……”
  没等骂完,李爸就搬起烧煤机的炉子往他头上扣,扣一下不解气,他索性提着炉子把手抡过去,带着火星的煤屑四处乱溅,把同行的人都给吓呆了,李安民相信,如果当时手边有菜刀,她爸一定会直接拿菜刀砍,根据后来多起事件表明,李爸爆起来的特点就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诸如热水瓶、炉管、椅子、办公桌,都被他随手捞来行过凶。
  在这方面,李安民完完全全继承了李爸的特色,连引爆点都一般无二。
  李安民在上初中时曾遭人围堵,拦路的五个男生是经常堵截低年级学生要钱的渣滓,带头那个人长得还算人模狗样,同伙称他为高能,李安民最瞧不起这种人,自动把他的名字从“高能”转换成“低能”。
  把人带到偏僻的地方后,低能贼笑着要李安民陪他们玩“抓小美人”,这游戏在当年很是流行,玩法很简单,就是一群人玩躲猫猫,女孩当鬼,男孩来捉,哪个先抓到,就能摸摸亲亲,这种游戏小学生也在玩,但是小孩也就只能有样学样,换做初中生那就没数了,很多女孩子都在大院的车棚里被小色狼们占过便宜。
  李安民一口回绝,她不去,低能就不放她走,还把书包抢走,其他几个男生上来拉她,李安民一边打开他们的手一边往后犟。
  拉拉扯扯的过程中,低能讲了一句话:“我大姑说你妈是个婊子,这个男人睡过那个男人睡,你是婊子的女儿,将来就跟她一样。”
  他说这个话时李安民正好背对公厕外墙,墙根下堆着红砖,她顺手抄起来就往低能头上盖,还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躲。
  要说李爸涵养高,只打不骂人,那李安民就是属于歇斯底里型的,骂人不带脏字,但是骂的很难听,父母离婚让她产生自卑心理,平时都很隐忍,对于别人的指指戳戳也当作没看到,越是这样就越憋得慌,一旦找到发泄口,那就是洪水决堤,一发不可收拾。
  用板砖盖低能的时候就是这样,她一边砸一边大吼,就像疯子似的,低能那几个兄弟哪见过这么凶悍的女生,都被吓傻了,反应过来要去拉,李安民却砸红了眼,死活就不松手,砸得还不解气,还像换用砖头角死磕,要不是被路过的大叔强行拉开,低能性命堪忧。
  这件事过后,李安民的名声好坏对半开,有同学说她残暴,有同学说她为民除害,安民还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挺英雄,结果没多久李爸就在生意场上被人戳了小刀子,进局子里呆了半年之久,被捕入狱的罪名是行贿,这影响实在是太差,遭到国家组织以及社会人士的严厉批斗。
  妈再嫁,爸又坐过牢,亲戚邻里嚼出来的话更是不堪入耳,连班上的同学也开始排挤李安民,随着年纪增长,安民对这些事也就越敏感。
  在闲言碎语与有色眼光的注视之下,李安民几乎长成为一棵病态扭曲的树苗,人情贫瘠的土壤无法为她再提供更多养分,只有得到灌溉才能继续开枝散叶。
  李爸暗暗做下决定,在女儿读完初中以后就让她去外地念高中。
  毕业那年的初夏,李安民独自乘上去N市的列车,行李就两样,一个超大双肩背包,一个挎包,这个时段的乘客很少,车厢里空空荡荡,她按票找到座位,卸下背包往行李架上托,由于太矮,不管她怎么垫脚,大包都搭不上去。
  这时后面有人帮忙,李安民只看到一双大手撑住包底往上轻轻一掀,背包就稳当地横躺在铁架子上。
  李安民回头道谢,帮她的人是个高个子青年,穿着背心和军裤,肩上背把吉他,脸长得挺正,有块很明显的伤疤从左边眉角一直延伸到耳后,不难看,反倒更添了几分气势,此人正好跟李安民坐一排,李安民靠窗,他坐在外面,除了一把吉他就再没有别的行李,他也没把吉他放在行李架上,而是小心翼翼地靠在腿边。
  李安民发现他的坐姿很端正,腰板挺得特直,忍不住搭话:“你当过兵?”
  “恩。”那人笑得很和善,还有点腼腆,偏头看了她一会儿,又问,“就你一个人?”
  “就我一个人,你打算到哪里?”李安民呼吸着车窗外的新鲜空气,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愉快,跟退伍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我?刚复员没多久,打算去跟战友会合,你呢?”
  “我叫李安民,到外地读书,你怎么称呼?”
  退伍兵愣了一下,又盯着她瞧半天才开口,“我叫叶卫军。”
  李安民总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退伍兵的脸也有点眼熟,但耳熟脸熟的人太多了,当时也没多往心里去,李安民对当兵的很有好感,叶卫军身上有种稳健宽和的气质,让人倍觉亲切可靠,两人聊了半天就熟络起来。
  就李安民所知,叶卫军初中没毕业就应征入伍,第一年就被选去当侦察兵,出来被分配在机关当勤务员,据说是跟领导关系不和才主动辞职,这是当时的说法,在很久之后,李安民才晓得那个所谓的“不和”其实是程度极其严重的暴力事件,他是迫不得已才离乡背井,跟李安民雏鸟离巢的欢快新奇完全是两种心情。
  叶卫军不单是得罪了领导,还得罪了盼子成龙的父亲,由于他是带伤复员,脚趾在执行任务时被砸碎两根,在单位里又因为不懂交际而受了很多窝囊气,本来指望家人多少能体谅些,结果他老爸在气头上说要赶他出门,叶卫军嘴上不顶撞,等他老爸骂完以后,拎起吉他带齐证件掉头就走,而且是毫不迟疑地直奔火车站。
  这不叫跟长辈怄气,而是为了维护一个成年男人的尊严面子,叶卫军决定要自力更生,闯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下,当兵的,连命都能豁出去不要,在这个社会上连自己都养不活不是白吃了国家那么多米粮?
  不过在那趟火车上,梦想还没实现的叶卫军依然落魄到要靠别人来周全温饱,因为他身上带的钱大部分都花费在车票上了,为了应付突发状况,剩下的那点他不敢用,于是从早到晚,正常人吃了三顿,他却连一顿饭的钱都没舍得花。
  李安民留意到这点,坐长途火车不带行李就一个解释——他是出来流浪的,于是在中途停站时,安民跑下车买了汽水和面包递给他,叶卫军有点不好意思,估计是饿狠了,也没多客气,接过来就吃,狼吞虎咽,没半分钟就把面包啃得干干净净。
  “多少钱?我以后还你。”一个大男人要小姑娘买吃的也实在够丢人。
  “忘了,等下次问到了再告诉你。”李安民笑嘻嘻地说话,头往外探,伸手摸上吉他,“你会弹吉他?”
  “恩。”叶卫军点头。
  经历动荡后的年代充满了焦虑和迷惘,也就在那时,摇滚这个概念从欧美传到中国,随着一支支老牌乐队的撅起,吉他这样乐器越来越受年轻人的喜爱,在部队里也不例外,叶卫军的吉他是在营区跟老兵学的,难得清闲时就拿起来,对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轻轻吟唱,聊以慰藉思乡之情。
  “能不能弹给我听听?”李安民半是无聊半是新奇。
  叶卫军看天还没黑透,为了回报她的慷慨接济,横抱起吉他弹了首崔健的《流浪的歌手》:
  [ 我是一个漂泊流浪的歌手
  依在大树旁唱出忧郁的乡愁
  想找回往日我的梦
  找回童年的歌谣和我的小时侯
  可人们告诉过我这时光一去不回头 不回头
  我是一个浪迹天涯的歌手歌手
  手机的痛苦收紧了我的眉头 我的眉头
  我不懂生活为什么
  为什么充满了相聚和离愁
  可人们告诉过我你莫要犹豫向前走向前走]
  吉他弦声婉转,叶卫军的嗓音透出一股粗实纯朴的土味,整个车厢都静了下来,每个乘客都认真专注地聆听。
  未来会怎么样,那时的叶卫军不清楚,那时的李安民更是没有考虑过,他们只能跟着脚下延展的路,跟着看不到尽头的这条路,不停朝前迈进。
  炮筒和张良
  火车站是人群混杂的地方,N市素有“流民避难所”的招牌头衔,其火车站更是前所未见的混乱不堪,甚至有人把车站所在的那条马路戏称为“抢劫一条街”。李安民肩背行李,挎着手提包,刚出车站还没走几步路就遭遇了抢包事件。
  一个长毛小子迎面跨过来,毫无预兆地拽掉她的挎包,随后往人群里疯狂逃窜,李安民还特意把带子系在肘弯上,也不知道是那家伙劲大,还是包的质量太差,被他一扯竟然把包带给扯断了。
  李安民当时的反应是——撒下沉重的行李全力追赶,她长跑相当了得,还有股不达目的死不罢休的韧劲,追人的路上逮到什么就抓起什么朝前面砸,硬是赶着抢包的小子狂奔过三条长巷,一直追到死胡同里。
  长毛背靠墙壁无路可退,李安民弯腰喘气,两眼死死瞪过去,她当时想的是:终于逮到你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根本是处于劣势——在暗巷中,一个抢包恶贼,一个初中刚毕业的花季少女,就算是单打独斗,她也必然是吃亏的一方,更何况车站抢劫通常都是团体作案。
  没等她把气喘完,后面又走进来三个同伙,个个都是社会青年,此时李安民的处境可说是前有狼后有虎,把生路堵得死死的。
  该怎么办?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抢包!趁黄毛松懈的时候,她一把拽过挎包,两手攥紧包带,抡起来就往黄毛头上砸,长毛没躲开,如果他知道包里装了些什么,他一定不敢不躲,就是这么一大意,脑袋中标,竟然被砸倒下来了。李安民全然不管后面的同伙,从包里拿出一块大红砖头就往黄毛头上猛盖,自从低能事件发生后,她走到哪里都要带块砖头,大有成为“板砖专业户”的意向。
  除了盖砖,李安民还喜欢用脚踩,而且不踩别的地方,专踩人命根子,长毛被她踩的直嚎,战斗力彻底报废,就在她踩第三脚的时候,后面的同伙赶上来拽住她的头发,李安民是逮到哪边就咬哪边,手上板砖乱挥,两脚更是往鸡窝子里猛踹。
  说到底,女人天生在力气上就比不上男人,更别提李安民还只是个小丫头,她算是可以的了,又踹中一个人才被面朝下按在地上,即便是被按住了她还能死命挣扎。
  “操你妈!毛没长齐就敢跟老子发邪?”有个人狠狠扇了她一巴掌。
  李安民被打歪过脸,低着头,眼睛从下往上翻着白眼看人,她就是那种事后会害怕,但是被人惹到的时候就只会想着怎么收拾对方的类型。
  她要是服软,可能被打过也就算了,但她就是不服,眼神还特别挑衅,把那帮人惹火了,扇她巴掌的人对后面的人叫:“棍子!去巷口看着,老子要干死她!”
  被喊作棍子的瘦竹竿有点抖豁:“柱哥,这……不太好吧?”
  “叫你去你就去!这小逼欠操!”
  粪刚喷完,叶卫军就拖着被李安民扔掉的行李包从巷口窜进来,二话不说,冲上前揪住棍子的头发,一膝盖就把他顶翻过去,再一脚踢在二虎的后颈上,李安民反应奇快,爬起来捞过砖头就往二虎脸上拍,一边拍一边骂:“我叫你操!我叫你操!!”
  二虎吃了一重脚,顿时晕头转向,连站起来都困难,被李安民几砖下去,砸得鼻血狂飙。叶卫军被吓得不轻,连忙拉住她的手。
  “行了行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疯的丫头,简直像头发狂的小狮子。
  李安民大喘了几口气,捡起包把砖头又放回去,抢包四人帮全都趴在地上,二虎虽然被打得满脸是血,但作为四人帮的大哥,他还不能求爷爷告奶奶,只能端着胆子继续发狠:“你们两个!有种报上名,老子见一次干你一次!”
  李安民没打算报名字,但是打算再上去狠踩他一顿,如果把李安民的性格放在叶卫军身上,那二虎肯定要吃不完兜着走,不过那时的叶卫军相对比较纯良,或者说他不屑与二混子动手,所以他做的是把李安民这头小疯狮子拖出巷子,一步没停,直跑到大马路上才敢松手。
  “你不要命啦!”人家是有本事才敢打,叶卫军看不出李安民哪里有本事,虽然她拍板砖的技术是真不错。
  “是他们先抢我的包。”李安民也有正当理由。
  “是包重要还是安全重要?”能把行李丢掉去追强盗的人,叶卫军估计他这辈子不会再见到第二个,要不是他一直跟在后面,就算她侥幸拿回包,行李也别想找回来了。
  对于叶卫军的问题,李安民认真思考,回想起刚才的情景,那真是惊险万分,如果这位大哥没赶过来,后果不堪设想,她不仅会失财很可能还会失身,于是她老实回答:“安全重要。”
  “我再问你,你把砖头放进包里要干什么?”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有个准备。”
  言下之意就是说,她在明知道安全重要的情况下还是决定要动用极端的暴力方式来解决问题。
  “老实跟你讲,遇到这种事,一块板砖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惹更多麻烦。”
  “那你说遇到这种事我要怎么办!任他们抢?就让自己白吃亏?”
  “在无论怎么做都会吃亏的前提下,吃小亏总比吃大亏好!你一个人能打得过他们四个?”
  “我只想着要怎么拍死他们,能拍一个是一个。”李安民是说真话,虽然她现在是后悔前面的莽撞行为,但在脾气上来的当口根本控制不住,这是个坏毛病,而且随着年龄增长,这毛病也越来越严重,大概是到了叛逆期。
  叶卫军觉得她当女孩儿太可惜了,她适合当前线兵绑光荣弹,不计生死,只求多杀一个敌人,战场上就需要这种献身精神,但献身也要有献身的资本,她是吃了雄心豹子胆还是脑子不正常,面对四个高壮的男人还敢上去盖板砖?
  他当然不知道,对李安民来说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完全是条件反射,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你在哪个学校读书?我送你过去。”叶卫军实在放心不下。
  “工大附属高中,但是我现在不打算到学校,还要找房子住。”
  “你不住宿?”
  “费用太高,想找间便宜的房子,我打听过,泰兴街的房租低,离学校就两站路,我打算省钱下来买辆自行车,来去都方便。”
  除了省钱,李安民也考虑到宿舍门禁可能会影响她半工半读,虽然存折里的钱绰绰有余,但出来打拼,不就是为了自谋出路吗?她不单纯是为了读书才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实际上她出来后就没打算再回去,既然决定要落地生根,就必须尽快熟悉N市的生存环境。
  泰兴街是条老街,人流量极旺,窄道两旁全是面铺,门面后的住民区暗巷纵横,带院子的小二楼和平房棋布星罗,街北紧邻市区最乱的207地道,一到夜晚流民四窜,什么偷抢扒拿的都来了。
  叶卫军的两名战友就在泰兴街南段开修车铺子,一人叫谢晓花,当炮兵的,人称炮筒,个头比叶卫军略矮些,有张爱笑的娃娃脸,嘴巴特能说,另一个叫张良,跟叶卫军是一个连队的铁哥们儿,看起来斯文白净,普通话讲的很标准。
  炮筒是本地人士,张良也跟叶卫军一样,从部队下来后没服从分配,独自跑出来闯荡。叶卫军带着李安民找到两人的时候,他们正坐在谢记车行门口的台阶上抽烟闲侃,一见到熟人来了,立马蹦起来迎上前。
  炮筒叫叶卫军“卫军哥”,张良则亲热地叫“油子”,李安民听到这称呼时愣住了,心想怎么跟油子哥的外号一样?诚然,她对油子哥的映像还停留在托儿所时期,但是孩子王的地位在小朋友心中不亚于领袖之于人民大众。
  对于李安民而言,油子哥就是精神领袖,为什么不记得他的长相?那是因为每次回想起来的时候,油子哥总是以身披彩霞、光芒万丈的形象出现在脑海中,光太闪了,哪能看得清楚?
  如果李安民把自己定义为凡夫俗子,那油子哥就是绝对的神人,经过升华的形象跟穷困潦倒的退伍兵自然是划不上等号。
  但是叶卫军一早就认出了李安民,当炮筒问起她的时候,直接介绍说:“是邻居家的小妹,到这儿来上学。”
  李安民这才勃然醒悟,原来自己有眼不识油子哥,又从下到上来回打量几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觉得有些……平凡?回想前不久在巷子里的打斗,安民认定他是在平凡的外表下裹了一颗不平凡的心,至于怎么才叫不平凡,未成年的安民还没琢磨透,这时候她想的只是早点熬完三年出来工作赚钱。
  当晚,炮筒在大排档开了一桌,围桌吃饭的共有六个人,除了张良、叶卫军和李安民,还有两个在车行打工的小弟,一名王武一名王勇,兄弟俩是这一带的惯偷,谢记车行刚开没多久,这两人就趁夜作案,撬开铁皮门,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守在车行里的炮筒逮了个现行,一顿痛殴之后,两人被打服了,从此留在车行里当小弟,炮筒每月付给他们工钱,吃喝样样都不落下,只有一点,就是不许他们再出去当贼。
  “炮筒,你对泰兴街最熟,小妹想找便宜的租房。”叶卫军自己好打发,车行都能睡。
  炮筒对张良抬了抬下巴:“良哥住的那片是本市最便宜的地段,平房单间,一个月六十块钱。”
  “油子跟我住还凑合,那地方门都不带锁的,上个茅房要跑二里路,你叫一小姑娘家住那里?”张良觉得炮筒的脑子是卡弹壳了。
  “小妹,你觉得多少钱房租适合?”叶卫军也觉得独门独间的平房不大安全。
  “最多一百二,我原来是打算找间套房跟人合租。”李安民吃饭时很秀气,但一点也不客气,想吃什么菜就夹什么菜,处于男人堆中毫无压力,很显然,她还没把自己当女人看待。
  “行!明天我帮你去找。”炮筒拍着胸脯作担保,卫军哥的小妹就是他的小妹。
  吃完饭后,李安民在车行斜对面的招待所过度了一晚上,叶卫军跟炮筒、张良睡在车行里,久别重逢,当然有一肚子的话要说。
  “良哥也就算了,那看大门的工作不做也罢,卫军哥,你怎么也跟着跑过来?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炮筒是农村兵,退了就是退了,没分配到工作只能自己干,没听过有好单位不要,偏出来当无业游民的。
  “不是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吗,总是靠老子算什么出息?”叶卫军刚出家门时有点冲动,但出都出了,他是没脸再折回去,机关部门那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他搞不定,再出差错,不仅影响自己,还会影响他爸的名声。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干?需要钱说一声。”张良带出来的家当比叶卫军多,大不了全贴。
  “卫军哥就留我车行里,有床有铺的多好?良哥还嫌挤,非要去租房子住。”
  “得,就你这小车铺子?养两小弟都紧巴。”张良拍开炮筒的臭脚丫,对叶卫军说,“你住我那儿吧,双层钢板床,跟部队里差不了多少,还带间小灶房,条件不错了。”
  “都成,张良,你现在干什么?”叶卫军本来还以为他跟炮筒一起开车行,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当小贩呗,卖磁带,糊两顿饭钱还凑合。”
  这时期,张良的老家正掀起一股摇滚热,大批量的打口货被塑料垃圾进口者卖给小贩,再由打口贩子转运到各地销售。
  207地道的阿冰哥就在做打口生意,张良以批发价拿货,再单张转卖,从中赚取差价,收益甚微。
  “这货来头不正,做了不心慌?卫军哥,你劝劝他,找个正经活又不难。”对炮筒来讲,但凡跟“走私”挂上边的都叫坏事。
  “你懂什么?这按塑料废品来卖谁能管得着?等我把进货路子都摸清了自个儿去捞。”靠这二手货源只够勉强吃得上饭,如果像阿冰那样,以废品价回收货物,赚得就多了。
  叶卫军当时也没往更远的层次考虑,眼前最大的难关就是维持生活,炮筒一个车行养三口,本钱没扳回来,混口饭吃也不容易,张良卖打口货的窝点就是他租的救难房,屋里横着拉块布帘做隔门,前面吃喝拉撒,后面全是带子,偷偷摸摸不说,生意还不稳定,有时几天下来一盒都卖不出去。
  叶卫军当然想安稳地拿固定工资,于是他每天晚上跟张良睡上下铺,白天卯足劲出去找活干,起先他不明白,为啥张良不正正经经找份工作来做,非要跑去卖磁带,等他在市里绕了半个月下来才发现,没学历的退伍兵找工作那叫一个难,他们最擅长的技能就是深入敌营、刺探军情,六年军营生活让他们与社会完全脱节。
  也不是没有合适的工作——保安、管场、看大门的。
  不过他们连队里有句话叫做:宁当乞丐、不做保安。
  管场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流氓在做,叶卫军连想都没想过,看大门的……他拉不下面子,张良就是不想给人看门才大老远跑来N市卖垃圾,其实都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看大门是为别人看,卖废品是给自己干,相较之下,还是后者自在,虽然没有门面也算是个体经营了,还走在潮流尖端呢,别看张良像个白面书生,骨子里的叛逆劲儿比谁都大。
  叶卫军连倒卖打口货都干不了,尤其在知道所谓的打口只不过是国外的垃圾之后,低价高卖在良心上更是过不去,不靠家族关系,想找份踏实又体面的工作确实难如登天。
  无头苍蝇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个月之久,直到有一天,李安民带着新认识的朋友到泰兴街吃饭,顺道路过谢记车行时听炮筒提起这件事,她随口说了句:“唉?北京路上不是刚开了家小武馆吗?正在招人呢,怎么不叫油子哥去试试?”
  因为这无心的一句话,叶卫军不仅找到了扎根点,更结识了一号神人:毛秃。
  毛秃是小武馆的老板,成年顶着个光溜溜的青皮头,据说他曾是少林弟子,十八罗汉手舞得出神入化,同辈中有人靠开武馆发家,他也带着小徒弟空明下海捞鱼,还能顺道弘扬中国传统武术,经过几个月的考察,他发现N市的治安状况差到极点,北京路靠近流氓群聚的207地道,毛秃经常能在附近目睹打架斗殴的现场。
  依他考量,比起花架子,市民们大概更愿意学习有实用价值的防身术,所以他最需要的就是像叶卫军这样有实战经验的退伍兵。
  应聘时,叶卫军还顺带推荐了张良,可惜武馆只有两个场地,毛秃没有更多的钱再请个教练,连叶卫军的工资都是从他自己嘴里抠出来的,很多行业在起步阶段,老板的生活条件不一定比员工好,更何况毛秃为了开武馆欠了一屁股的钱债和人情债,他得慢慢还。
  李安民的新朋友
  再回头说说李安民,她只在招待所呆了一个晚上,炮筒办事很有效率,第二天下午她的住处就有了着落,泰兴街中山桥一带有栋六层楼房,顶楼的双人间套房住着个音乐老师,正在找合租的人。
  李安民去看了房,也见到了那个音乐老师,她叫苗晴,长得不能说多漂亮,但是举手投足间很有风情,特别有女人味的那种风情。
  “房租是每个月三百,你还是学生,交一百就行。”苗晴拨着卷发,把钥匙给她。
  李安民打开门一看,房间不大,靠墙放了张上下铺的钢丝床,床对面是单门衣柜,据苗晴说这栋楼是化工厂的员工楼,下面几层楼都是八个人或十个人挤着住,一般不租给外人,她是认识房主才破例住进来。
  套房里有独立的厕所和厨房,苗晴还买了电视,一百能住上这么好的条件,李安民觉得值了。
  苗晴为人很豪爽,也跟叶卫军一样称呼安民为“小妹”,没住多久,两人就热乎到在一张床上打滚。苗晴有个带架子的电子琴,比普通电子琴要长,暑假期间,她白天就窝在家里睡觉弹琴,晚上出门,直到凌晨才回来。
  “苗姐,你晚上究竟都上哪儿去了呢?”李安民对她的夜生活很好奇。
  “感兴趣?再等两年就带你去玩。”苗晴点燃一根烟夹在指间。
  “非要两年后?到底是哪儿?”她越是这么吊着不说清楚,李安民就越想追根究底。
  “歌舞厅,你现在能去么?”苗晴的主业是小学音乐老师,副业则是在常青藤歌舞厅演出,专门在后场弹琴,卖艺不卖身。
  “有什么不能去,还要查身份证呀?”李安民没去过歌舞厅,从名字上听,不就是唱歌跳舞的地方吗?
  “你呀,呵呵,不用查,一看就是个胎毛没干的。”苗晴轻笑,用打火机敲了敲李安民的头,吸了口烟,又从嘴角把烟气一丝丝放出来。
  李安民觉得女人抽烟很难看,在未来的漫长岁月中,这个观念始终未变,只有两个女人是例外,一个就是苗晴,她抽烟的神态和姿势很优雅,使男性迷恋,更让同性钦羡,李安民时常也会被她的风情烟给熏醉,醉的时候她总会想:也许最爱看女人的不是男人,而是女人本身。
  还有一个例外是周草,她跟李安民同校,比安民大两届,周草的个子在同龄女生中算是鹤立鸡群,平时只穿学校发的运动服,剪了头利落的短发,如果不是校服颜色,安民肯定会认为她是个男生,实际上也差不了多少,除了性别,她的兴趣爱好都跟男孩子一模一样——打篮球、踢足球,样样会、样样精,当她升上三年级后,可以说大部分男生在体育运动上都比不上她。
  女孩儿太出风头极易惹上麻烦,有天放学,周草和青梅竹马的林玲一起回家,在小巷子里遭到三个高年级男生围堵,为首的名叫高阳,在工高非常出名,是个敢于痛殴教务处主任的狠角头,由于他爸是公安局副处,学校没人敢动他。
  周草知道有这号名人的存在,立即就把林玲挡在身后。
  “你们有事吗?”她很有礼貌地问。
  “没事儿,就是想找你后面的女生出去玩玩,你先走就行了。”林玲是工高三朵金花之一,高阳早就想泡她。
  “不好意思,她不愿意。”周草知道好友胆子小,遇到这种事她都直接充当代言人。
  “我要跟她玩儿,关你屁事!”高阳一把推开周草,伸手要去拉林玲。
  周草赶紧又挡回去,林玲缩在她背后不敢动。
  “操!你跟老子跳?让不让?不让老子抽你!”高阳火了,指着周草的鼻子骂。
  “我给你抽,抽完了让我们走。”周草既没生气也没害怕,表情还是平平淡淡的。
  女生主动伸脸给他打,高阳还真打不出手,但是就这么无功而退,他又不甘心。
  “张三、李四!把林玲带到老地方!”高阳抓住周草的胳膊拖到旁边。
  另外两狗腿上去就要拽人,林玲吓的抱头往后躲,周草火了,她怎么样无所谓,就算被打两下也死不了,就是不能动她的朋友。
  就在高阳得意的时候,周草一脚踢上他的肚子,眼光瞄向靠在巷子尽头的自来水管,在高阳松手之后,飞奔过去抄了铁管又折回来。
  “我看你他妈敢打?”高阳硬得很,梗着脖子站在原地。
  周草不说废话,举起铁管朝他头上夯,张三呆住了,李四也呆住了,高阳挨了两下后也愣了小半会儿,他没想到有女生能悍到这种程度,而且她连打人的时候都没有表情,高阳几次想抓铁管都没抓到,可见周草在打架的过程中还能保持冷静,并且能分析出对方将会采取什么行动,然后及时回避,再做出更有力的打击。
  张三、李四见老大被打,也沉不住气了,放开林玲,冲过去要帮忙。
  “三个男生打一个女生丢不丢人?”林玲尖叫,想找人来帮忙,又怕事情闹大对周草不好,急得在原地团团转。
  “你们都不准动手!”高阳喝住狗腿,也不挡铁管,扑上前揪住周草的衣领,对着她的脸就是一拳,把她打跌在地上,顺手抢过铁管子甩了甩,脸色很难看。
  “好,打也打过了,高阳,你要还是个男人,这事情就算了!”周草从地上爬起来,左脸颊肿了一大块,但她还是没什么表情,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她不疼,林玲看的都疼,还没跑到她身边眼泪就下来了。
  “周草,我劝你他妈最好不要太跳,看在我们同校的份上,今天我不跟你计较。”高阳一摸头,出血了,骂了声“操”,带着张三、李四火速闪人。
  第二天他就在班上宣布——以后谁敢再找周草的麻烦,就是找他高阳的麻烦。
  看来那几棍子不仅打在他的头上,也抽进了他的心里,就是因为这通宣告,周草在别人眼里就成了工高的大姐,也有些人觉得她做了高阳的马子,实际上,两人根本没说过几句话。
  高阳毕业的那天特意到周草班上找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打了你以后,我就下决心这辈子不再打第二个女人。”
  “这是好事,打女人的男人不是东西。”
  “那时候我没把你当女的。”高阳的脸有点红。
  “最好,以后你也可以继续这么认为。”周草知道自己像男孩,觉得挺好,自从发育以后,她还特意用绷带把胸口缠平,这么一来,做任何事都不用顾忌。
  “但说到底,你还是个女人,那天我要是来真的,你会吃大亏。”
  “我知道,如果你不对我朋友动手,我自己倒是无所谓。”
  “我不是要你承我的情,那天错不在你,下次再遇到类似的事情,不要自己处理,我人在工大,以后遇到什么麻烦,你就来找我。”高阳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挠脸。
  周草沉默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好意,只能说:“多谢。”
  高阳把手插在裤兜里,又拿出来抓抓头,没一会儿又插回去,神态有点局促。
  “你看我们……以后还能做个朋友啊?就是普通朋友那种。”高阳喜欢泡马子,但是对周草,他泡不下手又总是念念不忘,想来想去还是当朋友最好。
  周草没多想,大方地笑笑:“好啊,这叫不打不相识对吧。”她对高阳谈不上有好感,只是别人友好她也习惯性地报以友好的态度,完全没想过将来会有需要人家帮忙的地方。
  李安民是在高阳毕业以后才进入工高,对周草和高阳的事情略有耳闻,就在入学后的第一个国庆长假之前,李安民骑着从谢记车行低价买来的二手自行车,背着书包哼着小曲,悠哉悠哉地穿梭在羊肠小巷里,然后被外校的三名男生拦了下来,挡路的人是五中混混,目的是要过节钱。
  五中和工高只隔了两条街区,就学生条件上来讲,后者远胜前者,五中聚集了很多农村上来的学生,好的极好,差的极差,这两所学校可说是势同水火,两边小团伙照面非动手不可。高阳在的时候,他们不敢抢到工高门口来,现在高阳走了,财路也就通了,二流子们成群结伙大摇大摆组团出来打猎,堵住李安民的只是其中一个小分支。
  “我身上没带钱。”李安民先把自行车靠在墙上,还上了锁,免得他们抢不到钱把她的车子推走。
  “你说没带就没带啦?让我们搜搜就知道。”领头的大龅牙伸手去拽她的书包。
  “没有就是没有,有了也不会给!”李安民把身子一偏,两手插进裤兜里。
  大龅牙使了眼色,另外两个人一左一右围住李安民,这时旁边有几个工高学生路过,李安民本来还想喊人帮忙,结果他们低着头急匆匆地跑出巷子,显然没打算管闲事。
  李安民很失望,工高那么多学生,一人吐一口唾沫就能把抢钱的混混淹死,但是大部分人都是麻烦不惹到自己身上就冷眼旁观。
  大龅牙猥琐地笑了两声,威胁说:“要么自己掏出来,不然,就把你衣服脱了搜身。”
  据说这一招用在女生身上百试不爽,尤其是一年级新生,但是李安民不吃这套,她在裤子口袋里揣了把短头刀,这时已经抓在手上,只要对方先动手,她就展开自卫反击战,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就在大龅牙要去掀她衣服时,周草从巷子外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高年级女生,一个叫范方,一个叫汪惠,都是校篮球队的队员。
  “大嘴,让她走。”周草的口气还是那么客气。
  “又是你?周草!不要以为有姓高的罩你我就会怕。”龅牙一看来了三个人,立马摆出一字横排的阵仗,把路口堵得死死的。
  周草往他面前一站,还高出他半个头,身后的两个女生也是大个子,双方身高差距悬殊。
  龅牙退了半步,落地时脚还不稳地歪了两下,李安民从后面看得很清楚,知道他缩了,以周草那个时候的身手,真干上也不会吃亏,但是她递给龅牙的是三根烟。
  “我知道你有胆子,抢女生传出去总是不太好听,你抢男的我不管,不要对我们学校的女孩儿出手。”
  龅牙还是挺忌惮她的,放了几句狠话,顺着台阶就下了,他们走了以后,周草走过去拍拍李安民的肩膀。
  “没事儿吧?以后回家最好跟班上同学一起走。”
  “没关系,我带了这个,他敢动我就捅。”李安民掏出短头刀比划了两下。
  周草惊讶了,这新生看起来小不隆冬的,想法竟然这么凶残。
  “你这一刀下去事就闹大了。”
  “不会,是他先动手,我这叫正当防卫,而且这把刀刃短,只要不捅肩部以上就捅不死人,只是给他放点血,你要不要?我还能再弄两把来。”
  谢记车行的王家兄弟在被炮筒抓到之前也在社会上混,群殴没少参与过,李安民到车行去玩的时候经常听到他们谈论这些事情,耳濡目染久了也学会一些道上用语。
  “你挺懂的么,那你也该晓得,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犯不着动刀。”
  李安民老实地点头,把短头刀揣回去,“我叫李安民,小名尖子,走,我请你们吃饭!”
  能不能交上朋友就取决于能否相互看对眼,李安民对周草怀有感激之情,周草觉得李安民很有趣,蛤蟆看绿豆,越看越顺眼,一下子就产生了姐妹儿相惜的感觉。
  四人七转八绕,来到北京路,毛秃的小武馆就开在路口,墙上贴着招人的红纸告示,安明穿着僧服坐在门槛上嗑瓜子,李安民没怎么见过和尚,停下来多张望了几眼,就是那天,她带周草去车行对面吃大排档,恰巧听到炮筒提起叶卫军在找工作,随嘴一溜,就解决了叶卫军的温饱问题。
  也正是在那天,李安民交上了人生中第一个能称得上死党的朋友,两人在饭桌上谈得投机,一个是单亲,一个是父母离异,家庭有问题的小孩总是特别有共同话题。周草在知道李安民是单独到外地来读高中后,对她更加照顾,由于两人住的地方很近,来回窜门子成了家常便饭。
  李安民第一次带周草去住处的时候还被苗晴误会了,误会安民交了男朋友,结果闹出一场笑话来。
  在知道周草是女孩子后,苗晴别提有多惊讶了,“你这里怎么一点肉都没有?”她伸手去摸,怎么摸都平板一片,还硬梆梆的。
  “我绑起来了。”周草把衣服掀开,从胸口到腰紧紧地裹上了绷带。
  “阿草跟男生打篮球时会碰碰擦擦的,绑起来方便。”李安民打开电视调台,下意识地瞟了眼苗晴的胸部,那里就算绑也绑不平,去澡堂洗澡时安民还摸过,绵绵软软有弹性,跟自己两粒花生米比起来那真是山东大馒头的境界。
  “这倒好,省了买胸罩的钱。”苗晴靠在沙发上,丢了根烟给周草,“不过你这一层层缠的不麻烦?”
  “是挺烦,缠不好还会掉下来。”周草接过烟,就着苗晴的烟头点燃,吸了一口,“苗姐,你这烟什么牌子?”
  “国外的牌子,客人送的,喜欢的话拿去抽着玩。”苗晴笑笑,把剩下的一小条从柜子里拿出来丢在桌上。
  “原来是老外的,我说咋这么淡,还是咱中国烟有劲道。”周草象征性地拿了一包,眯着眼睛吐出口烟气,周老爹开麻将单,烟就放在台子上,她没事顺两根抽抽,就这么抽上了瘾。
  李安民坐得远远的看两人靠在沙发上喷云吐雾,有种男女在调情的错觉,若说苗晴是女人中的女人,那周草就是女人中的男人,如果哪天说有个女人爱上了周草,那她一点也不会意外。
  “阿草,油子哥在武馆教防身术,我打算去学两手,要不要一起去?”由于李安民的关系,周草也结识了那帮兵大哥。
  “是该学着点,省得老是被那些臭男人占便宜。”苗晴最有体会,在歌舞厅上班,被吃豆腐是常事。
  “苗姐也有兴趣?”
  “我就算了,一把老骨头,吃不了那个苦,你们聊你们的,我去睡会儿,晚上还要开工。”苗晴撩着头发站起来,扭着腰肢进房补觉。
  她走后,李安民才坐到周草身边,“怎么样?跟我一起去吧,油子哥厉害得很,对了,你那朋友林玲,胆儿忒小了,不如连她也叫上。”
  “她不行,家里管得严,我陪你去,不过学归学,你别学了以后用到歪地方去。”周草屈起食指在她额头上轻轻抵了一下。
  “不会,阿勇哥上次去找五中的人谈过话,他们不敢再惹我。”李安民开心一笑,什么叫有人罩?这就叫有人罩,校内有周草罩,校外有哥们儿罩,她也希望有一天能罩别人,最低限度也要能自己罩自己,所以学习拳脚功夫很有必要。

  叶卫军挂牌上岗的头一天,李安民带着周草,周草带着范方和汪惠两个好姐们儿去武馆捧场,除了她们之外,还有十来个学生,大部分是冲着实战搏击术去的,只有两人要跟安明小哥学武术,毛秃老板当场流了一把辛酸泪。
  武馆的场地不大,有围栏和诸如沙袋之类的简单器械,整体看上去非常简陋,无照黑店么,没条件摆排场,能用就将就了,好歹是男女分班,老师也都有真材实料。
  带学员跟带新兵不同,叶卫军以擒敌拳为主,先加强基础体能训练,再教授击打术与防击打技巧,四人当中以周草的体能和爆发力最好,学得也最快,没多长时间,她就可以帮忙指导新学员。
  李安民学得最用功,虽然先天条件不足,但是她肯钻研,上课时还认真做笔记,把人体要害部位、击打哪处容易造成什么影响都记得清清楚楚。
  有天上完课,其他学员都回去了,只有李安民留下来摸着沙袋发呆。
  “怎么样?辛不辛苦?”叶卫军倒了杯水递过去,他一直把李安民当成亲妹妹来照顾,在教课上也特别留心。
  “不辛苦,全是技巧性的,没什么强度。”李安民喝了口水,用拳头轻轻捶沙袋,“油子哥,你教的这些方法是不错,单挑好用,万一遇到群殴怎办?”
  “你老实地上学放学,咋会碰到群殴?”叶卫军时常跟不上李安民的思路。
  “像上次在火车站被好几个人围堵的情况,我在学校外面也被围过,你说要怎么办?”李安民的短头刀被叶卫军没收了,而且还不允许王勇再提供方便的小工具,光靠肉搏能打得过谁?她又不像周草人高马大,光用身高就能压死人。
  “怕什么?叫你油子哥去接你就是了,你放学他也差不多下班了。”毛秃在拿着两个橘子颠进房里,一人丢了一个。
  “这行,以后我去接你。”
  “不要,哪有高中生上下课还要家长接送,难看死了。”
  毛秃嘿嘿的笑着又颠了出去,自从叶卫军带过来两盒打卡带子,他就听入迷了,天天把随身听揣在身上,像打摆子似的摇头晃脑,还跟着叶卫军学起吉他来,他坚持做和尚打扮,安明看他那个样子就直摇头,说他简直是在败坏门风。
  叶卫军拉安民坐在后院的台阶上,觉得有必要跟她好好谈次心,“你除了周草还有没有别的朋友?我怎么从来没看到你跟同班同学一起玩过。”
  “同学是同学,朋友是朋友,同学在学校玩就行了。”李安民说的老气横秋,班上也有几个关系不错的,但是她分得贼清,出了校门就是点头笑的交情。
  “除了学习,你都喜欢玩什么?”
  “没啥好玩的,挺无聊,天天都一个样,上学放学回家写作业,刷牙洗脸上床睡大觉,就到武馆练拳还有点意思。”李安民剥橘子吃,眼神游离,“油子哥,你们男的真好,我爸不肯让我到部队,要是也能像你一样当兵就好了。”
  “你爸是不想让你吃苦。”六年兵当下来落了一身伤,叶卫军的脚趾到现在还会抽疼,尤其变天的时候更严重,就算李安民能吃得来这个苦,她的身长、体重都不达标,部队也不是想进就能进的。
  “我知道,女的在体力上就是比不上男的,好多事做不来,像你,能一个打好几个,我连单挑都危险。”说到这里,李安民还表现地挺伤感。
  “不靠蛮力,以少打多也能做得到,过来,我示范给你看。”
  看她这么热衷于搏击战,叶卫军决定教她几个适合矮个子运用的诀窍,讲解完以后又陪她进行实地演练,对手势当中有个屈肘突击的动作,李安民走步错位,被叶卫军的手肘杠到正在发育中的胸部,当场“哎哟”了一声,头上直冒冷汗。
  “没事吧?撞到哪边了?”叶卫军连忙收势。
  “胸。”李安民捂着被杠疼的地方。
  叶卫军也看出来了,脸一下子变成大红虾,扶她到凳子上先坐下,紧张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的,你……”
  “没事,最近经常疼,恨不得用刀把那两团肉割下来!”李安民也觉得难堪,但不是害羞的难堪,而是心烦气躁,觉得当女人什么都不好。
  叶卫军被她说的话吓一跳,又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憋了半天才悻悻地说道,“你不要冲动,等长大就好了。”
  他指的是年纪增长,李安民直接误会成某重点部位的体积缩放。
  “这么小都会疼,再大还得了?跑个步都会晃来晃去,累赘。”看来她不仅没把自己当女人,还没把叶卫军当男人。
  “这些话你千万不要在外面讲。”叶卫军压低声音,神情从窘迫变成严肃,他觉得这小妹可能欠缺点常识,想法又特别偏激,让人不禁为她的将来忧虑。
  当晚,叶卫军把李安民送回公寓,下楼时正巧遇到苗晴,便有了如下一番对谈——
  “安民从小是外婆带大的,可能对那方面的事情不太懂,你帮忙多开导开导,我觉得她心态不好。”
  “又怎么了?”
  “……我不小心把她撞疼了,她说要把两团肉割下来,我担心她想不开。”
  “噗……她真这样跟你说的啊?不服不行,放心,我会跟她沟通的,难为你了。”
  “应该的。”
  叶卫军把李安民当作他的责任,一方面是从小看到大的同乡情分,另一方面有感恩心理,锦上添花的人很多,雪中送炭的又能有几个?火车上的那顿饭值得他记一辈子。
  苗晴进屋时见李安民坐在沙发上看书,一手还摸着胸口,听到声音抬头打了个招呼,气闷闷的。
  “谁惹你啦?”苗晴把手里的箱子放在地上,坐过去掐李安民的脸颊。
  “没,就是嫌烦,苗姐,你不嫌难过?这里。”李安民轻轻拍了下胸口。
  “有什么难过?女人没这个还叫女人吗?”苗晴点了根烟,用手托起半边胸脯。
  “那做女人还真是不好,最近这边碰着点都疼,跑步的时候衣服擦的难受,我看我也学阿草那样找卷绷带缠了算了。”
  “你还在长,缠起来影响发育,去买个胸罩吧。”苗晴掀起上衣,露出里面带花边的黑内衣,“穿了这个就不会磨着疼了。”
  “我穿着呢,还是不舒服。”
  苗晴把她的领口拉开来一看,是布胸罩,全都皱巴巴地挤在胸前,“码太大了,穿了跟没穿一样,你没先试试再买?”
  “大市场里面人太多了,不好意思。”李安民这倒觉得害羞起来,去买文胸的时候跟做贼似的,抓了就跑,生怕被瞧见。
  其他女孩儿大概在上初中就有妈陪着去挑内衣了,苗晴理解地拍拍她的头,“抽空跟你一起去看看,先不谈这个,看我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她把刚才放在地上的箱子抬上桌,从里面搬出一台唱片录音机,“店里面多配了几台,老板愿意低价出售,我就拿了台回来,张良那儿不是进了碟子卖不出去吗?咱去照顾他的生意。”
  跟着苗晴住就是有这个好处,什么都走在时代尖端,别人都在用收音机听磁带的时候,苗晴就弄回来一台既能放磁带又能放唱片的录音机,可惜有机子没盘,白白落了很长时间的灰。
  自从卖打口货之后,修带子成了张良每天必做的活,在阿冰店里拿到的都是缴断带子的盘,最便宜的也要10块钱,修好了以后能抬价,但是这买卖毕竟不能当份正经工作,看着两个兄弟都有个固定饭碗,张良心里也很着急,没生意时,他就一个人呆房里听歌,把音量调到最大,躺在床上闭眼感受嘶吼和宣泄的快感,虽然他不知道歌手叽里呱啦在唱些什么,但是音乐无国界,他听着听着就不知不觉迷上了摇滚乐,自己攒钱买了把木吉他,没事就跟叶卫军来个双人弹唱,连带炮筒也跟着狂热起来。
  没多久,张良就探听到阿冰是在市南郊的宋万全介绍下干起这个活,宋万全以前在福建临海回收进口废品,有这方面的渠道,张良也想走这条道,于是带了条软中华蹬上自行车一路狂飙向宋万全的废品站。
  人到的时候,几个伙计正在从卡车上卸货,张良飞身下车,把脚蹬子一踩,上前就问:“你们老板宋万全在哪?我找他有事。”
  卸货的人当中有个三十来岁的黑瘦男子,斜叼着烟懒洋洋地说:“有什么事等会儿再讲,没看正在忙吗?”
  张良二话不说,把烟往门口的矮桌上一摆,撩起袖子帮忙,他劲大动作快,一个顶仨,黑瘦男也不客气,把货下完后又使唤他搬到院子后面分装,折腾了大半天,直到日落西山才总算忙定下来。
  黑瘦男打了盆水洗手,把湿毛巾丢给张良,笑着说:“小子不错,我就是宋万全,你叫什么?”
  “张良。”张良拿毛巾擦手,跟着宋万全走到大门外。
  “你想收洋垃圾?”宋万全往矮桌前一坐,拿起中华烟托在手上垫了垫。
  “是。”他是明白人,张良也不拐弯抹角。
  “你知道上次阿冰来找我的时候带什么来的吗?”宋万全把烟丢在桌上。
  “他送什么我不管,这条烟是我的吃饭钱。”张良说的直白,他是勒紧裤腰带才挤出买烟的钱来。
  宋万全哈哈一笑,随即又板起脸,“我是有朋友在倒腾洋垃圾,想去收,我替你跟他说一声也不过就是磨个嘴皮子,要是不怕阿冰找你麻烦,想去尽管去。”
  “我干我的,他干他的,有什么麻烦?”
  “话不是这么说,在你之前也不是没人找过我,你知道为啥到现在还是他一根独苗苗?都被整怕了。”
  “他有势力是他的事,找麻烦我也不怕。”
  “噢,那你晓得打口带子是怎么来的吗?”
  “不晓得就不来找你了。”
  这时,从欧美吹来的摇滚风还没有在N市形成气候,宋万全虽然看不惯阿冰霸市的作为,但至少此人是真喜欢摇滚乐,比起什么都不懂的小摊贩好多了,一般那些想发天外财的人来找他,他是不搭理的。
  但是张良又不同,宋万全看这小伙子挺顺眼,随口聊了几句,发现他对打口货还真能说出些门道,包括国外有哪些乐队是什么风格都能摸出一二来,宋万全在北京混社会时看过演出,接触过玩乐团的人,算是老一批摇滚爱好者,跟张良一对话就知道小伙子有想法,他乐意帮这样的年轻人行个方便,于是在纸上抄了个号码。
  “这是我朋友阿建的电话,他人在汕头,知道怎么走货吗?”
  “知道。”
  “那我就不多说了,回头自己跟他联系,还有,这事儿别说是我给你找的。”宋万全不把阿冰放在眼里,就是怕有人会烦他。
  张良点了点头,“万全哥,这个人情我记下了。”
  “事没做成先别急着谈人情,对了,你等会儿。”宋万全走回房里,没多久又折出来,手里多拎了一捆书,“这是我从北京带回来的一些音乐杂志,有些是国外的,一直没舍得处理掉,有兴趣你拿去看吧。”
  张良道了声谢,把杂志绑在自行车后座上,又一路飙回市区,在回程途中天色渐暗,盏盏昏黄的路灯依次亮起,就像他此刻的心情,虽然前路仍然浑浊,却总算有了个拼搏的方向。
  宋万全认识不少懂行的朋友,其中关系最铁的就是阿建,此人的本业是渔民,在打口还没成为买卖之前,他就负责运送洋垃圾到当地的塑料加工厂,从他手里进货的都是潮阳地区的批发商,那些人按重量买进废品自行整理,再按张卖给各地的打口贩。
  就连阿冰也是从当地的批发商手里进货,在当时,能从废品里直接挑卡带的零售商少之又少,张良却凭着宋万全的关系做了这极少数人之中的一员,从那时起他就渐渐了解到人面比钱更为重要。
  第一笔进货的资金还是叶卫军和炮筒两人倾囊凑出来的,张良得到阿建的许可,以略高于废品批发的价格,从废品堆中现挑现买,再通过火车把货运到N市,由于张良住的房子太小,他都直接把货堆在谢记车行的后院,整理过后才成箱搬回住处。
  李安民时常跟着打下手,她不仅帮忙修带子,还要进行分类,按乐队名字分、按风格分、按价位分,刚开始那段时期,她连睡觉都能梦见一堆英文字母在身边跳舞,托这个福,她的单词量突飞猛涨,对英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没事儿就会扒着汉英词典查歌词,如此钻研的学习精神使得她的英语成绩在年级里始终名列前茅。
  有天进完货,李安民放学以后还像往常一样帮张良挑带子,叶卫军下班也照例来车行聚头,跟炮筒两人坐台阶上闲唠,王家兄弟正在检查一辆带边的摩托车。
  有一拨子留齐肩卷发的二混子从对街走过来围在车行门口,打头的人上来就对着摩托车踢了一脚,王勇连忙扶住车子。
  “阿冰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兄弟俩已经不在207混了,最近没得罪你吧。”王武站起来挡在摩托车前面。
  “谁他妈说我来找你们?姓张的在吧!叫他出来,老子找他问话!”
  叶卫军一听王武喊“阿冰哥”就知道这群人是来找张良麻烦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他们不说,买磁带的人肯定也会四处传,张良不在阿冰手里拿货却还能继续做生意,甚至生意做的更红火,那当然是另有门路。
  按说这很正常,做生意本来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算那些有路子的大老板,他们也无权坏别人家的饭碗,顶多控制一部分货源,提前截走好的,把残次品留给下家。
  阿冰显然不懂这个道理,他一人占着满桌肥肉吃惯了,就以为全店的肥肉都该是他的,就算他吃不下,别人也不许动,谁敢跟他在一家店吃饭,那就是抢他的口粮。
  “姓张的,再不出来我就把店给砸了!”阿冰手上攥着根铁管子,在地上敲得当当作响,旁边的店家知道要闹事,全都躲得远远的。
  “我看你敢砸!”炮筒噌的跳了起来,被叶卫军一把拉住。
  “我是阿良的朋友,有什么事你跟我讲。”
  “你他妈算老几?滚!”阿冰看都不看叶卫军一眼,仰着脖子大叫,“姓张的!老子知道你在后头,有种就出来!”
  刚喊完,张良就从店里跑了出来,“你找我什么事?”
  “你他妈懂不懂规矩?我告诉你,在这地头上,不从老子手里拿货就甭想做这块生意,不然我他妈让你吃不完兜着走。”说着对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就见有两个人举起手上的铁管就往摩托车上砸。
  “我操你妈!”炮筒冲上去一脚一个把两人踹翻,顺手缴下铁管,王家兄弟紧跟着上去一阵猛踢。
  阿冰一挥手,“上!把他家铺子给老子砸!”
  十几个人提着铁管就往店里冲,叶卫军把铁皮门拉下一大半,站在台阶前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他在部队里身手就算好的,使出擒拿手抢铁管一抢一个准。
  张良就盯着阿冰一个人打,冲上去先揪头发,再用膝盖顶,当场把阿冰的两颗门牙给顶掉下来。炮筒打起来没什么招式,但是特别狠,他臂力大,很少有人吃他一肘还能爬得起来。王家兄弟虽然比不上退伍兵,跟着炮筒混久了,都养成一股不要命的牛劲,随地抄起扳手、锤子就往人头上夯。
  阿冰只是想来给张良一个下马威,哪想到对方人马这么彪悍,他自己一时大意,被张良掀翻在地,手里铁管也被抢走,脚板铁管直冲头上招呼去,他被打得还不了手,只能抱着头大喊,“不打了!不打了!”
  张良又抽了他一棍子才停手,“你什么时候要打就说一声,我陪你打,以后再到车行来,我就干死你!”
  阿冰被两个同伙扶着站起来,吐掉满嘴血,恶狠狠地说:“好!今天算你狠,以后别让我在路上撞到你!还有你们也是!”他指向叶卫军、炮筒和王家兄弟,落完狠话以后灰溜溜的跑了。
  这场架,除了王家兄弟挨了几管子,其他人都毫发无损,李安民趴在铁皮门后亲睹了全场斗殴过程,据她观察,最游刃有余的是油子哥,收放自如,下手也比较有数,以放倒为主,不会穷追猛打,张良出手狠准,喜欢攻击头部,逮着一个往死里整,他跟叶卫军经常用到腿部攻击,只要踹出去肯定有人要倒地,炮筒则是以拳头为主,抓到谁就打谁,跟坦克过境似的,势头迅猛无人能挡,比起三名退伍兵,王家兄弟在攻击力和命中度上要差不少,纯粹是流氓打斗的架势,地上有什么就抄什么上,拳脚无章法,拼的是胆气。
  李安民个人比较喜欢炮筒的风格,对王家兄弟随手抄家伙上的习惯也感到无比亲切,叶卫军和张良打起来虽然好看,一招一式干净利落,够狠也够威风,但是那种方法正常人不适用。
  看过这一战,李安民终于领会到什么叫另一个世界,再怎么热血沸腾、再怎么心痒,她都无法插足到那个世界里,如果她是男的,哪怕再弱小,也肯定会冲进去一起混战,被打伤打残那叫讲义气,但她不是,所以叶卫军拉下铁皮门把她隔绝在外,虽然这是一种保护措施,却也让李安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男女之间的区别——她更加觉得自己投错了胎。
  斗殴过后,众人余兴未消,索性聚在大排档里开战后总结大会,张良心里有些歉疚,对炮筒说,“连累你了,兄弟,呆会儿我就把货拖走,免得他再来找麻烦。”
  “良哥,你瞧不起我呀,货就放这儿!怕他我就不姓谢!”炮筒喝了口水,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放。
  “他们认死了车行,你把货拖哪儿都一样,在这泰兴街上,那帮人应该不敢大动干戈,一旦有人报警,咱们占理他们遭殃,倒是出去要注意,尽量别落单。”叶卫军笑笑,想来阿冰那伙人砸场子砸顺了,即便小有反抗,恐怕也没经受过如此败仗,肯定会琢磨着怎么报复。
  “阿冰在207地道有些号召力,良哥,你自己要小心。”王勇在207地道呆过一阵子,他原来的大哥就跟阿冰不对盘。
  “我会怕他?”张良斜嘴一笑,“小喽啰再来一打也没啥,把我惹急了,我就去把他老窝给操掉!”
  李安民坐在旁边看的清楚,张良说这话时的眼神非常阴狠,他是真的一点也不怕,他最怕的就是牵连到兄弟,可是他的兄弟似乎也完全不在乎自己被牵累,可能还觉得日子太无聊想找点刺激,尤其是炮筒,自从哥俩迷上摇滚以后,骨子里那股疯劲就被挑动起来,虽然叶卫军也听,但别人都是越听越兴奋,他却能听睡着,老神在在的态度在打架上也可窥见一斑。
  “阿冰那伙人打架会动家伙,这次没用上手多半是被打懵了。”王武提醒说。
  “家伙我有,明天带过来。”王勇对斗殴器械很有研究。
  “这段时间出门都带着堤防吧。”叶卫军笑着建议。
  “那你先把短头刀还给我……”李安民小声咕哝。
  叶卫军敲了她一下,“跟你没关系,吃饭。”
  “有关系吧,万一他们找薄弱环节下手怎办?”李安民谦虚地说。
  王勇哈哈一笑,“打女的没出息,除非他不想混了,放心,不会找你麻烦的。”
  李安民皱起眉头,继续夹牛肉吃,嚼了一会儿后突然开口:“良哥,明天我就不过来了。”
  “恩,这段时间辛苦你了,好好歇着吧。”张良也正有这个意思。
  李安民却摇了摇头:“我就明天有事,后天继续。”
  “这么积极?不如以后按小时付给你劳工费好了。”张良早有此想法,李安民认识英文,分类工作做得特别细致,赚了钱也理应有她的功劳。
  “我帮你是自愿的,你给我钱就是瞧不起我,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兄弟之间相互帮忙是应该的,别跟我客气。”
  这番话说的众人一愣一愣的,半天闹不明白什么时候又多了个“兄弟”。
  李安民说这话时是打定主意要向周草学习了,越是跟这帮兄弟走得近,她就越觉得男女之间有代沟,不就是性别吗?有什么不能搞定的!她抽出半天空到理发店把齐腰的长发剪成男孩头,身材方面也好弄,她在杂货铺里发现一种束腹带,跟海绵胸罩的布料摸起来很相似,买回来后缝上两根背带就可以当背心穿,能把胸部裹得平整结实,比绷带好用。
  李安民骨架小肉也少,裹平了以后从上直到下,倒真像小男孩的身材,就是脸太穿帮,周草的脸型长、嘴唇宽而薄,不用特意打扮都能唬到人,李安民是标准的瓜子脸,眼睛大嘴巴小,皮肤还是白里透红的那种,剪了头发只会让人觉得真可爱,于是她买了顶深蓝色的鸭舌帽卡在头顶,在打口带封面上也看到过老外带类似的帽子,李安民觉得挺有味道。
  叶卫军在车行见到她的时候差点认不出来,炮筒和张良等人早就惊讶过了。
  “你打扮成这样子要干啥?”叶卫军坐到后院帮忙挑带子。
  “不干啥,就是不想被人当女的。”李安民一本正经的说。
  叶卫军实在不能理解她的大脑构造,哑了半天没说出话来,然后转头问张良:“你说,是我们小妹的想法与众不同,还是现在的女孩儿都这么想?”
  “油子哥,以后别叫我小妹了,叫尖子。”那段时间李安民对称呼特别在意,凡是有人叫小妹她都会纠正,顺便普及“尖子”这个小名,她自己觉得这外号取得很有派头,为此没少得瑟过。
  张良这个人的思想比较前卫,也就惊讶了一会儿,笑着说:“我看不奇怪,国外也有女子乐队,穿男人衣服,憋出男人的嗓子唱歌,现在不正提倡男女平等吗?小妹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咋?咱哥几个对你还不够平等啊?”叶卫军瞪大眼睛问。
  “你不懂。”李安民不想解释,或者说她也理不清自己的心情。
  “没事,开心就行。”张良对叶卫军挤挤眼。
  晚上回住处,叶卫军爬到上铺一躺,嘟哝道:“你说好好一个丫头,打扮成那种样子还像话么?”
  “周草不也是那样子吗?我看没啥不好。”张良无所谓的说。
  “那不同,人周草的生活态度比她端正,走到哪儿都能交上朋友,人缘好的没话说,小妹不行,我看她有点孤僻。”
  “知心朋友一两个就够了,人缘要那么好干啥?她又不要混社会。”
  “这跟混不混社会没关系……啧,你说那丫头够忍心的,那么长的头发也舍得剪。”叶卫军把手摊在眼前,眉头越蹙越紧。
  张良失笑,“丫头大了总有自己的想法,就算是亲爸妈也管不了一辈子,你就别烦神了。”
  “她家人都不在身边,我不烦还有哪个烦呢?”叶卫军把李安民当成组织上派给他的革命任务,很早以前,叶局长就叮嘱他要多照顾邻院的小妹,叶卫军是可怜李安民没妈才带着她一起玩,要不然哪个上初中的大男孩愿意拖着幼儿园小朋友跑来跑去?
  就算是现在,叶卫军对李安民还带着点同情心理,认为她是个缺人关爱的小孩,会打扮成怪样子无非是想引起别人注意。
  不久之后,苗晴也把大波浪长发给剪成了江青式的齐耳短发,炮筒哀嚎着从理发店外的垃圾桶里把她的头发一缕缕挑出来带回家收藏。
  “这头发有什么好收的?又卖不了几个钱。”张良废品收多了,总是把翻垃圾堆跟做生意挂上钩。
  “你别说,街口阿花的大辫子还真卖了五十块钱。”叶卫军实心眼地说。
  炮筒倚在门边上,对着天空吐烟圈,很有江湖味地讲了一句话,“哥,你们不懂,当一个男人在意起某个女人的头发时,那他肯定是爱上了那个女人。”

  冲突/防空洞

  阿冰砸场子不成反遭痛殴,去医院补了两颗牙,心里面老大不舒畅,在小黑屋里整理卡带,越想越窝囊,现在全207地道的人都知道他被张良给修理了,这个仇不报,往后还有什么脸混下去!
  “嘿嘿,当时谁说要把张良当条狗来养?被自己的狗咬了也真他妈够衰的,你前门两颗牙真是给姓张的小子干掉的?”大元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吱嘎吱嘎地摇晃,此人是阿冰的拜把兄弟,那天去谢记车行砸场子的时候他正好去拖货,没跟叶卫军等人照上面,但是张良他见过几次,小白脸一个,说话挺客气,真看不出是个能打的人。
  “那几个家伙都是硬底子,会打!原来在老龟底下的王家兄弟也跟他们泡在一起。”阿冰愤愤的说。
  “别跟我讲你怕了。”大元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
  “怕个鸡巴!老子非砸死他!”阿冰的两眼泛出红光。
  “这回我跟你一起去,砍到他服为止!”
  有兄弟撑腰,阿冰的胆子也大了起来,召集兄弟带上砍刀、铁棍子,大步流星地杀向谢记车行。
  他们有准备,炮筒也有防范,把贵重家伙全部挪到后院,店门前只放要修的自行车,双方二度对上是在一个中午,叶卫军上班,张良在家窝着,车行里只有炮筒和王家兄弟。
  阿冰到场以后二话不说,手一摆:“兄弟们,砸!”
  炮筒三人还坐在台阶上吃面条,就见十来个人抄着家伙往店里冲,手上的大铁棍不分青红皂白一阵乱夯。
  炮筒站起来连锅带面往混混群里面砸过去,哐!正中其中一人的脑袋,王家兄弟也扔了碗,从口袋里掏出军匕一左一右挡在门前。
  阿冰站在马路边上用铁管指着旁边的人大喊:“兄弟我今天是来找谢记车行解决私怨,跟其他人不相干,你们都是懂规矩的人,哪个他妈的敢管闲事,别让我阿冰知道,不然,下一次哼哼!轮着办!”
  左邻右舍都缩进自家店里,往来的路人更是躲得老远。大元刷的扯下报纸,露出明晃晃的砍刀,朝炮筒砍过去,炮筒还来不及拿家伙,只能左右闪避,这时后面又有人砍上来,他本能地抬手一挡,小臂上顿时被划出一道血口。
  王家兄弟寡不敌众,被连砍好几刀,让人突破封锁跑到店里一通打砸,那边炮筒被五六个人缠着脱不开身,幸好他多长了个心眼,在院子和门面之间加了一道铁门,这帮人就是来砸店的,看到什么就砸什么,把铺子里搅得乱七八糟,目的达到后飞速闪人,他们什么都不怕,就怕有人吃饱了撑的去报警,临走之前大元还报上名字:“你爷爷我,大元,记清楚了!”
  这一场打下来,阿冰团伙里仅有六人受伤,大元被炮筒捶了两拳,阿冰没有参与斗殴,所以毫发无伤,炮筒手臂上挨了三刀,王家兄弟手上腿上被砍了六七刀,刀刀见血,由于衣服穿得厚,身上倒还好。
  炮筒把一口窝囊气憋在肚子里,关了店门,先带王家两兄弟到工人医院处理伤口。
  阿冰等人砸了车行之后不急着回地道,绕到北京路上吃中饭,他们去的那家面店就在武馆斜对门的小巷子里,说来也巧,叶卫军和毛秃平常都在大马路上买快餐,偏就那天心血来潮想吃面。
  阿冰一跨进店门就大声嚷嚷:“人呢?给我拼两张桌子。”
  顾老板一看到他脸色都变了,“阿冰啊,你看人都坐满了,我帮你们在外面搭个大的吧。”
  “快点快点。”大元不耐烦地催促。
  顾老板连忙叫伙计到厨房里把包饺子的大圆桌抬出来,正好够阿冰的小团伙围坐成一圈,看顾老板应对之快,收桌子之利索,看来不是第一次招待这些煞神了。
  叶卫军坐在店里,一眼就认出阿冰来,他不动声色,该吃面就吃面,该聊天就聊天,本来应该是相安无事,但大元是个大喇叭,砸完店砍完人自然要得瑟一番。
  “今儿不就把车行给砸干净了吗?阿冰你真他妈没种,面钱和医药费你掏。”他知道阿冰站在后头没动手。
  “我不是在把风吗?再说硬的你还没碰到呢。”阿冰嘿嘿冷笑。
  “怕什么?来一个我砍一个。”
  大元这句话刚说完,一碗热腾腾的酱油汤就从头顶上浇下来,还夹带着几根面条,烂干这事的人是毛秃,因为叶卫军的关系,他跟炮筒等人也有来往,所谓臭气相投,一拍即合。
  听大元说砸了车行,当即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没等叶卫军反应就端着汤碗颠啊颠的走到大元身后兜头倒下,另一手还竖掌当胸,默念了句“阿弥陀佛”。
  “谁他妈找死!”大元抹了把头,呼喇跳起来。
  “上好的面汤喂了长毛狗,可惜可惜。”毛秃用一根手指头顶着碗底滴溜溜地转。
  这时叶卫军也走了上来,阿冰一看到他立马拍桌子起身,“大元!他们是谢记车行的。”
  “操!”大元伸手从报纸里抽出砍刀往毛秃身上劈。
  毛秃不愧是学过少林功夫的,身体一偏,轻松避开了刀刃,叶卫军冲上来斜飞一脚,正好踢在大元的手腕上,砍刀脱手弹出,大元愣住了,他拿了这么多年刀,还从来没有被人一脚就踢掉过。
  叶卫军没给他太多惊讶的时间,一脚落地另一脚紧跟着踢中他的下巴,当场把大元踢翻在桌上。
  旁边的兄弟愣了会儿神,拿刀的拿刀,拿棍的拿棍,也一窝蜂冲上来,毛秃接过大元脱手的砍刀,“呔”一声窜进敌群大展身手,谁拿刀他就冲着谁去,别看他身材矮小,耍起大刀来虎虎生风,对方光看刀光剑影就眼花缭乱,往往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翻在地。
  叶卫军踹倒大元后又连着放翻好几个混混,他打人专攻击关节部位,出手狠准,这是在实战中积累出来的经验,连荷枪实弹的武装分子都正面迎敌过,这些小流氓,叶卫军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所以他打归打,还是保留了几分力道,只瓦解对方的战斗力,没有朝死里整,否则刚才那一下就不会踢在大元的下巴上,而是直接往他脑门上扫。
  毛秃打起架来特别漂亮,走上窜下,像在看武侠片,不过他练的主要就是用于表演的招式,杀伤力不大,可不管是叶卫军还是毛秃都有个共通点——无所畏惧,砍刀和铁棍还不是要用手操纵,只要身手能跟得上眼力,那些冷兵器就跟玩具似的。
  他们不怕,对方却被两人的勇猛势头给吓住了,尤其是阿冰,被叶卫军一拳捣在脸上,刚补的牙还没用几天又被打掉了,他捂着嘴巴外围兜游着不敢上前,带头大哥发软,其他兄弟们自然跟着畏怯。
  “你俩……有种报上名来!”一拨子人当中就属大元最有胆气,被两兄弟架着还不忘发狠。
  “叶、卫、军。”叶卫军气定神闲地说。
  “贫僧法号毛秃~长毛大傻逼的毛,凸你屁、眼的凸。”毛秃嬉皮笑脸地造口孽,阿冰一伙人大多留长发,就是黑豹乐队早期的那种方便面发型,毛秃自己喜欢剃头,对烫长毛的怎么看都看不顺眼。
  “好!老子记住了,咱们走着瞧!”大元落下狠话,跟兄弟们相互搀扶着,骂骂咧咧地退了场。
  顾老板见煞星走了才敢把门打开,店里的顾客纷纷奔走逃窜。
  “对不起啊小老板,给你添麻烦了。”叶卫军把面钱塞到顾老板手里。
  “你俩要小心呐,那伙人不好惹,咱这条路上有很多店家都被他们找过麻烦。”顾老板看他们吃瘪还挺解气的。
  “嘿,我倒是怕他们不来找麻烦。”毛秃就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反正他光杆一条闯江湖,可说是天不怕地不怕。
  叶卫军笑笑没说话,他在打斗当中还能分心观察每个人的动作,小喽啰忽略不计,阿冰就是个软蛋不足畏惧,真正得堤防的人是大元,那家伙临走时的眼神很毒,肯定还留有后手。
  他认为大元还会去车行找麻烦,可那帮人根本没把心思放在谢记车行上面,实在是因为泰兴街离公安局太近,动静太大怕引来警察,人少了又不是对手,于是选择逐个击破。
  首先被袭击的是王家兄弟,两人在回家的路上遭到围堵,用的武器就是王勇曾经给李安民用作防身的短头匕首,扎不死人,所以可以放开来捅,兄弟俩身上至少给开了十七八道血口,那些人上来一顿乱捅,捅完就跑,来得快去得更快,显然是来踩过点。
  接着倒霉的是张良,因为阿冰知道他住哪里,把地址告诉了大元,张良本人倒是没怎么样,可是住的地方被抄了,那几日他都陪在炮筒身边,让大元闯了个空门,没找到人就例行抄家,除了藏在灶房里的打口带幸免于难,其他东西都被捣了个稀巴烂。
  最戏剧性的当属毛秃的武馆,大元只带了五个兄弟去抄张良的家,阿冰是带了五十多个兄弟直冲武馆,当时叶卫军和空明都在上课,连毛秃在内,馆中共有二十个人,除了李安民和周草等四个女孩,其他学员的成分大多跟地痞混混沾边,还都是属于家境比较好的那种。
  毛秃之所以在北京路上开武馆,就是想赚这拨人的钱,他们在进武馆之前都有各自的小团体,只要其中一个人感兴趣必然会带动整个群体,好玩的是有些人找上门来的动机不是为了报名学习,仅仅只是想找茬,受过教训之后才愿意花钱上课。
  血气方刚的小毛头不晓得什么叫害怕,又仗着学了几天功夫,跟五十多个真正的流氓比起来一点都不逊色。叶卫军主要对付那些手里有家伙的人,空明的身手虽然不如师父,誓死抗敌的决心却不比任何人少,腿上被军刺扎了个眼儿后还带伤坚持奋战。毛秃拿着砍柴刀跟在阿冰身后追砍了两条街,最后在双方各有伤员的情况下散场。
  这一架李安民也有参与,当时其他人都冲到外面加入混战,阿冰手下有两人趁机闯进来想砸场子,周草和李安民早有准备,抡起折凳一人抡倒一个,范方和汪惠也不甘示弱,抄起开水瓶就泼,由于泼得范围太广,把自己人也给烫到了。
  等叶卫军折回来援救时,两个流氓已经被砸得鼻青脸肿,周草跟李安民举着折凳像锄地似的一下又一下继续努力,范方和汪惠提着水瓶猛踩流氓的下半身,这一幕不仅让叶卫军大受震撼,也给随后赶到的空明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从此以后,他对女性同胞产生了无法抹灭的恐惧感,并决定将吃斋念佛进行到底。
  大多情况下男人打男人都以打趴对手为主,踹蛋太不人道,大家在拼斗时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某个部位,女人就不同了,专盯着重点攻击,尤其是有底子的女人,下脚更是狠辣无比。
  事情结束后,叶卫军把四个女学员挨个训了一顿,他可不希望自己教出四个混世女魔头出来,一再警告她们断子绝孙脚要慎用。李安民嘴上不说话,心里爽翻了,有种说不出的成就感,简直就是激情澎湃,一开心起来,连手上的烫伤都忘了及时处理,虎口处鼓起两个大水泡,足足疼了一个礼拜,典型的乐极生悲。
  这一架把阿冰打怕了,他再也不敢到武馆踢场子,他怕再被毛秃追杀。这一次把张良彻底惹火了——你他妈不是想找我的岔吗?老子送到你面前让你找!
  207地道的中段有座防空洞,洞道深处的大房间租给服装厂做工,靠近洞口的小房间仍有闲置,由于租期是三年一签,张良一直没舍得大放血,这回倒是帮他下了决心,他不仅把货全都移进防空洞,还在地道里摆起了磁带摊,棉被一床早晚留守,你阿冰不是牛吗?我就偏在你眼皮子底下抢生意。
  不过阿冰和大元没工夫理他,因为两人在闹内讧,大元骂阿冰孬种,阿冰说大元嘴贱,窝里斗,兄弟们还都不好插手,要分家,总有一方认为钱财分配不均,张良还奇怪怎么等了几天都没动静。
  有天收了摊在屋里整理货品,突然门被敲响,张良浑身一激灵,心说太好了,终于来了,抄起军刺想大干一场。门一开,就见叶卫军、炮筒一干人等站在外面。
  “你们怎么都来了?”张良吐了口气,把军刺插进皮套里。
  “来看你过得怎么样。”叶卫军往他身后一看,笑着对炮筒说,“我没说错吧,这小子舍不得买床,肯定是顺地躺。”
  李安民从叶卫军身后探出脑袋,冲着张良嘻嘻笑,“良哥,这里面真暖和,连炉子都不用升。”
  “哟!借过借过!”王家兄弟抬着双层床晃晃悠悠走进洞里,靠墙边上放稳。
  张良一看,这不是原来那张钢板床吗?
  “这啥意思?床给我,你睡哪?”他就是不想让叶卫军再多花钱才把床留下来的。
  叶卫军在房间里兜了一圈,笑着说:“这地方挺大,冬暖夏凉,很好,阿良,我要跟你合租。”
  “油子,不是我不想跟你住,这儿房租不低,又容易闹事,你现在班上的好好的,何必跑这地方来……”对于车行和武馆被人踢场子的事,张良一直都很自责,不希望因为他的事再害到朋友。
  “大哥,你咋变得这么墨迹?咱什么交情,还要分你我他?”炮筒往床上一坐,对着床柱子捶了下,充分表达内心的不满。
  “租金我都带来了,这回是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我也住定了。”叶卫军把装钱的信封拍在张良手上,付了租金以后他连生活都成问题,哪儿还有闲钱进货。
  “油子,我……”
  “我今天回去把东西收拾好,明天就搬过来。”叶卫军拍拍他的肩膀。
  “良哥,咱以后就到这儿来聚头了。”炮筒靠在墙上咧嘴一笑。
  李安民举起手:“我也……”
  “你不行。”张良没等她说完就打断。
  “我会修磁带,还会分类整理,你一个人忙不过来吧,去进货的时候我还能帮忙做生意。”李安民拍着胸口,说的很豪气。
  “她要帮忙你就让她帮吧,今天不带她过来,她还说我们排挤她,呵呵,我来回接送就是。”叶卫军摸摸李安民的头。
  “地道里面什么人都有,她一个姑娘……”张良看着李安民的样子,总觉得“姑娘家”这三个字很难说得出口,她现在的说话方式和行为模式越来越像男孩——还没发育完全的小男孩。
  “人尖子可厉害了,你没听空明说吗?四个女同胞就能组成一门大炮,乖……听的我都浑身发毛。”炮筒装模作样地抱着膀子打哆嗦。
  李安民挠着后脑嘿嘿笑起来,叶卫军打趣:“不能多夸,本来就像轻屁似的,再夸她就要上天了。”
  兄弟们聊天时,李安民就坐在纸箱前修磁带兼旁听,除了拉家常,话题果然还是围绕在阿冰等人身上打转,207地道可以说是孕育一代地痞无赖的温床,有以摊贩组成的小团体,有纯粹混社会的无业游民,有沿街卖艺乞讨的流民团伙,一条飘满食物残渣的阴沟贯穿地道中心,垃圾堆处处可见,阴暗的空间里充满肮脏腥臭的腐败气味,正如这条地道的别称——“耗子洞”,基本上算是个三不管地带,持械群殴司空见惯,只要不闹出人命来,警察都睁只眼闭只眼。
  这个地方在叶卫军等人看来是极其危险的,对李安民来说却非常新奇,刚才一路走过来,阴沟两旁排列着形形色色的人群,各自为营,为身边事忙忙碌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一样,眼神却神似地泛着浑浊的灰白色,跟整个地道的颓丧气息融为一体。
  或许在这个地道里不搞出点动静来就没法证明自己还在生存,用暴力燃烧青春才能感受体内的血液还是热的,还能再度沸腾。
  “打架也没什么不好吧?”在回家的路上,李安民突发感慨。
  叶卫军愣了一下,反问:“打架有什么好的呢?”
  “打赢了就说明自己很强,不是没有用的人。”李安民走出地道,视线突然开阔,她却有了瞬间的茫然。
  “有没有用不是靠打架来做标准。”叶卫军很小心地与她对谈,生怕自己那句话说错会引她误入歧途。
  “人活着太无聊,不如趁有劲痛快一把,有力气是老天给你们男人的恩赐,我们不行,四个才能打两个,换成是你,一个能打一群,说实话,我经常会感到不服气。”李安民一边走一边踢石子。
  “你过的很无聊?”
  “跟你们在一起比较有趣,有吃有玩有架打,但是我还要天天去上学。”李安民一脚把石子踢到街中心,跳上人行道,长长叹了口气,把帽檐挪到脑后,“阿草就快毕业了,她一走,学校更没意思。”
  “你没有别的朋友吗?班上女同学不少啊。”
  “有几个关系还不错的,但是跟她们在一起没话聊,她们喜欢的我也不喜欢。”
  李安民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走路时脚是外八字,从背后看跟男孩没两样,经过街心花园时,叶卫军把她拉到母子雕像前坐下。
  “你那些同学都喜欢些什么?跟我说说看。”叶卫军自认落伍了,他实在不知道如今的女孩会有哪些爱好,他唯一接触比较多的就是武馆四个女学员和苗晴,似乎……她们有点与众不同。
  “她们喜欢聊天,聊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的挺无趣,要么就是聊哪个男孩儿好看,嘁,无聊吧。”李安民无奈的摊手,还加了句,“听你们聊天好玩,良哥喜欢说摇滚,有劲,勇哥对刀啊、枪刺啊这些玩意儿很了解,对了,那把短头刀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你用刀片就行了,削铅笔!”叶卫军又往她头上敲了敲,不想打击她,其实她不在场的时候,兄弟们在一起聊天也总是脱不了女人,还经常说黄段子,当然不能给她听到,“小妹,你在学校里……有没有觉得哪个男孩儿长得不错的?”
  “没有,他们长得都没阿草好看。”一提起周草,李安民的双眼就隐隐发光。
  “周草是女孩。”
  李安民皱起眉头,“有什么不一样吗?她个子高,长得又好,比男的还厉害,是男是女不重要。”
  叶卫军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性别问题这么敏感,还非要打扮成男孩的样子,最近张良向他介绍一个国外的女子乐队,据说里面的主唱和吉他手是对情侣,女人和女人相爱,这在他听来绝对是骇人听闻,他觉得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身边,至少……不会发生在李安民身上,现在,他不确定了。
  “我是说……你有没有喜欢的男孩?”
  “有啊。”李安民一笑,叶卫军一喜,又听她接着说,“我喜欢你,油子哥。”
  叶卫军猛然一震,像遭雷击似的怔怔盯着她,心里泛出一种奇妙的感觉,由于天色太暗,李安民没注意到他的异状,笑容不改,继续往下说:“还有良哥、炮筒哥、勇哥、阿武、毛秃、空明……我都喜欢,我要是男的就好了,就能跟你们当真兄弟!”
  叶卫军的心往下沉了沉,同时松口气,试探地问:“你想当男孩是为了跟我们做兄弟?”
  “一部分,当女的太麻烦,胸疼肚子疼,劲小还会被人强奸,男的跟男的不合顶多是对拳脚,最坏也就赔一条命,男的跟女的对上,首先就会想怎么去抓女人的胸,摸女人的屁股,哼,这是苗姐跟我说的,比起那个来,我宁愿被打脸。”
  叶卫军听这一席话真是胜吞十枚炸弹,你说她没理吧,她说的头头是道,似乎是这么回事,可说有理吧,身为男人的叶卫军听了很不是滋味。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想的那么糟糕,大部分人还是很……很正常的。”
  李安民一本正经地说:“是我运气好,碰上你们了,运气不好,在车站我可能就会被那几个流氓强奸掉。”
  “小妹,强……这两个字不要随便说,女孩儿……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都要慎重用词。”叶卫军涩涩地纠正。
  “我知道,我只对你直话直说,对其他人不会乱讲的,你比我爸还亲,我把你当真大哥,可惜我们这辈子不能当兄弟。”李安民忧伤地垂下脸。
  “……不当兄弟当兄妹也好,我是也是把你当真小妹。”叶卫军强颜欢笑,这哪是在跟小妹说话,简直就在教女儿,他转头瞟向身后的母子象——还是母亲教养孩子的方法,他爸对女儿和对儿子一样,只要不听话就上皮带炒肉丝,顿顿麻辣。
  “恩,下辈子当小弟。”李安民双手撑在花坛上,抬头对着叶卫军展颜一笑。
  “先把这辈子过好再说吧。”叶卫军习惯性地摸上她的头,觉得手感不对,揭下帽子又用力揉了揉她软滑的短发。
  “说起来,我打算找份兼工干,油子哥,你要是看到合适的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被她这么一提,叶卫军倒是记起一件事来:“你不如把帮阿良理带子当一份兼工,他以前也说过一个人忙不过来,想找个打杂的,按月付工钱。”
  “我都说了,朋友相互帮忙不谈钱。”
  “不一样,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办实事拿酬劳天经地义,阿良说你要是还想继续去防空洞,就乖乖收下工资,否则他白用童工,自觉愧对父老乡亲,叫你也甭找他玩了。”叶卫军笑着说。
  “怎么这样……”李安民的脸皱成了一团苦瓜。
  “不要把干活想得太简单,一旦拿人工钱就要负责到底,不能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每天固定上岗下班,如果有事情必须提前请假,你坚持得了吗?不行的话,我帮你跟阿良说个情,让你进洞里当观光的得了。”叶卫军挑起眉毛。
  “我能,当然能坚持!”李安民拍着胸脯担保,没一会儿又拍掌说道,“油子哥,你是在激我呀。”
  “这不叫激,不是你自个儿乐意的么?我明天就搬过去,有闲还能教你弹吉他。”
  李安民的双眼变得更亮,在昏暗的光线下也闪闪发光,她老早就想学一样乐器,苗姐说要教她弹琴,可李安民不喜欢按键盘,吉他最好,能抱着跑跳,拨出来的弦声余韵绵长,扫弦的动作看起来爽利舒畅,她就喜欢那种随意方便的乐器,张良、炮筒和毛秃都能弹出一两首歌来,每次看他们美滋滋的又弹又唱,李安民的心里就如同被猫抓般痒得慌,学成之后她也要不客气地显摆一番。
  有了短期目标以后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从地道里带出来的颓丧气息也随之消散,李安民还不明白这种情绪是因何而起又是因何转变,跟男同胞们处久了,她逐渐混乱了自身的定位,是男是女,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

  抄家/合作

  阿冰的团伙分裂在即,因为大元在激烈的对骂当中爆出一句话:“没我大元你阿冰这怂人能干得成什么事?”
  话撂出来之后阿冰登时就变了脸色,默默的不说话,只是用很阴沉的目光瞅着大元猛瞧,大元还笑得出来:“不爽啊,来,动手啊!你敢打吗?老子对你知根知底,你他妈就是一软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怕姓张的报复,连大门都不敢走出来一步,以前是有老子帮你撑腰你才能横得起来!”
  阿冰随便他怎么骂,一句话都没回,往常大元嘴巴犯贱他也大多陪着笑脸,只是那时他觉得大元对他还有用处,也愿意继续给他钱,但最近这人越来越不知足,还总是一副大哥派头,忘了他是在靠谁吃喝。
  阿冰知道不能再养他了,这条狗已经在往藏獒的体型逐渐膨胀,口粮要的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不听话,大有将主人一口吞掉的势头。
  在小团伙中,真正属于大元势力的只有三人,这三人就是跟大元去抄张良住处的小四、驼子和小进,他们是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儿,几乎不可能被分化,这四人随便拉出去一个都能闹得鸡飞狗跳,真拼斗起来敢于玩命,聚在一起更是如虎添翼,普通混混不敢轻犯。
  阿冰手下良莠不齐,优点在于人多,也有几个卖力的猛人,他们就是把王家兄弟刺伤的主凶,于是这次也依样画葫芦,守在大元回家的路上,等四兄弟散了之后,先从后面套上麻袋,再用削尖的铁管和军刺对着胳膊和大腿一通猛戳,待他反抗时各自逃窜,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作战,专选在月朦胧景朦胧的夜晚,捅人地点要保证四通八达,以便能及时闪人。
  被捅的那天,大元喝了酒,本来就晕头转向,等掀开麻袋,周围连鬼影子都没有,他自己一人歪歪倒倒地去了医院,浑身披血,连棉袄棉裤都被染成红色,好在没有伤及要害,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把另外三兄弟召集到家里开大会。
  “到底会是谁干的这事儿?”小四搓着下巴琢磨,就算想报仇也得有个明确的目标。
  “你说这阵子咱们惹了谁?八成是谢记车行那伙人!”驼子猛拍桌面,气得脸红脖子粗,立马跳起来要往外冲。
  “别,别急,那那那个,我看不、不像。”小进是个结巴子,嘴巴不灵光,却比其他三兄弟多长了个心眼。
  “怎么不像?别忘了王家兄弟俩原来在老龟手下干过,老龟那厮最喜欢半路堵截!”驼子沉不住气,一心想要为大元报仇。
  “有可能,你想啊,姓张的搬到207也有段日子了,屁大点动静没整出来,没准就是在找机会,毕竟咱们冲了他的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的。”职业流氓有条准则就是——有仇不报非君子,小四很显然在拿自己的标准估量张良,其实张良、叶卫军包括炮筒在内,都是属于自己吃点亏不会计较的类型。
  “嘿……嘿嘿,你、你们别忘了,还、还有个人也经经经常在、在背后捣鬼,阿-冰!”小进从来就没看阿冰顺眼过,打不过就暗地里动手脚,是流氓中的败类,人渣中的渣滓。
  “不可能,咱俩还没真掰,就算散了也好歹做过兄弟。”大元完全没怀疑到阿冰头上,他这人横归横,心眼还挺实。
  小四迟疑了会儿,最后还是站在大元这边,“应该不会,那家伙没多大胆子。”
  “嘿、嘿……”小进冷笑,有胆子会想到要套麻袋吗?不过他口头表达能力不好,索性不发表意见。
  驼子义愤填膺嚷着要报仇,大元一拍板:“现在就走!找姓张的小比样去,在地道里跟我大元作对的,要么服软要么滚蛋!”
  “还是先把伤养好再说吧。”小四看他一身绷带,真怕打着打着血会迸出来。
  这点小进和驼子都没意见,迟算早算总是要把这笔账算清楚。
  隔了三天,四人帮各持器械直冲防空洞,这时在洞里的就三人,老板张良、勤杂工李安民和闲着没事帮忙理货的叶卫军,四人帮从洞口走进来的时候,叶卫军正好送李安民往外走,双方迎头碰上。
  驼子二话不说举刀就砍,李安民站的比叶卫军近些,看到刀来直觉地双手抱头后退,叶卫军抢上前徒手抓住刀刃,血从虎口溅出来。
  李安民见状掉脸往回跑,那边小四要追过去,被叶卫军横出一脚拦腰踢退数步。
  “她是女孩儿,谁敢碰她一下我宰了谁!”说这话时另一只手往驼子握刀的手腕上一捣一推。
  驼子只觉得手臂一阵软麻,眨眼间刀就被夺了去。
  “好!”大元暴吼一声,手持枪刺冲上来,驼子又从屁股后面拔出一把匕首,小进和小四都各拿铁棍紧跟着涌上,端的是一股不怕死的狠劲。
  张良得到李安民的通报,从房里窜出来,防空洞的洞道很窄,两人并排就挤得满满的,叶卫军和张良一前一后,动作施展不开,尤其是张良,他怕伤到叶卫军,干脆不用武器徒手肉搏。
  叶卫军也索性把砍刀朝后远远抛开,狭窄的空间内用长武器反而发挥不了作用,李安民机灵地把砍刀拾回房间,扒在门边继续观战。
  张良偷了个空档钻到四人帮的背后,飞出一脚踢上驼子的后颈,他可不像叶卫军那么仁慈,下脚极重,一下就把驼子给踹倒在地。
  小进举着铁棍朝张良头上砸,张良根本懒得躲,站着一动不动,在铁棍砸上头顶之前一把握住,往回一扯,把小进拽到面前,起脚朝他膝盖上猛蹬,小进轰然倒地,张良又在他背上狠踩了两脚。
  叶卫军也抢过小四的铁棍,横过来往墙上一捣,竟然把棍头给插进了墙里,小四呆住了,叶卫军还对他笑了笑,单手按住铁棍,膝盖往上猛地一顶,哐的一声,竟然把铁棍折成了两段,大元也愣住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威赫,并且起到了预期的效果,叶卫军把断掉的棍子往后随手一抛,客气地问:“还要再打下去吗?”
  大元瞪起眼睛,刚吼了声“打”,张良就按住小四的后脑往墙上摁去,屈起膝盖抵住他的腰部,把两条胳膊扭到身后,扳起拇指往后一拉,小四发出凄惨的哀嚎声,大元刚一动,张良立刻扣住小四的手腕,“要不要兄弟的手了?”
  叶卫军又问了一遍:“还要再继续吗?”
  “你们……他妈的卑鄙!”大元不敢动了,张良的眼神是认真的,他真的会卸了小四的胳膊。
  就算不制住小四,以叶卫军和张良的身手,这场架是稳赢不输,可下次他们会再找上门,说不准还要去车行、武馆闹事,必须要从心理上压迫,让他们真正认识到自己的失败。
  “我打你兄弟叫卑鄙,你打我兄弟算什么?半路劫道暗算就不卑鄙?”叶卫军对张良抬了抬下巴。
  张良立即把小四的手往后上方轻轻一扳,喀喇,是骨头脱节的声音,小四又发出刺耳的惨嚎。大元脸色白了,冷汗顺着额头淌下来,把手中的枪刺往地上一丢,“行!我服了,我他妈服了你们!先放开我兄弟!”
  “阿良,放了他吧。”叶卫军觉着也差不多起到效果了。
  “等等,我问几个问题。”张良眼神阴暗,隐隐泛着血红色的幽光,“砍伤车行老板的是哪个?”
  “是我!”大元回得毫不迟疑。
  “你用哪只手砍的就自己把那只手废了!否则我下你兄弟两条胳膊。”张良作势那小四另一条手臂往下拽,这回小四憋着不喊疼了。
  “阿良……”
  “油子,你什么都别说,他找我麻烦可以,动我兄弟就不行,这个仇我要帮炮筒讨回来!”张良拉紧小四的手,狠狠瞪向大元,“快动手!”
  大元被他震住了,这哪是人的眼神?根本是随时准备撕扯猎物的野兽,凶狠暴戾,并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当初怎么会把这种人当做是百无一用的懦弱小白脸?他咬咬牙,拾起地上的枪刺猛地刺向右手手掌,从手心直透手背,他低吼了一声,抬起多了个血窟窿的手给张良看,“可以了吧!放开他。”
  “好,你是条汉子,我再问你,刺伤王家兄弟的人是不是你们?”张良眼中的冰冷没有丝毫褪却。
  “够了!”叶卫军走上去一把拽开张良,小四捂着胳膊瘫倒在地上。
  “油子……”
  “我说够了就是他妈的够了。”叶卫军难得说话带脏字,声音虽然不大,语气却很重,眼神里带着警告地看向张良。
  趴在地上的小进结结巴巴地说:“王、王家兄弟跟、跟我们没关系,是、是阿冰那伙人干、干干的。”
  “你们不是一伙?现在想撇清也太迟了。”叶卫军冷笑。
  “撇不撇清都给你们报复过了,这次我认栽,以后咱各走各的路,井水不犯河水。”大元一手驾着小四一手拽起驼子,叶卫军下手比较轻,小进还能自己行走。
  四人豪气干云地找上来门来,被打得如落水狗般狼狈,一点报复心也给驱散了,这两个人,他们惹不起。
  大元他们走了以后,叶卫军和张良又回到房间里,李安民拿出绷带和消毒水给叶卫军处理伤口。
  “阿良,你太较劲了,赚钱要紧,如果他们三天两头来闹一场,生意也别做了。”叶卫军不是怕打,他是怕张良吃亏,那些混子要么游手好闲要么吃家里面的,顶多受点皮肉伤,张良为了进货可是砸下不少本钱,经不住这么瞎折腾。
  “放心,油子,听说大元跟阿冰最近正在闹分家,我就打算一拨子一拨子地把他们整服帖。”张良拿起李安民捡回来的砍刀往蛇皮口袋里一丢,发出金属撞击的清脆声音,估计袋子里面还有其他家伙。
  “我看那个大元还算上道。”
  依叶卫军来评判,大元就有点像水浒里面的李逵,而且他还比李逵好一点,李逵对无辜的小衙内也忍心下毒手,叶卫军一说李安民是女孩儿,大元那帮人就不追了,而且他对兄弟是没话说,同是流氓,如果说阿冰是流氓中的小人,那大元就是流氓中的汉子。
  “上的是流氓的道,所以解决他就要用横手段,只有比他强他才会服。”张良也不是白摆摊子的,跟周围一些小贩混熟了,自然能从他们嘴里面知道207地道的生存法则。
  叶卫军不跟他辩,看看时间不早,拿了外套送李安民回家,防空洞离公寓大约是两站路的距离,两人不骑车、不坐车,通常都是徒步来回。每天放学后李安民会把车骑回住处,然后坐公车去207地道,只要没什么特殊情况,不论刮风下雨她都这么坚持。
  至于为什么,李安民也说不上来,也许跟油子哥一起散步谈心是她一天中最轻松快乐的时候。
  “最近学习怎么样?没耽误吧?”叶卫军最关心的就是李安民的学习生活。
  “没有,我都在学校把作业写完,回去复习预习就成了。”李安民是个很刻苦的学生,如果她成绩下滑,别人可能会认为是她交上不良朋友的关系,她经常跟几个大哥出去吃饭,被认识的人看见了少不了要说闲话,所以她比其他学生抓得更紧,下课也好,午休也好,只要有时间她就会拼命做作业。
  “就好,你油子哥没上过高中,半文盲一个,你可得给我争口气。”叶卫军知道李安民成绩很好,每次看她的试卷都会深感欣慰。
  “学那些东西不实用,混社会靠的是经验和手段,你今天跟良哥两人不就把大元给制伏了吗?”李安民还沉浸在两哥们儿的英武神姿当中。
  “你懂什么叫混社会?将来是文化人的天下,我跟阿良就是亏在没好好读书上面,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找不到,你可别跟我们学。”叶卫军拿下她的帽子搓脑袋。
  “我想学也学不来,顶多跟在后面看热闹。”说起这个,李安民不无惋惜。
  “你还看热闹?今儿差点就被砍倒,算了,以后由我把磁带送到公寓给你,你弄好了我再拿回去。”
  “这叫重复劳动,油子哥,我已经很老实了,你要是连我这点乐趣都剥夺掉,我就自己去找乐子。”
  叶卫军瞠目,这丫头竟然敢威胁他,“你倒说说在你眼里什么才算是乐趣?”
  “看你们打架和开作战会咯,还有听音乐弹吉他。”李安民跟着学了几天吉他,已经会拨和弦了,没事儿就梆梆梆的扫来扫去,乐和得很。
  “打架有什么好看的?”叶卫军又好气又好笑,她就不能来点正常女孩会有的乐趣?
  “热血沸腾。”李安民简单的以四个字来概括。
  “还热血沸腾?等血沫横飞起来就不沸了,仗着有点小本事去欺负别人这不是好事。”
  李安民微微一笑,“我知道,欺负人当然不好,但你们不会主动欺负人,都是别人先来找碴,以牙还牙没有错。”
  叶卫军沉默了半天才开口:“小妹,除了这些,你就没有别的感兴趣的事儿吗?比如买几条裙子打扮打扮。”
  “我才不穿裙子,我们班有男生专门瞅机会掀女生裙子。”安民露出嫌恶的表情,又低头想了想,“其他兴趣,看书呗。”
  工高校门口开了个书摊,对于看场电影都嫌奢侈的无产阶级来说,各色小人书就成了打发时间的不二选择,李安民喜欢看的书基本上跟战争斗殴脱不了干系,比如三国演义和水浒传的连环画,当时流行的故事大王也深受她的喜爱,不过班里其他女孩子似乎更喜欢看童话大王。
  阅读不仅能够增加见识还能修身养性,李安民从书中学到了很多东西,她不仅看故事,还总是喜欢琢磨故事里的情节和内容,为什么会是这种发展?为什么要这么做?其中有什么道理,她都会仔细推敲。
  她也喜欢观察身边人的行为举止,就拿对大元一伙人的态度来说,叶卫军比张良要宽容多了,前者是给过教训就好,后者则非要一笔账一笔账的算清楚,叶卫军打架时还能保持理智,力道收放自如,张良出手极重,对弱者和伤者一视同仁,只要被他当作敌人,他就不会留丝毫情面。
  不过这两人又有一个共通点,绝对不会没事找事,只不过叶卫军的引爆点比张良高出许多,想事情的方向也比较发散,张良看大元,只看到他是个来踢场子的流氓,是必须击败的敌人,叶卫军看大元那是全方位多视角,这可能跟他带过兵有关,就算是在武馆培训学员也少不了要先进行一番评估。
  令李安民叹服的是,叶卫军虽然发狠时用铁管在墙面上扎了个洞,但是他很快就弄来水泥把洞给修补好了,还用剩下的水泥把其他破损的地方也填上了。
  “这墙又脏又破,反正没人看到,就算不管它也没什么。”张良如是说。
  “没人看见我心里有数,每天来回经过都能瞧见自己的扎出来的洞多难受。”叶卫军半开玩笑的说。
  他就是这种人,住在哪里就会把哪里当成自己的家来爱护,生活习惯那真不是普通的好,只要有他在的地方都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李安民也去别的洞观摩过,里面蛛丝成网,蟑螂满地爬,叶卫军和张良住的房间整洁干净得完全不像两个单身汉住的地方。
  张良跟叶卫军一个连队出来,也差不了多少,成堆的打口带都一盒盒码在箱子里,修理过的装一个箱子,新货装一个箱子,没有一盘散乱的,李安民跟他们处久了,也养成了随手收拾东西的良好习惯。
  跟大元冲突后没多久学校就放寒假,为了抵御寒冷健康过冬,李安民开始实行晨跑计划,天刚朦朦亮就爬起来,穿上深蓝色的运动服,在剔骨的寒风中慢跑,这年的冬天异常寒冷,街道两边从早到晚都结着厚厚的霜冻,每家住户的房檐下都挂着晶莹剔透的冰锥子,李安民一路跑一路朝两边观望。
  经过胡同口的垃圾场时,她瞧见一个巨大的麻袋在地上蠕动,看那形状大小,不是装了头猪就是装了个人,麻袋上还有一块块污紫的血斑,李安民走近了些,果然听见麻袋里传出人声,还在骂脏话呢。她赶紧蹲过去把袋口的麻绳解开,一团浑身是血的硕大身躯从里面滚了出来,李安民认出了那头标志性的方便面发型,翻过来一看,不正是恶霸大元吗?
  他身上少说被捅了十几刀,出了麻袋后只能躺在地上喘气骂人,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正巧那头过来一个蹬三轮车的,李安民当即拦下车把大元送进了工人医院。听医生说,这十几刀虽然没有扎到内脏,但是伤口很深,如果再迟点,说不定会因为失血过多有生命危险。
  如此一来,李安民竟然成了大元的救命恩人。
  “小兄弟,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被绷带缠成木乃伊的大元直挺挺地躺在病床上,只有头能动。
  李安民走到床头前嘻嘻一笑:“你不记得我啦,前几天才在防空洞照过面。”
  听出是女孩的声音后大元愣了愣,猛然回想起来:“你是张良那边的……干嘛要帮我?”他瞪起双眼。
  “噢……张良哥说你大元是条汉子,虽然你找过咱们的麻烦,但见死不救这事我尖子做不出来。”李安民揉了揉鼻子,说的很有江湖气。
  这效果好,大棒加糖放到哪个年代都适用,尤其是对大元这种浑不怕的大老粗,说他是条汉子比什么都受用。
  “嘿!我大元头一回对人服气,那两哥们儿够牛逼。”大元的口气登时缓了下来。
  “说起来,你怎么会被人塞进麻袋里?”李安民好奇地问。
  “妈的!遭人暗算了!”大元脸色刷的涨红,在同一个地方连着被人套了两次布袋,说出去怕会笑掉人家大牙。
  “伤这么重,我劝你最好去报案。”
  “报了案我就甭在道上混了。”大元拍了下床板,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龇牙咧嘴,过了会儿,他抬眼看向李安民,“小……妹子,帮我个忙。”
  “你说。”
  “找我几个兄弟过来。”大元报了结巴小进家的电话号码,李安民借医院的电话打了过去,把大致的情况简单告之。
  首先到场的人是驼子,他没工作,在家门口摆了两桌台球赚钱,平常跟老子两人轮流看顾,时间最充裕。
  “元哥,是谁干的?”他看到大元的惨状眼睛登时就红了。
  “天太晚,没看清,跟上次放黑刀子的估计是同一伙人。”大元见到兄弟以后明显放松了许多。
  “那个,你兄弟既然来了,我就先走了。”李安民早饭还没吃,肚子饿得咕咕叫。
  “这不是张良那边的吗?她怎么在这儿?”那天下手砍李安民的就是驼子,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个从上桶到下的干瘪豆苗。
  “是这小妹送我来医院的,没她,你就准备给我抬棺材板儿吧。”大元对李安民是真心感激。
  驼子对大元最是敬佩,一听说这事立马肃然起敬,“原来是大哥的恩人,之前是咱不对,今儿这人情,驼子记下了。”他说的记下就是指来日必将回报,混混说话也是很讲究艺术性的。
  李安民追求的就是这种人在江湖混的漂泊感,于是她很豁达地表示:“没什么,古语有云,昨天的敌人就是今天的朋友,过去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我帮你是道义,不要放在心上。”
  这番艺术感爆棚的话把大元和驼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话要是从叶卫军嘴里讲出来那肯定是极有说服力,换做李安民就显得格外滑稽,但是这其中的善意是传达到位了,在大元看来,李安民就是跟班级别的,她说的话肯定是在传达大哥的意思,于是出院以后在顾老板的饭店摆了一桌,把叶卫军、张良、车行三人组、毛秃师徒都请到位,用道上的话来说,这就叫一杯酒泯恩仇,矛盾从什么地方开始就在什么地方结束。
  这个结局是意外的也是众人乐见其成的,因为句点划得太漂亮了,李安民没少受叶卫军夸奖,那段时间走路都飘飘然。
  大元始终不相信是阿冰放的黑刀子,但是阿冰对大元的态度是一天比一天差,两人不久就彻底闹崩了,张良知道情况后立即就去找大元,大元有辆货车,张良只有辆三轮车,想把生意做大,人力物力一样都不可少。
  “我付的工钱肯定没有阿冰高,但是我能保证,只要有我一口饭吃,就不会少了你大元的。”张良说得极为诚恳。
  “良哥,我大元不是看中钱的人,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找你,就算不给我钱,我也打算跟着你干。”大元从来没当过谁的小弟,他从小就打架王,阿冰跟他是合作关系,是平级的,他曾经把阿冰当兄弟,但没服过他。
  本来他只是佩服张良的狠劲,在一件事过后,他就彻底对张良死心塌地了。阿冰闹分家是指望让大元滚出207地道,没想到他竟然会去帮死对头,大元虽然粗暴,办事效率却没话说,阿冰重新找的合伙人听话是听话,在动手能力上差大元一大截。
  阿冰很不爽,他忘了自己对大元做过的缺德事,反而觉得大元这个人太不够意思,阿冰不敢跟他正面冲突,前面两次下黑手也没用脸熟的伙计,那些敢于截路捅刀子的人都是阿冰花钱找来的亡命之徒。
  这回,他把目标对准了张良的摊子,阿冰虽然很早就认识了张良,但是他还没真正见识过张良的手段,道上混的人就算被抓到警察局也不会咬住其他同伙,阿冰不怕那些人会出卖他。
  打手一共七人,为首的叫瘊子,曾因流氓罪被捕入狱,其他六个人是他的狱友,流氓如大元等人,也只是靠打架斗殴来维护面子,除了驼子,其他人好坏都有份糊口的活干,瘊子团体则是为了钱什么下流事都愿意干,虽然他们有案底,但正是因为有前科才更有经验,这些人下起手来既黑又小心翼翼,而且没品。
  大元威胁人时喜欢说:“老子见你一次打一次!”
  瘊子威胁人时经常说:“小心老子操你全家!”
  大元最不想沾惹的就是瘊子那种老不要脸,他不怕人家操他,就算被人捅成重伤他也硬挺得很,但是他怕人操他全家。瘊子没有动他全家的主意,但是带人把他工作的地方砸了,也就是堆货的防空洞,那天张良正好领大元去运货,洞里面一个人也没有,瘊子拿板斧把锁给敲了,闯进去后把三箱打口带砸得干干净净,没一盘是好的,然后对在洞口摆摊的小贩放话:“告诉张良个□,抄家的是瘊子,让他叫大元滚蛋,否则进一次货我砸一次!”
  这次损失惨重,大元心里面很过意不去,苦笑着说:“不好意思良哥,带累你了,我把车子留给你抵损失的钱。”
  “跟你没关系,别在意。”张良拍拍他的肩膀,大元自从用军刺扎了自己的手以后留下了后遗症,右手不能用劲握拳,这个以拳头打出名气的人再也无法随心所欲的干架,连握刀都握不牢。
  张良在知道那天的事是场误会之后追悔莫及,但是干都已经干了,他是绝对不会认错的,他跟大元一样,相信以暴制暴是解决问题的最快捷方法。
  在大元看来,张良似乎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收拾残渣后该干嘛就干嘛,他越是镇定,叶卫军就越担心,他了解张良绝不是那种能吃得了闷亏的人,果不其然,张良在打听到瘊子团伙的落脚处之后,单人匹马提了把军刺蹬上他的老旧自行车一阵风狂飙过去。
  N市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张良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盈盈绿光,他像头夜晚出来的觅食的狼,在湖边的老房区找到瘊子的窝点,悄声无息地站在门外,直到听见里面传出谈笑声才轻轻敲门。
  “谁啊?”
  “老王家的。”他随口胡诌。
  “你谁?啥事?”有个兄弟出来开门,他们虽然砸了张良的带子,却根本没见过张良本人。
  “瘊子在吗?我是来给他送礼的。”张良客客气气地说。
  “大哥,邻居找你,说是老王家的,来给你送礼。”开门的人回头通报,一点也没怀疑,不怪他大意,实在是因为张良的外表太具有欺骗性。
  瘊子走出来了,“送啥礼?你是哪个老王家的,咋没见过你?”他也没怀疑,听口气,住在隔壁叫老王的人还不止一个。
  “你就是瘊子?”张良又确认了一遍。
  “是啊,干……”
  话没说完,张良就拔出军刺朝他腹部猛捅了一刀,接下来是肩膀、两腿,出手又快又狠,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以后,瘊子已经颓然倒地。
  在捅人方面,张良比瘊子更专业,下手重但是不致命,瘊子虽然爬不起来,意识却很清醒,这时其他人也抄起家伙,张良不进屋,死死堵在门口,谁先上就踹谁,没有一个人能冲得出来。
  这时,不知道是哪个人拿出一把猎枪抵住张良的头,“不许动!动一下我崩了你。”
  “你敢吗?”张良冷笑。
  “先把刀丢了,抱头蹲下来” 咔!是子弹上膛的声音。
  “你他妈敢吗!?”张良突然咆哮一声,抓住枪管子往上举。
  砰!枪嘴子火星一冒,子弹打在外檐上。
  张良没放手,抬脚蹬上那人的胸口,手腕一转把枪给抢到手上,毫不迟疑地扣下扳机,一枪打在那人的肩膀上,等了大约四五秒之后又是一枪打在小腿上,然后用枪管子捣住瘊子的背脊,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们是想死还是想活?”
  瘊子连忙喊停,他被吓傻了,哪有人二话不说就开枪的?他动刀子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号浑人,而且以射击的精准度来看,该小白脸肯定是专干这行的。
  “你是谁?有种报上名来。”
  张良又给了瘊子一脚:“还敢狠?是谁叫你砸我场子的?”
  这下瘊子等人全明白,面前这个外表俊秀下手狠辣的牛人正是张良,所有人都在心里面骂:操阿冰他祖宗的,怎么没提过张良是个硬腿子?
  阿冰很无辜,他只知道张良够厉害,哪里想到此人能狠的抓到枪就开火?他们那群人当中,阿冰最怕的其实是毛秃。
  “没人叫我砸,是我看你不顺眼!”瘊子虽然混蛋,道上规矩比谁遵守的都要严谨,宁死不招供,但是当大哥的流氓素质高不代表底下兄弟也有这么高的觉悟。
  “你们当中有个人的弟弟在农工一小上三年级是吧,等我有空就去接他放学。”张良知道也就这么多了,他也不可能真去干挟持小弟那样没品的事,提这个无非是为了给人施加压力。
  猴子团伙要挟别人要挟惯了,遭人恐吓还真是打出狱来的头一回,有人沉不住气了:“姓张的,你不要太下作!你得罪过谁自己心里清楚!”
  “是阿冰?”张良眯起眼睛,他早就猜到了,只是缺个映证。
  一屋子全都沉默不语,张良的猜测得到了明确的答案,他对瘊子放话:“我张良孤家寡人一个,老子活不下去了——你!你们!一个都别想跑!”说完扛着枪扬长而去,没有一个人敢拦。
  瘊子怕了,他怕的就是张良说的四个字——孤家寡人,明明白白地告诉在场所有人,他一条命无所顾忌,惹急了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对于瘊子这种经常拿别人的家人当威胁的恶徒来说,最怕的就是像张良这样有硬底子敢豁出去的光杆棍子。
  住院期间,瘊子叫手下兄弟去跟张良讲和,虽然张良也损失了不少钱,但还远远比不上瘊子那伙人的医药费,据说被枪打中的人可能会落下残疾,那天的枪响没人在意,都以为是在放炮,瘊子不敢报案,意思就是让张良出点钱算私了。
  张良不肯,别说他身上没钱,就算有钱也不会给,叶卫军帮他掏了,为这事张良还跟叶卫军起了口角。
  “你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就这么服软还怎么在道上混下去?”张良知道叶卫军付了钱之后气得七窍生烟,他工资不多,这一出手不知道又要瘦几斤。
  “咱们跟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叶卫军只说了这句话,他不喜欢跟兄弟争辩。
  当时地道里的人都说张良是条硬汉子,他哥们儿叶卫军不行,是个软腿子,李安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只要对叶卫军稍有了解的人都清楚他不是没胆,找上门来的架他从来都是正面迎敌。
  叶卫军跟张良不同的地方在于他惯于分辨什么时候该动手,什么时候该讲道理,只要能达到最终目的,不局限于用一种方法。
  跟瘊子谈拢后,叶卫军认为讲道理的时候到了,因为此时的阿冰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地道的人都知道张良敢动枪子儿,在钱和命之间做选择,相信大部分人还是会果断选择后者,没人肯再替阿冰卖命。
  阿冰听闻瘊子找张良讲和后吓个半死,生怕张良报复,退掉207的仓库,拖着一车子货躲到他叔家去了,张良确实要找他,被砸掉的损失必须有人买单,那段时间,大元的任务就是带着三个兄弟满大街乱晃,到处打听阿冰的消息,这回大元打从心底认了张良这位大哥,从没服过谁的恶汉真正拜倒在张良的军裤下——此生不悔。
  而阿冰的兄弟几乎都是用利益换来的,没几个过命的硬腿子,有钱没命享——谁愿意帮他干事?最后他自己受不了了,想要讲和,又不敢找张良,听说叶卫军比较好讲话,只能硬着头皮去武馆,这也是做了一番心理挣扎后才下的决心,因为武馆里有个追着他砍三条街的毛秃,权衡之下,砍人的总比枪人的要好应付。
  叶卫军估计他会找过来,先交给毛秃打头阵,毛秃不管三七二十一拎着阿冰一顿胖揍,空明拿了柄耍把式必备的铁环刀,将阿冰带来的人全都堵在外面,摆明了就是一副谁敢上来帮手就砍谁的架势。
  别看他年纪轻轻,从小追随毛秃走南闯北的和尚棍子哪有可能是善茬?他师徒俩就是密教里的怒目金刚,斩妖除魔毫不手软,虽然铁环刀只是摆设,基本上没什么杀伤力,不过空明那股气势一出来,就算是摆设也成了能够震摄人的凶器。
  阿冰的兄弟都在武馆大战中吃过亏,没人敢乱动,直打到阿冰大声讨饶,叶卫军才从场馆里走出来,“毛秃,算了。”
  毛秃打够本了,叶卫军一说他就停手,阿冰被打得满脸挂花,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叶卫军很有礼貌地“请”他到场馆里面开座谈会,与会人员大多都是参与过武馆斗殴的学员,由于那次斗殴事件把女学生给吓跑了,只剩周草和李安民两人,汪慧和范方是因为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武馆生意稳定了以后,周草就让她们退了,女学员虽然减少,相对的,男学员却呼啦啦来了一堆。
  原本两个班加起来才二十多个人,现在光叶卫军一个班就三十人,有些人是冲着油子哥的名头来的,有些人是冲着毛秃来的,所以毛秃现在也不能只当老板不干活,每个星期至少要在空明班上带两节课,不然人家不交学费,这事可把空明给气坏了,总想着什么时候再来个大战,他也要好好出次风头。
  三十来个学员围成一圈,鼻青脸肿的阿冰蹲在中间,形成了狼多肉少的搞笑局面,李安民和周草坐在叶卫军身边观摩学习。
  “叶哥,你帮我问问阿良,要怎么样他才肯罢手。”阿冰的兄弟全都被堵在武馆外面,他整个脊梁骨都直不起来,少了别人撑腰,鼠辈的本质一览无遗。
  “这可不是我说了算,阿良要办人,谁也拦不住他,谁拦他削谁。”叶卫军笑着说。
  阿冰一听更抖了,“叶哥啊……你不是他兄弟么?你说的话他至少还会听听吧。”
  “那你想要我跟他说什么?现在他摊子被砸,一肚子火没地方出,天皇老子来说他也不会听,我叶卫军算哪根葱。”
  李安民在旁边听得津津有味,叶卫军说话的水准那叫一个高,把张良抬得跟黑煞魔王似的。其实阿冰还真找对人了,张良向来很有主见,只要他下了决心去干什么事就非干成不可,十头牛也拉不住,唯一能劝得动他的是叶卫军,不过叶卫军通常都很尊重他的个人意见,只要没什么大方针上的错误,他会无条件力挺到底。
  就拿卖打口带来讲,叶卫军自己不会干,但他不反对张良做生意,甚至还出钱大力支持,对炮筒他也是这个态度,说起来朋友就是这么回事。
  此刻叶卫军说张良不听劝也只是在给阿冰制造压力,并且有意无意地点出引发矛盾的症结点,他之所以还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是因为阿冰找人捅的不是他两个兄弟,这种亲疏分明的态度也跟炮筒和张良不一样。
  炮筒是面热心热,张良是面冷心热,叶卫军的心外面包着冻土层,王家兄弟和大元被捅对他来说都是不必动真格就能解决的事件,但是听到炮筒被砍,他直接就动上了手,因为炮筒是穿过冻土层,被叶卫军放在心尖子上的好兄弟。
  李安民回想起叶卫军在防空洞对着大元等人吼过的话:“谁敢碰她一下我宰了谁”,不知道是在放狠话还是说真的,冷静过人的油子哥会说出这种话着实让李安民痛快了一把,因为这句话,她也觉得自己在叶卫军的心里应该能跟炮筒、张良两人平起平坐,怎能不开心?
  最后谈判的结果是,阿冰愿意赔付张良的全部损失并承担瘊子等人部分医药费,张良开高价,而且命令阿冰滚出地道,这事才总算告一段落。
  阿冰出了地道以后没有再做打口带生意,在二叔的资助下规规矩矩开了家卖磁带的店,那家店名叫“双冰”,后来成为了市里第一家正规的碟片店,生意红红火火,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油子哥,地道的人都说你软,用钱就能打发,你无所谓?”李安民看到那些传小话的就一肚子憋屈。
  “你觉得我软吗?”叶卫军不答反问。
  “当然不觉得。”李安民回的太急切,差点咬到舌头。
  “那不就行了,你管别人怎么说?”叶卫军的口气很随意。
  “可他们说的明明就不对啊!”李安民觉得被人这么议论是件很难看的事,她就是受不了别人的闲言碎语才决定离乡去外地,在她认识的人当中,不管是张良也好还是炮筒也好都爱面子,还极其注重名声,张良的名气越大,跟他住在一起的叶卫军就越受关注,经常有人把他俩放在一块儿作比较。
  张良心里有数,叶卫军是为了帮他才自愿去当那个被人说软蛋的和事佬,如果有人敢在他面前讲叶卫军半个字坏话,他会当场动拳头,兄弟们都为叶卫军感到不平,他本人却是一点儿也不在意。
  “小妹,你记住,面子始终是贴给别人看的,有需要的时候可以换一百张面子,但是做任何事你都要对得起自个儿的脸,懂吗?”每次提到这个话题,叶卫军总是揉着她的头这么说。
  李安民一知半解,跟苗晴和周草聊天时谈起这个,周草评价说:“你油子哥是个清醒的人。”
  苗晴笑的有些暧昧:“叶卫军是男人中的男人,小妹,你可要加油当个女人中的女人。”
  “苗姐,女人中的女人不就指你自己吗?我觉得你跟油子哥挺配的。”李安民知道炮筒喜欢苗晴,可惜苗晴把他当小弟,就外形上来看也是叶卫军跟苗晴更登对,一个帅气稳重,一个风情万种。
  听她这么说,正在喝茶的苗晴差点没呛到:“你就这么大方?油子哥被抢走了也没关系?”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抢不抢的?你们不是挺有话题的么,真在一起也挺美呀,虽然对炮筒哥有点说不过去。”李安民心里坦荡荡。
  苗晴敲着桌子笑,“你知道每次叶卫军都找我谈什么吗?小妹最近学习怎样,生活怎样,有没有什么需要值得注意的地方,唉……就是亲兄妹也没这样的。”
  “油子哥当了六年兵,部队里可不像社会上人情淡薄。”李安民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苗姐,这你就搞错了,油子哥不是拿尖子当小妹,是直接把她当女儿来对待了,能不着紧吗?”周草笑着打趣,李安民离开窍还早得很,照她这么发展下去,就算一辈子不开窍或者开错方向,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苗晴想想也是,这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亲人,完全不来电,说起来叶卫军跟张良都老大不小了,没对象也挺稀奇,他们又不像大元那样长得五大三粗,女人看了就逃命。
  李安民倒觉得正常,水浒里面的好汉,诸如武松、晁盖、史进之流,不都没老婆吗?成天打熬筋骨肯定比成天搞对象有趣,叶卫军会谈恋爱?李安民压根连想都没想过,她对油子哥的感情世界没多大兴趣,看他和他那帮兄弟朋友应付各种突发状况才叫有意思。

  巡演/年夜饭

  春节前期,巡演到N市的“万王乐队”受邀参加工大的迎新春晚会,这支组建于外国语学院的乐队在当代初期掀起了一股西方摇滚的浪潮,以模仿开道,辗转各地高校、大学进行现场表演,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在当地的学生和青年中间引起轰动。
  在那时,北京的摇滚圈已初具规模,乐队也正在从第一代向第二代过渡,但在N市,摇滚这个概念还只是甫现雏形,市里的摇滚爱好者大多在自娱自乐,诸如张良、毛秃等人,或者像阿冰那样每日汲汲营营而遗忘了最初的感动,就算有人组成乐团,也只是在校内进行小规模的表演,没什么太大的影响力。
  即便是万王乐队的演出,也只是校内汇演的一部分,对于信息迟滞的城市来讲,大部分社会人士对所谓潮流并不会报以过多关注,新事物的蓬勃发展大多依靠当代年轻人向前推动,正应了那句“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首先得知这个消息的人是周草,高阳上了工大之后与同学组成了一支名叫“兄弟”的三人乐团,他在团队里当鼓手,当然,他们不玩摇滚,专唱国内的流行歌曲,高阳之所以请周草去参观,只是想让她亲睹自己在舞台上的风采。
  “我们兄弟乐团会先上台给万王乐队做暖场表演。”高阳特意到周草家的麻将单等了她半个小时。
  “万王乐队?”周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搞摇滚的,唱的都是外文歌,据说他们挺红,正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看来咱们校长这回算是下了血本。”高阳玩乐队不是因为喜欢音乐,纯粹是为了出风头,偶尔会去了解一下相关讯息也只是想积累谈资。
  “噢……万王,听良哥提过,北京第一拨冒上尖子的乐队。”周草想起来了。
  “良哥是谁?”高阳皱起眉头。
  “朋友的朋友,特喜欢摇滚。”周草抬头看向街对面,没注意他纠结的表情。
  “过来吧,我给你多弄几张票,你可以带人一起参观。”高阳满心期待。
  “不是工大的也能进?”周草在心里数了一下——尖子、苗晴、退伍兵三人组、王家兄弟、毛秃师徒,大元兄弟,“十五张票行么?”
  “没问题。”周草女性朋友众多,十五个不足为奇,周草手里闲票多得是,全是从没空参加晚会的学生手里搜刮到的。
  “高阳,你说我该怎么谢你?”除了几个死党,周草通常是有人情必还。
  “把你闺蜜介绍给我认识,林玲,我想跟她谈对象。”高阳没正经地开玩笑,也想看看周草的反应。
  “不行。”周草想都没想,闭着眼睛就拒绝了。
  “为啥?就算她是千金小姐,跟着我也不丢面子吧。”高阳乐了。
  “林玲家人反对她早恋,而且她要出国念大学,开春就出发,如果你能在她回来之前不乱搞对象,我倒是可以考虑……”周草靠在墙上遥望天上的白云,这里的天空不是蓝色,而是呈现出浑浊的灰白,与老旧的墙壁很相似,走到哪里都像是被蒙了一层化不开的灰尘。不知道加拿大的天空是否与这儿相同,还是更加广阔澄澈?
  “你对我的事儿了解的挺清楚的嘛。”高阳不否认自己换对象如换衣服,其实他现在正谈着一个女孩。
  “全校都清楚,你是到哪里都能出名。”周草轻笑。
  “呵……别光说我,你不打算交个男朋友吗?”高阳微偏过头,拿眼角余光斜瞥她。
  “我爸说,如果我在上学期间找对象,他就打断我的腿。”周草在心里对周爸说了声抱歉,他老人家从来没对独生女粗过脖子,更不可能说出这么狂暴的话来。
  “是这样啊……哈,那你岂不是还要再熬几年?”高阳此刻的心情不知道是庆幸还是失望,以朋友的立场而言,这两种情绪好像都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恩……是吧,反正短期内不考虑。”周草心不在焉地说,其实高中毕业后她不想再继续读下去。
  没隔两天高阳就把票送到周草手里,周草一通电话打给李安民,李安民一通电话打到武馆,由于防空洞没法接电话,离那里最近的武馆就成了业务集中营,毛秃接到电话以后兴奋过度,蹬上自行车跑去通知张良。
  中午,有史以来最全的成员聚会在顾老板家的饭店盛大召开,桌上的饭菜并不丰盛,顾老板还很热心地多加了几道菜,张良是北京路上的救星,自从他收了大元之后,沿街的店铺都少了份额外开销——永欠不还的赊账,为此大伙都很感激他,也愿意在保本的前提下多付出点。
  参加聚会的除了寻常混在一起的兄弟,还多了苗晴、周草两人,炮筒挤在苗晴身边猛献殷勤,单从表面上来看,苗晴可说是万草丛中一点红,把大元等人和饭店的伙计都震了,他们几时见过这样要长相有长相、要气质有气质的大美女?
  周草把票一张张发到众人手里,最高兴的当属张良,炮筒老是开玩笑,说他拥有一颗火热的少男心,别看他平常酷酷的不怎么爱开玩笑,提到摇滚乐那是一套跟着一套,还能结合马克思主义哲学和毛泽东思想大谈音乐之道,大家都很佩服他这点,觉得此人思想境界甚高,因为他说的话谁也听不懂。
  聚会完了以后,苗晴拿出相机留影纪念,大家在饭店门前排排坐,请顾老板按下了快门,许多年后,已经成为大酒楼董事的顾老板指着墙上的全家福万分感慨地说:“当年饭店生意不好,就是这帮年轻人每月一次的家庭聚餐支撑着我干上规模直奔小康。”
  演出当天,十五个人组成打狼队,浩浩荡荡地杀向工大礼堂,大元那伙竟然把方便面头给剪短了,标准的二八分,梳的光滑油亮,结巴小进还戴了副黑框眼镜假扮知识分子,把毛秃和炮筒笑得满地乱爬。
  检票时,穿着僧服的毛秃被拦住了,只见他竖掌当胸,文绉绉地说:“贫僧乃东山佛教协会成员,受邀前来参观演出,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说着露出慈悲的微笑将票亮出。
  有个听起来玄乎的身份,还特别把语气加重在“受邀”两字上,最后的内部门票是杀招,一忽悠一个准,检票的同学还以为他是哪里来的大师,赶紧恭恭敬敬地让道。
  “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东山佛教协会,亏你能扯得出来。”叶卫军调侃他。
  “我师傅他是破戒僧,五大戒都破全了,这就是人在江湖混的悲哀啊!”空明要么不装逼,装逼起来无人敌。
  为了能深入阵地,大元建议众人分散开来自由行动,反正座位随便坐,机会难得,当然要坐在女大学生中间享受,狼入羊群,大家当然担心,张良决定跟过去控场,免得闹出什么风波来,他这个决定让担心不减反增,张良能控场?他不跟着一起失控就谢天谢地了。
  王家兄弟到哪都不分开,哥俩好的坐在最后排,炮筒跟在苗晴屁股后面打转,甩都甩不开。叶卫军想找个好视角,带着李安民和周草两学生往前走,在过道上撞见了满头大汗的高阳。
  “你怎么了?”周草关心地问。
  “小龙他妈临时住院,他来不了,我们正急着找会弹吉他的人顶替。”小龙是兄弟乐队的吉他手,高阳这会儿急得抓耳挠腮,连说话都语无伦次。
  “会弹吉他的这里就有一个,弹得还很好呢。”李安民笑着拉拉叶卫军,她永远忘不了火车上的那一幕,整个车厢的人都被震住了,再搞定一个礼堂应该不是大问题。
  “他们是?”高阳这才发现她身边还站了两个人。
  周草把手摊向李安民:“我的朋友……”又摊向叶卫军,“的朋友。”
  “你会弹吉他?”高阳现在最关心是这个。
  “恩,不过……”
  “流浪者的独白、小茉莉、明天会更好、去何方、艰难行……你会弹吗?”高阳不带停顿一口气报出几首歌的歌名,报完以后小喘气,李安民在旁边为他鼓鼓掌。
  “后面两首会,不过……”也亏叶卫军能在突发状况中处惊不变,但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再度被打断。
  “太好了!就要两首!只要两首!这位同学,快跟我到后台,咱出演前先合一下。”高阳好不容易找到救星,管他是谁,就算是死马也能当活马医。
  自从当了兵,叶卫军已经有好几年没被人叫过“同学”,以他的年纪,如果还在上学的话,应该是大学三年级。
  高阳这声“同学”叫得叶卫军内心千回百转,一个不留神就被高阳拽跑了,李安民在后面打气:“加油啊,油子哥,我跟阿草就坐在前边第二排看你。”
  叶卫军被拉到后台以后还没来得及说上话就被高阳挂上一把电吉他,叶卫军冷静地说:“这位同学,我只弹过木吉他。”
  “没关系,一样用没差别,我帮你把效果器调好,你只管弹就成。”高阳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对着不远处在调弦的另一名同伴喊道:“刘涛!找到人了,快过来,你俩先对一下。”
  刘涛连忙端着琴跑过来,高阳拉着他介绍道:“这是乐队的主音吉他,弹主要旋律的,刘涛,他是……呃,请问你叫啥?”他才想起来还没问人家的名字。
  “叶卫军。”
  “好,叶卫军,刘涛,你跟他讲解一下怎么分配。”高阳是鼓手,对吉他了解不多。
  兄弟乐队就只有两个吉他手和一个鼓手,刘涛还兼职主唱,整个编制不全,排练的歌曲也很简单,节奏吉他手只要负责在后面扫和弦就行了,刘涛演示了一遍,叶卫军音乐天分很高又有基础,很快就能弹得上手,其实他一开始想要拒绝的,可高阳说风就是雨,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就这么赶鸭子上架配合上了。
  传统节目过后,帘幕拉开,兄弟乐队集体亮相,高阳居后坐在架子鼓前,刘涛站在舞台中央,叶卫军站在刘涛旁边,他上穿土灰色的圆领毛衣,下套万年不变的国防绿军裤,挺拔的站姿像苍劲的古松,由于他个头很高,穿着跟另外两个学生差别很大,一站在舞台就成了聚光的焦点。
  “我操!那不是油子吗?”张良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操!卫军哥怎么蹦台上去了?”炮筒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不是眼花。
  苗晴托起腮,着迷地赞叹:“男人就是跟小毛头不一样,炮筒,你多跟你卫军哥学学,别没事追在女人屁股后头转。”
  “苗姐,我也是男人呀,我喜欢你才追在你屁股后头转,你看我追过别的女人吗?”炮筒可委屈了。
  “那你就去追呗,需要我替你介绍几个吗?”
  “苗姐——你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你。”炮筒拖长的声音里充满怨怼。
  “那是你还没遇到合适的。”苗晴当他是小孩子要糖吃,要不到就软磨硬泡,炮筒个性不错,可惜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只能当朋友,找对象的话,她更中意成熟的男人。
  “苗姐……”
  炮筒还想倾述衷肠,被苗晴一巴掌拍在背上,“别吵,看你卫军哥表演。”
  王家兄弟无缘目睹叶卫军的风采,他们看歌舞表演看的太无聊,在座位上呼着了,大元四人帮吹着口哨帮叶老哥造势,旁边也有学生跟着起哄,看来兄弟乐团在工大有一定的号召力。
  周草的视线定在架子鼓上,这种打击乐器她只在打口带封面上见到过,没想到实际操演起来这么爽快,高阳打得很陶醉,虽然歌曲节奏感不算太强,他却摆出各种夸张的造型,头还跟着甩来甩去。
  李安民看完演出后只有一个感觉:还是打架斗殴时的油子哥最帅。
  叶卫军从上台到下台一步都没有移动,虽然应该没弹错,但他的姿势从头到尾都没变过,不管曲调是哀愁还是亢奋,他都只是面无表情地抱着琴——梆梆梆、梆梆梆,身姿依旧挺拔,如古松岿然不动,淡然镇定地令台下观众汗颜。
  兄弟乐团之所以出场是为了替接下来出场万王乐队暖场,叶卫军的表演起到了完全相反的作用,偏偏他的感染力又十分强大,乐团上台时,观众席上还一片骚动,等到乐团下台时,全场肃然,鸦雀无声,估计在候场的万王乐队也很无语,不过老牌乐队就是有经验,上场后先由主音吉他手飚了一段SOLO,跟前面唱民歌的校园乐团完全不是一个段数,气氛立马被带动上来。
  万王乐队总共有五名成员——主唱、主音吉他手、节奏吉他手、贝斯手和鼓手,配制齐全,技术老练,弹奏的全是国外的摇滚乐,以重金属风格为主,节奏感强,吉他失真的效果高亢激昂,他们演奏的是美国摇滚乐队MTC的歌曲。
  这是张良和毛秃最爱的乐队没有之一,两人听到激动处都忍不住跳起来振臂高呼,场内其他观众也都坐不住了,尤其是男同学,有的甚至跑到过道上跟着音乐摇摆。
  这时叶卫军已经回到李安民身边,听了一会儿后,喃喃自语道:“这不是我每天睡觉时听的催眠曲吗?”
  李安民心想天天听,就算不催眠也变得催眠了。
  万王乐队的演出让原本对摇滚感触不深的苗晴和周草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苗晴爱上了最后那首抒情歌曲,并且一直在纠结为什么乐队里只有弦乐和打击乐而没有键盘。
  周草是对架子鼓感兴趣,高阳听说了以后自告奋勇要当她的老师,欢乐地表示愿意手把手传授秘技,被周草不给面子的拒绝了。
  散会后,一行人按照约定在校门口碰头,再过不久就是春节,张良、苗晴和毛秃师徒都要回老家过年,炮筒也收拾好行李准备下农村探亲,李安民拉着叶卫军的手说:“油子哥,过两天我们一起走吧。”
  “噢……我今年不回去了。”叶卫军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为啥?”李安民还不知道叶卫军跟局长闹翻了。
  叶卫军笑了笑:“没什么,懒得跑。”
  张良和炮筒心里有数,也不好多说什么,叶卫军平常好说话,固执起来却谁也没办法,李安民看出了叶卫军不想多谈,也就没再问下去。

  春节前期,街道上张灯结彩,炮仗摊子顺溜排,207地道却变得冷冷清清,就算是流氓地痞也要回家过年。
  武馆关门,张良跟炮筒都赶早上路,叶卫军独自躺在防空洞里,还真有那么点独饮孤独的萧瑟感。正在暗自感叹时,厚重的房门被推开一条缝,李安民探出半颗脑袋来。
  “油子哥,你不去换点储备粮吗?等店家都关门就来不及了。”
  叶卫军从上铺跳下来,惊讶地问:“你还没走?”
  “走什么?我跟我爸说了,今年不回去过年。”李安民侧身从门缝挤进房里,跳着跑到叶卫军面前,脸上被冻得通红。
  “不回去?为啥?”
  “我爸生意忙,没时间陪我过年,回不回去都没差的。”李安民淡淡一笑。
  叶卫军知道她没说实话,就算生意再忙,也不可能忙到没时间吃年夜饭。
  “小妹,一年一次的团圆节,你还是回去吧。”他认为李安民是为了陪他才留下来,事实也的确如此。
  “没关系,就算我爸有空,也只有两个人,在这里也是两个人,都一样,跑来跑去反而麻烦。”李安民脱下手套搓搓脸,外面都结冻了,防空洞里却很温暖。
  叶卫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依着习惯揉了揉她的头发。
  “走!我们去买吃的和鞭炮,路上已经有人放起来了。”
  李安民又把手套戴了起来,兴奋地跑到门边对着里面招手,叶卫军套上军大衣,把自己的棉帽戴在她头上。
  这两人原本家境很好,小时候过年,鞭炮焰火都是满抽屉的装,今年在外地过节,为了省钱只是象征性地买了一小袋。
  年三十下午,李安民就把叶卫军拖到公寓里,厨房里放着面粉、肉和白菜,他们的年夜饭就是水饺和几盘咸货,当然少不了用来当摆设的鱼,这实在是寒酸到了一个境界,两个天涯独行客都在心里为自己鞠了一把同情的泪水。
  李安民把肉摊在砧板上,手握菜刀像劈柴似的往下砍,势头之猛令叶卫军当场傻眼,他连忙阻止:“小妹,你要做什么?”
  “我来做肉馅,油子哥,你会和面吗?”
  叶卫军自然比她懂行,在部队呆了那么久,到厨房轮班的次数也比别人要多,更何况叶卫军还当过灶头兵,手艺没话说。
  “没你这么切肉的,抓刀的姿势也不对。”叶卫军把李安民拉到旁边,接过她手里的菜刀,先把肉横向纵向各划一刀分成四份,先把其中一份切成薄片,再将肉片切成肉丝,然后才开始李安民刚才的工序——剁肉。
  “你照着我的步骤做,一大块肉直接剁要剁到什么时候?”
  李安民受教地接过刀,抓起肉往砧板上铺平,叶卫军站在她身后,一手握住她拿刀的手腕,另一手将她平按在肉上的五指往里推,边替她调整姿势边耐心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