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尸王谷游记
暑期将至,李安民又回到白伏镇,仍然住在泰兴街的职工公寓里,阁楼没变,天窗外风景依旧,叶卫军在她回来之前就先把楼上楼下的卫生全都打扫过了,比她当房客的时候还干净。
月头,黄半仙亲自下山跑了一趟,来送推荐信和地图,让叶卫军去湘西找一名穆姓巫师,那巫师精于制作封魂锁七窍的丹砂,会给他们指条明路。黄半仙这人向来不做无偿的好事,给点便利总归要收回点便利,他新接的一桩生意也在湘西,于是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叶卫军的差事。
那两处还都不是旅游景区,窝在莽林深谷里,交通极为不便,叶卫军规划好详细路线后,决定坐火车先到张家界。
傍晚六点,汽笛震响,开往湘西的直达列车准点出发,没订到二人间的高级软卧,李安民他们住的是七号包厢,包厢里有四张铺子,李安民和叶卫军的票是上下铺,对面住着一对爷儿俩。
年长的看起来有六十多岁,身材高大、面貌丑得惊人,凸眼牛鼻子,脸型上下等宽,乍一看就像古代大户人家门上的兽面铺首,他穿着深蓝色金钱纹的小立领唐装套装,打扮得倒是光鲜齐整,年轻的那个长得眉清目秀,穿长袖长裤,单看面貌像个弱不禁风的文秀少年,身材倒是遗传了他老子,宽肩大手,像个跑山的粗娃子。
包厢里冷气很足,弥散着一股清淡的香气,似檀香,还带着丝丝甜味。上铺的小哥沉默寡言,一直靠在上铺玩手机,他把衬衫扣到领口,又裹了床被子,看来是个冻骨头。叶卫军和老先生随意聊了几句,得知他姓田,叫田茂生,是湘西土家族人。
李安民正在翻介绍湘西文化的民俗志,正好看到当地的巫族谱,其中有一门姓田的巫师家族,五代为巫,在怀化一带相当有名,田家第五代当家人的名字就是田茂生。
李安民来兴趣了,把书反过来指着“田茂生”三个字说:“大叔,你就是这田茂生?”
田茂生凑近了一看,哈哈笑道:“这年头不兴祝由科那套了,就是在解放前,老田家也不给人看病耍乐,谁写的?嘿嘿……悬乎。”
叶卫军问道:“田师傅走过脚?”
田茂生牛眼一跳,反问:“何以见得?”
叶卫军说:“不看病不表演的祝由科,那便是走脚的了。”
祝由科是古时治病十三科之一,专治“鬼神病”,属于巫医的一种,祝由治病不用药,而是要用医师的意念和符咒产生的场来治病,其实就是气功,大多祝由医师都得练气功,单靠画符能治病的少之又少,除非是像观花婆那种代职阴差,其余的大多是骗人把戏。
还有种传闻,说祝由是人名,居住在湘西辰州,辰州术和辰州符就是由此人发明,祝由精于送尸术,湘西地区的赶尸匠多说自己承祝由科,专为赶尸人设置的“死尸客栈”也多挑着祝由科的黄旗。叶卫军说的走脚就是赶尸,用“走脚”两字是避这行的忌讳,一般内行人请师傅去赶尸都会说“麻烦走一回脚”。
几句话一咂摸,田茂生就知道叶卫军是个懂行的,无需顾忌太多,便把心放开了,侃侃而谈起来,“以前还湘多是因为交通不便利,大清洗运动之后,干这走脚的多转行了,我老田也金盆洗手多年,这遭回乡是给老当家祝寿,顺道探亲,小伙子,你们要走哪里?”
叶卫军回道:“咱们打算把张家界、凤凰和香炉寨顺着走一趟。”
田茂生笑着颔首,又敛起笑,正色道:“看咱有缘,给你们提个醒,湘西有“三不去”,年轻女子不去麻斗坡山群,容易了滚巴——落魂,年轻男人不去黎村连山寨,长得越乖越去不得,十个去,九个回不来,孝家不走连桥山,夜间绝不能过人,那一带被称作尸王谷,太阳一下山就会闹尸害。”
李安民心说你这一下就敲准两个点啊,黄半仙委托的生意就在麻斗坡一带,他那位穆姓好友住在连桥山斜斗坪里,三不去有两个都必须得去了。叶卫军只是客气道谢,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李安民知道他心里都有数。
就在聊天时,田茂生的儿子在上铺哼唧了起来,呼吸急促,歪着头“唉唉”地叫唤:“快来,爸,漏出来了……又漏出来了。”
田茂生立马从行李架上拽出一个布包,爬到上铺,从包里掏出一张黄纸,撕碎了,揉成一小团一小团的,又拈出扁盒子,由于他是站在梯子上,背朝外,李安民看不到他在做什么,一阵悉悉索索之后,就听王茂生问:“好点儿了没?”
小田的气缓了下来,连声回答:“好了,好了……堵上了。”
田茂生让儿子躺下休息,替他把被子盖好才下来,回头对李安民两人笑道:“不好意思,我儿小时候溺过水,老觉得耳眼子里的水没出干净,叫我给他用纸团堵上,时间一长又觉得纸团湿透了,给他换上就成,是个心病。”
列车开了有四十五分钟,天色已经全黑了,田茂生自己带了鸡蛋和干饼,就着水吃一口喝一口,叶卫军领着李安民去餐车吃炒菜,西红柿炒鸡蛋——25块钱,就没有一道菜是低于20的。一顿饭吃下来上百块,李安民的心在滴血。
“卫军哥……中转休息时,我们出去买面包吧,这么贵,连盒饭都要35,会吃穷的。”李安民从小不缺钱用,勤俭节约的习惯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现在想想,应该是过惯苦日子留下来的好习惯。
叶卫军摸摸她的头,问:“好吃吗?”
李安民老实点头:“好吃。”
“觉得好吃就值了,你就当作是付个体验价吧。”叶卫军不心疼钱,只怕有钱没人花。
两人手牵手回包厢,叶卫军让李安民睡在上铺,十点多熄灯,田家父子都睡了,田茂生鼾声大作,像打雷似的。李安民面朝里闭目养神,被打呼声吵得心烦意乱,恨不得拿两团棉花球把耳孔给塞住。
捱了很久,田茂生的呼噜声稍弱,李安民翻了个身,却看见田家儿子正望过来,随着车身的摇动,眼瞳里一闪一闪的。李安民心里咯噔一跳,就这么定住了。田家儿子并没有因为别人看过来就移开视线,他平躺在铺子上,两手两腿都绷得直直的,只有头歪在一边,双眼圆睁,眼神一瞬不瞬地盯着李安民。
与其说是盯,不如说是对着正前方,李安民这才发现原来他是睁着眼睛在睡觉,那眼珠子就像鱼眼一样,目光呆滞,眼白上的光斑看起来黏黏的,泛着死灰色。
被人这么“盯”着,李安民哪还能睡得安稳,她趴在床边往下看,下铺的阅读灯还开着,叶卫军半靠在床头,抱着膀子打盹,听到动静半睁开眼,抬头看上去,问道:“怎么?睡不着?”
李安民点头如捣蒜,眼睛朝对铺斜过去,那一抹幽光还在昏暗中闪动,小田的头几乎歪成九十度,好像颈子里没连骨头似的,他的眼睛本来就大,睡着了以后更是达到瞠目欲裂的程度,瞳仁还一跳一跳的,做着无意识的抖动。
叶卫军朝上伸出手,对她拍了拍,“过来。”
李安民蹑手蹑脚地爬下来,一头扑进他怀里,轻声说:“那娃睁着眼睡觉,两眼瞪得像牛眼,怪渗人的。”
“我跟你换。”叶卫军作势要起身。
李安民按住他,偏头看向王茂生,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铺上,肚子上搭条毯子,嘴巴大张,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只人身狮子脸的神兽。
“田大叔那张脸太鬼神辟易了,我……顶不住。”李安民以八爪章鱼的姿势趴在叶卫军身上,心想能摊上这一对骨骼清奇的父子也算是奇遇了,就算在湘西本土,赶尸匠也不常见,听说做这行的有个重要的先天条件,那就是要丑,而且还不能是一般的丑,要丑得辟邪,李安民老不明白啥算辟邪的丑法,这回总算是见识到了。
结束了两天一夜的漫长车程,列车在下午四点四十准时抵达张家界,出站后,叶卫军和李安民与田家父子分道扬镳,在市区住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搭乘班车前往麻斗坡,入山之后选择寂静的林荫小径徒步行走,这儿远离大道,还没开发成景区,越往里深入越是路断人稀。
不停歇地走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转出一个弯道,前面是片平地,靠山的那边隐约露出一排矮墙,叶卫军爬上坡道,转头拉了李安民一把,打开黄半仙给的地图仔细对照。
“前面应该有座寺庙,我们去那儿休息,还走得动吗?”叶卫军掏出手帕给李安民擦汗,摊开冰凉的手掌熨帖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走得动,过去看看吧。”李安民喘口气,脚往下一蹭,顺着坡道哧溜了下去,鞋底碰上石子,颠来颠去,好几次都把她掀得朝前直栽,滑到坡底后,李安民刹不住脚,又往前冲了十来步才一屁股跌坐下来,幸好有旅行包底缓冲了落地的速度,否则这一撞,没准会把尾巴骨给撞裂了。
叶卫军没想到李安民会突然来这么一手,赶紧跑下去。
“你在干啥?”叶卫军抱她起身,托着后腰扶稳。
“有人说用滑雪的姿势下山省事,我就试试。”李安民揉了揉屁股,果然是看别人做容易,自己做难,平衡不好掌握。
叶卫军好气又好笑,在她脑壳上轻敲一记,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翻过山坡,前面有座岩洞,洞外围着一圈土砖墙,零零落落的,破碎坍塌不堪。木板门虚掩着,一推就倒,洞口前散着一堆堆灰烬,岩壁根下还有些稻草。虽然外面是大太阳当头盛夏天,站在洞口却感受不到一丝暑气,从洞里吹出来的风凉爽湿润,比空调里的干冷风要舒服多了,还带着股窖子里特有的土味。
叶卫军把稻草拢到洞口的阴凉处,把探头探脑的李安民拉坐下来,递上水。
“这洞外好像有人烧过香。”李安民拿脚拨了拨碎裂的香炉碗,从里面洒出些灰色米粒,还有几根香头。
叶卫军说:“这是座洞神庙。”
“只听过山神庙,土地庙,还从来没听说过洞神庙,有什么讲究吗?”李安民问着,回头看去,洞口呈不规则的长椭圆形,内部狭长,外窄内宽,这么看来就是很普通的自然岩洞。
“湘西山险洞多,凡遇到年轻女子精神失常的,就把根源推在洞神身上,按民间的讲法就是,姑娘路过某处山洞,被洞神看上了,把她的魂勾去相亲相爱,家人着急,便到那山洞前设坛上香,祈求洞神开恩还魂,久而久之,就形成了祭祀洞神的习俗。”叶卫军一口气喝了半瓶水,又说:“破四旧以后大多洞神庙都废了,麻斗坡这里还算留下些残迹。”
“田师傅说的了滚巴就是指这个吗?怪不得说年轻女人不宜来,这传说是真的假的?”李安民不时回头往洞里看。
“没亲眼见过,不过快了,据说这趟生意就跟落洞有关,黄半仙没具体讲,说是去了再看。”叶卫军把水瓶插进侧袋里,展开地图摊腿上研究,定位器接收不到讯号,只能靠着指北针来确定方向。
李安民坐不住,体力恢复以后就爬起来要到洞里探索,叶卫军紧跟在她身后一起进入。洞口一段路窄而长,穿过仅容一人通行的小洞之后就到达宽敞的洞窖里,洞底平坦,地面上散落着几张稻草扎成的垫子,已经浸水腐烂,还有少量的粪便,看形状体积,应该是牲口留下的。洞壁上挂满条条藤草植物,像厚实的绿色叶帘,把后面的岩层遮蔽住。
这洞是个死洞,只有进口没出口,洞顶上开了两道朝天缝,藤草顺壁爬上去,再从裂缝里钻出。李安民顺着洞壁行走,一边走一边撩藤草,草叶里散发出一股甜中带苦的植物香味,闻着有些呛人。
叶卫军托起一束藤草细细观察,又摘下叶子放鼻下嗅闻。李安民随口问:“这是什么植物?”
她刚问完,手就触摸到一块凸出于岩壁的硬物,尖锐、冰凉,还能活动,李安民又摸了摸,那物发出“喀拉拉”的声音,她的脸白了,缩回手往后跳了一小步。叶卫军快步走到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了?”
李安民指向那块岩壁,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那里,长出一只手来。”
叶卫军拍拍她的肩膀,让她站着别动,走上前,从后腰的刀囊里拔出匕首,把那附近的藤草全割断,果然看见半只手骨插在外面,原来这岩壁上开了个径长两尺多的圆洞,洞口被泥土填死,中间有道裂缝,那只手骨就是从缝隙中伸出来的。
叶卫军让李安民站远,用刀子戳碎土块,小心翼翼地将洞口清理出来,随着裂缝扩大,整只手骨连着前臂全部暴露了出来,一只漆黑的镯子从手腕上滑脱,当啷落地。
里面的土块太坚硬,叶卫军只凿通一个孔眼朝里窥探,手骨的主人就趴在对面的洞口,在它身后有个被土石淹没的空间。
“看到了什么?”李安民没得到指示,不敢上前。
“这后面还有个小洞,塌了一半,像是土石滑坡造成的,有人死在里面。”叶卫军掏出手帕,用手帕包着手,把黑镯子拾起来检查,“这是银手镯。”
“银的?”李安民凑近了看,发现镯子上还有阴刻的雕花纹路。
“出去再说。”叶卫军拉着李安民的手往回走,出了洞后,他拿出软毛刷蘸牙膏轻轻刷洗,把面上的黑渍刷淡,再用软布擦拭,举起来对着阳光,镯子是自开口,没有搭环,中间宽两头窄,最宽的地方约有三指,用了压印、镂空等多种工艺技术,浮起的花纹分格而置,每一格里都有一幕场景,有竹林小桥,有梅园山石,各不相同。镂空花分布在上下两端,是首尾相接的游凤,雕刻得十分精细。银面上泛着绿光,看起来年代较为久远。
“是纯银打制,看风格,应是清代的器物。”叶卫军初步鉴定。
“古董?”李安民的眼睛亮了。
“也有可能是仿制品。”叶卫军把手镯包好,装进封口袋往包里塞,说带回去找人鉴定。
“喂……我们这算不算偷死人的东西?”李安民朝洞里看了眼,有些做贼心虚。
叶卫军笑着说:“顺手牵羊不为偷,你要是不放心的话,等鉴定出来后,要转手还是要上交都随你便。”
李安民琢磨了会儿,往叶卫军身边挤了挤,鬼兮兮地问:“你估摸一下,这手镯能值多少钱?”
叶卫军说估摸不出来,顺手敲她的头,笑骂“财迷”。
李安民叹气说:“我就问一下,还有,那尸骨就这么放着不管吗?也不知道是谁家的,死多久了?万一要是杀人案什么的,没准又是个含冤受屈的冤死鬼。”
叶卫军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片叶子竖在李安民眼前,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植物?”
李安民瞧过去,叶片的形状像柳叶,尖而短,叶边微卷,她说:“这不就是洞里的藤草吗?”
叶卫军道:“这是一种叫羊藿的植物,在湘西盛传不衰的[lia lia]药就是以这种植物为主要材料制成。”
李安民没听过[lia lia]药,叶卫军就换了种通俗说法——“情蛊”,据说只要将这种药蛊加一点点进饮用水或食物里,就能使吃到的人不顾一切地爱上药主。
“我猜测,里面死的人应该是个蛊婆,为了制作这种蛊栖息在洞里,可能死于一次山石滑坡,洞塌了,她想逃,但是没能及时逃出来。”
叶卫军说蛊婆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受欢迎的,人见人避,找她交易的人也只敢私下来往,历史上多有驱赶蛊婆甚至设私刑惩罚的先例,因而蛊婆一般独来独往,远离人群居住,家里亲人也是不认她的。
“田茂生所说的黎村,川味就是蛊婆的聚集地,被驱赶的蛊婆无处可去,就在深山里自建家寨,放蛊抓男人回村生养后代,所以说女不去麻斗坡,男不去黎村连寨。”叶卫军笑着,在李安民的鼻头上点了一下。
“我们马上不是要去麻斗坡吗?你就不怕我被洞神抓去煮了吃?”李安民歪头看他。
“洞神不抓别人的老婆,只要处……”叶卫军话说一半含在嘴里,含蓄的点到即止。
“我们俩是拜过堂,可还没洞……”李安民猛然想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换回原装正版了,她十六岁就跟叶卫军私奔,两人一起生活多年,怎么想也不可能还是处。
李安民回想起被狐灵附身时产生的幻觉——她被叶卫军抱上床脱衣服,亲了又摸,估计就是在那时英勇献身的。
李安民看着叶卫军似笑非笑的表情,心跳加剧,脸一下就红成蕃茄,她以为那只是幻觉,原来竟然是残存在灵魂深处的记忆。
叶卫军偏过身,在她嘴巴上亲了一下,分开些距离,停了会儿,又压了上去,李安民几乎没有经历过正常人的接吻顺序,不是被咬得一嘴伤,就是只能吻到牙齿,像这样从嘴唇交贴到舌尖挑逗的亲吻还真是第一回体验。
叶卫军没有闭眼,用温柔深邃的眼神直望入李安民的眼底,李安民鼻子酸了,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叶卫军总是用这种看不够的眼神盯着她,像是怕她会从眼前消失一样。李安民抱住他的脖子主动回应,这吻越来越深,深到像在彼此交换呼吸,
情势眼见着就要朝某个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下去,关键时刻,煞风景的喊声远远传来,李安民一紧张,立马推开叶卫军,像偷情被人发现似的,跳到旁边整理衣服。叶卫军呻吟了一声,弯下腰,汗水就顺着额角滑下来。
李安民蹲在他身边问:“卫军哥,你没事吧?”
“没……”叶卫军缓了口气,提包站起身,顺手替李安民摘下头发上的草杆子,牵起她往外走。
刚出矮墙就见一名身穿苗服头戴布帕的年轻姑娘往这边跑来,后面还追着两个同样穿苗服的中年妇女。
那年轻姑娘背着个大箩筐,一路跑过来,撞进叶卫军怀里,惊慌失措地叫道:“阿哥,救我,她们要抓我,关我。”
李安民歪头打量,这姑娘约摸二十来岁,脸蛋偏圆,皮肤白白蒙蒙的,两腮泛红,是个桃花春色的水美人。
叶卫军退了一步让开,绕过她走到前面,挡住两个中年妇女的路,问道:“什么事?”
那年轻苗女却趁机往洞神庙里跑,戴斗笠的中年妇人说:“那是咱村的闺女,落洞了,成日说胡话,我们要带她去赎魂儿,她却嚷着要扯猪草,光着脚丫子到处乱跑。”
叶卫军一听落洞,就问:“你们是石桥寨的?”
这趟生意就是石桥寨村长委托的,据说黄半仙在多年前游览此地,顺道解决了一桩怪事,自此与村长结下交情,两名中年妇人也曾经历过那件怪事,自然知晓黄半仙的大名,听说叶卫军是黄半仙差遣来的,那热乎劲儿就起来了,拖着叶卫军问长问短,自来熟得很。
在拉家常中,李安民得知戴斗笠的妇人姓朱,是村长家的亲戚,包花帕的姓刘,是年轻姑娘的母亲,据她们说,落洞的姑娘名叫石河英,貌美有才,是麻斗坡有名的“人尖子”,村长招她做儿媳,两家都商妥了,就在订婚前一天,石河英出村晚归,路过一个山洞,不知怎么的,就丢了魂,回来后整个人都变了。
落洞前,石河英是个乖巧懂事的女孩儿,在村寨里极有人缘,丢了魂后就变得情绪不定,一会儿傻傻的,一会儿又疑神疑鬼,还会砸东西骂人。
刘妈进洞神庙里把女儿搀出来,李安民一看,石河英垂眉敛目,也不吵闹了,任凭刘妈扶着走动。
在朱婶的带领下,一行人很快就走上了上山的小道,途中路过一条山涧,朱婶站在坡上往下指,说道:“当年这沟里闹水怪,就是大仙来给办了,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从水底捞出一对铜镜,说是摄心镜,能照出人的心魔,积郁成患,里头生了精怪,只要把郁气散了就成。”
李安民望了叶卫军一眼,见叶卫军微颔首,便知道朱婶所说的摄心镜就是业心镜,原来那对镜子是从这山涧里打捞上来的。
走了约四五里地,路断了,山涧上游的水在这里形成枝杈错落的河流,石桥寨就位于这些枝杈当中,要进村,先得过石桥,这桥不是整的一条通到底,而是一丛丛自水下摞上来的平石块,每堆石块间相隔两步的距离,想过石桥就要学着青蛙跳过去。
李安民伸脚踩了踩最靠近河岸的平石块,居然还有些晃动,她先到旁边活动关节,准备一口气跨过去,就在这时,惊人的一幕发生了:朱婶带头踏上石桥,以凌波微步的姿势,脚尖点上石块,跃起落下,像燕子起舞般翩然生动,眨眼间就到了河对岸。
刘妈更是厉害,把女儿往肩头一甩,背着个大活人迅速踩过石桥,上岸后朝这边招手,喊道:“快过来,别怕,水不深,再过个七座桥就到了。”
叶卫军看向脸色发青的李安民,好心地朝她伸出手。
李安民打肿脸充胖子:“不用,我能行!”
叶卫军摇摇头,笑着说:“我是让你把包给我,别把里面东西弄湿了。”
李安民横他一眼,飞快卸下包递给他,把身上的贵重物品,诸如龙龟、手机之类的也全都脱下来,学着朱婶踏石过桥,结果到中段时没踩对中心点,平石朝一边翘起,直接把李安民掀进水里。
叶卫军就紧跟在李安民身后,见她要摔了,手本能地伸出去想施以援助,却又硬生生顿在半空,任由她变成落汤鸡。李安民呛了口水,自己爬上来,那边朱婶哈哈笑着喊道:“没事没事,多掉几次就习惯了!加油!”
叶卫军问:“怎么样?没摔到哪里吧?”
李安民把鼻子里的水擤掉,说“没伤到”,又不怕死地继续往前蹦蹦跳。
叶卫军给她计算了一下,第一座桥她摔了三次,第二座桥较短,只摔了一次,第三座桥蜿蜒曲折,李安民一连摔了五次,把膝盖给磕破了皮,叶卫军看不下去了,想抱她,被果断拒绝,接着又摔了三次,最后三座桥平稳过关,刘妈和朱婶都鼓起了掌,说第一次进村的客人能坚持自己走到底的不多,都得靠村人背过桥,摔了还能不气馁的那就更少了,苗人据说是战神后裔么,最欢迎勇敢的客人。刘妈和朱婶首先就对李安民刮目相看了。
叶卫军松了口气,看着李安民志得意满的笑容,觉得自己没插手扶她是做对了。孩子大了,不能一昧护着,总该让她体现自己的价值。
过了石桥后又走一段路就到达村口,这是一座分布在河流岸边的村寨,两旁是高耸的陡壁,沿河两岸有一块块农田,山头苍翠,间或传来清脆的歌声。
石桥寨的屋子和地全是由清一色的石板搭建而成,青黑色的屋顶、浅灰色的砖墙,地面铺着整片青石板,远远望去,小村的色调与青山翠绿交融在一起,协调而清新,虽然已近午时,屋顶上却还雾霭朦胧,金光薄雾相映成趣。
朱婶先领着叶卫军去村长家报到,刘妈就带李安民回家换衣服。
刘家的屋子很宽,前面有个石砖围成的大院子,地是泥土地,只在院中央用石板铺出一方晒谷场,屋外的墙壁上贴满了牛屎粑粑,是专门用来烧火的。
大院里坐着二老三少,是刘妈的公公婆婆,和三个儿子,她男人和大儿子去田里干活了,老爷子正给三个小孙儿讲故事,老奶奶坐在地上用老式的梭子编织头帕。
一见到刘妈领了个陌生人进门,老爷子就开腔问了:“阿梅啊,河英咧?跑哪儿去了?”
刘妈扯高嗓子回说:“去老扛头家啦!大仙的徒弟来咧,阿英这回还得了魂啰。”
老奶奶掀眼皮子瞟了李安民一眼,细声说:“扛头等不及,请了在田麻洞收神的程家老儿,那老儿脾气大,要是听说扛头早请了旁人来收魂,可不气坏了。”
刘妈心直口快地说:“怕啥?咱们这儿的规矩就是谁有本事谁上,不服就斗法呗,我看程老儿不行,上回闹水怪,他老子就缩着不肯来,还不是靠大仙出力,老子怂,我看呐,儿子也不成!还要人巴巴上门请,还得先把礼备妥,你看看人家小姑娘,大老远上门帮忙,诚意热心就不一样!”
老爷子拍拍嘴,呸了一口,训道:“在家里说说罢了,外边儿把嘴皮子收拾好,我看河英落洞呀,就是你这张快嘴害的。”
刘妈也不恼,挥手扇热风,把李安民领到石河英的闺房里,门一开,熏香的气味扑面而来,甜香中还带着点涩味,不难闻,但是挺冲脑子。
李安民走进去一看,小房间里布置得还挺小资情调,为了配合石屋,都用的自然装饰,地上铺着竹篾编织的坛子,窗口钉上木条,垂挂两层窗帘,一层是透明薄纱,一层是绿色藤条布帘,木头小床靠墙摆放,一套淡绿色的床上用品,床头小方柜上有本子和笔,还有个倒T型的木制笔筒,旁边就放了个陶制熏香炉,房里书桌书柜一应俱全,屋内装饰基本上都是纯手工打造。
最有意思的是房屋上空,一根根圆木横竖交叠成格子型,丝柔的长帐挂在圆木上,两头分离,中段形成一个漂亮的下弧形,木头和软帐柔和了石屋的棱角,让整个房间看起来舒适清新。
“这房间格局很棒啊。”不仅空间都利用上了,还充分体现出自然古朴的美感。
“这都是河英自己设计的,她现在可是大学生,咱这麻斗坡就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就是我女儿,另一个是前面岩头村老张家的小儿子,老扛头的儿子阿炎读不下去,他就资助河英去上学,学的是装饰艺术,咱也不懂,她一回来就领着村里姑娘小伙捡碎料瞎捣鼓,阿炎力气大,就照着她的指示敲敲打打,没事做个小桌子小凳子出来,还真捣鼓得似模似样。”
刘妈一谈起女儿就笑得合不拢口,说到高兴处,话头一转,又愁眉苦脸起来:“都说河英漂亮人乖,这才被洞神相中,你说咱这人太好也是苦啊,男的得防着草鬼,女的要避着洞神。”
刘妈打开衣柜门,找了一套苗服在李安民身上比了比,李安民发现石河英的衣柜里多是碎布拼花的服饰,把民族气息跟时尚混搭得恰如其分,刘妈说这是石河英自己手缝的,李安民惊讶了,那姑娘是人才啊!怪不得洞神喜欢,换了谁,谁不爱?人美手巧还有肚才,娶老婆如此,夫复何求!
换上苗服后,李安民被刘妈带到村长家,一拨子人坐在院中央的大树下纳凉,朱婶见到刘妈就说:“阿英在屋里,有阿炎陪着呢。”
话刚说完,就见一年轻小伙急匆匆跑了出来,刘妈迎上前问:“怎么啦?”
小伙子心急火燎地说:“阿英又闹起来了,提了米袋子要砸我,您赶快去看看。”
原来他就是村长的小儿子松炎,皮肤黝黑,相貌憨实,长得倒不丑,浓眉大眼的,五官很端正,就是不太注重形象,衣服上还沾着黄泥巴,光着个大脚丫,一看就是土生土长的山娃子。
刘妈赶紧进屋照应,松炎就坐在门槛上抓头发,不时回身往屋里探头探脑。李安民瞅了他一会儿,跑到叶卫军身边,拽住他的衣服说:“我来了。”
叶卫军给她介绍在场的村民,坐在树干前的老汉便是人称老扛头的村长。老头儿目测有六十来岁,皮肤就跟他儿子一样,黑得发亮,满脸尽是风霜割出来的皱纹,头发却是乌黑的,看不到一根白丝子,他上穿一件红条纹的衬衫,下套黑色粗布裤子,打着赤脚,把裤管卷到膝盖部位。
李安民以为村长至少要有间办公室坐坐,但是这老扛头的穿着打扮竟然比同村村民还简朴。据说麻斗坡这一带的村寨不接收外来人管事,那种被指派来,需要坐办公室的村长,全都被村民哄走了,他们只认自己推选出来的村长,这样的人资格老、能服众,通常都有些真本事。
就在李安民观察老扛头的同时,老扛头也用一双精湛的眼眸把她从头扫到脚,看向叶卫军,抿嘴笑问:“你媳妇儿?”
叶卫军点头,不避嫌地把李安民揽到身前,李安民感觉十来道炯亮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身上,不远处两个年轻姑娘还头靠头咬起了耳朵,李安民顿时压力倍增。
“原来这是你媳妇儿呀,童养媳?还没成婚吧?”朱妈从井里打上水来,笑嘻嘻地把水桶拎到人群中,把手上的木瓢丢进桶里,村人就挨次拿木瓢舀井水喝。
“没成婚可得小心,洞神最喜欢伶俐的小姑娘,别作法不成,也被洞神给捉了去,到时一救仨,划不来了。”
说话的是坐在老扛头身边的中年男人,穿黑花衬衫和灰色西装裤,白面皮,长得很有福相。
村长介绍说这就是程老司,如果叶卫军还没赶到,本打算请这程老司到洞前做法事赎魂,叶卫军到了之后,那就要另行商定了。
按当地规矩,一次请两班巫家做法是不合礼数的,巫家可以选择退出,雇主不得收回预付金,但是一般遇到这种情况,先退出的会被人诟病,说这巫家没本事,两方若是都不肯退出,那就需要斗一斗法,拼个高下。
叶卫军是义务帮忙,责任卸不掉,自然不可能先退,程老司要面子,就提出各自作法,互不相干。
李安民留意到一个细节,程老司说“一救仨”,也就是说落洞的人不止石河英一个。
李安民就问:“除了石河英,还有谁也落洞了?”
老扛头说:“确实还有一个,阿吉家的寡妇,落得比阿英早,也不知是什么情况,成天坐在台口发呆,问啥也不说话,不晓得是在哪个洞丢了魂,想找人赎都不知道往哪儿赎。”
赎魂必须在丢魂的那个洞赎,否则就算洞神有心帮忙,手里没魂也放不出来,于是阿吉家的寡妇一呆就是半年,李安民心想这该先找个医生看看,别是什么脑炎、痴呆症之类的,拖久不治会酿成悲剧。
程老司只管石河英一人,邀请他的时候没提寡妇,所以只收了一个人头的礼金,多余的概不负责,他在树下没歇多久就热得头晕眼花,被两个徒弟扶进屋里歇息去了。
老扛头把叶卫军和李安民安置在二楼的一间空房里,屋内陈设朴实简洁,据说这原本是扛头家大儿子住的房间,后来他到外地做生意,每年回来次把次,平常空着,客人来了就充当客房用。
“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咱一定全力配合,大仙的本事老扛头亲眼瞧过,那绝不含糊,除了阿英,香寡妇也劳烦你一并照看,人头费等事成之后一并算给你。”
老扛头说香寡妇是远近闻名的孝媳,她丈夫阿吉从小就得了个痨病,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香寡妇住在邻村,是特贫户,家人生了儿子就想卖女儿,那时候香寡妇才七岁,被阿吉爸买回来给儿子冲喜,没等几年阿吉就病死了,还没来得及跟老婆圆房,香寡妇变成寡妇时才十五岁,从此往后就代丈夫精心照看着老两口,服侍得体贴周到,直把两个老人伺候到寿终正寝。
办完丧后,她为了避嫌,也不跟叔叔嫂嫂住,搬到台口的老寨里独自一人过活,就靠编织头帕赚吃饭钱,生活非常贫苦。村里人敬她怜她,不时送吃送喝施以援手。可不知哪天,她照常去山里采猪草,回来后人就傻了,也不织帕子,就坐在台阶上,给她吃饭就吃,不给她吃饭就饿着。
李安民心里不平了,说这洞神忒不上道,专挑好女人下手,简直像强抢民女的恶霸,哪儿还是什么神?真给遇上了,非要用辟邪粉洒个十遍八遍,化成水了都要跟着踩两脚,好人都没好报,这算什么世道?
叶卫军放下包后连屁股都没沾床,先去详细了解石河英的情况。
石河英尚能沟通交流,没有丧失语言功能,似乎是精神失常,抓住叶卫军不放,哀求着说:“阿哥,带我走,他们要把我关起来,折磨我,阿哥,求求你带我走吧,去哪儿都成,别把我留下来!我不想留下来!”
松炎在旁边急得团团转,他没法靠近准媳妇,只要一走近,石河英就随手抄东西砸他,哭闹着大喊:“别过来,就是你,是你要关我、要吃我的肉,你们都想害我!”
松炎蹲在门口直挠头发,两手一会儿上,一会儿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轮到刘妈上阵时,石河英就呆了,眼神空洞地盯着她,眼泪珠子直往下掉,刘妈揪着心口,“心肝肉”的唤个不停。
李安民心想这真的是丢魂吗?怎么像被害妄想症啊?叶卫军搬个凳子坐在石河英对面,耐心地开解她:“没人要害你,他们都在关心你。”
石河英只是拼命地摇头,捂着脸哭个没完,对叶卫军说:“阿哥,你就带我走吧,去哪儿都行,我不想被关在这儿,他们在害我,要关住我,关我一辈子。”
叶卫军的眉头微微一跳,抿起嘴不说话,李安民小心翼翼地问:“你为什么说别人要害你关你?总得有个理由吧。”
石河英哭得脸色涨红,什么话也不肯说了。
叶卫军搁下石河英这边的事,紧接着又去台口找香寡妇,到地方时,香寡妇正蓬头垢面地坐在台阶上吃饭,她吃饭时不低头,手捧着大碗,连饭带菜一勺子接着一勺子地塞进嘴里,把两腮撑得鼓鼓的。朱婶坐在后面给她梳头,见到叶卫军直叹气。
“不成了,这边天天得要人看顾,不管她的话,她就照死坐在台阶上当人桩子,也不知道是盼星星还是盼月亮,每晚还得把她送回家睡觉,等天一亮,她还要跑出来呆坐,可把人给急死了。”
李安民觉得香寡妇的症状比石河英严重多了,已经到了浑然忘我的境界,不管别人问什么她都像没听到似的,嚼巴着米粒子,摇头晃脑,嘴里还悠哉地哼着小曲:“风雪去了山花儿开,阿哥阿姐挂着红花来,把那炒面和雪当作醉人美酒,烈焰疆土化作万米红毯,儿女一颗赤热的心……”
李安民拉拉叶卫军的衣服,悄声说:“卫军哥,我看还是带她去医院保险,真的。”
叶卫军摇了摇头,轻声说了两字“邪门”,等朱婶扶着香寡妇回屋,李安民才开口问:“哪里邪门?”
“你知道她唱的是什么歌吗?去朝鲜打战时,我们在猫耳洞忙里偷闲的拉歌,这就是其中一首,是志愿兵随口哼的,没有手稿和文字记录,你编一句我编一句,唱着唱着就传开了,你现在要去找这首歌,只能在同期士兵的战地日记里找得到。”叶卫军眼神熠熠,对这桩生意开始感兴趣了。
李安民的想法很简单:“会不会是什么人教给她的?”
这个猜测被朱婶的描述给杠掉了,石桥寨的人都知道香寡妇严守妇道,从不跟陌生男人讲话,织好的头帕也是让村寨里的姐妹带出去卖。
“她嗓子倒确实灵,唱的歌都是阿吉生前教给她的,阿吉虽然病弱,肚里却有几滴墨水,就是因为不能下地种田,他才有空跟写春联的先生认字,阿吉妈会去镇上捡些传单废书页回来,有人看她可怜,也会施舍不要的书,里头有几页残破的歌谱,香寡妇小时候经常趴在阿吉床前跟他学曲子,翻来覆去就是那么几首。”
这经历让李安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下意识地看了叶卫军一眼,发现他表情严肃,听得很专心。
等朱婶说完之后,叶卫军念了一段歌词,就是香寡妇刚才唱的,问朱婶这首歌熟不熟?朱婶听过,是香寡妇在落洞之后才开始唱起来的歌,跟阿吉教的那几首完全不是一个风格,而且落洞后的这半年,香寡妇其他歌也不唱了,专盯着这一首歌翻来覆去哼个没完。
正聊之间,坡下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站台阶上远远望去,就见村民们排着两条长龙往村外走,领头的人穿一身宽大的红色八卦服,头戴七星帽,手捧一个盛了羊角的托盘,不就是程老司吗?两个徒弟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一个挎着装祭品的篮子,另一个手捧黑色灵牌,脖子上挂着一根长竹棍,村长和刘妈一左一右搀扶着石河英往前走,再后面则是奏乐的村民。
朱婶叫道:“去了去了,要去收魂了!”跳起来跑下台阶,腿脚麻利,身手敏捷,完全看不出是将近四十的中年人。
“走,我们也去凑个热闹!”李安民来劲儿了,拽着叶卫军就往下奔。
他们跟在队尾,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开出村去,顺着村后一条小溪行进,走没多久,就见一座独峰崖拔地耸立在丛林中,悬崖下方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由于这独峰崖岩层偏白,洞口形似一只奔跑的老虎,村民就称这洞叫“白虎洞”,反正李安民是左右上下都看过了,没一处能看出来像老虎的。
众人围聚在洞前的大坪上,程老司把灵牌供品在洞口摆好,让石河英跪在灵牌前,烧了一摞纸,程老司把供品送进洞内,端着一碗水出来让石河英喝。
石河英惊慌地站起来要跑,被松炎一把抱住,石河英叫了起来,挥动拳头打自己的未婚夫,用力推他,哭喊道:“放开我,你快放开我!”
松炎不说话,就任着她捶打,程老司命令道:“好!就这样抱紧,千万别让她给跑了,这洞神厉害,现在文供不成,咱们得抢魂了!”
挂竹棍的徒弟把竹棍解下来,用力捣地,边捣地边在洞口处来回转悠,另一个用簸箕筛谷皮,程老司让村民们使劲儿闹起来,他将羊角放在洞口中央,从村人手里接过公鸡,当场割颈宰杀,把鸡血淋在羊头上,用木棒敲打洞壁,喃喃念叨道:
捉魂的滚巴,我要同你斗一斗法,你若不放我儿的魂,我要你不得安生,要你不得安宁,我要日日来闹,闹得你洞府鸡犬不宁,你若还不肯放,我便霸在洞里,吃你的供品,灭你的香火,让你做个油盐不进的洞鬼……
李安民蹲身拍地,肚子抽筋了,心说这什么鬼的祝祷词,不是无赖的一贯作风吗?程老儿真有一套。
叶卫军在她耳边窃语:“忍住……别笑出声来,免得他闹不出事来还怪咱们拖后腿。”
程老司念叨完地痞流氓的讨债词之后,对松炎喝道:“告诉洞神这是你媳妇儿!叫它把你媳妇儿还回来!”
松炎忙扯破喉咙大喊:“洞神,这是我老婆,早就跟我啦!快把她还回来,以后可别再勾她了!”
程老司又下命令:“魂来了,快!赶紧捂好,别让它再抓走了!”
松炎手忙脚乱,他也看不到魂在哪里,到底该往哪儿捂,只能凭直觉地捂上石河英的心口,但是心口离某个部位很近,几乎就贴在一起,松炎的手又大,这么一贴上去,等于是把石河英的半边小山坡都给罩住了。
“啊——!!啊!”石河英发出尖叫声,脸色通红,甩手给了松炎一耳光,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不要脸!”
松炎给吓到了,赶紧缩回手,石河英捂住脸,哭着跑出人群,松炎还像木头棍子一样戳在原地不知所措,程老司把木棒往他肩上一点:“你媳妇儿好啦!没见她羞了么?还不赶快追去?”
村人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大部分人还弄不清楚状况,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声:“老程果然灵光,一下就把魂给收回来了!”
众人幡然醒悟,原来这就算赎过魂了,纷纷竖起大拇指,都说这程老司确实有两把刷子,把锣鼓奏得咚咚锵响。李安民的下巴直接砸地,被眼前这一幕闹剧震得目瞪口呆,为什么就没人怀疑,其实石河英根本就没有落洞呢?
叶卫军轻描淡写地说:“石河英是装出来的,收不收魂没差。”在一片喧嚣的锣鼓声中,这么微弱的声音很快就被吞没了,除了近在咫尺的李安民,谁也没有听到。
李安民觉得石河英是不愿意跟松炎订婚,考虑到村长资助她上学,又不好意思直接拒绝,才借落洞来装疯卖傻,不过松炎看起来倒是很喜欢石河英。
回村后,石河英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见人,松炎在门外等候了很久,他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讲好听话,只是一个劲儿的道歉。
刘妈以为女儿在害羞,女人被男人当众摸胸不是件光彩事,石河英接受过礼义廉耻的正常教育,会觉得丢脸也不奇怪。
刘妈苦口婆心地劝道:“大伙都晓得阿炎是你未婚夫,不打紧的啊,他也不是有心的,你别太计较了。”
石河英在里面“嗯”了一声,闷闷地说:“阿妈,我不出去吃饭了,脸皮抹不开,你能不能帮我盛了端进来?”
刘妈见女儿想通了,还有什么不能的,一叠声地答应下来,拽着松炎的胳膊就朝外走,回头招呼叶卫军和李安民一起奔赴饭桌。
李安民随着刘妈走到院子里,越想越不对劲,她是不知道石河英在“落洞”前有多乖巧懂事,为了达到目的能装疯卖傻毁形象的姑娘会这么轻易就妥协吗?她心口的弦一下子就绷紧了,总觉得不寻常,没准会出状况,就随便找了个借口,掉头跑了回去,敲响石河英房间的门,怎么敲都没人应,门又被反锁了起来。
李安民察觉到不妙了,往后退两步,用肩头撞门,撞了两下,门板纹丝不动。叶卫军紧跟在后面,把李安民拉到一旁,抬脚朝门锁附近猛地一踹,锁钉拖落,再踹第二下的时候,门板轰然弹开,石河英竟然用圆木上的软帐勒住脖子上吊了,一张圆凳翻倒在脚下。
叶卫军扶起凳子,一脚踩上去,兜住石河英的腿往上托,解下绳子,把她抱下来放在床上,让李安民给她掐人中,还好才吊上去,没一会儿,石河英就缓过气后,剧咳了一阵,睁开眼,呆呆地看向叶卫军和李安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叶卫军对李安民说:“你留下来盯着她,我去叫刘妈他们过来。”
石河英连忙唤住叶卫军:“阿哥,你别告诉我阿妈,也别跟阿炎讲。”
李安民皱眉问:“你干嘛装落洞,还这么想不开要上吊自杀啊?”
石河英捂着脸不说话,叶卫军貌似不太愿意充当感情顾问,抄着膀子靠在门口看院景,李安民总觉得这时不说些什么就太没人情味了,硬着头皮充当居委会大妈,背书似的劝解:“生命诚可贵啊,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爸妈不伤心吗?凡事想开些,不看僧面看佛面……”
“又乱用词。”叶卫军不疼不痒地取笑她。
石河英从指缝里往门口瞟,李安民注意到了,她是在看叶卫军呢,李安民讨了个没趣,走过去拉拉叶卫军的袖子,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人家姑娘想叫你过去问。
叶卫军回瞪她:别没事找事。
就在两人心电感应时,刘妈来送饭了,见他们都站在门口,稀奇地问:“怎么啦?在这儿堵桩子,还不赶紧过去吃饭啊!”
叶卫军对刘妈说:“不好意思,把门锁给撞脱了,你家闺女在房里闹自杀,你好好劝劝她。”说着指向从屋顶上垂下来的软帐,刘妈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当下“唉哟”叫着跑过去,把盘子往床头柜上一摆,开始飙起高音。
叶卫军体贴地把门带上,拉着李安民的手往院子里走,李安民回头看了看,问道:“这样好吗?我看她还挺好面子,刘妈在骂她呢,别又受什么打击。”
叶卫军笑:“就算我们不多事,她多半能被救下来,你说她为什么要叫刘妈端饭过来?还不就是想被发现,虚弱时最能打动人心,我们先救她下来,她又没大碍,看在别人眼里那就变成任性妄为,给家人知道以后不就没法子故伎重演了?”
李安民默了会儿,嘟囔道:“你怎么把人全往坏里说呀?万一刘妈不来不就死定了。”
叶卫军拍她的头:“所以我们得把这事告诉她家人,如果不说,万一真出了事,我们就要负知情不报的责任。”
“这倒是。”李安民斜眼瞥上去,用胳膊肘捣他:“那姑娘刚才在偷瞧你呢,大帅哥。”语气酸倒牙根。
叶卫军笑起来,把她搂进怀里揉了揉,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可没瞧见,我只能看见你。”
吃完饭后,叶卫军打了两桶水进房,脱下汗湿的休闲衬衫,□上半身,每一块肌肉都收缩着,有种蓄势待发的紧张感,他打湿毛巾洗脸擦身。
李安民坐在床边,捧腮帮欣赏半裸男的健美身材,叶卫军的皮肤是很健康的小麦色,比古铜稍浅,肌肉隆起的幅度很自然,不像某些一看就是刻意训练或注射了激素所形成的青蛙体。叶卫军穿着便于行动的宽松迷彩裤,可惜他没把腰带给解了,不然裤腰半吊在胯骨上,露出肚脐,应该更能体现出爷们儿的性感来。
“再看,眼珠子要掉了。”叶卫军好笑,把毛巾拧干,扔进另一个桶里,对李安民招手,叫她来擦把身。
“我都在河里游过泳了。”李安民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蹲在桶前解扣子。
叶卫军把换下的衣服甩在肩上,提着水桶走出房间,砰的关上门,李安民“嘁”了声,把扣子解完,敞开前襟朝下看看,叹口气,心想不看拉倒,反正也没有能给他欣赏的料,马虎地抹了把身,把衣服理整齐,纽扣扣上,又端正地坐上床。
不一会儿,叶卫军回来了,依旧光着上身,颈子上挂毛巾,头发还湿漉漉的滴着水,活脱脱是美男出浴的香艳情景。
李安民光着两脚在床下踢来踢去,见叶卫军从包里拿出背心要穿,立马提要求:“别穿,就这样!先让我过把瘾。”
这话可把叶卫军给呛到了,他瞪过去:“你要过把什么瘾?”
李安民知道他误会了,指着眼睛说:“眼瘾啊,我看过你没皮的肌肉,现在要看连皮带肉的,下次找个机会,你给我做人体模特,我要把你画下来,肯定比大卫还给力,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大卫的肌肉不咋地,身材也没你好。”李安民夸老公夸得一点都不害臊。
“那我要谢谢你了。”叶卫军好笑地坐在床边,捏住李安民的尖下巴摇了摇。
“卫军哥,我们要怎么办啊?便宜都给程老司占去了,那老不修,肯定在村里安插了托儿。”李安民心里忿忿的,怀疑程老头能看出来石河英在装疯卖傻,所以才敢接生意,香寡妇是真痴呆,程老头清楚靠装神弄鬼那一套应付不来,就算给钱估计他也不会接。
“石河英那属于家务事,人家爱请巫师跟我们没关系。”叶卫军把李安民揽进怀里亲了亲。
“你打算怎么做?我说香寡妇的事。”李安民伸手戳叶卫军的胸肌,使劲戳。
“待会儿再说,现在还早,你先睡,到时候我叫你。”叶卫军抓住李安民的小鸡爪子,低头吻她,本来打算嘴唇碰碰意思一下,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缠绵的唇舌纠缠,李安民的手还不老实地在叶卫军身上戳来捏去,叶卫军被撩拨得心猿意马,吻着吻着就顺势把李安民推倒在床上,
考虑到夜里有事要办,叶卫军还是没敢上真枪实弹,继续用和缓的方式相互慰藉,直耗到李安民累睡着为止。
睡了大概有三个小时,到十一点左右,叶卫军叫醒李安民,挎上他的黑皮包,老扛头正在门口等着,出了大屋后,三人直奔台口。
香寡妇住在废弃的老村寨里,上了台阶没几步路就看到一间不带院子的小石屋。
老扛头问:“要不要敲门?”
叶卫军摇头道:“先等会儿,看看有什么动静。”
于是三人就在离屋子不远的矮墙后歇了下来,夜晚的山里尤为阴森,四面树影重重,风声呼呼,不时有干叶子打着旋从眼前掠过,到处都是被拆得支离破碎地墙垣,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高一丛矮一丛的黑影,有如一只只静止的怪物。
李安民不自觉地往叶卫军身上靠去,等了约有一刻钟,从屋里传出幽幽的歌声,听不清歌词,但是歌声中带着哭腔,高一阵低一阵的,凄婉悲凉,让听歌的人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就听见“吱呀”一响,门朝里拉开了,香寡妇披头散发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托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火把她的脸照得异常清晰。
李安民定睛一看,不由得毛骨悚然——香寡妇那张脸居然是画出来的,好似在光滑的白面团上用墨笔勾画出眉眼和嘴巴,乍看下,好似戴了一张哀愁的面具,但是找不到面具和脸部的接缝,那就是香寡妇自己的脸。
老扛头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人,见到这种场景还能保持镇定,窃声道:“这脸有些像是虱婆哭丧面具,传说是草鬼在制蛊时戴的巫面,能防止蛊术反噬。”
叶卫军点点头,问李安民:“能看到什么?”
李安民虚着眼睛仔细瞧过去,发现香寡妇的背后隐约站着个白色的人影,她揉了揉眼睛再看,不是眼花,果然有个人:“有人站在后面,看不清楚,就是团白影子……就看到两手搭在她肩上,像在推着她走动。”
叶卫军轻道:“这不是落洞,应该是被附体了,先不急着打扰她,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风雪去了山花儿开,阿哥阿姐挂着红花来,把那炒面和雪当作醉人美酒……”
香寡妇一面哼歌一面往坡下走,叶卫军三人远远尾随在她身后,大约走了有四十分钟,来到村对面的大山脚下,这座山叫飞龙山,山势陡峭而急,香寡妇一个女人家却走得非常轻松,攀山爬坡如履平地。
“村长,你们村的女人怎都这么彪悍?”李安民爬得汗如雨下,哧哧的喘着粗气。
“咱生在山里,长在山里,三岁光脚丫子到处跑,爬多自然就习惯了。”老扛头掀起衬衫擦汗。
再往上爬便进入一座郁郁葱葱的古柏林,香寡妇在树干间穿梭自如,叶卫军怕把人给跟丢了,让李安民拿挎包,背着她跑。
出了古柏林便至一处绝壁,离地三四丈的岩壁上有一个巨大的洞口,这山壁与地面几成九十度垂直,香寡妇竟然能徒手攀援,动作利落得像尾猿猴,没多久就爬进了洞里。
老扛头拍大腿喝彩:“好身手!看不出香寡妇这么能,我可上不去。”
叶卫军把手电筒递给老扛头,说:“你先回去吧,我带小妹上去摸情况,等天亮后你拿木梯来接应我们,这山壁,爬上去之后恐怕下不来。”
老扛头拍拍胸脯说没问题,又道:“小伙子,我先给你提个醒头顶上这洞名叫飞龙洞,曾经是一个邪毒老草鬼的栖身处,兴许还留有蛊虫毒草的残迹,你们需得小心应付,千万不能大意。”
叶卫军都听在心里,从包里拿出一捆绳子把李安民绑在身后,抽出凿山匕首,借助藤条和山壁凸起,灵巧地向上攀越,就在快爬到洞口时,香寡妇走了出来,手上还抱着一堆小石块,拈着石块朝叶卫军身上噼里啪啦一通乱砸。
“下去!不许上来——我又没得罪你们,干嘛要来找我麻烦!”她一边砸一边鸡猫子鬼叫,话语里还能听出委屈的腔调。
她扔的石子虽小,加上重力砸下来也着实够呛,有几个石子直接就砸在叶卫军的头脸部位,李安民急了,朝上面大叫:“别砸了!砸你妹呀!”话刚吼完,咚!一颗石子正中额心,她哎哟痛叫了一声。
叶卫军低吼:“小妹,不许说话!抱住头趴稳!”
李安民立刻照做,双手抱头,两腿牢牢圈住叶卫军的腰,石子像雨点般落下来。叶卫军冒雨前进,抓住身侧结实的树藤,单靠两臂的力量和脚尖推点,迎着石块一鼓作气爬了上去。香寡妇尖叫一声,丢掉满怀小石子,见鬼似的,转身朝洞里跑。
叶卫军走到平坦的地方,解开绳子,放李安民落地,摸摸她红肿的额头,问:“还好?”
李安民点头,见叶卫军额角出血了,连忙拿袖子帮他擦掉,两人一前一后往山洞里走。
靠近洞口的地方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灰泥,踩着黏软,一陷一个脚印,洞整体呈椭圆形,高约十五米,径长有五米多,洞里有一湾山泉,中心部位还汩汩冒突,洞壁和地面漆黑发亮,好似曾经被大火考炙过。
香寡妇缩在阴暗的角落里,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抽噎道:“别害我,我没作怪……别害我。”
李安民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可郁闷了,蹲在不远处说:“谁要害你?是你先砸人的好不好?”
香寡妇抬起头,从那一对画出来的凤眼上流下两道漆黑的墨迹,她细声细气地问:“你们不会放火烧洞吗?我都看到了,你们和那个村的人在一起,一路跟着我,难道不是要害我吗?”
李安民心说这又来个被害妄想的,只能耐心地跟她解释:“虽然我不知道你跟那个村之间有什么恩怨,但是我们两人不是那村的人,你把人头砸破了你知道吗?”
香寡妇把脸对向叶卫军,站起身来,拍了拍衣服,礼貌地说:“对不住,我以为你们跟那村人是一伙的。”
李安民看她姿势扭捏,语气羞涩,倒有些像古代的小家碧玉。
叶卫军说:“我没事,你是谁?为什么要缠着香寡妇?”
香寡妇回道:“我是借宿在虱婆面具里的洞精,缠住香寡妇的不是我,而是莲花的怨气。”
“莲花是谁?”李安民问。
香寡妇把叶卫军和李安民带到山泉边,叶卫军把蜡烛往水面上照去,隐约可见水底沉着一个人,面貌不清,看身形应是个女人。
香寡妇说:“这水底的人便是莲花,莲花是这一带有名的草鬼婆七元鳖的闺女,娘俩儿就栖息在这座洞里,有一日,七元鳖出洞采草药,只留莲花一人在洞中守候,谁知石桥寨村民要治草鬼,用草堆将洞口堵住,放火熏烤,莲花为避烟气跳下山泉,却被活活溺死在水里,她死时戴着虱婆面具,怨气聚在了面具内,香寡妇进山采草药,阴错阳差,正赶上莲花气绝的时辰经过飞龙洞下,因而撞煞,被怨气缠上,日久必衰。”
李安民问:“那你为什么又要附在她身上?”
香寡妇回说:“若能解开怨气,她还有得救,像我们这类弱小的洞精,白日只能避居阴暗处,到了夜晚才敢出洞,若是能让香寡妇完成莲花的遗愿,兴许可救她一命。”
李安民问道:“你知道莲花的遗愿是什么?”
香寡妇道:“我也只能根据所见所闻来揣测,莲花生前曾与一名叫平哥的男人相爱,那男人不知身犯何罪,从外乡逃进这山里避难,七元鳖让女儿对平哥放蛊,否则就不允许他们在一起,莲花将此事告知平哥,两人相约私逃,这事却被七元鳖识破,她将虱婆面具缝在女儿脸上,让她从此再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李安民心有戚戚,又问:“那平哥怎么样了?”
香寡妇幽叹一声,说道:“平哥在约好的地点未等到莲花,却等来了一群要取他性命的人,他逃到连桥山附近被人杀死,尸体就埋在西山脚的洞秋树下,若是能让莲花与平哥合葬,生不能同衾死却可同穴,相信她也该瞑目了,可这尸体沉得太深,卡在岩隙内,靠香寡妇一人之力实难打捞。”
她停了会儿,又说:“还有一件,平哥曾经送给莲花一只手镯作为定情信物,并未戴在莲花手上,也不在洞里,我在附近找寻许久也未找到。”
叶卫军问:“那手镯是什么样的?”
香寡妇道:“纯银打制,窗景浮花,游凤镶边,谓之冬月飞雪镯,乃明朝陆军将领李如松的家传器物。”
李安民张大了嘴,看向叶卫军,听这描述分明就是他们在洞神庙里发现的手镯,说是清代饰品,没想到是明朝的,居然这么大来头,那平哥难道是李如松的后人?
叶卫军拉开皮包,从夹层里拿出袋子打开,取出银镯亮给香寡妇看:“可是这只镯子?”
香寡妇接过细瞧,讶然道:“没错,正是此镯,你们是在哪处寻得?”
李安民便将在洞神庙里的发现告诉她,香寡妇颔首道:“看来那具尸骸便是莲花的母亲七元鳖,没想到竟然是她拿走了这只镯子。”她把镯子交到李安民手里,问道:“你可知这手镯何以名为冬月飞雪镯?”
李安民正觉得奇怪:“是呀,这镯子上的花纹既没雪也没月亮,怎么取个完全不搭嘎的名字?”
香寡妇带李安民走到洞口,说道:“你把这镯对着月亮。”
李安民依言照做,发现银面的花纹变了,变得灰度层次鲜明,就像在原来的景物上铺了一层发亮的白雪,正这么想着,还真的下起雪来,点点雪花飘落,好似从窗口看外面的雪景。
“这……这是怎么回事?太不可思议了!”李安民把手镯移到暗处,花纹又恢复了平常。
香寡妇说:“此镯质料与一般银镯不同,能吸收月华产生色泽变化,你看到的雪花,实则是以特殊的镂刻技巧在银面上钻出的透光细孔,雪花往下飘落是一种错觉,其实是光的明暗变化造成的流动感。”
李安民又将手镯对向朗月,凑近细看,果然看到一个个的光点,不由对古人的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
香寡妇对李安民说:“驱除莲花的怨气之后,你便把这镯子收好,别让它埋没在这深山里。”
李安民看到香寡妇肩上的手抬了起来,香寡妇的面具脸逐渐变回了本来面目,她软软倒在地下,在她身后的白影变得清晰起来——玉面桃花,乌云盘顶,外罩红底白裘滚边长披风,内穿蓝色黑边的民族服饰,这洞精居然是个美如天仙的女子。
那女子对李安民微微一笑,身影逐渐模糊,悠悠荡荡飘至上空,越升越高,最后融入月光中消失无踪。
李安民“唉唉”的叫唤了两声,回头问叶卫军:“她怎么说走就走了?”
“事情做完了自然要走。”叶卫军走过去,从李安民手里拿过镯子,又收回袋中。
“她不是洞精吗?还能到处游荡的?”
“你看到她的长相形貌了吗?”叶卫军问,把李安民拉到洞口坐下。
“你没看到?”李安民偏头靠在他肩上。
“看得不是太清楚,穿着红衣服?”
李安民点点头:“红色的披风,里面穿的是苗族传统服饰,总觉得有点不搭,看那披风上的纹绣图案……像是汉服,不过她长得很美,那长相可算是倾国倾城了。”
叶卫军揽住她说:“你知道吗?对于落洞还有一个说法,汉族驻军和衙署与苗族女子发生情感纠葛,苗族女儿对感情极为忠贞,若是被汉人抛弃又暗结珠胎,她就会在生下孩子之后拖着血身,走到阴冷的洞穴中静静等死,死后灵魂便成为精灵,受香火而成洞神,吸食日月精华便能化仙,若是积怨过重则成猖鬼。”
李安民喃喃道:“那我们是遇到了一个即将成仙的精灵?”
叶卫军说:“可能吧……没坏心就是了。”
凌晨四点多,天刚泛白,老扛头就依约带着长梯人手来帮忙,把叶卫军和李安民接回地面,顺便叫人将莲花的尸体打捞了上来,令人惊奇的是,尸体的衣服虽然残破不堪,肉身却没有腐烂,皮肤呈淡褐色,仍然富有弹性,莲花果然还戴着虱婆面具,被粗黑的线缝在脸上,虽然线已经被水泡烂了,但是那面具却牢牢地嵌在肉里,怎么也摘不下来。
香寡妇醒来之后,痴呆稍有好转,偶尔会清醒一下,但大多时候还是迷迷糊糊的,据说当年烧飞龙洞的就是石桥寨的村民,看来光是把尸体打捞上来还没办法消除莲花的怨气。
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老扛头在村大院里召开了一个集体会议,问谁愿意走这趟棺,把莲花的尸体运到平哥的埋尸地。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有人说:“运尸行不通,要到那里,必然会经过倒棺沟,凡是运棺而过的丧家,无一例外,棺材都会倒进深沟里,拉都拉不上来,太险了。”
有人建议:“运尸不行那就找人给赶过去。”
这提议马上就给否决了:“这年头哪儿还有赶尸匠啊?会赶的要么走腿了,要么转行了,剩下的全都是假戏子,专门骗人钱地,赶不了赶不了!”
刘妈拍手道:“听说老把式田回来了,他铁定能行,整个湘西,就他一个敢不围篷子当众起尸。”
老扛头摇头道:“他呀,早不接这活了。”
朱婶道:“不接是没的接,赶尸多来油水,有钱还怕他不肯干么?总归是个法子,不试试怎知道成不成?”
村里没人敢运这趟尸,都表示愿意筹钱请师傅,老扛头觉得这也是个法子,便叫松炎带着礼物和聘金去请人,那田老把式就是李安民和叶卫军在火车上遇到的田茂生,借着人情好说话,他们俩也跟着松炎一起去了。
田家住在沅陵县田家村里,是个整村连亲的大家族,也是湘西唯一一座靠赶尸发家立业的“送尸村”,田家的封灵符到现在还是抢手的热货,当地哪家办丧了,都要请田家人去封个灵,好让亡魂能跟着棺材上山,不至于变成孤魂野鬼。
田茂生的家很好认,是村里最大的宅子,前有园亭后有宗族祠堂,所有宗家的人全住在大宅子里。
叶卫军一行人被领上门时,田茂生正在前院与田老爷子喝茶斗棋,见到叶卫军和李安民“唉哟”了一声。
“认识的人?”田老爷子虽然年过花甲,头发斑白,精神头却好得很,一开口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火车上偶遇,小伙子是个懂行的,缘分。”田茂生让家人端凳子倒茶,叫叶卫军三人稍等,陪老爷子杀完这盘棋后才捶着后腰走过来。
“田师傅,叨扰了。”叶卫军站起来说话,李安民和松炎见状也要起身。
田茂生挥挥手,说:“坐下,坐着谈。”自己也把凳子挪过来,朝松炎看了一眼,笑道:“这不是老扛头家的公子吗?无事不登三宝殿啊,那老倔驴,可遇上什么棘手的麻烦了?”
临行前,老扛头特意叮嘱松炎不要多说话,只负责送礼给钱,动嘴皮子的事情全交给叶师傅来做,于是松炎瞟了叶卫军一眼,意思是:你来讲。
叶卫军心领神会了,开门见山道:“不瞒田师傅,我们这趟来,是想请师傅去走回脚,送个喜神。”
田茂生笑着摆摆手:“我早不干这行了,现在交通发达,还需要送吗?”
叶卫军说:“只能送,运不了,地点在连桥山下,要经过倒棺沟。”
田茂生这倒惊讶了:“哪家要把亲人葬到那儿去?”
叶卫军将香寡妇落洞和莲花的事大略讲了一遍,田茂生沉思了许久,呐呐道:“七元鳖的传说我也有耳闻,说是七十年前被烧死在飞龙洞里,没想到那尸体竟是她的女儿,这不好办,七十年前的尸体,魂气早散了,腐尸送不了,没魂的都送不了。”
李安民说:“尸体没有腐烂,栩栩如生,没腐就说明魂还相对完整。”
叶卫军补充道:“飞龙洞里有一湾山泉,尸体就是被浸泡在泉水里,可能那泉水里含有养尸的物质。”
听到这句话时,田茂生眼神微闪,似乎对养尸的山泉颇感兴趣,他也爽快地应了下来,但是有条件:“第一,能不能起尸看造化,起不了的我没法送,按规矩,礼金不退。”
松炎连忙把礼物推到前面,从怀里掏出红包递给田茂生:“规矩我们懂,这些都是孝敬您的。”
田茂生接过红包点了个数,里面有三千块钱,他只抽了三张,把剩下的还给松炎,松炎还不敢接,田茂生笑着摇摇头,直接把红包塞进他的上衣口袋里,接着道:“第二,我早已金盆洗手,不能实际接触尸体,所以封尸时需要代办人,不能是我田家的人。”
叶卫军说:“我来。”
李安民立即跟进:“我们一道的,我要跟着他。”
田茂生点点头:“小姑娘倒是挺有胆色。”
松炎就琢磨不透了:“我听说师傅们干这行都挺神神秘秘的,不能给外人看,非得拜师学成以后才能参与。”
田茂生“嘿嘿”一笑,翘起拇指搓了搓嘴角,说:“田家历来如此,从不暗箱操作,有能力的无需拜师学艺就能无师自通,没能力的,学一百年也是废材。”
田茂生的最后一个条件是:为了预防万一,必须有人跟着一起送,连桥山地带太危险,他不可能带家里人去冒险。
不用说了,叶卫军和李安民跑不掉,必须要全程陪护到底。
田茂生向自家老爷子汇报之后,带上全套家当随同叶卫军等人赶去石桥寨,老扛头在村口迎接田茂生,两老爷们儿是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旧识,一个喊“老扛头”,一个叫“狮子头”,你捶我一肩,我拍你一掌,牛眼对牛眼,哈哈大笑。
李安民心说这不感情好得很么?
朱婶凑过来说悄悄话:“妹子啊,我跟你说,老扛头这称呼就是田师傅叫出来的,两人面上不和,私底下着紧得很咧,小时候打架打得最凶的就是他们俩,等全中国都在打击封建迷信时,老扛头逢人就说老田那是真本事,咱村曾有段赤贫期,田师傅有资产,不要人请,来了以后直接把钱往老扛头兜里塞,你说也奇怪,没事儿时打死不照面,一有事准跑得比兔子还快!”
李安民回头问叶卫军:“你们男人都这么别扭吗?蹭的也不嫌累。”她当然能看出老爷们儿之间感情深厚,不然这趟路估计田师傅也不会走。
叶卫军拍打毛脑袋,糗她:“你懂多少?还你们男人?”
李安民拽住他的胳膊晃了晃,讨好地说:“我懂你就行了。”
莲花的尸体没有搬回来,还搁置在飞龙洞里,田茂生喝道:“好!出尸的地方最适合封尸,小叶,小李,换了衣服跟我上!”从家当里拿出两套黑衣服丢给他们。
走脚要爬山涉水,衣服必须利落,上身是黑短褂,□是长裤加绑腿,脚下穿什么?穿行脚专用的超耐磨八耳麻鞋,这身装扮,活脱脱就像古代的草匪。
换好衣服后,在田茂生和老扛头的带领下,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杀向飞龙山,来到洞下,田师傅转身,对众人一抱拳,很有江湖气地高声道:“各位乡亲父老,老田家历来不忌观礼,但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想看热闹可以,安全自负,老田只会送尸,若诈尸伤人,不归老田负责任,若被尸气冲上,那便要得病,这尸有多凶,瞧瞧你们村的香寡妇便可窥一斑,好,言尽于此,小叶,小李,咱们上!”
田师傅纵身上梯,爬的速度飞快,一看就是有真功夫的人,叶卫军让李安民先上,自己在后面稳着,预防她掉下来。
莲花的尸体仍旧躺在山泉旁,尸身颜色变成棕红色,靠外侧的那一条臂膀上竟长出一丛丛寸来长的白毛。
田茂生脸色微变,从腰后的符袋里掏出一张符纸,抢步上前,手没碰到尸体,只是靠近了一甩,符纸就啪的贴在面具的额心部位,他哈了口气,叫道:“险!已经开始尸变了,一旦成了红皮猴可就难收拾了!”
叶卫军和李安民随后赶到,田茂生在洞口设封阵,把满架子家当放下,从包裹里拿出一叠白布,展开了铺在地面上,对叶卫军和李安民指示道:“小叶抬头小李抬脚,搬到布上。”
叶卫军和李安民照吩咐办事,把莲花小心翼翼地轻放在白布上,李安民闻到一股苦涩的怪味,是从尸体上发出来的,有些类似苦瓜的气味。
田茂生取出辰砂、五彩布条和符袋,一一排放在白布上,对叶卫军和李安民道:“马上要做的就是最关键的封尸,喜神能不能撑到目的地就看封尸封得好不好,出错了,有疏漏,那一般尸体会腐烂,凶尸则会尸变,所以你们要做仔细。”
田茂生把符袋摊开,抽出七张符纸,解说道:“这是我田家家传的七宗镇魂符,能封住七窍的魂气,小李,你先去把莲花的衣服脱了,给她净身。”说着,把布巾丢在白布上。
李安民跪在莲花身侧,双手合十喃喃念道:“大姐,得罪了。”双手开工,三下五除二就把残破的布料扒个精光,顺便欣赏了一下这具奇特的尸体,虽然被水泡的有点走形了,但总的来说身材还是不错的。
脱完衣服后,李安民捞过布井沾泉水打湿,从脖子开始往下擦拭,擦到肚腹时,尸体突然举起双臂,刷得一下坐了起来,双手成钩,就要往李安民脸上抓去。
李安民大叫一声,脑子没反应过来,手已经伸出去按在莲花的额头部位,把她又按了回去,莲花的后脑勺撞在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田师傅,诈尸了!”李安民喊,莲花还想起身,她就按着不放,另一手还要忙着挡开鬼爪子,尸体的力气非常大,李安民使足吃奶的劲才按得住,照这情况看来撑不了多久。
“按得好!再坚持一下!”田师傅迅疾又抽出一张符纸,递给叶卫军,说:“压在胸口!”
叶卫军脸色刷白,抢过符纸冲过去,往莲花的胸腹处狠狠一按,尸体瞬间瘫软,两手也垂了下来。
李安民跪坐在地上,长呼一口气,抬手擦去满头汗,叶卫军拍拍她的脑门,也被吓得不轻,半天才说出话来:“没事吧?”
李安民勉强笑给他看,回道:“还成。”
田师傅唤道:“小叶,过来继续,还有没讲完的。”他得把七宗镇魂符的用法传授给叶卫军。
叶卫军惊魂未定,不放心让李安民独自办事,田师傅安慰说:“没关系,这尸变刚开始,两道符够用了,小姑娘跟她打架未必会输,女人间的战斗嘛,谁说得准。”
李安民拉拉叶卫军的手,说:“你去吧,我刚掂量了一下,比力气我还能顶得住。”捞过布巾接着往下擦,叶卫军这才蹲回田师傅身边。
擦完身后要封尸了,每一张七宗镇魂符都对应七窍的一个部位,一道也不能弄错。田师傅拿出一个葫芦,仰头灌一口,把腮帮子撑满,朝四方喷出水雾,手捻指诀,念“雪山咒”,向东南西北中五方取雪气,把最后一口水喷在莲花身上。
等水晾干之后,李安民用辰砂点在莲花的脑门心、背膛心、胸膛心窝、手板心和脚板心等七处,据说这七处是连接七窍的通窍口,每点一处,叶卫军就拿相应的镇魂符压在上面,用五色布条将符扎紧。
接着李安民还要把辰砂塞入莲花的耳朵里,然后把符纸撕开,揉成团,堵在耳眼里,本来口鼻里也是要塞的,但是莲花的脸被面具挡住,所以改而在面具上涂辰砂,最后将颈项上也敷满辰砂,贴上镇魂符,还是用五色布条扎稳。
田师傅又拿出几件宽大的布袍,内二层青灰色,外三层黑色,都叫李安民和叶卫军给莲花一件件穿上,再把两腿缠上布条,双脚套上草鞋。
置备妥当后,叶卫军把尸体扶坐起来,李安民用牛角梳给她梳头,尸身原本是僵直的,几梳子下去就回软了,李安民帮莲花把头发整齐地理成一束绑好,在马尾上还要吊一张符。
做好这些后,田师傅摇动摄魂铃,捻诀大喝一声:“起!”,莲花的尸体竟然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田师傅说“好”,叶卫军才把吊着一圈符纸的麻扬斗篷给莲花带上,把斗篷的两边的长带子从胳肢窝下穿过在背后打了个结。
田师傅拉草席将尸体围了起来,在草席外贴四张符,跑到洞口,对站在下面的老扛头喊道:“行了,你先带村民回去吧,天黑了我们才出发,告诉他们,想看热闹的要悄悄看,千万别闹出大动静,免得惊尸。”
老杠头答应了一声就带着村民离开了。
李安民问:“这就算封好尸了吗?我还以为要烧香做法呢。”
田茂生笑道:“那些就是个面子工夫,老田家不兴那套,咱家世代走脚,都传这走脚的活是兴起于明朝时期,嘿,那可不然,祝由有祝通鬼神之意,早在被纳入医学范畴之前就在民间广为流传,咱这地方所言祝由,乃一人名,据说是授辰州符的祖师爷。”
他收拾地上的物件,全都分类装在滕架上,盘腿而坐,李安民和叶卫军也坐过去,李安民好奇地问:“辰州符和七宗镇魂符不一样?”
田茂生说:“自然不同,我老田家虽对外说自家承祝由科,实则祝由其人究竟存不存在还要打个问号,我始终认为不管是辰州符还是祝由,那都是由我们老祖爷所授的送尸法演化而来,事实上在湘西这地头,真正靠送尸传家的也就只有我老田一个家族,其他的,嘿嘿……”
这嘿嘿就不用细表了,同行不方便损同行,田茂生就算知道内幕也不会明说出来,但是李安民从叶卫军那里也掌握了不少讯息,很多所谓的赶尸不是靠徒弟背尸体,就是让活人来伪装僵尸,而真正的尸体则被肢解了藏在背囊的夹层里。
田茂生说:“图腾自古以来有通神之能,真正的赶尸匠就是要能使符咒发挥效力,通过咒文来操控尸体内残存的魂气,咱老祖爷还会门驭尸术,专指使尸体办事儿,这门技术早失传了,现在这年头,就算是懂的、会的也得藏好,省得什么时候来个走近科学栏目,就把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全废进去了。”
李安民就问了:“田师傅,我看你一点儿都不藏底,就不怕技术被人学去吗?”
田茂生哈哈大笑,说:“你就算把步骤学全了,没咱老田家的符也不成,就算有,发挥不出符的效力还不是白搭?我就是看准了小叶有那个能力才找你们帮忙,你要刚才叫老扛头上符,他就得被莲花给掐死了!”
叶卫军虽然会那么点跳大神,对这种传统意义上的僵尸却是门外汉的水平,刚才诈尸时,眼见着那两双鬼爪子就要抓上李安民的脸,他险些把心吐到嘴里嚼碎,到现在胸口还抽得疼,他问:“赶尸路上如果尸变了该怎么制伏?”
田茂生笑道:“僵尸的气力比常人大,一旦抓住就死不放手,靠蛮力不成,通常是用镇魂符定身,等到太阳出来时,天光能将魂气驱散,那尸体便要腐烂了,若是遇到凶尸、厉尸等厉害家伙,符镇不住,咱们还是腿脚麻利些,快逃命吧,往人气密集的地方逃。”
李安民看向那立着的草席,问:“莲花如果完全尸变,那算什么尸?”
田茂生道:“是凶尸中的水尸,俗称红皮猴,女尸比男尸更凶,虽然气力不大,但极为邪毒,速度比普通僵尸快上数倍,杀人直掏心肺,况且这莲花是七元鳖的女儿,身上很可能被下过蛊,一旦尸变,又带有毒尸的性质,不能碰,碰了就会皮肉溃烂,这最为棘手。”
这意思很明白了,莲花一旦尸变恐怕谁都制不住,只能赶在尸变前让她入土为安,一旦怨气散了,灵魂也能得到超脱。
太阳落山,老田卷起席子横担在藤架上,解下腰间的葫芦,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叶卫军,说道:“这是解蛊壮气的黄酒,喝了以后,三天之内,虫毒不侵。”
叶卫军仰头喝酒,再传给李安民。田茂生背起沉重的藤架,将引魂幡插在莲花的后领里,用布条扎好,让叶卫军先背着尸体下木梯。
落地之后,田茂生站在最前方,戴上祖传防身法宝“流”——是一块四方铜印,把阴锣挂在左臂弯里,左手横托司刀,刀柄吊摄魂铃,刀头拴纸灯笼,右手攥鼓槌,敲响阴锣,喝道:“走!”
莲花的两臂刷的朝前举起,平伸着,迈开脚步往前走,腿和身体都绷得笔直,膝头不打弯。
叶卫军和李安民按照男左女右,分站在莲花身后,叶卫军挑着一担香烛纸钱,扁担两头的小孔里各插三根檀香,不能断,要随时换香,担子上还倒挂着一只裹着符咒的死公鸡。
李安民扛晒谷垫、粽叶和行李包,两人腰上都挂着防身用的牛骨短刀和镇魂符,各持竹制的、包着黑毛皮的雌雄棍,用来驱赶接近尸体的生物,在路上,他们要完全听从田茂生的指示行动,放亮招子少说话。
三人一尸顺着小路下山,有些好事的村民早已聚在山脚下想看个新奇,田茂生敲着阴锣喊道:“矮罗子过路,乡亲们行个方便,避让些,免得惊扰各位。”
那些村民也不敢真的上前,全都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田茂生引尸往人烟稀少的山林里走,为了节省时间,他选了近路,是条早已荒废的赶尸小径。
在山林丛莽间走夜路本就是件辛苦差事,尤其还带着具行动不便的尸体,走尸不会闪避,通常都是直线行走,拐弯时要靠田师傅在前面敲击阴锣和吆喝来引导,叶卫军需要不时到尸体前扫开杂草、搬开挡路的树枝,遇到复杂的地形,尸体掌握不好平衡,还得靠叶卫军背着赶路。
晚风阵阵起,吹得地上石子滚动,枝干乱打,李安民觉得浑身凉飕飕的,干叶子在眼前打着羊角旋,扬起的沙尘刮过脸皮,还有些刺刺的发疼,她起了一身鸡皮虱子,不敢朝后看,后面黑咕隆咚,总觉得在那黑暗深处有双眼睛在窥伺,比起看不见的未知物,李安民倒觉得莲花要亲切多了,至少还有个形体在。
就这样脚不停歇地翻过两座山头,又不知走了多远,这时,风停了,万籁俱静,夜却黑得更深,除了灯笼下一圈光晕,完全看不到周围的景物,田茂生却说:“快天亮了,再加把劲,到前面歇脚。”
转过一个弯道,出了山嘴,远远瞧见一带黑色的建筑阴影露在叶丛上,走近了看,原来是座老旧的三官庙,墙垣坍塌,墙根下长满杂草,显然荒废已久,庙门虚掩着,一推就开,发出“吱呀”的响声。
走进院子里,石板缝隙中杂草丛生,遍地干结的粪便,殿堂里供着三官神像,漆皮脱落,基本上看不出原形来。大殿里散堆着稻草,还有成堆的灰烬,黑灰巴在石板上,用力擦也擦不掉。
田茂生引着莲花走到门后,叫声“停”,莲花就站住了,李安民立刻照出发前的指示用草席打个卷围住莲花,又将晒谷垫铺在她周围,叶卫军在旁边打火烧纸。田茂生把引魂幡插在垫子东边,拆下腰间牛角号呜呜的吹了几声,用竹签把一只公鸡的鸡冠刺破,从腰后的符袋里抽出三才定真符,沾上鸡血,贴在晒垫的接缝处,在晒垫旁洒了泡过鸡血的红米,又到神像前上香献供,烧了两挂纸钱,这才忙活自己的事。
李安民把剩下的一张晒垫铺在殿堂中央,叶卫军抱了些稻草来洒在周围,田茂生放下家当,拿出干粮和水,三人就坐在晒垫上吃起来。
李安民问:“这回能说话了吧?”
田茂生笑道:“小声点没事,想问什么?”
李安民看了看莲花,问道:“电视里的僵尸都是用跳的,她怎么还能分腿啊?”
田茂生笑道:“我只知道没人管的僵尸会跳,还蹦得挺利索,但走脚时跳着走不方便,容易摔下来,一旦摔了,再站起来可就不容易啦,老田家有行路符,当然用走的保险,不过据我老爷说,厉害的走脚师傅能让僵尸蹦着比走着还灵活,而且蹦着走不熬元气,咱老祖爷就是操纵跳尸的高手。”
叶卫军走到殿门口朝外张望,东方天空已泛鱼肚白,他回头问:“田师傅,这是走到哪儿了?”
田茂生道:“这地界在地图上找不到,除了我老田家,少有人走,因为前面有个坠马坑,地势急,我们就把这片地叫麻坑道,只要不下雨,再走一个晚上就差不多能到倒棺沟了,只要一过倒棺沟,前头就是连桥山,咱只到山口就行,不进去。”
叶卫军问:“田师傅可认识斜斗坪里的穆老司?”
田茂生愣了下,随即摇头道:“没听说过那里住着人,我不是说过了吗?斜斗坪那一带又被称作尸王谷,谁敢住进去?连桥山附近都没人敢住,怎么?你们要去斜斗坪?”
叶卫军说:“听熟人介绍说那儿住着个厉害的巫师,正好要去连桥山,就想顺道去拜访一下。”
李安民瞥了叶卫军一眼,知道他不愿意露底,也就没说话,默默地啃面疙瘩。
田茂生摆手道:“你那熟人肯定搞错了,那儿没人住,湘西知名的巫师我都认得,没听说有个姓穆的,这个姓不常见。”
叶卫军笑了笑,说:“也是,那是我朋友搞错了,他本来也不是这地方的人。”
走脚都是昼伏夜出,太阳一出来,田茂生就让叶卫军和李安民抓紧时间睡觉,三人轮班休息守尸,太阳一落准时出发。
一路无事走到令孝家闻风丧胆的倒棺沟,果然是奇险的地势,两边绝壁如直屏般高耸,仰头望去,几乎看不到崖顶,一条鸿沟纵贯峡谷间,有道宽不过三尺的曲径连接深沟两头,就如同不带护栏的天桥,两边都是不见底的深渊,别说棺材了,人走在上面都要格外小心,一个不留神掉下去,那就是尸骨无存。想要越过倒棺沟,只有挺而走险。
依旧由田茂生领头,李安民走在中间,叶卫军背尸体垫后,三人一个接一个鱼贯而行,走得很慢,李安民甚至张开手臂来维持平衡,心跳得比打鼓还快,叶卫军在她腰间系了条麻绳牵着,好在她身体倾斜时拉住。
就这么一步三蹭地走到天桥中央,山风呼呼地刮了起来,带着尖锐的哨音,衣摆被吹拂得啪啪直响,这急劲的风像是刻意要把人掀进深沟里。
田茂生喝道:“都趴着走!”
李安民立即跪下来,双手撑地,学着乌龟缓缓朝前爬行,叶卫军背着尸体匍匐前行,他在侦察敌情时经常带着行囊和火药包满地蹭,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就在这险之又险的当口,居然下起了茫茫大雾,雾气是黄色的,遮天蔽日,还带着浓重的恶臭味。李安民抬头看不到田茂生,往后找不着叶卫军,心里又急又怕,这时她也管不了惊不惊尸了,扯破嗓子大喊:“卫军哥!”
叶卫军的声音立即就从后面传来:“我在,能看见你,别怕,就这样继续往前爬。”
李安民这才稍感安心,几乎是胸腹贴着地,像四脚蛇一样往前爬行,厚重的晒谷垫压在背上,沉甸甸的,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汗水早就把衣服全给浸透了,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滑落,像淌水似的,顺着下巴“啪嗒啪嗒”地滴在地上。
爬了不知有多远,浓雾渐稀,眼见着离岸头不远了,田茂生正蹲在曲径尽头,对这边伸出手,叫道:“快来,我拉你!”
李安民吊着的心落下一大半,放开胆子像蟑螂一样“索溜溜”窜过去,朝田茂生伸出手,两人的手还没搭上,眼前的景物就化成一团云烟消散掉,前方还是一片大雾,连鬼影子也看不到。
李安民刚察觉不妙,耳边就传来阵阵轻笑声,一阵大风刮过,左手突然一空,身体朝前倾倒,她这才发现自己爬到了窄路的边缘,想要稳住重心已经迟了,就这么一头栽倒下去,直往深沟坠落。
“啊——!”
李安民失声惊叫,鞋底腾空,骤风往上倒灌,吹得脸皮像被刀割,失重感猛然袭来,耳边嗡响,脑仁轰的一下就爆了,她的身体在疾速朝下坠落,心却朝头顶上直冲,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是有股力量要活生生的把灵魂从肉体里拽出来。
就在要晕不晕时,腰上募的一紧,坠落感陡然消失,迅速抽紧的绳子把李安民给勒岔气了,她的身体像钟摆似的往岩壁上荡去,危险意识令她清醒过来,迅速做出蜷身抱臂的防护动作,背部重重撞上岩壁,沉重的晒谷垫起到了缓冲作用,但这一下还是把她震得七荤八素。
李安民被绳子悬吊在半空中,上面是浓雾罩顶,脚下是黑洞洞的深谷,唯一的生命保障就是两根麻绳。
“小妹,双手抓住绳子别乱动,我拉你上来!”
叶卫军的声音给李安民打了针强心剂,她在短暂的失神后立刻举高双手握紧绳索,下颌咬得死紧。叶卫军往上拉动绳子,李安民僵着身体不敢动,贴着岩壁缓缓上移,突然之间脚腕处一紧,像是被几根铁棍卡住了脚脖子。
李安民朝下望去,就见两个皮肉腐烂的人形怪物像壁虎一样贴伏在岩壁上,伸出污血淋淋的鬼爪子掐住她,一人抓住一边的脚,把她使劲的往下拽。
“啊——啊!!”李安民大叫着蹬腿,想把鬼爪子甩开。
叶卫军在上面喊道:“怎么了?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拉不动了!”
“有怪物抓住我的脚了!它们在把我往下拖!”
李安民甩脱右脚的鬼爪子,屈起腿,往那怪物的脸上用力跺下去,发邪似的一连猛踩了好几脚,那怪物被踩得眼珠暴突,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声,猛地往上扑。
“给我滚下去!”李安民绷直脚尖前后甩腿,一脚正中它的下颌,把它踢得上身后仰,翻滚着掉回深谷,凄厉的嘶叫声迅速减弱消失,像被吸进某个异次元空间里。
紧接着,李安民用重归自由的右脚去踩扒在左脚上的怪物,手也没闲着,从龙龟里拿出辟邪粉——就是那种最猛的杀鬼药,不管三七二十一,整包往下砸。
黄纸包在空中啪的散开,纸符燃起,引燃粉末,窜出一团幽蓝的火焰,不偏不倚地落在怪物脸上,那怪物不惧反怒,像受了刺激似的往上扑窜,两只鬼爪子一上一下地抓在李安民的左腿上,手指紧扣,粗糙开裂的指甲生生抠进肉里,让她感到一阵钻心的刺痛。
“辟邪粉不管用啊!它赖定我了!”李安民忍着疼,抬脚狂踩怪物的脸,咯啦一声,把鼻梁骨给踩歪了,还带下许多肉屑来。
“小妹!用符咒,七宗镇魂符!”叶卫军声音带颤,完全变了调。
“镇魂符?好!”李安民立即从腰后的符袋里抽符,手指打抖,抽了好几次都没抽出来。
就在这要命的节骨眼上,从谷底深处传来“咔啦咔啦”的骨节响动,声音漫山遍谷,带着阴森森的回响,越来越近。
李安民左右一扫视,头皮发麻,差点没晕死过去——数不清的腐烂怪物犹如四臂蜘蛛一样,从谷底飞快地爬了上来,有的竟然是背贴着岩壁反着爬动,人体关节的运动局限对它们来说就是团浮云,还有的肢残体破,拖着内脏跑,这密密麻麻一大片,像捅了蚂蚁窝似的,根本数不清有多少只。
情急之下,李安民抽出一把符朝下天女散花,抓住她脚的那只怪物被符咒扫到,发出“叽——”的尖锐叫声,张开爪子往下退,李安民蜷曲双腿,仰头高喊:“卫军哥!快拉我上去,下面来了一堆!快!”
叶卫军本来怕勒伤她,不敢拉太急,听这么一讲,哪还敢再顾虑,立马直起腰,两臂轮换着拽绳子,像拉空桶一样把李安民迅速拉了上来。
田茂生也没走远,在前头喊:“撞尸了!跑!快跑啊!!”
叶卫军把李安民拉上来后直接夹在勒下,夹一个背一个,拿出过钢管桥的看家本事飞步朝前狂奔。有几只怪物爬得快,半个身体已经趴在了桥面上,叶卫军毫不客气地从它们的头上踩踏而过,遇到站着挡路的就靠蛮力撞开,犹如赵子龙单枪闯曹营,势不可挡,就这样一口气冲出谷外。
田茂生早已在岸头摆好了禁尸阵,等叶卫军出来后,大喝一声“好”,当即引燃符阵,三条火线一字排开,往两面山壁延伸过去,将出谷的路口以火焰封死。
显然田茂生对自己的火阵信心不足,不敢掉以轻心,带着跟班们顺羊肠小径继续夺命狂奔,翻过矮破,直跑到一座天王庙前,这时天已蒙蒙亮,田茂生料想那些怪物不敢在光天化日下外出闲逛,这才用雌雄棍点开庙门,让叶卫军先把莲花放下。
一看,不好!尸体耳里漏出黄液,再掀开衣服,见皮肤变成深红色,指甲泛紫,这是化僵的前兆。
田茂生连忙把白布展开,指示叶卫军和李安民替莲花重新封尸,以公鸡血和辰砂封堵七窍,在虱婆面具上压贴三张重符,围好席子和晒谷垫,在一圈燃起驱避阴邪的明火,这才算忙定。
李安民累得躺在垫子上大喘气,叶卫军整张脸白煞煞的,摸着她的额头问:“你前面怎么回事?自己站起来往沟里跳!”
李安民指着田茂生说:“我看见田师傅站在岸头对我伸手,说要拉我一把。”
田茂生一听不对,这责任可不敢揽,连忙瞪起牛眼猛摇头:“我可不晓得,你掉下去的地方离桥口还远着哪!我看你是被鬼打墙了。”
李安民有气无力地说:“估计是好兄弟恶作剧,我还听到它呵呵呵的笑,把我算计了它倒开心。”
叶卫军见李安民的绑腿上有血迹,就替她解开布条,把裤脚卷起来检查,左脚腕上有爪痕,已经渗出血来。
李安民不疼不痒地说:“是被那怪物抓的,鬼爪子利得很。”
叶卫军正想拿伤药,田茂生走上前说:“别忙,我来就成。”说着就蹲下来,解下葫芦喝了口酒,往李安民的伤口上喷吐酒液。
李安民“嘶”了一声,撕了点皮倒不怎么痛,给酒这么一刺激,伤口立刻就烧了起来。田茂生还怕她不够疼似的,用两指狠狠拧巴伤口周围的皮肉,挤出黑血,拿湿符灰糊上,再用绷带裹住,往她伤口上一拍,咧嘴笑道:“好了,没事儿,不过是小伤而已,小崽子多摔多长。”
李安民扭曲着一张青脸,汗涔涔地道声谢,又问:“那腐烂的怪物是什么东西?辟邪粉对它一点儿用也没有啊。”
田茂生说:“那是腐尸成僵,咱们叫尸怪,勉强也算个僵尸种,辟邪粉一般是针对鬼灵的,这两种性质大不同,你想想啊,倒棺沟落了多少尸体下去,全堆积在谷底,尸气经久不散,又有阴魂盘踞,不生事才出奇,好就好在那些个尸体肢残骨缺的,没多大本事,行动力也差,就靠数量压人,单打独斗不顶个用。”
李安民可没底气这么托大,再弱的生物,一旦成群结队有了集体意识,就会变成很恐怖的大杀器,再说那僵尸还真不弱,就掂量那抓脚的力道,哪怕是一对一较量她也没胜算,就只有叶卫军敢用肉搏战术去轰压了,一撞就把那怪物撞得血肉开花,架子散得满天飞。
李安民看向叶卫军,发现他也正瞄过来,两人视线对接,都是一愣,李安民的脸刷的就红了,先移开眼光,捏着拳头往晒谷垫上按来按去,心口像揣了只兔子般突突乱跳。
田茂生把干粮递给两人,说道:“我去前头看看地形,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先守着。”他把面饼塞进嘴里咬着,提了盏纸灯出去了,顺手把庙门给带上。
叶卫军这才坐到李安民身边,按住她的肩膀说:“又让你吃苦头了,怕不怕?”
李安民摇头,瞟了他一眼,手指抠起了垫子:“怕肯定是有点怕,你在我旁边就安心了,而且尸体是有形物,不就跟超人差不多?这么想想其实也还好吧。”腐尸她见得多了,叶卫军在地底的身体状况真不比倒棺沟的僵尸强多少,但她就是喜欢,怎么看都觉得美,那些僵尸就不行了,肌肉体型没一处达标。
李安民边啃饼边偷瞧叶卫军的帅哥脸,心不在焉地扯闲话:“卫军哥,田师傅说斜斗坪没住人啊,到底是怎么回事?”
“黄半仙的朋友不是简单人物,也许用了障眼法,让人看不到住处,地洞里不也是设了幻阵吗?要身临其境才能分辨得出来。”叶卫军拨开李安民的刘海,见她眼下淤青,心疼得要死,轻声说:“你先睡,有我守着就行,别一起熬。”
李安民顺从地躺在垫子上,长长舒了口气,叶卫军把布毯叠了双层搭在她肚子上,说道:“好好睡吧,我就在这里。”
李安民伸手握住叶卫军的一根指头,眼皮掀动了两下,瞌睡虫造访,很快就睡熟了。
田茂生推门进来,见到李安民躺平了,嘿嘿笑问:“扛不住了?”
叶卫军摊手覆在李安民的额头上,低声说:“累坏了,还受了惊吓。”
田茂生盘腿坐在垫子边缘,咂嘴道:“这小丫头有些定力,换了普通人恐怕早就吓瘫了,嗯……好好磨砺是块能拿出手的料。”
叶卫军笑了笑,没发表意见,抬头往外看,阳光从门缝里透射进来,在地面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
他问:“已经过了倒棺沟,今晚就能到了吧?”
田茂生敲着烟杆子说:“尸体不能再往前去了,连桥山一带水气太重,过去会加速尸变,前面不远有座半界山,山阴是埋化生子的坟场,土坡向阳面的环境适合下葬,我们要把她男人的尸骨掘出来搬运过去,而且不能晚上去搬,听说连桥山一带闹尸害,夜里进去怕是就出不来了,咱趁中午阳气最盛时将那男人抬到坟场,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夜里直接下坑。”
莲花正在尸变的过程当中,田茂生必须留下来守尸,他把操作过程和注意事项全部告诉叶卫军,给了张简单直观的路线图。等到日上三竿,叶卫军叫醒李安民,背上藤架和工具朝连桥山西山出发。
两人顶着烈日穿山过岭,走了近四十五分钟,爬上一座高坡,站在坡头往下俯视,能看见一朵金黄色的树冠浮在茫茫林海之上,两人朝着黄金树冠的方向跑去,越靠近连桥山风越大,带着徐徐暖意和草香味,吹拂得人面生春。
西山脚下有块树木稀少的草坪,视野非常开阔,遍地芳菲,一株巨大的古树矗立在草地上,老干虬曲,枝桠如芒,树冠离地很远,宛如一朵金云浮在半空中,浅黄色的大叶片遍枝生长,层层叠叠,在阳光照射下散发出耀眼的金光。
“这就是洞秋树?”李安民还以为埋尸点是个阴森恐怖的地方,没想到会是一派温馨的田园风情。叶卫军绕着十人合抱的粗壮树干走了一圈,脸色微变。
李安民紧跟着跑了过去,树下的泥土质感很奇怪,踩上去发出咔啪咔啪的响声,她弯腰拨开丛密的草叶,发现草根下全是白花花的人骨,她正踩在一截臂骨上。暖风吹起,头顶上树叶沙沙,同时传来“哗啦啦”的声响。
李安民抬头仰望,在金黄色的叶丛中依稀能看见点点白斑,她虚着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脸皮僵掉了——这株绚丽的洞秋上竟然悬吊着一具具骨骸,全都隐藏在浓密的叶丛中,风大时才能从偏移的叶片中窥出端倪,随着枝条晃动,不时有零碎的残肢碎骨从上面掉落下来。
叶卫军把李安民叫到身边,让她看树干上的树洞,洞呈尖阔卵形,外窄内宽,洞内塞满了人的头骨,李安民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向叶卫军:“这是……怎么回事?”
叶卫军拿起一个头骨翻看,指着后颅骨的孔洞说:“你看,这是弹孔,应该是56式半自动步枪用的那种子弹,子弹是从正后方射上来的,非常精准,一枪毙命。”他又检查其他的头骨,大多情况相同,也有头骨碎裂或多弹孔的,然后他下断言——
“这些都是被枪毙的罪犯。”
李安民惊奇地问:“枪决犯怎么会被砍了头挂在树上?”
叶卫军说:“洞精说的平哥,很有可能是当年跟我一个战俘营的难友,叫李红冰,我记得他曾说过祖上是明朝名将,而他本人却是苗籍,手臂上还刺着苗寨特有的狮鹰纹身。”
“那……说不定美女洞精就是明朝名将的外遇情人,名将走了,她被独自留了下来,还怀孕生子,小孩送给别家养,她自己呆在洞里成仙了,说不定平哥就是洞精的后人,不然她为什么要多管闲事?”
“你也真能举一反三,没证据的事别瞎猜。”叶卫军笑了笑,伸手摸上粗糙的树皮,眼神有些游离,轻问:“湘西剿匪战你知道吗?就在刚解放那会儿……”
“看过相关资料。”李安民偏头看向叶卫军,叶片的淡影在他身上形成深一块浅一块的光斑,仿佛是岁月留下的沉积物。
他的身体与叶影融合在一起,变得虚实不定,李安民心里发慌,连忙跑过去抱住他,确认他的存在。
叶卫军愣了一下,飘远的眼神又调回来,他摸着李安民的头,淡淡地说:“当时剿下的土匪全都被送上抗美援朝的战场,有的功成身退,有的像红冰那样被开除军籍,不管是英雄还是俘虏,在文革初期又被剿了第二次,这次没去战场,全被送上了刑场,是拖家带口的枪毙。”
他从树洞里摸出一个头骨,看形状和大小,分明还是五六岁的孩童,后脑缺了半边,极有可能是近距离轰杀。
李安民接过头骨,用手轻轻在颅顶抚摸,又用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那是打着消灭匪患的正义活动,规定要曝尸三天才能掩埋,当地居民可能是怕冤死鬼作怪才把尸体全拖到这儿来安葬。在湘西的传说中有一种能够升灵的太阳树,描写树冠时用[金云]来形容,也许指的就是秋洞树。”
“那埋土下不就好了?干嘛割了头挂树上?”李安民总觉得入土为安,这么悬吊尸体是对死者的不敬。
叶卫军却说:“开头是为了散魂气,挂葬也是树葬的一种方式,木有万物萌发的属性,有些地方上就认为肉血融于树里才能使灵魂重新投生到母体内。”
李安民睁着大眼睛问:“那到底是不是呢?”
叶卫军笑道:“谁知道?不过这处山青草绿的,又有太阳树,是个适合下葬的好阴穴,倒不像田师傅说的那么险恶。”
李安民提议:“那不如把莲花带来这儿埋?”
叶卫军伸手在头骨堆里翻弄了两下,有些无奈地说:“也只能这样了,尸骨太多,光凭头骨没法分辨哪一个才是红冰,也不可能全部搬走。”
李安民问:“那要用树葬吗?”
叶卫军说:“田师傅说用传统土葬法,我们先挖坑,晚上把头骨和莲花一并埋了。”
说着从藤架上解下两把铁锹,递了一把给李安民,正想撩袖子干活,却听到不远处铃声响动,一高一矮两条人影沿着山根从东面走了过来。
矮个子的走在前头,是名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歪扎马尾辫,发带下挂着两串铃铛,走起路来叮叮直响,她的穿着打扮很另类——最外层套着白底蓝纹的长道袍,前襟敞开,跟程老司作法时穿的那种八卦服有些相似,道袍里穿着一色头的黄短褂和长裤,腰间束一条红色腰带,很像少林武僧的僧服。这套装扮不僧不道、不伦不类的,搭配在一起居然还挺协调。
小姑娘已经够奇怪的了,她身后的男人更是诡异,单看服饰没什么问题,穿的是黑色小立领对襟男装苗服,额头上却贴着黄符纸,符纸比下巴还长,遮住五官,看不清样貌。男人走路的姿势也与寻常人不同,走一步颠一步。到近处才发现,原来那根本不是在走,而是在跳,垂着双手,一跳一跳地跟在女孩身后。
“又是个走脚的。”叶卫军把铁锹往土里一插,颇有兴味地遮眉张望。
李安民小声嘀咕:“走脚的?怎么看都是在溜人散步吧……”
小姑娘两手空空,除了腰上挂的水壶,什么也没带,男人也只是额头上贴符,似乎没经过封尸封面的程序,再说这会儿正值中午,日头当空照,从没听过有人在大白天走脚。
那女孩领着男人一路走到秋洞树下,也不避人,热络地冲叶卫军和李安民两人打招呼,贴符的男人跳到树下,背靠树干站立,那姑娘把手伸到腰后取出一张符纸,李安民这才发现她腰上挂着一个符袋,与田师傅那符袋的款式相似,更大些,鼓鼓囊囊的,看来装了不少家当。
小师傅把男人额头上的符纸揭下,重新换贴了手上那张符,又把换下的符收回袋子里。
换符后,男人刷的朝前平举双手,宽松的袖口朝上滑,露出手腕上青色纹身,叶卫军一看,立即快步走了过去,对那女孩说:“师傅,能给我看看他的脸吗?”
李安民也跟着跑了过去,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叶卫军让她看男人手腕上的刺青,虽然细节模糊,大形却还在,是一只腾飞的雄鹰,鹰头硕大,明显与身体的比例不协调。
叶卫军说:“是狮鹰图腾,跟红冰的纹身一样。”
小师傅笑嘻嘻地问:“他是你们认识的人?那好啊,来认个亲吧。”也不避讳,掀起符纸让他们辨认。
男尸的皮肤呈青灰色,脸部扁平,鼻骨塌陷,眼睛是睁着的,只有浑黄的眼白,看不到眼珠。
李安民心说这尸体的五官都移位了,还认得出来吗?
叶卫军只看了一眼就说:“是他没错。”脸色当场就沉了下来,下颌咬紧,像是在忍着怒气,连手都捏成了拳头。
李安民皱眉问:“他的脸……是怎么回事?”
“生前遭人围打,颜面破损,头也给砍掉了,我好不容易才替他接了回来。”小师傅拉下男尸的领子,颈肩交接处有一圈很明显的缝合痕迹。
“按说头被砍下来魂气就散了,为什么他的尸身还没腐烂?”叶卫军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与难友重逢,李红冰死了至少有五十年以上,尸体却保存得相当完好,除了肤色和体温,几乎与常人无异。
小师傅打哈哈说:“这就不晓得了,我听说前头村人打地井时打出了一个漫水的天坑,这尸体就沉在水下,虽然头身分家却还没腐烂,大伙都说是有口怨气没吐出来,要请个师傅把他送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埋了,我正好有空,这不就过来了。”
李安民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不敢置信地问:“你是走脚师傅?女的也能走脚吗?从来没听说过。”
小师傅露齿一笑,“我家世代干这行,管他男的女的,谁有本事谁当家,不过我家比较低调就是了,不怎么显山露水,知道的人少。”
李安民心想怎么又出来个世代走脚的,曾经有哪段时期很流行这行当吗?
“听说走脚一般都是昼伏夜出,大太阳底下也能跑?”李安民抬头望天,艳阳高挂,晴空万里,田茂生说白天送尸,尸体容易腐烂,尤其是七八月的酷暑天,必须在天亮前就找好庇荫的地方。
小师傅说:“不在白天送尸是怕天光把魂气给驱散,只要封尸封得好,白天晚上没什么差别。”
李安民就奇怪了:“你封过尸了吗?”
小师傅很热心,有问必答:“封尸主要靠朱砂闭合七窍,朱砂好坏最是关键,至于什么镇魂符、定心符,那就是道保障,符咒主要用于控尸,光封尸的话,我家祖传的魃砂够用了,点上就行,不需要再压符。”
叶卫军听出点名堂来,问道:“师傅是不是姓穆。”
小师傅挑挑眉头,大方承认:“是啊,师傅会相面神功吗?连这也能看得出来?”
叶卫军低笑了一声,口气变得恭敬起来:“师傅认识黄半仙吧,我们是他介绍来的,正要去斜斗坪找一个穆姓老司。”
李安民更讶异了,心想不会这么巧吧,难道这小师傅就是黄半仙说的穆姓老司?她以为黄半仙的朋友是爷爷级别的,再怎么不济,至少也是大叔级别的,怎么可能是个未成年少女?
她猜测那位穆姓老司应该是穆小师傅的长辈。
可穆师傅却笑着说:“黄半仙啊,他是我的朋友,咱们老交情了,我说……斜斗坪在东山里,你们不去东山找我,怎么跑西山来挖坑呀?”
叶卫军就把黄半仙委托的生意和这一路上的经历全都告诉穆师傅,又说:“红冰很可能就是莲花的情人平哥,我们想把两具尸体合葬,只有消除怨气才能救人。”
穆师傅点头,指指他们刚才挖的浅坑:“你们想在这处下葬?”
“这儿风水还不错,又有据说能升灵的太阳树,不是处很好的墓葬地吗?”李安民抬头看上去,叶片间星星点点的,晃得人眼花缭乱。
“不适合,同一个地方最好别用两种葬法,会坏了这儿的地气。”穆师傅解下腰上的水壶喝了口水,又掏出一块手帕,用水打湿了替红冰擦脸,不像是对待一具尸体,而像是在照顾活人。
叶卫军说:“我们以为红冰在这堆尸骨里,本来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现在既然找到了,照田师傅的意思是要把两人葬在半界山的向阳坡。”
穆师傅说那行,便领着红冰随叶卫军和李安民去了半界山,山阴面草木稀疏,遍地都是压着石块的坟丘,这就是化生子的坟场。
李安民问什么叫化生子,叶卫军说:化生子都是早夭的孩子,这类早夭儿被认作是偷生鬼投胎变成的,偷生鬼是指一些非正常死亡的人的亡魂,这些无家可归的野鬼为了得到衣食供养,便偷偷投胎到刚怀孕的妇女胎腹里,等骗到衣禄再死。
按当地的习俗,不足十二岁死亡的幼童都不能进家族墓地,而要被葬在化生子坟场里,为了防止偷生鬼再出来作祟,化生子的坟不立碑也不垒冢,只在土丘上压块石头,让他们无法超生。
李安民听得挺不是滋味,她说:“那万一不是偷生鬼作怪,只是小孩自己命短,被这么一压,不就连转世投胎的机会都没了吗?”
穆师傅看了她一会儿,眯眼笑起来,说:“习俗归习俗,听着也别当真,随便用块石头就能镇魂?哪儿有这么方便的事。”
李安民见穆师傅脚步轻快,也没特意护着尸体,自顾自地走在前头,她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发现李红冰跳得很稳当,就算是上下坡也不会摔倒,穆师傅没有做什么指示,就像散步似的在前面走,李红冰会自动沿着她走过的地方跟上来。
田师傅领路要靠引魂幡和阴锣,穆师傅似乎是靠换符来操纵尸体,到目前为止,李安民只看她用了两张符,一张符压上去,尸体就会跟着赶尸人跳跃,赶尸人走,尸体就跟着跳动,赶尸人停下来,尸体也跟着停在赶尸人身后两步远,换上另一张符则会定在原地不动。
李安民觉得这不像是寻常的赶尸送尸,倒像是田师傅口里说的“控尸”,不过小师傅坚称自己就是个普通走脚的,只不过家传符咒跟其他派系不同,看似方便,但是对赶尸匠的要求却比别家高多了,穆师傅说她从小就练气功,用气来画符才能使图形咒文达到传递讯息的功用。
李安民是听不太懂,不过她直觉穆小师傅是个滑头,说不出来的话半真半假,听着就行,不能全信。
三人一尸翻过坡顶到达向阳面,眼前一片葱翠,绿树芳草、生气勃勃,跟背阴面简直是天壤之别,李安民这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座山叫“半界山”,半边天半边地啊!
叶卫军似乎很信服穆师傅,在她面前不敢托大,请她寻龙点穴找下葬点,穆师傅倒谦虚得很:“看风水不是我的长项,要我选,那随处都可葬,你们自己决定吧。”她把李红冰带到树下纳凉,又换了张符,尸体竟然背靠树干坐了下来。
穆师傅紧挨着尸体歇息,扬声说:“我歇会儿,你们忙你们的,忙好了再叫我。”她掏出一块白手帕打湿,摊开往脸上一蒙,仰靠在树干上眯瞪起来。
两界山下有河流,水从东南方屈曲而来,分为四股细流,其中一条环绕至山前呈倒钩形,叶卫军就把穴点在钩弯内,李安民问他:“这是不是曲水倒勾的富贵水势?”
叶卫军把藤架放在地下,摸摸她的头,笑着说:“看来我不在时你学了不少,那本笔记还是有用的,嗯?”
“你在,我才有兴趣学,你不在,我就什么也不想干了,我会翻看也是为了要找你。”李安民把铁锹从藤架框子上拆下来,往坡上看,悄声说:“那穆小师傅好像很牛掰,这么年轻就会溜僵尸了。”
“能不能溜僵尸原来是看年纪大小么?”叶卫军笑着吐槽,用锹头在土地上打点,按照同穴合葬的墓坑尺寸划出分界线。
定好位之后就开始铲土,不停歇地铲了有一个半小时,挖出个深约两米的方形坑,李安民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浑身都是烂泥巴,她也不嫌脏,仰面躺在土堆上灌水喝。
叶卫军用铁锹背把坑壁拍结实,在底部铺上两层席子,拿防雨的油布遮好,等李安民歇够了,就拉着她爬上山坡。穆师傅揭开脸上的手帕站了起来,说声“辛苦了”。
这时已近黄昏,夕阳暖照、云霞漫天,叶卫军说:“天色不早了,我们得马上回去,穆师傅,你是在这儿等,还是跟我们一起去看看?”
穆师傅问:“听你们刚才说莲花在尸变?变成什么样了?”
李安民老实回答:“皮肤深红,身上长出白毛。”
穆师傅一听就皱起眉头,说:“新娘子这样可不光彩,需要好好打理,叶师傅,你留在这儿陪老战友叙叙旧,李姑娘跟我走。”
李安民不太愿意:“我跟他是一道的……”
穆师傅别有深意地瞥了叶卫军一眼,搭着李安民的肩膀,笑道:“以后在一起的日子长得很,他们男人有男人的事,我们女人也有女人的事,走了。”
穆师傅从叶卫军手里拿过藤架,这藤架有她大半个人高,里面装了田师傅的全套家当,还有铁锹榔头等重物,她竟然单手就提了起来,轻轻松松往肩后一甩就背上了。
李安民被穆师傅拉着走下山,还不时地回头张望,不放心地问:“你就这么把喜神放着不管,没事吗?万一尸变怎么办?”
穆师傅笑着说:“我照顾得好,让他舒服了自然不会发脾气,绝大多数僵尸就跟小孩子似的,顺着他的心,他就乖了。”
李安民无法理解僵尸的心,也就没在这问题上多纠缠,两人脚步匆匆赶回天王庙,田茂生正坐在垫子上抽烟,一见李安民回来了赶紧起身,问:“都办好了吗?”
“万事俱备,就等着迎新娘子了。”穆师傅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把藤架往地上一放,瞥到门后的裹尸席时蹙起了眉头,走过去把晒谷垫移开。
“唉!别动,别乱碰啊!”田茂生立马上前阻止她,瞪起牛眼,回头问李安民:“这小丫头是咋回事?”
李安民就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田茂生不相信,不是不相信李安民的话,而是不相信这么小的丫头能走脚,认为她送的喜神是真人假扮而成,是在装神弄鬼。
李安民说:“我去确认过,没呼吸,脸面也给砸扁了,不可能还是活人。”
趁他们一问一答的当口,穆师傅已经把晒谷垫踢到旁边,扯开席子,啧啧两声,叹着气说:“有你们这么对姑娘家的么?难怪她要生气。”随手就把麻扬斗笠给摘了。
“别胡来!”田茂生怒了,浓眉倒竖,原本就凶恶的面相变得更加狰狞,他大喝一声,伸手去拍穆师傅的肩膀。
穆师傅回过头,晶亮的眼睛里迸射出两道慑人的光芒,李安民被吓了一跳,田茂生也被她冷冽的眼神给震慑住了,手悬在半空中,不敢再往前伸。
穆师傅可能察觉到自己太严厉了,立刻就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很客气地对田茂生说:“我知道你老田家世代走脚,但这姑娘家的心思,大老爷们儿能懂么?再说田家到你这代也算把祖业给断了,既然你碰不了尸体,就先在一旁看着,我要是哪处做得不对,你可以直接点出来。”
田茂生是在外面闯荡多年的老把式,一听这话就知道眼前这小姑娘不简单,立刻放下老前辈的架子,退到旁边,不甘不愿地嘟囔了一句:“已经尸变了啊,万一出事儿我看你们咋办。”
穆师傅拍拍平坦的胸脯,投给田茂生一个信心十足的眼神,吩咐李安民把垫子铺在堂中,上盖白布,将入殓时换穿的苗服裙子和银饰全都摆放在白布边上。
“换衣服见新郎了。”穆师傅把封尸用的大布罩拆去四层,只留下最里面一层青灰色薄衫。
就在这时,莲花的身体剧烈震颤,黑水从虱婆面具的眼孔里漫溢出来,顺着面具的脸颊缓缓滑落,就像是流出了两道黑色的泪水。
田茂生叫道:“不好!要尸变——”
“小声点儿,人没给你吓死,尸体要给你吓活了。”穆师傅横了田茂生一眼,拍拍莲花的心口,掏出手帕,像照顾小孩一样替她仔细擦拭,不客气地使唤田茂生:“生火,这姑娘在水里呆了那么多年,体内全是寒气,你还给她纳五方雪气用冰封法,她能不难受吗?”
田茂生听穆师傅准确地报出了封尸法,对她的本事又信服了几分,心里觉得话说得在理,面上也不拿乔,听话的出去捡了些干枝子,拢来稻草,在庙堂里搭了个火堆,火苗窜起来没多久,莲花的颤抖就停了下来,直愣愣地站着,看起来老实得很。
穆师傅和李安民一人一边,把莲花扶到晒谷垫上躺下,穆师傅对田茂生说:“接着要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男士退避,你在的话她会害羞,一害羞,就要尸变了,去去,到门外守着。”像赶蚊子似的挥挥手。
田茂生翻了个大白眼,咬着烟嘴子哼哧哼哧地走出去,把庙门带上,靠在门板上说:“出什么岔子喊一声,我人就在外面,随喊随到!”
李安民噗嗤笑了出来,看向穆师傅,小声说:“人不可貌相啊,田师傅是个热心的大好人。”
“好心讲义气还放得开,跟他老子老爷一个样,忠义是田家人的传统美德。”穆师傅用评价老熟人的口气赞美老田一大家子,脸上表情甚得瑟。
她手脚麻利地解开最后一层罩衣,拆散五彩布条,揭下符纸。
莲花突然弹坐起身,抠起十指朝穆师傅捞去,李安民低叫了声:“小心!”
穆师傅却不慌不忙地从腰后抽住一张符纸,轻轻拨开莲花的手,把符纸点在她的胸骨中央,莲花就维持着坐姿不动了。
穆师傅从藤架里翻出一条干净的布巾,解下腰上的水壶,倒水打湿布巾,放在火上烤热,递给李安民,吩咐道:“你替她再擦一遍身,每处都擦干净了。”
李安民结果抹布照着做,穆师傅从符袋里取出一根顶端包银珠金属小棒,一点点剔开虱婆面具与脸部的接缝,把面具摘了下来。
面具下的脸惨不忍睹,鼻梁骨断裂塌陷,双眼的眼皮被黑线交叉绞合在一起,嘴里平塞了一块带弧度的薄铁皮,铁皮上锈迹斑斑,紧紧粘合在下嘴唇上。
“这……怎么弄得这么惨?”李安民捂住了嘴。
穆师傅把虱婆面具反过来给李安民看,面具的内腔竟然被填满了泥块,按正常来说,这面具压根就戴不上,如果要想使面具和脸部紧密贴合,那鼻梁骨肯定会被压断。
穆师傅说:“薄铁皮与面具的嘴孔接合在一起用来进食,只能吃流质物,这虱婆面具是蛊婆用来施惩的刑具,如果徒弟或蛊子不听话,就用这种面具来封闭五感,囚禁在山洞里折磨到死。”
李安民说:“可莲花不是七元鳖的女儿吗?会有哪个母亲这么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就不好说了,也许莲花不是她亲生的,要么就是七元鳖这蛊婆没有正常的亲情观念,需要的不是女儿,而是一个听话的傀儡。”
穆师傅一边说话一边把莲花眼皮上的黑线挑掉,撕下嘴唇上的薄铁皮,李安民不用她讲,自动上前替莲花擦脸,黑色的液体从莲花的眼角里溢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李安民鼻子也酸了,帮她擦掉黑水,轻声说:“没事了,都过去了,我们找到了平哥,他在等你呢,打扮漂亮些就去见他。”
莲花的皮肤颜色逐渐变淡,丛密的白毛也褪了下去,穆师傅帮她穿上纹着金绣的鲜艳苗服,将银饰花环一串串挂上。李安民从包里拿出冬月飞雪镯戴在莲花的右手腕上,蹲在后面替她梳头,用牛角梳一梳子一梳子的从上往下顺理,每一梳子下去,莲花的身体就回软一分,等到把辫子扎好,她也躺了下来,面容变得很安详。
穆师傅拿出一截手指粗细的竹筒拔开,这竹筒上半截是枝毛笔,下半截则是装墨的容器,穆师傅用毛笔蘸朱墨点在莲花的头顶心,额心,双耳,贴上自家的符纸,把她扶起来,手松开,她就自己稳稳地站住了。
李安民好奇地问:“你用的是什么符?为什么不用招魂幡就能跟着你走,还说停就停?”
穆师傅给莲花包上花布头帕,伸出两根手指说:“送尸一般用两种符诀,跟字诀和立字诀,和寻常走脚的吆死人一个道理,只不过其他走脚师傅用声音喊,我这边给换成符咒了,都一样。”
待一切忙妥之后,田茂生进来了,见莲花亭亭玉立地站在堂中,皮肤已经恢复成淡红色,得!在外面琢磨出来的牙疼话也不用说了,立马收拾行囊,往穆师傅身后一站,意思是:什么都听你的,我就是个跟班。
穆师傅也不耽搁,换上跟字符,带着莲花赶往两界山,田茂生就跟李安民并排走在后面,悄声问:“你可看到她是怎么封尸的?”
李安民还在考虑该不该说,穆师傅就在前面咳嗽了一声,扬声道:“商业机密啊,道上规矩,同行不打探同行。”
李安民这回不用考虑了,把嘴皮子捏上就是,田茂生摸摸鼻子说:“我都金盆洗手了,也不算是同行啊。”
穆师傅笑道:“曾经的老同行一样是同行,你看,你这不又算接了趟生意吗?”
李安民发现田茂生的眼神黯淡下来,眉头紧皱,若有所思的,像沉浸在某种情绪里,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伤心事。
到了两界山后,穆师傅做了一件惊人的举动,她竟然把莲花和李红冰额上的符全给揭开,两具僵尸自发自动地跳了起来,直跳对方身前才停住,面对面地静立在月光下,他们就这样笔直地站立着,没有任何动作,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李安民看到两条虚影从尸体上分离出来,紧紧拥抱在一起,牵起手朝远处走去……
就在这时,从莲花和李红冰的七孔里流出血来,两具尸体靠在一块儿,瘫软地倒进草丛里,李红冰仰面躺着,莲花就趴在他身上。
李安民跟着穆师傅跑到近处一看,尸体全都变样了,肌肉萎缩,渗出大量黄水,皮肤上遍布紫红色的尸斑,但是他们的面容却显得很平静,李红冰的眼睛闭上了,莲花的嘴角微微上扬,两具尸体亲密地依偎在一起,像睡着了一般。
穆师傅说他们死的时候没咽进最后那一口气,留着那口气撑过了数十年光阴,就为了再见彼此最后一面,等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就是灵魂重入轮回的时候。
李安民鼻子酸酸的,生前没能得到幸福,好不容易在死后见上面了,却马上又要各自投胎,相爱却不能相守,还要寄望下一世,可是下一世什么都忘了,谁还说得准呢?也许又要换一段姻缘,总是这么反反复复,周而复始,朋友、亲人和爱人也都只是轮回中的过客而已。
李安民不自觉地看向叶卫军,发现他也正望过来,眼神里充满感情,李安民牵起他的手用力握住,握得很紧。
四人沉默地坐在不远处守候,让那对久别重逢的爱侣能得到短暂的共处时光,静静地相守到最后。
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升到梢头,李红冰和莲花的尸体已经血肉消融,变成了两副骨架,穆师傅说自己的任务已了,接下来就不管事了。叶卫军照田茂生的指示把骨骸抬到草席上,搬动莲花的骨骸时,银镯子从她的腕骨上脱落,像有灵性似的滚到李安民脚前,打了三个圈才倒下来。
田师傅说:“收着吧,没准这是她给你的谢礼。”
李安民想起了洞精的话,就把银镯子拾了起来,在衣服上擦擦,直接揣进口袋里。
叶卫军把两具骨骸并排放在墓坑底部,将衣服和银饰整齐地排放在侧面,在尸骨上又盖了两层席子,头骨用白麻遮住,把挖出来的土又重新填埋回去压实,也没有立碑,从河边摘来两根柳条插在坟丘上,奉上香火供品又烧了两挂纸钱。
一行人赶早打道回府,田茂生说这趟脚不算他走的,必须把酬劳当着众人的面转交给穆师傅,穆师傅也不推辞,别人请,她就乐颠颠地跟去了。
回程途中又经过倒棺沟,纵贯深谷的曲径比夜里走时看起来宽敞许多,很轻松就过去了,谷底下也没爬出腐尸。
穆师傅给他们普及过路常识:“倒棺沟尸气重,常年阴魂不散,下雾时得防着朦胧鬼蛊惑人心、蒙蔽五感,镇魂符不光是对死人有效,活人也能用,心口贴符能防鬼上身,最好再带只火把驱散阴邪,照明暖身一把抓。像两界山那儿的化生子坟场易出死丑鬼,死丑鬼本身胆小如鼠,所以它们群居,要互相壮着胆子来作怪,特怕铜铁器物,只要背上罗锅就能安全通过。”
穆师傅挺能说的,一聊起来就絮絮叨叨活似个话唠,但她讲话时表情生动,用词诙谐风趣,极具感染力,说出来的事情也很新鲜有趣,不觉得烦,反倒让人听了还想再听。
回到石桥寨后,老扛头把男人们领回家里招待,朱婶则带着女人们去台口探望香寡妇,香寡妇正在家门口的空地上晒草花,把从山里采到的药草、茶草分类摊在席子上晒干,有的能制药,还有些可以泡茶喝。
香寡妇把客人领到堂屋里坐,就用外面晒的茶草冲了三杯凉茶给李安民三人解渴。李安民边喝茶边四下里打量,这间堂屋布置得像灵堂,方正的大桌子靠墙摆放,桌面上有各种供品、香烛和牌位,三根檀香插在米碗里,还在冒着青烟,桌子正上方的墙面上悬挂巨幅遗像,是个形似骷髅的瘦削男人。据朱婶说这就是香寡妇的丈夫阿吉。
把客人迎进门后,香寡妇就到供桌前换香,拈着三根檀香拜了拜,说道:“阿吉哥,咱家来客人了。”
李安民发现她说话时眼光莹然、语调柔和,白面皮上还泛着淡淡的红晕,就像是沉浸在幸福中的小女人。
听朱婶说,香寡妇被买进阿吉家时才九岁,那时阿吉却已经二十三了,下半身不能动,成天躺在床上喝药,身上瘦得只剩下排骨架,房间里酸臭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连自家人都不愿意进去。香寡妇从小就学着替阿吉擦身、换衣服,还要伺候大小便,她的生活重心全围绕在丈夫身上打转。
阿吉对香寡妇也很好,把他肚子里不多的墨水全都倾倒给香寡妇,没事就给她讲故事,教她唱歌,故事和歌曲都不多,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香寡妇却是百听不厌,也会把自己一天的见闻讲给阿吉听——外面的天有多蓝,草有多绿,花的气味有多香,这都是阿吉平常看不到的。
香寡妇十四岁那年,阿吉病重难愈,一直下痢疾,香寡妇衣不解带地在床头照顾,阿吉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临终前说了一个心愿——希望爸妈能替还没圆房的妻子找户好人家。
可是香寡妇自己不愿意走,非要留在阿吉家照顾公婆,等老两口过世后,她便搬进老寨里,把阿吉的灵位和生前用过的所有东西都抬了过来,心甘情愿地守着丈夫的牌位当起了寡妇,这一守就是八年,别人都觉得她苦,她自己却乐在其中。
香寡妇并不是第一眼美女,却很耐看,她性情纯和,文静腼腆,散发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少女气质,村里自然有男人对她暗送情意,可是香寡妇却对其他男人的情意避如蛇蝎,她只愿守着自己的丈夫过一辈子。
在香寡妇还不懂情爱时,阿吉就以丈夫的身份占据了她的整个世界,阿吉死后没多久,香寡妇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就在那时,她把无所寄托的感情投放在一个已死去的人身上,对丈夫的思念逐渐转化成恋慕的心情,并以此得到心灵上的慰藉。
李安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落洞,香寡妇在灵魂深处制造了一个洞,把情感封闭在洞里,与一个名叫“阿吉”的洞神恋爱相守。
香寡妇对着遗像自说自话时总是流露出甜蜜羞涩的情态,眼神里带着恋爱时的梦幻光彩。她对丈夫的爱并没有因为天人相隔而淡化,反倒变得更加着迷。
离开老寨时,李安民下意识地回头又望了一眼,香寡妇仍然戴着遮阳的帽笠蹲在门口铺草花,身后的房门半开,有道高瘦的身影站在门后阴暗处,看不到头和脚,只能隐约看到一段身体轮廓。
“很多野生的洞神、土地爷都是受了香火的鬼魂化成,年年如一日,日日烧香献供,她那座房子也比得上洞神庙了……八年衣食福禄,一载香火延三载阴寿……”穆师傅似有意若无意地在李安民耳边唠叨。
李安民笑了笑,举手伸懒腰,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原来不只有人才会落洞的,鬼神也会落进人的情丝洞里。
回村当晚,老扛头在村寨里摆桌犒劳辛苦的师傅们,村民都聚在一起吃大锅饭。散席前,石河英主动给客人上茶,其他人都喝了,叶卫军却“失手”把茶碗打翻在地下,噼里啪啦,稀里哗啦,茶汤泼在土里变成了紫红色,螺旋状带卷的叶片竟如同虫子般钻入地里。
这一瞬即逝的画面只有叶卫军和坐在他身边的李安民瞧见了,茶碗摔破的刹那间,石河英面色惨白,那表情不知该说是失望还是恐惧,或者两者都有。李安民眼尖地发现,石河英的指甲跟泼出来的茶水一样,也是紫红色的,没有指甲油的光泽,像是被颜料浸染出来的淡彩色。
李安民立即明白过来,石河英在叶卫军的茶碗里动了手脚,看情况应是放蛊,叶卫军没有当众点破,倒是石河英自己找了个没人的好时机坦白从宽了——她需要一个好男人拯救她于水深火热之中。
石河英不想嫁给松炎这么个没文化没素质的粗汉子,不想让自己的才华被埋没这块山疙瘩里,她受过高等教育,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女性,不愿把自己的一生浪费在莽林山野里。
在找到能依托的对象之前,石河英不敢直接拒绝村长,怕被人说成是不讲恩情没良心的白眼狼,她既不愿意嫁给松炎,也不想在村民面前抬不起头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学黎村的女人,放蛊迷个男人,让那男人将她带走。
石河英下的蛊就是用羊藿制成的[lialia药],也就是衷情蛊,能使男人爱上施蛊者,对施蛊的女人言听计从。石河英说她是病急乱投医了,就算叶卫军没有来,她也打算去镇上寻找能放蛊的游客。
石河英很诚恳地道歉,哭哭啼啼地请求叶卫军替她保密,不要把这件事捅出去,如果让别人知道她会放蛊,她在村里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会被遣送到远离人群的地方。
叶卫军问她是向谁学的蛊术,石河英说小时候去洞神庙里玩,经常碰见一个驼背的老奶奶,教她怎么采摘羊藿制衷情蛊,那个驼背奶奶只在洞神庙里呆了三个月就不见了,自此再也没出现过。
石河英说她也知道蛊是害人的药,那老太消失后她就不做了,也从没放过蛊,叶卫军是第一个倒霉鬼。
叶卫军冷冷地提醒她:“你知道为什么蛊婆要把蛊药藏在指甲里吗?为什么中了蛊的男人会听药主的话?那都是由于两人体内的蛊虫在作祟,在你放蛊的时候,一部分蛊虫会落入水食里被人吃掉,另一部分蛊虫则会通过指甲缝隙钻进你的身体里,蛊放得越多,蛊虫在你体内就繁衍得越多越快,到最后会出现什么情况,你问过那个老草鬼吗?”
石河英惊恐地摇了摇头,她只知道放蛊能让人听话,根本没考虑过会有什么后果。
叶卫军扯出一抹阴狠的笑:“蛊繁衍多了,需要吸收人体内的营养,找不到吃的,就吃宿主,这种情形用你们苗家的话来讲,叫[登蛊],一旦登蛊,就必须靠放蛊来缓和,而一旦放蛊,又会在药主体内增加新的蛊卵,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你知道为什么蛊婆终生都摆脱不了放蛊的恶名吗?因为她们要靠不停地放蛊才能生存下去。”
石河英被吓得面色发青,下意识地在衣服上擦起了紫指甲,叶卫军说:“如果你的确是头一回放蛊那倒还有挽回余地,把你采回来的羊藿全烧了,再到洞神庙里放火驱蛊,蛊虫怕热,湘西地方上用曝晒草鬼的方式驱蛊,就是为了借日光的高热杀死蛊虫。”
放完话后,叶卫军就要离开,石河英在他身后轻轻说:“阿哥,你媳妇儿真幸福,能遇上像你这样的好男人,如果我也能……”
叶卫军口气很冲地打断她:“我曾经裹着破棉袄在街边上修自行车,满手黑油一身烂泥,如果你遇上那种人,除了后退三步绕道走还能怎样?那时她在好学校里念书,每天放学就坐在巷子口等我收摊,刮风下雨雷打不动,遇上她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福!”
石河英诧异地张了张嘴,像是有些害怕。叶卫军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回头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我听她说你房里的家具和摆设都是松炎替你打的,有文化的少爷不会为你拿锤子敲木头,设计构想再好,不能实现全是空谈。”
他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不再废话,甩头往楼道里走去,李安民从楼梯口拐出来,眼睛晶亮笑容灿烂,叶卫军呆了,他以为李安民已经先回房去了,没想到还躲在这儿偷看,回想刚才情不自禁喊出来的话,立马窘了,蹲下来撑住头。
李安民蹲在他面前,笑眯了眼,伸手摸他的头发,开心地说:“卫军哥,这些话不用背着我讲的,我爱听啊。”
叶卫军是一时昏了头才漏嘴说了心里话,从来也不喜欢把甜言蜜语挂嘴上,情动时能说出动情的话是情不自禁,要他没事做演讲还真有些困难。
“小妹……我们回房说。”叶卫军抹了把脸,站起来搂着李安民上楼。
李安民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石河英还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叶卫军不是味道地扳过她的头,说:“别看,没我们的事了。”
李安民笑着瞟他:“卫军哥,看不出来你也有当居委会大妈的潜力。”
叶卫军绷起了面孔,轻敲她的额头:“那蛊不是儿戏,我怀疑石河英在洞神庙里遇到的驼背老太就是七元鳖,蛊巫死后不会那么容易升天,要把身体里养出来蛊放掉才能超生,那座洞神庙里的羊藿恐怕就是她体内的蛊种萌发而成,留着是祸害,最好一把火断根。”
李安民问道:“你早就知道石河英会用蛊?”
叶卫军说:“她不会用蛊,只是知道做法,你也进过她的房间,没闻到和洞神庙里一样的苦甜气味吗?”
李安民点头:“闻到了,没想那么多,卫军哥,如果你真把那碗茶喝了……会爱上她吗?”
叶卫军笑了:“怎么可能?没有那种能控制感情的药,什么衷情蛊,说起来其实跟淫药差不多,只不过蛊虫有流动性,会通过肢体接触传到人的身体里。”
叶卫军之所以对石河英说那些话也有警告和恫吓的意思,无知者无畏,为了达到目的不顾后果,等闹出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收场,那时再补救就迟了,叶卫军把烧洞的事情也跟老扛头提了下,掠过放蛊的事不谈,只告诉他洞里有蛊草和草鬼婆的尸骸。
在石桥寨歇息一宿后,田茂生无论如何要请穆师傅去家里作客,叶卫军和李安民自然还得跟着一道去。
才进村口,就有一老伯匆匆迎上前,拽着田茂生的胳膊大声说:“茂生,你可总算回来了,赶快去看你儿子,他躺下啦!”
田茂生面色大变,拉着穆师傅往家里赶,叶卫军和李安民赶紧追上去。小田的居室外围满了人,大伙一见当家的回来了,连忙往两边散开,李安民和叶卫军就顺势挤到人前看个究竟。
小田虚弱地躺在床上神智不清,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漏出来了,漏出来了……”
田老爷子正在房里烧香贴符,一见田茂生连忙把他拉到床头,说道:“你走了之后没多久他就变成这样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快看看!”
田茂生把穆师傅推到前面,对她说:“师傅,我就老实说了吧,我喊你过来主要就是为了我这儿子,你看看他这个病要怎么治?”
穆师傅并起两指在小田的额心、人中和胸口轻按,朝身后瞟了一眼,田茂生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把家人全都清出房间,关上门,倒是特意把叶卫军和李安民留了下来当备用助手。
田茂生直言道:“我儿子小时候被淹过,救上来之后总说耳朵里漏水,时不时会发痴晕厥,近来症状愈发严重,我怀疑他漏的不是水,而是魂气跑了,穆师傅,我想请你用穆家那封尸法给我儿子堵上窍眼,让他别走了魂。”
“封尸法可不是用在人身上的。”穆师傅解开小田的衣领,手指在颈部那道红痕上轻轻一抹,擦下些黄水来,她垂下眼眸看着指尖的水渍,向来闲散的面孔沉了下来。
李安民见她表情变了,眉心间隐约有股煞气,不由背脊发寒,贴着墙壁挪到床头,看向床上的小田,在火车上时离得太远没能看清楚,这会儿凑近了再瞧,发现小田脖子一圈有缝合过的痕迹,这种独特的针迹李安民见过,穆师傅赶的那具尸体上就有这种绞合的痕迹,据说是赶尸匠缝合尸体的手法,线能把残损边缘带进肉里,使得断肢之间结合紧密。
小田的脖子以上皮肤偏白,躯干和四肢却粗糙发黄,就像是把一个人的头与另一个人的身体拼装在一起。李安民的汗毛竖了起来。
“老田啊,你这是给他换过头接过魂了呀。”穆师傅直起身来,走到田茂生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儿子早死了,你就节哀顺变吧。”
田茂生一下子就爆了,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他没死、他没死!他落水时才七岁!你看看,都长这么大了!死了还能长大么!他还活着,穆师傅,你一定要救救他,我知道你有办法!”
穆师傅说道:“我说你儿子早死了,可没说躺在床上的是你儿子。”
田茂生的脸黑了下来,额角冒起青筋,恶狠狠地问:“你说什么?”
李安民默默地退到叶卫军身边,拉着他往门口站,田茂生本来就生得一副凶神相,眼下更像黑面阎王,平时那么沉稳洒脱的老把式,事关亲人也淡定不了了,李安民真觉得穆师傅要是再这么悠哉地说下去,田茂生会抡拳头捶她的娃娃脸。
可穆师傅一点儿也不害怕,站在田茂生面前,仰高脸对着他,眼神凛冽,自有一股压迫人的气势,她冷冷地问:“你老实说,这头是你儿子的吗?你杀人断首,把别家孩子的头接到你儿子身上,是不是?”
田茂生一拳捶在床柱上,咬着牙说:“我没杀人!那孩子是我买来的尸体,我找人替他升了灵才敢动手,我只是借他身上残留的魂气给我儿子补气延命。”
穆师傅说:“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儿听来这个换头接魂的法子,咱们就不说这逆转阴阳的术法该不该做了,你为什么留下你儿子的身体,要去接别家孩子的头?”
田茂生说:“娃的脸可能撞上了暗礁,颜面破损严重,身上倒没什么伤口,接魂是魂气相融,头里也有魂气,自然要保留完好的部分。”
穆师傅摸了把额头,叹着气说:“老田,你这可是用你儿子的魂气去续别人家孩子的命,主魂都没了,你儿子还能活吗?”
田茂生问:“什么意思?”
穆师傅看了叶卫军一眼,说:“叶师傅对魂魄的事比我清楚,你说那床上的是谁?”
叶卫军迟疑了会儿,没明讲,只告诉田茂生人的主魂和灵识都在头部,俗称头魂,他的做法就相当于用自家儿子的魂气把别人家孩子的头魂给接上了,小田的头魂恐怕早就下了阴路。
穆师傅说:“一知半解施下的术法怎么可能中用?这孩子是靠你老田家的封尸法才能撑到今天,意识还能清楚,已经够不错的了,只要是死过的人,魂气迟早会散。”她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扫了叶卫军一眼,李安民的心就提了起来。
田茂生听说不是自家儿子的魂,考虑片刻,仍然坚持道:“既然我续了他的命,他就是我亲儿子,穆师傅,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不能让他就这么去了!请你一定要救他。”说着往地上一跪,连磕三个响头。
穆师傅没拦他,站着受了他的拜礼,说道:“散掉的魂气我收不回来,就算用我的朱砂封七窍,他也会变成行尸走肉,没有情感意识,只是变成了装着灵魂和魂气的器物,你懂我的意思吗?”
田茂生面如土色,瘫坐在地上,瞪大眼睛,喃喃道:“不可能……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
穆师傅蹲下来,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老田,你该比谁都清楚,需要用封尸术堵七窍的不是活人而是死人,你走脚多年,送了那么多喜神,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他们的灵魂得到解脱吗?”
听了这话,李安民紧紧握住了叶卫军的手,胸口上像被压了块大石头,叶卫军反握住她的手,投去一个安慰的眼神。
田茂生颓然不知所措,穆师傅从符袋里掏出一块拇指指甲盖大小的黄纸包放在枕边,说道:“这是我走脚用的魃砂,封尸的步骤都一样没差,你自己看着办吧。”
田茂生坐在地上傻掉了,穆师傅站起身,对叶卫军和李安民使了个眼色,三人就离开了,出村后,叶卫军才把黄半仙的推荐信拿出来,穆师傅接过信也没拆开看,直接揣进衣服里,请两人跟她回斜斗坪商谈。
三人靠着两条腿翻山越岭,走了大半天,又回到那条赶尸小径上,穆师傅领她们穿过一个隐秘的山洞,绕过倒棺沟直接抵达连桥山西山脚下。
在那棵秋洞树附近围聚着数十具跳尸,这些跳尸手脚俱全,皮肤青黑,身上穿着入殓时的寿衣,漫无目的地围绕树干兜悠打转,一嗅到人气,齐刷刷地转过身,眼泛红光,厉声嘶叫着,一窝蜂全朝李安民他们这边冲上来,一蹦三尺高,跳跃速度快得惊人。
叶卫军把李安民护到身后,从刀囊里抽出凿山匕首,穆师傅走到前方横臂一拦,反手撩开道袍,从符袋里抽出一叠符纸夹在指间,不慌不忙地说道:“我来吧,省时间。”
话没说完,脚尖一点,人就如离弦的箭般冲入尸群里,接近跳尸时手腕轻甩,一张符纸被甩了出去,准确地贴在僵尸额头上,被贴上符的僵尸像被下了定身咒似的僵立在原地,两臂下垂,紧紧贴在身侧。
穆师傅以身形轻盈,有如飞燕穿柳般在尸群中来回穿梭,等她绕了一圈回来之后,所有跳尸已全被贴上了符纸,她在进行过这么剧烈的运动后竟然脸不红气不喘,一点儿汗也没出。
别说李安民被震到下巴砸地,就连向来镇定的叶卫军也藏不住情绪,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穆师傅给跳尸们点了个数,把手里剩下的符纸又塞回符袋里,在李安民眼前晃了晃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别发呆了,赶快走吧。”
李安民“唉、唉”了半天,看看穆师傅又看看尸群,愣愣地问:“那……不管它们了?”
穆师傅说:“斜斗坪地带阴气重,尸易化僵,无主僵尸本能畏光又渴求阳气,这太阳树的树冠能吸收天光,一到晚上,他们就会自动聚集过来,鸡鸣前回坟,眼下被符定住了,等太阳一出来,他们就能顺利上西天,会有人来回收尸体的,放心。”
穆师傅带她们沿山根朝东面走,进入一座古树林,这林里多是三五丈高的巨大阔叶树,绿色的萤火虫在树干间萦绕飞舞,给人一种误入仙境的奇幻感觉。
不知在密林里穿行多久,忽然下起了大雾,气温骤降,像是从盛夏一下子跳到了早春时节,李安民还穿着短袖衫,被逼面而来的寒气冻得直打哆嗦,叶卫军把她抓到怀里抱住。草地上传来悉悉索索的响声,好似有一只大形的爬形动物从远处游动而来。
穆师傅停下脚步,屈指塞在嘴里吹了声口哨,就听头顶上方传来“丝丝”声,李安民朝上望去,隐约可见四盏灯在上空摇来晃去,一对绿灯,一对红灯,光晕呈圆形,隐隐约约地被遮在浓雾之中,像悠荡的彩色鬼火。
就在李安民看得出神时,一条雪白的柱状物横在不远处,非常巨大,高度到她的眉间,乍看下还以为是一堵白色的矮墙,仔细瞧,这白物上覆盖着一层坚硬的鳞片,每一片都雪白无暇,散出晶莹的亮点,从鳞片的缝隙里冒出丝丝寒冷的气雾。
叶卫军轻声说:“蛇鳞,这是一条巨蟒。”
李安民咋舌道:“巨蟒?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粗壮的蟒蛇,这该叫摩天蟒吧!”
穆师傅一个纵跃,轻飘飘落在巨蟒背上,对下面招手唤道:“上来啊。”
李安民还有些害怕,磨叽着不敢走近,叶卫军倒是胆子大得很,抄起李安民几大步跨到巨蟒腹侧,在背上搭把手,也撑着跳了上去。李安民发现这蟒蛇还真不是一般巨型,他们坐在背中央,两边还空出半尺的距离,她斗胆去摸背上宽大的六角形脊鳞,触感光滑冰凉,还带着微微的弧度,随着蛇体起伏小幅度的开合。
李安民的眼睛亮了,突然觉得兴奋起来,回头看向叶卫军,发现他也在抚摸蛇鳞,脸上浮现出少见的好奇表情。
穆师傅嘿嘿一笑,说“坐稳了”,仰头吹了个打弯的口哨,这条白蟒就载着他们飞快地游动了起来。
蛇身一抽,李安民差点被甩下去,赶紧抱住叶卫军,这白蟒绝对是飙车高手,不仅游得飞快,漂移还玩得很溜,蛇身左右甩动,摆幅一致,频率均匀,李安民立马就晕车了,她捂住嘴,不忍心吐在这辆超级宝马的豪华配置上。
叶卫军一手抠住蛇鳞,另一手把李安民紧勒在胸前,上身配合蛇体倾斜颠动。
“骑蛇跟骑马差不多道理,只要掌握它的结构的运动规律就能驾驭自如了。”
穆师傅笑着指点李安民,稳当当地分脚站立着,也不用手扶,脚底像在蛇背上落地扎根了似的,丝毫不受蛇身伸缩起伏的影响。
“不好意思啊,穆师傅,我没骑过马。”李安民脸色雪青,刚说完话就干呕了一声,连忙闭嘴,这骑蛇的美事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体验,她要珍惜这次难能可贵的机会。
游没多久,雾气渐渐稀薄,李安民总算看清巨蟒的形貌,竟然是一条双头白蛇,蛇头悬荡在上空,在雾里看到的四盏灯就是巨蟒的眼睛,一只头上长了对赤艳如火的眼珠,而另一只头上的眼睛却碧绿清澈。
李安民第一次看到美的这么恐怖的巨型生物,鸡皮疙瘩顺着脸片子往下蔓延,她问穆师傅:“这是你家宠物?”
穆师傅说:“它是条灵蛇,山仙的一种,我养过一阵子,早就放生了,但交情还在,它还愿意听我的话。”
李安民默了很久才问:“穆师傅,你跟黄半仙……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穆师傅呵呵一笑,不是很正经地说:“黄半仙?他祖上是茅山道士,专跳神捉鬼的,我呢,祖上是赶尸匠,专门做走脚赶山的体力活,不过这年头走脚的饭不好吃了,捉鬼请神也成了迷信,那道士滑溜得很,跑去当风水先生养家糊口,听说海赚一票,乐得嘴都歪了。”
李安民一听就知道穆师傅在满嘴跑火车,她瞄了叶卫军一眼,心说这帮子人有个最大的共通点,那就是扯谎不眨眼,连叶卫军都跟着学到了精髓。
出了密林之后就能看见一带青灰色的山影,连绵起伏,朝两边无限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山峰高耸入云,看不到峰头。双头白蟒将他们送到两山交叠的峡口,低头蹭着穆师傅的手撒了会儿欢,吐着信子又扭动着游回林子里。
山隙后是一片开阔的峡谷,谷里空气清晰,遍地芳草,没有过于高大的植株,皎洁的月光把周围的环境映照得透亮,眼前景物似乎都被染上一层白霜。叶卫军关掉手电筒,拉着怔怔出神的李安民紧跟在穆师傅身后。
李安民像农村人进城似的东张西望,问说:“这里就是斜斗坪?好像没什么人啊……”
叶卫军说:“这儿的方位跟黄半仙给的路线不符,古树林所在位置应该是连桥山的东山。”
穆师傅说:“用了些障眼法,平常人过路只能看到山影,过不来。”
谷里生活着许多动物,就李安民看到的有蛤蟆、兔子和小鹿,这些动物都不避人,还会特意绕上前来的探头探脑,似乎对外来客充满了兴趣。
竹林里有一座十三层的塔寺,八角塔檐,外墙涂成白色,塔身高大,整体呈下宽上窄的梭形,台基高五米,顶部屋脊上铸有八座力士,顶部的塔刹则是莲花铁座,气势雄浑壮阔,李安民站在台基下张大嘴巴朝上望,完全被震慑住了,感觉自己比蚂蚁还渺小。
两个穿青袍的和尚正在塔门前扫地,见到有人来都竖掌行礼。塔底层是个殿堂,堂里立着五尊佛象,最大的一尊卧佛象盘踞在西面的高台上,台前横放长供桌,桌上香火供品一应俱全。其他四尊佛像各据殿堂一角,两尊金闪闪的慈佛法象,两尊黑黢黢的怒佛金刚象,墙壁上有许多内嵌的窟洞,每个窟洞里都摆放一座灵牌。
最奇特的是,这殿堂虽然供的是佛象,顶部却有道家太极八卦的图形,仔细看,八卦边缘还围绕着众多道家神仙的彩雕。
穆师傅带着两人敬献香火,把五尊佛象都介绍了一下,卧佛是迦蓝天尊,金闪闪的是普世如来和药师如来,黑黝黝的是箕廉星君和武帝天师。
李安民一听就怪了,看向叶卫军:“如来是佛教的吧,星君和天师是咱们道教的官职吧,怎么都混在一起了?”
叶卫军说:“佛道合一的寺院也有,贺兰山的寿佛寺、巢湖的中庙寺都是佛道双修,据说迦蓝天尊就是受劫后得到迦蓝佛灵骨重生为佛的道教神仙。”
穆师傅拿出三个草蒲团丢在地上请他们坐,说:“这寺塔原来是天尊寺的积香坛,天尊寺就跟叶师傅说的那些寺庙一样,是座佛道融合的寺院,现在搬别处去了,只留了个寺塔下来,我家世代在庙里修业,算个俗家弟子的形式。”
叶卫军问:“这寺塔就你一人照看?”
穆师傅笑着说:“弟子跑得差不多了,能留下来的都是铁打铜铸的老班底,我就是代职打杂的,不能让香火断了。”
李安民对穆师傅的话不敢全信,有人扯谎扯习惯了,连吹牛都不用打草稿的。不过穆师傅虽然说话信口开河,办事却很牢靠,人也爽快,没拿架子,一口就答应为叶卫军封魂。
李安民问她要什么报酬时,她小人家用开玩笑的口气说:“拜个师父吧,一百年后到这山里来替我打杂看大院。”
李安民愣了愣,顺着她的话接下去:“一百年后?那我的骨头都能敲鼓了。”
穆师傅还真的认真考虑了一会儿,立马就打对折:“一百年太长了?那就五十年吧,五十年后记得过来领山里户口。”
李安民没当她的话是真,自己却诚心实意地应允了:“好啊,其实要不了五十年,爷爷奶奶去世后我就没什么牵挂了,这谷里环境好又清净,我就跟卫军哥搬进来住,等我死了就埋在山里,到时候麻烦穆师傅替我拴个魂,让我做个长生鬼一直陪在卫军哥身边。”
穆师傅看了叶卫军一眼,笑着说:“人死都要去投胎的,叶师傅总有一天也要进轮回,你想跟他在一起,不如去烧香求月老,让他老人家把你俩手上的姻缘线多牵个十条八条。”
李安民也看了叶卫军一眼,叶卫军正注视着她,眼神高深莫测,不知道在想什么,李安民竖起小指放在眼前,皱起了眉头:“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不可靠,我也不稀罕什么投胎转世,连记忆感情都转没了,当个精明鬼比做个糊涂人要强,说起来那些在阴司当差的不都是鬼吗?”
叶卫军拍打她的后脑:“当差的都有公职,等阴禄到期,一样要投生,阎王爷还有任期呢。”
就在他说这话时,山窟里有一座黑色灵牌闪出了微光,李安民抬头看上去,就见牌面上写有“阎罗平等功德”,竟然是阎王爷的神牌,李安民拉了拉叶卫军,对他“嘘”了一声,意思是别说了,隔牌有耳,阎王老爷在听着呢。
穆师傅的视线在叶卫军和李安民脸上来回扫视,笑着说:“阎王爷和殿上高官都是有神籍的,期满要去受劫,劫难完了还得归位,就算不回地府也还有别的差事要做,都说人间劫是地狱劫的最后一道,也有人受着就不愿出来了。”
这夜没多谈,叶卫军和李安民被安排在僧舍里住下,过了半个月吃斋刮肠子的清修生活,养足精神后,穆师傅把两人领到一座山洞里,山洞底部很宽敞,与寺塔底层的结构很像,地面上布满阴刻的法阵,还有许多看不懂的咒文。
法阵中央矗立一座巨大的冰晶柱,上接洞顶下连地穴,柱身被四条黑黝结实的铁链捆住,一根锁链竟然比胳膊还粗,铁链各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延伸出去,分别被法阵的四个阵位上。
穆师傅说斜斗坪之所以被称为“尸王谷”,正因为这儿被传为“尸王”的封地,她说话时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冰柱,李安民顺着她的眼光朝上望,发现柱子里竟然有道模糊的人影,被冰晶体折射出来的光芒遮住,再加上离地太远,根本就看不清形貌。
穆师傅让叶卫军躺在冰晶柱下的一个圆形法阵里,从这个角度能看到洞顶上的须弥座宝轮与地狱六道的壁画,每一幅场景都描绘得逼真生动。
穆师傅选择了与地狱六道壁画相对应的一个法阵,对李安民说:“如今支撑着叶师傅躯体的是历代百隶的魂气,不是普通的死灵,罡气太烈,就算被我用封魂术封住七窍,至多再撑两年,那些魂气就会爆体冲出来,到时候他的灵魂会被撕裂,落得一丝不剩。”
李安民说:“黄半仙叫我们来找你,说你会给我们指条明路。”
穆师傅笑道:“不是一条,是两条,先说保险的——我可以给叶师傅做个功德圆满的超度,让他尽快解脱。”
李安民压根没考虑,也没费心征求叶卫军的意见,摇头说:“不要这条,这不是解脱,不要!”她的语气有些激动。
叶卫军拍拍李安民的肩膀,顺着她的话说:“不需要。”
穆师傅撇嘴笑了下:“另一条路不好走,想要使叶师傅的躯壳能承纳百隶的魂气,就必须让它变成像百神谱那样的附灵媒介。”
李安民随身携带的傩神面具就是百神谱的一种不完全形式,百神谱是通灵的巫器,能招出驱避鬼疫的斗铜子。
斗铜子原本是种噬魂的凶兽,古巫方相把它的灵魂分封在一百三十三名仆隶体内,也就是通常说的百隶,祭祀时需要让百隶附灵在巫器上,聚合魂气显化出斗铜子的兽形,依靠百隶的灵魂来压制它的凶性以供傩巫驱役。
用血肉之躯制造百神谱最容易发生的意外状况就是媒介的灵魂被斗铜子反噬,从而变成一头人形凶兽,能否压制斗铜子的凶气,除了要靠媒介的自身素质,还得看制造媒介的傩巫行不行。
穆师傅对李安民说:“我听道士提过,说你祖上是担任百隶的振女,能使百隶显像的祭师,那地位至少不会在狂夫之下,再加上你跟叶师傅渊源不浅,由你亲手来做成功率高些。”
听了她这番话,李安民不免想起雕刻皮影的鲈鱼掌柜和雕偶的管师傅,鲈鱼掌柜曾说过,方士的媒介必须要亲手制作才能发挥应有的效果,想来这点在巫术上也是相通的。李安民义不容辞,也不打算把这个机会让给别人。
穆师傅把操作过程和注意事项告诉两人,留下符袋就离开了洞窟,说是三天之后再来验收成果。
叶卫军盘腿坐在法阵中央,把符袋摊开,从里面取出装魃砂的盒子和针线包,对李安民说:“来,手给我。”
李安民乖乖地伸过去,叶卫军用针在她的十个指头上各刺一针,依次把血挤在小盒子,拿出一支符笔递过去:“把砂调匀,润笔描阵。”
李安民依言照做,一边不解地问道:“我的血那么管用吗?怎么开阵都要我献血啊?”
“血液可以导引魂气,你的血也不是什么场合都适用,关键是为了让百隶显像,你曾经招出斗铜子驱避了兽灵,我想……你的血气多少能克住它的凶气。”
李安民调好魃砂后,趴在地上,从外至内把法阵的刻纹涂成红色,描画完法阵之后,在阵外贴一圈符,接着要封魂,叶卫军仰面躺倒,让李安民用魃砂点住他的七窍。
“自古以来,风险最大但效果最好的附灵法就是埋符,小妹,用魃砂给百神谱封面,裹上封魂符,符袋里有个皮囊,把它拿出来。”
李安民一一照做,打开皮囊一看,里面竟然是套缝尸工具,刀口锋利、刃面雪白,像白晶石打造成的,还散出丝丝寒气。
叶卫军拿起一把单刃刀细看,用手指在刃面上来回擦拭,说道:“这应该是用谷外那条双头巨蟒的鳞片磨制出来的,小妹,你就用这刀打开我左边的胸腔,把百神谱埋进心脏里。”
虽然李安民早就听穆师傅提过了,但听归听,真实施起来简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
“卫军哥,我是上过人体解剖课,但那是艺用人体解剖的讲座,从来没上过手术台,也就在上小学时解剖过鲫鱼和青蛙,呃,解剖完它们就挂了。”
“傻瓜,就算你把我的心脏掏出来也没事,当成解剖尸体就行。”叶卫军笑着安慰李安民,拉住她的手放在领口上,缓缓吐气,说:“来,我教你,先把纽扣解开。”
李安民跪在叶卫军身侧,解开扣子,脱去上衣,叶卫军指压胸口,用手丈量,找到点头按住,对李安民说:“从这里开始,往下竖切一道三寸长的口子,就用那把单刃刀。”
“不用戴手套吗?还没消毒……”
“不需要,这不是手术,别紧张,我不是教你切过猪肉吗?”
“那能一样!?”李安民龇毛了,盯着叶卫军起伏的胸大肌猛瞧了会儿,咽了咽口水,努力回想临床解剖教程里的内容。
她用刀从叶卫军的手指下方切开一个小孔,抬起左手,把两指插进去,由于没戴手套,手指能清楚地感觉出肉壁的黏湿,冰凉凉的,竟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叶卫军低低呻吟了一声,李安民马上问:“疼吗?我看教程说这样能避免割伤脏器。”
“还好……你别顾忌我,继续。”叶卫军面色发白,额上渗出细汗。
李安民点点头,从两指之间把胸壁切开,先切一道三寸长的竖口,没有血流出来,刀口的血液像被凝结了般,在皮肤表面形成一层冰晶状的保护膜。
李安民稍感安心,照着叶卫军的指导再在竖口上方横切一刀,形成“T”字型,将胸肌和胸壁一并剥离,叶卫军用自己的手当扩张器,把两根肋骨撑开,李安民换用剪子剪开心包,选择左心房,在左右静脉的入口之间作直线切割,剖开之后,把傩神面具埋入瓣膜内,再一层一层地将剖口缝合好。
这就等同于给叶卫军做了个开胸手术,神奇的是一滴血也没渗出来,血液像凝固了似的紧紧吸附在皮肉上,就连掏进体内的手也只粘了些半透明状的红色晶体。
“卫军哥,还能吃得消吗?”李安民把刀剪插回皮囊里,就拿脱下来的衬衫轻轻擦拭叶卫军身上汗水。
“没事。”叶卫军轻轻吸了口气,撑起上身半坐起来,李安民连忙扶住他。
就在这时,一团金红色的光芒从叶卫军的胸前浮出,落在地上形成一簇火苗,转瞬朝四周蔓延开来,火舌流窜,眨眼间就把法阵内部变成一片火海,火焰没有热度,似乎只是一种固有的形态。
叶卫军的皮肤上突然浮现出许多诡怪的面孔,或哭或笑、变幻莫测,剖口的裂缝中不断溢出点点金光。他的身体剧烈痉挛,两眼暴睁,瞳孔里红光闪动,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跟在地底的情况非常相似。
地面上的法阵散出刺眼的白光,光芒自地面朝上不断延伸,直至与洞顶的壁画相连,形成一道光柱,将叶卫军和李安民笼罩其中。
一头马身鸟头的怪物从火焰下腾起,这就是斗铜子,李安民还能记得这头怪兽的模样,她紧紧抱住叶卫军,斗铜子正用那双赤红的双眼凶狠地瞪过来,李安民皱起眉头,也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斗铜子扬起前蹄人立而起,昂头长声啼鸣,募然化作一道青光直射入叶卫军的身体里,在光芒隐没的同时,火焰也随之熄灭,叶卫军的身体却散射出青光,向来冰凉的皮肤变得灼烫。
他挣开李安民的手,反身把她压倒,这一扑的动作非常粗暴,李安民没来得及防备,后脑勺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眼前一黑,立即就晕了过去,合上眼之前,她依稀看到叶卫军眼泛红光,把头凑到近前,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