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0
醉酒微酣: 一不做,二不修 1 - 14
文案
天赋异禀的大胸少女,捡到了英俊迷人的病弱书生。
少女苦恼:要怎么才可以得道成仙,上天找姑姑?
书生勾唇:古籍记载——千年道行,始于双修。
第一章 桃花源,喜相逢
在东晋、西越、南楚三国的交界处,有一狭长峡谷。
万丈沟壑平地起,峡谷两侧奇峰峦叠,峡底洪流奔泻,滔滔流水不舍昼夜的冲刷开辟了山道,改变了路向。
天然的地势隔开了三国疆界,加之悬崖深谷陡峭险峻,是故此处像是个被世间遗忘的角落,鲜有人烟往来。
无边无际的幽谧,仿佛笼罩在了这里千万年,甚至还会继续延续下去。
山顶云端,有一只白鹤正在翱翔,随风逐日。忽然,它好像受到什么召唤一般,振翅就往峡底冲去,俯直而下。白鹤穿透谷中迷雾,飞越千层叠翠,最后掠过惊涛水面,落在一块草地上。
滟滟桃林,花开得正好。流莺舞蝶穿梭花丛,几多红艳浅深。
“咻咻——咻咻——”
一位挽着袖子的中年农妇从不远处冒着炊烟的茅屋里出来,站在门口大声喊:“咻咻——快回来,开饭了!”
咕咕,咕咕。
回应农妇的只有房顶上鸽子的叫唤,她又喊了一阵还是没人应,气得她把锅铲一扔,双手叉腰,扯开嗓子大吼道:“情岫!快给老娘回来吃饭!不然我宰了你家小鹤!”
刚刚落地的白鹤被这吼声一震,差点歪脚倒下。
洪亮的声音如水纹般晕荡开来,穿过桃林,来到松林小瀑水潭边。
“哗啦”破水声响起,从清澈潭水里冒出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脑袋,她张嘴“噗噗”吐掉口中泉水,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婶婶好像叫我了?”
她竖起耳朵听了听,却又毫无动静,仿佛刚才在水底听到的声音只是一场错觉。
清露涟涟映照之下,衬出水中少女一张与年纪不符的妖媚脸蛋儿。乌鬓低垂,秀脸朱唇,水剪双眸,眼梢微微上挑,自带一抹风流色。她孤身在这荒山野岭间,倒像是谁画的一幅美人图,画中人儿疑似天来,不知缘何跌落此间。
情岫咧嘴一笑,长长舒了口气,慢悠悠游到潭边靠在大石上,叹道:“婶婶真凶,动不动就大呼小叫的,每次吼得我耳朵都要聋了……真奇怪叔叔怎么受得了?难道他真的可以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换我可不行,巴不得每天躲得远远的……松松,你说是不是?”
四周并无其他人,可情岫还是一个人说得起劲。
“松松,你去过外面吗?我是说除了这片树林以外的地方。反正我就没去过,叔叔说我还太小不能出去,要等到长大以后……可是我现在都长大了,他们还是不让我出去。我好想知道村子外的世界是什么样……”
“松松,你见过你爹娘么?他们是不是和你一样?灰灰的,有条大尾巴?反正我看你们模样都差不多。可是人就不同了,男人和女人,大人和小孩儿,模样差很多。唔……我爹娘会是什么样呢?我是女孩子,应该像娘多一些吧……可惜我没见过他们。”
“松松,我偷偷告诉你。其实除了叔叔婶婶和村里的人,我还见过其他人。”
“哎呀,她应该不算是人。她总是穿着又白又软的漂亮衣裳,一尘不染,就像天上的云朵,还有她说话声音很好听,我想她应该是下凡的仙女吧。”
“我叫她姑姑。以前她每年都会来看我,给我带很多外面的东西,她说等我十六岁的时候就会来接我出去。松松,我下个月就十六岁了。我马上就能出去了,好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又或者是天上仙宫……到时候我带你一起去好不好?”
“只是,姑姑已经好多年没有来……她是不是忘了?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我看书上说有人修炼以后得道成仙,最后升到了天上去,住在了天宫里。要不我也去修炼?这样可以找姑姑……”
“婶婶老笑我做梦。我才没有胡思乱想呢!你看,我跟别人都不一样,我能听懂你们说话……松松,说不准我上辈子和你一样,也是住在林子里的!”
情岫趴在池边絮絮叨叨地说着,无人回应。在她面前只有一只身灰毛尾的小松鼠,两只前爪抱着一个松果,啃得开心。
“臭松松,不专心!”情岫不高兴它只顾吃,伸出指头弹了小松鼠脑门一下,嗔道:“以后我再不给你栗子吃了!我自个儿全吃光!”
小松鼠一听,赶紧扔掉松果,“吱吱”叫了两声,还拿毛茸茸的大尾巴去扫了扫少女藕臂。
情岫咯咯直笑:“现在知道讨好我了?小坏蛋!你要是对我不好,我以后就不带你出去,我带鹤鹤、吼吼、斑斑它们去。斑斑跑得快,吼吼力气大,它们都可以保护我,叔叔说外面很多坏人的。你看你这么个小不点儿,能干嘛?”
唧唧,吱吱。
小松鼠又蹦又跳,胡乱叫唤几声,尾巴不停动来动去。那模样好似很焦急。
“安啦安啦,我吓唬你的,谁叫你贪吃不理我来着?好了我要起来了,这水可真凉。”
情岫作势起身,小松鼠赶紧两爪一伸捂住脸,连忙转过身去,三两步躲到石块后面。
芙蓉出水,娇姿乍现。少女窈窕的身影跃出水面,羞煞了芳草碧波。她原本长相就有几分与众不同的妖娆,现如今胸脯处的玉峰更是高耸非常,使得媚相又重了几分。
奇怪了,明明生就一副媚骨,可偏偏眼神纯净无邪,格外清透。
情岫刚刚穿好衣裳,正准备带着小松鼠回家,突然嗒嗒蹄声传来,冷不丁从林子里蹦出个活物。
它有马驹大小,通体栗红,背脊和身躯两侧镶嵌了许多白色斑点,形似梅花,头上还顶着两个大大的分杈犄角。
“斑斑!”
情岫看见梅花鹿兴奋地招招手,然后拿起石头上放置的葛藤枝条,走过去喂给它:“你都好久没来找我了,松松说你找媳妇去了。怎么样,找着没有?她漂不漂亮?”
梅花鹿“哧哧”了两声,对近在眼前的嫩草并不动心,而是张嘴咬住情岫的衣袖,使劲把她往林子里拽。
“诶诶!慢点儿慢点儿!出什么事了?慢慢说嘛……”
古藤深林,蔓草沃沃。情岫跟随梅花鹿灵敏的脚步,穿过大片的松林,最后终于来到了石崖底端的灌木丛。
梅花鹿停下,跳到情岫身后,拿角去抵她的背,意思让她朝前走。
情岫看见大片齐腰高的草丛中间有个地方塌进去一块,她刚才听斑斑说了,草丛里有个奇怪的东西。但到底是什么东西,斑斑又说不清楚,只是叫她自己看。她心里有些害怕有些好奇,鼓起勇气慢慢靠近那里。
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情岫扒拉开野草,终于看到了那个所谓的奇怪东西。
咦?好像……是个人?
不过这人浑身脏兮兮的,全是泥巴,脸上还有血渍,遮得眉眼鼻子都看不清了,活像块烂泥糊的石头,难怪斑斑会看不出是个人。
情岫仰头看了看上方寸草不生的笔直石崖,不禁咂舌。
他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情岫跪下,俯首靠在这人胸口听了听,察觉到还有心跳,登时大喜。她轻轻捧住这人的头搁在腿上,唤道:“醒醒,醒醒呀……你听得到我说话么?”
叫了半晌这人也没睁眼,只是眼皮轻轻动了动,干涸嘴唇微张,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嘴皮都干裂了……”情岫见状眉头皱了皱,随即又把人放下,对着松鼠和梅花鹿说道:“松松你去把吼吼叫来,斑斑你留在这里看着他,我去拿水。”
她说完就匆匆跑开了,临走还不忘扯上一片厚实的大树叶卷成漏斗状装水。
不一会儿情岫捧着水回来,小心翼翼在这人身边蹲下,轻轻洒了些在他唇上润了润。
这人兴许是渴得狠了,一沾到水就把嘴张得大大的,想要攫取更多。于是情岫把厚树叶戳了一个小洞,清水立即如小泉般徐徐流进他口中。
喂完他,情岫把剩下的水用来给他洗脸,擦干净了血污。
真好看!
一张年轻的面庞跃然眼前,皮肤白净鼻梁英挺,眼睛虽然闭着,可眉宇间隐隐有抹不羁的风度,十分英俊。
情岫看得很专注,除了村子里的十来户人家,她可是第一次看到别的男人。她歪着头,心里猜想外面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漂亮好看?
视线下挪,情岫发现这人手里好似捏着样东西。她掰开他的手掌,看见一块圆形的绿色石头,上面还写得有字。
“九……虎……这是你的名字吗?那我以后就叫你九虎好不好?”
情岫正自言自语得高兴,躺在地上的这人喉咙里发出浅浅呻吟,幽幽转醒。
“呃……”
情岫闻声雀跃,俯身凑到他面前,笑着说:“你醒啦!”
这人刚睁眼,眼神还有些涣散,等他回过神来看清情岫,不觉一怔,显得有些迷惘。
他眨了眨黑亮的眼睛,不太确定地问道:“狐妖?”
第二章 牵牛藤,幽密洞
“狐妖?哪里哪里?!”
情岫大惊,起身左看右看,脑袋摇摆得像拨浪鼓。
左虓对于坠崖一事本已不抱生还希望,谁知待他睁眼却发现面前杵着个妖娆的绿衣女子,长发披散,发梢还在滴水,身上一股青草般的清新味道。
恍惚中他以为灵魂出窍,见到了阴司美艳女鬼,可后背传来的剧痛又提醒他肉身未死,是故他揣测自己是不是跌进了什么妖魔洞穴,见到了由妖精化成的人类。
不过一看情岫这反应,还有摔飞的思绪逐渐汇拢,左虓不禁暗自嘲叹。他这是怎么了,糊涂了不成?世上哪儿有艳鬼狐妖?横行作恶的,全都是人。
“姑娘……”左虓撑着想坐起来,“请问这是何地?”
情岫急忙去扶起他:“这里是石崖底呀!九虎你不要乱动,你腿受伤了,走路会很疼的。”
“我知道这里是悬崖下面……我意思是问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你住在这附近?”
左虓对情岫牛头不对马嘴的回答有些无语,他又耐着性子换了个问法再问了一遍。
情岫很认真地点头:“嗯,我家就住在林子的那一边。我们就叫这个地方叫崖底,没有其他名字。”
左虓眼皮一垂,神色带了丝凝重,有喜有忧。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这里有人家,纵使他现在拖着一身伤,也能勉强存活。可同样道理,有人的地方就有消息,如果被那些人知道他还没死,找上门来……
情岫见他发愣,唤他:“九虎?九虎?”
叫了好几声左虓才敛起思量,不解抬眉:“九虎?你叫我?”
“是呀,你不是叫九虎么?”情岫把手中之物还给他,指着道:“喏,你的名字刻在上面。”
虓。
左虓看着这块玉佩,眼神晦暗不明。山间少女不识此物,倒也算件好事,不过这东西留在身上委实太危险了。
突然,左虓抬头冲情岫笑了笑,把她的手推回去:“多谢姑娘救命之恩,我身上也没带什么值钱东西,这块玉就送你罢,权作答谢之礼。”
“我不要。”谁知情岫却不肯收,“叔叔说了,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再说……这种石头我都有好多,拿来也没用,硬梆梆沉甸甸的,还占地方。”
此女的想法……倒是挺奇怪的。
左虓被她这一拒,倒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他马上又找到了说辞:“这样罢,那就劳烦姑娘先帮我收着。你看我现在这样身上也没地儿搁,等过几日我好了能走了,你再还给我,怎么样?”
情岫觉得这个法子可行,把玉佩收进怀中,爽快答应:“行!”
野兽嗷呜的咆哮声震撼树林,一群鸟喳喳叫着腾飞逃跑,紧接着从林子里奔出一团黑色的庞然大物。
左虓定睛一看,顿时哀叹“天要亡我”。他赶紧推了情岫一把:“姑娘快走!”
情岫倒是很识时务,站起来就跑。不过左虓很快就发觉不对劲,这姑娘怎么主动往猛兽身上扑去?
他焦急大喊:“姑娘不可!往左边逃!”
这一瞬,左虓差点热泪盈眶,古有元帝婕妤挡熊,现有这素不相识的好心姑娘舍命相救……没想到临死之际,他还能有这番际遇,真是死得值了。
“吼吼!”
情岫大笑着扑向来者,一把搂住熊头,揉着它头顶的毛,道:“让我看看,睡了个冬天是不是又胖了?瞧你这身膘,啧啧,肥嘟嘟的……”
黑熊似乎有些不悦,它本是四肢着地,这会儿两只前爪扬起,竟然直直站立起来,露出胸前一道白毛。情岫搂住熊脖子,就这般挂在了它的身上。
左虓大骇,暗自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真的不是狐妖?真的不是?
情岫亲昵地蹭了蹭黑熊,忽然想起一件重要事来。她赶紧从它身上下来,指着左虓道:“他摔坏了腿走不了,我又背不动他,吼吼,你帮我把他背到洞里去好不好?”
巨大熊头一偏,黑熊鼻腔哧哧,不情不愿的样子。
情岫抱着它粗粗的臂膀撒娇:“你就帮帮忙嘛,吼吼你最好了……这样!我家还有罐蜂蜂给的蜜糖,明天我拿给你!”
在她的死缠烂打和蜂蜜诱惑之下,黑熊低低吼了两声,然后慢悠悠朝着左虓走近。
左虓看着眼前近千斤重的猛兽,不觉浑身肌肉紧绷,额角都渗出几颗汗珠。
“来,我扶你坐上去。”
情岫过来搀起左虓,左虓一把握住她的手,眼波闪动,试探问道:“这是你家养的?”
情岫否认:“不是呀,吼吼住在林子里,自己会找东西吃,不用我养。是我看你受伤了,叫松松去把它喊来的。”她扬手一指梅花鹿和小松鼠。
左虓刚站起来就一个踉跄要往后倒去。
他一定是摔坏脑子了在胡思乱想。媚胜狐妖的少女,听得懂人话的动物,人兽交谈……他一定在做梦!
情岫赶紧把身子凑过去垫在他手臂下,支撑住他:“小心小心!慢慢走,不急。”
好不容易把浑浑噩噩的左虓弄上熊背,情岫待他坐稳,又叮嘱了黑熊两句,这才带着几个家伙一摇一晃地进了林子。
杂草掩盖了洞口,花藤蜿蜒,开出朵朵紫白小喇叭。
情岫用树枝扫去洞口障碍,接着令黑熊把左虓放下,过去抬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头,搀扶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洞里。
潮湿水气扑面而来,左虓仰头打量着洞内林立的怪石,还听见了水声滴滴答答,他问:“姑娘这是你家?”
洞内有块平整巨石,情岫让左虓在此坐下,抹了把额头,喘着气道:“我家在村里。你先歇着,我回去找叔叔拿些药来治你的伤。对了,你别乱跑,村里的人不喜欢有外人来这里的,他们看见你一定会赶你走。”
左虓笑着指了指右腿:“你放心,我现在可是有心无力。”
“呵呵……”情岫捂嘴笑道:“哎呀我都忘了!那好吧,你好好休息,我很快就回来。”
她提着裙摆轻快地跑出去,到洞口又忽然回眸,眼睛弯起:“你要是饿了渴了,就叫松松给你拿吃的,我会叫吼吼在洞口看着,不让别人进来!”
清甜声音随着少女身影的远去渐渐消失,左虓想起刚才无意中触摸到的柔软,举起手掌看了看,挑唇一笑:
“手感还不错……”
情岫到家的时候,一轮明月刚刚从山头升起。农妇站在院门外,双手抱胸倚靠在树,脚下扔了一根鞭子,看见她皮笑肉不笑地飘出一句:
“玩够了?舍得回来了?”
情岫偷偷吐了吐舌头,耷拉着脑袋故作乖巧地走到农妇面前,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婶婶您听我说……”
农妇虽然布衣荆钗,可眉目间英气勃勃,颇有几分女中豪杰的风范。她目光一凛,凌厉喝道:“把手拿出来!”
情岫浑身一个激灵,赶紧背手藏到身后,使劲摇头:“不要不要!婶婶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农妇不吃这一套,脚尖一撩挑起鞭子,抓进手中抻了抻,说:“快点,不然待会儿加倍。”
情岫撅着嘴,极不情愿地伸出手,缓缓摊开握紧的秀拳,诺诺道:“您轻一点……”
“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犯!”
农妇训着就要落鞭,情岫不禁脖子一缩,紧紧闭上了眼,咬牙准备挨这一下。
啪——
一声皮肉相接的脆响,情岫“嘶”了一下,心想这回惨了,手心非烂不可。谁知还不等她觉着痛,农妇便大声嚷嚷起来。
“要死了你!挡什么挡?快给我看看!”
情岫睁眼,看见面前已经站立了一道修长身影。她雀跃喊道:“叔叔!”
中年男子回首,露出一张儒雅的脸庞,他噙笑问道:“咻咻又闯祸了?”
情岫有些委屈:“我就是回家晚了些……”
农妇赫然打断她,瞪眼斥道:“晚了些?你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姑娘家家不在屋里好好待着,就知道满山乱跑,成何体统?!”接着她又叉腰训斥中年男子:“还有你,就知道护着她!回回这般,你说她怎么会改?!”
“是是是,娘子教训的是。为夫一定谨记,断不敢再犯。”
中年男子抱拳鞠躬,深深一礼。趁着农妇未觉,他偷偷冲情岫眨了眨眼。
“嗯。”农妇依然气势十足,口气却软了几分,她率先转身走进院子,松口道:“快进屋吧,饭菜都凉了,我去热热。”
逃过一劫,情岫耸耸肩,在背后不住偷笑。
中年男子摸着她的头,柔声道:“走吧。”
情岫看见他手臂上一条绽开的血口子,赶紧捧起来吹了吹,心疼道:“叔叔疼不疼?都怪我不好,我不该惹婶婶生气,害你遭殃。”
“小伤而已,没事。”中年男子满不在乎,反而安慰她,“你婶婶就这脾气,嘴巴厉害心肠软,你要多顺着她,这样才不会吃苦头。记住了?”
“知道啦!叔叔我们快进去,我给你伤口敷药。”
夜深了,寂静院落灯火熄灭,只闻低低人声。
“相公,手还疼不疼?”
“没事,咻咻给我上了药,都包好了。你以后别动不动就发火,当心吓坏她。”
“唉……这丫头是愈发难教了,我也是希望她多学些东西,不然以后回去可怎么办?她这样的心思,如何敌得过那些人?可你看她,玩性太重了,一点也没有……”
“娘子,”男声打断她,“其实咻咻这样也未必不好,贵在纯真。一切都看天意罢,时候不早了,早些歇息。”
“……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们这样安排是不是错了?”
月上中天,主人寝房传出微微鼾声。忽然从一侧的厢房钻出个小小人影,猫着腰抱着团包袱,蹑手蹑脚地打开院门遛了出去,一溜烟儿跑远。
“九虎!”
情岫兴冲冲地跑进山洞,却没看到左虓的身影,只见地上燃着一个小火堆,几根柴都快烧没了。
她顺手添进去两根树枝,抽出一根粗的当火把拿着,往洞里走去。
“九虎你在哪儿?九虎?”
走了一截,火光照耀出一道人影。只见左虓坐在角落面色苍白,脸颊全是汗水,咬着牙很痛苦的模样。
情岫急忙凑过去:“你怎么了?”
第三章 海棠香,迷魂汤
“没、没……事……”
左虓像是被人掐住喉咙那般,从嗓子眼儿憋出几个字。
情岫听了颇感凝重,她架着左虓就走:“你是不是伤口疼?我带了药来,马上就给你敷上,你忍忍。”
“姑娘,你先放开我……”
岂料左虓却是扶着石壁不肯走,吞吞吐吐地说:“你……你先去外面等我,我马上就出来……”
情岫不解,瞪大眼睛:“为什么?”
“我、我……”左虓“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反而一张俊脸涨得通红。
情岫眨眨眸子,凑近又问:“你要做什么?你看你都摔跤了,还是让我扶着吧。”言毕她再次伸手去搀左虓。
左虓更急了:“方才喝了水,我现在想……那个……姑娘你先出去,求你了……”
情岫屡次好意被拒,更加摸不着头脑,追根刨底:“你到底要哪个?”
她探究好奇的目光直直盯着左虓,把左虓看得都快烧起来了。
她绝对是故意的!存心的!还嫌他出丑出得不够是不是?!
左虓心一横,也不管什么风度面子了,脱口而出:“我尿急!要方便!”
“哦——”
情岫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哎呀你看我都忘了人有三急。可是九虎,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方便,反而往洞里面走?”
左虓眼梢一抬瞟向洞口黑熊,咬牙切齿:“那么大个家伙堵在那里,你瘸着腿出去一个给我瞧瞧?”
……
洞外,左虓躲在一棵树后面,情岫背对着他,蹲在地上拿树枝逗小虫子玩儿。
“九虎,你好了没有?”
“别催!”
左虓一想到背后有双眼睛,就浑身被针扎似得,怎么也释放不出来。
“好慢……”
情岫等了许久还不见左虓好,突然“哎呀”一声。
“九虎九虎,你是不是把那里摔坏了?所以出不来?”
左虓差点一口血喷出来,他愤愤磨牙,吼道:“我好得很!”
竟敢诅咒他的命根子?臭丫头,等他腿好了就把她办了!看她还敢不敢怀疑他那里坏了!
不过被这一气一激,左虓这下倒是舒坦了。他穿戴好后唤来情岫,搭着她肩膀又走回山洞。
一路上,左虓故意把大半个身子都靠在情岫身上,专门压她。他还仗着身高优势,从上往下打量情岫。
脸蛋儿巴掌大,下巴尖尖,丹唇小小,长相倒是过于妖娆了一些,不像那些闺秀淑女,但是眼睛很好看,姿色算上乘。个头不高不矮,刚刚到他肩膀,合适。至于这身材嘛……嗯,蜂腰丰峦,很有料!
荒山野岭活色生香,左虓素来为人洒脱,没那杞人忧天自怜自艾的情怀。这会儿佳人在怀,他突然心头一动。
“姑娘,我还不知道你怎么称呼。”左虓刻意放柔声线,浅笑一问。
情岫咧嘴一笑:“我叫情岫,小名咻咻。随便你叫哪个。”
“情岫,情岫……嗯,禽兽?”
左虓咀嚼着这个名字,突然笑了起来,不怀好意地唤道:“小禽兽?”
情岫没听清,以为他叫自己“小情岫”,眯着眼欢快应声:“诶!”
回了洞里,情岫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木盆打上一盆水,然后翻开包袱,把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儿抖了出来。
她伺候左虓坐下,蹲在他跟前,拿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右边裤脚,把伤处露了出来。整条腿都有擦伤,血痕道道。膝盖上方腿的内侧,还有个铜钱大小的血洞窟窿,肉都翻出来了。
情岫拿绒巾浸了水,轻轻地揩拭掉边缘血污,自言自语道:“这个好像不是摔的……”
“嗯,是箭伤。”左虓忍着疼,淡淡说道:“我怕箭上有毒,就把箭头拔了下来。”
“哦。”情岫在伤处撒上药粉,痛得左虓眉眼拧作一团,嘶嘶倒吸冷气,却硬是没有抱怨一声。
清洗了伤口又包上,情岫问:“咦?你怎么会受箭伤?你不是自个儿从山崖掉下来的么?”
左虓摇头,眼中神色凌厉起来:“是我一时疏忽大意,受奸人所害,若是让我回去,我一定把他们……”只说了一半,他忽然把余下的话语咽了回去,对上情岫清澈的眸子,道:“反正我也没想到自己会掉下来,更没想到我命不该绝,居然还被你救了。”
“叔叔说得果然没错,外面很多坏人。”情岫感慨一番,之后很同情地看着他,安慰道:“好人有好报,九虎你是好人,老天不会让你白白死掉的。”
左虓忍俊不禁,挑眉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好人?”
“唔……长得像好人呀。”
左虓更乐了:“好人难道有固定的长相?”
情岫点点头:“相由心生。有些人一看便觉得有善缘,有些人一看就不想亲近。九虎,我觉得你是好人。”
左虓本是有心逗她,没想到情岫说得头头是道,且平白话语中透出几分哲寓。他微怔片刻,笑道:“好罢,就冲你这句话,我也要当个好人。”
收拾完伤口,情岫去洞底捣鼓一阵,翻出些被褥,还拿出包袱里的衣衫递给左虓:“这是我叔叔的衣裳,你俩身材差不多,应该能穿。”
“谢谢。”左虓接过道谢,继而打趣道:“小禽兽,我瞅你这里怎么什么都有?真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情岫托着腮,有些得意:“那是当然。这个地方是我和姑姑约定见面的地方,我要把所有东西都备齐了,等下次姑姑来留她多住几天。”
“又是叔叔又是姑姑的,小禽兽,你家亲戚还挺多。”
情岫摇摇头:“我就只有叔叔婶婶和姑姑,没有其他亲戚,我连爹娘也没有。”
左虓闻言赶紧收起玩笑口气,正色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让你想起这些。”
“嗨,没事。”情岫倒是很大度,丝毫不介怀,很快扬起笑脸冲左虓打听起来,“九虎,你是住在外面的哦?外面是什么样子?好不好玩?”
“外面?你指的哪里?东晋、南楚还是西越?”
情岫糊涂了:“外面不就是外面么?还分哪里呀?”
左虓看她一脸懵懂,遂问:“小禽兽,你别告诉我你长这么大都没出过这里?”
情岫耷拉下脑袋,眼神颓然:“就是没有出去过。我生下来就在这里,都好多年了。”
左虓追问:“那其他人呢?也没出去过?”
他如今心里咚咚似雷鸣鼓,倘若此地当真与世隔绝,那他岂不是这辈子都被困这里了?
情岫想了想,不太确定:“我不知道……印象中好像大家都没出去过,不过叔叔每年会有一个月不在家,我猜他应该是偷偷出谷去了……”
左虓压下心中惊涛,故作无澜地随意问道:“那你们吃的穿的从何而来?还有这些器皿用具,应该是从外面买的罢?”
情岫否认:“不用买。村里家家都要种地栽树,还有养鸡喂鸭,我们有吃的。李叔叔会打铁造农具,王婶婶会织布裁衣,还有张爷爷会烧窑做碗盘瓶罐,赵大伯是木匠……反正你想要什么就拿自家的东西去别人家换。”
“就算你们吃住用皆无须发愁,可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这更不用担心了,我叔叔就是郎中呀!会看病医人的,刚才的药就是从他那里拿的。”
左虓越听越觉得奇怪,如果说是一群人有意避世,隐居在了此地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这里的人家几乎囊括了存活于世所必需的所有行当,是一个完美的桃花源,只要你想得到的,这里都有,这里什么也不缺,自然也不需要和外界联系。
太巧合了。
左虓方才的一点旖思一扫而空,心头被一团巨大疑雾缠上。
“九虎?九虎?”
情岫看他又开始发愣,喊了两声,说:“你是不是累了?那你睡觉罢,明天再给我说也一样。”
左虓被打断思绪,很快敛起疑问,唇角一勾,冲着情岫招招手:“小禽兽过来。”
情岫不明所以地坐到他身旁,然后冷不丁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左虓搂着她,俯首在她颈窝一嗅,陶醉说道:“真香……小禽兽,你擦了什么?”
情岫抬起手腕闻了闻,纳闷道:“我没擦什么啊。”
“小禽兽,要对我说实话。”
左虓双目灼灼,用炙热又专情的眼神盯着情岫眸子,好似蛊惑:“你喜欢我么?”
情岫凝眉想了想,点头:“嗯,喜欢。”
她喜欢叔叔婶婶,姑姑,还有松松斑斑吼吼……现在还多了个九虎。
左虓继续引导,声音绵柔入心:“那你不会骗我对不对?”
情岫信誓旦旦:“我从不骗人的。”
左虓黑亮的瞳孔犹如无底漩涡,诱人步步沉沦,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情岫眼皮渐渐发沉:“情岫……我刚才不是说过了……”
“我还想再听你说一次。”左虓看着她被睡意侵蚀,抿唇微笑,“对了,我还有个小小的问题,请你一定要诚实回答我,好吗?”
情岫闭上了眼,弱弱应道:“好。”
“有没有人指使你接近我?那人是谁?你们有什么目的?”
情岫发出梦呓般的声音:“没有……没有人,没有目的……没有……”
皎月冰凉。
外面传来野狼对月的嚎叫,情岫已经深眠不醒了,左虓还坐在那里盯着火堆发呆。
从他接到信踏上归途,就一步步走进了那些人的圈套,直至跌落悬崖,他以为一切猎杀就此结束。谁知又落进了这么个诡异的地方,还碰到了个似妖多过像人的古怪女子。一切种种,使得左虓不得不多个心眼,对身边的事物都疑心起来。
只是……方才连迷魂术都用上了,他还是没能套出有用的话来。
左虓侧首看了眼睡容恬静的情岫,依旧对她的心思深浅持有怀疑。
“不管了,白白浪费了本公子的力气,困死了,睡醒再说!”
左虓有些丧气,索性也躺了下来,紧紧挨着旁边的情岫。夜风又把一缕芬芳送到鼻端,他挪了下身子,转头过去在情岫脸颊碰了碰。
“真的很香,像海棠花……”
左虓忽然张开手臂把情岫揽进怀里,轻轻在她嘴巴上啄了一口:“看在你长得还行又尽心尽力伺候本公子的份上,本公子特允你暖床。你想出去是不?等我好了就带你出去,到时候赏你做个贴身丫鬟,小禽兽……”
第四章 杏树芳,静养伤
疏疏晨光自洞口投射进来,照在情岫脸上,卷长睫毛微颤,她徐徐睁开眼来。
头顶不是房间水粉色的绣帐,而是长了绿苔的岩壁,耳畔还有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情岫眨眨眼,转头一看,一下坐了起来。
“哎呀!”
左虓睡得正酣,被这一声尖叫吵醒,不悦揉眼埋怨道:“小禽兽你干什么,大清早就乍呼呼的……”
情岫赶紧跳下石床,嘟着嘴都要哭了:“要是被婶婶知道我晚上没回家,她非拿鞭子抽死我不可!”
左虓看她双目盈泪,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头一软,坐起身好言安慰道:“现在还早呢,你婶婶不一定起床了。趁她没发现,你赶紧溜回去。”
情岫弯腰穿鞋,点头道:“嗯!我也是这么打算的。九虎我走了,晚些再来看你!”
她穿好绣鞋提着裙摆就飞快跑了出去。左虓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洞口,双臂张开又懒洋洋地躺了下去,唉声叹气:“哎——”
忽然想起昨晚上和情岫相处的情景,他不觉嘴角高高扬起,很回味地自言自语道:“呵呵,小禽兽……”
洞口响起簌簌的声音,左虓耳朵一动,顿时蹭起身来,十分警觉地看向外面。
只见情岫又跑了回来,手里捧了张大叶子,里面装了几个不知名的青红果子。
左虓愕然:“你怎么……”
情岫一股脑儿把果子塞进他怀里:“你先随便吃点垫垫肚子,等我晌午过来给你送饭。记住,别乱跑啊!被人看见就糟了!”
来去如风,眨眼间丽影又消失了。左虓木然看着手中还沾着露水的青果,表情傻傻的。
他抓起啃了一口,暮春季节的鲜果并不丰腴甘美,入口微涩,可他却嚼得津津有味,很快吃完一个。
“什么果子?怪好吃的……”
情岫刚进院子就碰到婶婶从厨房出来,端着一钵乳白羹汤。
她一见情岫就道:“一大早又想往哪儿跑?洗漱了没?好了就来用饭。”
情岫紧绷的双肩松懈下来,偷偷喘了口气,笑脸回道:“好嘞,我这就来。”
三人围着红木圆桌坐下,虽只是用个朝食,桌上吃食却有十来盏,样样精致可心。玲珑牡丹羹、单笼金乳酥、二十四味素馄饨、水晶双鱼红枣糕……
情岫很乖巧地盛了两碗长生五子粥,依次双手奉给叔叔婶婶,最后才轮到自己。
“乖。”男子颔首称赞,他率先动箸,情岫也才随后拾筷用膳。
情岫喝着粥,悄悄拿眼观察叔叔婶婶的神色,琢磨着怎么才能在两位长辈的眼皮底下寻些吃食给洞里的左虓带去。
“叔叔……”
情岫方才唤了一回,叔叔便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食不言,寝不语。”
虽然平时是婶婶比较严厉,可情岫却是怕叔叔多一些,断不敢惹他生气。是故被他这么一瞅,情岫赶紧埋下头,把说辞吞进腹中。
好不容易熬到大伙儿都吃完了,婶婶收拾碗筷去洗,叔叔才转过身来问情岫:“咻咻,刚才你想说什么?”
情岫垂着眼,道:“叔叔,我想拿些吃食出去,可不可以?”
“拿去给谁?”叔叔猜测是那群动物,“你树林里的那些朋友?”
“嗯。”
情岫应了一声,心里却没底极了。九虎是在林子了碰见的,那他也算是树林里的朋友了哦?她可没说谎骗人。
“今早我发现少了两瓶治外伤的药,也是你拿去用了?”
情岫不敢诓他,承认道:“他被人弄伤了腿,我拿去给他敷伤口。”
“这样啊……要不要我帮忙给它看看?”
情岫赶紧拒绝:“不用不用!擦了药已经好很多了。我就是怕他没吃的饿着,所以想带些吃的去,又怕婶婶不同意……”
叔叔笑了,摸摸她的头:“去拿罢,我给你婶婶说一声。不过不是现在,我要先考你功课。”
杏花结子,春深树芳。
情岫站在庭院杏树下,中年男子坐于竹椅之上,儒雅风度一贯。他眼神虽柔却面无笑意,手中还捏着一把戒尺,面前搁着一册书,蓝封黄纸,墨味浓浓。
戒尺敲书,他正式发问:“虚实篇说‘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后面的是什么?”
情岫暗自庆幸此章是看过的,背道:“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
……
一场考问下来,情岫后背都湿了一片。大错没出,小错却有两三个,所以她还是被戒尺打了掌心,红楞肿起,火辣辣的。
她惧怕叔叔的原因也就在此,平日里叔叔虽然脾气好,可在功课一事上却铁面无私,惩罚起人来毫不留情。
“好了,今日就到此为止。”
听到这话,情岫如遇大赦,差点都想跳起来拍手叫好。但她不敢如此表露心绪,反而还谦虚道:“让叔叔费心了。”
卸下夫子头衔的叔叔格外亲切,他拉起情岫的手,放到唇边吹了吹:“打疼了吧?待会儿抹些消肿的药膏。”
情岫嘻嘻笑道:“没有没有,这回才打了三下,已经算很好了。有次才惨呢!整个手心都烂了,我连指头都不能动一下,要不扯着伤口疼死!”
儒雅男子眼浮愧疚,怜爱地看着情岫,无奈叹息:“咻咻,无论我和你婶婶做什么,初衷都是为你好。平时之所以对你如此严厉,也是为了你日后回……总之你别辜负我们的一番苦心便好。好了,你不是还和朋友有约?去罢,早些回来,别玩太晚。”
“对哦,我差点忘了!”情岫一跺脚,赶紧进厨房收起吃食,提着篮子奔出门去。
“我天黑前一定回家!”
少女铃铛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空中,农妇从屋内出来,问:“咻咻提着一堆吃的要去哪里?”
男子笑道:“那头黑熊受伤了,她去看看,这孩子……”
“成天跟群脏兮兮的飞禽走兽打交道,都快变野姑娘了,真是!”农妇努嘴嗔怪,有些不满,又道:“不过话说回来,相公,咻咻真是很像那人,简直一模一样,如果那人还在世上……”
“以前的事莫提了。”中年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悲色,负手在背,仰头看着枝头青杏,喃喃道:“一晃眼都十多年了,快到头了……”
情岫看着渐渐西斜的太阳,变走为跑,不歇气地冲进洞里,累得气喘吁吁。
“九、九虎……我、我回……来了……”
她扶着石壁弯腰歇了好一阵,然后才直起身来,提着竹篮走到石床边。
左虓静静躺在上面,双眸紧阖,毫无反应。
情岫放下竹篮,凑近唤道:“九虎?九虎?醒醒,我给你送饭来了。”
喊了几声,左虓还是睡着,不声不响,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听不见。
“九虎,你别睡了……”情岫渐渐有点害怕,试着拿手去推了推他肩头,却依旧没把人弄醒。
她眼眶一下就红了,颤巍巍伸指去探左虓鼻息,带着哭腔道:“我不是故意来晚的,你不要死……”
就在情岫嘤嘤哭泣的时候,躺着的左虓猛然睁眼,张嘴“嗷呜”一声,作势要去咬她的手指。
“啊!”情岫吓得赶紧缩回手,跌坐在了地上。
左虓坐起来,眉开眼笑地得意嘲道:“小禽兽,胆小鬼。”
情岫眨巴眨巴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直勾勾望着他。
左虓摸摸脸,纳闷道:“干嘛这么看我?我脸上有什么?”
“哇”一下,情岫抱着左虓哭了起来:“九虎你吓死我了!我以为你死了……”
左虓没好气笑道:“哪儿有那么容易死?你当我泥捏的啊?”
情岫抹泪,哽咽道:“我、我这么晚才来,你一直饿着肚子……我怕你饿死了嘛……”
“哈哈……”左虓眼泪都要笑出来了,他捏了捏情岫脸颊,“瞧你这傻样儿……一般人没吃没喝怎么也能活个三四天吧,我嘛,饿上七八天也不成问题。”
“真的?”情岫难以置信,泪眼迷惘,“可是上回我养的鱼,才一天没有喂就死了。”
左虓不信:“怎么可能?小鱼自个儿会在池子里找吃的,你就算十天半个月不喂也没事儿。”
情岫急忙辩白:“真的死了!上回叔叔带我去山上,我怕来不及回去喂鱼,就刻意给它扔了很多食料进去,谁知回家看它肚皮翻起飘在水面上……”
左虓一听,忍不住弹指给了她脑门一个爆栗:“笨蛋!你家的鱼不是被饿死的,是被你活活撑死的!鱼儿吃东西不知节制,喂多少吃多少,你一下喂了几天的食量,不被胀破肚皮才怪。”
情岫咬着唇,又要哭出来:“原来是我害死它的……”
“诶诶,别哭别哭!”左虓见状赶紧哄人,“你当时也不知道不是?算了,大不了以后再养新的就是了,你喜欢什么鱼?锦鲤好不好?我家多的是,以后整池子的鱼都给你养。”
情岫憋着泪,很认真地说道:“每条鱼都不一样的,就算以后养其他的,也不会是原来那只。”
“我看都差不多,反正杀了吃进肚子里还不都是鱼,顶多就是红烧和清蒸味道不同……”左虓嗤之以鼻,小声嘀咕了两句,随即嚷嚷道:“小禽兽你带吃的来没有,我饿死了!”
情岫赶紧把篮子里的东西都端出来:“带了带了,你快吃吧,不够家里还有。”
左虓看盘碗里的东西倒是挺精致漂亮,不觉食欲大盛,先夹起晶皮儿包子塞进嘴里,随便嚼了两口就囫囵吞下。
只是……待他把所有吃食都过了一遍,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小禽兽,怎么连馄饨都是素的?”
左虓拿着筷子在盘子里找了找,愣是没发现一丁点儿肉末。
情岫答道:“我从来都吃这些,我家不吃荤的。”
她从小便能听懂飞鸟走兽之语,无师自通,她天生喜欢动物,动物也不视她为异类,愿意和她亲近,所以她绝不沾荤腥。
“唉——”
左虓顿时没了胃口,把筷子一搁,托着腮死气沉沉的样子。
情岫关心:“你怎么不吃了?”
左虓抬眉斜眼,不怀好意地看着她,道:“我要吃肉。”
第五章 迎春黄,不知愁
“没有肉。”
情岫摇摇头,继而很真切地劝起左虓来:“佛家说众生平等,故而不管是鸟兽还是鱼虫,也属芸芸众生之中。既然我们同出一脉,为何要自相残杀?所以不可杀生,也不能吃肉。”
“不吃肉我会死的!到时候我被饿死了,你不一样算是杀了生?”
左虓眼珠子一转,“小禽兽,横竖都要杀生,你不如弄只烤鸡来给我填饱肚子,佛家不是还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你救了我可是积了天大的功德了!”
情岫很坚持:“不行不行。哪儿有不吃肉就会饿死的道理?你还可以吃饭吃菜,你看我从小到大都没有吃过肉,现在不也好端端的?九虎你慢慢就会习惯了。”
左虓自然不肯妥协,脑中转了个弯,把套下出来:“小禽兽,既然你说众生平等,那这些花花草草果树蔬菜什么的,应该也算世间众生的一类了?”
“这个我不确定……”情岫歪着脑袋想了想,诚实答道:“应该算罢。”
“那不结了!”
左虓一拍大腿,辩驳道:“既然这些东西也是众生,你为什么要吃它们?你吃了它们就等于杀了它们,一样是犯了杀戒。所以啊,你从小到大只是没杀鸡鸭鹅,但死在你嘴里的果子豆子不知道有多少呢!”
情岫急了,赶紧解释:“不算不算!它们不一样!它们不会说话,它们没有生命的……”
“诶诶,小禽兽,这可是你不对了,你怎么能出尔反尔呢?你刚才明明承认花草蔬果也是众生的。”
左虓看她着急的模样就想笑,强逼自己压下笑意,他故意板起脸说道:“你以为不会说话就没有生命了?那鱼会说话么?蚂蚁会说话么?你以为你吃果子的时候它们不会痛啊?咬破果子皮,就等于撕掉它们的皮肤,果肉果汁就是它们的骨血。吃的时候咔嚓咔嚓脆脆响,其实是它们因为痛在哭在叫……小禽兽,你看你多残忍……”
他边说边叹气摇头,讲到后来顺手拿起石床上的红果子,放到嘴边张口就咬,淡红的汁液立马渗了出来。
情岫本来被他这么一糊弄心头就凉凉的,现又见他手里的果子被啃得烂糟糟的,登时觉得可怕极了。
她一把从左虓手里抢过吃了一半的果子,藏到背后,气呼呼喊道:“不许吃不许吃!”
左虓手上一空,炸毛了:“喂喂,小禽兽你干嘛!肉不准我吃,果子也不准我吃,你是不是成心要饿死我?嗯?”
“我……”情岫赧然,脑子里乱成一团,不知道该怎么辩解,说话含含糊糊:“反正、反正不能吃……它们会痛……”
“你就只关心它们痛不痛,那我呢?你难道就忍心看我饿得只剩皮包骨头,最后干瘪瘪的死掉?”左虓眼中写满幽怨,很“痛心”地把手一挥,“罢了罢了,佛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了你心爱的飞禽走兽还有果子菜苗,我死便死了……”
情岫看他“舍生取义”的架势,眼中饱含泪花:“九虎……”
左虓捧住她的手,目光恳求:“小禽兽,我死后若是有人来寻我,你就带他到我坟前,告诉他我是因为不愿杀生而被饿死的。我也不求什么了,往后你给我立个牌位,每天早中晚上几炷香……生前吃不饱,死后香烛什么的多喂我一些,不要让我在阴间也是个饿死鬼……”
左虓扮起可怜来有模有样,情岫本来就没那些花花肠子,这会儿便于心不忍了,心中纠结了半天,终于又把手里的果子递了回去。
“吃吧……”
左虓很是“惊喜”地接过:“你不怨我杀生了?”
情岫咬着唇摇摇头:“都被你吃了一半了,它早就痛死了……不如让你吃完,好歹还能救你一命……它也算不枉此生了……”
“通透!”左虓竖起大拇指夸奖情岫,“小禽兽你最明白事理了!一说就通!”
他嘴里含着果子,得寸进尺地问:“既然果子都可以吃了,那肉也可以吃了吧?小禽兽,你看我流了那么多血,身子还虚得很。你是不是有条梅花鹿?鹿肉活血,鹿茸补身,鹿筋更是好东西,吃了强健腿骨。干脆你把梅花鹿弄来,我杀了烤鹿肉给你吃怎么样?”
一听他想吃鹿肉,情岫“蹭”一下就站起来,跳脚道:“不准吃斑斑!不准不准……”
左虓托着腮,黑亮亮的眸子盯着她,指着自己伤腿道:“我失血过多要补,否则后半辈子都是废人了,走路都成问题。小禽兽,我真羡慕你能又蹦又跳的。”
他就是抓着情岫纯善又没心眼儿这点,把“难题”抛给她。
“你……”情岫颦眉,片刻后诺诺问道:“必须喝血吃肉才能好吗?”
左虓郑重其事狠狠点头:“必须如此。”
“这样啊……”
情岫眉头紧锁,低下头去绞着衣袖踟蹰不定。左虓在旁期盼地望着她,就等着她心软松口,接着饱餐一顿。
猝不及防,只见情岫忽然把手一伸,撩起衣袖送到左虓面前,豁出去的架势闭着眼喊道:“吃吧!”
左虓一怔,没料到她有此一招。
“我吃你干什么……”
情岫虚开一只眼,迷糊说道:“给你治伤啊……我医好了你,你答应我不吃斑斑。”
左虓又好气又好笑:“小禽兽,我只知道鹿血是好东西,这人肉人血嘛……我没吃过,不知功效如何,万一吃了你不顶用怎么办?”
情岫抿抿唇,心头害怕却挺直腰板儿辩驳道:“你不试怎么知道?试试嘛,说不定吃了就好了呢!”
莹洁白皙的藕腕横在眼前,美艳少女秀色可餐,加之她的盛情邀请……
左虓眯起眼,伸出两指拈住她的手腕,声调上扬问道:“真的让我吃?不后悔?”
情岫缩着脖子摇摇头,怯怯道:“我说话算话,一言九鼎。”
“呵呵……”左虓轻轻笑了笑,作势就俯首去咬,“恭敬不如从命,我不客气了。”
情岫粉拳紧紧捏起,吓得死死闭上眸子,愣是没有退缩。
谁知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落到腕上,接着……湿漉漉的?
情岫睁眼,看见左虓在她手臂亲来亲去,遂开口:“九虎你干什么?”
左虓头也不抬地回道:“我先尝尝味道。”
晶肌如玉,鼻端芬芳沁入心脾,他几乎快要松不开口,真想就这样吞纳入腹。
“咦——”情岫使劲缩手,十分嫌弃,“好痒,湿湿的好恶心……你要吃就吃,不要舔我。”
左虓扬眉,笑意朗朗:“你这么大一块,我总得想下从哪里下口吧?”他拉起她手臂晃了晃,摸着下巴摇头道:“瘦肉太柴了塞牙,这小胳膊细腿儿的,八成不好吃。”
继而他目光放在了情岫的胸前,不过只看了一下便迅速挪开了眼神,脸颊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这个地方倒是很丰腴……但他居然觉得不好意思!难以启齿下口!
“咳咳,”左虓清咳两声压下心中悸动,然后伸手挑起情岫的下巴,故意敛眉正色,一本正经地品评道:“嗯,让我看看。眼眶红红的像兔子,吃了我怕得红眼病,这鼻子太小了,一口不过瘾……唔,嘴巴好了。小禽兽,准备好了么?我要吃嘴巴了。”
情岫微微仰头,眸子低垂,屏着呼吸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左虓唇角一勾,毫不犹豫就凑了过去,衔住唇瓣儿,吮吸啃吻。
情岫被柔软堵着双唇,不知也不敢反抗,只是紧紧咬住牙关,憋着眼睛里的泪。
左虓屡次伸舌欲入不得,有些不悦地直起身来,劈头盖脸就质问:“你把嘴闭那么紧我怎么吃啊?喂……”话还没说完,他看见情岫眼里亮晶晶的,氤氲一片泫然欲滴。
他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你、你怎么了?反悔了呀?哎呀!不吃就不吃嘛,好端端地哭个什么?好了好了,我不吃你了,你甭哭啊,来,给我笑一个,你笑起来最好看了。”
不说还好,一说情岫瘪瘪嘴角眨眨眼,泪珠子就哗啦啦掉了下来。
左虓赶紧低声下气哄人:“是我不好是我不好,你别哭了成不?我以后再不吃你了,我发誓!小禽兽,漂亮的小禽兽……”
抽泣一阵,情岫终于平复了心绪,抬起手背抹掉眼泪,哽咽道:“我、我不是怪你,我是想着以后见不到叔叔婶婶还有姑姑了,心里难受……”
“傻乎乎的,白长一副狐狸精明样儿,不知道你脑瓜子里装了些什么?”
左虓拿手去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得了,我左……咳、我九虎从不强人所难,既然你舍不得,我就不吃你了。这下你满意了吧?”
“真的?!那你的伤怎么办?”
“君子一诺千金!”左虓拍拍胸口,然后抱住情岫在她颈窝蹭了蹭,道:“我的伤要是好不了,腿也走不动,没法赚钱,也讨不到媳妇儿,到时候我就只有靠你了啊,小禽兽……”
情岫很仗义地爽快答应:“好呀,我养你一辈子,九虎。”
暮色笼罩下,黑夜渐渐来了,情岫许诺了天黑前要回家,于是帮着左虓把洞里收拾了一番,给他打来清水备上柴火,便提着篮子匆匆离去。临走还不忘唤来黑熊守在洞口,以免谷中其他野兽前来骚扰。
篝火红光,左虓解开腿上绷带换药,看着伤口边缘有些化脓的迹象,眉目间凝起沉重。
不知何时伤好,出谷更是遥遥无期……那边的形势如何了?希望他回去还来得及。不怕血雨腥风,只怕回去什么都已结束,一切早成定局。
唧唧、吱吱。
正当他出神之际,灰色松鼠窜进洞来,嘴里衔着一张纸笺。松鼠跳到左虓肩头,张嘴一松纸笺便落进他手中。
左虓打开,是一张薛涛笺,上面字迹谈不上娟秀,却也有几分难得的洒脱。很像情岫其人。
情岫在信里说洞底箱里有多余的被褥,叫他冷了就去拿来盖上,晚上注意保暖,她明天会早些过来看他。
“呵呵……”
左虓看了不觉心情大好,眉眼都飞扬起来。他随手从火堆旁拾起一小根木炭,在岩壁上磨了磨,在纸笺背后写了两句话,然后叠好又塞回小松鼠口中。
春夜已深,柴门外迎春花瓣似被镀上月光,黄澄澄的。情岫躺在房内绣床之上,十六年来头一回失眠了,辗转反侧。
方瓷枕下,一纸薛涛笺。
“生小娇憨不知愁,今生缘愫几世修。”
第六章 桑叶发,白蚕胖
翌日情岫果然早早就来了,手里拿着根木拐杖,背上还背个竹篓。
“九虎!”
情岫大老远就举起拐杖,有些炫耀地喊道:“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左虓见了登时双眼一亮:“快拿来!我这两天不是躺就是坐,身上都快痒脱皮了!”
情岫雀跃跑近,兴冲冲把拐杖递过去:“昨天我去找了木匠李叔叔,央他帮我做这个,今儿个一早我去看,已经做好了。喏,我这就拿来给你了。”
左虓接过瞧了瞧,是整根梨花木做的,材质结实表皮光滑,甚好。他把拐杖支在腋下,试着走了两步,虽然不快却还觉得挺顺手。
情岫主动牵起他的手,把人往外拉:“走,我带你出去逛逛。”
一溪新绿涨晴沙,岸旁疏篱八九家。
左虓借着晴光,从洞口向远处一望,只见一条溪流从山涧溢出,贯穿整个平坦峡谷,绿影疏疏,姹紫烁烁。
情岫牵着左虓,慢慢走离山洞,来到一片矮树林中。
嫩叶新芽,枝条袅袅。情岫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把乌铁剪子,扯下树枝便开始剪叶子。
左虓挨着棵矮树站着,搞不明白:“小禽兽你干嘛?这叶子能吃?”
情岫咔嚓嚓剪着,片片巴掌大的叶子掉下来,被她扔进篓子里。
“这是桑叶,喂蚕用的。它们可乖了,又白又胖,待会儿我带你去看呀。”
“蚕?会吐丝的?”
左虓颇为好奇地摘下一片桑叶,只见其和杨树叶有些相像,不过却要小一些,大体呈圆形,叶尾有个尖角儿。
他顺手就把叶子丢进竹篓:“以前只是听闻,倒没亲眼见过。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呵……”
情岫回眸一笑:“蚕者不得衣,不蚕者得衣。”
左虓目露惊讶:“小禽兽,看不出来你肚子里还有点墨水。”
“这是叔叔教的。他说民间疾苦,富贵人家锦衣玉食,却不知一衣一饭皆来之不易。如果亲力亲为知晓了其中艰辛,便会珍惜了。”
左虓颔首赞同:“言之有理,未想这山野之间,倒也有如此高士……”言毕他忽然想起个问题来,“小禽兽,你成日在家都干嘛?一个女儿家学这些作甚?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看别人都是学女红做针线,寻常大户人家的姑娘能识几个字作两句诗便算顶尖了,谁会知道这些。”
情岫摇摇头,闷声闷气地说:“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样,反正我从小都是这般,读书识字学棋品茗……我不会女红针线的。”
左虓扑哧一笑,打趣道:“那你可惨了,娶妻娶贤,你连针都不会拿,以后嫁不出去咯。”
“嫁?我为什么要嫁?”情岫纳闷,“我可以娶啊,婶婶说我以后喜欢谁就娶谁,多少个都成。”
“哈哈哈哈……”左虓捧腹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哪儿有让你娶的份儿?世间都是男子娶,女子嫁,这是伦常,颠倒过来岂不乱套了?不过说起女娶男嫁的事倒也并非没有,除非……”
情岫追问:“除非什么?”
左虓顿了顿,笑着去捏她的鼻子:“除非那个男人脑子坏了,心甘情愿坐上花轿当新媳妇!”
“嘁!我才不要娶个傻子。”情岫不高兴努努嘴,妥协道:“大不了我不娶了,我嫁呗。”
说笑一阵,左虓主动提出帮忙摘叶,揪下几片叶子丢进竹篓。
谁知情岫却把叶子拣了丢出来:“这些不行。幼蚕要吃嫩叶,这些长毛的已经老了,不能吃了。”
待到两人采好满满一篓子桑叶,情岫便搀着左虓穿过桑林,去了旁边的木头屋子。
木头屋子不大,长宽丈余,木门竹窗甚是简陋,不过待到开门进去,左虓发现门背后都盖了很厚的稻草,窗户也被糊了数层厚纸,密不透风。
房屋中间长凳搭起,上面放了两个圆形竹篾,里面孵出没多久的幼蚕爬着,约莫是喂养得好,体型已经逐渐肥胖起来,有情岫小指粗细了。
情岫把篓子里的桑叶倒进墙角瓷瓮中保鲜,又从另一瓷瓮抓出几把叶子,摊在案上用铡刀细细切碎,预备撒给幼蚕食用。
不过在这之前要先清理竹篾内废叶粪便,情岫招左虓来帮忙。
“九虎你来帮我把蚕拣出来,我要把里面的脏东西倒掉。”
左虓却靠在门口磨磨蹭蹭,把脸都转向门外,吞吞吐吐说道:“那个,小禽兽你自己弄吧,我……腿有点疼。”
情岫正拿着双长竹筷在夹蚕,一听连筷子都来不及搁下,急忙跑到他面前,关切问道:“怎么又疼了?是不是路走太远伤口又裂了?”
她手掌扶着左虓臂膀弯腰下去看伤,一双竹筷就直直翘在左虓眼前,箸尖上还沾着一条幼蚕。
左虓大惊失色,赶紧伸手推开情岫,缩脖闭眼喊道:“拿开!把这软不拉叽的东西拿远点!”
情岫看了看在筷上蠕动的蚕,恍然大悟:“九虎你怕它呀?”
左虓平素虽然胆大不羁,又有武艺,自诩铁骨铮铮七尺男儿。但他却有一处死穴,因他幼时被蛇吓过,故而极怕这些绵软无骨的东西,其实白蚕还好,起码他见了只会起身鸡皮疙瘩,若是碰上蚯蚓等又长又细的东西,恐怕直接晕厥过去了事。
左虓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死要面子:“我堂堂男人,会怕这条小虫?小禽兽你胡说八道!”
情岫把蚕放进手心,小心翼翼地捧着,抬到左虓鼻子下面:“九虎你看,它都长好胖了,不像才孵出来的时候,白白细细的,跟米虫似的……”
左虓想象了一下蚕幼时细细一条在叶子上弯来弯去的模样,头皮都阵阵发麻,避之不及往后一退:“知、知道了……”
情岫咧嘴笑得开怀,又凑近一些:“你摸摸它,很软很舒服的。”
左虓心头叫苦,面上却不愿表露出来,强撑着所谓的男人胆魄,皱着眉头伸出一根手指,飞快在蚕身上戳了一下。
“好了好了!”
左虓把手一甩,心头泛起恶心,几乎都要吐了。
情岫眉开眼笑,把蚕放回竹篾里,继续挑拣了起来,倒是没再叫左虓帮忙。左虓暗自里抹了把冷汗,斜倚在门边静静看着情岫做事,目不转睛,渐渐都有些痴了。
这小妮子,心软、好骗、死脑筋……真有趣儿。
不知不觉暮日西沉,情岫打扫好蚕屋,又扶着左虓往山洞走去。路经那处小水潭,左虓停了下来。
他抬起手臂嗅了嗅,闻到身上一股子酸味,熏得眼睛都睁不开。他眯眯眼,道:“小禽兽,我想洗个澡。”
情岫不依:“可是伤口还没好,最好别沾水,还有你腿也不方便……“
“再不洗我都快发霉了。”左虓计上心头,对着情岫提议道:“要不你帮我?”
水潭旁,左虓脱得只剩一条短裤坐在岸边,一只腿浸在水里,伤腿横在岸上。情岫挽着袖子,半跪在他身后,用手绢给他擦背。
左虓眯着眸子很是享受,惬意地指挥道:“左边,唔,使点劲儿……”
情岫脱了鞋袜,雪白莲足踩在石头上,她一边认真擦背,一边还问:“这样合适么?”
“嗯……”左虓舒服地沉浸在体贴的伺候当中,随口就道:“小禽兽,以后跟着我怎么样?”
情岫清洗着手绢,反问:“跟着你?去哪里?”
“自然是我家啊。”
左虓转过头来,拉着她坐到身边,“你就跟我住一个院子,方便我随时喊你。我告诉你,每年元宵的时候我家自个儿办灯会,几百盏挂在园子里,通宵明亮。我祖母喜欢听戏,经常请梨园班子来家里唱,你喜欢就陪着她老人家一起听。听腻了就跟我去群仙绘福楼打马球,到时候京中有头有脸的公子都会参加,我也要上场的。你就坐在楼上看着,给我呐喊助威,赢了的话有彩头,多数是些脂粉首饰,专是为了各家公子讨中意女子欢心备上的。往年我赢了都没人送,随手就给了家里小妹,都被他们笑好几回了,这次要是有你在,我看谁还敢笑我……”
情岫听得津津有味,既懵懂又向往:“打马球是什么?”
“到时候你见了就知道了,一两句说不清楚。”左虓冲着她露出迷人的笑容,诱惑问道:“怎么样?要不要跟着我?”
“听起来好是好,可是……”情岫有些为难,“叔叔肯定不答应。”
“笨!”左虓伸指一点她眉心,恨铁不成钢地说:“谁叫你给他说的?我们悄悄走便是了,神不知鬼不觉,事后等他发现也没辙了。”
情岫皱着眉头:“不告而别?叔叔会生气的,不行。”
“难道你不想出去了?不想看看外面是什么样?”
左虓扳过她的肩膀,继续劝说:“你都被他关了十几年了,该够了。你要实在舍不得,大不了以后安定了再差人回来接你叔叔他们出去一起住,尽尽孝心。反正我家宅子大,多住十口八口不成问题。”
情岫心中腾起渴望,出谷的念想蠢蠢欲动。经不住左虓一再鼓动,她终于点头答应:“好。”
左虓这下满意了,昂起下巴颇为豪气地问:“既然是我的人,你想要什么想去哪里尽管开口。别的不敢说,跟着我在吃穿用行方面,那是铁定最好的。”
情岫听言,眸子顿时一亮,崇敬又赞叹的眼神望着左虓,祈盼问道:“那我想上天找姑姑,成么?”
第七章 樱桃谢,交心谈
“上天?”
左虓怀疑自己听错了,再次确认:“你说你想上天?!”
情岫毫不觉赧,认真点点头:“我很久没见姑姑了,我想去天上找她,可以么?”
左虓眉头拧作一团:“你上天还不到时候吧……”
凡人成仙只是痴人说梦而已,世上哪儿来神仙菩萨?上天?一刀抹了脖子上西天还差不多!
可是情岫一点也不认为这样怪异的想法有悖常理,反而追着左虓问:“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
左虓用古怪的目光探询着她,心里思量这丫头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怎么一天到晚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他随口回道:“我看你面色红润福泽丰厚,恐怕还有个七八十年。”
“啊——”情岫失望地哀叹一声,“还要那么久?好难等,我现在就想见姑姑,很想很想。”
左虓起了好奇心:“你姑姑是谁?现在在哪儿?”
情岫理所当然:“我姑姑是仙子,自然住在天宫啊!”
“啊哈哈……”左虓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拿手去捞水泼情岫,道:“仙子?我还是天王老子呢,家住凌霄殿!”
他本是讥笑情岫异想天开,岂料情岫不仅不恼,反而兴冲冲搭上他肩头,眼睛一溜儿亮光:“真的真的?九虎你也住天上吗?”
左虓看着她布满期待的眸子,愣了一愣,眼中精光一掠,摸着下巴道:“我乃玉皇大帝座下一大将,前些日子逢妖魔来犯,我外出战敌,可是寡不敌众,便被打了下来。”
情岫惊讶:“从天上被打下来?”
左虓正色颔首:“没错。要不你想,寻常人从那么高摔下来能活么?我没被摔死不是命好,是因为我有仙气护体。”
“是哦,神仙是摔不死的。”情岫来了兴趣,缠着左虓问东问西,最后还嚷嚷着叫他使些仙法来看。
左虓本就是玩性起了存心唬弄她,怎么可能真的会法术?他眼珠子一转便想了托辞出来,哀叹一声,抚着伤腿说道:“可惜我受了重伤法术全失,现在连路也走不了,更别说呼风唤云回天上了……”
情岫虽觉失望,倒是很通情达理,还来安慰左虓:“没关系呀,把伤养好了法术自然就回来了。到时候你想去哪儿去哪儿。九虎,你刚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嗯?哪一句?”
“就是你说带我回家。”情岫扳着手指认真说道:“既然你也住天上,应该离姑姑很近。只要去了你家,我就能挨着打听姑姑的消息,到时候便能找着她了。所以我一定要跟你回去,九虎,你可别扔下我先走了。”
左虓抛了个“你放心”的眼神给她,得瑟说道:“我才不是那忘恩负义的人,你对我这么好,我肯定会报答你的。小禽兽,快把衣服给我拿来,坐久了冷飕飕的……”
时间过得飞快,半月光景转眼而逝。左虓一直在山洞养伤,每天情岫偷偷过来给他送药带饭,和他说说话谈谈天,倒也过得挺开心。而且伤口愈合得出奇好,慢慢的他已经可以扔掉拐杖走路了。
只是日子过得再怎么惬意,左虓还是觉得美中不足。因为他已经很多天都未沾过荤食了,顿顿素菜,肠子都寡淡了。
这天,左虓站在洞口舒展筋骨,老远就见到情岫提着个小竹篮,晃悠悠徐徐走来。
左虓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置于食指尖上,瞄准以后拇指一弹,“嗖”一下就飞了出去。
“哎呀!”
情岫被从天而降的石子打中额头,痛呼一声,随即抬起头来左看右看,寻找肇事之人。
左虓猫腰躲在灌木丛后,捂嘴无声偷笑,然后他弓着身子,又悄悄溜回了洞里,装作若无其事。
“九虎。”情岫撅着嘴走近洞里,一手还揉着额头。
左虓见状“诧异”问道:“小禽兽你脑袋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东西掉下来打到这里,好痛呵……”情岫松开手,指着额角一小块红印嗔怨道。
“来,给我看看。”左虓看见光洁的皮肤微微肿了起来,没料到自己下手居然这么重,顿时心生赧然愧疚,立马很疼惜地说道:“有些发肿,我给你揉揉。”
“好痛好痛……”情岫被左虓按住,又不许逃,只能苦着一张脸使劲嗔唤。
左虓钳住她,一边按揉着那处淤肿,一边数落道:“你怎么走路的?青天白日都能撞伤脑袋,本来就够不灵光了,再撞两下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变多笨……”
情岫很委屈:“又不是我自己撞的,是有个莫名其妙的东西飞过来,我没躲过去,就被打到了。不知是谁那么坏……”
“咳……”左虓窘迫脸色发红,更加不敢承认,只是默默揉着,手上力道愈加温柔。
“小禽兽,还疼不疼?”
情岫试着摸了摸额角,依旧隐隐发疼,蹙眉道:“嘶……还是有一点。”
左虓捧住她的脸蛋儿,笑眸弯起:“那我施个仙法给你瞧瞧,保证药到痛除。”
说着,他嘟嘴覆唇过去,在伤处落下一吻,甚至还伸出舌尖舔了舔。
情岫只觉额上温暖湿濡,还软软的很舒服。她伸手环住左虓的腰,惊叹道:“真的没那么疼了,九虎你好厉害!”
左虓得意洋洋:“那是!也不看看本公子是谁。”
“九虎,你教我仙法好不好?我也想学。”情岫扬起脸,崇拜地看着左虓,开口央求他。
左虓握拳捂嘴掩下笑意,一本正经拒绝:“不行,成仙须有慧根,你还差点。你还是乖乖当小禽兽比较合适,听话。”
情岫失望地“哦”了一声,虽不甘心却不好强人所难。转而从篮子里端了吃食摆出来。
左虓见她敛着秀眉,郁郁寡欢的模样,眼角又瞥见从崖上掉下来时随身带的小布袋子,计上心来。
布袋子里装的是味蜜饯果子,名曰云英炒。是用藕莲、芋头、荸荠、慈姑、百合等物洗净取肉上笼蒸烂,干晾两日,再用石臼捣得极细,和上蜜糖炒熟做成团子,待凉了变硬便可随意切食。
左虓爱食此物,故而家中厨子隔三差五就会炒上一些,然后切成方丁儿状装在干净布口袋里,方便他随带随吃。
左虓去过袋子,从里面摸出两粒云英炒,双指拈着对情岫说道:“小禽兽,张嘴。”
“干什么?”情岫一头雾水看着他。
“叫你张嘴就张嘴,哪儿那么多废话。”
左虓板起脸,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情岫不疑有他,听话张开了嘴,随即一粒藕紫色丸子就掉了进去,沾在舌头上。
情岫一抿,双眸灼灼欣喜非常:“好吃!这是什么糖?”
左虓又逗她:“这可不是糖,这是太上老君炉子里炼出的仙丹。”
情岫一听,赶紧想把丸子吐出来看看仙丹长得什么样,可惜她已经把糖咽下去了,白白着急一场。
她抓着左虓袖子,宛如稚幼小鹿般问道:“这个仙丹吃了有什么用?能变成神仙么?”
这傻丫头,还做着成仙梦。
左虓暗地嗤笑,面上却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摆摆手道:“若是有慧根的人吃了,自然是能悟出几分道机。不过你只是个寻常人,吃了的话……顶多也就是能变聪明点儿,成不了仙。”
情岫气馁,抱着双膝把下巴支在上面,道:“我不想变聪明,我只想到天上去,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只要能找到姑姑。”
“姑姑姑姑……”左虓见自己逗了半天她也不买账,依旧闷闷不乐的,有些生气了,“就知道姑姑来姑姑去的!真是,白费本公子一番苦心,没良心的小禽兽……”
情岫未曾抬眼,只是略带伤怀地问:“九虎,你没有姑姑吗?”
左虓想想,道:“姑姑我倒是有好几个,不过只有一个是我亲祖母生的,其他都是我祖父的妾室所生。反正她们早就嫁人了,几年也回不了家一趟,我没什么印象。就算是亲姑姑,我也难得见上一面,再说见了她我还得行叩拜之礼,话也不能乱说……反正烦死了,我可不喜欢她们。”
“我姑姑不一样的,她对我很好。”情岫定定看着足下,眼神有些悠远,回忆道:“每年我生辰都会来看我,还送我东西,给我讲外面的见闻……我有好多跟你一样的绿色石头就是她送的……不过她都好多年没有来了。我总是想她应该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又或者,她把我忘了……”
萧萧凉风动云鬓,樱雪照影感新白。
雪白樱桃花瓣夹杂在情岫鬓间,在她低头敛眸的一瞬掉落下来,给这满身落寞又添一笔。
美人怀情,就像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形的狐妖熬过了千年等待,却发现世间早已沧海桑田,等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左虓心间一颤,犹如吞下一枚青梅那般酸涩,他情不自禁伸手抚上情岫脸颊,柔声安慰道:“你姑姑没有忘记你,她会回来这里看你的。再不然,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情岫想起往事已经偷偷哭了,她赶紧擦掉眼泪,闷声闷气问:“真的?”
“我们的小禽兽这么漂亮,谁会舍得忘掉?”左虓笑道,“再说,神仙从不骗人。”
情岫嘟嘟嘴:“那也不知道要多久了。你看你伤没好回不去,我又成不了仙……”
左虓继续绞尽脑汁哄她:“虽说你先天不足,但常言道勤能补拙,后天努力努力,说不准也是能行的。”
情岫低迷的情绪因为这句话瞬间高涨起来,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急迫问道:“真的行么?那要怎么个努力法?”
左虓未料自己的随口胡诌能有那么大的作用,一时骑虎难下。他不忍驳了情岫的期待,硬着头皮编下去:“修炼。听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说的就是这理,只要静心修炼,一定可以成仙的。”
“修炼……”情岫咀嚼着这两个字,久久沉思,凝眉苦想,“可是九虎,我根本不懂修炼啊,叔叔没教过这个……诶对了!你是神仙你一定懂修炼的对不对?你教我好么?”
左虓垂眼,对上那双漂亮纯澈的眼睛,没来由喉间一紧,产生了莫名悸动。灵光乍现脑海,他忽然想到一个词。
“好,我教你。”
顷刻间,左虓唇角一勾,“古籍记载,千年道行,始于双修。小禽兽,这第一课,我就先教你双修。”
第八章 柳枝摆,不速来
柳枝拂水千万里,水去柳枝还却回。
河边新柳细叶长长,随风而舞窈窕娉婷。树下一道青衫人影,几乎融入了四周翠绿之中,若不仔细寻找,当真还看不着。
中年男子风度儒雅,负手在背望着脚下这条小河流水,声声低叹。
“相公。”
农妇从后走来,年华虽逝却不减眉间英气,她走到男子身边,并肩而立,道:“时日将至,你可是在怕?”
男子眸中一缕忧色:“并非是怕,我只是担忧……我唯恐自己把她教得不够好。”
农妇握住他手掌,安慰道:“你已经尽力了,还有咻咻很好,这里人人称赞,说再也没见过比她心地更好的女孩儿了。”
“那个地方,唯一不需要的就是心善心软。”男子自嘲勾勾嘴角,“以前我总是希望她可以胜人一筹、出类拔萃,现在我却想着若是能让她一辈子住在这里也好……亲手把她带这么大,又要送她走,我……舍不得。”
“不管你舍不舍得,咻咻始终是要回去的。”农妇感慨,“一晃十多年,我们也老了。”
“阿晴,”男子反手握住农妇的手,“这么多年都把你缚在这里,是我对不住你。”
“你都很久没叫过我名字了,我自己都差点忘了。”农妇呵呵笑着,眼里尽是满满幸福,道:“我辛晴此生能嫁与你为妻,是我的荣幸。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是有你的地方,我便欢喜。在此多年,你我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早已胜过世间其他夫妻不知多少倍,我并不觉得委屈。”
中年男子浅笑,拥她入怀,道:“我柳逸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柔情脉脉,两人温存一会儿。辛晴微红着脸推开人,嗔怪道:“都老夫老妻了还来这套,被咻咻看见一准儿笑我们老不正经!”
“呵呵,”柳逸噙笑说道:“若被撞见我便正好教她一句诗。”
“哪句?”
“只羡鸳鸯不羡仙。我们便是如此。”
柳逸难得风趣一回,笑过之后他问:“说起咻咻,我发觉这丫头最近常常往外跑,去树林也去得频繁了些。阿晴,你知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辛晴不以为然:“还能干什么,八成又是和那群东西混在一起。”说罢她停顿片刻,想起一事来,“不过近来倒真是挺奇怪的,咻咻老拿吃食出去,有时甚至一天好几回。还有,前两日李木匠告诉我,说这丫头不久前央他做了根木拐杖。相公,按说咱们家又没人需要这玩意儿,拿来玩儿也不应该呐……咻咻她到底想干什么?”
……
山洞中,情岫一脸懵懂地问左虓:“什么是双修?”
左虓解释道:“双修是仙家练法的一种,意思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修炼,这样的话比独自修行进展快,能够相互促进相互弥补,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哦。”情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要怎么个修法?”
“别急,我慢慢教你。”
左虓舔了舔唇,狩猎的目光黏在情岫脸上,扬指一勾:“过来,先学第一招,吐纳之道。”
情岫跪坐在石床上,水灵灵的眸子专注望着左虓,眨都不眨一下,十分端正。
看着那张媚胜狐妖的小脸儿近在咫尺,左虓不禁口干舌燥,轻挑起她小巧的下颔,道:“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情岫乖巧点头:“嗯!”
“首先,我要给你渡两口仙气,你要乖乖的,不许乱动。”
左虓说罢,缓缓倾身靠过去,亲吻上情岫的双唇。情岫睁大眼看着他,一瞬想起那日他要吃肉的情形,吓得赶紧把脖子往后缩。
左虓一掌按住她的后脑不许她乱动,唇齿相贴,喃喃说:“叫你别乱动,听话,把嘴张开。”
情岫纵使不情愿,但一想起成仙后便能去找姑姑,也还是强迫自己接受下来,樱唇轻启,檀口微张。左虓趁势探舌而入。
情岫先是只觉唇皮柔软温暖,这会儿湿濡的异物骤然入侵,她情不自禁有些抗拒,下意识就抬手挡在身前,推搡了左虓肩膀一把。
清香、甘甜、味美……
左虓正沉浸在美人芳香之中,冷不丁被这一搡,登时不悦起来,眸子一凛,道:“小禽兽你到底要不要学?不学就罢了,我还懒得费工夫。”
“我要学的,可是……”情岫撅嘴,低着头有些委屈,“这样好难受,一点也不舒服。”
不舒服?怎么会不舒服?他就觉得很舒服!
左虓纳闷之余质疑着情岫的感觉,眼神瞟过红润的唇瓣,愈发欲罢不能。
“小禽兽,我们再试一次,这回保证你舒服。”
薄唇轻轻贴上,没有强取猛夺,而是细细舔舐,徐徐品尝。如轻盈花瓣掠过上面,微微地跳动一下,留下余香。
“怎么样?”左虓笑眼眯起,“舒服么?”
情岫咂咂嘴,品味着刚才奇特美妙的感觉,老实承认道:“舒服,这样比刚才好多了。”
“呵呵,”左虓得意起来,大喇喇招手命令情岫,“学会了罢?那现在换你试试看,你来给我渡气。”
“好呀。”
情岫爽快答应,蹭起身搂住左虓脖子,毫不犹豫就亲了上去。
左虓心里跟裹了蜜似的,又甜又腻。唇上也是一抹酥痒,直接从嘴皮传递到全身各个角落,渗透骨骸。
当前旖旎透香肌,左虓正盼好景到来,却觉得什么地方有些不对劲。
他垂眸一看,只见情岫瞪着一双媚眼拼命望着他,好似在询问,就像一位急需得到师傅肯定的稚徒。
果不其然,情岫停下来撤回嘴唇,眼巴巴看着左虓,问:“九虎,我刚才做得对不对?”
“马马虎虎吧。”左虓随口一说,接着寻思下一步。
情岫摸了摸自己嘴唇:“九虎,渡气有什么用?我怎么没什么特别感觉。”
“小禽兽,你觉得热么?”
左虓眨眼间就凑到情岫眼前,几乎都快贴到了她的脸上,“循循善诱”:“有没有觉得呼吸变快,心跳砰砰,从后背腾起一股子热气,还出了些汗?”
茶香味微醺,醇厚气息洒在脸颊,撩拨微痒。情岫不知为何脸颊烫了起来,觉得衣领都变紧,仿佛透不过气来。
她无意识地扯了扯领口,露出一抹惹眼锁骨,拿手扇风,迷迷糊糊地自言自语:“奇怪,好像真的有点热……”
左虓趁势再近一步,几乎把整个身子都贴了上去,噙笑道:“热就对了,这是仙气起了作用。那……我们接着学?”
情岫不知不觉耳根子都红了,粉粉的煞是好看,左虓趁机在耳垂上亲了一口,激得她猛打一个颤。
“九虎……我觉得有蚂蚁沿着腰爬上来似的,好难受……”
左虓覆掌在她腰间,沿着曼妙曲线蜿蜒而上,“好心”问道:“是这里么?”
掌下莹润柔软,馨香一片,他不怀好意地慢慢把手往上滑,同时还说:“真气在筋脉中流动,觉着痒是正常的。待会儿等真气贯穿周身,你会更热。所以小禽兽,脱衣服。”
谁知一向听话配合的情岫听言,却赶紧双手交叉护在胸前,断然拒绝:“不行,婶婶说不能在男人面前脱衣裳,就算是叔叔也不可以。”
左虓一怔,未料居然亲也亲了,抱也抱了,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碰了钉子,一时气结。他马着脸,沉声道:“那你到底要不要学?不想成仙就算了。”
情岫贝齿咬唇,显得很纠结:“我想学的,可是我也要听婶婶的话……九虎,我们换个其他的修炼方法好不好?不用脱衣服的那种。”
见识过了这丫头的死脑筋和固执,左虓知道硬来肯定不行,再说他这人虽然风流,却还是要对方心甘情愿才可。纵使连哄带骗,也要别人点个头应允不是?
于是左虓又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好声好气劝道:“小禽兽你看,双修是最快的成仙办法,我这般教你也是为你好,可谓用心良苦。你也不能逆了我的一片苦心不是?乖啊听话,把衣裳脱了。”
情岫紧紧抱着双肩,拼命摇头:“不脱不脱,不然被婶婶知道会打死我的。”
左虓一阵头疼,心想这丫头明明一副又好骗又好吃的样子,可为什么就是那么难啃?
不过只消眨眼功夫他就又想了主意出来:“小禽兽,你婶婶除了说不能在男人面前脱衣裳,还说了其他人没有?”
情岫歪头想了想:“没有。”
左虓一抚掌,窃喜道:“那就没事儿了,你尽管脱。我不算是你婶婶说的那类人。”
情岫惊讶:“九虎你不是男人?!你是姑娘么?”
“胡说八道什么呢!”左虓气得给她一个爆栗,乍呼呼吼道:“你忘了我是神仙了?神仙!自然不跟凡人是一类,所以你婶婶说的不包括我。你安心脱衣裳,保准无妨。”
左虓使出浑身解数又哄又骗,嘴皮子都磨破了,终于说服情岫“想通”,乖乖褪下了外衣。
淡匀双脸浅匀眉,青衫透玉肌,寸寸生香。
情岫只着小衫坐在左虓对面,垂眸略显羞赧,道:“我觉得有点冷,都不热了……九虎我把衣裳穿起行不行?”
不知为何,左虓一见她怯怯的模样,满腔欲念都淡了下来,觉得自己有些可恶。
他是想借机一亲芳泽,反正这丫头也说要跟着他了,大不了日后回府给她个名分。只是如这般欺她无知,当真有些……失了品格。
“唉,罢了,我看你也累了,今儿个就到此为止,我们改日再学。”
左虓叹气,伸手去捡衣裳给她披上。
“你们在干什么?!”
始料未及,青衫柳逸骤然出现在了洞口,看着衣衫不整的二人,怒吼质问。
第九章 玉兰娇,相公俏
天还没黑,谷中柳家院门房门紧闭,只余一群白鹅在外嗷嗷叫唤。过往村邻不禁纳闷,这青天白日一家人关在屋里干嘛呢?
情岫被暴怒的柳逸揪回家,如今端正跪在地上,连喘息都不敢大声,静待发落。而左虓自然也免不了责罚,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脸上两道血痕,也跪在一旁。
他本是抵死不跪的,谁知辛晴一听柳逸粗略说了来龙去脉,勃然大怒,扬起鞭子就一顿猛抽。
“哪儿来的下流胚子!居然占我家闺女的便宜,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看老娘不抽死你这坏了心肝的!”
左虓眼见结实的黑皮鞭子劈头落下,赶紧侧身躲避,无奈他腿伤未愈,灵活程度大打折扣,而辛晴的鞭子又委实厉害,带着股诡异的章法力道,故而他还是没能幸免于难,被结结实实抽了好几下,俊脸都被划破了,疼得哇哇大叫。
“别打别打!我没对她怎么样……嘶!我的脸!别打了,我真没把她怎么……”
辛晴正在气头,听言怒不可遏:“还给老娘狡辩!若不是我相公去得及时,我看你早得逞了!年纪轻轻不学好,满脑淫邪,下贱!”
“婶婶别打了!”情岫冲上去挡住左虓,张开双臂把他护在身后,“不关他的事,是我要他教我的。”
辛晴一愣,满目狐疑:“你?你个小丫头懂什么?闪一边儿去,别妨碍老娘教训这个小淫贼!”
“真的真的!”情岫急得跺脚,赶紧辩白,“是我想要双修,可是又不会,所以才叫他帮我的。婶婶你要罚就罚我,不要罚他,他的伤还没好……”
双修?
辛晴听了急忙扔掉鞭子,过来拉着情岫左看右看,试探问道:“你们……那个了?”
情岫茫然:“哪个?”
“就是那个!”辛晴急得不行,又不便直接开口,遂套用了情岫的说法,“双修,你们双修了?”
情岫有些摸不准婶婶的用意,迟疑着承认:“嗯……”
糟糕!还是发现晚了!
辛晴暗自大叫不好,面上努力维持平稳,唯有声音微微发颤:“你俩进行到哪一步……”
左虓看这架势暗地叫苦,心想要是说出实情肯定又免不了一顿鞭子。他悄悄伸手去扯了扯情岫衣袖,想叫她别乱说话,谁知这时辛晴恶狠狠瞪了他一眼,惊得他又把手缩了回去。
“唔……”情岫扳着指头回忆道:“先是渡气,嘴对嘴,还有舌头也要伸出来,然后身体会发热,就要脱衣裳……”
“够了够了。”辛晴扶额,挥挥手,“别说了,我听够了。”
精心养育小丫头十六载,最终最落入一个外来小子手中。辛晴如今便是这种感觉,憋屈苦闷,满腔怨怒无处发泄。
左虓见势不妙想逃,辛晴眼疾手快猛出一脚踢在他小腿上,一把反拧了胳膊又随便扯根麻绳把他绑住,然后强迫他跪在了地上。
旁边的柳逸虽然镇定,可心中也并非不急不气,只是他知晓如今气急也无用,寻找解决办法才是正事。
辛晴问他:“相公你看怎么办?”
柳逸看了看一脸坦然的情岫,又看了看垂头丧气的左虓,反问:“娘子你以为如何?”
“我?”辛晴冷哼一声,抖抖鞭子,“我倒是恨不得杀了这小子,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只是咻咻肯定舍不得。”
情岫如老母鸡护崽一般把左虓挡在身后,颇为戒备地望着辛晴,还不时用恳求的目光看看柳逸。
“唉……”柳逸无奈沉叹,走去替左虓松开绑,“你跟我来。”
依然是河畔青柳袅袅,左虓站在柳逸跟前,窘迫地摸了摸鼻子。
虽说他也没占情岫实质上的便宜,可又摸又亲总是事实,这个他赖不了。他差点就忘了尽管这个地方与世隔绝,但与众不同的始终只有情岫一人,其他人对世俗伦常还是懂的,亦看得很重。现在他坏了别人姑娘家的名节,此事恐怕很棘手。
“姓甚名谁,哪里人氏?年岁几何?家中是做什么的?为官还是经营生意?”
不等左虓主动开口认错求饶,柳逸已经把好几个问题扔了出来。
“晚辈姓左名虓,东晋人氏,今年冬月便二十了,家住京城。”左虓对儒雅的柳逸显得较为恭敬,低头拱手一一交代,“在下家中世代书香,如今靠着祖上留下的薄业过活,虽不富裕,也算小康之家,衣食无忧。”
“左?”柳逸听了微微皱眉,“东晋定远侯左氏?”
左虓心间掠过一抹讶然,否认道:“非也。只是姓氏相同罢了,不过若是认真算起宗族,倒也有点亲戚关系。”他扬起脸似是炫耀地笑了笑。
柳逸见到左虓眼中的谄媚,有些不悦,却没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追究,而是又问:“家中还有何人?有无娶妻?”
“父母双全,祖母也健在,未曾娶妻,不过……”左虓说道这里顿了顿,仿佛有些难于出口,“不过在下倒是自幼定了门亲事,原本这次出门就是采办成婚物件,不料却在半路遇到劫匪,被抢光了银子不说,还险遭灭口。”
柳逸打量着他,目光就像在审视一件寻常货物一般,自言自语道:“家世太差,相貌中等,谈吐一般,文采未知,这品性的话……看样子也没多好,这实在——唉……”他微微摇头,显得很不满意。
左虓见状,诧异地摸了摸自己脸,心想自己虽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可好歹也算俊俏风流,上京的姑娘明里暗里喜欢他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吧?还有他方才所言的家世比起山里人家已经算豪门大户了,怎么就被看不起了呢?
想不明白。实在是不明白。
不过也无须他想明白,柳逸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容置疑地说道:“既然咻咻的初次是被你所占,那你便跟了她罢,暂且在身边伺候。待日后有了更为合适的男子再说。你家中所订亲事就此作罢,不得再提。”
柳逸话说一半停顿下来,似在思量纠结,片刻方才开口:“罢了,咻咻初次收人也不能太随便。我回去选个日子,你们便在这里成婚。”
他三言两语就定了左虓终身,丝毫不给反驳机会。
左虓大惊,连忙推脱:“我、我说前辈,这样不妥吧?您就这么把她嫁给我是否太过草率了?毕竟我是从外面来的,不太知根知底……”
“无须知晓太多。”柳逸很豪气地把手一挥,“不管你以前如何,跟了咻咻以后都要收敛心性,行事待人尽到本分。如果你逾越了规矩,令咻咻生气,轻则赶你出门,重则要你人头落地,听明白了?”
“听、听明白了……”左虓想起厉害的鞭子,紧张咽了口唾沫,不敢再有异议,他小心翼翼地问:“前辈,您的意思是……要我入赘?”
“并非入赘,只是暂且收你进门。”柳逸轻描淡写地说着,伸手扯下一截柳条把玩,“以你的出身当咻咻正经夫君是不可能的,所以也不会给你名分,你的地位……约莫和通房丫头差不多。”
通房丫头?!
左虓这回是真的震惊到了,从来只听过男人收通房丫头,怎么在这里他倒成暖床的小妾了?
柳逸见他表情,以为他心有不甘,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头,道:“你也别就此气馁,只要你好好待咻咻,日后未必没有高升的机会。咻咻是个念旧情的人,她不会亏待你的。”
左虓:“……”
婚事匆匆定下,当晚柳逸便写了喜帖,翌日他亲自带着情岫送去给村里各户人家。邻里知晓后纷纷道喜,皆来主动帮忙。
由始至终左虓都没有机会说一个“不”字,眼见婚期逼近,此事毫无转圜余地。他三番两次想逃,却不敌辛晴厉害的鞭子,弄得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痕。
浑浑噩噩中,成亲的日子终于到了。
初如春笋露织妖,拆似式莲白羽摇。墙外玉兰开得正好,色新如玉,仙蕊香妙。左虓一袭红衣,本是芝兰玉树,如今更添俊俏,他坐在喜房婚床上,托着腮生闷气。
掉下来就罢了,出不去也罢了,就算要和那傻姑娘成亲他也认了,可现在是什么理儿?他一个大男人像新媳妇般被关在屋里,正儿八经的新娘子却出去招呼宾客!简直是违逆伦常,本末倒置!
越想越气,起早便水米未进,现在是饥肠辘辘。左虓起身,走到桌边抓起欢喜圆馍就塞进嘴里,顺便还倒了几杯酒喝。
酒足饭饱,左虓有些头晕,索性又回了喜床,扯过百子喜被盖住脑袋,蒙头大睡。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散去,喜房的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同样一身红衣的情岫走了进来。
绯色唇边扬着一抹浅笑,媚眼轻挑回顾风流袅袅。她长相本就属于艳媚一类,穿着素色衣裳还好些,一旦衬着红粉紫妍,便如媚狐般妖娆。
情岫雪腮微红,进房关门环视一周,目光黏在了婚床喜被之上。
她蹑手蹑脚走近,悄悄掀开被角,轻声唤道:“九虎?九虎?你睡着了么?相公?”
第十章 竹影摇,洞房妙
左虓酒劲上头正睡得迷迷糊糊,却逢耳畔妙音不断,他迷蒙睁眼,看见眼前一团喜红,还有张妖娆小脸。
情岫笑露贝齿:“九虎相公你怎么不等我就睡了?穿鞋上床多脏呀。”
“小禽兽。”
左虓揉揉眼,懒懒叫了她一声,从床上坐起揉着肩头,抱怨道:“你倒好了 ,在外面好吃好喝的,辛苦我一大早就饿肚子,还要被关在这么个破屋子不能出去……”
“哎呀我都忘了!”情岫懊恼,“那九虎相公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左虓拒绝:“甭了。我刚才把饼饵都吃光了,还喝了一壶酒,现在困得慌,眼皮直打架。小禽兽,你收拾收拾也睡吧,都忙一天了。”
说罢他脱掉靴子随手一扔,然后大喇喇躺回床上,闭上了眸子。
“你起来,现在还不能睡。”情岫趴在床边唤左虓,“婶婶交待我要先喝合卺酒。”
左虓闭眼摇摇手:“酒早没了,别费事了,早些睡啊,乖。”
“可是……”情岫为难蹙眉,伸手去拉左虓手臂,“你先起来嘛,我们还有事要做。”
左虓被她扰得睡意消失大半,不悦张眼,没好气说:“又怎么了?你别磨折我行不?”
身为男人却要受这等“屈辱”,左虓的怨气已经憋了好些天,今晚实在没工夫“强颜欢笑”,纵使美色当前,他也没了兴致,只想睡个昏天黑地,希望一觉醒来只是黄粱一梦。
情岫不觉他情绪有异,道:“今晚是洞房花烛夜,我们要洞房的。”
“洞房是吧?你把蜡烛熄了,脱了衣服躺到床上来就行了。”
左虓三言两语把她打发完,又重新闭上了眼睛,甚至还转过身体背对情岫,不想理睬她的模样。
“哦。”
情岫努努嘴,也没有过多缠人,听话地去卸了脸上脂粉,拆了发髻,脱下喜服换上睡袍,然后吹灭烛火,上床躺到了左虓身旁。
“九虎相公,”情岫小心翼翼地问左虓,“接下来呢?要做什么?”
“过来。”
左虓转过身,抱住她一举越过身上,把人挪进床榻内侧。他分过一半被子给她,又单臂搂住她肩头纳入怀中,道:“这样就行了,睡罢。”
香帏姚红,帐中挂了两个精致的麒麟小薰球,里面燃了些苏合香,银面还镶了夜明珠给麒麟作眼,在帷帐中熠熠发亮。
床架摇曳,薰球微微晃动,情岫视线随之摇摆,眼睛睁得老大。她偏偏脑袋偷瞄身旁的左虓一眼,只见珠光下他双眸紧闭,鼻梁直而挺,爱说话爱骂人的嘴也合着,丹唇薄润,英俊极了。
这便是成亲、洞房……就是两个人睡在一起,一点也不特别。那为何诗中还把洞房花烛夜和金榜题名时共列一席,说是人生大喜?
情岫心怀疑惑无法入眠,她挪了挪身子,拿笋尖般的手指去戳了戳左虓脸颊,压着嗓子喊他:“九虎相公?九虎相公?”
左虓好不容易压下怒火,正要睡着,这会儿又被搅了眠,终于一爆而发。
他“蹭”一下起来,狠狠捶了床板两拳,怒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人也任你关了,亲我也成了,你要我干嘛我就干嘛,我都这样配合了,你还不能消停点儿?让我睡个觉成不!”
情岫从未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有些被吓着了,怯怯地说:“我不是成心吵你的,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闭上眼数数!随便你数鸡数鸭数狗,总之别来烦我!”左虓愤然起身,扯过一个软枕走到榻前扔上去,然后人也随之躺下,完全把情岫晾在一边。
情岫怔了片刻,跟着也离了床,靸着红绸绣鞋走向榻边。
左虓听见脚步声心生恼怒,还不等她说什么便把脸转向内侧,冷冰冰说道:“不许跟着我!”
身上一重,一条带着少女体香的软被搭了上来,暖意微醺。
“九虎相公,你盖好被子,别着凉啦。晚安。”
情岫在他耳畔轻吐一语,呵气如兰,撩得他耳根子有些烫。
左虓听见她转身时绵绸睡袍的摩擦声,还有脚步声也逐渐轻远,随后床板轻微咯吱一下。他回过头,刚巧见着鸳鸯绣帐放下,挡住一抹倩影。
心头掠过异样的感觉,好似有点遗憾。
左虓甩甩头,咕哝道:“真就让我睡这儿……小禽兽……”
他叹了一声,缩进被窝猛地嗅了一口香味,面色舒展下来,阖眸待睡。
青夜如霜,竹影傍墙。静时只有两三只小虫在草丛叫,风起便挑起竹叶舞动,拍打着沙沙作响。
就在这静谧时分,左虓却睁开了眼,从榻上爬起来盘腿坐着,直勾勾盯着红色绣帐发愣。
刚才明明那么瞌睡烦闷,怎么现在反而睡不着了?而且冲情岫发过火以后,为何心里头没觉得好过些,却更堵得慌了?
左虓想不通,撑着头自言自语:“榻上又冰又凉,凭什么我要睡这里?横竖我又没错,没道理我要给自个儿找不痛快……不行,我要睡床!”
打定主意,左虓大摇大摆又走回喜床,一把撩开帐子。
“小禽兽,给我起来,我要睡床!”
轻悠绵长的呼吸声依旧,情岫甜甜睡着,眼皮都没眨一下。左虓看着那张恬静睡容,气势一下就焉了下来,没了理直气壮的架势。
他压低声音,拿手轻轻捏了捏情岫脸颊:“小禽兽?小禽兽?”
“唔……”
睡着的情岫梦呓一声,不高兴嘟了嘟嘴,然后还转过身面向床内,扔给左虓个光溜溜的背影。
“睡得忒死!偷去卖了都不知道!”
左虓皱起鼻头嗤了一声,扯过被子给情岫盖上背脊,顺着身子在外躺下,跟她紧紧靠在了一起。
“小禽兽被子分我点。”
左虓自顾自说了一句,也不管情岫有没有听见,径自就扯开锦被钻了进去,顺道还搂过了她。情岫睡到半途忽觉身旁出现一团温热,舒服得紧,不自觉也往那处靠了靠,抱着就不肯撒手了。
左虓噙笑往她嘴上啄了一口:“小糖人儿,那么爱粘人……”
睡回了床上,又得怀中软玉温香,左虓显得极为满足,惬意舒了口气,笑眯眯把情岫抱得紧紧的,低声自语:“虽然你家叔叔婶婶讨厌,但你还算贴心可人,而且傻乎乎的怪讨人喜欢的……反正本公子不想娶也娶了,你以后便安心跟着我罢,好好学学三从四德,要贤惠听话一些,不许争风吃醋,我不喜欢小心眼儿的女子……”
“还有,要孝敬我爹娘和奶奶,府里其他人就罢了,我那几个小妹都不是省油的灯,少搭理她们。一般女儿家都不能出门,跟我倒不同,我允你出去走动,不过要跟我在一起才行,只是你这长相……嗯,那还是少出门,乖乖在院子里呆着,你无聊我就多送你些猫儿犬儿的,反正你也爱和它们说话……”
“要是我娘见我带个媳妇儿回家一准笑死,不过我爹肯定会让我吃板子,小禽兽到时候你要帮我说说,可不是我非要娶你,是你们家强抢民男,逼婚!”
“唉唉,也不晓得多久才能出去,这两日我愣是没发现出谷的路……”
“小禽兽,我来这里不过一月便觉枯燥乏味,你在这里十多年,恐怕日子很难熬罢……”
左虓想象了一番日后的光景,虽有忧虑却不掩欢喜,总体来说甚至还有些憧憬。絮絮叨叨许久,他终于也困了,打了个哈欠就合拢了眼皮。
只是,好像还有什么要紧事没做似的……
洞房!
左虓冷不丁睁眼,一拍自己脑门。
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刚才气过了头,加上又喝了几杯,顿时什么都忘了,只顾生闷气发火,居然把送上门来的都推了出去!
再说,现在这傻丫头是他名正言顺的娘子,既然觊觎已久,不吃白不吃!
“小禽兽……”左虓在情岫耳朵眼儿轻轻唤,“起来,我们洞房。”
情岫尚在梦中,神智糊涂,呢喃道:“我不要……我要睡觉……”
“来嘛来嘛,保证你喜欢。”左虓不甘心,接连引诱。
情岫闭着眼却明显皱起了眉头,嗔了声“讨厌!”,继而翻了个身躲到床角去了,还蒙住头隔绝了那烦人的声音。
“算了算了,今儿就放你一马。明天我铁定吃了你,骨头渣儿都不剩!”
左虓无功而返,不甘心地嚎了两声之后,终于不再折腾了。
清晨鹊鸟叽叽喳喳,情岫素来都是这个时辰起床,一下便睁开了眼,却发现眼前一张俊脸。
她有些诧异有些惊喜,拿手去摸了摸左虓脸颊。左虓一被晨光晃着眼睛,二又觉得脸上痒痒的,遂也张开眼来。
情岫见他醒了,问:“九虎相公你怎么睡在这里?”
左虓想起昨晚错过良机有些憋闷,恹恹道:“怎么?这床你睡得,我就睡不得?”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情岫弯眸一笑,“你一开始不是要去榻上睡么?怎么又回床上了?”
“榻上那么冷,被子又那么薄,你成心冻死我啊?我喜欢在床上睡,暖和。”
情岫抚掌笑道:“哎呀,两个人睡真是暖和。怪不得昨晚一直都暖暖的,我一点儿也没觉得脚凉。”
左虓一听,顿时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问:“那今晚上我还陪你一起睡,好么?”
情岫欣然应允:“好啊。”
起来洗漱穿戴妥贴,两人按照习俗先去给长辈敬了茶,然后又一起吃了四喜丸子,正说出门逛逛,却被柳逸喊了过去。
“虽是新婚,但也不可懈怠了功课。左虓,从今日起你也跟着咻咻上课。”
柳逸说着,分别递过两本书给二人。
左虓一看封皮上的字,转手就把书递给情岫:“那本拿来,这本才是你的。”
柳逸抬手一拦,阻止道:“没错,这本就是你的。”
“我的?!”
左虓大惊,高高举起手里的书,指着上边两个墨字,反复确认:“你让我看这个?女训?!”
第十一章 蔷薇斜,采茶季
过了清明,很快又至谷雨。
左虓成婚后的日子,几乎全是泡在“德容言工”四个字上。原本要求女子的三从四德,如今全被柳逸拿来教导于他,日日警诫。如若哪方面做得不好抑或训诫背诵不能,便要挨戒尺板子。
是故左虓婚后一直愁云惨雾,人也明显消瘦不少。
除此之外,还有件闹心事儿让他恨得咬牙。
原来自从洞房那日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机会和情岫同床共枕,只配睡在小偏房之内。
柳逸是这般解释的:“日后若无传召,你不得擅自献媚邀宠。咻咻需要你时自会叫你。”
如若只是这般还好,左虓有的是法子哄得情岫开口主动唤他相陪。可是这会儿又杀出阻挠的人来。
辛晴把玩着手中鞭子,淡淡道:“你们年轻人不知节制,小心掏空了身子。咻咻如今年纪还小,这种事不宜过多,半月一次便好。她不明白这些,你这个当相公还不明白?”
鞭子一抖,左虓禁不住打个寒颤,讪讪道:“懂了懂了……”
“嫁”进柳家也就算了,至少还有个小美人补偿,可是现在连根手指头都没碰到……一想起洞房那晚贪杯误事,左虓肠子都要悔青了,哀叹连天。
掐指一算,终于又过半月。这天一大早左虓就摩拳擦掌的,一想起晚上便能名正言顺地一亲芳泽,心如猫抓。
情岫早起见他唇边都挂着餍足之笑,好奇问道:“九虎相公你碰见什么好事儿了?这么开心。”
左虓冲她眨眨眼:“想知道?晚上告诉你。诶,小禽兽,今晚我陪你睡罢?你去给婶婶说一声。”
情岫正要说好,辛晴从旁边屋子出来,扔给左虓一个小竹篓。
“走,跟我去采茶。”
柳边烟染荏,茶山谷雨前。
谷底常年背阴幽暗的一面,清晨白雾还未散去,像团团云朵般落在山坡上,犹如流动的烟海,缥缈若仙。
在半山坡上种有一行行整齐的茶树,如今正值春茶采摘的季节,嫩芽新叶,露珠衬着绿树,格外鲜翠。
情岫腰间也系上一个小竹篓,指着对左虓说:“采的叶子放进这里装着,我们一人采一畦。”
说着她也给他挂上一个,接着示范起来。看准嫩芽,两指捏住下端软茎,一揪便下来了。
“你看好了,茶芽紫者为最佳,面皱者次之,团叶者又次之,光面如莜者最差。我们自己摘只要最好的,今日必须采完这里,而且要赶在午时之前。”
左虓看着这小半亩茶园,心想只有他们三人如何采得完?遂道:“小禽兽,明儿采不行么?我这不是刚学还不会么,慢慢来。”
“那可来不及。”情岫摇摇脑袋,一本正经说道:“你没见《茶录》所言,采茶之候贵在及时,太早则味不全,太迟则神散。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茶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且浥露采要好于日中采,阴雨时却又不宜采。好不容易碰上昨夜无雨有露加之今日晴好,这么个合适日子,当然要能采多少是多少了。”
左虓惊奇地去摸了摸情岫的头,道:“看不出来你这小脑瓜子装的东西还挺多,小禽兽,这些都谁教你的?”
情岫摘着嫩芽尖儿,笑道:“叔叔教过,书里也看过,自然就记在脑子里了呀。九虎相公,你小看我,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左虓哈哈大笑,取笑她:“哎呀呀,既然你如此博学广识,为何当日却不认得我的名字,天天九虎九虎的叫我?”
“是你那块石头做得不好。”情岫不高兴努努嘴,“虓字我也不是不认得,但那石头上的刻字分得太开了,而且背面还有个虎头,我自然以为你就叫九虎嘛。”
她说话间便伸手进脖颈里要摸玉出来,左虓见状赶紧一掌按住她。
“得了得了!知道就行了,别拿东西出来,仔细被别人瞧见!”
他紧张兮兮的样子自然惹得情岫疑惑,问:“干嘛不让别人看,不过是块石头而已。”
“就你只当它一块破石,外头的人不晓得多宝贝这玩意儿。”左虓嗤之以鼻地伸指头一点情岫眉心,叹道:“罢了,不认得也有不认得的好,至少不会担惊受怕的……喂喂,小禽兽话说你既然知道我名儿,干嘛不好好叫我,九虎相公这四个字,难听死了!”
情岫嘻嘻捂嘴,故意使坏:“我就喜欢这样叫你,九虎相公九虎相公九虎相公……”
“小禽兽我看你越来越不像话了,看我怎么黏住你的嘴!”
左虓乐得和她打闹,捧住巴掌大的脸蛋儿就狠狠咂了一口,愉悦大笑。
采茶须得动作麻利手脚轻快,左虓在家只懂品茗论香,哪里做过这等粗活,于是干一会儿便推说手疼,站在一边扯叶子玩儿。情岫见状倒也不催他,只是莞尔一笑,自顾自做事。
茶树边上长了一株野蔷薇,花朵鲜粉,盛开正浓。左虓随手就扯了下来,往情岫髻上一插。
“芳野蔷薇斜鬓插,闲随女伴摘新茶。小禽兽,这朵花儿配你好看。”
情岫羞赧地摸了摸头发:“真的吗?可是叔叔都不让我戴花儿,说是小家子气,不如金玉显得尊贵。”
左虓“嘁”了一声:“金银才叫个俗呢!哪儿如鲜花娇艳,衬着我家漂亮的小禽兽比仙女儿还美上三分。得,就这么戴着,我送你的,不许摘!”
情岫抿唇浅笑:“我才不摘,可是我怕这蔷薇明儿就谢了,到时候可煞了风景,九虎相公,那你要再送我新的。”
“那是自然,往后我日日都送,你换着花样儿往头上戴,我看着也新鲜。所谓美人如花,赏心悦目嘛……”
两人说说笑笑,到午时采了一小簸箕,眼看采茶的好时辰过了,于是两人决心第二日再来,拿着这些茶叶便回了家。
采了新茶便要炒制了。捡去老叶及枝梗碎屑,一次取四两入茶铛,底下燃上树枝,用手直炒。炒时手力必得均匀,否则茶在铛中过久便熟过了头,香味大散。
情岫熟练地炒着茶,教左虓:“先要用文火把茶叶子焙软,然后才用武火催熟,手一定要快,等到香味溢出便是时候了。你要不要试试?”
左虓看着新鲜,撸起袖子就想插手:“来,我也玩玩儿。”
他拈起茶叶放进铛里,刚揉了揉便猛一下缩回手来。
“嘶!好烫好烫!”左虓吹着指尖,眉心苦皱,“这也忒烫手了,小禽兽你怎的受得了?”
情岫揽过他的手放到嘴边吹了吹:“我第一次炒也觉着烫,习惯了便好了。以往只觉得茶汤好喝,香氛扑鼻,却不知道从采摘到炒制却要这么麻烦……就和养蚕织丝一般,看似简单,亲力亲为才知艰辛。正如叔叔所言,知晓了辛苦,才不会轻易浪费。”
左虓笑:“你叔叔可真是个怪人,一天到晚净教你这些民生疾苦,不像养女儿,倒像……想让你做官似的。”
炒好了茶,用小扇钞置被笼,纯棉大纸衬底燥焙积多,待凉方可入罐收藏。
两人手挽手结伴归家已是黄昏,吃过辛晴准备的膳食,左虓乐呵呵看着情岫进了浴房,自己在外面抓耳挠腮,喜不自禁。
未料,柳逸沉着张脸从外面回来,手里拿了根长长的棍子般的东西,却用蓝布裹住了,看不清内里。
辛晴上前问:“相公去哪儿了,等你许久也不见回来。我把饭菜给你热一热罢。”
柳逸一扫往日温润儒雅的样子,抬眼冷冷扫了左虓一眼,目中寒光凛冽。
“不用。”他拒绝了辛晴,径直大步跨入房门,漠然道:“左虓,你进来。”
房门才关,柳逸“咚”一声搁下手中之物,寒声质问:“你到底是何来历?”
左虓不明所以,抓抓后脑:“叔叔我不是都说过了嘛,我姓左名虓,东晋人氏,家住上京……”
“你还说你家世代书香,靠祖上基业过活。”柳逸嘴角一勾,似是讥讽,“若你只是一介文弱书生,你如何解释此物?”
话音一落,柳逸掀开蓝布,露出一柄利剑来。
剑鞘已失,可剑锋锋利非常,寒光凛凛,吹刃断发,且剑柄并非寻常模样,上镶绿松石与红玛瑙,隐约刻有虎头纹。
柳逸指着剑说道:“我在你掉落下来的地方附近寻到此物,柄底刻有你之姓氏,你休想抵赖不认此剑。”
“这剑是我的,我还以为丢了呢!”左虓倒是大大方方承认,毫不遮掩,他一把接过剑,拿起来看了又看,喜上眉梢,“我跌下来的时候还以为落崖上了,没想到这玩意儿倒还认主,宁愿跟我一同来此,不怕粉身碎骨。”
他颇为爱惜地摸了摸剑柄,道:“虽然家父希望我踏足仕途,不过我却更向往那等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有次正巧碰见位落了难的侠士,我便赠了他些银两,他不愿平白受人恩惠,遂把此剑给了我。我瞧着喜欢,时刻都带在身边,出门更是毫不离身,随时观赏之余还能顺便震喝一下歹人。”
“呵,好个心思敏捷的后生。”
柳逸冷笑一声,却是丝毫不信的模样,他道:“若是几日前兴许我还会信你这番说辞,但近些日子我发觉每当内子用鞭惩你,你只是一味躲避却不还手,尽管躲不过去鞭子会落到身上,但绝不会伤及一处要害。她有心放你一马也罢了,可若她无心你却能巧避……寻常人断不可能。”
“我……”
不等左虓解释,只见柳逸又从袖间摸出一物。左虓见了,平静无畏的脸庞终于闪过一丝慌乱。
“这枚箭头可认得?要不要和你腿上的伤口比一比?”
柳逸捏着箭簇,看着那银光寒亮的箭尖,徐徐说道:“四棱矢锋,玄铁所制,尾带双翼钩,乃是东晋慎要司所有专用。被慎要司追着要命之人,你说会是平民泛泛之辈?”
柳逸扔过箭簇给左虓:“说!你到底是谁,来此有何目的?!”
第十二章 茉莉白,去不还
情岫沐浴之后回房,见到左虓端坐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手掌置于膝头,双眸微垂,眼神晦暗不明。一扫平日纨绔作派,倒有几分忧郁风骨。
“九虎相公!”
她兴冲冲跑近,一下勾住他的脖子:“你又在想什么?”
“自然是想你。”左虓眼皮也不抬,顺势拉她坐在自己腿上,“现在除了想你,我恐怕也无事可做了。”
“想我作甚?”情岫咯咯直笑,“我天天在你身边,犯不着惦记。哎呀,难不成你是诗里所说的‘行相思,坐相思。朝相思,暮相思。一日相思十二时?’呵呵……”
少女笑得花枝乱颤,脆音阵阵跃进耳里,左虓却有些郁结。
“小禽兽。”
左虓突然唤了她一声,情岫转过头来:“嗯?”
“如果有日我走了,你会不会想我?”左虓直勾勾望着她,脸上并无玩笑之色,而是一本正经地问道。
情岫不解:“你要去哪里?不能带我去么?”
“我只是假设,”左虓避开询问,“万一哪天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离开,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到时你会不会想念我?”
“会啊。”情岫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我会每天都念叨你,盼你早点回来。”
左虓瞳孔一暗:“那要是不回来了呢……”
情岫有些糊涂了:“为什么不回来?你不喜欢这里啊?那……我去找你好了,九虎相公,你是不是想家了?”
左虓把头靠在她肩头,撅着嘴有些撒娇的模样:“嗯,是有些想了,出门数月没消息传回去,家里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哎。”
“别担心,”情岫摸摸他的脸颊以示安慰,“叔叔说我满了十六岁便能出去,我是月末生的,还有十来天便是生辰了。等到生辰一过,我可以出去的时候就带上你。九虎相公,我陪你一起回家。”
左虓闻言笑了,眸里似有点点碎光。他伸手去捏了捏情岫鼻尖:“你这话说的,好似要陪媳妇儿回娘家一般,听着别扭死了!不成不成,还是我想带你回去的时候你才准去。”
情岫呶呶嘴,不情不愿:“好嘛好嘛,你喜欢怎样便怎样好了……九虎相公,我都好困了,咱们歇息好不好?”
鸳鸯帷帐放下,情岫主动钻进左虓的臂弯之中。
她嘻嘻笑着,道:“你身子暖呼呼的,挨着真舒服。”
左虓哑然失笑:“如今天气尚有些凉,你自然是觉着好的。等到了夏天热起来,我看你躲都来不及,哪儿还会巴巴贴着我。”
正如两人的相识相处,她被豢养在此十多年,从未见过谷外的其他男子。他是她认识的第一位外来人,所以便觉得新奇好玩儿,有些依赖。
可若是等到来日她出了谷,见识到更为广阔的世界,结识了更多的俊杰雅士,她还会记得他么?她还会这般依恋他么?
孩童总是对拥有的第一件玩具爱不释手,但等到日后得到更多更好的,那个残破不堪的旧物,早已被扔到不知哪里去了。
左虓不甘愿沦为这样的旧物旧人,有些苗子,趁还没有长出来便掐了吧,以免结出苦果。
情岫紧紧搂住他,把头靠在他肩膀,手指挑着自个儿一缕发丝,边玩边道:“可是夏天过了就是秋天,秋天过了又是冬天,天气很快就变凉了。就算热的时候不喜欢两个人睡,冷起来却还是会想起你的。再说我看叔叔婶婶即使暑热也没有分床睡,我们可以学他们那般,在榻上垫起竹席,再洒些水,睡得时候分开一些便是了。九虎相公你要是还怕热,我就给你打扇赶蚊子,保证你睡得舒舒服服。”
左虓听她这般说,不知为何鼻头酸酸的。他揉揉眼睛,侧身搂过情岫的背,嗓音涩哑:“这可是你说的,小禽兽,以后你只准对我这么好,不许对别人那么好,听见没?”
情岫眨眨眼:“叔叔婶婶也不行么?”
“他们可以,其他人不行,特别是其他男人,你不许跟他们说话,不然我就不理你,也不带你回家。”
“说话都不行啊?可是……万一我碰上什么事儿需要人帮忙怎么办?”
“那……说话可以,不许让别人牵你手,也不许再跟别人成亲,还有最重要的,不准跟其他人双修!即便是你叔叔安排的人也不准!”
情岫被他一通束缚,有些不高兴了:“这个不准那个也不准,我都没有这样要求你的……”
左虓不以为然:“男人跟女人怎么一样?女子做这些是本分,男人自是不需守身的。”
“才不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九虎相公你都做不到,凭什么来要求我?我不依,除非你也答应我,不跟别人牵手不和别人成亲,也不教别人双修。”
左虓一阵头疼,心想这丫头平素好糊弄,怎么关键时候就难缠起来了?一根死脑筋不通情理,认准死理就走到底,真是倔!
“好吧好吧,怕了你了,依你便是。”左虓无奈妥协,“那我们约定好了,除了对方,再不能跟别人相好。”
情岫这回开心了,笑得娇媚,凑过去在他嘴角亲了口:“好啊!”
左虓颇为满意地挑挑眉毛,也在她唇上啃了一口,意犹未尽地放开,拉过被子给她盖好,道:“夜都深了,睡罢。千万别忘了答应我的事,好生记着。”
长夜暗烛,凉雾雨露。夜半时分,情岫睡得正酣,左虓从床上悄悄起身。
他穿戴齐整后却未立即出门,而是静静坐在床沿,一直盯着情岫沉睡的面容看,有些出神。
“小禽兽……”
眷恋的手指划过恬静的脸庞,写下笔笔不舍。
穷途末路时的惊鸿一遇,病痛缠身时的悉心照料,百无聊赖时的消遣玩闹……短短一月,区区三十日,点点滴滴,未必不曾留下痕迹。
可惜,他们终不是一路人。
他的曾祖父与东晋高祖一同出生入死,征战沙场,建朝后受封定远侯,世代袭承。到他这一辈,他的亲姑姑入宫为贵妃,诞下了四皇子,也就是他的表哥。四皇子聪慧明敏深得帝心,东晋皇帝大有废太子重立之意,是故太子一脉对左家颇为忌惮,虎视眈眈。
这种境况下,尽管左虓还未袭爵,却也只能迎头硬对,竭尽所有助四皇子成事。功成,保左家数百口平安无恙,失败,九族尽灭,同宗全诛。
杀了他四皇子便少了条重要臂膀,太子掌管的慎要司当然是赶尽杀绝。可若是他命不该绝回去了,形势必将大不相同。
他不属于这个宁谧的地方,那些波涛暗涌杀机重重之地,才是他安生立命之所。他一定要回去。
至于情岫为何会被养在此地,为何所学非同一般女子,为何柳逸说话行事处处流露出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气……到底是何缘故,左虓已不愿去猜去想。他从来就是一个糊涂的聪明人,知与不知之间,他选不知。
不知便可以了无牵挂地走,没有担忧没有惦念,也没有欢喜。
左虓微微一叹,俯首而下,轻轻吻上情岫额头。
“愿你一世无忧,长乐永康。若我有命回来,一定带你远走高飞。若我就此丧命……那便算了罢,我不要你记我念我哭我,只希望你不要把我忘得太干净,至少九虎相公四个字,你要一直记得。”
颈间碧玉生辉,莹绿泽泽。左虓摩挲了一下玉面,把玉佩又塞进她领中,隔着衣料最后摸了摸。
“见物如见人,不准忘了我。”
左虓毅然离去,大步朗朗,未曾回头。
院门之外,柳逸早已等候多时,肩头都挂上露珠。
“走吧。”
柳逸见他晚了一刻出来,也没有多问,袖子一挥便往外走,左虓急忙迈步跟上。
穿过谷中桃林,柳逸停下脚步,扔给左虓一条黑布。
“蒙眼。”
左虓接过布条蒙住双眼系于脑后,眼前顿时黑暗一片,连丁点儿星光也透不进来。
柳逸推他肩头,命令道:“转几个圈儿。”
等到左虓听话地在原地转了几下,失了方向感,柳逸才在他掌中塞进树枝的一端,牵着他走:“跟我走。你要胆敢不老实,我便结果了你。”
足下枯叶咯吱,泥沙软散。左虓目不能视,在柳逸的牵引下默默走着,耳畔只闻两人的脚步声和虫鸣声,鼻端嗅到夜风送来的茉莉花绽放的香味儿。
一路无话,行走了约莫两刻钟,柳逸终于停下脚步,左虓也随之伫足。
浅浅流水之声,还有山泉氤氲的凉意,左虓虽然看不见,却也猜出是来到一处水边。
这时,柳逸道:“前面便是出谷的路。我最后说一次,一旦你离了这里便再也不能回来,谷中一切你也不可向外人说起。否则尽管我身在此处,却也照样有本事杀你灭口。”
“请前辈放心,在下断不会泄漏一字出去。”左虓一派正气凛然,“数日来承蒙您的照顾,晚辈感激不尽。今日一别也不知是否还有相见之时,大恩无以为报,请受我一拜。”
说罢他掀袍跪下叩首答谢。柳逸道:“起罢,我只是看在咻咻的面子上不愿伤你性命,再者,算是偿还一位故人之恩……你且去,莫要回来了。”
左虓正想揭下蒙眼黑巾,一听瞬时停了动作,狐疑问道:“前辈可是认识我左氏中人?不知是哪一位……”
谁知不等他问完,柳逸却已经掀他一把,喊道:“闭气!”
“噗通”一声巨响,左虓跌入身后水潭之中,溅起水花无数。
通身皆被冰水包围,寒冷刺骨,左虓沉在水底,赶紧用手扯掉眼上布条,本能地向上游去,却被潭底漩涡拉扯住身体,不知不觉下沉,然后卷进未知的迷洞。
暗夜无光,水底更是黑幽,左虓胸中余气都快被耗完了,胸腔闷得几欲爆炸,终于察觉到诡异的吸力远离了自己些许,奋力浮上。
“噗……”
破水声起,左虓终于从水下冒出头来,重重喘息,深深吸了几口气。
借着夜光,他左右四周打量,发觉自己身处一条小河之中,而已经不能得知刚才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了。
河水微有湍流,左虓筋疲力尽,任由流水带动着把自己往下游冲了一会儿,才寻了个近岸的地方爬上,躺在浅滩上大口喘气。
天幕银河辉洒,星辰闪耀,是良辰美景,却无人共赏。
左虓说不上心头的感觉,只是一味迷惘,就像不知道要何去何从。
“呵……到底是出来了……”
第十三章 报春淡,复归来
晨曦浅明,情岫睡醒尚未睁眼,便下意识地摸了摸枕畔,却只触及冷冰冰的瓷枕,身侧也是毫无温暖。
倏然张开眸子,情岫一下坐起来,撩开绣帐探出头来,试探唤道:
“九虎相公?”
满室寂寥,无人回应。
“奇怪了,他怎么起这么早?”
情岫觉得纳闷,径自起身穿戴洗漱,然后出房转了一圈,连后院的鹅舍也看了,依旧没寻到左虓的身影。
谷中晨雾刚刚散去,湿气朦朦胧胧,空有雀鸟鸣叫,蝴蝶飞舞,独独没了那人踪迹。
情岫去问柳逸:“叔叔,您今早看见九虎相公了么?”
柳逸正在净手,掌在盆中一滞,平平道:“没有。”
情岫又去问在厨房中的辛晴:“婶婶,您看见我相公了吗?”
辛晴正在从蒸笼里往外捡点心,听言头也不抬:“我哪儿知道,他昨晚不是在你房里歇的么?不像话,大清早也不伺候你,待会儿看我怎么收拾他!咻咻,先用朝食罢,别管他了,肚子饿了肯定就回来了……”
“婶婶,你和叔叔先用罢,不必等我了,我去林子里看看。”
情岫眉心微皱,心里惴惴不太安稳,她提着裙摆就小跑出院子。
“咻咻回来,吃过东西再去也不迟!”
辛晴端着盘子赶紧追了出来,柳逸却一臂拦住她,摇摇头:“由她去吧,总要死了心才好。”
辛晴焦急地望了望那抹背影,于心不忍:“相公,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毕竟那小子也是咻咻头一个喜欢的人。”
“你也会说他只是头一个。”柳逸拂袖,叹道:“日后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怀念的总是最好的。与其放他在咻咻身边,看一群人明争暗斗,我倒宁愿咻咻永远心头记挂着他,少把心思花在男女情爱上,关注正经事要紧。”
辛晴素来刀子嘴豆腐心,心疼地说:“别的女儿家都是嫁户好人家,相夫教子平平安安过一生,可怜我家咻咻……”
柳逸倒是淡然:“我们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一世。你不喜欢的,她未必也不喜欢,一切尽看天意罢。”
“九虎相公——九虎相公——九虎相公——”
回音从树林的另一端又传递回来,情岫找过山洞、水潭、树林,甚至连两人相遇的崖底也找了,却还是没有看到人。
她担心之余有些生气,于是找来了小松鼠和梅花鹿问话。
松鼠一跃便跳到了她的肩头,她递上一个干核桃:“松松你见我相公了么?”
它两只前爪抱起核桃塞进嘴里,满不在意地支支吾吾两声,随即后腿一蹬,很快就又上树去了。
“喂!不准敷衍我!”情岫在树下气得跺脚,“无功不受禄,你没看见人还拿我核桃,还来!”
啾啾——
小松鼠发出两声坏笑,毛茸茸大尾巴在茂密树枝间一晃,很快就消失了。
情岫气闷,狠狠甩了下袖子,嘟嘴埋怨:“贪吃!以后不理你了!”
梅花鹿倒很乖巧,用额头去轻轻抵了抵情岫腰际,左右摩挲,好似安慰。
“哎,”情岫垂头丧气叹了一声,反手摸摸梅花鹿的前额,幽幽道:“我找不到九虎相公了,他突然就消失了,就像他来的时候那般……”
梅花鹿低低哞了一声,然后走到情岫身后一拱她大腿,让她坐到自己背脊之上。
“斑斑,你要带我去哪儿?”
成年梅花鹿驮着情岫,慢悠悠走回了两人素日藏身的山洞。情岫看着四周灌木丛中夹杂的多色报春都快谢了,前些日子还锦簇成团,如今只剩孤零零几瓣儿。好比她,以前有人陪伴左右,现在也是只影难双。
广袖拂过樱草,情岫随手掐下一朵单瓣浅紫报春花,捏在指间。
“嫩黄老碧已多时,騃紫痴红略万枝。始有报春三两朵,春深犹自不曾知。”
她喃喃说着,迎风摊开手掌,任由轻飘飘的花朵儿被吹走了。
洞里本来幽森,还好白日阳光从洞口洒进去几缕,倒也照得勉强能视,只是不如打着火把明亮罢了。
情岫一进去禁不住打了个颤,双臂紧抱搓了搓,自言自语:“好冷呵……”
石床之前的地上有个小土坑,里面还有未烧完的柴火,焦黑一半。她找来些干草,把还能烧的树枝子拣出来堆在一起,取出火石升起火堆。
梅花鹿走进来放下她后便径自去了洞底,在墙角一个地方用蹄子刨着什么。
火焰腾起,微薄的热度传递到皮肤上,情岫方才觉得好了些许,可骨子里依旧还是冷。
她蹲在火堆旁,一根根往里添加树枝,眼睛直愣愣望着跳动的火苗,神魂皆失的样子,呆呆傻傻,连手指差点被烧到也不知道。
还是梅花鹿过来咬住了她的袖子,她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斑斑?”
梅花鹿拽着她拖到洞底 ,低头冲着地上的小坑晃了晃。
情岫俯身一看,白花花的鱼骨头鸟骨头堆了满满,甚至还有个龟壳。她赶紧伸手去摸了摸,发觉旁边泥土湿湿的,骨头的痕迹也很新鲜,应是才埋不久。
这时梅花鹿鼻子又噗噗两声,然后转过身来,把后腿露给她看。
鹿腿上有一道细长伤口,愈合不久。
情岫摸着那道伤痕:“你是说……这是九虎相公弄的?还有那些鱼鸟也是他偷吃了埋在这里的?”
梅花鹿嘴里嗤嗤,既像点头承认,又仿佛在抱怨说那人伤了它。
“对不起斑斑,我不知道。”
情岫抱住梅花鹿的脖颈,把头靠在上面,手掌一下下抚着光滑的皮毛,呢喃道:“我从来不知道他背着我捉了它们来吃,也不知道他取你的血喝……害你受苦了,对不起。”
“其实我还有好多好多事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我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我更不知道他现在去哪里了……”
“他说的话我都信,他说他是神仙我也信。我那么听话,可他好像还是不愿意要我了,就和姑姑一样……”
“叔叔说世上本无鬼神仙魔,可我宁愿相信是有的。不然的话,我要怎么才能找到那些失去的人呢?若人死之后并无鬼魂,那有什么可以证明他们来到过这世上,来到过我身边?”
“斑斑,他们都会回来的对吧?”
“或者,终有一日我们能重逢罢……”
日升又日落,晚霞的光彩掠过洞口,绚烂一瞬,却很快就迎来了黑暗。
点缀着梅花般纹路的漂亮皮毛早已被打湿一大片,短毛皱在一起,就如花残了败了一般。
梅花鹿静静站着,伸出舌头舔了舔情岫后颈,与她额首相依。
情岫仿佛睡着了一般,倚在它身上,不声不响。
“咻咻。”
柳逸骤然出现在了洞口,开口唤她。情岫闻声赶紧坐起身来,背对柳逸用袖子抹干净脸颊,随后才转过头来。
“叔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柳逸忽视掉她微红发肿的眼眶,指着外边一笑:“你天刚亮便出了门,夜黑了也不见回去,你婶婶着急,所以差我来看看你。怎么了?瞌睡虫咬你了么?一觉就睡走了一天。”
情岫听言不觉掩嘴一笑:“呵呵,是呀,我困得很,不知不觉竟睡了那么久。”
“饿了吧?你婶婶做好了饭,正等你回去。”
柳逸朝她伸出手,雅然笑道:“我们回家。”
对上他殷切盼望的目光,情岫搭上自己手掌。
“好,我们回家。”
夜幕寂寂,暮春时节的虫子已经多了起来,躲在草丛里叽叽喳喳甚是热闹。
两人一路无话,柳逸没有开口提及左虓,情岫也未主动询问,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一般,忽然消失,无人关心。
“咻咻,”柳逸牵着情岫走着,突然说道:“你要知道在这世上,永远没有最好的那个人,也没有十全十美。”
情岫不懂他为何由此一言,“嗯”了一下。
“就如你养的松鼠、白鹤,还有梅花鹿和黑熊,都是你的宠物,你喜欢它们,却也一视同仁。因为松鼠机敏,白鹤速捷,小鹿温顺,黑熊力大……每个都不相同,各有千秋,你说不上哪个最好,因为它们都是不一样的。”
情岫否认:“可是我最喜欢松松,对它也最好。”
柳逸道:“那是因为它是你最先驯养的宠物,陪你多年,感情自然深厚些。人对自己喜欢的第一样东西总是特别难忘,但这样东西并非不可代替,在你的心里,舍不得的其实是当初的感觉,而非东西本身。”
“所以,”他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着情岫,“人亦如此,你懂么?你以为你喜欢一个人,可是过了几十年,那个人的面容早已淡忘,记忆犹新的只是当年怦然心动的感觉。人这一生,来来往往遇见多少人呐,最初遇见的那个,不一定会是最好,也不一定会是最适合。”
情岫听懂了他的暗指,辩解道:“可万一他就是最好的那怎么办?岂不是就这样白白错过……”
“不会的。”柳逸断然否定了,拍拍她的手,“目光放长远些,你还有以后。”
情岫眼眶一涩,低下头咬着唇,道:“现在都抓不住,谈什么以后。”
柳逸牵着她继续走,不歇步伐。
“十六岁的出谷之期就快到了,到时候我给你讲个故事。”
情岫伤怀的情绪仿佛很快淡去,几日过去,她起居如常,面色无异,又恢复成了那个不被忧虑所扰的小姑娘。
辛晴起先还抱有担忧,见状笑叹:“到底是年轻好,来得快去得快,很快就忘了。相公你说是不是?”
柳逸不语,一笑付之。
这夜,一场暴雨不期而至,狰狞闪电撕破夜幕,响雷惊天。
情岫从小就怕雷雨天,躲在房里缩在床角,紧紧用被子捂住头,吓得浑身颤栗。
又是咔嚓巨响,地面都震动起来,情岫忍不住尖叫起来。
“哐”一声房门被人推开,门口矗立一人,通身湿透,一身泥泞,头发也掩住了面容,彷如在雨夜中外出勾魂的索命鬼。
情岫透过被褥缝隙,借着闪电亮光瞄到一眼,差点吓死过去,惊呼救命。
“叔叔!婶婶!有鬼啊——”
“你才是鬼!”
来人闻声气得半死,一抹脸就冲进去,掀开被子从床上捞出情岫,揪着她手腕,咬牙说道:
“我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一闭眼就满脑子都是你!你个小禽兽起来,跟我走!”
第十四章 打芭蕉,雨夜逃
纵使来人浑身满脸都是泥,可情岫还是从那双毫不逊于星辰的黑亮眼睛认出了他。
“九虎相公!”
她张开双臂就搂上他脖子,喜悦难掩,抱住人使劲蹭。
左虓拍拍她的背:“得了得了,别撒娇了。我这一身污泥,自个儿都嫌腻,你也不怕弄脏衣裳……”
情岫不肯撒手:“我以为你不要我了。你这几天去哪儿了?”
“我嘛……”左虓咧嘴一笑,夜里露出一口白牙,“我回家去看了看。俗话说天上一日地下一年,我来回之间不过一小会儿,可你这里却是过了好几日。怎么,等急了?”
“嗯。我找不到你,心里面可担心了,又难过……”情岫委屈地说着,嘴巴撅得老高。
“来,让我瞧瞧你瘦了没。”左虓捧起她脸看了看,打趣道:“瞧瞧,眼睛都哭肿了,红彤彤跟兔子似的,可惜这嘴巴还没变三瓣儿,否则我便喂你草吃。”
“去!”情岫嗔着打左虓一下,“你才是兔子,揪你耳朵!”
说着她就要去拧左虓耳朵,左虓连忙躲闪,嬉笑呵呵。
“好了好了,别闹了。”
玩耍一阵左虓敛起笑意,按住情岫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小禽兽跟我走吧,我带你回家,就现在。”
情岫望了眼依旧电闪雷鸣的夜空,道:“等雨停了再走行不行?我还要给叔叔婶婶说一声。”
左虓却端出不容否决的架势,随手扯来桌布塞在她手里,催道:“有什么想带的就带上,我们就现在走!快点儿快点儿!”
他一个劲儿搡着情岫,催促她行动。情岫懵懵懂懂,糊里糊涂点头。
“哦……”
左虓一边警惕地看着门外,一边在房里踱来踱去,焦急不已。过了小半刻,他看见情岫打开箱子在收拾衣裳,便再也等不及了,过去三两下裹起包袱就拽她出门。
“行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就甭带了,回去我送你更多。”
言毕他就拽着情岫手腕冲出了门,可还是晚了一步,被柳逸和辛晴堵在了院子中央。
辛晴捏着鞭子,怒目而视:“你要带咻咻去哪儿?!”
柳逸则依然表情淡淡,嘴唇轻启:“我生平最恶出尔反尔之人,你既违约在前,也怪不得我手不留情。”
左虓把情岫掩在身后,据理力争:“我并非是要骗她害她,我只是舍不得留她一人在此。再者我二人既已成婚,我带人回去拜见公婆又有何不妥?还望两位网开一面,遂我心愿。”
柳逸斩钉截铁:“她不能跟你走。且不说你如今回去自身难保,即便你将来袭爵继业,享尽荣华,咻咻也不可能如这般与你在一起。”
“为何不可?”左虓不甘心,放低身段恳求,“您若恐我日后待她不好,我回去便以正妻之礼娶她,三书六聘、八抬大轿一样不少。我还可以立字为证,保她后半生富贵无虞。”
“富贵无虞?”柳逸冷笑一声,“你以为我们稀罕?”
辛晴是个急性子,看不得两人谈判磨磨唧唧,鞭子一抻便打了上去:“少跟他废话!收拾了再说!”
劲风袭来,左虓急忙侧身一躲,鞭子挨着他鼻尖直直划下,落到地上惊起水花点点。
情岫探出身子,想去拦辛晴:“婶婶有话好好说!不要打相公!”
辛晴趁机一把揪住情岫肩头,把人扔到柳逸怀里:“看好这丫头,不许她捣乱!”
柳逸抱住情岫避到一边屋檐下。左虓见状忍无可忍,扬眉问:“前辈是要与在下兵戎相见了?”
辛晴臂膀一挥,铁鞭落下:“话不投机半句多!”
“恕晚辈冒犯!”
左虓事到如今也不隐忍,长剑出手先挡了一回,很快反守为攻,招招指向辛晴要害。辛晴一时之间未料他竟如此爆发,有些应接不暇,连连后退,最后她退到墙角,抬腿后抵墙根稳住身子,双手横鞭挡住左虓剑锋,与他对峙起来。
辛晴怒气冲天,道:“好你个装模作样的狼崽子!原来平日里都是装着病怏怏的,就等着伺机咬老娘一口,是吧!”
左虓寒笑两声:“岂敢?在下是孝敬长辈,不愿与您交手,否则刀剑无眼,伤了您老人家就不好了。”
“老?”辛晴被他一激更是火冒三丈,“你可听过姜还是老的辣!”
她后腿奋起一蹬,借力向前扑去。左虓见人直直冲自己而来,劈剑一砍,鞭子却把剑身缠了起来,两人又再度僵持起来。
左虓口上绝不让步,讽道:“我只知道宝刀已老,不及新剑出鞘锋芒!”
雷声轰鸣,暴雨如注。
情岫在柳逸的怀里拼命挣扎,喊得声嘶:“住手!停下!”
左虓和辛晴充耳不闻,激战甚酣,哗哗水流淌过剑锋,分不清是雨是汗。
情岫无法,只得回头去求柳逸:“叔叔,你劝劝婶婶好不好?我不走了,真的不走了!别伤了相公,求你了……”
柳逸不作回应,一味紧紧抿住嘴唇,盯着缠斗的两人不肯挪眼。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轰隆”巨响,有如惊雷炸地。伴着惊天动地的声音,熊熊火光骤然亮起。
受此惊扰,左虓和辛晴不约而同停了手,抬眼对望,皆是满脸疑惑。
不过转眼,厮杀呐喊声迭迭,喧闹彻谷。
“先生!先生!”
同村的李木匠踏着雨水跑来,神色凝肃:“有人马闯进来了!来者不善!”
柳逸稳重的表情终于染上一丝愤然,猛地看向左虓:“你带人来?!”
“我是一个人来的。”
左虓果断否认,接着收剑在手,挽起袖子:“我找不到出入的路,只好从崖顶慢慢爬下,中途还在半腰过了一夜,谁知被滚下来的石头打伤好几处,不信你们看。”
辛晴捞起他手臂一看,果然有道道擦痕。
可辛晴怀疑不减:“那外面的人是怎么回事?要知道这里十多年都没外人进来过,独独你一来就出事了!”
左虓百口莫辩,着急喊道:“你别赖我头上行不?崖上是三国交界之地,来往人口纷杂,一时有人误闯也是可能的。就说前两日我上去,还碰见了南楚的商队,用马驮着好些硝石要去贩卖……”
突然又是一声巨响,大地剧烈震动一下,众人脚下都晃了晃。
柳逸低吼一声:“不好!是火药!”
须臾之间,柳逸已经大概猜出前因后果。眼看归期已至,那边的人终于按捺不住了,居然找上了这里来,赶尽杀绝。
时间紧迫,来人不及细细筹谋,又摸不清谷底状况,所以要用火药炸出一条路来,力求快战快决。只是平白无故巨响惹人生疑,这才选在了这个雷雨交加的夜晚。
至于左虓,应该不是他通风报信,否则他何必费尽心思要带情岫离开?一剑杀了她岂不更省事?
火光越来越亮,看样子是有什么被烧起来了,火势正在迅速蔓延,杂乱繁多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来不及多想,柳逸果断把情岫推给左虓。
“先带她躲起来!”
左虓也不罗嗦,牵起情岫就往树林那边跑。而柳逸则和辛晴向着入侵者的方向迎了过去。
雨打芭蕉叶啪啪,左虓带着情岫一路狂奔,穿过树林之后方才停下歇了口气。
“九虎相公,我……”情岫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断断续续说道:“我、我想回去看看、叔叔……”
左虓回头看了眼烧得通红的村落,坚决不允:“不行,你叔叔叫你跟着我,不许回去。”
情岫担心不已:“可是那边烧得这样厉害,我怕他们出事。”
“没事。”
左虓揽过人亲了她额头一下,安慰道:“他既把你交给我,必有脱身的把握,你回去反而是个拖累。听话,先跟我走,待到安全了再回来寻他们。”
情岫一听也有理,主动牵起他手:“走吧,我们去洞里躲一躲。”
左虓眼珠子一转,突然开口问:“小禽兽,附近哪儿有茉莉花?”
茉莉花?
情岫微怔,凝眉想了想,抬手指道:“那边山上长了些野茉莉,说起来这几日好像开了。”
“走,我们就往那边去。”
左虓按着她指的方向,带着人一路前行,在灌木丛中左右穿梭,都快把情岫绕晕了。
“九虎相公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山洞不在这边。”
“嘘……我知道。”
左虓数着数,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向右转去,嘴里念念有词:“前七十六,右五十二……”
雨夜路滑不好行走,兜兜转转许久,左虓终于听见了唰唰流水声,登时心头大喜。
“到了!”
此处有一小瀑布,泉水自上方山涧流出,飞流直下,下方一眼深潭。左虓此刻确定这里便是与外界相连的暗道所在,潭底有洞通往外面,与谷外河流相连。
那日他虽被蒙了眼睛,可闻到了茉莉花的味道,且在心头默记下了步伐,是故今天只要找准了方向,就能寻到出入之路。
大雨使得潭水暴涨,黑夜幽幽,一池水看起来深不可测。
“小禽兽,怕不怕?”
左虓牵着情岫,站在潭边回头问她。
情岫紧紧捏住他的手掌,道:“跟着相公,我才不怕。”
“乖宝贝儿。”左虓笑着夸了一句,继而搂住情岫腰间:“那我们走吧。”
噗通噗通,两人一同跃入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