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梨园班,露惊艳
一月之后,东晋京郊。
两辆普通的大马车停在官道旁边,上面摞着不少木头箱子。一群走江湖讨营生的汉子围坐在老树底下,端着茶碗喝水解渴。
左虓短衣布裤,头上还包了块褐色头巾,脸颊晒得黑黑的,混在一干人当中,丝毫也不显眼。
这是个走南闯北的戏班子,兼有杂耍艺人,聚集了三教九流的人十来个,可谓鱼龙混杂。班主在半路捡到一对夫妇,悯其可怜便收了进来,正是乔装的左虓和情岫。
左虓谎称家乡受灾田地被毁,所以要去上京投奔亲戚,幸好他以前时常在外游历,是故一口东晋边城的口音倒也瞒过了众人。至于情岫,妇道人家自是不便经常露面,左虓又把她藏得好,除了班主和几个女眷之外几乎没人见过她。
不知不觉已经是五月多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一行人顶着烈日赶路半晌早就又饥又渴,班主吩咐左虓去车上卸下水壶,泡上一大壶茶晾凉了分给众人。
一个黑脸壮汉坐在树荫下,扯开衣领子露出毛茸茸的胸口,骂骂咧咧:“瘦猴死哪儿去了?还不给老子滚过来扇风!”
话音一落,从边上草丛里钻出个贼眉鼠眼的精瘦男子,提着裤腰带忙不迭跑过来。
“来了来了!豹哥您找我?小的刚才是在方便,嘿嘿……”
五大三粗的黑脸汉子白他一眼 ,嗤道:“就你小子装怪!来,给爷弄点儿风响凉快凉快!”
“好嘞!”瘦猴找来个草帽,捏在手里给这壮汉扇风,一边扇还一边赔着笑脸问:“豹哥怎么样?舒坦些没?”
男子惬意舒了口气,懒洋洋哼了声:“嗯……”
这人名叫王豹,是班子里舞刀弄枪表演胸口碎大石的人,长得五大三粗。他仗着有些功夫在身,一贯不把其余人放在眼里,成日作威作福的,连班主也没奈何,明里都要让他几分,暗地里不忘嘱咐别人少去招惹他。
百无聊赖休息之际,王豹跟着身边的小喽啰说着混话,时不时爆发出哈哈大笑,格外刺耳。
看着远处隐约的城门轮廓,王豹道:“听说上京的娘们儿跟别地儿都不同,那身段妖的,只消说一句话,听的人骨头都酥了,也不晓得是不是真的?哈哈……”
“那必须的!”瘦猴奉承,“想上京是哪儿?天子脚下,王孙贵胄云集的好地方!这样的富贵,养出来的女人当然漂亮。豹哥,您若是喜欢,我倒是知道两条巷子,等入了城我带您去好好找找乐子……”
“去!”王豹却有些不悦了,一把扇开他的手,鄙夷道:“勾栏里的婊子都是认钱不认人的,你我现在身上有几个子儿?还找乐子,我看找白眼儿还差不多!”
瘦猴马屁拍在了马腿上,一看王豹脸色阴沉下来,讪讪说道:“我就随口一说,豹哥您别往心里去……”
这时左虓估摸着茶水凉了,倒上一碗端到马车边上,轻轻叩窗。
“小禽兽,来喝点水解解渴。”
帘子掀开,情岫露出半张小脸儿来,甜甜一笑:“有劳相公了。”
“豹哥你看你看!”
瘦猴贼眼瞥到情岫,登时双目一亮,赶紧指着马车使劲儿叫王豹看:“这是那小子的媳妇儿吧?啧啧,那勾魂眼儿媚的!妖精!”
王豹顺着望过去,刚巧看到情岫喝完水把碗递回给左虓,冲他撒娇地嘟了嘟嘴。
“九虎相公,车里又闷又热的,我想下去透透气。”
左虓握住她的手在藕腕上亲了口,道:“你乖乖的,再忍忍我们就到了。外面日头毒,晒着也难受,听话啊。”
“好嘛……”情岫虽有不愿也不好逆了他的意思,勉强应允,掏出手绢给他擦汗:“九虎相公你都被晒黑了,真可怜。你要不要上来歇会儿?”
“不了。”左虓生怕别人看见她,拂开她的手拿回碗,在外叮嘱道:“好好待着别出来,也别乱看,知道了么?”
岂料他才一转身,就看见王豹冲着这里直直走来。
左虓赶紧把帘子放下挡住情岫,堆起笑脸朝着王豹打招呼:“豹哥!”
“嗯。”王豹心不在焉应了一声,铜铃牛眼不住想往车里瞟,似是无意地问:“车里是谁?”
左虓心知不妙,想着搪塞过去,道:“是我家媳妇儿,粗鄙村妇一个,没见过世面,外头人多怕吓着她,所以就没喊她出来。”
“哦,原来是小弟妹。”王豹舔舔嘴巴,道:“九虎兄弟,说起来你也进班快一月了,咱大伙儿也没说过几句话,还不咋熟悉。要不你把弟妹叫出来让大家认识认识?反正日后少不得在一个屋檐下吃饭,横竖都是一家人,早些摸清了脾性也好相处。”
左虓笑着推脱:“豹哥您太客气了!小弟日后还要多仰仗您的关照,那些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懂什么,咱哥俩有事自个儿商量便是,不让她们掺和,省得嚼舌根的妇人坏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想他左虓自幼在显贵家庭长大,官场朝堂的人见多了,做人自然也有三分油滑,说话讨巧得很。加上他天性不羁,也不摆架子,学起这等做低伏小的姿态来,倒也堵得王豹语噎。
不过王豹生性蛮横,没那么好打发。他摸着下巴似笑非笑说道:“理是这个理,不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叫弟妹出来打个招呼也好嘛。”
瘦猴一贯见风使舵,忙着附和:“就是就是,九虎兄弟,你这样藏着掖着的,该不是揣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宝贝吧?放心,咱们又不是豺狼虎豹,吃不了你家娇滴滴的小娘子!”
“哈哈……”
一群喽啰跟班哄堂大笑,起哄吆喝着叫左虓把媳妇儿拉出来见见。
左虓对这帮流氓无赖恨得咬牙,脸上却还要和颜悦色,赔着笑脸道:“乡野妇人一个有啥好看的?等小弟挑个好日子再专门带她拜见诸位大哥,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以后啊……”
他一味拒绝的态度正好给了王豹机会发飙。只见王豹起先还笑呵呵的,这会儿脸色一变,凶神恶煞地吼道:“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心好意想交个朋友,你却在这里推三阻四的!看不起我是不?!”
“豹哥息怒息怒!”
瘦猴赶紧上前打圆场,“好心”劝左虓:“我说九虎兄弟,你这样也太不给面子了不是?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豹哥是啥脾气。嗨,你就让你家小娘子出来见见大伙儿,行个礼便罢了,又少不了一块肉。”
少不了一块肉?恐怕早被人吃了!
左虓满腔鄙夷,他之所以一路都把情岫藏着,就是怕她那模样招人惦记,再说这丫头心思单纯得很,又好骗,一不留神可就让别人占便宜了。小禽兽是他媳妇儿,就属于他一个人,别人想看一眼?没门儿!把眼珠子抠出来!
可恨慎要司的鹰犬还在找他,他这番回京之路并不顺畅,只得这般躲躲藏藏,还要受这群王八羔子的气……想起这些左虓就满肚子火气,袖下拳头捏得咔嚓。
王豹看他不语,想着是默许了,大步上前要掀车帘子。
“九虎家媳妇儿,你相公叫你出来。”
左虓见状一急,冲上去便要推开王豹,谁知却有人捷足先登。
一柄花枪的枪尾啪一下打在王豹手上,接着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青天白日的,有人怕是马尿喝多了,在此撒疯。”
此人是班子里的武生,二十来岁,叫沐乘风,性子高傲孤僻,话也不多,鲜与他人来往。今日这般插手相助,真是罕见得紧。
王豹一听他的话,火气蹭蹭就上来了,一撸袖子:“姓沐的你找死!”
沐乘风昂着下巴,轻蔑扫他一眼,举起花枪对着他:“想打?”
“看老子今天不灭了你!”
王豹怒吼着上前打架,瘦猴赶紧拦腰抱住他:“算了算了!豹哥别跟他一般见识!”
沐乘风勾勾嘴角,对瘦猴道:“你倒识时务,知晓他是我手下败将。”
提起这个王豹更怒:“你他妈的有种再说一次!”
沐乘风嗤之以鼻:“手下败将。”
“老子弄死你……”
王豹被刺到痛处,蛮力一发好些人都拖不住他,死命地拽。沐乘风反而轻描淡写的样子,冷冷睨着他,毫不畏惧。
正当一群人拉扯纠缠,远处有人策马而来,几个小黑点疾速放大,黄沙扬尘一片。
“吁——”
来人紫衣皂靴,披着绣着银鹰的黑色披风,袖口用盘扣收紧,衣领里层露出绢衣,看样子是朝廷中人。
左虓一见来人赶紧悄悄挪步,大半个身子藏到马车背后。沐乘风看他一眼,不着痕迹上前挡住了他。
马上为首者在一群人前勒马,捏着鞭子居高临下问道:“什么人?在此作甚?”
王豹正在气头,看来人颐指气使的样子颇不顺眼,扯着嗓子就骂:“关你鸟事!”
为首者扬手甩鞭,一下打在王豹手上:“无知刁民,爷看你是活腻了!”
“官爷恕罪。”
班主急忙点头哈腰地迎上来,作揖道歉:“小的们是个梨园班子,意欲进城讨口饭吃,走乏了在此歇歇脚。未想阻了官爷的道,实在是对不住。还望官爷大人有大量,别跟他计较,天气炎热火气有些大,说话难免冲了些。官爷恕罪……”
王豹按捺不住还想出头,瘦猴偷偷捏了王豹手臂一把警告他,王豹这才没说什么,把脸转到一边,暗自咒骂。
“原来是群戏子。”
为首者语露鄙夷,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随后鹰眼落在两辆马车上。
他指着问:“车里装的什么?”
班主恭敬回道:“装了些唱戏用的家什,还有班里的女眷在里面。”
这当官的闻言命令道:“把人都喊出来瞧瞧。”
“是!是!”
班主招呼了一声,于是车里的所有女眷,连带着班主老婆和花旦都从前面那车里走了出来,情岫坐在后面这个装杂物的马车里,听到动静也下了车。
她这一露脸,可把王豹瘦猴等人的眼珠子都要看掉了。
瘦猴口水差点流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情岫:“豹哥,怪不得这小子成日像护啥一样护着媳妇,这身段儿这脸蛋儿……啧啧,尤物……”
王豹也看得愣愣的:“这妞儿该不是狐狸变的吧?媚到骨子里了……”
情岫从未被这么多人这般注视,心头怯怯的,不自觉用目光去寻左虓求救。谁知看了一转也没瞅见身影,只好低低埋着头,努力把自己缩到一旁。
不过马上的几人倒是对看见这么个长相妖媚的女子没多大反应,粗略看了几个女人一眼就算了。
随从对着为首者道:“头儿,没有。”
为首者点点头:“走,去城门口守着,给我挨个儿盘查,务必截住他!”
吆喝一声,几人来去匆匆,一溜烟儿又走了。
眼见这群煞星被打发了,班主松了好大口气,随即说道:“走吧走吧,快些赶路,争取天黑前进城。”
左虓这时从马车另一侧钻出来,去扶情岫上车。情岫见他就道:“九虎相公你去哪儿了?一眨眼就不见了。”
左虓眨眨眼,不明所以:“我没去哪儿呀,就在你旁边站着呢。”
“可我没看见你。”情岫略有埋怨,眼角瞥见王豹瘦猴还在望这边打量,不悦蹙眉,“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看我,很难受。”
左虓赶紧把她塞进车里,安慰道:“没事,进了城就好了。”
他也回过头瞄了一眼,看见瘦猴凑在王豹耳边说着什么,两人窃窃私语,貌似有所盘算。
第十六章 薄荷凉,鼻血淌
临到城门口已是傍晚,班主想着天黑进城再寻住处多有不便,于是就在外城边儿上找了个小客栈落脚,两辆马车进了后院,班主去找掌柜的要客房,众人则纷纷往下拿自己的行李。
左虓看见沐乘风拿着个小包袱站在一边,走过去打了个招呼。
“谢了。”
沐乘风抬眼淡看他一下,低头擦拭着枪头,木然道:“不用。”
左虓有意结交,也不惧他这副冷淡的样子,站在他身边就攀谈起来:“你是哪儿的人?我瞧你走路轻快,身手应该不错的,当个镖头都绰绰有余,怎么会在这么个小戏班子里?大材小用了。”
“乐意。”沐乘风不咸不淡回了他一句,顿了片刻又道:“你也并非庸碌之辈,不一样在这里。”
左虓眯起眼笑了笑,大力拍拍沐乘风肩膀:“同道中人!”
沐乘风皱皱眉头,有些嫌弃地退了一步避开他,道:“我劝阁下还是看好自己所有,以免落入他人之手。”
左虓经他一提醒,转头看见瘦猴围着马车转悠,眼珠子一个劲儿乱转,而情岫则刚刚拿着行李包袱出来。
他小跑着迎上去,殷切接过情岫手里的东西:“娘子我来我来。”
情岫受宠若惊地盯着他,眨眨眼。
怎么这样唤她?好奇怪呐……
左虓抿嘴笑着,眼神愈发温柔,就是不说话。
这时班主回来了,站在后院中央说道:“这地方小,空房也没那么多,大伙儿今晚上将就一下。”
他先把东厢楼上那两间最好的留给了班子里的花旦青衣还有王豹瘦猴,然后自己和夫人住南边儿这间,其余人逐一分配下去,最后剩下西厢两间房,给了左虓和沐乘风。
落脚的客栈破旧窄小,这两间房又是西晒的,闷热不已,还有股子灰尘臭味儿,熏得情岫一进去就打了个好大的喷嚏。
“阿嚏——”
情岫揉揉鼻头:“九虎相公,这里好难闻呀。”
“可怜我家小禽兽了。”左虓歉疚地摸摸她头顶,“早知道就留你在家了,省得跟我出来吃苦。”
“我才不要!”情岫一下抱住左虓的腰,紧紧勒着说:“九虎相公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不能分开。”
两人你侬我侬惯了,这般亲密倒也不觉有何不妥,倒是门口的沐乘风看了有些不自在,别过脸去避开,淡淡知会了一声就进了隔壁间。
左虓从院子里的水井打来水,关上房门,招呼情岫过来洗脸。
“小禽兽,过来洗把脸凉快一下。“
情岫兴冲冲跑过去,把绒巾浸湿了拧出来,踮着脚尖去给左虓擦额头,十分仔细。
左虓有些欣喜,就像喝了碗加蜜糖的薄荷冰水般,从头到脚惬意极了。他垂眸看着情岫专注的神情,逮空就在她嘴上啄了口。
“哦!”
情岫被偷袭不觉轻呼一声,反应过来后便笑着凑上去在他嘴角也亲了一下。
“你渡一口气给我,我也还你一口,这才公平。”
“那这样呢?是不是要多还几口?”
左虓哈哈大笑,又俯首在她唇上猛咂几下。情岫被他逗得咯咯直笑,缩着脖子左躲右闪。
“不来了不来了!好像蚂蚁爬,痒死了……”
夏日燥热,左虓又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亲热一会儿就有些收不住了,手也开始不安分起来,在情岫身上胡乱游走。
他迫不及待扯开情岫衣襟,手掌钻进去握住丰盈峰峦,肆意揉捏。
想这一路上又要忙赶路又要忙伪装,而且有时候一群人就在野外落脚,破庙树林都有,害得他都没什么机会和情岫独处,更别说做些亲密举动了。当下碰着个合适机会,当然要一亲芳泽解解馋。
“九虎相公你弄疼我了……”
情岫伸手挡在胸前,推了他一下,蹙眉抱怨。左虓才不管,打横抱起人就扔上床,急吼吼去扯她衣裳。
情岫看他这架势,心里猜到七八分,眸子一亮,雀跃问:“双修吗?”
“唔唔。”左虓在她颈窝亲着,随便哼了两声敷衍。
“可现在天还没黑。”情岫指着窗棂处的暮日浅光,不解问道:“上次我要你教我,你说要等天黑了月亮出来才行。”
上次……那怎么一样,一大群人露宿野外,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教什么教?表演活春宫么?!
“没事,不等天黑也行。”左虓好声好气哄道:“乖,听话,把衣裳脱了。”
可情岫的一根筋拧得厉害,坚决不从:“不行,这样会白费功夫的,还是等晚上再说。”
左虓没奈何,只得眼睛一瞪,摆出架子唬人:“到底是你教我还是我教你?谁才是师父?快点,不准推三阻四忤逆相公!”
情岫恼他说话前后不一,不高兴地撇撇嘴角,不情不愿地放下了阻在胸前的手臂。
“乖宝贝儿,”他凑过去在雪腮上香了口,贴着情岫脸颊安抚道:“别怕,我会轻轻的,保证不弄疼你……”
情岫肩头绷得紧紧,闻言哽咽一下,眸子蒙起一层薄雾,怯怯问道:“会很痛?”
左虓矢口否认:“不会不会,你要相信你家相公我。”
轻衫一解罗裙一褪,嫩黄肚兜露出旖旎边角,左虓正拿手指头去勾,却突然瞥见窗外有条影子晃了过去。
他按捺住没有喊出声,而是放开情岫下了床,轻手轻脚走到窗边,微微推开一条缝往外瞧了瞧。
对门东厢的房门刚刚被掩上,左虓只看见了瘦猴的后脑勺。他低头一看窗棱下沿,有些褐色粉末洒在边上,颜色像泥,却又要淡一些。他用指腹沾了些放到鼻尖一闻,嗅到些许香味儿。
“九虎相公,你在看什么?”
情岫坐在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来,好奇询问。左虓一回头便看见两条光洁长腿一晃一搭,秀足如莲,而情岫歪着脑袋满目懵懂地望着自己,媚眼含情,衣领子还歪斜着露出半个胸脯,嫩得想叫人咬上一口。
小狐狸精 ,就是这千妖百媚的样子惹事儿!
热浪一涌,左虓忽觉鼻下有什么东西流出来,热乎乎的。
情岫惊呼:“哎呀!你流鼻血了!”
她赶紧跑过来拿手绢给左虓擦拭,手忙脚乱中,她丝毫不察自己的胸部就一直在左虓身上蹭来蹭去,撩拨得他鼻血喷涌更甚,止都止不住。
“行了行了,”左虓捂着鼻子,推开了情岫,“先别管我,你去把衣裳穿好。”
情岫很是担忧:“我待会儿再穿,先给你止血。”
左虓气结,挥手赶人:“叫你去你就去!别老在我面前杵着,不然我看这血非流尽了不可……”
情岫一怔:“为什么?”
左虓懒得和她解释:“快去快去,我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再三劝说之下,情岫去床上穿衣服,左虓去水盆边洗了洗鼻子,冰凉浸泡一番才好不容易压下躁动。
麻布帐子轻摇,左虓看着情岫模模糊糊的身影,暗地里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横竖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也别委屈了他家小禽兽。享受美人还是要找个花好月圆的好日子,轻纱软罗鸳鸯香帐,再有一壶美酒佐味,这才算得上风月佳事。
“九虎相公,”情岫冷不丁从帐子里伸出脑袋来,“你不教我双修了?”
怎么还念念不忘的?
左虓又好气又好笑,指着鼻子道:“没看见我身体不适么?今儿就算了,改天再教你。快点穿好衣裳出来,我饿了,我们下去吃饭。”
戏班子不包吃,饭食要自己解决。左虓带着情岫去了客栈饭堂,只见五六张桌子都坐满了,唯有边角处沐乘风坐的地方还有两个空位。
左虓过去,拱手一礼:“沐老兄,不介意吧?”
沐乘风一贯漠然:“随你。”
“来,坐。”左虓乐呵呵地让情岫坐下,然后问她:“想吃什么?酿豆腐糟茄子?我看这里也就只有这几样了。”
情岫很好打发的样子:“你吃什么我吃什么,随便。”
“等着啊。”
左虓去和堂内伙计说了说,给了银钱,不一会儿伙计便端着菜过来了。
坐在厅堂中央的王豹和瘦猴正嚼着酱肘子下酒,看见伙计手里一钵素菜叶子连滴油腥都没有,不禁嘲笑左虓。
瘦猴举杯,“热情”招呼道:“九虎兄弟,过来喝两盅呗!”
左虓谦虚婉拒:“多谢多谢!只是小弟我今日被晒得有些头晕,恐怕饮了酒明儿就起不来了,好意心领了,您慢请。”
瘦猴端起盘子:“那来用些下酒菜嘛!比那清汤寡水的菜豆腐有味道多了。”
左虓面不改色,好脾气道:“小弟家贫福薄,一吃油腻的就拉肚子,实在是无福消受啊,还是青菜更合胃口。”
“哼,”王豹嗤之以鼻,啐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瘦猴急忙安抚:“豹哥您别急。你瞧他那怂样,连带着媳妇儿也要吃苦受累的,哪个女人受得了?按我说您只要先给她尝些甜头,就没有不投怀送抱的……您先看我的,稍安勿躁。”
言毕瘦猴便端着盘卤肉走过去,笑得贼兮兮:“九虎兄弟,我们豹哥赏识你,专程差我来给你加个菜,喏。”
他递上盘子,刻意在情岫眼前晃了晃。
谁知情岫却脸色一变,如临大敌般捂住口鼻,身子一个劲儿往后仰,避之不及地喊道:“走开走开,好恶心!”
瘦猴始料未及,愣愣站在原地,搞不清自己平白无故怎么就招人厌了?
左虓忍不住“嗤”了一声,强压下笑意,一本正经解释道:“多谢豹哥美意,只是我家娘子从小就是食素的,吃不得肉荤,若是看见什么猪头猪脑的东西,搞不好还会吐出来。”
情岫恶狠狠瞪了瘦猴一眼,嘀咕骂道:“坏蛋!”
“呵……”
同桌的沐乘风听到左虓这么指桑骂槐,再加上情岫夫唱妇随,终于破了功,不觉笑了出来。
“你!”
瘦猴被损气急败坏,有碍于人多不好发作,硬是吞下这口恶气,火冒三丈地冲回自己座位,狠狠把盘子一摔。
经这一闹众人倒是安分了,各自用饭。左虓体贴地给情岫夹了些菜,然后自己也吃了起来。
旁边人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传进耳里,引起了左虓的注意。
“这几日不晓得京中发生了什么大事,慎要司派人把守住各个城门,指挥使大人亲自坐镇,逐一盘查进京男子,好似在找什么人。”
“是啊,也不知是不是哪里的江洋大盗潜进了京准备犯案,查得可严了。出入男子都要核对身份文牒,可疑的人就直接抓走,送进慎要司大牢严加拷问!”
“所以说着文牒要揣好,丢了可就没法儿进城了……”
左虓一边听,一边漫不经心地咬着馒头,眉间凝聚一股肃重。邻座的沐乘风也是默然不语,一杯杯喝着清酒。
半晌,沐乘风忽然开口:“九虎兄,你的身份文牒可还安好?”
左虓回过神来,道:“尚好。”很快他也问道:“不知沐兄的是否也好?”
沐乘风举杯轻抿一口,淡淡说:“同好。”
情岫睁大眼睛看着交谈的二人,摸不清是什么情况。
须臾,左虓往沐乘风那边挪了挪,搭着他肩头,笑得莫名:“沐老兄,跟你商量个事儿。咱哥俩晚上说说话如何?”
第十七章 纱荷花,齐入城
“九虎相公,你还不睡么?”
情岫懒懒趴在床上,一手支头,捂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倦容满面。
左虓坐在床尾,按了按靴筒里的匕首,抬头道:“你先睡,我还不困。”
情岫强撑着精神,提议道:“那我再陪你说会儿话?”
左虓看她眼皮子都快打架了,抿嘴一笑,伸手去摸摸她脸颊:“不用你陪,你安心睡罢,我再坐一会儿。”
“哦,那好。”
情岫实在瞌睡得厉害,身子一翻就进了床内,特意腾出外侧位置给左虓,阖眸喃喃道:“相公晚安,早些休息。“
心思纯净之人总是入睡极快,不消片刻左虓便听见情岫发出微微鼾声,睡得甚酣。
“别人都是养娘子,我倒像养了只小笨猪。”
左虓自言自语感慨一番,过去轻轻挪了挪情岫的脑袋,摆正她睡姿,不让被褥掩住她口鼻。鼾声很快消失了,睡容依然恬美。
放下帐子灭了油灯,左虓蹑手蹑脚溜出了房。
夜半三更刚过,不知何处的野猫轻叫两声,小客栈院里东厢的房门开了,一前一后钻出两道黑影。
两条影子一高一矮,只听高的那人说话,似乎抱有质疑:“猴子你这法子行不行啊?”
“嘘……”矮的那个示意同伴噤声,压着嗓子道:“豹哥您就放一百个心吧!那包药可是我的珍藏,不消说人了,就算是头牛,也能迷个不省人事。”
高个显得很开心,言语透着股兴奋劲儿:“办得好有你小子的好处!快点。”
“诶诶……”
只见两人偷偷摸摸越过院子,到了对面儿的西厢,齐齐在窗前蹲下。
矮个儿的正是瘦猴,他原先就是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惯犯,做起这些龌龊事来那叫个得心应手。到了窗户底下,他悄悄直起身,舔舔手指,然后在纸窗户上戳了个洞,觑眼往内窥视。
房中烛火都熄了,借着微薄星光打量,只见泛黄的麻布帐子已经放下,床上被褥拱起,确实睡着人。
瘦猴缩回脖子,给同伴王豹打了个“没错”的手势。接着只见他掏出张黄纸来,摸着窗棱把白日放在上面的迷药粉末重新刮了下来,包进纸里裹成长卷儿,用火折子点燃一头吹灭明火,然后从窗户洞眼儿里塞了进去,等它慢慢燃着。
两人复在窗外蹲下,瘦猴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小声道:“这药霸道得很,光是闻久了就会脑袋发晕。现在烧了加助药性发挥,保证万无一失!”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瘦猴估计着迷药烧完了,又从怀里掏出把薄荷叶子。
“豹哥您进去嚼着这个,就不怕那气味儿了。”
“你在这儿给我守着,看紧点儿,别出乱子!”
王豹接过叶子,美滋滋地打开窗户就钻了进去。瘦猴在外面背靠墙坐下,一双贼眼盯着远处几间屋子,耳朵竖得尖尖,存心听墙根。
走近床,撩帐子,咚,咚,咚,木床架子摇曳起来,咯吱咯吱……
瘦猴听着屋里的动静,捂嘴贼笑。
“嗨,豹哥还真是艳福不浅,什么时候也分我口肉吃就好了……”
正在他暗自窃喜憧憬之际,冷不丁从屋檐房梁垂下个脑袋,阴测测问:“等不及了?”
瘦猴大惊,正要张口叫喊,这人一把捂住他嘴巴,劈掌就在他颈侧一砍,直接打晕了事。
与此同时,房内的响动也停歇了,房门猛然打开,一脸愠怒的沐乘风走了出来。
沐乘风一眼就看见左虓站在走廊上,脚边躺着昏过去的瘦猴。他冷言冷语中带着股怒气:“你早就算好晚上有这一场,所以才要和我换房?”
左虓伸长脖子往房里望了望,看见壮熊似的王豹也大喇喇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看样子被揍得不轻。他摸着下巴笑呵呵的:“嘿嘿,我这不是怕委屈了沐兄大材小用,给你个机会显显身手嘛!”
“狡诈。”沐乘风斜睨他一眼:“烂摊子你收拾。”
说罢他大步跨出,理了理被王豹扯歪的衣领,满脸嫌弃地站到院子中央,一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左虓长叹一声,垂头丧气进房去搬王豹,唉声叹气。
“重死了……我说沐兄,这人是你弄晕的,你是不是也来搭把手啊?”
沐乘风想起刚才被他算计了一把就火,抱胸站着纹丝不动:“谁招惹的人谁负责。”
左虓也自知理亏,只好自认倒霉,挨个把王豹和瘦猴扛出来扔到马厩里,又在他们身上搜了不少东西出来,包括身份文牒。
沐乘风随后而来,看着两个歹徒说道:“你准备如何处置?平白无故少了人,班主定会疑心。”
左虓头也不抬:“都走到这步了还能怎么办,自然是做得干净点,以绝后患。”
沐乘风凝眉:“此处是城边,若要弃尸野林,须得快马加鞭,天亮前应该可以打个来回。”
“谁说要毁尸灭迹了?”
左虓扬眉一笑,举起手中纸包晃了晃:“我喜欢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是白日瘦猴洒在窗沿上的迷药粉末,被他收集了起来。晚上瘦猴摸到的不过是被调了包的“赝品”,只是些混了香灰的普通泥土,是故沐乘风闻了也无事,那么快就清醒过来解决了王豹。
左虓掰开两人的嘴巴,分别倒了一半的迷药药粉下去:“这儿不是住了个要去塞外的商队?找两口大箱子把人装进去充作货物,等药劲散了他们醒来,恐怕早走出七八百里了。我就不信还能追回来。既解决了麻烦又不脏手,一举两得!”
左虓眉飞色舞得意洋洋,沐乘风却是嗤之以鼻:“斩草不除根,枉费工夫。”
话虽如此,沐乘风还是默认了左虓的办法,和他一齐把人捆严实混在塞外商队的货箱子里。不过最后沐乘风叫左虓拿来匕首,腾腾两下就挑断了瘦猴王豹的手脚筋。
“即便手下留情,也只须三分。”
他顺手把匕首一抛,轻描淡写扔下此话。左虓接过匕首,愣了一愣。
这个沐乘风……好手段。
“唔……”
翌日清早情岫一醒,首先就往旁边拱了拱,紧紧抱住左虓这个大暖炉。
她在他耳畔连声轻唤:“九虎相公起床了,起床了……”
左虓翻个身子背过去,含糊咕哝:“别吵。”
情岫不甘心,笑着扑到他身上,咬着他耳朵说道:“快点起来嘛,班主叮嘱了今天要早点进城。”
“哎……”左虓一听,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抱怨道:“才睡了小半个时辰就得起,这天亮得也忒早了!”
磨磨蹭蹭一番,左虓还是艰难起身,只是表情恹恹的,倚在床头不想动,昏昏欲睡。
情岫拿来衣裳伺候他穿戴,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遂问:“九虎相公你怎么了?大清早就这样,不舒服?”
左虓懒懒抬眸看她一眼,招招手:“小禽兽过来,你家相公我累着了,给我渡两口气精神精神。”
啵——啵——
情岫捧住左虓脸颊,覆唇过去响亮亲了两口,直起身来满目期待:“好点了么?”
左虓嘟着嘴巴:“再来几下。”
情岫羞羞一笑,乖巧过去又吻了几口,左虓趁势把人抱住,勾住丁香小舌纠缠一番,过足了瘾才放开人。
不知为何他竟然也有些脸红,咂咂嘴回味无穷地赞道:“神清气爽!”
戏班子里的人在客栈外集中,班主点了点人数,一下就发觉少了两人。
“王豹和瘦猴哪儿去了?”
班主发话询问,众人皆是摇头说不知。这时左虓出来说道:“班主,昨儿个晚上我起来方便,好似看见豹哥带着瘦猴出客栈去了。不过当时天太黑,我也没看清楚……”
班主皱着眉头:“他们去哪儿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左虓“老实”交代:“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没敢多问。”
沐乘风在一旁等得有些不耐烦,蹙眉不悦道:“两个大男人结伴通行,又有武艺傍身,难不成还会被拐子拐了去?笑话。”
班主夫人赞同:“小沐说的对。那王豹和猴子平时就不听招呼,定是私下跑去那些地方寻乐子了,老头子您何必为他们操心。我们走我们的,他们玩够了自会寻来。”
旁边有班子里的其余人帮腔:“对对,昨儿个不是还听猴子说要带豹哥去花街柳巷来着……”
“说的也是。”班主点点头,下令道:“走,我们先进城。”
内城城门口果然多了不少人驻守,全是那天在路上所见的紫裳黑披之人,慎要司的鹰犬。
入城之时男女分开,女子粗略看看便可过去,男子则要逐一核对身份文牒,特别是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盘查更严。所以一早要进城的男子都排成了长龙队伍,慢慢等待核对身份。
左虓把情岫交给班主夫人照顾,不忘叮嘱她:“进了城乖乖跟着大娘不要乱跑,也别随便和其他人说话。我待会儿就去找你。”
“嗯。”情岫十分相信依赖他,牵着袖子依依不舍:“相公你要快一点,我等你。”
左虓倾身抱住她,贴着她耳垂飞快说道:“有事就找沐乘风。”
还不及情岫追问原因,他很快放开人,转身去了男子队伍末端。
情岫进城还算顺利,除了被一群守卫多瞅了两眼,倒也没有人借故来吃豆腐找茬。眼看班子里的其余人还在排队,班主夫人便带着情岫和花旦等女眷先去找落脚的地方。
整个上京内城包括了皇室禁宫和东西南北四分城,分城之下有厢、坊、巷。十六巷一坊,九坊一厢,四厢一分城。整个城池宛如一个巨大棋盘,纷繁复杂却又井井有条。禁宫自是在最好的位置,坐北朝南。东城是皇亲贵戚和显要朝臣所居,意为紫气东来。西城多是富商豪门,只有南城最杂,聚集着贩夫走卒等三教九流之人。走江湖的梨园戏班属于末流,所以班主夫人领着几个女子往南城瓦巷走去。
上京街道繁华,情岫头一次来到人这么多的地方,不禁有些眼花缭乱,好奇打量着两旁的房屋行人,不知不觉就和众人落下一大段距离。
“姑娘,买不买荷花?绢纱做的,可以戴头上。”
情岫从摊子上拈起朵纱荷花,颇觉新鲜。只见这花儿比寻常莲荷都要小一些,先用软铁丝圈出形状来,再在外面罩上粉绿白黄的纱绢,嫩蕊重瓣,栩栩如生,甚至还专门缀了小珍珠当作露水,精巧极了。
情岫喜爱这小玩意儿,也知晓买东西要钱,正准备出口问价。
哒哒哒哒——
急促马蹄声响亮,街上有人大喊“让开让开”,情岫回首一看,见到自长街那头兀地冲出匹没有马鞍的高头大马,疯了般横冲直撞,嘶鸣着向自己所在的方向奔来。
第十八章 芙蓉幽,公子澜
街上人多,疯马又这般乱跑,吓倒不少路人,搅得整条街鸡飞狗跳。
眼见再这么下去势必酿成大祸,伤及老弱妇孺,情岫连忙跑到路中央,对着马儿连吹几声口哨。
说也奇怪,这马刚开始像发了狂一样,却在听到情岫口哨声后放慢了速度,意欲停下,它高高扬起前蹄,仰脖长鸣一声,终于安分了下来。
“吁吁吁,乖了乖了……”
情岫伸手去拽马脖子上的鬃毛,牵住马儿摸着它额头问道:“你怎么自个儿乱跑?你的主人呢?”
马儿低下头摇了摇,鼻腔噗噗喘着粗气,仿佛在与她交谈。
“受伤了吗?哪里疼?”
情岫赶紧绕到它背后去看,发现马匹后臀上有个小伤口,冒出一小股鲜血,扒拉开短毛,里面竟被人钉进去一根钢钉。
“真可怜,下手的人坏透了。”情岫怜惜地摸了摸伤口边缘,“我帮你弄出来,你可不许踢我,听到了吗?”
她伸出两指微微绷开伤口,然后捏住钢钉尾部把东西拔了出来。
马儿吃痛又嘶鸣一声,还好没有再度发狂,情岫随手用手绢就捂住伤口,抚摸着它身子安抚道:“好了,害你痛的东西我都弄出来了,你不准再乱跑,当心伤到人。”
“噗噗——”
马儿嗤嗤,转过头来用鼻蹭了蹭情岫肩膀,似是表达谢意。
情岫眉开眼笑:“不用客气。看你好像是有人喂的样子,那你快回去吧,省得主人担心。”
马儿很通灵性,依依不舍在她肩头磨蹭两下,尾巴左右甩甩,慢悠悠走了,还不忘三步一回头看看恩人。
情岫笑着冲它挥挥手,示意它快走。
“你怎么知道它会自己找路回去?”
身旁突然有人如是一问。情岫回眸,见到个身着华服的俊美公子,丰神俊朗高贵翩然,二十三四的年纪,眼神锐利中略带几分阴鸷,有些深沉却难掩珠玉般的夺目光辉。
情岫本不欲搭腔,但又想不作理睬有些失礼,遂道:“老马识途,这马是有人养的,自然知道如何回家。”
“老马识途,呵……”俊美公子咀嚼着这个词,略有所思,“虽然有点可惜,但终究是留不得了。”
情岫不懂他自言自语为哪般,也不想去懂。想起左虓别与陌生人说话的嘱咐,她赶紧寻找班主夫人的身影,不料经刚才一闹,那几个女眷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之中。
“你找什么?”俊美公子回过神来,看见情岫踮着脚尖四处张望,好奇问她。
情岫焦急,心不在焉道:“找人。”
“找什么人?”俊美公子想起刚才那一幕,又问,“刚才你是怎么制住那匹畜生的?你又怎么知道它身上有伤?”
情岫单纯不懂掩饰:“它自己说的啊,它说它很痛。”说着她皱起眉头有些不悦,“它有名字的,它叫霁月。”
俊美公子目露惊讶:“你如何得知它叫霁月?”
“不是告诉了你它自己给我说的。”情岫不耐烦了,“你别挡着我,我看不见前面了。”
“你懂兽语?!”
这下俊美公子更不会放过她了,激动之下一把就抓住她的手。情岫急了,使劲挣扎。
“不准牵我的手!快放开!放开……”
年轻男子纠缠妖媚女子,周遭异样目光纷纷投来,俊美公子方觉失态,赶紧放手道歉。
“抱歉,在下方才只是一时情急。”
情岫捏捏还有些疼的手腕子,不高兴白他一眼:“你急什么急,我找不到她们才急呢!”
俊美公子温润一笑,提议道:“你给我说说要找谁,我帮你找怎么样?”
真是个怪人。九虎相公说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情岫记着左虓的话,理也不理这男子,只顾往前走着,边走边找班主夫人。俊美公子便跟在了她身后,亦步亦趋,频频发问。
“在下姓卫,字东澜,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他想要结识情岫,岂料情岫不买账:“我又没问你叫什么,你怎么反倒问起我名字来了。我不告诉你。”
“这个……”卫东澜一怔,道:“是在下唐突,姑娘不愿说就算了。”
远远看着有个背影像班主夫人,情岫加快了步伐小跑过去,卫东澜也跟着走。谁知跑近一看却不是,情岫失望至极,眼眸垂着瘪瘪嘴角都快哭了。
“我把人弄丢了……”
卫东澜安慰道:“姑娘莫急,你找的人是何模样?我帮你瞧瞧。”
情岫眼含泪花,抬手比划道:“夫人大概这么高,有点胖,穿蓝衣裳,四十多岁,和花旦姐姐在一起。”
“花旦?你们是梨园中人?”卫东澜微微蹙眉,想想之后往前边一指,“刚才那边有两个女子倒是和你说的有七八分像,过去看看。”
情岫跟着卫东澜一路,心头倒也并非全无顾虑。她偷偷抬眼打量卫东澜,见他目视前方一派磊落,看起来正直凛然,全无市井无赖的气息。
卫东澜眼角余光察觉到她懵懂的偷窥,不觉一笑却不戳穿,而是旧事重提:“姑娘,你听得懂兽语?”
这会儿情岫已然放下戒心,承认道:“是啊。”
“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天生就听得懂。”
“无师自通?”卫东澜似有不信,可看情岫认真的模样又不像撒谎,眼珠子亮晶晶的,纯澈无邪。
很快,他浮起一个笑容,颔首赞道:“果真天赋异禀。对了,你是南楚人么?”
“为什么说我是南楚人?”情岫纳闷地摸摸脸,“我长得不像你们这里的人?”
卫东澜解释:“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不过说起来南楚的女子要更柔美一些,就像姑娘。”
情岫努努嘴:“我才不是南楚人,我就是东晋人。”
反正九虎相公一直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他就是他家的人。
“呵呵……”卫东澜又在自己不察的情况下笑了出来,煞觉有趣。他刻意放缓脚步,徐徐慢走,故意和情岫多说话。
“姑娘,刚才你为何要去管那匹疯马?你可曾想过万一它不听你的召唤,会有怎样的后果?”
情岫摇头:“情急之下哪儿顾得到那么多。再说我不是制住它了吗?事情发都发生了,你却又来做这些无谓假设,好没意思。”
卫东澜碰了一鼻子灰也没生气,继续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好心放那匹马回去,却会让它丢掉性命?”
情岫脚步一滞,转头诧异问:“为什么?”
卫东澜双手负背,娓娓道来:“按你所说马匹有人养,那么它本该是关在马厩里的,可却私自跑了出来生事,惊扰街邻。虽然没有酿成大祸,但对于如此不听话的畜生,它的主人恐是不会留它了。”
情岫不同意:“我觉得要罚也该罚看守马厩的人,马儿又没翅膀,你关好了它难道还会飞出来不成?还有,马儿乱跑扰民也不是它的错,是有人在它腿上钉了钉子,所以此人才是整件事的罪魁祸首,理应严惩。”
“那你又有没有想过也许马的主人是故意的?”卫东澜垂眼看她,黑眸沉沉,“京中豪门贵族喜爱赛马骑射,故而饲养的名驹不在少数,但此马无鞍无缰,跑出来也无人追逐寻找,后腿还被人故意刺伤……种种显示,必然是有人刻意为之。姑娘你从中阻挠,搅了马儿该办的事,无功而返,你说它回去还会活命么?”
“我……”情岫愣住了,“它的主人为何要这么做……”
卫东澜耸耸肩膀,双手一摊:“我怎么知道,我只是随便猜猜。戏言而已,切莫当真。”
“九虎家媳妇!”
班主夫人突然从边上冲出来,一把抓住情岫,拍着胸口道:“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害我好找!要是把你弄丢了,九虎那孩子可要埋怨死我了……”
情岫大喜过望:“夫人你可来了,刚才没看见你们,我好害怕。”
“甭怕甭怕。”班主夫人拍拍她手安慰一番,转眼一看旁边的卫东澜,好奇问:“这位是你朋友?”
情岫摇头:“不是,我不认识他。”
班主夫人跑惯了江湖,练就一副火眼金睛,一看衣着气度便知对方家底不俗,多半是哪家的纨绔子弟,见到情岫生了些风流心思。
班主夫人赶紧牵着情岫便走:“你这丫头真是个没心眼儿的,路上遇见的男人怎能随便搭理?还好没出什么岔子,快随我走,快点快点!”
情岫乖乖跟着班主夫人走了,脚步飞快,头也没回一下。卫东澜并未跟随上去,而是站在原地,仰首望着她的背影,微微摇头叹息。
“竟是有夫之妇,可惜……”
熙熙人潮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个毫不起眼的男子,悄然站到卫东澜身后,弓腰低声道:“公子。”
卫东澜身姿笔直犹如玉树,开口也是不露情绪:“如何?”
男子恭敬回道:“东西北三门各有骚动,守卫分神松懈了半刻。如果左公子抓住了机会,定已安全入城。不过南门这边……属下办事不力,请公子责罚!”
“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横生枝节也不怪你。”卫东澜摆摆手,“四门一起出事太引人注目,南边就缓一缓,明哲保身要紧。”
“是。敢问公子,霁月如何处置?”
卫东澜转身往回走,淡淡说道:“杀了。”
这下属仿佛有些不忍,嘴皮子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又咽了回去,规矩遵命:“是。”
“不过是一个畜生,即便再喜爱也不能因它坏了大事。”卫东澜在卖绢花的摊子旁驻足,自顾自说道:“老马识途。你不杀它,便会有人尾随它找上门来,寻到主人。四城门出现骚乱的原因一旦被识破,到时候性命不保的人,会是你。”
随从面露愧色,拱手道:“属下惭愧,多谢公子教诲。”
“不必,我保全你不过是为了不牵连自己。现在你该想的是,怎么尽快接我表弟回来,无诏擅自离京,这个罪一旦坐实,可不是死一匹马就能解决的。”
卫东澜挑了许久,最后拈起一朵纱绢荷花捏在指间。
“买了。”
卫东澜说了句便径自离去,随从赶紧掏腰包给钱。
“虽非真芙蓉,自有幽香来。”
卫东澜阖眸轻嗅手中绢花,深深陶醉。
话说左虓这边排队进城,开始也是十分忐忑,可临到了要检查核对文牒,一股胆气油然而生,心头豁然开朗。
畏惧担忧又有何用?既来,则安。
“沧州建水县胡家村,胡荣?”守卫一边看着文牒,一边打量左虓,眼神略带疑惑:“癸丑年生,今年应该二十七了,窄额尖腮,眉目细长……怎么有些不像?”
东晋律法严明,对百姓的管制也十分严谨,每人的身份文牒五年一更替,上面不仅写有姓名籍贯,还记录了主要亲属以及大致长相,最后落上当地官印防伪,方便全国官府翻查检阅。
左虓当然不可能拿自己的文牒出来,手上这份是瘦猴的。一听守卫这般说,他赶紧做出一副猥琐之态,眯着眼搓搓鼻头说道:“怎会不像?这分明就是小的。官爷您再仔细瞧瞧,小的这眼睛这鼻子,是不是尖尖细细的?”
言语本就只能形容三分,守卫仔细受文牒描述影响,再对照了左虓贼眉鼠眼的神态,越看越像。最后鄙夷他一眼,归还文牒把手一挥:“去吧去吧。”
“多谢官爷嘞!”左虓畏畏缩缩接过文牒,点头哈腰说了番好话,乐呵呵进了城。
他刚刚过关走了几步,便见对面一列人马疾驰而来,黑色银鹰披氅随风而舞,甚是醒目。
“指挥使大人有令!凡年二十至三十男子,一律扣下,待慎要司亲自看过才可放行!”
来人在马上就这般下令,守城士兵一听,赶紧堵住进城男子,沐乘风刚好被挡在外面。
左虓冲他甩了个得意眼色,有些幸灾乐祸。
横竖我是进来了,你就慢慢耗吧你!
沐乘风冷睨他一眼,把头拧向一边,不作理睬。
左虓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歪嘴笑着大摇大摆走了。
他一路上掰着指头盘算:现在到底是先回家呢,还是先去找媳妇儿?
19、第十九章 红杏出,纨绔子
戏班落脚的地方叫明月楼,是班主旧识的地方,以前他们来上京也住在这里。班主夫人带着几个女眷轻车熟路到了楼里率先安顿,接着戏班子里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来了。
左虓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更不喜欢情岫抛头露面,所以情岫很自觉选了明月楼后院角落的小偏房住下,乖乖待在房里关上门,坐着等左虓回来。
她听到大马车进来时轱辘滚滚的声音,还有青衣在楼上吊嗓子,班主也回来了在和别人说话……天色渐渐黑了,房里暗暗的,情岫去点燃了油灯,左虓却依旧没有回来。
黄豆般的灯芯只能散发出微薄亮光,她从包袱里找出本半路上拾到的书,借着昏黄灯火翻阅起来。
书册破烂纸页泛黄,乱七八糟记了很多东西,看样子是本散记。
情岫随便翻了几页,粗粗浏览一下,最后被一行话吸引住视线。
“……南楚熙皇三年,天异象,禁宫乱。狐宠祸主,皇诞妖孽……狐君诛,孽婴杀于襁褓。幸蓬莱仙人临世施法,熙皇无恙,皇感仙恩,后尊其国师……”
情岫不禁唏嘘:“就算是妖怪生的小孩儿也不过是个娃娃,就这么杀了未免太狠了。蓬莱仙者……世上明明就有神仙的,叔叔还老笑我胡思乱想。”
笃笃笃——
几下敲窗声打断情岫思路,她搁下书本,走到窗前停下:“谁?”
来人不语,只是又敲几下窗棱,笃笃笃。
情岫咬咬唇,犹豫片刻抽掉木栓,警惕地推开窗户一条缝。
来者白羽黑喙,头顶一抹朱色,细长脖颈自缝隙钻进来,亲昵地在情岫手背蹭了蹭。
“小鹤?!”
情岫诧异之余异常欣喜,赶紧推开窗户让白鹤进来。白鹤一飞而入,扑腾着翅膀欢乐拥抱住她的腿。
“咯咯……”情岫笑得开怀,牵起白鹤翅膀转了个圈,“还以为出来就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竟追了上来。我叔叔婶婶好么?九虎相公总说他们没事,可我心里头还是有些怕怕的。”
白鹤闻言叫了两声,甚是嘹亮。情岫仔细听着,点点头:“唔,没事就好……咦?你说有人把他们带走了?是什么人?”
白鹤收拢翅膀单脚站立,埋头下去梳理羽毛,鸟嘴一张一合,又叫几声。
“嗯,和你一样的颜色……穿白衣裳的人?哎呀,会不会是姑姑!”
情岫想到这里几乎是跳了起来,合掌放在唇边,满是期待地揣测:“肯定是肯定是!除了姑姑还有谁会找到那里?姑姑最喜欢穿白色了……她说过会接我出去,她真的来了……”
她宛如掉入蜜糖缸中的孩子,眸中都盛满甜蜜笑意,喜上眉梢。
“可惜我答应了要陪九虎相公,现在还不能回去。”情岫自言自语着又低落起来,埋头扯着袖子,“也不知道姑姑把叔叔婶婶接到哪里去了,他们会来找我吗?要不等相公回来我和他商量一下,先回他家,再去找姑姑……”
夜深了,就连繁华夜市也渐渐安静下来,左虓慢悠悠走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檐下纸灯笼随风摇曳,照得他身后影子长如细竹。
他一去三月,定远侯左家的公子也就病了三月,城中传言怕是活不长了,期间就连圣上也亲口询问过几次。不知家里人是使了什么法子遮掩了过去,至今也不露破绽,真是难为他们了。
“唉——”左虓长叹一声,有些愧疚。
可这也是没法的事,谁叫他亲姑姑生了个文武双全的皇子?聪慧之余品德又好,硬生生压过太子一头。不招人妒是庸才,他的皇子表哥卫昇是奇才,自然要做些惊天动地的事才行。
多年来两派人明争暗斗,千方百计打压对方。不是我被你陷害,就是你被我算计。这一回,是卫昇收到地方线报说太子参与科举舞弊,收受贿赂不说,还暗中收买不少考生,培养自己的羽翼。
东晋皇帝素来在民间都有个宽厚仁慈的口碑,处事作风也是极稳重温和的,可卫昇知晓自己的父皇实际疑心甚重,最忌惮的便是膝下儿子结党营私,有谋逆之心。不然如何解释这么多年来皇帝都只是给了太子一个虚名,让他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不让其插手一点有关军粮钱饷的要务?卫昇寻思这是个扳倒太子的好时机,意欲一击拿下,但碍于自己出面过于引人注目,所以把事情委托给了左虓,令他去地方上微服暗访,收集证据。
想左虓是何人?父亲是当今定远侯,祖母是一品诰命夫人,亲姑姑是的当今贵妃,自己则是侯府唯一的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周岁便被皇帝破格封了世子,殊荣无双。他身份是一等一的,家世也是一等一的,故而娇宠也是一等一的,长到十几岁,便成了上京一等一的纨绔子弟。
喝花酒、赌牌九、斗蟋蟀、打马球、赛蹴鞠……甚至偶尔兴起上街调戏个把良家女子也是家常便饭,京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定远侯家左世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酒囊饭袋、扶不上墙的的烂泥,只会败家,难成大器。
这样一个人病了,上京的小老百姓只会暗里欣喜,谁管他真病假病?谁又会料到他实际上是受卫昇所托悄悄出京办事?
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安排,左虓已经传信给卫昇说一切已妥,只待携证据回去。岂料不知何处走漏风声,他回京途中遭遇太子党的追杀,慎要司鹰犬紧追不放,硬是逼得他在边境跳下山崖。
现在他回来了,慎要司生没见人死没见尸,一刻也不肯松懈,不仅在城门口设防堵截,还在定远侯府周围布下许多眼线,就盼着左家露出破绽。侯府内的人如何不晓得外边有人监视?可也只能装作不知,否则左虓不在府中的事实一旦暴露,引起皇帝疑心不满,那给左家带来就是灭顶之灾。
卫昇自然也不好出面帮衬,这种时候要先保全自己,再谈救人之事。他暗中给城门制造骚乱已是冒了很大风险,断不可再有异动。
左虓如今十分苦恼,有家归不得,可不回又不行,长久瞒下去也是祸害一桩。那到底要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混进侯府?然后再来个久病而愈?
久想无果,他也只好先回戏班所在之地,从长计议。
不过满腔苦闷中至少还有一丝甜蜜和安慰,就算他被所有人抛弃,他还有个小禽兽娘子不离不弃,不是么?
明月楼门口,左虓意外地遇到了沐乘风。
沐乘风木然静立廊下,漠然地宛如雕塑,看见他才嘴皮子动了动:“没死?”
“沐兄尚且安好,小弟岂敢先行一步?”左虓嬉皮笑脸的,凑上前挤眉弄眼,“难不成你想我想得紧,专门在这里等我?哎呀呀,小弟真是好感动……”
“恶心。”沐乘风立马鄙夷地瞪他一眼,掀袍转身就走,扔下一句话:“她在后院最左间。”
左虓也不介意他冷淡的样子,朝他背影拱拱手,喊道:“谢了啊!”
沐乘风头也不回,一点谦虚的表示也没有。
左虓摸摸下巴:“啧啧……脾气大是大,倒还挺有义气的,怪人!”
半夜三更,黑灯瞎火。
左虓站在房外轻轻叩门:“小禽兽?小禽兽?”
他把耳朵贴在门框上,听到里面静静的,只有微弱绵长的呼吸声,遂又掉头往窗户边走,在外面一拉就打开了窗户。
只听他愤然低骂:“臭丫头又不关窗!看我待会怎么收拾你!”
左虓灵敏钻进窗户,也不点灯,摸索着朝床边走去,准备给情岫一个惊喜,顺道再来个偷香窃玉。
谁知他撩开帐子,却在朦胧夜色中看见床上竟然拱起两团被褥。
一个是他家小禽兽没错,另一个是……
奸夫?!
没想到才半天不见,他的小狐狸精媳妇儿就勾搭上了别人!
左虓勃然大怒,气得猛踢床板一脚,吼道:“老子宰了你这色胆包天的兔崽子!”
他这一吼,床上的“奸夫”醒了,一跃而起,一道模糊的巨大黑影扑面而来,猛烈攻击。
左虓未料对方出手如此快,只觉什么东西又尖又硬老冲着脸来,打得他疼痛无比,只能招架却无还手之力。
“哎哟哎哟……”
他被逼得连连后退,抬臂挡着脸,脚上一个劲儿乱踢,可是什么也触不到,对手仿佛幽灵般漂浮在空中,脚不落地从四面八方攻击。
情岫被巨大的响动吵醒,听见这熟悉的声音,赶紧坐起来,试着唤道:“九虎相公?”
……
“嘶嘶!我说小禽兽你轻点儿,你家相公不是泥捏的,会痛知道不?!”
左虓脸上被白鹤啄了好几道口子,手臂更是划痕累累,连衣裳也破了,情岫大晚上去找沐乘风讨来些敷外伤的药,正一点点给他往伤口上抹。
左虓龇牙咧嘴:“我说你怎么弄个破鸟一起睡?脏兮兮的不说,你看它还啄我!这张脸都差点废了!”
白鹤理所当然站在床边,拿嘴惬意梳着羽毛,理也不理左虓。
情岫目露愧色,嘟着嘴道歉:“相公对不起嘛,我看你那么晚都没回来,小鹤来了我又很高兴,所以就抱着它一起睡了。”
“我不在你就能和别人一起睡了?嗯?”左虓抬眼斜睨着她,声音里尽是威胁。
“不可以吗?”情岫眨眨眼,“可小鹤是只鸟呀。”
左虓挺直腰板断然否决:“当然不行!相公不在你就让别人爬床,这叫红杏出墙!管他是人还是鸟,反正就是不行!”
情岫皱着眉头想不通:“红杏出墙是这个意思?”
左虓底气十足的模样,下巴高高昂起:“不是这个意思还能是什么意思?我骗过你么?”
每每这种时候都是情岫败下阵来,很虚心地接受了教诲,乖乖点头道:“哦,我以后不会了。”
左虓这下心满意足,等情岫给他擦完药便抱着人吃了好一会儿豆腐,又亲又摸的。不过心里头那口恶气还是没出,憋屈得慌,就想把鸟脖子拧断。
“小禽兽,”左虓亲着她耳垂,问:“这破鸟听不听你话?”
情岫不堪痒,缩缩脖子辩解:“小鹤不是破鸟,它很聪明的。”
“那……”
左虓忽然心生一计,仰首望着她,星眸闪闪,显得有些委屈地说道:“你看它把我弄成这样,这几天是没法出门做事了,可在这里吃住都要花银子,要不让它去赚点钱?”
第二十章 石榴艳,仙鹤寿
若说近来上京有什么新鲜事儿,非明月楼的白鹤仙姑莫属。
城南明月楼来了个梨园戏班,里面的花旦娇美,唱腔身段俱好,武生也俊俏,又有一身真功夫,本就足以吸引住众人目光。再加上这个戏班颇为特别,还有些别家没的戏耍玩意儿,总是别出心裁给人惊喜,是故才落脚几日,便迅速火爆起来。
白鹤仙姑也是戏班里的一位,据说此女长相极美,虽然从来出场都是蒙着脸,可露在外的一双媚眼十分勾魂,身形又是极曼妙的,引人想入非非。她有一只白鹤,毛色亮丽且极具灵性,甚至还能写字作画,简直与人无异。每隔一日女子便带着白鹤献艺,若是碰见出手大方的客人送彩头,白鹤便会衔花赠人以示谢意,宾客觉得脸上添光之余来得也就更勤了。
上京这种地方,人们总是疯狂追逐当下最热门的人和事,白鹤仙姑的名声一传出去,慕名而来的人都快踩破门槛,班主赚了个钵满盆盈,成日笑得合不拢嘴,自然对情岫和左虓也格外客气。
左虓仗着“奇货可居”,跟班主定下规矩,情岫隔日才演一场,一场只许五十个人看,多了恕不接待,任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拿金山换都不顶用。恰恰是这样的举动吊足了人胃口,白鹤仙姑声名大噪,就连京中权贵深闺的小姐,竟也听说了。
这件奇事也传到了身在禁宫的卫昇耳中,彼时他正在园子里赏花,赏的是他突然之间就迷上的莲荷。那日从街市回来,这位心思深沉的皇子就命人在宫内新开了两个池子移栽荷花,如今荷塘刚刚建好,菡萏骨朵含苞待放,碧叶亭亭玉立。
昇,日出东方引海澜,卫昇便是卫东澜。
“哦?白鹤仙姑?”
卫昇沾着清水的手一顿,几滴水珠落在荷叶上,晶莹如琉璃。
来禀的随从回道:“是。据说白鹤是此女一手养大,极通人性也能听得懂人话,甚为灵巧。”
“懂得和飞禽走兽打交道……”卫昇不觉想起那个媚骨天成却不谙世事的女子,唇边又漾起笑意。他折下一枝刚开一半的荷花儿,淡淡吩咐:“去看看,若当真是个有趣儿的,带回来。”
随从当日便去了明月楼,谁知位置早早就被订完了,当天还入不了场。好在这人心思活络,使尽了手段从别人那里高价买了票券,看了回白鹤的表演。
随从回到皇子府邸之后,给卫昇讲了所见所闻,话语中尽是赞叹,还开怀地拿出白鹤赠他的东西来。
“公子,那鹤鸟甚有灵气,小的额外打赏了些银子,它便衔了个福袋送予小的,不过有股子药味儿。”他说着双手奉上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锦蓝口袋,还是缎面儿的。
卫昇拿过福袋,捏在手中摩挲一番,又放到鼻尖嗅了嗅,眸光渐渐阴沉。
片刻,他问:“白鹤主人是女的?”
“看身型确是一名女子。不过面纱遮脸,小的也看不清长相。”
“嗯,有趣。”卫昇笑得莫名,忽然话题一转,“外祖母的寿辰快到了吧?今年是她老人家七十大寿,应该请人去侯府好好热闹一番。”
随从微怔:“可是公子,侯府那里……世子还病着呢,人多了恐怕不妥。”
卫昇摆摆手,道:“说起来表弟也病了许久,办些喜事去去晦气也好。你去侯府给舅舅说一说我的意思。另外外祖母她老人家喜欢听戏,你就去喊明月楼的戏班子来唱,务必要有白鹤仙姑。仙鹤贺寿,意头自是极好的。”
随从得令下去办事,卫昇摸着手里的福袋,笑纹更深了。
“蜀锦,当归……这臭小子。”
五月十五,榴花正艳。东晋定远侯府的老夫人过七十大寿,广邀宾客,上京权贵纷纷登门拜贺,侯府门前车马不绝。
早朝刚下,东晋太子卫朝便带着随从贺寿,慎要司指挥使万怀安行保护之责,紫衣护卫开道清场,把侯府里外三层包了个水泄不通。
定远侯左善亲自在门口迎接,见到卫朝行了个下臣之礼:“臣见过太子殿下。”
虽然卫朝比卫昇年长两岁,人却显得要孱弱一些,脸色苍白,眼睛也有些浑浊,精神恹恹。
他以袖掩嘴打了个哈欠,然后露出个标准笑容,彬彬有礼地抬手:“侯爷客气。今日老夫人大寿,本宫是以晚辈身份而来,你这般可要折煞我了。”
左善谨守君臣之礼,恭敬迎太子入府。卫朝徐徐走着,颇有兴致地打量周遭一切,但见庭院宽敞,遍植花卉竹木,徜徉其间甚是清雅。
“侯爷此地甚妙。”卫朝一边赞许侯府景致,一边漫不经心问道:“咦?怎么不见世子?”
左善脸色微变,叹气道:“犬子久病未愈,尚在休养。病容羞于见人,失礼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卫朝听了,很热心道:“侯爷何需如此见外。既然世子病了,本宫去看看又有何妨?”说着他抬脚就唤人带路。
左善一副使不得的表情:“老臣惶恐!病榻之前晦气萦绕,若是殿下千金之躯有个闪失,老臣如何向圣上交代?老夫代犬子谢过您的好意,还请移尊驾入筵席。”
左善堵着卫朝不让去,卫朝却是十分坚决:“本宫和世子也算一同长大,素来是把他当亲弟弟看待的。如今他病榻缠身,我这做兄长的岂有过门而不探之理?侯爷这般阻拦,莫不是要陷本宫于不仁不义之地?”
卫朝话语亲切表情真挚,可却四处散发着一股阴狠气息,令人不寒而栗。
“太子殿下。”
正当左善进退不是之际,卫昇及时而至,翩然走来,上前见礼,然后对着卫朝说道:“太子殿下何必急于一时。今儿老夫人大寿,世子仁孝,定会出面给她老人家祝寿,届时我等再向世子表达关怀之情也不迟。现在还是先入席罢,今日侯爷事忙,还要去招呼其他宾客呢。”
“是是。”左善赶紧顺着台阶下,命府中总管过来带路,自己拱手告辞:“老夫失陪,二位殿下请。”
眼看错失良机,卫朝的脸色阴沉几分,回头给万怀安使了个眼色,万怀安心领神会,暗中给慎要司下属打了个手势。
卫昇笑意朗朗,摇着扇子出言相邀:“太子殿下,我们走吧。”
佳肴异果,罗列满案。丝竹筝乐,曼妙入耳。
宴客厅内寿星老夫人端坐主位,左手边是太子,右手边是自己的亲外孙兼四皇子,接着是定远侯的席位,其余众位宾客依次按身份列席。
厅门正对水榭戏台,台上正演着一出《麻姑献寿》,花旦咿咿呀呀唱着,手捧一个金樽。
“瑶池领了圣母训,回身取过酒一樽,近前忙把仙姑敬,金壶玉液仔细斟,饮一杯来增福命,饮一杯来延寿龄,愿祝仙池万年清,愿祝仙子好比那南极天星,霎时琼浆都倾尽,愿年年如此日,不老长生。”
老夫人慈眉鹤发,精神矍铄,听戏听得极其入神,手掌合着戏腔一扬一拍。卫朝心不在焉举着酒杯,暗中窥探老夫人神色,见其坦然自若并无慌张,愈发不解。
左虓明明不在,侯府却又借着寿宴之名广邀宾客,意欲何在?
是想掩人耳目接左虓进府?还是虚张声势用以打消众人疑心?
不管是哪一种,左家这次都是主动送上门让他打,他绝不放过。
指挥使万怀安悄无声息出现在卫朝身后,耳语几句。
“探子回报,世子确实不在府中。住在阁楼是世子之妹左芝,数月来都是她假扮世子卧病休养。殿下,我们要不要……?”
卫朝暂不表态,侧首低问:“进府的人查过了没?他有没有混进来?”
“殿下放心。今日来宾属下皆已查过,无异。外来的只有京中这几日炙手可热的戏班,想是慕名请来献艺,并无异样。”
“很好。”
卫朝这回安心了,手中酒一饮而尽,搁下杯子对着老夫人说道:“老夫人,晚辈听闻世子一病数月不起,甚是担忧。恐他被庸医所误,故今日带了太医院院首一同前来,院首医术高明深得父皇信任,不如让他给世子诊一诊脉?”
左老夫人听戏听得正入迷,乍闻此言也不疑虑,欣然应允:“多谢殿下挂怀。诗棋,去请虓儿出来罢。他养病多日不来请安,我也想他了。”
侯府婢女领命下去,卫朝刻意望了眼对面的卫昇,只见卫昇面色无澜,目不斜视只看戏台。卫朝目露讥讽,扬指示意万怀安过来。
“盯紧他们,别让人坏了事。”
侯府后院阁楼,左虓之妹左芝见到诗棋,听她禀明来意,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
“好个阴险的卫朝!咄咄逼人!”
侍女琴画在旁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下恐怕要露馅儿了,怎么办怎么办……诗棋,要不你出去说世子恶疾突发,下不了床。”
“这个……”诗棋不敢拿主意,看向左芝询问她。
“别人是铁了心要揭短,再有天大的借口也是枉然。”左芝拍着胸口压下怒火,捏捏拳头道:“豁出去了!琴画你把我哥的衣服拿来,诗棋你去找个能遮住脸的斗笠,快!我去露个面就撤,希望可以瞒过他们……”
一出《麻姑献寿》唱完,班主呈上戏折子请左老夫人选曲。左老夫人不急不慢看着,询问卫昇意见:“四殿下,接下来唱哪一出?空城计?”
卫昇英眉上挑,噙笑道:“空城计太过惊心动魄,不衬寿辰之喜。听说这戏班里有人会变戏法,不如叫他们演个新奇的来瞧瞧?”
左老夫人颔首:“依你所言。”
鹤影掠空,高鸣一声。众人抬头望天,只见一只白羽丹顶鹤张着巨大的羽翼滑翔而下,姿势优美飘逸,最后稳稳落在戏台之上。
与此同时,台上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女子,青衫墨发,白纱覆面,只余一双魅眸在外。
只见她抬起手来,食指指地画了个圈,道:“小鹤,转个圈。”
白鹤打开羽翅扇风,当真就听话地蹒跚着脚在原地转了个圈。
“乖。”女子摊开手掌,把草籽喂给它,又道:“现在把这个送给过寿的奶奶,就是坐在正中间的那位。”
她指了指左老夫人,接着递给白鹤一枝荷花。白鹤用嘴叼着,展翅径直飞入大厅,在左老夫人座前停下,伸长脖子把花递过去。
左老夫人惊叹之余喜笑颜开,接过荷花连连称赞:“好好好!”
卫昇见状站起来举樽祝词:“仙鹤送寿日月祝,北海开樽庚星妒。孙儿祝外祖母岁岁增年,与天相守。”
在座诸客齐齐举杯,贺道:“恭祝老夫人岁岁增年,与天相守!”
同饮一巡,宾客落座。这时,两个侍女扶着斗笠遮面的左世子出来了。
卫朝一见,立即发难:“世子怎的把脸遮起来了啦?可是病又重了?王太医,快过去看看。”
院首王太医得令,连忙背着药匣小跑过去,跪地道:“请世子摘下斗笠,让微臣瞧上一瞧。”
左世子有气无力摆摆手,嗓子沙得怪异,道:“病容愧对贵客,大人请直接把脉吧……”
王太医面露难色,劝道:“医经所谓望闻问切,诊症首要便是观色,为避误诊,还劳请世子让微臣见一见真容。”
“那……”左世子迟疑,“请大人稍等,待寿宴结束再诊,免得怠慢了宾客。”
卫朝眼见对方推脱,出口帮腔:“此事万万拖不得,有些麻烦现在不解决,留着便后患无穷。世子,你就莫要辜负本宫一番好意,还是摘下斗笠让王太医看一看。”
“这……好吧。”
左世子思忖片刻竟然答应了,不过他指着白鹤说道:“既然都说此白鹤是天上灵物,那便请它帮忙摘下斗笠,我也算沾祖母的光,讨个喜气。”
说罢他冲白鹤拍拍手:“过来!”
白鹤貌似有些怒气,扑腾着翅膀一跃而来,一下就扇飞世子头上斗笠,露出一张年轻英俊的面庞。
左虓捂嘴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斜眼看向目瞪口呆的卫朝,得瑟开口:
“这一出大变活人,太子殿下看得满意否?”
第二一章 珊瑚红,闹哄哄
侯府寿宴觥筹交杂,宾主皆欢,热热闹闹了大半夜方才散场。
世子左虓拖着“病体”送太子出府,在门口表露出十二万分的感激:“太子殿下对微臣真可谓关怀备至,这份情谊微臣没齿难忘,来日定当加倍奉还。”
卫朝一口气堵在胸口差点出不来,从牙缝里迸出两字,拂袖而去。
“告辞!”
左虓冲他背影龇龇牙,转头看见万怀安,腿伤忽然扯着疼了一下。
他顺道朝万怀安也拱拱手:“还有指挥使大人,您的关照本公子可是牢牢铭记在心,莫不敢忘。改日若有机会,定要与大人好好叙、叙、旧。”
万怀安闻言,一张老脸僵得好比被霜打过,焉儿吧唧的。他讪讪干笑两声掩饰尴尬,随后赶快追太子去了。
左虓嗤鼻:“呸,孬人养恶狗!”
言毕他又浮出个没正经的笑容,懒懒招呼婢女:“过来扶本公子回去,老太太大寿,贺词还没说呢……”
左虓回去的时候宾客都已经散了,左老夫人一行也移步内堂,一家人正坐在一起说话,顺便叫了今日戏班的人过来给打赏。
左老夫人拿着串红珊瑚珠子,问:“快请那养仙鹤的姑娘过来,让我好好瞧瞧。”
此时情岫已经换了寻常的衣裳,面纱也摘了,怀抱白鹤跟在婢女身后进入内堂,走到老夫人面前施施然一礼,并未说话。
姿容冶媚妙身玲珑,眼波风流黛眉摄魄。在场之人见她皆是一愣,特别是卫昇,一口茶含在嘴里不上不下。
竟然是她。
有缘。
还是左老夫人先回神,招手笑赞:“真是个可人儿,过来这里。”
情岫目不斜视规矩走近,站在老夫人座前,略微赧然地抬眼打量这位慈祥老妪。左老夫人和蔼笑着,把手中珊瑚串戴到她腕上,亲热牵手说话。
“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情岫摸着小小的珊瑚珠子,柔柔开口,唇边绯色带出一抹蛊惑之音:“我叫情岫,十六岁。”
情岫,孤岫望月,稠情不移。是个好名字。
卫昇如是想道,徐徐咽下口中香茗。
周围的人比较不喜情岫类似狐狸精的妖娆脸蛋儿,可左老夫人却丝毫不介,拉着人问东问西:“你是哪里人?爹娘是做什么的?听闻仙鹤是你养大……”
卫昇看外祖母喋喋不休的模样甚是好笑,老来小老来小,此话果真不假,越是年纪大的人越有童心。他抬眉看了这对老少一眼,情岫局促羞涩的神情落进眼帘。
只是模样媚了些,其实阅历甚少,还不通人情世故,娇憨中又带着几分有趣儿……咦?不过上回听人言她好似已为人妇?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卫昇觉得刚才的热茶仿佛烫到了胸口,氲出一缕惆怅。
“祖母!”
左虓意气风发从外走进,撒娇地一头钻进左老夫人怀中,抱住她嬉笑道:“想死孙儿了!”
素来温婉沉静少言寡语的左夫人见到儿子,终于说了话:“今日是你祖母寿辰,怎可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不许没规矩。”虽是数落,语气却带着淡淡的喜悦之情。
左老夫人高兴拍着左虓的手,道:“这一去……一病三月,当真是消瘦了不少,得好好补补,明日喊苏大夫过来开些补身子的药。”
定远侯左善也笑:“虓儿过来,让为父看看。”
左芝不高兴了,跺脚埋怨道:“你们偏心,只喜欢他!我来了都没人搭理!”
左虓赶紧上前讨好妹子:“哥哥理你哥哥理你!谁敢不理你我打他板子!”
“哈哈……”
大伙儿都笑,唯有左芝双眼一翻下巴一昂:“就你讨厌!要打也打你板子!”
一大家子团聚少不得寒暄一阵,情岫眨眼看着在人群中穿梭的左虓,十分好奇。
祖母爹娘妹妹……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感觉?
“对了虓儿,”左老夫人牵过情岫给左虓介绍,“这位是白鹤仙姑,今日你承了别人的大恩,还不赶紧多谢人家,若不是那只仙鹤的‘灵气’,恐怕你还病在床上起不来呢!”
左虓弯眸笑望情岫,伸出指头勾勾:“过来。”
情岫抿嘴一笑,主动走了过去挽住他,甜甜喊了声:“相公。”
“哐当”一声,定远侯手里的茶杯砸了。卫昇唇角的笑意也凝住了。
左虓亲昵搂住情岫,带她到左夫人面前,就像做了好事去讨赏的小孩儿那般,兴冲冲说道:“娘,我给您带了个儿媳妇回来!怎么样,漂不漂亮?!”
……
左虓平安归来,侯府上下惊喜不已,不过现在却有些惊过了头。
送走卫昇,屏退了闲杂人等,侯爷一家关起门来审问左虓。
左善命诗棋把家法拿来,往桌角一打,喝道:“跪下!”
左虓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掀袍跪在了父亲跟前。
“你小子反了你!婚姻大事岂能自己做主,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叫苟合!”左善气得一通大骂,“谁给你的胆子在外面私自娶妻?你问过我们没有?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规矩?!”
左虓委屈辩解:“千里迢迢,我也来不及回来嘛。”
左善恨他顶嘴,又骂:“来不及就别急着成亲!我看你现在是翅膀硬了,竟然使先斩后奏这招,好、好得很……”
定远侯在外是个老好人的样子,在家却又是不容冒犯的威严家主。他说着说着火气就大了起来,拿起家法棍子便要抽打左虓。
左老夫人心疼孙子,急忙喝止:“住手!打什么打,话还没问清楚就动手,武断至极!且听虓儿怎么说。”
左虓得老夫人庇护,心头窃喜,想着今日这关好过,于是垂眸装出老实模样,一五一十交待:“那日我受伤掉下山崖,奄奄一息,要不是碰见小禽……情岫她带我回去养伤,悉心照料,我看我早就没命了。祖母,您可就看不见孙儿我了!”
他含着泪的眸子委屈地望着左老夫人,把老太太惹得眼眶都红了。
“苦命的孩子……”左老夫人把左虓护在怀中,瞪着定远侯,“就知道凶!若是虓儿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看你哪儿去找个乖孙子赔我!”
定远侯被老母亲训责不敢多言,讪讪放下家法棍子,谦恭赔礼:“母亲息怒,儿子知错。”
左虓在老夫人怀里偷偷露出半个脸来,冲着情岫挤眉弄眼,甚是得意。
这番神态也被左芝看了去,一想起三个月来自己都顶替这个没良心的哥哥关在阁楼,她一肚子气就没法出。左芝不怀好意说道:“哥,那后来呢?你是不是看人家姑娘漂亮,暗地里去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人家才得不嫁给你?”
左善一听,联想起儿子素日的纨绔名声,勃然大怒:“此话当真?”
眼见棍子就要落下,左虓连滚带爬躲个不停,连连辩解:“不是不是!爹你别听臭丫头胡说,我哪儿做见不得人的事了?是她家里人非要我娶她的,不信你自个儿问!”
情岫及时出来为左虓澄清,一五一十说道:“是那天叔叔撞见相公教我双修,所以才要我们成亲的。不关相公的事,他不是故意不跟你们商量。”
此话一出,屋内静默良久,诸人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左虓一口银牙几乎咬碎,瞪着情岫的眼睛都能喷出火来。
叫你说话是给相公帮忙,怎么尽添乱子!
还是左芝的惊呼打破了沉默:“天啊,哥你被人捉奸在床?!”
左善举棍咆哮:“辱丧门风的孽子!”
老太太手捂胸口,喘不上气地阻止:“快、快拉住侯爷……”
一场闹剧最后不了了之,左老夫人吩咐诗棋琴画把情岫先带下去安置在自己寝院里。左虓则被定远侯叫到了祠堂,训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出来,可却愁容满面,哀叹连天。
情岫坐在贵妃椅榻上,身下是玉片镶的凉垫。她无事可做,便看着婢女们的动作。只见诗棋往沉香木床上铺起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再覆上一层冰绸隔热,又点了块碧水香在如意薰笼里,拿到帷帐里薰了回,最后放下水晶帘钩,捧着双缀了珍珠的绣鞋来让她换。情岫不惶恐也不矫情,任由诗棋半跪着给她褪袜换鞋。
琴画也端着玫瑰香汤上来了:“姑娘,请净手。”
情岫放手入盆,正反荡了两下水便拿了出来,诗棋赶紧奉上干爽汗巾,情岫自然而然在上面揩掉水。神态落落大方,并无两位婢女意料中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
“相公呢?”
都到了安寝的时候还不见左虓来,于是情岫向着诗棋琴画问道。
琴画嘴快:“世子不住这里,他在……”
“姑娘,”诗棋稳重,打断琴画的话,“老太太说了,您安心住下,世子有事,暂且不来这里。”
情岫蹙眉:“可我每天都是和相公一起睡的,没有他会睡不着。”
主要原因其实是她体质偏寒,没有左虓这个天生暖炉,晚上冷冷的不舒服。可这话落在外人耳里,却变成了恬不知耻的狐媚邀宠。
“不知羞……”琴画不知怎的突然脸色一变,低声咕哝一句。
“姑娘好生歇息,奴婢告退。”诗棋也不多解释搭腔,她屈膝一礼便扯着琴画退出去了,掩上房门。
情岫惦记左虓全无睡意,夜深了也不好跑出去找人,再说偌大的庭院她也找不着路。百无聊赖之际,她推开了香闺小窗,对望圆月。
想起今日是十五,情岫合掌对月,虔诚许愿。
“一愿至亲安康,二愿相公无恙,三愿岁岁朝朝如今日,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许完愿睁眼,情岫冷不丁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左虓吓到,“啊”了一声。
左虓捏捏她脸颊:“怎么还不睡?大晚上一个人嘀咕什么呢?”
“九虎相公你可来了!”情岫撒娇地勾住他脖子,扬起小脸儿,红唇嘟起,“她们不让我和你一起睡,我不高兴。”
左虓俯首咬她嘴巴一口:“知道你离不开我,我这不是来了嘛。乖,别生气了,苦瓜脸我可不爱看!”
情岫莞尔一笑,糖一般黏在左虓身上,晃着他手臂央求道:“九虎相公你教我双修好不好?你看今天有月亮,而且又大又圆,正是双修的好日子。你就教我嘛,好不好?好不好……”
第二二章 凤仙帐,妻与妾
深夜,卫昇在随从赵刚的陪伴下出了侯府,上了辆华盖马车。
方坐稳,他便阖眸养神,伸指揉了揉眉心,舒缓倦容。
随后而来的赵刚尚沉浸在欢喜中,道:“殿下,多亏您的神机妙算还有世子天衣无缝的配合,这回可算是当众打了他们一耳光!痛快!”
卫昇淡然:“可惜没打死。证据丢失,就算表弟能够把账目默写出来,也作不了证了,白费这场功夫。”
赵刚安慰道:“可我们手上还有党羽名册,也算握住了对方的重要把柄。加上其他的事,这个时候出手,胜算至少有五成。”
“把柄不需要多,一个能够致命的足矣。还有,出手的最佳时机不是胜算最大之时,而是对方永无翻身可能之日。”
卫昇睁眸,眼中清明一片,黑夜中彰显野心的暗火熊熊。他撩开车帘一隅,看到已经入了禁宫,自己府邸大门就在前方。
下车进府,一大片粉白荷花在夜风下摇摆舞动,似是迎主归来。
卫昇未如往日在荷塘边停留,而是大步走进主殿,连一丝余光都不施舍给这群新宠。
“把花铲了,明早我不要再看见一朵。”
赵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殿下前两日不是还爱惜得紧么?怎会突然又厌恶起来了?
不过很快他就放弃了揣摩卫昇反复无常的心思,赶紧招呼府中奴仆:“过来过来!没听见殿下的话,还不快挖!”
……
绣幔低垂,云屏轻掩,睡影娆娆。
左虓手搂情岫,颈下垫着双鱼软枕,盯着头顶绣了凤仙花的帐子,幽幽道:“小禽兽我先问你个事儿。”
情岫高高兴兴在他脸颊落下亲吻:“相公你说。”
“如果……”左虓搭在她肩头的手掌不觉一紧,嗓音低哑似有怯意,迟疑着开口:“如果要你作妾……你愿不愿意?”
方才左善叫他进祠堂,未打未骂,只是提起一件他压根儿就没在意的事。
“纪家小姐你准备如何处置?”
左虓一怔,他怎么把这事儿忘了?
纪家老太爷乃三朝元老,先帝时期官拜宰相,如今虽年老退居,可门生遍布朝野,影响力可谓非凡。纪老爷子膝下独子早逝,唯留一对孙儿女。嫡孙纪玄微英雄出少年,深得皇帝赏识,不过二十五岁便担任了京畿禁军统领的职务。纪家千金纪婉兰,人如其名娴淑静美,和左世子定亲三载。
左家原打算年底便迎娶进门,可左虓出去办事一趟,历经艰险,性命都差点不保,哪儿还有心思想婚事?外加身边陪了个娇憨有趣的小媳妇儿,两人在一起你侬我侬的,谁还想得起什么纪小姐马小姐?再说当初这亲也不是他定的。
左虓摸摸鼻子:“能不能不娶,反正我也不怎么喜欢她……”
“不娶?”左善冷笑,厉声道:“上京十万禁军你就弃之如履?东澜本就手中无兵,如果失了纪家,你姑姑和他恐怕真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联姻。
世家大族保证繁荣昌盛的惯用手段,为了利益而结成姻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其实在局势尚不明朗的今日,纪家本可以拒绝提亲,但他们偏偏选择了联合左家。对方投诚之意如此明显,左家岂有反悔之理?
左虓不语,把头拧向一边,紧紧抿嘴。
这其中的厉害关系他如何不明白?只是连婚事都要被家族摆布,他不甘心。
是的,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从小就要藏锋露拙,处处掩饰,只为衬托身为皇子的表兄卫东澜,显出他的聪慧机敏,鹤立鸡群。他不甘心只能窝在上京花天酒地,而非纵马走天涯,热血洒边疆。他不甘心只能顶着世子的封号做些豪门纨绔该做的事,而非入朝廷进军营,一展男儿志向。
左氏是开国功臣,享有今日殊荣也是应当,可是鸟尽弓藏兔死狐烹,天下王者都忌惮手下人功高震主,如果现在左家又出了一个能够平定八方的“定远侯”,王座上的那位,恐怕坐如针毡吧?
左善是平庸的定远侯,那他左虓只能比平庸更平庸,做一个沾染了一身纨绔习性的豪门世子,才能彻底打消东晋皇帝的疑虑。
可是他也是胸怀抱负的大好儿郎,高峰之下被迫停步,只能仰望别人攀上,他怎会心甘情愿?!
纪婉兰,左虓对她只有个端庄闺秀的模糊印象,连长相也想不起来。他对她说不上喜欢更说不上讨厌,他知道她是自己未来的妻子,将来的侯爷夫人。反正娶谁不是娶?她愿意嫁就嫁,家里多个美人,就算当摆设瞧着也养眼。她享她的荣华富贵,他做他的败家纨绔,互不相干各得其乐。
一切都在计划和意料之中,本来什么都会按照既定的发展下去,这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了。可是一场际遇让他遇见了情岫,从此既定的人生被打乱,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单纯得就像初生稚儿,她有能和万物生灵沟通的本领,她就像从天而降的小仙子,不谙世事,纯真可爱。
九虎相公。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习惯了耳边有她的呼唤;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会下意识寻找她的身影;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会担忧她是否吃得好睡得香,晚上有没有着凉……
不知从何时开始,左虓心里已经放不下别人了。
不管当初成亲有多荒唐多草率,他现在就认定了情岫是他妻子,除了她谁也不配。
左善见左虓不语,拍拍他肩头,叹道:“你喜欢那女子也未尝不可,留她在院子里当个妾。但正妻之位,必须是纪家小姐的。”
左虓袖下拳头紧捏,忍了忍还是没有按捺住怒气,冷冷问:“他想收服纪家,为何不自己娶?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他不要的就塞给我,我还必须千恩万谢毫无怨言!凭什么?!”
自幼长辈就告诉左虓要和卫昇相互扶持,相互照应。他是卫昇的小跟班小尾巴,幼时为他跑腿,长大为他卖命,卫昇说一他不说二,卫昇指东他不往西,只为脑海里深深刻印的两字——兄弟。
他们只是表兄弟,却更胜亲兄弟。因为他们的命运紧紧相连,和左氏一脉的荣辱息息相关。卫昇想做什么,他左虓就去付诸行动。久而久之,卫昇已经习惯了差遣他命令他,可却忘了问一句,左虓你想要什么?
“放肆!”左善怒喝,“你究竟明不明白现在的局势?皇帝多疑,东澜若是出面要娶纪家小姐,这不摆明了他对十万禁军有心思?引起猜忌事小,如果被人在此事大做文章,危及的是整个左家。此时你不出来帮他还有谁帮他?难不成你要把这偌大兵权拱手他人!”
“帮他,帮左家……”左虓摇摇头,唇角笑意讥讽,“那个位置就那么好?值得用全族人的性命去赌?生于朱门,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左善见他颓然也是无奈,叹气道:“你心里清楚就好。回去罢,折腾半宿也累了。”
“父亲。”左善刚欲离去,左虓忽然喊住他,问:“那你呢?可娶了心爱的女子为妻?”
左善足下一顿,默了须臾才似是而非地说道:“我的妻子,是你母亲。”
虽未言明,可他落寞的双肩已经道明一切。背影萧瑟,显赫富贵的定远侯,也应该有段伤心的儿女情长罢……
左虓沉沉叹了一声,企图赶走胸中愤懑,却觉更加窒息。
很多事身不由已,很多事力不能及。
“妾?”乍闻此言,情岫歪着头咬唇,问:“我为什么要当妾?”
左虓不敢正面回答,而是摆出一系列好处诱惑她:“当妾不用管家,也没那么多破事儿操心。妾最重要的职责就是服侍好相公,陪吃陪睡什么的……我保证以后就宠你一个,最好的东西只给你,独一无二。怎么样小禽兽,当妾好不好?”
情岫眉头紧锁:“听起来好是好……可是九虎相公,我看书上说妻妾妻妾,为什么不让我当妻子?”
“因为……”
对上她纯澈的眸子,左虓实在是说不出口,哽咽难言。
如果她知道自己要娶的另有其人,她会不会很伤心?她会不会赌气不理他了?甚至就像她一贯所说的,再去娶个相公?
左虓思及这里一阵骨寒,突然翻身紧紧抱住情岫:“小禽兽我……”
“九虎相公,当妾的话我可不可以养蛇?”
不等左虓解释苦衷,情岫忽然问道。她喜欢动物,什么飞禽走兽都能打交道,但左虓怕蛇,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情岫从不主动招惹那些软绵绵的玩意儿。
左虓勒得她很紧:“可以。”
“我还想把吼吼斑斑它们接来一起住,行不行?”
“行。”
“那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吃肉,偷吃也不行。”
“……好。”
“还有还有……”
情岫乐呵呵地趁机提出好多条件,左虓一一应允,她笑靥如花,一脸赚到的神情。可她不知每当她提一个要求,左虓每说一句好,心口的刀子就划一道,疼痛愈烈,愧疚更重。
“九虎相公你真好!我当妾我当妾!”情岫点头如捣蒜,生怕他反悔一般连连表明心愿,“当妾好,我愿意当妾。”
左虓鼻头发酸,嗓子发紧,伸手在情岫鼻子上刮了一下:“傻瓜小禽兽……”
说了半晌话情岫也累了,打个哈欠靠在左虓胸膛,睡眼迷蒙:“九虎相公,我们快双修吧,唔……好困。”
左虓亲亲她额头:“乖,困就睡罢。”
情岫贪恋地嗅着他身上醇厚的味道,眼皮沉阖,喃喃道:“那你明天要教我双修,莫再忘了……”
呢喃声渐渐小了下去,夜深人寐,左虓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
“小禽兽给我点时间,我得好好想想,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一定有的。”
睡得晚起得也晚,早晨琴画来伺候情岫起身,意外撞见了床上的左虓,吓了一大跳。
很快老太太便知晓了左虓前晚居然歇在了情岫屋里,无奈又心疼地说道:“这些个小年青,就是不知道爱惜自个儿身子,一宿都离不得,硬要腻在一起!罢罢罢,诗棋,吩咐厨房做两碗补汤端过去给世子,务必要他喝完,一滴都不许剩。”
不一会儿诗棋便端着补汤去了情岫屋里,二人刚刚洗漱妥当。
诗棋双手奉上个双狮纹鸿雁瓷碗:“世子,老夫人命奴婢给您送汤来。”
左虓看了眼黑乎乎的补汤,一脸嫌恶:“拿下去,大热天喝这个,还嫌不够燥么?”
诗棋向来规矩踏实,闻言面露为难:“可老夫人说了……”
“诗棋姐姐,世子不愿喝就算了,何必勉强。”琴画笑着过来,手里还捏了柄折枝花银勺,讨好道:“今早奴婢特意叫小厨房做了世子您爱吃的龙眼粥,世子快趁热吃。”
琴画端上蔓草纹莲瓣银碗,缀着龙眼肉的小粥还温热着,不凉不烫刚刚好。
左虓顺手就接过来,赶紧递到情岫面前:“小禽兽,我喂你好不好?”
情岫看了碗里一眼,问:“有没有肉?有我就不吃,你也不许吃。”
“没有没有,当然没有。”左虓笑得一脸谄媚,然后指手画脚命令下人,“你们听着,本世子从今天开始戒荤腥,叫小厨房以后都改上素菜。”说完他去情岫面前邀功,“这样你喜不喜欢?来来来,快点吃,吃了我带你出去玩儿。”
琴画眼睁睁看着左虓又是喂饭又是擦嘴,把情岫宝贝得跟仙女儿一般。她气呼呼地鼓着腮帮子,手绢都快被绞烂了,满腹牢骚。
臭狐狸精!
正当此时,侯府小厮进来问安,送上张帖子,说是尚书府的孟公子知晓左世子病好了,特意邀他去鸥鹭堂赏花。
第二三章 赏蜀葵,美赴宴
上京东北面有处大湖,名为朝天湖。此湖北连沧江,南通梁河,西对平远山,紧紧挨着禁宫。湖中景致,四时晴雨皆宜人。湖堤之上广植桃柳,春时红绿相间宛如西湖胜景。沿湖遍栽莲荷,湖中心有五色芙蓉,盛开之时好似漫天霞锦,美不胜收。湖上行有精美画舫,歌姬舞伎皆是绝色,享誉京城。湖边还有名为鸥鹭堂的宅子,内有名花数百种,接连盛放四季不歇。堂内还招待客人,香茗佳肴醇酒美婢应有尽有,是故此处是上京一个极为有名的消遣之地,出入的都是京中权贵家的公子小姐们。
“鸥鹭堂……”
马车上情岫看着帖子,指着问左虓:“这个孟书豪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叫相公你去赏花?”
“他父亲是吏部尚书,和我爹是同僚。我和他都是皇子陪读,也算同窗,原来就时不时一起出来喝个茶骑个马。估计是他听见我病好了,又想着太久没见,这才借赏花之名邀我出来坐坐。”
左虓耐心解释一通,叮嘱她:“刚才给你说的都还记得么?你以前是白鹤仙姑,现在是世子新纳的情夫人,是你在祖母寿宴用仙鹤治好了我的病。小禽兽,可千万别说漏了嘴。我,左虓,在侯府养病三月,一步也没出过京城,更没在外面娶了你回家,记住了?”
情岫认真点点头:“相公放心,我不会忘的。”
“真乖!”左虓奖赏性地亲她一口,抱着人说:“待会儿我随便把他打发了,然后就带你去普寿寺拜大佛,那里的素斋做得极好,你肯定喜欢。”
说话间鸥鹭堂到了,左虓牵着情岫下车刚刚站稳,后面也来一辆车,从上面下来一人。华服男子,俊美高贵。
“表弟。”
卫昇出口唤左虓,左虓回眸见是他,十分诧异:“表哥你怎么在这里?”
“太子殿下邀我游湖。”卫昇说罢看了眼他身后的情岫,故意噙笑问道:“这位是……”
左虓脸颊浮起红晕,拉过情岫给他介绍:“你见过的,那日的白鹤仙姑,现在是……总归是我的人!”
他不想用侍妾新宠之类的言词形容情岫,便简简单单道了句“我的人”,把她揽进怀中。
情岫好奇抬眸打量来人,乍看之下亦觉眼熟,凝眉苦想一番,终于记起这是入城当日街市偶遇的男子,他说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好像姓卫?
情岫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卫昇:“卫、卫、卫……”
卫什么?怎么想不起来了?
“喂喂喂什么!”左虓赶紧按下她的手,肃然训道:“不许对殿下没礼貌。这是四皇子殿下,还不快道歉。”
卫昇摆手:“无妨无妨。你我兄弟间哪儿来这些客套。”他对着情岫笑得温和,说:“你可以同阿虓一样唤我表哥。”
情岫拗着不肯喊他,非要想起名字来不可,这时孟书豪从鸥鹭堂走了出来,见到卫昇急忙行礼:“微臣见过四殿下。”
“请起。”卫昇笑笑,指指湖边画舫,“先走一步,你们尽兴。”
“四殿下慢走。”
孟书豪在后恭送,左虓却有些不放心卫昇单刀赴会,正想找个什么借口过去陪同,可孟书豪一把拽住他就往鸥鹭堂里拖。
“我看你小子养病还把架子也养大了不少,今儿个居然迟到,硬要我做东的出来请才进门。快来快来,大伙儿都等急了,非罚你喝酒不可!”
鸥鹭堂之内,石板路旁高柏结屏,松荫掩径。花厅高爽宽敞,窗槅明亮,一群京中有头有脸的贵公子正在喝酒行令,旁边莺莺燕燕也不少,众男见到左虓到来顿时咋呼起哄,纷纷吆喝着要他先自饮三杯。
可一见了情岫,十人中有八人魂儿都飞了。
虎头虎脑的王小将军一拳打在左虓肩头:“行啊你,哪儿弄来这么个漂亮妞儿?谁家的姑娘,俪人馆?”
“去!”左虓一巴掌打掉他的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是我媳妇儿,正儿八经进了门的,你才是俪人馆的娘们!”
孟书豪满目惊讶:“你房里的人?什么时候潇洒不羁的左世子也转性了,居然怜香惜玉起来?啧啧,稀奇,稀奇!”
左虓虽是上京数得出名的纨绔,行事也很荒唐,可众所周知定远侯教子甚严,决不许他在外和不三不四的女子有瓜葛,而他好似也没这方面的心思,除了喝喝花酒调戏姑娘,从不把人往家里带,院子里干干净净,连个通房的都没有。
别人若是问起,左虓就不耐烦挥手:“女人就跟麻雀似的,多了闹得慌,叽叽喳喳没个安静,烦死了。有那闲工夫本世子还不如去养两只鹦鹉,照样五颜六色的还会说话!”
众人只道他还混沌着没醒,也不多言,再后来知晓了他和纪家小姐定亲,便打趣他是为没过门的妻子守身,好几次都弄得左虓很不高兴,后来聚会时就专程去请京中名妓来撑场面,豪掷千金,博了个风流名声,但他私底下却还是老样子,对女人无太大兴趣。
如今乍见他竟然带了个美艳侍妾来赴宴,大伙儿自然是觉得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一群人起了兴致,都围过来逗情岫,和她说话。
王小将军问:“你叫什么?打哪儿来?”
情岫昂首:“你又叫什么?哪儿来的?”
“嘿!问你你还不说。”王小将军拍拍胸口,自我介绍:“鄙人王成尔,二十有二,现任羽林卫右将军,从四品!”
情岫莞尔一笑:“小女子情岫,年方二八。现是我家相公的娘子,无官无品。”
“哈哈……”王成尔听了哈哈大笑,冲左虓赞道:“你家这妞儿有些意思!”
孟书豪也凑热闹:“你和世子怎么认识的?说来听听呗。”
“我给相公治病呀。”情岫神情纯真,眼珠溜溜宛如初生小鹿,“病好了,相公就娶了我。”
“噗……”孟书豪嗤了一声,斜眼看着左虓:“治病?莫非世子你有什么隐疾,不能对外人言的那种?”
周围诸人爆发出哄堂大笑,接二连三问左虓到底为何卧病数月,甚至还借机提起以前他不解风情的事来。
王成尔把手搭在左虓肩头,不怀好意:“喂,要不要兄弟我教你几招?男人嘛,床上就要龙精虎猛,不能被女人灭了威风!”
左虓被他们取笑有点恼,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他白王成尔一眼:“谁要你教?闪一边儿去!”
王成尔得寸进尺:“别跟我客气,兄弟也是不忍看你暴殄天物,放着这么个绝色在身边,不好好享用太亏待自己了。话说世子,你该不会把人弄回家还是分床睡的吧?”
王成尔出身武将世家,人有些粗鲁,说话也不中听,不过他胜在憨直爽快,是故左虓倒不怎么跟他计较。左虓现在只是后悔着一件事,昨儿个怎么就被猪油蒙了心呢?居然又把到嘴边的肉推走了。
悔死了!
情岫也听见了王小将军的话,她辩解道:“没有啊,相公每晚都是和我睡的。相公很厉害,和他睡很舒服,每天我都不想起床。”
四周一下安静下来,众人既羡慕又惊叹地望着左虓。
世子真男人,夜夜春宵,碌战不休,让自己的女人下不来床!
左虓享受着他人钦佩的目光,暗地里有些得意,他搂过情岫,大喇喇说道:“好了好了,她还小,别吓着她了。不是说要罚酒么?酒在哪里?”
左虓被扯去灌酒了,情岫则进了女人堆说话。这种场合各家公子自是不会带正房夫人出来,陪侍的都是些爱妾新欢,倒也不是什么勾栏女子,多是些小门小户的女儿和富家庶女,不是被家人以联姻之名送入豪门攀亲,便是因为姿色出众被某个公子哥儿看上,上门讨了人。
这些女子在家地位都不高,是故也不拿捏架子,看情岫是左世子带来的爱妾,存了几分讨好之心,对她也就十分亲热。情岫见诸位姐姐很温柔,心里也欢喜得紧,言笑晏晏,很快融入了这个圈子。
“诸位姐妹,听说这几日园子里的蜀葵开得正好,要不我们去瞧瞧?想必各位爷喝了酒还要说好一阵话,我们待会儿回来伺候也来得及。”
孟书豪的宠妾雪颜提议去赏花,其余人纷纷赞同,四五个女子便结伴而行,出了鸥鹭堂往湖边走去。
一列女子个个姿容媚丽,体态轻盈,或浓或淡,汝束不一,行在湖堤之上甚是惹眼。加上脱了他人的管束,说话也大胆起来,相互打趣谈笑。
“情岫妹妹,我听我家将军说世子爷以往都是不近女色的,此话当真?”王小将军家的绿娆问情岫。
“瞧你,老改不了乱打听的毛病。”雪颜笑着嗔了绿娆一声,道:“若是世子爷真个不近女色,那情岫妹妹从何而来?你也不想想这个理儿,活该将军说你是笨头多嘴的鹦哥儿。”
绿娆吐吐舌头:“我也就是好奇嘛……咦?你怎么知道将军唤我小鹦哥?”
雪颜掩嘴一笑,偏不告诉她:“你猜?”
绿娆想了想,气急败坏跺脚:“定是喝多了酒出去乱说,被孟公子听了去告诉你。这个浑人,私底下的悄悄话也不当回事,羞死人了……”
和王小将军的闺房话都被人晓得了,绿娆羞得直捂脸,众女见状咯咯直笑。
银铃般的悦耳莺笑飘荡在湖边上空,随风传到了湖中央的画舫之上。
太子卫朝听见,遥遥望见岸边一群妍丽女子,遂问:“那边什么人?”
随侍宦官赶紧差人去打听,片刻回报:“禀太子殿下,孟尚书府的公子在鸥鹭堂宴客,那几位是随行的女眷。”
“宴客?”卫朝心不在焉问,“请了什么人?”
“羽林卫右将军王成尔,翰林书院苏学士,定远侯府左世子……”
“左世子。”卫朝正欲端茶的手一顿,转过头问万怀安:“你说他新纳了个女子,养鸟儿的?”
万怀安躬身道:“正是寿宴那晚的白鹤仙姑,京中传言,是她治好了世子的病……”
万怀安说话声渐小,眼角偷觑太子,只见他一脸阴霾。
“仙姑?本宫倒想见识见识她的仙法。”
卫朝冷冷把袖一甩,令道:“派个小船过去接人,就说本太子请游湖。”
第二四章 子午莲,羞花合
湖边蜀葵灼灼朝阳,碧水连天,众女一听太子相邀,不禁都懵了。
以她们的身份能与当朝太子一道游湖,自是莫大的荣幸。可问题是各家夫君皆不在身边,妇道人家擅自上了别家男子的船,终究是有失妥当。再言之,此事也发生得太过突然了一些,几位女子也是见过大场面的,知晓天降恩宠往往并非喜事。
“大人。”雪颜圆滑,屈膝向万怀安行礼,道:“承蒙太子殿下不弃,妾身不胜荣幸。劳烦大人稍候,妾身回去知会相公一声,片刻就回。”
万怀安伸手一拦:“我已差人前去禀告,各位夫人不必担忧。太子殿下等候多时,诸位请。”
他给也不给众女反驳的机会,半邀请半胁迫地把几个女子带上了船。船夫撑杆就离了岸边,小舟徐徐向着湖中心驶去。
绿娆有些胆怯,扯扯雪颜袖子,小声问:“太子殿下怎会突然请我们游湖?姐姐,我有些怕。”
“无事,几位爷就在鸥鹭堂,若是我们久久不归,他们定会出来寻人。”雪颜捏捏她的手,转头问情岫:“妹妹,你可认识太子殿下?”
情岫糊里糊涂就被带上船,也不明白是何状况。她想想道:“我见过他一次,是在相公祖母寿宴的时候。但我没跟他说过话,他也不认识我是谁。”
雪颜暗自紧张,但也无可奈何。不管是福是祸,只得硬披着头皮迎上了。
话说卫昇今日也受邀游湖,他乘船刚刚到太子的画舫之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甲板,便看见一叶小舟载着四五个年轻妍丽的女子而来。
他下意识蹙蹙眉。莫名相邀本就不合常理,如今还弄来一群女人……卫朝到底想干什么?原以为是鸿门宴,难不成是美人关?
卫昇转念又想既已身在此处,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看一步走一步,索性先进了船舱,跟卫朝寒暄客套起来。
“四弟你可来了,真叫为兄好等。”卫朝脸色苍白依旧,笑起来有几分透骨寒意,“快坐,先喝碗冰莲子解解暑气。”
立马有侍从端来一碗冰镇莲子羹,卫昇接过先道了谢,却又顺手搁在一旁,问:“太子殿下今日好雅兴,怎会想起叫臣弟来此?”
卫朝笑笑:“暑热难耐,都说这朝天湖上最是凉爽。为兄便想着过来避避暑,又念着四弟你平日辛苦,特意叫你一同前来,所谓有福同享嘛。”
卫昇不露声色,拱手一礼:“能得太子殿下挂怀,是臣弟的福气。”
“那是自然。本宫可是无时无刻不在念着你。”
卫朝颇有深意地说了一句,此时万怀安进来禀告说众女已经带到,卫朝便叫把人都领进来。
诸女进来行了礼,个个低眉埋首不敢多言乱看,情岫站在雪颜身后,也是规规矩矩的。
卫昇一眼就瞧见了夹在其中的情岫,忽然猜出了几分卫朝的用意。
上回在侯府吃了左虓的大亏,这位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太子爷,恐怕是找茬出气来了。
卫朝看着一拨姹紫嫣红,也分不清谁才是左世子的人,碍于卫昇也在他不好摆明了问话,遂道:“本宫早就听闻朝臣家中女眷多貌美才高,可惜从未适机亲眼一见,甚是遗憾。今儿个赶巧,碰上了诸位,都说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来了,还请各位莫要推辞,尽情一展才艺所长,让本宫开开眼界。”
他说完话扫了眼几位女子,只见好几人已是脸色大变。
要知道她们虽为妾宠,可也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在自家府中也受夫君敬爱,绝非那些弹唱卖笑的烟花女子可比,试问这等身份怎可当众以技娱人?这简直是轻贱!
但眼前这位不是一般的浪荡子,太子的显赫身份,她们惹不起。
雪颜勉强笑脸应对,婉词推脱:“殿下谬赞,妾身惶恐。世间传言多有夸大其词之嫌,我等只不过是区区小家儿女,才疏学浅,并未有甚出众之处。”
卫朝闻言脸色即刻一沉,就像暴雨前的天空,隐隐散发出雷霆之势。
万怀安上前打圆场:“雪夫人过谦,孟公子爱妾之琴曲双绝,想必不会浪得虚名。再三推辞,莫非是不给我们殿下面子?”
雪颜脸上一白:“妾身并非……有意推辞,只是许久不练,恐怕手生失了水准,扫了殿下雅兴。”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雪颜并无献艺之心,可对方死咬着不松口,誓不罢休的样子。
“你这人好奇怪啊,雪姐姐不想弹琴就不弹,你干嘛要强迫人家?”
眼见雪颜受气,情岫终于按捺不住,出口帮腔。
万怀安正好逮着个借题发挥的机会,走近阴测测开口:“你这是什么意思?不想?”
“妹妹休得胡言。”雪颜把情岫掩在身后,赔笑道歉:“这位是世子府的情夫人,年纪小不懂事,说话也没分寸,大人海量,别和她一般见识。”
想情岫从小就没试过低声下气看人眼色行事,雪颜的话听进耳里很不舒服,依旧不懂收敛地说:“本来就是嘛。强人所难岂是君子所为?小人才会咄咄逼人。”
万怀安被她明着一通贬损,兼知晓了她就是左虓的人,一口怨气堵在喉咙,正想发泄,却听见卫昇忍不住嗤笑一声。
“指挥使大人,小姑娘心思纯,不懂什么阿谀奉承的,你确实不该跟她一般见识。”卫昇站了起来,对卫朝说:“太子殿下无非是想找些乐子,听琴看舞这些太俗套了,不如玩儿个新鲜的如何?”
卫朝斜眼,颇有兴味:“哦?说来听听。”
卫昇摇着扇子,翩翩然道:“自古称赞女子容颜之词多不胜数,可臣弟认为,唯有八字最得精髓。”卫昇唇角带笑走近情岫,徐徐开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情岫见了他,只知他是左虓表兄,却还是想不起名字来,咬着唇自个儿冥思:“卫、卫、卫……”
卫昇见她还在“喂喂喂”的,眼中笑意更浓了,掠过她身旁时小声说了一句:“别想了,我准你以后叫我喂喂喂。”
言毕他对太子道:“既然今日贵客皆是盛名在外之佳人,不如便让她们演绎一回这两句千古奇语,如何?”
“怎么演绎?”卫朝起了兴趣。
“自然就是字面儿上的意思。飞雁驻足,池鱼沉湖。皎月藏云,芙蓉羞合。”卫昇斜眼望向太子,略带几分挑衅意味,“殿下和臣弟打个赌如何?赌她们能否做到这八个字,赌输的人可要受罚。”
众女闻言一片哗然。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是戏言而已,如何当得了真?四殿下此举根本不是为她们解围,而是火上浇油。
卫朝没料到他竟然这般提议,诧异之余有些疑惑,思量着迟迟不敢应允。
卫昇也不催,就这么笑眼看着太子。他站在情岫身边,拿扇掩嘴:“你负责沉鱼落雁,我来管闭月羞花。”
万怀安对太子耳语:“依微臣之见,他不过是讹您。殿下且跟他赌,量他也不可能有这偷天换日的本事。”
卫朝一拍手掌:“好,本宫跟你打这个赌!”
太子随行侍从听从卫昇吩咐,从湖边采来几朵淡紫莲花,置于蓄了水的绘麒麟青花大碗之中。
卫昇站在船舷看了看天空,继而道:“闭月羞花。如今明月未出,我们暂且只看羞花。”
诸女排成一列站在旁边,心头忐忑不已,不知谁会被第一个挑中当靶子。
“情夫人,请。”
卫昇巡视一圈,最后锁定了情岫,他摊掌一迎:“对这花儿吹口气罢。”
情岫想他既是左虓的表哥,也就是自家人,肯定不会害自己。于是听话走近大碗,俯身下去对着莲花轻轻吹了一口。
清波漾漾,花朵儿漂了漂,依然紫色潋滟。
卫朝嗤笑:“世子爱妾纵有美貌,可惜芳容始终稍逊娇花。愿赌服输,四弟,该你受罚了。”
卫昇不慌不忙:“莫急。稍候片刻方见分晓。”
话音刚落,只听绿娆突然指着碗里的花儿喊道:“合了合了!花儿合起来了!”
数道目光一齐聚集莲花碗,只见淡紫莲花竟然缓缓合拢,最后变作未开时的骨朵模样,静静浮在水面上。
众女惊讶:“真有这等奇事?!”
卫朝难以置信,离了座位急忙上前一探究竟,妄图找到对方使诈的痕迹,但碗里除了清水空无一物,根本没有破绽。
“喂喂喂,”情岫以袖捂嘴,站到卫昇身后小声说:“你耍小聪明。”
卫昇表面上一贯温润地笑着,嘴皮微张:“此话怎讲?”
“这种莲花叫子午莲,淡紫色的又称洛桑,晨开午合。掐断茎脉摘下半个时辰便会谢,再也不能开了。”情岫偷偷讲,“才不是我能闭月羞花,是你想了法子取巧。”
“你知晓就好。”卫昇低声嘱咐,“来者不善,你若还想见到表弟,最好乖乖配合我。”
眼见夕阳西斜,鸥鹭堂内几个公子喝够了酒说够了话,这才想起自家女人来。
王成尔舌头都大了:“绿、绿娆呢……这丫头就是鹦、鹦哥,不看紧、一会儿就飞不见了……”
孟书豪也开始找起雪颜来,唤来小厮问了话,方道:“她们去湖边看蜀葵了,还没回。”
左虓喝得口干舌燥的,脑袋有些沉,只想尽快带情岫回府,一下就站了起来:“我去找我家媳妇儿。”
他这一说,其他公子也纷纷起身,一齐出了鸥鹭堂去往湖边。
谁知一到岸边打听,听人说女眷都被太子用船接走,几个公子哥儿惊出一身冷汗,酒都吓醒。
王小将军暴怒:“他这是什么意思?!老子的女人凭什么去陪他!”
孟书豪也是火大:“岂有此理,画舫上歌姬舞伎何其多?竟然要下臣家眷作陪,简直欺人太甚。世子,现在怎么办?”
左虓倒是没急着骂人泄愤,默然想了片刻抬起眼来,眸色凌厉,他扯扯嘴角:“还能怎么办?他仗着身份给我等难堪,我们何需给他面子?这口恶气,不出不快。”
说罢他示意几人附耳过来,定下一计。
第二五章 水仙出,鱼雁沉
一出“羞花”让情岫大出风头,同时也让太子吃了个大瘪。卫朝脸色愈发阴沉,恶毒的眼光恨不得把她和卫昇凌迟至死。
万怀安擅于揣摩主人心意,赶紧出来解围:“既然情夫人美貌能羞花,那沉鱼落雁必定不在话下。在下拭目以待。”
“好啊。”情岫咧嘴一笑,欢快提着裙摆走上甲板,俏皮道:“擦亮你的眼睛好好看着。”
天晴无云,暮时湖面上起了风,船头凉风飒飒,吹在身上甚是清爽。
众人纷纷走出船舱看热闹,绿娆等几位女子仰首望天,等待雁鸟飞过。雪颜则趁人不备轻轻拉拉情岫衣角,为她出主意:“现在不是大雁南归的时节,既然无雁也就无法落雁,你大可以此为由堵住他们的嘴。”
“雪姐姐你放心,有没有大雁都无所谓。”情岫摆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左右望望:“怎么还没有鸟儿过来?来只斑鸠也行呀,弄完了我好回去找相公。”
正说着,远处飞来一只白腹黑尾的鸟儿,叫声喳喳,甚为悦耳。
绿娆指着喊道:“喜鹊!”
情岫见状喜笑颜开,撅唇朝鹊鸟吹了两声口哨,果真就把喜鹊引了下来,落在船头围栏上。
众女喜出望外,一股脑儿就围了上去。
“哎呀真的下来了!”
“鹊来是喜,如今这鹊鸟飞临,预兆着喜事临门呢。”
“你们听,它的叫声喳喳喳喳的,像不像在说喜事到家、喜事到家?”
“……”
船上随从侍卫看得目瞪口呆,惊叹之余窃窃私语,大有钦佩之势。
卫朝咬牙踢了万怀安一脚:“不中用的狗东西!明知此女擅于驯鸟,你还给她机会显威风,你要本太子的脸往哪儿搁?!”
“是小的一时糊涂,请殿下恕罪。”万怀安连连道歉,眼珠一转想了说辞出来,刁难情岫:“鹊鸟非雁,情夫人此举作不得数。落雁落雁,自然是有雁而来才算。”
众女一听暗自不耻万怀安的小人行径,心中也为情岫担忧起来。
情岫屈身弯肘在喜鹊跟前,任由鸟儿跳到臂上,指尖摸着鹊鸟羽毛,道:“这有何难,我叫它们来就是了。”
她轻轻抚着喜鹊,柔声柔气和它商量:“小鹊儿帮帮忙好不好?帮我把你的朋友们都叫到这里来。”
喳喳、喳喳。
喜鹊叫了两声,振翅飞走了。
情岫拍拍袖子,顺势在船舷坐下,眉梢一挑眼波风流,对万怀安说:“等着吧,一会儿就来了。”
自己处心积虑,对方却毫不在意。万怀安一看情岫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恨得牙痒。
卫昇今日挂在脸上的笑容就没消失过,他可不想错过看戏的好时机,是故专门出言怂恿太子继续:“第一局羞花臣弟小胜,第二局落雁胜负暂且未明,那我们便先放一放,接下来进行第三局可好?”
落雁之后自然是沉鱼,卫昇端来鱼食,站在船头大把撒进湖里,边撒边说:“人间绝美,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
扔完鱼食,卫昇冲情岫眨眨眼:“情夫人,看你的了。”
受鱼食吸引,湖中大鱼都朝着画舫围了过来,一时之间只见船头水面五彩斑斓,红鲤墨锦纷纷露出头尾身鳍,张嘴吞下鱼食。
情岫坐在船沿,埋头下去盯着湖里,一张妖娆脸庞就挨在水面上,近在咫尺。她嘻嘻笑着,伸手进水里去挠了挠鱼儿尾巴。说也奇怪,水里的鱼应是极怕人的,可却唯独不惧情岫的触碰,任由她抚摸鳞身。特别是一条长近三尺的大红鲤鱼王,更是围着她指尖打转,相处甚欢的模样。
玩了一会儿,情岫对着红鲤动了动嘴唇,似乎在交谈,不过声音很小,没人听清她说了什么。
红鲤摆尾游了游,忽然跃出水面,鱼嘴张开在情岫脸颊吧唧了一下。
“哎呀!”情岫捂脸娇嗔,“小坏蛋,不理你了。”
回到水中的红鲤大肆摆尾游动,围着画舫船身绕了一圈儿,然后便往水底沉了下去。渐渐地,水面上的其余鱼儿也扔下鱼食,跟随红鲤游走。不过转眼之间,四周鱼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只留下一堆没吃完的饵料还有几圈波纹。
“啊啊啊——”绿娆雀跃惊呼,“沉鱼沉鱼!鱼沉下去了!”
雪颜也抚掌赞道:“沉鱼落雁,果真名不虚传。妹妹天姿国色,无人可比。”
啪啪啪。
卫昇鼓掌,在情岫跟前拱手鞠躬:“今日大开眼界,在下佩服得五体投地。”接着他满眼得意之色,对卫朝说:“三局两胜,臣弟不才小赢一把。愿赌服输,受罚一事殿下可准备好了?刚才怎么约定来着,脱衣跳湖?”
卫朝找茬不成反被倒打一耙,拳头捏得紧紧,不肯搭话。
“四殿下急什么,不是还有闭月一说未曾兑现?况且微臣还等着看大雁呢。”万怀安老谋深算,想尽办法为卫朝推脱。
卫昇一袭月白锦衣站在船头,朗若清风。他慢条斯理地晃着扇子,噙笑道:“不急不急,臣弟慢慢等,等得起。”
渔舟唱晚,小船回棹。点点夕阳碎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宛如金粉降落。
卫昇看着立于一群姹紫嫣红中间的情岫,见她神色恹恹有些疲倦,捂嘴打个哈欠靠在雪颜肩头,嘟嘴抱怨:“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我想相公了。”
娇憨模样真讨人喜欢,但可惜她和他隔得太远,足足隔了一个活生生的左虓。
卫昇觉得有些遗憾,他负手在背,兴趣缺缺地随意张望,忽然看见远处芦苇荡中飞起一片黑色,密密麻麻。
须臾,黑色已经飞至眼前,鸟鸣叽喳,数不清的麻雀画眉白鹭遮天蔽日,尽数落到了画舫顶上。
情岫笑露贝齿,用手指着鸟儿:“快找找,看看有没有大雁。”
兴许是一下子来了太多的鸟,画舫不堪重负,船身忽然晃了一下。
情岫踉跄一下,卫昇急忙上前扶住她:“小心!”
谁知更剧烈的波浪打来,船体剧烈颠簸,站在船舷的好几人都没防备,站不稳就噗通噗通掉下了湖。
雪颜身子往后倒,下意识伸手乱抓一把,扯住了绿娆。而绿娆一时慌不择路,顺手往边上一扯,竟然把太子卫朝也拉下了水。
“殿下落水了!”
船上大乱,侍卫随从都慌了神,接二连三跳下去救主。
卫昇一手紧揽桅杆,一手抓住情岫,小心提防着她掉下去。可情岫不怕,挣脱了他的手去看雪颜绿娆,只见雪颜在水里扑腾两下便沉了下去,气儿都没吭一声。
来不及多想,情岫纵身跳入湖中,朝着雪颜游去。
“回来!”
卫昇上前阻止,可还是晚了一步,只有柔软绮罗滑过掌心,留下一抹旖旎微痒。
湖上这么大动静,很快就惊扰到岸边,眨眼间几条小船就划了过来,左虓站在其中一条船的船头,叉腰指着水里,乍呼呼喊:“救人救人!都给本世子下去救人,特别是太子殿下!”
他刻意咬重了“太子”二字,捏了捏手腕,意欲大展拳脚。
左虓环视一周,一眼就看见情岫抱着个女子单手划水,甚为吃力。他撩起袍角别在腰间,咕咚一下就跳进湖里。
“小禽兽别怕,相公来了!”
天刚黑的时候,岸边打起数盏灯笼,点点灯光映着夜幕湖水,宛如漫天星辰落进了朝天湖内,幽幽亮亮,璀璨中又有些暗夜沉沦的荼靡之味。
太子卫朝裹着绒毯,一身狼狈坐在那里,脸上几块青乌,尚还有些发抖。侍从奉上热姜汤,他双手颤抖几乎端不稳,神思恍惚惊魂未定。
其实卫朝并不惧水,落湖之时也并未惊慌。可是在水下他被人拖住了腿使劲往湖底拽,大有溺死他的意图。他奋力挣扎出了水面,又被人把头按进水里,狠劲揍了几拳,差点被弄死。虽然最后安全获救,可这番受惊委实不小,迟迟回不过神来。
诸位女眷都没事,落水的全被救起,船上的也只是受了点惊吓,并无大碍。雪颜在孟书豪的陪同下去向情岫道谢,作势就跪:“情夫人大恩,请受妾身一拜。”
情岫身上裹了左虓的黑色大氅,见状赶紧扶她一把:“使不得。雪姐姐快起来,我可不喜欢别人跪我,又不是上坟扫墓。”
雪颜忍不住笑了,紧紧地握住情岫手掌,郑重许诺:“妹妹大恩妾身自当铭记在心,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万死不辞。”
孟书豪则和左虓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王小将军呢?”
“放心,他借口带绿娆去看大夫,已经先走了。”
“这就好。反正这梁子是结下了,横竖我跟他不对盘,你们最好别出头,能少一个麻烦是一个。”
孟书豪感激拍拍左虓肩头:“谢了,兄弟我欠你个人情。”
左虓豪气大笑:“少来这些客套话,改日再出来喝酒!”
闹了半晌也该收场了,太子先走,诸位公子接着陆续离开,左虓也带着情岫上了马车,只剩下慎要司的人还打着灯笼在湖边找万怀安。太子落水后他第一个跳下去,最后太子被救上来了,指挥使大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马车里燃了个金银双耳素面小暖炉,热气烘烘。
左虓拿着绒巾给情岫擦头发,数落她:“自身都不保了还去救人,出了事怎么办?以后少去出这些风头,老实给我呆着……”
情岫嘻嘻笑着听左虓唠叨,等他说完了才环臂搂住他脖子,仰起小脸,半娇半嗔:“相公你真坏。”
第二六章 栀子淡,不欢散
“我坏?”
左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坏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情岫笑得神秘兮兮,蹭起身凑到他耳畔,小声说:“是你把船弄沉的,所以他们才落了水。”
“别乱说!”左虓赶紧一把捂住她的嘴,瞪大眼睛问:“你怎么知道?”
情岫摇头晃脑,撅嘴撒娇:“偏不告诉你。我今天被困在船上那么久你都不来救,我不高兴。”
“是我不好,你别生我气行不行?”左虓赶紧哄人,“他们非拉着我喝酒不要我出去,其实我心里可惦记你了。小禽兽乖啊,别恼相公我了,看在我今天跳下去救你的份上,也算将功折过了,是吧?”
情岫也不是真恼了左虓,她不过是觉得被人刁难心里不痛快,借机撒撒娇而已,所以很快就没事儿人一般笑起来,亲昵抱住左虓手臂:“我没有生九虎相公你的气,我只是讨厌那个跟在太子身边的人,他总是莫名其妙针对我,好烦。”
左虓抚着她脸颊,歉疚道:“是我不好,连累你受苦。不过你放心,那人以后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情岫顺势靠近他怀里,喃喃问:“为什么?相公你警告他了?”
“嗯,我收拾了他一顿,他不敢了。”左虓随口说着,眼眸中厉色凝聚,宛如幽邃古潭,藏着股莫名的深沉。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会知晓沉船一事?”
“九虎相公你傻啦,你忘了我能听懂鱼说话么?是那条大红鲤鱼告诉我的,它说水底下有人凿船……”
两人如落汤鸡一般回了侯府,左老夫人一见心疼得不行,赶紧叫诗棋琴画去备香汤和干爽衣物。
“好端端地出去游园子,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虓儿快过来,喝碗姜糖水暖暖身子。”
“祖母我没事儿,不过是船翻进了湖里,好在我会划水。”左虓把姜糖水接过来递给情岫,“你先喝。”
情岫捂住嘴摇摇头:“不要!我不喜欢生姜的味道。”
左虓耐心哄她:“听话听话,喝了才不会染上风寒,这里面搁了糖,甜甜的,一点也不辣。我不骗你,真的不难喝。”
他一阵连哄带骗的,情岫终于捏着鼻子皱着眉头把一碗姜汤喝了个底朝天。左虓成就感满满,命人端上蜜饯果子,亲自拈了喂给她。这关怀备至百依百顺的模样可把周围人惊得不轻,老夫人满目惊诧,看鬼怪似得一直盯着他,灼灼目光差点要把他脸上烧出个洞来。
诗棋琴画回来禀告说东西备好了,请左虓和情岫去浴房换洗。两人向老夫人跪安了正欲离开,忽然门外小厮来报,说四殿下来了。
大晚上的卫昇过来干嘛?
左虓让诗棋琴画先扶情岫下去,自己顶着一身湿衣裳去迎卫昇。
侯府世子寝院,思静书斋。
左虓看着面满阴云的卫昇,不自在抓抓后脑勺,问:“表哥你怎么来了?”
卫昇站在书架前,目光掠过上面排排兵书国策,冷冷反问:“万怀安在哪儿?”
“我怎么知道?”左虓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万怀安是太子的人,你找他该去问太子才是,干嘛来问我。”
卫昇随手拿下架上一尊云龙纹兽环玉壶,唇角扯出一抹不屑:“那我来告诉你,半个时辰前,慎要司的人在朝天湖边芦苇荡里发现了万怀安的尸体,这个答案可在你意料之中?”
“哦——”左虓没有太大惊讶,“死了啊?死得好!这个家伙作恶多端,老天早就该收他了。”
卫昇斜眼:“你不问我他如何死的?”
左虓一脸幸灾乐祸:“这还用问?肯定是淹死的呗。他跳下水去救太子,自个儿水性不好反被溺亡,常理之中啊。”
“哼,好一个常理之中。”
卫昇嗤之以鼻,漠然的口气中蕴含了狂怒之气,质问道:“万怀安确是溺亡不假,可额头却有一记重伤。左虓,你莫要告诉我这不关你的事!慎要司指挥使身手了得,若非另有人打晕他,他会轻易丢掉性命?还有翻船一事,王成尔天生神力臂力惊人,没他在水下推波助澜,千斤画舫会被浪打翻?你啊你,鲁莽至极!”
被卫昇毫不留情地揭穿,左虓索性也不装了,脖子一横说道:“额头有伤又怎样,难道就不能是他自个儿撞的?反正无证无据,我看谁有这胆子冤枉我!你到底在怕些甚么?万怀安一除,东宫那位就等于是断了左膀右臂,这对你的大业,对我们左家,只有百利而无一害。你不谢我便罢了,这副兴师问罪的样子做给谁看!”
卫昇被他顶撞,气得一拍桌子吼起来:“我告诉你多少回了,时机未到,小不忍则乱大谋!别说万怀安是你下手除去,就算今日他真是自个儿溺死湖中,东宫那边也会把帐算到你的头上!表面维和已是勉强,若是撕破了脸,对方又不知会使出什么毒计来陷害暗算。父皇态度迟迟未明,这个时候跟他们闹起来,吃亏的只会是我们。本就如履薄冰,你这一刀下去又不知砍断多少后路!”
“走上这条道,你还想着什么后路?你以为你还能回头?”
左虓冒险除掉心腹大患,却被卫昇不分青红皂白一通数落,顿时急火攻心,额角青筋突突,呼哧哧喘着粗气,一把扯掉身上衣裳往地上一摔。
“老子背上这一刀,是去年围场狩猎你中了埋伏,我去救你被慎要司的狗崽子砍的!”
背脊上犹如蜈蚣爬行的狰狞疤痕,仿佛还在诉说着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
左虓抬起手臂,露出腋下腰间一道陈年旧伤:“这一个,是当年太子借与你比剑之名想行不轨之事,我出去帮你挡剑划下的!”
他撩起裤腿,膝头上方有个箭痕:“这是我去帮你收集证据,万怀安那狗东西一路追着我咬,一箭射过来还不算,硬是看我跳崖才算罢休……你说得轻松,隐忍隐忍,他妈的我都快被逼死了还怎么忍?!”
左虓双目燃起熊熊怒火,灼热烈焰仿佛能烧毁天地。
“你四殿下安坐上京,养尊处优,出入皆有侍卫护送,只需谋算人心策划布局。而我呢?哪一桩事不是顶着丢脑袋的风险去做?餐风饮露、朝不保夕……什么事你都是动动嘴皮子,可我为了实现这些付出多少血汗!小不忍则乱大谋,你说得容易,敢情今天在船上的不是你的女人是吧?可她是我女人!我能坐视不理、看她被人欺侮羞辱么?!”
左虓满腔愤懑喷薄而出,抓起桌上玉壶就砸在墙角。
玉碎哗哗,残片满地。
他吼得面红脖子粗:“自己女人遇险也不去救,老子枉为男人!就算查到我头上,我也一力担了,绝不拖你下水。话说在这里,你满意了没?!”
卫昇从未见过左虓发这么大的脾气,印象中的这位表弟,总是嬉笑玩闹的纨绔模样,毫无正经。他一直以为左虓就是听话顺从的小跟班,殊不知在潜移默化当中,温顺的表弟已经长成了猛兽。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好像你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发觉最有把握的一事出了岔子,脱离掌控。
卫昇站起来,说话语气缓和不少:“表弟你累了,早些休息罢。”
疏疏背影独立而去,写下几分高处不胜寒的落寞。
此时左虓冷静下来,也意识到了刚才自己有些过火。他对着卫昇背影喊道:“慎要司那里我会解决,你放心!”
卫昇置若罔闻,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二十年来这对表兄弟头一次不欢而散,左虓也憋了满肚子闷气。他独自在书斋坐了一阵,看着脚底碎玉愣愣发呆。
这二十年的生活不是他想要的,他有理由生气发怒,甚至撂担子不干了也行,大不了去做只无拘无束的闲云野鹤。
可是对于卫东澜来说,这样的生活可能也不是他想要的。他们之间的不同就在于卫东澜不能一走了之,无论多么不情不愿,他都必须继续下去。
各自的苦只有各自知晓。
今天的事看似突兀,实则是多年来积蓄的矛盾一夕爆发。卫昇想静观其变,左虓要主动出击。两个一向默契良好的人突然背道而驰,自然掀起巨浪。
杀万怀安不能说蓄谋已久,但左虓杀心早存,此次只是借机除掉眼中钉而已。至于以后会不会因为此事惹来更大的麻烦……左虓也不能确认。
也许卫昇说得对,他是太急进了。
左虓也纳闷起来,怎么自己当时就那么火大?非想要弄死那群家伙不可?这可有悖于他素日的冷静理智……
屋外夜蝉聒噪,左虓恍然发现竟已到了二更天。他捏捏脖颈,舒展了一下筋骨,离开书斋去找情岫去了。
管他的,只要小禽兽媳妇儿平安无事就好。
还是老太太寝院的房间,烛火已熄,绣帐低垂,一缕淡淡栀子香飘荡在空气里,氤氲出沉夜魅惑。
左虓脱光衣服,蹑手蹑脚摸到床边,撩开帐子钻了进去,习惯性地去搂情岫。
床上的人儿被惊醒,很乖巧地主动靠过来抱住他,柔软娇躯贴着他胸膛,搭在腰侧的指尖还有意无意撩拨了几下。
哟呵,这勾人的小狐狸精!
左虓不满她的挑逗,覆掌过去就要摸回来,反正是自己的媳妇儿,摸两把有什么关系。
咦?
腾一下,左虓猛然坐了起来,一股脑儿就把怀中人扔下了床。
第二七章 梨花雨,春宫图
“哎哟——”
女子吃痛娇吟一声,尚未回过神来,已被左虓一把掐住喉咙。
“什么人?!”
“是、是……我……世子……”
左虓一听这声音,手掌才缓缓松了下来,试探问:“你……琴画?”
点燃红蜡,左虓举起烛台一照,看见地上之人果真是婢女琴画。
他穿好衣裳坐到椅上,审问道:“怎么是你?她呢?”
琴画跪着,抬手揩了揩眼角,我见犹怜地说:“情夫人在世子您的寝院,奴婢奉老太太之命来收拾这间屋子,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奴婢不是故意惊扰您的!”
她抬起一张梨花带雨的脸来,两行清泪更添柔美。身上中衣歪歪嗒嗒,更有水红肚兜香艳无比,真是见者都要怜惜三分。
可惜左虓从来就不是怜香惜玉之人,他对琴画媚态视若无睹,冷哼道:“你不是故意?本世子看你怕是有心!倘若真依你所说是不觉睡着了,我来之时你为何不出声?不叫不喊,侯府何时养出你这等下作女子,不认识的男人也投怀送抱!”
“奴、奴婢……”琴画咬着唇,还想狡辩,“奴婢彼时睡得昏昏沉沉,一时就忘了……”
“琴画,你真以为这套能糊弄住我?”
自幼长于侯门,左虓对这些后院女子的心思了如指掌。诗棋琴画两个婢女,虽是老太太养在身边的,可侯府里的人都心知肚明,她们以后都是左虓的人。先做通房丫头,只待娶了正妻,便正儿八经给个姨娘的名分,也不枉两个女子从小伺候他的情分。
可是左虓迟迟没有收人进房,诗棋琴画跟他妹妹左芝差不多年龄,又是一同长大,在他心中这俩丫头也就是妹妹般的人物。若是纳了她们,心里头觉得怪怪的,别扭得紧,就好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再者,他和卫昇有大业要谋,拖家带口只会束缚了手脚,放不开去闯。
是故左虓一直就把事拖着,只想日后卫昇夙愿得偿,他也落个功成身退,寻两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把诗棋琴画嫁出去,也算对得起她们了。
不过他是如此盘算,琴画却早已芳心暗许。数年来朝夕相处,她清楚自家世子是什么人,他绝非外界传闻的败家纨绔,他是满腔热血心胸豪迈的大好男儿,他有谋略有能力,他潜藏伪装着,为整个侯府撑起一片天地。
琴画深明以自己的出身,做个姨娘已是抬举了,她不敢对纪婉兰抱有微词,即使知道她会是心上人的妻子,她也不妒忌。身份在那里,就算没有纪婉兰,还会有其他小姐嫁进侯府。不管谁来都一样,这些小姐不可能比得上她和左虓一同长大的情谊。她想,只要能陪在他身边一生一世,便是生平最美之事。
岂料左虓出门一趟,竟然带了个女子回来,宠爱有加。情岫宛若突如其来的掠夺者,抢走了琴画触手可及的幸福,还有爱恋。
琴画不甘心,所以她今日布下这场局,希望用一夜欢愉换取左虓的一点怜惜,一点点也好。
只是她终究低估了左虓,她还是不够了解他的为人。
琴画死死咬住唇,都快咬破嘴皮。片刻,她抬起头,恨恨瞪着左虓:“世子您告诉奴婢,我哪里比不上她?难道就因为我没有一张狐狸精的脸!”
“反了你!说的是什么话!”
左虓勃然大怒,扬手差点就要打她,举在半空中却停下了,训道:“念你从小就伺候我,这次我不跟你计较。你回老太太房里去,以后不准再出现在我眼前。还有诗棋也是,你给她说不必过来伺候了,我另外挑人。”
言毕左虓起身就走,琴画一下扑了过去,抱住他的腿。
她哭得稀里哗啦:“世子你为什么不喜欢我?我到底哪里不好?要怎么样你才肯正眼瞧一瞧我……就因为我出身不好你才看不起我,可她还不是小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儿,我哪一点比她差了!”
“你简直不可理喻!”
左虓本就心情不好,被她一闹更觉烦躁,一抬脚就把琴画撂倒,怒气冲冲地威胁道:“你若是再这般胡搅蛮缠,我明日便把你打发出去。反正上京没老婆的乞丐多得是,你自己掂量掂量。松手!”
琴画心头一颤松了手,左虓趁机大步迈开,打开了房门。
“世子,”琴画在背后喊他,“就算死也请让奴婢死个明白,刚才……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她?”
黑灯瞎火的,她又没说话,左虓如何得知枕边人并非情岫?
左虓回眸,视线低放,轻描淡写道:“我一摸就知道。你没她大。”
琴画低头一看胸口,顿觉此乃奇耻大辱,捂着脸嘤嘤哭着,竟然抢在左虓之前夺门而去。
“死丫头,脸皮那么薄都敢来勾引男人,不知天高地厚。”
左虓嗤了一声,伸个懒腰翩翩然走出院子,找媳妇儿去了。
象床珍簟,山屏障掩,琴枕舒横。深夜情岫还未入睡,趴在左虓床上翻看一本册子,眼睛瞪得圆圆,表情既惊讶又赞叹。
“双雁齐飞、浪蝶采蕊……这是……双修秘籍?!”
左虓进门绕过屏风,一眼就瞧见他家小禽兽托腮趴在那里,盯着本册子看得津津有味,两条小腿向后扬起,一晃一荡。长裙从脚踝滑落至腿根,雪肤凝白,水灵灵的。
左虓觉得自己又要流鼻血了,胸腔一股热流,鼻腔痒痒,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阿嚏——”
情岫听见动静赶紧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抓起画册塞进被窝,这才朝左虓走去:“九虎相公你怎么了?”
“没什么,可能是受凉了。”左虓揉揉鼻头,问:“你刚才在看什么书?”
情岫脸上一红,垂眸不敢与他对视,诺诺说:“没什么,就是随便找点东西看看……”
左虓不疑有他,顺手揽人入怀,揉揉她头发:“这么晚还不睡,是在等我么?”
“是呀。”情岫扬起笑脸,“我以为你很快回来,没想到你跟喂喂喂说了那么久。九虎相公,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左虓疑惑:“喂喂喂?谁?”
“就是你表哥。我想不起他的名字,干脆就喊他喂喂喂好了。”
左虓忍俊不禁:“你还真敢想。小糊涂鬼,你居然给皇子殿下起绰号,没大没小!”
情岫不以为然:“有什么嘛,反正他也没生气。今天在船上他笑得可欢了,嘴巴咧得老开,样子好傻。”
“呵呵……”
左虓轻笑两声,俯首过去跟她额角相抵,笑着说:“全天下最傻的就是你。”
月上中天,左虓正睡得迷迷糊糊,却被小腹一阵酥痒扰醒。
他下意识摸了摸枕边,却发现情岫没有躺着,而被窝里拱起一团,她在那里捣鼓着什么。
“小禽兽你干嘛……”
左虓揉揉眼,瓮声瓮气问她。情岫从被子里钻出个头来,吐吐舌头:“吵醒相公你了?对不起呀,我只是有点好奇。”
左虓撑起手臂半仰着,迷眸惺忪:“好奇什么?”
“双修呀。”
情岫跪坐在床,一脸理所当然。她从枕下摸出刚才所看的册子,翻开指着说:“我看了你的双修秘籍,发现有个很奇怪的地方。”
秘籍?他有劳什子秘籍?难道是……
左虓一个激灵睡意全跑了,抓过册子一看,登时窘迫得满脸通红。
春宫图册。
想哪个少年对男女之事不好奇?以前藏了两本这种册子也不是稀奇事,只是被情岫从压箱底的地方翻出来,脸上实在是有些挂不住。
情岫无视左虓脸上的红白交加,而是本着虚心求教的态度,指着画册上的男子身体说道:“九虎相公,这个是什么?你也有吗?”
“唔……有……”左虓吞吞吐吐含糊应声,耳朵都红透了。
废话!他要是没那玩意儿,还算是男人么?!
“可是,”情岫费解,“这个长长粗粗的,你平时是怎么把它藏起来的?从外面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说话之时并无娇羞怯意,一袭朗朗大方。小衣解开,肌肤莹润似玉胜雪,饱满的两座小山峦高高耸起,更衬腰肢纤弱。一双媚眼懵懂盯着他,写满求知之欲。
左虓体内热浪聚集一处,身体猛然起了羞人的变化。
情岫很快发觉了,她惊讶指着底裤下蓬勃的昂扬:“啊!原来是会变的!”
好奇心驱使,她伸出两根纤指去戳了戳,摸了一回。更有甚者,触碰不能解开疑惑,她作势就去扯左虓的裤腰,势要一探究竟。
“小禽兽。”
左虓一把按住她的手,沙着嗓子说:“看了就要负责,不许反悔。”
情岫缩缩手:“负什么责?”
左虓手上用力一拽,把她拽进怀中,嘴唇贴着雪腮,呢喃道:“你若是看了,我便会吃了你……嗯?还要不要看?”
情岫不语,紧紧抿住唇似在思量,有些动心也有些胆怯。
左虓却热火焚身,几乎按捺不住了,他抱着情岫亲吻抚摸,三两下剥光了她的衣裳,继而还出言引诱道:“不是那个吃,我的意思是会教你双修,不过可能有些疼,你怕不怕?”
原来是双修呀。
一开始的担忧烟消云散,情岫雀跃起来,攥拳斗志十足:“当然要看!叔叔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不怕痛,我要双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