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2-19

一稻丰: 白伏诡话 19 - 23

[19]  烂面花子

  年三十下午,李安民跟高涵煲电话粥,提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烂面花子”,严格说来这不是名字,是个称号。
  身披破斗篷、头缠黑布巾,左手端一个带缺口的白瓷茶缸,右手拎着巨大的蛇皮口袋——这么个叫花子的形象曾是许多小孩心中的噩梦。
  [巷子口的烂面花子],这是李安民在上小学时听过的鬼故事,那时候她已经搬到城里,住在一条名叫“南后街”的老巷子里,那巷子很有特色,笔直的道路两边垂直分布一条条窄弄堂,像大树上分出的枝杈,每条弄堂里都居住着三五户人家,门对门,过道就一人宽,住家的门比地面高很多,还没台阶,全是用石头块搭成的垫脚。
  南后街的巷子口紧接着公寓楼的大院,是附近孩子玩耍嬉闹的乐园,也就是烂面花子最常出没的场地。
  据说烂面花子每到傍晚就会徘徊在巷子口要饭,用黑头巾遮住丑陋的烂脸,一直坐到深更半夜,遇到落单的小孩就会抓起来塞进蛇皮口袋里带走,带到没人的地方吸脑浆,把手指剁下来放进茶缸里泡水喝,把脸皮撕下来做成遮丑的面具,把身体切成几段放进大锅里炖汤吃。
  这是鬼故事的最初版本,是大人用来吓唬小孩的法宝,只要一有小孩不听话或是玩疯了不肯回家,家长就会虎起脸说:“再不听话,就把你卖给巷子口的烂面花子。”、“再不回家,烂面花子就要来了,来把不听话的小孩带走。”
  高涵小时候被狠狠的吓过,她家保姆的最大乐趣就是编各种各样的故事来吓唬小孩,以至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听到“烂面花子”就吓得直往被窝里钻。
  到了今天,当年被吓过的孩子都长大了,开始重新审视这段被夸大的故事,把焦点从故事本身转移到“烂面花子”这个虚拟形象上面。
  “我最近上银银网,遇到以前的老同学,他们建了个南后街的讨论区,正热火朝天地讨论这故事,据说烂面花子不是虚构出来的,是真有这么个人,你家是最早一批搬到南后街的住户,有没有见过?”高涵在电话那头嚼花生,点鼠标的声音时不时传来,估计正一边上网追看讨论进度一边及时向死党传递八卦。
  “我哪见过?都是听别人传的,我家人从来没跟我说过这故事,这就是大人拿来吓小孩的胡话,我看啊,就算真有那个人,也就是个普通要饭的。”李安民也在嗑瓜子,噗的把瓜子壳喷出来,像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兴冲冲地说:“你还记得小二楼的大红头吗?就在南后街往后那条弄堂里,你想想看,我们俩有多少年没敢从那弄堂里过路,都是因为附近人说大红头会啄肉吃人,现在回想起来我都觉得丢脸,当时怎么就信了,一只鹅哪有可能吃人?”
  大红头是只大白鹅,跟“烂面花子”一样,是李安民那一代孩子心里的阴影,大红头和烂面花子被并称为南后街的“黑白双煞”,其实大红头只是喜欢追人而已,尤其爱追三年级以下的小孩,小孩跑得快、它追得快,别人怕它,它就得瑟,趾高气昂的垫着璞子挺胸阔步。
  一只体重超标的肥鹅,头顶戴红冠,经常伸直长脖子“幺幺幺”地打鸣,儿童时期的李安民还真怕它,比起那看不见摸不着的“烂面花子”,大红头的威胁更加贴近生活,直接妨碍了孩子们抄近路上学的合理需要。
  高涵在电话那头也哈哈大笑,拍着桌子说:“大红头是把自己当鹅将军了,你别说,我现在还真挺想它的。”
  “你哪是想它?是想它的肉了吧,我真没见过养那么肥的大白鹅,难怪它横,我有脯子我骄傲啊!”
  高涵又是一阵呛咳,“哎哟”了声,鼠标滑轮咔哒一响,念道:“小皮球,驾脚踢,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还记得这首儿歌吗?”
  李安民脸皮一僵,说:“记得啊,不是跳皮筋时唱的吗?怎么了?”
  “有人讲这儿歌是烂面花子先唱出来的,被人听了去,后来才在南后街那一带传开来。”
  “扯胡了,这歌又不是我们那一片的特色,到处有人唱,就是跳皮筋、踢毽子时念的,那个烂面花子还会跳皮筋?他是男的还是女的?”
  “肯定是男的啊……呵,又有人爆料了,说真见过烂面花子,那人每天晚上都会坐在院门外,把附近小孩都吓得不敢进院子里玩,好像说有个小姑娘会去跟他搭话,还送吃送喝的,现在有人就怀疑这烂面花子是个老拐子,专门在各地巡游,拐卖小孩子。”
  “他拐小女孩干嘛?一般拐子都拐男的。”李安民心里毛毛刺刺的,太阳穴直跳。
  “拐男的送给人家当儿子,拐女的当然是给人做媳妇儿的,有些大山沟里阳盛阴衰,女孩儿比男孩值钱。”高涵一甩开腮帮子就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
  李安民到大舟山旅游时就遇到过整村窜通起来买媳妇的怪现象,很清楚边缘地带的灰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那烂面花子不会做拐带人口的缺德事,就对高涵说:“传闻听听就好了,别当真,也许那花子是不得已才在街头行乞,大人就是这样,随便抓个伤残人士来妖魔化,就为了吓唬小孩子,很多鬼故事都是这么来的,别想太多。”
  她嘴上是这么说,心里却很在意,烂面花子的故事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开来的?那时她还小,才刚上小学吧,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如果烂面花子是真有其人的话,也许她见过……
  吃完团圆饭后,李安民去找奶奶聊天,就提到“马兰开花”这首儿歌,在李安民的印象中,这首歌谣是奶奶教给她的。
  奶奶却说:“你记错了,这首歌是你念给奶奶听的,我们是第一批搬进南后街的住户,邻里没有跟你同龄的女孩,你总是一个人在大院子里玩,踢毽子,跳皮筋,有天晚上,你兴冲冲地跑回来,念起这首儿歌,说有个叔叔陪你玩跳皮筋,还教你唱了这首歌。”
  李安民的心一下子就拎了起来,问道:“那个叔叔……就是巷子口的烂面花子?原来真有这个人,我一直以为那是编出来的鬼故事。”
  奶奶说“烂面花子”的故事是把人妖魔化以后的讹传,但的确也是因为那烂面人的脸太可怕,才让人产生了各种恐怖的联想。没人知道那男人的来历,每天傍晚,他都会出现在巷子口,坐在院门前,由于他衣衫老旧又是个烂脸的,大伙都认为这人就是个要饭的叫花子。
  “没人敢搭理烂面花子,小孩儿看了那张脸会被吓哭,你这丫头倒好,没人陪你玩,你就去找那花子,每天吃完晚饭都揣着皮筋去大院里找他玩,好在那花子虽然面貌丑陋,人倒是不坏,也愿意帮你绷皮筋,他走了以后,你跑大院没找到人,回家还大哭了一场,你可都不记得了?”
  烂面花子只出现了短短的两个月,昙花一现就消失了,后来陆续有住户拖儿带口地迁入南后街,小朋友越来越多,有人陪着李安民一起玩,她就再也没想过那个陪玩的叔叔,早八辈子就给忘得一干二净。
  李安民汗颜,她那时还太小,没长记性,小孩子都是没心没肺的,现在被奶奶提起来,她是有那么个模糊的印象了,怪不得其他小孩都怕的“烂面花子”她却一点儿也不怕,原来他们是玩伴。
  这天夜里,李安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那曾经遍布黑瓦房的南后街。裹黑头巾的男人坐在南后街的巷子口,年幼的她蹲在男人面前,努力举高手里的馒头,男人低下头,嘴唇还没碰到馒头,血就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滴在白面皮上。
  “叔叔,你为什么要哭?”
  “没人愿意陪叔叔玩,叔叔太寂寞了。”男人的声音嘶哑粗糙,血落得更快更多,把半个馒头染成鲜红色。
  “那以后我来陪叔叔玩,每天都到这里来,说话算话。”李安民伸手肉肉的小手,与男人拉了个勾,歪着头问:“为什么要用黑布把脸蒙起来?”
  男人说:“叔叔的脸太丑,怕露出来会吓到你。”停了会儿,又问,“小妹妹,你想看我的脸吗?”
  幼小的安民乖巧地点点头,把血馒头紧紧攥在手里,那男人拆开黑头巾,露出一张狰狞的面孔,他的整张脸像被火融化了又重新凝固起来一般,简直就是一团烂糊糊的血肉疙瘩,他没有眼皮,眼球嵌在疙瘩肉里,鲜血从眼球和肉的接缝里渗出来,顺着起伏不平的脸颊游走到下巴尖子那块,再啪嗒啪嗒地滴在馒头上。
  这张脸深深烙刻在李安民的心底,就算忘了那个人的存在,也始终无法忘掉那张血肉模糊的烂脸,而现在,那张脸跟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完完全全地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年初二一大早,李安民背包出行,严奶奶一直把她送到农田的尽头,握住她的手说道:“安民啊,你知道吗?奶奶一直很怕烂面花子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李安民有些诧异,笑道:“怎么会呢?没人能带走我。”
  奶奶摇着头说,烂面花子原本只是生活中的一段小插曲,事隔多年,她也像李安民一样,几乎把这个人给忘了,直到去年的今天,叶卫军带着朋友登门拜访,他看李安民的眼神与那花子一模一样,严奶奶当时就莫名地冒出个想法——他来了,他终于还是来了,要来带走属于他的私有财产。


[20]  剥裂

  重游大舟山,李安民把千龙洞内那条没走完的道路走到了底,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当初叶卫军不再继续深入,因为千龙洞里蕴藏着致命的沼气,越往后,沼气就越浓,沿途到处都是动物和人的尸骨,宋玉玲有先见之明地准备好了密封式的防毒面具,她们戴着防毒面具才把千龙洞走通。
  出了千龙洞之后就到了蝥江水域,李安民在这里看到了一座名为“赤老潭”的水上祭台,祭台周围被岩壁紧密包绕,岩壁上嵌着四面铜镜,所有的场景都似曾相识。
  李安民见过,在梦里见过,而本该是虚幻的梦境忽然化作现实跃然呈现在眼前,令她在惊愕之余不免想起了另一个相似的梦境——巨大的圆形石坛,古朴浑沉的铜镜,如血脉盘丝般的石刻纹路以及……从伤口里爬出来的灰白色甲虫。
  回想起来,第一次见到白甲虫是在防空洞口的木板上,转头就出现了一个脑壳稀烂的幻象,接着那幻象变成了叶卫军,按说防空洞也是一处可疑场所,由于那是被贴上封条的军用土地,李安民每次都会忽略这近在眼前的盲点,从没想过要进去一探究竟。
  于是在巡游故地之后,最终又回到了白伏镇。趁着夜深人静,由宋玉玲把风,李安民抄斧头,把封住洞口的木板门劈出一道裂口,两人先后侧身挤入。
  洞内黑漆漆的,因长久无人居住而潮湿发霉,弥漫着一股腐烂的气味。宋玉玲打着手电筒往四面照,墙体涂层剥落,壁顶上挂满蛛丝,一只只体型巨大的蜘蛛悬在头顶上方浮荡。
  李安民戴起外套帽子,用木棒拨开蛛网,一路朝斜下方深入,这座地下防空洞跟别的防空洞不同,走完五十米长的主道,接下来的路开始分岔了,第一个岔口就分出三条宽窄相近的道路,李安民把手电筒往地上照,对宋玉玲说:“看,有血迹,跟着血迹走。”
  宋玉玲看了她一眼,在墙面上做标记,李安民顺着脚下的血迹走向最左边的那条路,错综复杂的地道内被护墙板划分成大小不一的空间格子,电筒光挨次打过去,能看到诸如“陈宇酒吧”、“双冰桌球房”等破败的招牌。看来在政府回收土地使用权之前,这座防空洞曾被人构建成娱乐场所,墙壁上还贴着挂报。
  走过这一段“商业区”,后面的洞道未经整修,曲径通幽,洞中藏洞,结构更加复杂,有的洞口因洞顶的塌方被封住,洞壁上有许多十字镐挖掘过的痕迹,有规律地转弯分岔。
  宋玉玲根据洞口分布规律和坡侧的土堆推断,这座防空洞原是在自然地洞的基础上开凿出来的,有的洞口是年代久远的土洞,有的洞口则是人工挖掘出来的产物,很多洞道里不透风,是死路,会挖这么大小深浅各不相同的洞穴,就是为了混淆视听,借着制造混乱的格局蒙蔽人。
  李安民指着地下说:“没关系,这里还有血,听说以前有个叫“油子”的土匪头在这洞里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地下应该就是他的血迹,顺着血走,没准就能找到什么暗门出口。”
  宋玉玲又瞟了她一眼,没接话,李安民就继续沿着血迹走,没走几步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有人隔着洞壁大喊:“在那里!就在那儿,快追!”
  李安民心里叫糟,不是说这隧道是三不管地带吗?怎么还有巡夜的?忙对宋玉玲说:“赶快跑,给他们追上就前功尽弃了。”说完立刻转身,撒开脚朝前狂奔,以她长跑健将的耐力不停不歇地跑了将近有十五分钟,前面的路被墙堵死,在墙根下还堆着半人高的红砖。
  李安民低头往脚下看,血迹一直延伸到红砖下,两面也没有洞口,这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死胡同。
  没隔一会儿宋玉玲也跑了过来,只是微喘,抬手擦把汗又恢复正常状态,李安民竖起耳朵听了会儿,建议说:“我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他们不一定能找到人,等那些家伙走了以后,我们再换别的路看看,奇怪……血迹明明是往这边来的,怎么会是死路。”
  宋玉玲轻拍李安民的肩膀说:“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讲,听好,没有血迹,没人在追我们,我没看见血迹,也没听到有人的声音。”
  “就在这里啊,有血,我看得一清二楚,刚在也有人在后头喊着要追我们,是个男人的声音。”
  李安民往下瞥去,就在脚边,倒卧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一男一女,头发、皮肤、衣服,每一处都被血浸湿染红。男人的半个脑袋被削烂了,一根铁钎斜插入肩窝,从肩胛骨下贯穿出来,他的背上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用粗厚的利器劈出来的刀痕。女人把男人的手臂横搭在颈后,拖着他在血泊里爬动,穿过李安民的双脚,一直爬进红砖堆里。
  “怎么?又看到了什么?”宋玉玲推推僵直的李安民。
  李安民两眼发直地瞪着砖堆,伸手指向那四只红脚隐没的地方,幽幽说:“这堵墙的后面有路。”
  宋玉玲没问她何以下断言,转身走到红砖前,伸手在墙面上轻按,自言自语地说:“这墙面被潮气浸软了。”
  李安民也凑近细看,发现墙体在动,凹凸不平地缓缓蠕动着,墙面上竟然覆着一层白甲虫,宋玉玲的手就陷在虫群里,看来不只是表面有虫,这整堵墙居然全是由甲虫组成。
  李安民冲上去把她拉开,大叫着说墙上有虫子,宋玉玲却看不出来,在她眼里,这就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墙壁。
  李安民头皮发麻地看着钻来钻去的白甲虫,自我安慰道:“应该是幻视,我有飞蚊症。”她想,至少那一男一女是不存在于眼下的幻象。
  宋玉玲却说:“这倒未必,你看到的场景必然跟现实有某种联系。”
  她把红砖移开,露出渗水霉烂的墙根,手指沾水放下鼻根下一闻,站起来,从背包侧囊里抽出折叠斧对着墙面劈过去,回头对李安民道:“你说的没错,这后面应是空的,也许有路。”
  李安民拿出工兵斧跟她一起凿墙,宋玉玲劈的是墙,溅起的是泥土,李安民砍的是虫群,飞起的是碎壳和墨绿色的虫液。
  这面墙不是砖墙,是腐叶土、粗沙和草灰混合而成的墙体,已经被湿气浸透,从里软到外。宋玉玲和李安民先合力劈开一道口子,然后轮换着把那道口子扩大,这墙体虽软,却异常厚实,两人不间断地劳作了很久才凿出一个能进出的豁口。
  墙后果然有路,是条竖直朝下的阶梯,宋玉玲和李安民先后爬进去,李安民感觉自己爬在虫堆上,身体全陷了进去,扒拉得非常吃力,等钻出来后再回头看,那些白甲虫又蠕动着把裂口填堵上,可是宋玉玲没发现异常。
  墙内湿气很大,台阶面上漫着浅浅的水,顺着石阶往下走,最初一段路很平整,再深入,三面墙壁变成了层叠起伏的岩石,周围的环境从人造建筑过渡到自然洞窖,水泥台阶也变成了一蹭三滑的山石斜坡。
  不知道走了多久,空间逐渐开阔,岩石的体积也发生了变化,从褶状流石变成竖向劈裂的晶体,色泽从焦黄色转为蓝白灰的不规则渐变,乍看下有如一副巨大的水墨山水画,岩壁上布满蜂巢般的□,穴与穴中间嵌有星星点点的晶矿,到这里已经没有任何人工改造的痕迹,全靠这些发光的晶矿充当照明工具,矿石上吸附了一层向光性的飞虫,光线透过虫体散出来,在石壁和地面上投射出细密斑驳的光点。石阶底部是个半月形的洞厅。
  宋玉玲和李安民就在洞厅里啃压缩饼干补充能量,她们走得太久,两腿酸软,早已筋疲力尽,往地上一坐就歇得不想起。地底的空气很充足,但是接收不到讯号,手机和定位器用不了。宋玉玲拿出地图比照,从207隧道往西画了一条线,从地面上来看,她们穿过了隧道后的荒山,绕过小百花巷,以直线距离到达小常山地界。再往前走就能通过小常山直抵白伏祠景点。
  “白伏祠不是在白伏镇上吗?我还去过,跟普灵寺靠在一块儿,庙会都在那山脚下开,肯定不是这个方向。”李安民朝地图上点了点。
  “你去的是家祠,用于供奉镇上原住民的先祖牌位,白伏宗祠供的才是白伏正神,但是要说香火好,那还是家祠的香火旺盛。”
  宋玉玲曾去过白伏宗祠游玩,那地方是九连山风景区的一个分景点,那座祠堂建在矮峰顶上,由于地势太高,台阶陡长,除了慕名瞻仰的游客,很少有人愿意爬那么高的台阶去给一只白龟上香。
  “我听说白伏神的人很崇尚白龟神,不是还有个传说吗?说在抗战时期白龟神惩戒了那些日军,保住了白伏镇居民的性命。”李安民说的是旅游网页上的精彩介绍。
  宋玉玲撇嘴浅笑:“宣传词听听就好,我去上面看过,规模可观,周围风景壮丽,位置是个好位置,八峰环抱、水龙探源,是藏龙聚气的风水宝相,但是祠堂本身无甚看头,小庙翻新扩建,当风景欣赏还成,没有任何历史价值。那祠堂里还设有看相算卦等各种捞钱业务,在旅游旺季时生意红火。”
  李安民默默噎饼干,好像是记得有一次高涵说要去白伏祠玩,她心说那小破庙有什么玩头?到最后还是少不了要逛街购物,那时正值月底,叶卫军还没发工资,身上没零花钱,她也就拒绝了死党的邀请,听说后来高涵拉着赵小薇去玩,还海玩了一整天,现在想想,她们去的白伏祠八成不是镇上那所家庙。
  宋玉玲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地底洞窟的分布面积和复杂程度远远超乎想象,也不是埋没在深山老林里的未知区域,竟然至今没人发现,就这么静静地沉眠在白伏镇地底。
  李安民说:“不是没人发现吧,我看挖防空洞时就被发现了,上面不是还有人工铺造的台阶吗?只不过后来入口又被堵上了。”
  宋玉玲脸色微变,思忖道:“我倒真没料到这地下别有乾坤,装备没配齐,遇到危险恐怕应付不来,不如今天先回头……”
  没等她把话说完,李安民就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她连忙背上包,把斧头竖在身前,宋玉玲问:“怎么了?”
  李安民回:“你没听到吗?有东西在爬,朝这边爬过来了!”
  “没听到,我什么都没听到!”宋玉莲竖起手掌贴在耳后。
  李安民不仅能听到声音,还看到许多花蛇从洞壁上的蜂巢孔里爬出来,每个□里都有,一条紧接着一条钻出来,这些小蛇大约有二指粗细,尺来长,身披五彩斑斓的鳞片,圆眼睛里发出森然的绿光,分叉的蛇信子吐进吐出,发出“嘶嘶”的声响。
  李安民大叫了一声,背上包往后退。
  宋玉玲忙问:“你看到了什么?”也收拾行囊站起身。
  “蛇!是蛇!好多蛇,你看不到?”数不清的花蛇挤挤挨挨地聚在一起,汇成一股蛇潮,堵住了来时的通道,数量还在不断增加,蛇身相互摩擦时发出声音清晰黏腻,甚至能闻到爬行动物特有的腥湿体味。
  宋玉玲问:“蛇是什么样子?蟒蛇还是毒蛇?”
  “不知道,是小花蛇,花纹都不一样!太多了,全绞在一起,看不清,操!种类还都不一样啊?这是我幻视了吧!肯定是飞蚊症没错!”
  宋玉玲退到李安民的身边,冷静地说:“不对,应该是我看不见,这么庞大的洞穴系统怎么没被发掘出来?只有一个可能,这洞窖被做过手脚,有人布了蒙蔽感官的障眼法,我看到的是假的,你看到的才是真的。”
  “开什么玩笑?你别吓我,它们爬过来了,该怎办?”李安民头发炸了,嘴巴上问着,身体却本能做出反应——掉头逃命!宋玉玲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紧跟着她跑。
  蛇群游动的速度很快,铺天盖地地潮涌而来,李安民不敢回头,拿出冲刺的速度拼了命地狂奔。
  没跑多久,往前的路就被山壁封死了,壁上散列着十来个洞口,大小高低各不同,宋玉玲说:“你挑个洞!我跟着你!”
  这当口哪还有闲心思东挑西拣,李安民想都没想,直接冲进了离自己最近也最靠近地面的半弧形洞穴,洞道深长曲折,转了三个弯道,先锋蛇群已经跟了上来,宋玉玲跑得慢,被蛇绕上了脚,还有些蛇从洞顶落下来,掉在她头上、肩上,可她自己毫无所觉。
  李安民回头一看,大叫:“蛇上身了!爬到你脸上,正往颈子里钻!”
  宋玉玲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只能用手在头脸处一阵乱拨,把那无形的缠绕物给拨下去,捂紧领口继续前进,可是她的脚却被蛇群绊住,步伐变慢,这些蛇像有通感似的,只要一条抓住了目标,其他同伙就像接到消息般,全都盯准被抓住的目标涌过去,连紧跟在李安民脚后的那几条蛇转向往回游动。
  很快,宋玉玲的小腿就被缠成了蛇柱,她虽然看不见蛇群,但两条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水,已经抬不起来了。
  李安民从包里翻出一个盒子,是叶卫军留下的驱邪粉,里面有雄黄,蛇畏雄黄这是李安民小时候从某部新字开头的电视剧里看来的,这时顾不上真假,她一个箭步冲回去,捏住鼻子,大喊:“别呼吸!”一扬手,把整盒粉照着宋玉玲洒了过去。
  宋玉玲立刻用手捂住口鼻,腿上的蛇群像退潮一般游回地面,朝后散开,李安民屏住呼吸,把宋玉玲拽出刺鼻的黄色粉雾,边跑边掸去身上的残粉,她拉着宋玉玲拼命朝前跑,情知一旦蛇群主力游过来,那点雄黄粉压根就挡不住。
  洞道中途又分了几个岔口,她们按照走岔口的定律一路往左拐,跑出小洞,进入宽敞的洞厅,横档在面前的是一座上接顶下连地的岩屏,如同连绵巨峰拔地而起,山体上有道缝隙,就像是用斧子从峰尖上竖劈落地,开了一条倒V形的裂口,裂口里透出光亮,阵阵凉风倒灌进来,发出“飕飕”的哨响。
  蠕动的声音消失了,李安民在等了五、六分钟之后,终于确定蛇群没有跟上来,长出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剧烈喘息。
  “我看我们回不去了,只能继续……”李安民转头,后半句话噎在喉咙口,她看见宋玉玲靠坐在山屏前,卷起裤脚,露出两条血点斑斑的小腿。
  “喂!没事吧?”李安民连忙爬过去,发现她的裤子上有许多小洞,是被蛇牙穿透的痕迹。
  “不要紧,腿上还有知觉,血的颜色也正常。”宋玉玲从包里拿出水壶,倒水冲洗伤口, 服下消炎片,笑着说:“我看不到蛇,却能看见腿上在冒血,如果换了不知情的人,在这种不知根源的危险下必然会手足无措。”
  这些蛇的毒性虽然不足以致命,却能够麻痹局部神经,宋玉玲站不起来,更别说走路和跑步,往前还不知道要走多远,也不知道有没有需要拼体力对抗危险,她现在是坐着比走着安全。
  “你别等我了,先走。”宋玉玲卸下背包,拿出一个长条状的盒子递给李安民。
  李安民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是八方邪禁符,她问:“要这个干什么?折叠锹都比这管用。”
  宋玉玲呵呵低笑,把头靠在岩壁上,半闭着眼睛说:“带上吧,有备无患,顺便在我身边贴几张,我可能要歇很久。”
  李安民在她身后的山壁上贴了几张纸符,说道:“我先到前面探个路,没危险的话再回来带你一起走,这时候分开行动不划算,与其冒险走回头路,不如再朝前探探。”
  宋玉玲撇了撇嘴,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看样子是没力气说话了,李安民也不耽搁,走进V形的裂缝里,这道缝隙的纵长很深,内部曲折,出了缝隙后眼前一亮,视野瞬间开阔。
  呈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半人工的巨型洞府,地面被人为修整过,只在靠近壁根的位置还留存着如破土春笋般的石晶花,平滑如镜的地面上有序散布着蜂窝状的浅坑,每个坑有拳头般大小。穹顶呈半弧形,宛如一个锅盖倒扣在地面上,锅盖中心离地高达近百米,正对着下方的圆形石坛,坛体比地面还要低半尺,四根白石雕铸的通天柱围坛耸立。
  李安民的心狂跳不止,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回忆犹如浪潮般卷入脑海里,她记得这个地方!在梦里,她被叶卫军抱进这个洞府,放入一个人面棺内,透过人面棺,她看到许多灰鼠将叶卫军撕成了碎片,她的意识也被彻底撕裂,难道那不是梦,而是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
  李安民大叫了一声,往洞府中央的石坛冲过去,人面棺就在石坛上,如果梦境是现实的话,那叶卫军的尸骨应该被吊在棺材上。
  可是什么也没找到,石坛上空空荡荡,头顶上方只有一块巨大的悬浮岩,没有人面棺,也没有任何人的尸骨。李安民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在石坛上团团打转,忽然听到一声吼叫传过来,很沉闷,像是野兽的低咆,紧接着第二声又响起来,声音近了,似大型动物的嚎叫又带着奇怪的喉音,分不出是什么动物,能确定的是——那生物就在侧方的溶洞里,并往这边靠近。
  李安民爬上地面往回跑,想躲进裂缝里,没跑两步,忽然又听见“噗噗”的爆破声连绵响起,脚下的浅坑同时喷射出灰白色的粉尘,一只只肥硕的灰鼠从浅坑里窜出来,朝着温暖的人形热源扑去。
  “啊!”李安民大叫着,抡动背包甩开扑上来的灰鼠,朝空旷的地方跑动,可是灰鼠不断从各处的浅坑钻出来,没多久,李安民的四周都被灰鼠群占满了,她进退无路,只能站在原地抡动背包扑挡,抄起斧头在身前乱挥,没挥到老鼠,却险些把自己给劈到。
  成群的灰鼠像海潮般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跑在最前头的老鼠顺着李安民的腿往上直窜,数量太多,给她一把高射机枪也扫不完,李安民绝望了,她忆起叶卫军被灰鼠撕咬的场景,苦中作乐地想:这样也不错,如果他真的被老鼠咬死了,就算没见到尸体,好歹跟他有相同的死法,能靠自己努力到这一步,她李安民也活得够本了!
  就在危急当口,地底传出“轰隆隆”的巨响,圆形石坛旋转上升,白甲虫成浪成潮,井喷般从地缝里涌上来。灰鼠似乎对白甲虫的兴趣更浓,立即放弃对李安民的围攻,转而朝甲虫冲过去。
  李安民脱下爬满肥老鼠的短大衣,跳起来跺脚,抖掉还勾在裤子上的老鼠,抱着头,从两臂的缝隙里朝外看,梦里场景重现了,灰鼠冲进虫群里疯狂地啃噬甲虫,豆子般的小眼睛中闪烁出贪婪的红光。
  鼠群整片挪移,就像一块灰色的地毯被平摊着拖向石坛,李安民见身后的路空了出来,正想逃回去,忽然那似人似兽的吼声又响起,有道身影以疾快的速度从侧方窜出来,跃入李安民的视线。
  是个浑身长满烂疮的男人!他的整个脑袋就是一团模糊的血肉疙瘩,光裸的上身几乎没有外皮包裹,红色的筋肉大片暴露在外,左手臂上的肌肉条拖垂下来,露出小半截尺骨。脓黄色的黏液附着在肌肉和疮口上,让他看起来像具还未处理干净的人体标本,更像具腐坏的尸体,简直就不像个人,而是一只人形的怪物。
  这怪物吼叫着冲进鼠群里,抓住肥硕的老鼠往嘴里塞,咬碎它们的头,大嚼着吞咽下去,灰老鼠吞吃着白甲虫,这只怪物也在吞吃着灰老鼠,不同的是,白甲虫无法反抗,对上灰老鼠只能任其宰割,而灰老鼠却是凶残的掠食者,被吃的同时也能反过来吃人!
  它们成群结队地扑向那怪物,“吱吱喳喳”地撕咬着红色的筋肉条,把肌腱从骨骼上一根一根的扯下来,那怪物似吃疼般直立起身,仰头嘶吼,鲜血从身体的肌肉的夹缝里流出来,混合着肉末,飞溅在空中。分散的虫群全向那怪物汇流过去,白甲虫源源不断地钻进破损的肌肉里,在肌肉缝隙中拱进拱出,似是在填补受伤的部位,它们爬过的地方就像被覆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黏膜,从黏膜下又钻出更多小虫子。
  灰鼠啃到哪里,虫群就铺到哪里,而那怪物仍是嚎叫着,埋身于两种群体之中捕鼠吞吃,三方形成了一个奇异且循环的食物链关系,灰老鼠吃白甲虫,白甲虫融合进怪物的血肉里,那怪物又去捕食灰鼠。
  李安民看着人形怪物被老鼠撕咬得不成样子,热气往头顶上一冲,横下心,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抡动斧头朝鼠群里乱劈,她紧闭双眼,有多少只老鼠跳到身上也不去管它们,只是没命地大叫:“啊……啊——啊!啊!”
  一边劈砍一边朝前跑,一只老鼠沿后背爬到李安民的脖子上,寻着体热钻进衣领里,毛绒绒的肥大身躯贴着皮肤扭动,李安民反手把它掐出来,使劲掼在地下,抬脚乱跺,又有更多的灰老鼠扑了上来,有的直接往李安民身上扑,尖利的小爪子像铁钩一样牢牢勾住毛衣的孔眼,还有的顺着两条腿直往上窜。
  李安民右手的虎口被老鼠狠狠咬了一口,当即鲜血直喷,她疼得五指松开,斧子落地,小腿肚传来一阵剧痛,痉挛地抖动起来,由于太用力,她的腿竟然抽筋了。李安民吃不住重量仰面跌进鼠群里,身体立刻就被灰黑色的皮毛覆盖住。
  她狂叫着,绝望地喊救命——救命!卫军哥,快来救救我!
  就在这时,地底发出轰鸣声,数不清的光柱从洞顶透射下来,四面出现巨大的铜镜,映照出悬浮巨岩中的观音像,金色的光芒从顶部往下蔓延,洞壁上出现了无数奇形怪状的面孔,鼠群从李安民身上迅速散开,像炸开了锅,“吱吱”乱叫着朝四面八方疯狂奔窜,一波又一波的鼠潮踩着李安民当踏板,又重新钻回地面的浅坑里。
  李安民忍痛坐起来,那怪物本就残破的身体被咬得更加不堪入目,他抱着头在地下翻滚哀嚎,翻下满地血肉碎屑,李安民想起了在鲈鱼掌柜那里看到的“傀儡百戏”,刷着叶卫军鲜血的皮人就像这怪物一样,痛苦不堪地翻滚抽搐。
  李安民厉声大叫,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站起来往石坛上跑,那怪物却不等她过来,爬起身,以飞快的速度朝来时的方向疾窜而去。
  李安民在他身后紧追不舍,跟着他进入了一个溶洞,那怪物的速度太快,不管李安民怎么发力狂奔,最终还是把他给跟丢了。
  李安民用劲拉扯头发哭了起来,就站在原地放声大哭,张大嘴连哭带嚎,哭得撕心裂肺,嚎累了,她四肢着地跪趴着,用额头狠狠撞地,撞了两下以后,脑中嗡响,眼前一黑,就这么瘫软下来,再也使不出一丝气力。
  浓烈的腥臭钻进李安民的鼻腔里,是血的铁锈味,还混杂着烂肉的腐败气息,她感到有人把她横抱起来,额角和脸颊被濡湿了一片,接着身体颠动起伏,有一股冷气拂动头上方的发梢,李安民听到带着喉音的喘息声,她在迷糊中低喃道:“求你……求求你别再跑了,我真的……追不动了……”
  上方传来粗哑的声音,像是在回应她的请求,李安民的心定了下来,头一偏,就靠在那片湿黏黏的部位晕了过去。
  经过短暂的昏迷后,李安民从刺痛中惊醒过来,有个人正帮她吸吮脸上的伤口,在她睁开眼睛之后,那人似乎被惊到,放开她往后退去。
  李安民坐起身,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下炕台热乎乎的,墙壁和天花板是整片的人面浮雕,看起来诡怪阴森,墙壁上没有窗户,除了一扇厚重的铁门,还有一条条圆拱形的凹槽,凹槽外盖着竹帘。这是一个方正狭窄的石屋,跟李安民曾经住过的那间很像,有简单的家具摆设,只是顶部很高,四角有彩漆立柱,装饰纹风格古朴,不像现代建筑。
  李安民抬起被老鼠咬伤的右手,手被包扎过,她把视线延伸出去,那个替她吸吮伤口的人蜷缩着身体坐在角落里,头缠黑布巾,上身穿一件灰色的宽松外套,是叶卫军曾穿过的无纺布消毒衣,下穿黄绿色的军裤,脚上套着军靴,裤子上有破损,血迹斑斑,还粘着许多灰黑色的绒毛。
  李安民下床,刚站起来,那人就低吼:“别动!”声音沙哑,干灼灼的,不像是正常人发出的音色。
  李安民被吓了一跳,跑过去,不敢靠太近,蹲在离那人三步远的地方,颤声喊:“卫军哥?”
  那人抖动了一下,弓下背,双手紧紧抱住两臂,李安民往前蹭了两寸,放大声音唤道:“卫军哥!”喊完后眼泪水就下来了,倾身想靠近。
  叶卫军又吼:“别过来,我叫你别过来!”吼完以后,他把身体蜷缩成一团,整个人剧烈抽动,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低咆声,声音是从胸腔里被挤出来的,像被碾压过,完全变调了。
  李安民又怕又担心,跪在地上爬到叶卫军的身边,伸手要去扶他。
  “你别过来!别过来!离我远点!”叶卫军粗鲁地扫开李安民,趴在地上,浑身像痉挛似的不住抽搐,每抽一下,他都会发出痛苦的嘶吼。
  李安民被他的蛮力扫得跌老远,浑身散架似的疼,她咬牙忍着,站起来,又跑过去,抱住叶卫军的身体,感觉到外套下的肌肉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来回蠕动,而他的颈侧有块深度溃烂的创面,外皮溃破,脓水淋漓,能清楚地看到肩背上的斜方肌,暗红色的肌肉组织像活了一样相互挤压涨缩,分泌出灰绿色的污水,臭秽不堪。
  似乎就是这些肌肉组织的超常活动让叶卫军痛苦,他十指成爪,死死抠在石板边缘,额头贴地用劲磨蹭,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吼声,像在强抑疼痛。李安民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抱住他,不停地喊他的名字。
  叶卫军可能是太疼了,一把抓住李安民的肩头将她狠狠按倒在地,黑布巾掀到鼻子上,露出破损的嘴唇,嘴周围的皮肤凹凸不平,疙疙瘩瘩的。李安民感到肩部剧痛,后背一片冰凉,叶卫军用了几乎能捏碎肩头的力气,像钢爪一样的指骨陷进肉里,李安民脸色刷白,头上马上就冒出汗来,她惊恐地瞪着叶卫军,他的双眼藏在阴暗里,透过布巾的缝隙只能看到两道若隐若现的冷光,和那些灰老鼠很像,都透出一股凶残。
  李安民觉得这个男人和以前那个温柔可靠的老大哥有所不同,他仍是叶卫军,但是他有可能会伤人。李安民挣扎着想起身,叶卫军不松手,用下半身压住她腰以下的部位,张大嘴,对着她的脖子咬过去。
  李安民认命的闭上眼睛,隔了一会儿,没感觉到疼痛,她又睁开眼,发现叶卫军咬住了他自己的左臂,这条手臂也是血肉夹着脓液的混合体,他毫不怜惜地咬住筋肉,牙齿深陷,满嘴是血。
  叶卫军一边咬着自己一边抽气,浑身轻颤,像在克制某种冲动,血水从黑布巾的缝隙里滴落,一滴一滴,全落在李安民的脸上。李安民心里疼得厉害,忍不住“呜呜”哭起来,她哭着去拉扯黑头巾,拆开来一看,布巾下的面孔与梦里的烂面花子一样,只是烂面花子的脸已经凝固起来,而叶卫军的面部却还皮肉拉呱地渗出红红黄黄的脓液,半张脸烂得不成人形,连眼球都凸在外面。
  叶卫军松开口,双手抱头,嘴里发出“嘶嘶”的气声,颤抖着想要退开,李安民一把拽住叶卫军的外套,拉开拉链,他的外套下没穿衣服,身体比脸部溃烂的更严重,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皮肤,疮面肉色暗红,流溢绿色污水和粘液,腐烂深的地方,甚至脱去外肉,隐约可见白色胫骨,气味臭不可闻。
  李安民疯了,她大声尖叫,坐起身,缩着手往后退,叶卫军像是被叫声刺激到,一下子又扑在她身上,把她扑到在地,歪头吸吮她脸上和颈子上的伤口,把吸出来的血全咽下去,两排坚硬的牙齿撮住她颈侧的皮肉,像是想咬下去,但每次只是稍稍使力就松开了。
  李安民很害怕这样的叶卫军,她不敢动,全身发颤,抖着声音反复问:“卫军哥,你怎么了?你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叶卫军发出低闷的喉音,又剧颤起来,全身强直性地痉挛,他加大了啃咬的力度,似乎想通过这种方法来缓解痛苦。李安民夹紧两臂,始终缩着手,不敢去碰溃烂的身体,颈子被啃得发疼,轻一下重一下,他的神智好像不太清楚了,也许下一口就会咬破动脉。
  李安民推他,扭动身体挣扎,可是她越挣扎,叶卫军压得就越紧,他眼泛红光,用蛮力撕开李安民的衣服,羊毛衫和内衣在他手里就像片薄纸。叶卫军从她的颈子一直咬到肚脐下,每咬一口,就会留下两排牙印,如果咬重了,牙印渗出血来,他就会凑上嘴用劲地吸吮出血处。
  李安民冷得直发抖,把叫疼的声音憋在喉咙里,真实的疼痛感告诉她眼下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在做梦,她在害怕的同时又感到安心,是一种很微妙的矛盾心情。李安民不断叫唤着叶卫军的名字,小心翼翼地把手贴在他的胸口。
  叶卫军发出困兽般的咆哮,抱住身体滚到一旁,痛苦地翻滚,把头往地上猛撞,李安民看得心急如焚,她知道叶卫军正在承受着某种巨大的痛苦,可是她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减轻疼痛。
  慌乱之间,李安民想起了叶卫军曾说过唾液可以止疼,她没别的办法,跑过去抱住叶卫军,趴上去,捧住他的脸,轻舔溃烂严重的部位,眼下、嘴唇一周、下颌,舔下了满舌头的肉泥,和着粘稠的血液,咸咸的,带着浓重的气味在舌面上蔓延开来。
  李安民忍住胃里的翻腾,她害怕这样溃不成体的叶卫军,更怕他会疼,李安民边舔边轻拍叶卫军的背,语不成调地安抚:“没事……没事了,不疼了,舔舔就不疼……”
  叶卫军握紧拳头按住地面,头微微仰起,像在极力忍耐,李安民从翻起嘴唇里看到两排牙齿紧紧咬合,咬得很用力,发出“咯咯”的声响,从牙龈上渗出血来。
  李安民这时也没想别的,只希望叶卫军不要再疼也别再流血了,于是就用手指轻轻掰开他上下两片嘴唇,把舌头伸进去舔泛血的牙花。
  叶卫军张开牙齿呼出一口气,僵硬的身体松软下来,李安民支起身,才刚拉开一点距离就被他按住后脑。叶卫军的瞳孔像见光般收缩成一个小点,眼球上光斑微闪,他歪过头,张开嘴包住李安民的双唇,把舌头滑进她的齿间,用力的吸吮。
  李安民的口鼻里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胸膛里打起了鼓,叶卫军激烈、迫切地啃嚼她的唇瓣,像是一种疯狂的索取。李安民的嘴唇被揉得生疼,她抱住叶卫军的头,下意识地回应他,热气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交换到他的口腔里。
  叶卫军的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李安民也在喘,她刚才险些窒息,这个吻比上次在山洞里还要粗暴——如果这算吻的话。
  叶卫军逐渐平静了下来,眼白上的红潮褪去,还算完好的右眼皮耷拉下来,气空力尽似的躺在地上喘息了很长时间,缓缓坐起身,推开李安民,脱下外套,反过来披在她光裸的肩上,又缩回墙角,用黑布巾把脸重新蒙起来,整个身体抱成一团。
  李安民拢紧外套,刚想开口,叶卫军却咬牙切齿地吼出来:“你想让我杀了你是不是?我他妈已经让你走了!你还跑回来干什么!?”
  李安民被他吼得一阵委屈,抹去嘴上的血,红着眼睛说:“我来找你,你不声不响就走了,我不放心,我……我想见你。”
  “想见我?”叶卫军敞开双手露出血肉淋漓的胸膛,冲着她大喊:“我这鬼样子有什么好见的!你现在看到了,晓得怕了吧!你走!我他妈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你!”
  “我不走,你别这样,你吓不走我。”李安民爬过去,跪在叶卫军身前,抬起手悬在半空中,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叶卫军发出嘶哑的低笑声,带着那么点苦涩的滋味。
  “别勉强。”他说,嗓音依旧粗哑,语气却缓了下来,变得像是那个熟悉的老大哥。
  李安民摇头,伸手轻触叶卫军的肩膀,看他一颤,又赶紧收回手,说:“我……我想抱抱你。”
  “别抱,别把自己再弄脏了。”叶卫军屈起膝盖,把头埋在两腿间。
  “不脏,我学过人体解剖,剥了皮谁都一样,我是被吓到了,不是嫌你,我真的很想你,卫军哥,你让我留在你身边,别再消失了。”李安民抱住叶卫军的腿,紧紧拽着他的裤子。
  “我出不去了,身上的烂肉永远也长不好,每天靠吃老鼠过活,说不定哪天连你也会吃掉,你别想当然!”叶卫军把李安民的手扳开,不自觉地用劲握了会儿才放掉。
  他连手掌上的皮都脱掉大片,只是抓了一下,就把李安民抓得满手血。李安民鼻子发酸,干干地说:“我愿意给你吃,真吃掉了就再也不可能分开了,你想甩也甩不掉。”她不是想当然,也不是一时冲动,看到叶卫军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后,她更不可能放手,换成是任何一个亲朋好友遇到这种情况,李安民也绝不可能撒手不管,更别说是叶卫军。
  叶卫军听了李安民的回答后突然火起来,抓住她的肩膀摇晃,暴怒地大吼:“李安民!你别拿自己的命不当命!你从以前就是这样,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把自己赔进去也不管,你看看我现在这个烂样!我不是人了!是头怪物!我控制不了自己!你想想我的心情!如果哪次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捧着你的尸体,我什么心情?”
  “你控制住了,没咬重,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你出不去,那我也不走。”李安民也不是没有怨气,是叶卫军先不顾她的心情就随便把她丢下,李安民本来想见到他一定要好好出口气,等真见到了,看见他变成这副模样,就觉得那点怨气和委屈根本不够看。
  李安民本来有一肚子疑问,这时却顾不上想,她把两手搭在叶卫军的膝盖头上,结结巴巴地问:“卫军哥,我……我要是碰到你,你会不会疼?我想抱抱你,可是又怕你会疼。”
  叶卫军双手抱头,喉咙里发出“吭吭”两声,听起来像在笑,但是李安民知道,这是哭声,叶卫军在哭,李安民也跟着哭起来,边抹眼泪边分开他的双腿,强行把身体往里挤。叶卫军直起上身,往后靠着墙,两手悬空。
  “碰到盐水,你会疼吧?”李安民把沾着泪水的手在外套上擦干,朝前搂住叶卫军的腰,仰头望他。
  又有红色的血水从黑布巾的缝隙里落下来,滴在李安民的脸上,李安民知道这红水就是叶卫军的眼泪,心都快被他给哭碎了。
  李安民把手伸进布巾里抚摸他的眼睛,抽着说:“卫军哥,别哭,我来陪你了,以后每天都会陪你,我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这次不许你先走了,你让我陪你,好不好?”说着,她竖起小指。
  叶卫军一把抱住李安民,用了很大的力气把她揉在怀里,双肩不停地颤抖,浑身都抖得很厉害,他在无声的哭泣,喉咙里发出哽咽的闷音,血水不断从布缝里淌出来,把李安民的头发濡湿。
  “对不起,小妹,我不知道还能再撑几年,我求求你,我求你回去吧,趁现在还有机会。”叶卫军这么说着,却把她抱得更紧。
  在梦里,烂面花子说他太寂寞了,李安民猜测,叶卫军很有可能孤零零地在地底生活了很多年,只是在特殊时刻,才会为着某种目的以不同的身份出现在地面上,达成目的之后又要回到暗无天日的地洞里继续受苦,从来没有人能替他分担,李安民想陪他,说什么也不要再离开他了。
  “卫军哥,你以为出去我就能过好日子了吗?我快死了,你不在,我很快就会死,你留下的东西我不会用,那些事情我根本应付不来,你只能幻想我在外面过好日子,你是眼不见为净,你是自我催眠!我现在来告诉你了,没有你我真的过不下去,我差点就被勒死了,死了以后还不得超生,还要当人家的鬼老婆,听了这些你还要再把我往外推,你就是存心要把我送上死路!”李安民趴在溃烂的创面上,夸大事实地哭诉,她能感觉到皮肤下肌肉束剧烈地紧缩。
  两人就这么拥抱了很长时间,眼对眼地凝望彼此,并不算太漫长的分离,真到重逢时,却有种等待了半个世纪的苍老心境,像是经过岁月变迁又重新结合在一起。
  “让我陪你,好不好?”李安民看他的眼神,就像一只被抛弃了又重新寻回主人的小狗。
  叶卫军没有正面回答,但是没再推开她,紧绷的肌肉也软下来,李安民就当他是默许了,揪起的心也慢舒展开。
  思维能力恢复正常后,李安民首先想到的是宋玉玲,她怕那些凶残的灰老鼠会跑出去吃人,叶卫军让她宽心,鼠群跑不出祭坛,宋玉玲也进不来,地洞里布下了能蒙蔽人五感的幻阵,一般人无法通行,宋玉玲那里会有人善后,不是大问题,真正的难题在于李安民这个活人要怎么在地底生活。
  这间石屋位于祭阵的核心部位,虽然也属于地下溶洞的一部分,却是个封闭的场所,石屋外的洞道直通祭坛,能活动的范围有限,屋外地下水源丰富,食物却只有死老鼠。
  叶卫军说:“这个祭祀场地除了我之外,原本只有灰鼠和甲虫,是一个相对平衡的良性循环,多一类少一类会打破这个平衡的格局,你进来了,就必须跟我保持共性,但事实上咱俩并不同,你只是个体质特殊的普通人,维持不了几天。”
  李安民问:“不能出去补充物资吗?”
  叶卫军笑她异想天开:“这不是你随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半个月后,祭阵会再开启一次,那是你能出去的最后一个机会,错过了,你这一辈子就别想出去了。”
  李安民想了想,问道:“如果我们俩一起出去会怎么样?”
  叶卫军淡淡地道:“我会变成一副骨架。”
  李安民的脸一下就白了。
  叶卫军的灵魂是死后灵,灵魂剥离之后又被重新束缚在躯壳上,由于阳气微弱,致使体内阴阳失调,无法构成正常的循环系统,在自然状态下,肉体会逐渐腐坏,他不像活着的人,没有自我修复机能,皮肤的生长期很缓慢,需要借助外力才能保持身体的完整。
  “我身上的溃疡,也可以算作尸腐现象,如果腐烂得太严重就没办法维持正常的生理机能,但是,只要这具躯壳还存在,就算只剩骨架也能继续苟延残喘下去。”
  “你经常外出跑生意,其实是去治伤了?”
  “也有生意,要在地面上生活就必须有个方便的身份。”
  “那你以前不是能出去吗?怎么现在就不行了?”
  叶卫军看着她:“我以为接丧婆早已跟你透露过了,没记起来还是她什么也没说?”
  李安民愣了下,马上意会过来:“五灵祭?”
  接丧婆说过这白伏镇本身就是一个祭阵,镇下压着祭坛,每隔百年,祭阵就会自动开启,以九年为一个祭期,在这九年内,但凡白伏镇地界死去的人畜,灵魂都会被吸进祭坛里,能进入祭坛的只有拥有“三阴体”体质的人,据她说,可能有幕后黑手想用三阴体做祭品解开祭阵,放出镇压在里面的某种鬼物。
  “我是祭品吗?可我没有三阴呀,只有两样符合条件。”李安民指向自己。
  “没有与生俱来的三阴体,三阴体质是人为制造出来的,你只是其中之一。”叶卫军把李安民搂得更紧,贴在她耳边问:“还想听吗?我始终认为有些事……不知情才是最幸福的。”
  李安民摸了摸自己的脸,垂下眼皮道:“宋玉玲说,我的人生就像一场傀儡戏,被人从这个框架移到那个框架,是吧,我记得大舟山那些地方都跟五灵祭相关,也在千龙洞后面看到了跟这儿很相似的祭坛,卖馄炖的徐师傅就是张良,你们窜好了,把我当成一个工具,从这个地方带到那个地方。”
  “还想听吗?”叶卫军重复问了一遍,轻道:“不知道也无所谓,该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
  李安民想知道,靠在叶卫军身上有种踏实的感觉,她觉得只要能一直这么靠在一起,天塌下来都能接受,就像叶卫军说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就算什么也改变不了,当个明白人总比糊涂度日要强。
  “你说给我听,我想知道真相。”
  “也不算什么真相,我只能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叶卫军拉起李安民的手放在嘴边,问她:“被狐灵缠上那会儿,你从我床底下翻出旧影集的事,还记得吗?”
  李安民点头:“想起来了,里面有很多阵地照,是朝鲜战争时期的。”
  印象最深刻的一张照片是三个兵娃子的合照,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是晦暗中的一抹亮色。
  叶卫军说:“那是张良、炮筒和我——中间那个是我……没认出来么?”
  李安民没认出来,因为照片上沾着抹不去的污垢,他们的脸上也满是尘土,她当时还没察觉到不对劲,只是一昧相信叶卫军,他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从来没想过要去怀疑。
  叶卫军说那些照片原本都该销毁掉,可他始终没舍得动那份最初的回忆。
  “你们是志愿军,参加过抗美援朝?卫军哥,你还随军去打过越南,对越自卫反击战,宋玉玲和她爸都没猜错,你就是叶兵,对不对?”
  叶卫军搓着她的毛脑袋说:“我不是,九条山村里的那个才是真正的叶兵,他死了以后,我假充他的身份到小岗山插队,因为李怀安在那里,我需要借用她的身体去解开附近的祭阵。”
  接丧婆说过,除了白伏镇的主坛,五灵祭还有另外四处祭点,有一处就在小岗。
  “你为了这个目的去接近我妈,却……跟她好上了?所以打完越战之后,你没等伤好又去南顺找她,然后,然后你们在那洞里那个……于是就有了我……”李安民越说越小声,到最后没声了。
  “我曾经考虑过,就让你这么一直误会下去也好,有这层隔阂,也许你就会放弃找我,我也能彻底死了心。”叶卫军捏住李安民的下巴尖抬起,告诉她:“不是,如果你是我女儿,我不会吻你,也不会摸你的身体,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李安民脸热心跳,心里暗喜一阵,问道:“那我的亲爸到底是谁?”
  “你真正的……亲生父亲,是一名报社记者,他已经过世了,名叫李立山,我只知道这些,还有……”叶卫军吸了口气:“我没有碰过李怀安的身体,也没办法……让女人怀孕,我只是个死人,是具会动的尸体。”
  说到这里,他的口气激动起来,肌肉又阵阵抽动,李安民把手轻轻按在他的胸膛上,叶卫军深吸了几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李安民又问:“那石板下的女人是我妈吗?我听说她被火化了,为什么尸体会出现在你住过的地方。”
  “你果然看到了,为什么当时不问我?”叶卫军捏她的耳尖,摇着头说:“那不是李怀安的尸体,那是仿造她做的假人,是蜡像,看到那张脸我才能支撑下去,直到你出生……”
  叶卫军眼神黯淡,李安民心里泛酸,叶卫军肯定爱过李怀安,两人相爱过,只是最后没能在一起。李安民有些不是滋味地想:这八成又是叶卫军先放手的,李怀安没等到人,就跟报社记者发生了关系?然后带孕嫁给严怀德?李安民理不清这逻辑,只觉得严怀德很可怜,从头到尾就是个无辜的牺牲品,心爱的女人把心给了叶卫军,身给了李立山,最后他只捞到一个“丈夫”的虚名,还要替老婆养别人家的小孩,李安民能理解严怀德一见到她就摆出死人脸的心情,换做是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开心,严怀德能为李怀安做到这一步简直不可思议。
  叶卫军对此只是笑笑,不再谈论李怀安,把话题转向五灵祭。
  白伏镇名的由来应是“百伏”,这地方原本是用于镇压“百伏”的祭祀场所,没人知道“百伏”指什么,只是无来由地惧怕未知的灾难。当权者将人和牲畜圈养在祭阵所覆盖的范围内当作祭品,期盼能用鲜血的浇灌来弭平灾祸,每一次祭祀都要消耗掉成百上千个祭品,由于祭品包括了天地五灵,后人又把这祭祀称作五灵祭。
  但是这种名为祭祀实则为屠宰的血腥暴行并没有一代代传扬下去,由于地层塌陷,祭祀场被深埋入地下,而作为祭品的生物却淡忘自己的使命,在这片埋葬了千万条生灵的土地上安家立业、繁衍后代,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生态群落,慢慢演变成如今的白伏镇。
  时代变迁,满载冤魂的祭坛沉眠在地底,依旧遵循着被定下的规律,每隔一段时期就要运作一次,将祭阵范围内所有离开躯壳的死魂全部吞噬掉。接丧婆说的百年一次和九年祭期是错误的推断,祭坛开启的时辰是根据星象运行而定,没有固定年限,也没有固定的祭期,五灵祭会吸收死人的灵魂,直到祭坛容度达到饱和为止。
  在乱世,这个周期也许一瞬而过,但是在如今这个和平的年代,可能会持续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在此期间,这座城镇会变成无魂的祭地,变成无鬼镇,不仅连阳间没有游魂,人死后也无法下阴间轮回超生,而是直接被吸入祭坛里,被彻底剥夺了再生为人的机会。
  可是阴司没有能力插手人力造成的非自然现象,只能通过像接丧婆这样的代职把探知到的情况放出去,招引有能力的人来探究这个神秘的地底空间。自古以来就不断有方士术家闻风赶到白伏镇,他们也只能在边缘摸索,好比盲人摸象,没一个能深入到祭坛内部。
  叶卫军说张良、炮筒、苗晴和周坤这四人都是他的朋友,和他一样,是已死的人还魂寄生,除张良以外,其他人都死在白伏镇上,那时正值五灵祭开阵时期,他们的灵魂得不到超脱,被收入祭坛里。释放灵魂的唯一方法就是让祭坛上的辟邪图腾和红手观音显像。
  这就需要以接丧婆口中的“三阴体”来作符引,从祭坛中心的人面棺和四根石柱的祭器里将魂气同时导出接引,贯连祭坛上的符纹,使之发挥应有的效力。
  除了李安民之外,张良、炮筒、苗晴和周坤也是这场祭礼的关键因素,他们通过借尸还魂的方法附身在别人的躯体上,而这些躯体的主人在生前都和李安民一样,阴气重,阴火也同样强盛,是具备罕见“双阴象”体质的特殊人群。
  这类人群最易改造成三阴体。
  “你知道怎么制造三阴体吗?”叶卫军伸指点上李安民的心口:“把死灵融合到你的躯壳里,这跟普通的鬼上身不同,而是一种分解改造,融合的不是灵魂,是魂气,让死灵的魂气入体是相当危险的事情,如果体魄容度不够广,会造成肉体损伤,等同于自杀行为,炮筒他们附身那四个双阴体就是因为魄容度太小,在改造过程中不幸身亡,只留下四具躯体被反复利用。”
  “听你说的,好像生化危机……”李安民摸摸自己的脸和身体,皮肤是热的,还有心跳。
  叶卫军替她把外套拉链拉上,说道:“那四人的失败说明光有天生的体质还不够,于是有心人士就想出了一个从无到有、完全通过人为制造三阴体的构想,我以前说过,在一般正常的情况下,会先生成肉体,再有灵魂,魂气在魂魄结合之后才会产生,并自动配合躯壳的容度,反向思考的话,如果先有魂气,那配合魂气而生的躯壳,容度是否就会比常人更广?借用母体为媒介,让死灵的魂气融入胎儿体内,通过这种育生方式一代一代传下去,这就是实践在你身上的方法。”
  叶卫军说这是一种违背阴阳法则的逆生法,想来容易,做起来却比登天还难。前人为了制造这种祭品做过各方面的尝试,绝大多数情况下,胚胎会经受不住魂气冲撞从而停止发育,成功率微乎其微。经过不断的失败和改进,这种方式在李怀安身上得到实现,李安民不仅如期出生,还健康成长至今,除了体质特殊,其他方面跟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
  叶卫军说:“李怀安人生就是个巨大的骗局,家庭、回忆都经过刻意的铺排,从生到灭,只是为了你的形成和出生。”
  李安民呆了半天,叶卫军托出的讯息已经超出了她的脑容量,她憋半天才挤出来一句:“你们怎么随便把人当实验体啊……你让我想到了做活人细菌实验的731部队……”
  叶卫军不满李安民拿日军来做比较,感到深受侮辱,他澄清说这种实验只有在你情我愿的基础上才能实施,李怀安的亲人死在白伏镇上,灵魂得不到解脱,为了解救亲人的灵魂,她自愿充当制造三阴体的实验品,抛弃了属于自己的人生,走上一条被安排好的道路。
  而且这育生法的媒介也不是谁都能胜任,李怀安本身就是阴火重的体质,这才能承受死灵的魂气并保住胎儿。
  “你……你把我们形容得像个人造机体。”李安民涩涩发声。
  “对不起,小妹,我想不出更好的词语,其实人类都是一种人造机体,你跟他们没什么不同,只是诞生方式稍有区别。”叶卫军摸她的头:“你的人生并不是傀儡戏,你有家人、朋友,也有自己的经历,只是在大方向上受到牵引。”
  “我的家人也是被刻意安排好的吗?我奶奶知道你们的事?”李安民觉得她奶奶肯定知道些内情。
  叶卫军摇头:“她只是比常人敏锐,也许发现了些什么,这你不用怀疑,严老夫妇都是善良的好人,他们对你是真心关爱,否则在南后街那时我就会把你带走。”
  “你的口气像我亲爸。”住在职工公寓那时也是,没事就会问:小妹啊,最近专业课成绩怎样?跟朋友相处得好吗?原来他早就想自己养。
  “我对你有责任,小妹……让你像普通人一样学习、成长就是希望你能融入社会,一旦熬出头,就没人会再干涉你的生活。”叶卫军把李安民的头发拨开,轻弹她的脑门,有些懊恼她又往浑水里蹦。
  “你已经干涉了,要是真不想干涉,你就不会出现我的眼皮子底下。”李安民想,眼下这个结果应该是叶卫军喜闻乐见的,谁愿意在地底下孤单地承受痛苦,有个人陪在身边至少能说话解乏。
  叶卫军说他就相当于棋盘上的一颗子,只能看到局部,知道的有限,当年,他在重伤的情况下闯进了这个地道,奄奄一息之际,出现在他面前的就是黄半仙。
  黄半仙让他做选择题,是选择死亡——像炮筒等人那样,死了之后被夺去灵魂,还是以另外一种形式活下来,释放朋友的灵魂。
  说是两种选择,对于叶卫军来说其实没得选择,想活下去,想救朋友,就得一条路走到黑,所谓的你情我愿就是一种条件交换:我给你活路,你帮我做事。
  叶卫军到现在也不清楚黄半仙的真实身份,他自己说他只是个中间人,帮人维持祭坛内部的生态平衡。祭坛下的封闭空间里生存着两类物种,也就是虫群和灰鼠,白甲虫能够修补叶卫军的身体,作为交换,叶卫军必须替它们消耗天敌,这个契约需要通过黄半仙来操作实现。
  叶卫军的灵魂之所以离不开肉体,是因为黄半仙使用了缚灵术,这个术施加在叶卫军的躯壳上,会随着身体的反复消磨再生而逐渐失去效力,缚灵术失效后,他的灵魂就能在红手观音显像的时候得到解脱。
  缚灵术能维持多长时间因人而异,别说叶卫军不知道,就连施术的黄半仙也下不了定论,有可能是十多年,也有可能明天就结束,叶卫军不敢耽误李安民。
  李安民捂着叶卫军的心口说:“我不要你陪我,是我来陪你,你活一天,我就陪一天,陪到你解脱为止,说不定我死……我会比你先走呢,最好能自然衰亡,等我变成老太太的时候,你也不能丢下我。”
  她不怕叶卫军会嫌她老,她一直觉得对于相爱的两个人来说,看着彼此走完人生是件幸福的事,这叫白首偕老,运气好的话,也许他们俩能生不同死相随。
  叶卫军凝望了她很久,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他说:“我希望能看着你成长、变老,走到最后一刻。”
  两人就在石屋里拜了天地,叶卫军掀起竹帘,李安民这才发现,原来墙槽里供奉着红手观音的神龛,虽然叶卫军说这并不是红手观音,而是送生的娘娘像,是中国本土的神明,但是李安民叫习惯了,一时也改不了口。
  他们给神像上香祭拜,由于叶卫军的身体破损严重,所以只拜堂没洞房。李安民发现橱柜里有备用的衣服和棉褥,还有日常用品和祭祀用的香火冥烛,连干粮也不缺,她瞪向叶卫军:“你……你不是说食物只有死老鼠的吗?你骗我?你想让我离开是不是!”
  李安民就奇怪这么大个溶洞,既然有充足的空气,就肯定有透气孔,就算人进不来,总归会有蛇虫之类的动物能进来,叶卫军说溶洞里确实有洞窖生物,但是祭坛内部只有鼠群和甲虫,没有动物敢靠近那里,可能是凭本能察觉到祭坛里有掠食者。
  叶卫军说放到祭坛上的灰鼠只是鼠群的一部分,还有更多被关在地下,虽然黄半仙没有明说,但是这祭坛的用处恐怕是为了圈养那些疯狂的老鼠,白甲虫是投喂给老鼠的饲料,这两个种群不像是自然产生的生物。
  李安民也注意到了这点,她跟着叶卫军在祭坛外看了几次虫鼠大战,其实是单方面的虐杀,每到一个固定的时刻,洞府中央的石坛会旋转上升,无数白甲虫从缝隙里井喷出来,与此同时,灰老鼠也会从散布在地面上的浅坑里钻出来冲向虫群。接着祭坛上方的悬浮石下降,洞顶出现很多透光孔,光芒照射在悬浮石上,巨石的石面上就会浮出红手观音象,观音象的各个角度映照在四方铜镜上,铜镜再将带着观音影象的金光折射到洞府的各个角落,这时洞壁和地面上就会出现许多怪人的脸孔。
  那些灰老鼠似乎很怕这些怪面孔,全都通过浅坑又钻回地下,而白甲虫就会顺着洞顶的透光孔爬出去,透光孔很快就会关闭,没有光的照射,观音象和脸谱就会消失,悬浮石上升,石坛下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那些还来不及爬出去的白甲虫就只能吸附在洞壁上等待下一次机会。
  叶卫军要趁着灰鼠群爬上祭坛时去捕食它们,白甲虫则会融入叶卫军的血肉里替他修复身体,李安民总算知道为什么叶卫军身上的烂肉总也长不好,因为还没恢复就又被老鼠给咬坏了。
  李安民发现白甲虫在钻进血肉时会化成一滩绿汁,被叶卫军吃掉头部的鼠尸也会在瞬间融化掉,可用斧头却砍不死它们,李安民试着把一只灰鼠的头给砍下来,结果它的身体融化了,头却能动,还张嘴要咬人,断颈部位的肉像有生命似的蠕动再生,这哪是什么老鼠,根本就是怪物!
  李安民一鼓作气地把老鼠头乱斧剁碎,一团黑气从肉泥中升腾而出,转瞬就没入她的身体里,接着她就出现了和叶卫军相同的抽搐症状,只是程度较轻,抽了没多久就恢复过来,觉得全身肌肉酸疼不已,情绪还变得很浮躁。
  回石屋后,叶卫军疾言厉色地警告李安民不许再碰那些老鼠,而且不允许她跟去祭坛,因为这时候祭坛还没有完全封闭,有些老鼠流窜到溶洞里,叶卫军平常还要在溶洞各处搜寻漏网之鱼。
  李安民也是好心想帮忙,挨训之后气不打一处来,跳起来跟他顶嘴:“一两只老鼠我才不怕,看到了把它们剁烂就是了,我就不相信剁成鼠肝酱它们还兴得起来!”
  “一两只老鼠是不可怕,问题在于它们不是普通的老鼠,你没看到那团黑气?我为什么要吃掉鼠头,就是怕黑气散出去,才用自己的身体来消化,如果剁碎就能解决,还需要费那么大心思吗?”
  “好啊,那我以后帮你吃鼠头就是了!”李安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虽然她是真希望能替叶卫军分担痛苦,但话说出来像在赌气。
  叶卫军也光火了:“吃鼠头?你讲得轻松!你知道那是什么?你知不知道魂气相冲会撕碎内脏,我这个活死人是没关系,哪个活人能受得住?”
  说到这里时,肌肉又动了起来,叶卫军全身都在抖,他一把将李安民抓进怀里,狠狠吻住她的嘴唇,连啃带咬,带血的大手也在她身体上不停搓揉,隔着外套从腰部一直揉进大腿内侧。
  李安民惊叫了一声,夹紧腿,气也散了,发现叶卫军眼球充血,脸上的肌肉一直在抽动。李安民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混账话,以为叶卫军在生气,赶紧抱住他亲亲、舔舔,讨好地说:“对不起,卫军哥,我不知道是怎么了,突然就很毛躁,你别跟我计较。”
  叶卫军眼里红潮更深,把李安民用力按在地上,扯开外套,从脖子啮咬到肚脐周围,把她弄得满身是血。李安民被撮得皮肤刺疼,禁不住哼哼起来。
  叶卫军把脸埋在她的小腹上抖动,喉间发出阵阵压抑的闷吼,猛地抬头,突然就把她的腿分开,挤身进来。李安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他们还没洞房,虽然李安民早做好了献身的心理准备,到底还是没经验,被叶卫军一抵上,全身都僵直了。
  叶卫军穿着裤子,也没脱李安民的裤子,只在门口磨蹭,没进去,嘴巴不放松地继续啃咬,李安民给折腾得够呛,惊怕之余还有点小期待,可是叶卫军没让期待成真,待理智回炉后很爽快地把她放开了。
  放开以后还要把没训完的话给继续训完,叶卫军叫李安民擦亮眼睛,把他当成一面镜子,不要擅自行动,做些玩火自焚的事。李安民很听话地擦眼睛,把叶卫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视线定在某处撑起的小帐篷上,心想:原来他还有性欲。意识到这点后,李安民脸热了,心跳了,不敢抬头看那双微凸的眼球。
  叶卫军留意到她的眼光,刷地站起来转过身,说要出去巡洞,托着香烛大步跨出门,走到门口时不忘回头叮嘱道:“别乱跑,等我回来。”
  他的嗓音还是沙哑得不似人声,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眼神左右打飘,好像很尴尬,莫非是难为情?
  李安民这么猜测的时候心跳又开始加速了,本来以为叶卫军不跟她上床可能是因为失去了那种功能,显然不是。既然能勃起,为什么还要回避?原因可能出在自卑上,全身溃烂当然不可能独独漏了某个部位,李安民听高涵说过,男人很重视命根子,命根子要是出了什么问题,男人的底气就没了,很容易因为自卑扭曲成变态,很多太监就有性变态。
  李安民觉得叶卫军不至于,就算在惨不忍睹的情况下,他仍然充满男子气概,就算身体烂得不能看,面部早已不复人形,男人味没丢掉一分,李安民觉得卫军哥很有魅力,肌肉的品相好得没话说。她想,她肯定是解剖图画多了,能通过肌肉纹理看出美感来。
  像健美教练那种肌肉形状叫狮形,成块堆结,说是肌肉,看起来就像臃肿的脂肪块。叶卫军的肌肉形状叫豹形,每一条肌肉都是代表速度的流线体,紧缩有型,看起来精瘦结实,咬起来肯定也很筋道。
  不仅如此,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与肌肉群配合得当,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使力时局部膨起,肌肉的收缩幅度恰到好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李安民觉得很帅,她这才明白,原来男人的帅气是在骨子里,不是在光鲜的外表上,她相信,就算叶卫军变成了骷髅架,也是全球最帅的骨骼组合体。
  在未来的洞窖生活中,附近的岩壁被李安民刻上了许多人体肌肉结构图,虽然是弯曲模糊的线条,但是她知道这些线条代表得是谁,总是凿刻得很开心,然后在图形旁刻上日期,写道:宇宙最帅的男人名叫叶卫军,是宇宙最幸福的女人李安民的丈夫。
  “两百年后,终于有人类进入了这个地底密窖,他们在岩层中挖掘出两具骨架,一男一女,岩壁上记载了他们的姓名、出生日期和生活经历,他们被后人称为地洞夫妻,骨骼拼装好之后被存放在博物馆里,发现这对地洞夫妻的人是两个年轻的考古学家,科研人员通过扫描头骨,复原出地洞夫妻的面相,竟然与发现他们的两个考古学家极为相似……”


[21]  时代的裂痕

  李安民在闲暇时总会用在笔记上写下幻想出来的桥段,然后献宝似的拿给叶卫军看,叶卫军似乎被她编出来的小故事所感染,有天也编了个故事,声情并茂地描述给她听:
  [很久以前,在一个名叫澎淮湖的荷花池边住着两户人家,一户姓叶,一户姓李,叶家的户主是个抗日英雄,16岁参军杀敌,为党为民一颗红心,李家的户主是个笔杆子,为了撰写英雄的事迹与叶老大结交成友,相知相惜。
  叶老大的妻子早亡,只来得及为他生一个儿子,叶老大为独子取名为“卫军”,把保家卫国的心愿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他日后能当一个铮铮傲骨的英雄汉。叶老大是个铁血战士,也是个重情的男人,组织上曾多次替他介绍再婚对象,叶老大从不领情,他当众发下毒誓,这辈子绝不再娶,一生只有一个老婆,只要一个孩子。
  李老大敬佩叶老大的铁汉柔情,把还在襁褓中的小女儿指给了叶老大的独子,李老大还没给女儿取名字,半开玩笑的问叶卫军有什么好想法。当时只有六岁的叶卫军酷爱玩打战游戏,李老大问话时,他正在扮大将军,举着手里的树枝当枪杆,大声说:“我只会冲锋陷阵、保家卫国,治世安民就交给你了!”
  李老大就给小女儿取名为“安民”,卫军安民,相携互补,正是最好的搭配。
  叶老大的专情基因也遗传给了儿子,叶卫军觉得做丈夫的就该对妻子从一而终、百依百顺,疼老婆要从娃娃抓起,于是叶卫军从小就带着他的娃娃老婆爬高上低,干尽调皮捣蛋的把戏。两家父亲乐见其成,却急死了李老大的妻。李妻是文化人,她希望女儿能好好念书上学,而不是当个爬树上墙的小猢狲。
  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叶老大被挑选为先遣特种部队的作战侦察指挥员,在大部队入朝之前秘密深入敌后做侦察工作。当时叶卫军14岁,李安民8岁。
  叶家爷儿俩相依为命,所谓上阵父子兵,老子是头虎,儿子也不甘示弱地想当头狼,那时候入伍不查户口,也不讲关系,叶卫军虽然才十四岁,却人高马大,看起来比同龄人年长很多,他谎报年龄,加入志愿军,在1950年冬,带着武器和马匹,随先头部队坐上大铁皮闷罐火车,开赴朝鲜战场。
  在军中,叶卫军结识了同样谎报年龄入伍的炮筒和张良,三人成了生死相交的战友。叶卫军在战场上拼杀,从不退缩,总是冲在最前面,经历了几十次大大小小的战役后,他的连队从一百多个人变成了十多个,叶卫军想要当英雄的壮志也逐渐被消磨成渴望活着回家的生存信念。
  在最后一场战斗中,叶卫军被炮弹的余波震晕,在昏迷状态下被抬进了敌方的战俘营,英雄没当成,却当了一名俘虏。
  朝鲜战争结束后,叶卫军随同其他战俘被运送回国,没有回到故乡,而是被送去了辽宁昌图的归管处,被俘人员归来后都要在归管处接受审查和再教育。在那里,叶卫军见到了比他更早回来的张良,他是为了救战友的性命才被敌军俘虏,在战俘营里也没有放弃斗争。
  可是部队的传统教育就是:宁死不屈,绝不当俘虏。
  有狼牙山五壮士跳崖的榜样在先,被敌人俘虏在大多数人眼里就跟主动投降没什么差别。叶卫军和张良在接受审查时跟指导员发生过冲突。
  指导员拍桌站起来,指着两人的鼻子痛骂:晕倒了又怎么样?醒了以后你也可以继续歼灭敌众,我们的战士,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战场,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口气,死在战场上才是我们的光荣使命!一个革命战士,在战场上有武器却束手就擒,张良,你不是在救战友,你是让他跟你背负同样的耻辱!
  叶卫军在这种耻辱感下度过了他的18岁生日。在归管处的生活就是“谈心”、汇报敌营生活、交代清楚每一句说过的话,每一件做过的事,一个细节也不放过。漫长的审查逼供磨去了叶卫军所有的锐气,让他看起来沧桑老沉,甚至阴沉。
  组织上对叶卫军的处理是:保留军籍,留党查看。
  跟叶卫军同营的难友中只有他一人没被开除军籍,因为营部教导员认识叶卫军的父亲,叶老大带着赫赫战功光荣归国,他的独子却成了降兵,教导员说着:“虎父无犬子,我相信你”,眼神里却流露出淡淡的鄙夷。
  叶卫军踌躇满志地奔赴战场,回到家乡时却带着满身心的创伤,叶老大生平从没靠关系做过什么事,却在儿子满身疮痍的回来后,决定通过关系替他找份清闲自在的工作。叶卫军自尊心极强,拒绝了父亲的安排,自己出去找活干,在四处碰壁之后,他干脆在巷子口替人修自行车,平时也不回家,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不愿见亲人,也不愿见他的娃娃妻。
  那时,李老大因工作调动举家迁到外地,李安民和叶卫军没照上面,后来李妻被调回来当教师,李安民也跟着转校,又搬回了澎淮湖边。那年她16岁,是个亭亭玉立的女中学生,良好的家庭教育让她看起来比其他女孩多了份沉静的气质。而叶卫军仍然在巷道里修车,自从返乡后,他的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
  在一个寒冷的下雪天,李安民和几个女同学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巷子时,正好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叶卫军,他穿着臃肿的军棉袄,头戴雷锋帽,推着挂满工具袋的老旧自行车,驮背低头,一步一步踩在雪地里,毫不迟疑地从李安民身边掠过,旁边的女学生都退让开来,只有李安民站着没动,她冲着那颓丧的背影叫了声:卫军哥。
  前面的人不理不睬,继续朝前走,李安民打着伞追了上去,后面的同学喊着问:是认识的人?
  李安民回头,笑得眉眼弯弯,喊着回答:是,他是我未婚夫。
  叶卫军停住了,李安民追到他身边,举高伞,掸去他帽子上和肩上的积雪,两人肩并肩地走出巷口。叶卫军把修车点搬到了靠近学校的街巷上,往后的每一天,李安民都会在放学后去街边巷口陪她的卫军哥修车,等收摊后,他再送她回家。无数道青白的眼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接着,闲言碎语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传了开来。
  学校老师找李安民谈话,学校校长找李安民谈话,李妻找李老大抱怨,所有人都在向李安民传达一个讯息:你不该早恋,更不该与一个满手黑油的修车小子恋爱。
  李安民左耳进右耳出,听训时乖乖点头答应,屁股一掉又去找她的卫军哥,李老大觉得两人既然是未婚夫妻,相亲相爱是好事。李妻知道流言蜚语中的恶意是因叶卫军而起,在父亲的光芒下,他这粒黑色的沙子太显眼。李妻就去找叶老大,想替叶卫军介绍一份体面的工作。
  “活着回到家乡”曾经是支撑叶卫军爬过生死线的强大意念,当希望成真时却又成了耻辱的根源,叶卫军被战争的残酷磨平棱角,又进而被归管处的“再教育”戳碎了脊梁骨,他不再是那个爱笑爱闹、成日作着英雄梦的大男孩,失去了荣耀又没有文化,他变得极为自卑、敏感,爱走极端。
  听说李妻要给他介绍“体面的工作”时,叶卫军被刺伤了,觉得这是在瞧不起他,认为李家在意指满手黑油的叶卫军配不上满手书香的李安民。
  晚辈不能对长辈不敬,于是叶卫军迁怒到李安民头上,对她说:我不会换工作,你想要风光体面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会修一辈子的车,你一辈子都要当修理工的老婆,一辈子就要跟个俘虏,你要是想嫁给少爷,想嫁给英雄,随便,我无所谓。
  其实在李安民心里,卫军哥从来就不是英雄,而是——英雄是卫军哥。对李安民来说,“英雄”这个词是因为叶卫军才变得有意义、有价值,不是叶卫军沾了英雄的光,而是英雄沾了叶卫军的光。
  李安民是在叶卫军的陪伴下长大的,映在眼里的那个背影顶天立地,充满了她的世界,让她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
  李安民没脾气地安抚叶卫军,对他说:我不喜欢念书,毕业以后,你修车,我就卖酱黄豆,等你收摊了,黄豆还没卖出去,我不告诉你,我们一起回家,你一路推着车,我就跟在后面一路吃黄豆,等到家就吃完了,我再说这都是我卖出去的,好不好?
  李安民的话把叶卫军给逗笑了,小两口总是斗不起嘴来,李安民总是顺着她的卫军哥,叶卫军也舍不得拿他的娃娃妻出气。最后架没吵成,工作当然也没介绍成。
  那时自行车并不普及,光靠修车赚不了几个钱,但叶老大很自豪地对李妻说:职业无贵贱,我儿子能用修车养家糊口,那是他有本事。
  凭手艺吃饭,不需要任何人接济——这就是叶卫军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
  李老大也不赞成套裙带关系,叶卫军个性耿直,处不来太复杂的人际关系,李妻孤掌难鸣,也只能随着去了,对这门亲事始终心存芥蒂。
  时隔不久,肃反运动的尾风刮到叶老大头上,他被泼上“特务”的脏水,有心人士编造出一条条莫须有的罪名,将他拉上斗争会往死里整。
  没有人敢站出来替这位经历半生戎马生涯的英雄说话,只有李老大提起他的笔杆子,在报纸上刊登了一篇批判肃反运动的文章,论证精道、笔锋犀利,因为这篇文章,李老大被直接抓进了监狱。
  李妻被迫和丈夫划清界限,批了离婚之后,她在组织的安排下改嫁给某党委书记,那书记姓吴,当区的肃反运动就是在他的计划统筹下大力开展,李妻改叫吴妻,自然,李老大跟叶老大定下的亲事也就不算数了。
  叶老大在被整前就察觉到风声不对,就让叶卫军去投靠他的战友,那名战友就是炮筒的父亲,炮筒爸是农民兵,居住在白伏镇郊区,抗战结束后没有接受组织上的调度,又回家以种田为生。
  叶卫军整装出行,身边除了行囊还多出个李安民,在那时代,私奔的男女通常没有好下场,李安民平时表现乖巧,没人想到她敢不声不响地跟男人私奔,还是在放学后堂而皇之地被叶卫军骑车载去了火车站,因为李安民不认为这叫私奔,她一直都把自己当叶家的媳妇儿,觉得跟叶卫军走是夫唱妇随、天经地义,犯不着偷偷摸摸。
  如果李老大没有入狱,叶卫军也不想带着娃娃老婆出去吃苦,但是李老大被办了,李妻变成了吴妻,李安民没爹没妈,不能连他这个丈夫也撒手不管,这才决定不管到天涯海角都要带着她一起打拼。
  叶卫军没有下乡种田,而是跟炮筒住在镇中心,炮筒爸在镇上有套平房,是间宽敞的带院大屋,炮筒就住在这屋里,每天推着辆小车走街窜巷,车上有个小煤炉,还带着葫芦形状的铁锅子,专门替人炸爆米花吃。
  叶卫军还是干的老本行,不单是修自行车,钟表、拉链,会修的都修。炮筒的义姐苗青是音乐老师,她与文化馆干部周草是好友,在周草的引荐下,李安民就在村小学里当了个刻钢板的油印工,偶尔代课,她的工资和叶卫军赚到的钱加在一起勉强能维持温饱。
  不久之后张良也来了,三个铁哥们儿聚在一块儿开了间“兄弟铺子”,生意红火,日子一天天好过起来,叶卫军也有了自己的住处。
  就在他打算和李安民正式结婚时,文革风暴来袭,出身土匪世家的张良离开白伏镇,跟随亲人兄弟逃往偏僻的山村里避风头。
  曾经在肃反运动中起到骨干作用的吴姓党委书记又来到白伏镇所属地区传达上级指示,发动群众继续干革命。就在这期间,吴妻找到了李安民,她不能让女儿跟特务的儿子在一起,她的现任丈夫也不允许。
  吴书记替妻子的女儿安排好了后路,要把李安民嫁给他的老上级,那位高级领导干部在肃反运动中勇于整顿妻子、大义灭亲,取得了党和人民的支持信任。
  吴妻怕女儿不答应,把这约定即成的事瞒了下来,她对叶卫军说:总不能让我女儿没名没分地跟着你,就算安民不理会闲言碎语,你这做丈夫的就能看着妻子受委屈?我不求你三媒六聘下全礼,至少要有个走过门的程序,你让安民先跟我回去,挑个吉日上门迎亲,我亲自把女儿的手交给你,让别人都看到,我女儿是你叶家名正言顺的媳妇儿。
  那时,大面积武斗还没有在白伏镇爆发,叶卫军只知道自己的父亲平安熬过了肃反运动,却不知道他在文革中又被翻出底案,最终因不堪羞辱自杀身亡,李安民的父亲也死在了狱中。
  这些吴妻都没说,她只报喜不报忧,麻痹了叶卫军和李安民的神经。在吴妻与叶卫军把日期定好后,李安民才肯跟母亲回到她的家里。
  李安民被关在闺房里,送礼道贺的人来了又去,没人告诉她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她只能盼星星盼月亮,日日盼着丈夫接她回家。
  迎亲那天,李安民像个木娃娃似的被吴妻摆布着穿上旗袍,盖上红盖头之后,她终于有了待嫁的女儿心,开始憧憬叶卫军掀起盖头的那一刻,用他那总是沾着黑油的大手,牵起她,带她远离面目可憎的人群。
  可是她没能等到叶卫军。
  1967年秋,全国范围内出现了激烈的武斗,从拳头乱棍发展成为刀枪火炮,叶卫军的黑历史被扒了出来——特务的儿子,战俘,在那个丧失公理正义的疯狂时期,这两大罪状能把人生生给压成肉酱。包括炮筒在内,他们三兄弟全被贴上黑五类的标签,亲朋好友无不人人自危,当时撇清关系的都没事,没及时撇清关系的都被迫害致死。
  苗青因维护炮筒被公开挂牌批斗,当时她已有身孕,未婚夫却为了撇清关系污蔑她是妓女,当众剖腹取子以证“清白”,炮筒用铁锹砸碎了负心汉的脑袋,抱着苗青的尸体跳河。
  周草被冠上“支持反革命,发布煽动性言论”的罪名被捕入狱,在牢里被乱锤砸死,草席裹尸抛下河沟,对外声称是自杀。
  张良与其家人兄弟逃亡到浣溪镇观音村避灾,就藏身在观音庙的枯井下,后来得知白伏镇的变故,冲动地带着武器回去报仇,结果在闯警戒线时被发现,就地枪决在盘山路上。
  叶卫军被造反派联合围剿,因暴力抗捕,在防空洞前遭乱斧劈死,当李安民穿着嫁衣赶到现场时,叶卫军早已倒在血泊里。]


[22]  轮回的结点

  故事到此告一段落,叶卫军看向呆若木鸡的李安民,轻声问:“怎么样?我是不是也有当小说家的天分?”
  李安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久久都没有从这个故事中回过神来,这真的只是编出来的故事吗?
  “是真的。”
  “假的。”
  “我听观花婆说过,在你老家有个传奇性人物,名叫叶锦文,他跟这故事里的叶老大经历一样。”
  苗晴是故事里的苗青,周坤是故事里的周草,高涵奶奶到死都惦记着一个“阿草”,这不可能都是巧合,李安民不相信这些都是编出来的。
  叶卫军笑着说:“编故事就是要几分真掺着几分假,听起来才像那么回事儿,小妹,故事只是一个美好的幻想,我总想着你跟我是注定的缘分,所以现在才成了被拴在一条线上的蚂蚱。”
  李安民不让他打马虎眼:“那你告诉我,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我的经历是真,死在隧道里的不止我一个,那时候的人不像人,像发狂的畜生。”
  “我听说死的是个叫油子的土匪头。”
  “油子是张良的外号,他也不是土匪,只是家底不太好,张良在闯警戒线时开枪射杀了几个人,他们找不到他的尸体,就把夸大捏造的罪行全安在我头上,你能想象吗?很多战士,不管在战场上受了多重的伤,哪怕是面对敌军的拷问也没有软下腰,挨自己人整的时候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叶卫军胸口微微收缩。
  李安民马上就抚了上去,问道:“那你为什么还去参加越战?”就她所知,很多那时候过来的人都对这个国家和ZF失望了,甚至绝望。
  叶卫军说失望不是没有,活得时间一长,很多事情也就想开了,对越反击保的不是某个政权,而是民族尊严,被人欺负到头上来,打回去也是该的。
  “那时候也差不多该放弃叶兵的身份了,战死也算是个好结局。”
  不能说叶卫军迂,就算走过这么漫长的岁月,他还是没忘记身为军人的责任并始终以此为荣,李安民能理解这种心情,不管他说出来的故事是真是假,反正现在也没差的了,李安民抖擞精神,决定好好享受眼下的生活。
  观音象又出现三次就再也没动静了,祭坛所在的洞府被从壁顶降下来的黑石板围住,黑石板上有一扇铁门正对着通往石屋的溶洞。这么一隔,就使得祭坛和溶洞成了完全封闭的空间,唯一能出入这处空间的V形裂口被石板堵得严严实实。
  每隔一段时间,灰鼠群就会被放出来一部分,让它们在石板圈定的范围内活动,叶卫军需要通过石板上的铁门进入洞府里捕食老鼠,竭尽所能地削减灰鼠数量。
  李安民本来也没指望能出去,封不封闭对她来说没什么差别。洞窖里的生活并不像预想的那么枯燥,地幔层下会不时有间隙性热流通过,把浅洼里的水烘得微热,在那时,李安民就会脱光了在温水里打滚,经常滚出满身擦伤来。
  洞里的生物有蛤蟆、蜥蜴和一种叫条湾的水生物,黑色无鳞,外形和触感像泥鳅,约有两指长,经常会跟着地下水流成群地涌进来,李安民直觉这玩意儿很好吃,没事就守在进水口捕捞,挤掉泥肠后,冲洗干净,切成小片,用牙签挑着在蜡烛上烤。
  岩壁上还有可食用的青苔,只要叶卫军说能吃的,李安民都毫不犹豫地尝试,一开始还会拉肚子,等适应后,连刮出来的石头粉她都敢吃——用来补充微量元素。
  李安民还请叶卫军教她学习近身搏斗术,其实她只是想看叶卫军做示范,方便欣赏他的肌肉运动和漂亮的格斗动作。
  叶卫军会很细心地记录她每天的进食分量,还会去观察粪便的颜色来确定她的健康状况,这点让李安民感到很尴尬。
  有一天,李安民在靠近祭坛的矮穴里发现了一粒粒黑色果实,她试吃了一个,果肉是软的,酸中带苦,味道不差,她就拿这果子去下条湾的腥臭气,谁知道这果肉跟条湾的属性相克,李安民食物中毒,得了痢疾,吃多少吐多少,人迅速消瘦下来,叶卫军好歹还有肌肉,她却形销骨立,像副只搭了层皮的骷髅,虚弱地躺在石炕上动弹不得。
  叶卫军没有储存常备药品,因为他自己不需要,李安民把背包里的消炎药和胃舒平全吃完了,可是一直没有好转,浑身烧得发烫,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发烧是最糟糕的,可能是感染了寄生虫,也可能是内脏受损,她经常烧到半晕厥状态,再从昏睡中被热醒,她觉得她可能要死了。
  叶卫军没日没夜地守在李安民身边,用嘴喂着喝水,把食物和肉嚼碎了吐到她口腔里,伸舌头舔开红肿的喉管,帮她吞咽。每当地下热流涌上来时,叶卫军就会抱着李安民去泡温水,擦拭身体来降热度。
  烧得头晕眼花时,李安民会拽着叶卫军的手说:“卫军哥,等我死了之后,你把我的灵魂拴在裤腰带上,走到哪里都要带上我,我就算死了,做鬼了,也要陪你。”
  叶卫军会用很温柔的语调在她耳边轻喃:“好,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到哪里,我都会带上你。”
  李安民还不放心,又说糊涂话:“那你也一样,就算死了也要跟我在一起,我不要一辈子,二辈子也不够,卫军哥,我想你陪着过生生世世。”她忘了叶卫军是已经死过的人。
  叶卫军抓起她的手,摸着干瘦的小指头,轻声说:“你看,这里系着红线,跟我的红线连在一起,知道吗?这是姻缘线,只要姻缘线不断,不管分开多少次,我们总是能在一起。”
  李安民就在这些甜蜜的情话中逐渐恢复健康,高烧就像是一次免疫系统的大革命,让身体的抵抗力更上一层楼,李安民熬过了这次革命,体质变强,精神更加旺健。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李安民完全适应了地底生活,她很会自娱自乐,经常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法,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小两口不知道在这名副其实的洞房里过了多久,也许半年,也许一年,甚至更久。某一日,围住洞府的石板再度升起,红手观音显像,地面上的辟邪图腾将灰鼠群重新驱赶到地底,在那之后,鼠群和白甲虫再也没出现过。
  叶卫军不用再承受魂气相冲的痛苦,没有灰鼠的撕咬,他的身体逐渐复原,就在李安民为此欣喜的时候,腐坏又开始了,并且发展迅速,溃烂面以腹部为中心朝四肢蔓延,不仅外皮破损,连肌肉层也变绿腐烂。
  虽然叶卫军什么也没有说,但是李安民知道,他的肉体已经撑到了极限,缚灵术很快就会失效,他的灵魂总算能得到解脱了。
  在肌肉腐烂之后,叶卫军出现了衰老的现象,行动变得迟缓,背总是弓着直不起来,手部会不自觉的抽动,他经常靠在墙壁上发呆,仰面朝天,嘴巴无意义的一开一合。随着腐烂的加深,叶卫军的牙齿和头发也脱落得寥寥无几。
  李安民就像他照顾自己时一样,把食物嚼碎了喂进他的嘴里,喂一口食再喂一口水,叶卫军会反射性做吞咽动作。李安民用湿布巾轻按他的身体,不指望能擦去血水,只希望能用这种方法让他感到舒适些。
  肌肉的腐烂愈发严重,从肌肉层里流出深褐色的液体,关节部位隐约能看到白骨。叶卫军已经坐不直了,头皮凹陷,顶部就像缺了一块。李安民扶他躺在石炕上,小心地脱去军靴,鞋囊里能倒出混着血肉的脓水,后脚跟和脚趾的部位只剩下骨头,肉烂得用手指轻轻一掠,就能掠下肉泥来。
  李安民跟叶卫军睡在一起,靠在他头边,滔滔不绝地说话,她知道叶卫军已经听不见了,但是她还想说,想把所有的心事和感情都通过话语表达出来。
  叶卫军凸着眼球一瞬不瞬地望着天花板,分开两排牙齿,伴着气声道:“祭坛……带我去……”
  李安民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他说要通过红手观音象才能超脱,可李安民不知道红手观音什么时候才会出现,于是她把被褥和生活用品先带到祭坛上,再背叶卫军过去。
  叶卫军变得很轻了,几乎只剩下骨架的重量,李安民缩短步距,不让身体起伏太大,背着叶卫军一步一步朝洞府里走,把他放躺在被褥上,布面立刻就被污水濡湿。
  李安民连被子带人一起拖拽到悬浮石下,这样一来,当观音显像的时候,最先照射到的就是叶卫军。
  红手观音不出现,叶卫军就要这么干耗着自己的肉体,直到耗得只剩白骨为止,他几乎没有知觉了,瞳孔无光,身上的肉像被冲刷过的烂泥一般融化着,流淌到被面上。
  叶卫军的脸早已血肉成糜,原本高挺的鼻梁不见了,只剩一个近乎三角形的黑洞,上嘴唇丝丝拉拉地贴在牙齿上,他的身体瘪了下去,两根肋骨戳出肉外,甚至能看到里面的内脏。但是他还在吃力地喘息着,这不是在呼吸,而是一点一滴地消耗着残存的魂气。
  李安民趴在他身边,把小指升到他的眼前,笑着说:“看,卫军哥,你看,这上面拴着一根红线,你说过,这上面系的是姻缘线,顺着线找,就能找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她把叶卫军枯柴似的手也举了起来,把两人的小指并在一起,“我们的线连起来了,不会再断开,下一次,再下一次,每次每次,我都能找到你。”
  李安民就这么对着一具没有反应的躯体自说自话,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侧身躺在地下,凑到叶卫军的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他的名字,不厌其烦,像怎么也唤不够似的,她伸手轻抚黏软的面颊,亲吻他的颧骨和牙齿。
  她没数日子,不知道熬了多久,地下发出爆破的声响,灰鼠群从浅坑里窜出来,石坛上升,白甲虫纷涌而出,李安民趴在叶卫军身上护住他的身体,没等灰鼠群冲上石坛,红手观音显像了,悬浮石发出七彩斑斓的光束,打在铜镜上,折射出绚烂的金光。
  叶卫军的眼球在微微颤动,放大的瞳孔在触及光线时竟然剧烈收缩了一下,闪烁出炙热的光彩,是一种急切而又渴望的期冀,他朝着上方的金色海洋伸出一只手,牙齿微微颤动。
  李安民托起叶卫军的后脑抬高,把耳朵凑近,轻声说:“卫军哥,我在这里,你要说什么?我在听。”
  叶卫军眼神定住,瞳孔逐渐放大,含糊不清的话语随着最后一口浊气溢出喉咙。
  “看……安民,澎淮湖的荷花开了……”
  李安民只在他编的故事里去过澎淮湖,那个湖如今已经不存在了,她没有见过,可当叶卫军在她耳边呢喃出“澎淮湖”这三个字时,眼前浮现出一片葱翠的绿色,满湖莲荷,红衣腻粉,一艘渔船在荷叶中缓缓穿行,一名穿黑短褂的少年跨在船头,持长篙撑船,在他身后坐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把上身探出船外伸手捞水,花光人面,掩映迷离,他在笑,她也在笑,画面就定在了这里。
  [哥,为什么爹说以后我要住进你家里?
  那当然,你是我媳妇儿,等我娶了你,你还要跟我住一间房里。
  你现在娶,明天我就去你家,天天跟你出来玩,不用写字念书,我讨厌上课。
  不行,你年纪小,我跟我爸说好了,我要当志愿兵,上战场去打美国鬼子,等我当了英雄回来,就风风光光地把你娶进门,让你当英雄的老婆。
  我妈说打战会死好多人,你要是死了怎么办?
  哈哈,那你就当鬼英雄的媳妇儿喽!]
  李安民瞪大眼,歪过头,抓住折叠斧,朝斜上方举起,手臂一抽,用劲往自己的脖子上砍去……
  鲜血如散花似的喷溅出来,溅在祭坛上,洒入金光里,地面上的符阵散射出刺目的白光,周围出现许多人和动物,这些人穿着古朴的服饰,手里拿着长武器,有的人站着,有的人骑在兽上,就跟在千龙洞里看到的幻境一样。
  李安民感觉不到疼痛,她迷离地半睁着眼睛,看到最前排的人嘴巴开合,似乎是在对她说话,但是她什么也听不见,只觉得浑身绵软,像被包裹在云里。
  就在这时,一只穿着黑布鞋的脚出现在模糊的视线内,幽幽的声音传来:“你想和他在一起,永远都不分开吗?”
  曾经什么时候,也是同样的场景——穿着嫁衣的女人把男人的尸体拖进了地道里,女人的手臂上有几道伤口,正汩汩地冒着血,她因为失血过多晕倒在男人身上,迷糊之中,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想跟他永远在一起吗?现在还来得及挽回。”
  李安民无声地轻笑,叶卫军这个大骗子,原来交换条件的人是她……她把自己赔了进去,却让他变成了一具活死人……


[23]  共生

  李安民再度醒来时已经被移到一座宽敞的四方石窖里,气温很低,地面上白气氤氲,她躺在符阵里,一道血线从她手下延伸出去,延伸到靠在石壁前的高台上。李安民坐起身,惊见那台子上睡着的竟然是她自己。
  李安民跳了起来,手臂上一阵刺痛,她看下去,发现手肘部位被包扎过,手脚俱全,捏着肉会疼,脚下也有影子,她不是鬼,那台子上的又是谁?
  李安民走近了看,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有道伤口,是被折叠斧砍出来的,她还记得在祭坛里发生的事,她本来希望不能同生就一起死,一起超脱,可就在意识模糊时,黄半仙出现了,她那时说不出话来,却打从心底渴望面前的神人能伸手拉他们一把,就这么各自投胎,怎么想怎么不甘心。
  念头闪过之后,出现在周围的古人化作团团白光射入叶卫军残破不堪的身体里,再然后,金光把所有的景物都吞没了,她也随之失去意识,再度睁开眼睛后人就到了这里。
  正在疑惑时,一个小身影扑到李安民身上,抱住她的腿,抬起头,甜甜唤道:“妈妈,你醒了?”
  是丽丽,李安民顺应本能地摸上她白嫩的小脸蛋,蹲下来问:“丽丽,这是哪里?黄半仙呢?”
  “他在替叶哥回魂。”
  张良从暗处走出来,快步跨到李安民面前,揪起她的衣领,恶狠狠地骂道:“你他妈是我见过最残忍的女人,为什么就不能放他安息?上一次也是,这一回也是,你让叶哥的心血全白费了!”
  上一回,李安民拖着叶卫军的尸体闯进地道里,黄半仙给她出了一道选择题:是要一起被祭坛吸收,还是共同活在这个世上。
  这一回,黄半仙又出了一道选择题:是要一起超生还是共同活下去。
  其实李安民心里很清楚叶卫军渴望解脱,他活得累,别人看得也累,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这在张良看来就是不顾他人意愿的自私做法,任谁看到叶卫军那副血肉伶仃的残躯都会认为他生不如死。
  张良说,原本该在地下吃老鼠的不是叶卫军,而是她李安民,是她与黄半仙定下的协议,最后却让叶卫军承担了恶果,叶卫军自愿替李安民揽下责任,只希望她能过回普通人的生活。
  黄半仙用炮筒等人的灵魂挟制叶卫军,让他把李安民送到祭坛上,只要能让观音显像,他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李安民原本可以回去继续当学生过好日子,叶卫军也可以在缚灵术解除后得到超脱。
  但是李安民又让所有的事情都回归了原点,又走回了以前的老路。
  就在张良气冲如牛时,黄半仙和小商从里面的房间里走出来,小商替高台上的那具身体缝合伤口,黄半仙递给李安民一面镜子。
  李安民看着镜中人:没有血色的皮肤,白里透青,细瘦的瓜子脸,眼下有两颗红痣,黑亮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这竟然是叶卫军藏在石板下的那个女人,叶卫军是个满口谎言的大骗子,骗她说那只是一具蜡像。
  李安民捏脸拍手,除了体温稍凉,并没有任何异样的感受,她看向黄半仙:“是借尸还魂?”
  黄半仙推了推眼镜,笑眯眯地告诉她:“这只是物归原主,我把你的灵魂还回你最初的身体里,作为交换……”他指向高台,“那具经过培育的躯壳要替代被火化的李怀安成为我的私有财产。”
  “李怀安又是怎么回事!她不是我妈?我爸又是谁?”
  黄半仙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先向她普及了一个词——“感生”。
  古有“感生”一说,是指女性接受瑶光之精自孕成形,颛顼帝和汉高祖刘邦都被记载为感生而育。传说在远古时期就有类似的交神仪式,挑选处女为祭品献给神明,女人与神明交合后所生下的孩子通常会在祭礼中担当重要角色。
  而事实上并没有所谓的神明,而是在经过不断尝试之后发现了一种以精养魄,育生胎体的自生法,作为母体的媒介只是用来存放灵魂和聚合魂气的血肉容器。
  李怀安的身体就是这样一具特殊的魂器,承纳了李安民的精气和灵魂,再育生出另一个传承了自身体质的生命体。但是育生法的成功率很低,灵魂与躯壳必须具备高度的融合性,一旦产生排斥,就会出现胎死腹中或早夭的悲剧。
  据黄半仙说,李怀安生于民末清初时期,曾被挑选为宫廷驱傩式的降坛振女,她的体质是自然天长的双阴体,死后尸体就被黄家收养。黄半仙期望能在李家后人中找到与这具躯体匹配的灵魂,之所以会盯上李安民,是因为在她身上出现了返祖现象。
  黄半仙将死灵的魂气融入李安民的灵魂,再转移到李怀安这个媒介上,借此培育出的生命体不仅遗传了李怀安的特殊体质,也具备常人所没有的巨大魄容度,能够容纳更多魂气,让祭坛上的符阵发挥应有的效用。
  李安民花了很长时间才把黄半仙的话消化完,说了那么多都是废话啊,搞了半天李怀安就相当于是体外受精的培养皿,李安民的灵魂是胚胎,死灵的魂气是胎盘,在她体内融合增生,产生了变异过后李安民-二代。
  二代小李同志回过神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不科学!”
  小商噗嗤笑了出来,娘声娘气地道:“要讲科学呀,你就不在这儿了。”
  又是那种尾音上扬的腔调,李安民总算记起来第一次听到这声音是在哪里了,是在大舟山的千龙洞里,被附身的导游就发出了小商的声音。
  李安民把镜子还给黄半仙,喃喃道:“我以为是转世投胎……”
  黄半仙轻轻摇头:“只是一种移魂再生术,没经轮回怎么能叫转世。”
  “那李怀安到底算我的什么!祖先?老妈?”
  “叶卫军遇到的李怀安,身体虽然是你的祖辈,躯壳内的灵魂却是你的,感情、记忆都只属于你一个人,你是不是经常会想起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那不是幻觉,而是残留在灵魂深处的记忆。”黄半仙指了指李安民。
  李安民戒备地盯着他:“你这样折腾到底有什么目的?”
  黄半仙用鄙视的眼神瞟她一眼:“真是好心被当作驴肝肺,你跟小叶渊源匪浅,我借你们来用用,再给你们点好处,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我这人一向很有爱心。”他抬手摸小胡子,笑得像只成精的老狐狸。
  李安民直接把他的话当放气,问道:“叶卫军怎样了?还要靠甲虫来复原吗?”
  “有人愿意将魂气借生在他体内,那些持戈扬盾的古人是历代祭祀的振子振女,和李怀安一样,他们死后,灵魂沉眠于辟邪脸谱内,这是对你唤醒他们的一点谢礼。”
  黄半仙说五灵祭的祭祀系统是根据大傩——[四夫平神]演化而来,具体过程是由住持祭祀的“方相氏”带领四狂夫,驾方良,率百隶驱逐疫病神的一种祭祀仪式,所有参与祭祀的傩巫都是经过严格筛选,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祭礼就会失败。
  鲧时期,在如今的嵩山一带鼠灾成患,有人怀疑是疫鬼作祟,当时鲧伯派出一名带黄金面具的巫师筑水上祭坛,领数百勇士协力驱逐疫病,之后就形成了一种祭祀传统,主持祭礼的人被称作“老司”,到周朝时,宫廷祭礼逐渐完善,这才出现了方相氏、四狂夫等分工明确的职位。
  这种祭礼的发源于原始民族的自然崇拜,随着人类历史的发展,由群体祭祀变成宫廷仪式,到汉代以后才又通过娱乐形式逐渐回归民间,各种形式的祭祀活动被统称为傩,主持祭祀的人要带上方相面具,通过扮演驱鬼神来达到驱疫逐鬼的目的。李安民所持的傩神面具野史一种通灵的巫器,与祭坛里的驱邪脸谱作用相近。
  黄半仙说的那段历史,与宋玉玲所说的“疟鬼闹三江”很像,李安民问黄半仙知不知道宋玉玲的下落,黄半仙领她进入一个阴暗的房间里,房内陈列着许多灵牌,布置得像个灵堂,供桌下横着一副棺材。
  黄半仙推开一半,甲壳摩挲的声响传出来,李安民上前一看,惊叫一声,往后退开,棺材里装的是甲虫。
  黄半仙回头瞟了她一眼,捏着胡须笑道:“怕什么?你当初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李安民定了定心,往前迈上一步,又朝棺材里看,虫群上有个人形凸起,黄半仙轻叩棺盖,白甲虫朝两边散开,随着虫群的分散,一张熟悉的面孔展现在眼前——是宋玉玲。
  棺材里竟然躺着宋玉玲,她的口鼻和耳孔里还塞着一簇簇甲虫团,正在摆动着细小的腿脚往里面使劲钻。
  李安民看得头皮阵阵发麻,拍着心口退远,黄半仙缓缓推上棺盖,李安民问:“她死了?”
  “还活着,能不能继续活下去,要看她自己。”
  黄半仙说白甲虫是魂气的化体,当年他就是利用这些死灵的魂气融入李安民的灵魂里,宋玉玲自愿献出灵魂和躯体,想通过这种方法跳脱人生的框架,以死亡重生的形式周而复始地生存下去。
  但是宋玉玲不像李安民,她既没有特殊体质也没有老祖宗的本钱,成功的几率可说是微乎其微,最有可能出现的结果就是——灵魂被死灵的魂气撕裂,化成一窝子白甲虫,加入虫群的大部队中。
  李安民怔怔地发不出声音来,好半天才瞪向黄半仙:“你就答应了?”
  黄半仙摊手道:“我可是把最坏的后果都告诉她了,她却拿出八方邪禁符来恐吓我,你说,我能不答应么。”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尸贩子?养尸的?”
  “尸?别说得这么难听,管尸的跟咱同道不同行,咱们这边的行话叫空魄,简而言之就是存放灵魂的容器,空魄跟尸体不同,一旦遇到融合度高的灵魂,魂气就能带动体内的阴阳循环,不需要缚灵就能让人起死回生。”
  “说来说去还不是借尸还魂?”
  黄半仙扬起手指摇了摇,说:“你这不叫借尸还魂,是移魂术的一种,小叶那也不叫借尸还魂,叫缚灵,他生前的体质与常人无异,不适合制成空魄。”
  黄半仙说不是每个人死了,那身体都能用的,死尸不能自生魂气,就会出现像叶卫军那样的阴噬现象,需要靠外力辅助才能维持身体机能。
  虽然百隶显形将魂气借生在叶卫军身上,但日子久了,魂气还是会散,需要靠一种特殊的朱砂来封住七窍,这种朱砂比李安民的体质还稀有,黄半仙手里没有,他让李安民先回家报平安,等叶卫军醒了以后自然会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有张良作保,李安民才敢安心回去,从石窖里出来就是黄半仙的别墅,地窖入口竟然在供奉黄仙的祠堂后面。这个曾一度消失的建筑又出现在小常山里,李安民顺着台阶往上找,没找到山神庙,只找到了一尊泥塑雕像,塑像的服饰颜色与那日带她巡山的庙祝很像。
  临行前,小商悄悄给李安民透风:你不是第一次到那间地窖,还记得小叶带你来别墅的那次吗?半仙不是说要给你身上的那只小狐狸另找一处更好的巢穴……
  黄半仙在小商身后轻咳了一声,丽丽从半仙身后探出脑袋,冲着李安民灿然一笑,李安民顿时悟了,怪不得张良说她第一次见到丽丽不是在别墅,原来是在曲月桥的地下林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