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担儿鬼
离开白伏镇后,李安民进了艺东美院的分校,这所学校就建在小岗山下,校党委刘书记跟李安民的爷爷是大生产时期的旧识,那时候,严老还是刘书记的领导,如今是风水轮流转。高中毕业那会儿,李安民在选填志愿时曾想过上艺东,可惜分数线没达到,要托关系交钱,爷爷拉不下面子求人,才退而求其次,选了工大艺校。
艺东的校园环境比工大好,相对的,各方面费用也高。新班级只有十三个学生,跟李安民一样,全是从各地学校转来的关系户,课程安排也和系里其他班级不同,相当轻松,据说这是艺东的一个特色教学方案,实际上就是给愿意花钱买文凭的人开后门,做个表面形式。
这个班的学生从来就没聚齐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是有十三个人,课堂上能到七八个就算多的了,主任、老师态度冷漠,教课就像做任务,师生之间很少有感情交流,通常都是铃响来上课,下课抬腿走人。
艺东的校舍离教学楼不远,坐落在一片绿树银花中,周围环境布置得清幽宜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私家花园。李安民住在新建成不久的四号舍区,简称四舍,宿舍楼是栋六层组合式建筑,尖顶灰瓦,类似于法式洋房格局,远远望去就像个小教堂。李安民跟一名叫刘菲的女孩住一起,同住不同系,这姑娘两个月前才从三舍被转过来,据说是刘书记的侄女儿。
三楼有八间房,跟工大校舍一样,是四人间,李安民住的304宿舍却只有她跟刘菲两个人住,下铺睡觉,上铺则用来当杂物架。
李安民把行李箱放在上铺,叶卫军留下的黑色皮包塞床肚底下,这包成了她的随身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包就有种安心的感觉,但是那本笔记,她只大略翻了下,始终没有再看第二遍,看了,胸口会发闷,跟内容无关,是因为那一排排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把东西整理好之后,李安民坐在床边休息,刘菲体贴地递上一杯水,李安民向她道谢,随口问:“这宿舍没满员吗?以后还会有其他人过来住吧。”
刘菲摇头:“早住满了,要还有其他床位,肯定不会让你住这间。”
李安民听出些玄妙来,问:“怎么回事?”
刘菲坐在对面的床上,搓着手背说:“你才来的不知道,这宿舍经常发生怪事,一到晚上,水龙头就哗啦啦响,睡觉时感觉有人紧贴在背后,卫生间不知道什么东西在地上爬来爬去,听说这宿舍里死过人,不是死一个,是死了一宿舍,这么晦气的地方,谁还敢住?”
李安民伸手指她:“你不就住下来了?”说着喝了口水,嘴里发苦,还带点咸味,她随手把杯子搁桌上。
刘菲摆摆手说:“我没听到啊,没听到当然无所谓,可大家都挺怕的,晚上不敢出门,好在每个宿舍里有配卫生间,不然连上厕所都成问题。”
每个大学宿舍好像都有些这样那样的传言,晚上结伴上厕所也是常事,李安民不以为意,见刘菲眼神发亮,似乎挺有八卦欲望的,也就顺着她的话问:“这么玄乎?人是死在这间宿舍里的吗?”
刘菲点头,神秘兮兮地说:“你不知道,死得太蹊跷了,同一个死法,都是断头,一刀割。”她边说还边抬手在脖子上比划。
李安民收起玩笑心,正色道:“这是杀人案啊,凶手抓到了没?”
刘菲说:“头都没找到,更别说凶手了,刀口整整齐齐,连滴血沫子都没溅出来,你说这是人干的吗?肯定有鬼。”口气很笃定,好像她说了有鬼,这房里就必然有。
看她一副确有其事的模样,李安民只觉得好玩,如果这姑娘真相信那些鬼话,还敢一个人睡在死过人又闹鬼的房间里,倒确实有几分胆色,不过李安民认为刘菲是在故意夸大事实,把吓人当乐趣,所以完全没把她的话当真。
当晚,两人各自安睡,半夜时分,风吹窗响,李安民面朝里侧卧,睡得正香,忽然从卫生间里传出哗啦啦的水流声,水龙头开得很大,激流冲刷瓷石,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嘈杂。
李安民翻了个身,以为是刘菲在洗手,正想继续睡,却听见“啪”、“啪”的声音传出来,像是有人光着脚在地砖上踩来踩去,还能听见忽高忽低的吟声,幽幽的,飘忽不定。李安民一下子清醒过来,背上汗毛倒竖,她握住胸前的龙龟挂坠,循着声音望过去,就见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紧贴着卫生间的门框,像是有人趴在卫生间的地下,上半身从门缝中挤出来,双手朝前平伸,扒住地,指甲用力刮擦地砖,发出“唧唧”的尖锐响声。
李安民盯着那团黑影看了很长时间,又翻身朝里,没睡,闭上眼睛,把耳朵竖起来仔细分辨。水流声响了很长时间才停止,像是有人把水龙头给关上了,地下传来一阵“沙沙”的摩挲声,声音越来越近,像是有个人全身贴地,正以很缓慢的速度往这边蠕动爬行。李安民屏住呼吸,听到对面床铺发出细微的声响,那鬼玩意儿上了刘菲的床。李安民笑笑,拉高被子继续睡,一觉香甜到天亮,早上醒来神清气爽。
刘菲比李安民先起床,坐在床前拍保湿水,见她起来,“嗨”了一声,关心地问:“昨天睡得怎么样?”
李安民想了想,拍拍心口说:“你什么都没听到?”
刘菲眨巴着眼睛问:“听到什么?”
李安民把夜里的见闻描述了一遍,刘菲惊讶地说:“没有啊,我一点儿也没听见,可能是睡得太熟了。”
李安民不着痕迹地观察她的表情变化,默然不语,刘菲大概觉得她在害怕,皱眉说:“我看你也受不了,要不去跟管理员说说,反正房间宽敞得很,看哪间宿舍还能再挤个人。”
李安民说再看吧,刘菲“噢”了声,说那随便你,拍着脸走进卫生间,似乎还有些不开心。李安民心里有数,昨夜在地上爬的那团黑影跑不了就是刘菲,接下来的每个晚上,这姑娘都要弄出点动静来,李安民不晓得她是故弄玄虚还是无意识行为,所以特别留了个心眼,没当面戳破。
住在四舍的学生大多是有钱人家的子女,以暴发户居多,而舍监是个朴实严厉的大婶,性格耿直,不知通变,经常会因为用电不当、夜不归宿等管理上的问题得罪学生,学生之间成群抱团的风气很重,一个与她不对盘,那所有人都会跟着站在敌对面。学生们经常在背后嘲讽管理员大婶是乡下老土妈。
李安民心想谁不是从乡下过来的?你爱逛的商业街以前还是养猪场呢!于是她一有空就会去找管理员大婶套近乎,一回生两回熟,三四回这人际关系就牵上了,李安民看时机成熟,便向她探问关于宿舍闹鬼的事情。
大婶关上门,扬着肉手连连摆动,低声说:“别听那丫头瞎扯,我看她是想一个人霸间房才故意装神弄鬼,我跟你讲,以前她在三舍的时候也捉弄过同宿舍的舍友,被抓到小辫子就强辩说自己有梦游症,三舍管事的碍着刘书记的面子没怎么管,弄得那头很不愉快,正好这边有空房,才把她转过来,你也别宣扬,甭理她就成了。”
李安民点点头,小声问道:“我听她说什么四个女学生头被割了,没找到,有这回事?”
大婶拍腿大笑:“怎么可能?你想啊,这栋楼才建了多久?真要在宿舍里死了四个人,还是没头的,那情况可就严重了,还不传得沸沸扬扬,这年头啥事能遮得住?你家人还敢给你住进来?这楼没封就不错了,依我看哪,小丫头铁定是听了这地头上的一个传说故事,拿来变着花样胡诌,真是话经三张嘴,长虫也长腿。”
李安民最喜欢听故事,兴致勃勃地问:“那不长虫也不长腿的传说是什么样?阿姨,你讲来给我听听。”
大婶咂巴口茶,打开腮帮子,就说这小岗山的后山里有个鬼门洞,那不是正统的鬼门关,而是阴间在阳间的缺口,属于三不管地带,据说类似的缺口遍布全国各地,每逢七月半,鬼门大开,那些无法通过鬼门关的恶鬼厉鬼就悄悄从鬼门洞里偷跑到人世间为非作歹,从小岗山缺口溜出来的鬼被称作“担儿鬼”,它出来后就挑着担子挨家挨户索要人头,但凡有人死了或者得了重病的,都会被它割下脑袋装进担子下的箩筐里,等到箩筐装满了它才会离开。
有的人想出用纸人代替真人的应对措施,可这担儿鬼也聪明,它割下人头后还会在颅骨中央开道口,要是发现没血便知道被欺骗了,一怒之下,就会把那家人的脑袋全砍下来。恰巧七月半是西瓜上市的时节,卖西瓜的小贩挑着担子游走在大街小巷高声吆喝叫卖,众人就想到用西瓜来充当人头,担儿鬼看到瓜瓤鲜红,以为是人的血肉,也就心满意足地挑着满箩筐的西瓜走了。
也有些不走运的人在走夜路时撞上担儿鬼,如果担儿鬼的箩筐还没装满,就会把那个人的头给割下来,装进筐里带走,这就是无头尸的由来。
管理员大婶说:“这故事流传了几十年,老一辈的人里啊,到现在还有七月半扎西瓜人避邪的习惯,想当年,小岗山农场就在那鬼门洞附近,我丈夫到公社插队,说队里遇到不少怪事,可当时在破四旧,没人敢声张,后来从上面调下来个干部,叫叶什么来着?叶兵!是懂这方面的行家,暗地里教给大伙不少应对的法子,这才算稳下民心。”
李安民乍听到叶兵的名字,像被雷劈了一样,当场就给劈呆了,她竟然把叶兵的存在给忘得一干二净,这个人可是叶卫军的父亲,好像还有什么更重要的、被她忽略的事情,李安民用劲甩头,把闪现出来的念头给甩散掉。
大婶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李安民愣了会儿,说:“没什么,就是想起我爷爷也在小岗山公社,他姓严,阿姨,你认得吗?”
大婶两手一拍,“哎呀”了一声,握住李安民的手,热络道:“弄了二年半,你就是严队长的孙女儿呀!唉?你不是姓李吗?”
李安民笑着说:“爷爷奶奶开明,我妈去世得早,他们就让我跟我妈姓。”
大婶啧啧有声,用一双看透世情的深邃眼瞳上下打量李安民,在她肩上拍了一巴掌,赞道:“不错,顶好,我看过严队长的照片,满身正气,你有他的范儿,还比他多了份机灵劲儿。”
听了管理员大婶的描述,李安民猜测所谓的闹鬼不过是刘菲在恶作剧,那姑娘也挺有坚持力,不间断地持续折腾,要换个人,没准这会儿早吵翻了,李安民懒得计较,随她玩儿去,该睡照睡,态度始终不变。刘菲早先对她还算礼貌,住久了那小脾气就显露出来了,生活上一点都不能将就,经常在一些小事上找茬。
李安民这人比较随性,对吃穿不讲究,花钱省,用东西更省,也不爱打扮,T恤牛仔裤一年穿到头,再加上平时跟管理员大婶走得近,宿舍姑娘们把她俩并称为“四舍双土”,见面打招呼,背后说小话,带点排挤性质。李安民从小到大都是好人缘,虽然真正交心的知己就一两个,但走到哪里都能吃得开,被这么集体抗拒还是头一回经历,觉得挺有意思的。
刘菲有时会到隔壁宿舍窜门子,对其他同学抱怨说自己的洗发精少了、肥皂被人用了、水果给人吃了等等,开着门聊天,刻意扯高嗓子讲给李安民听,这些都是小事,随她说破嘴皮子,李安民也不在意,想想觉得好笑,以刘菲这性子,估计全宿舍楼也就她能受得住,但是别的姑娘宁可跟刘菲交好也不愿亲近她李安民,看来这就是所谓的品牌效应,刘菲是官二代,钱总是会跟着权转,李安民的外包装是乡土国货,全身上下贴满穷人标签,还没脾气,跟她这种人走在一起可能会觉得降低格调。
李安民以往上过的学校都是爷爷奶奶商量着决定的,从来没有这种风气,难得严怀德主动一次,嘿,这地方选得可真妙,还额外附送社会实践课,能提前接触到人性的现实面,李安民估计严怀德根本没想那么多,只图交了钱能一劳永逸,也许他老人家连毕业后的出路都一并替她铺设好了。
李安民向来不在乎无关人士的眼光,她的生活重心就两个——家人、朋友,其余皆浮云。可她不在乎,不代表别人就愿意让她舒服。
有天下午没课,李安民在食堂打了饭菜带回宿舍吃,才进门就看到两姑娘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一个是刘菲,另一个很面生,好像不是这个舍区的学生。李安民打了声招呼,坐在床边,把方凳拖过来当桌子,正准备开吃,刘菲走上前问她:“喂,你有没有看到我的香水?”口气很冲。
李安民说没看到,还纳闷地多问了一句:“你有用香水?”
刘菲没好气地说:“不用不能送人啊?我特意买给我妈的生日礼物,迪奥的,八百多块!”
李安民看这架势,心里明白个七八分,这姑娘在怀疑舍友手脚不干净呢,于是她说:“真没看见,你摆哪儿的?”
刘菲说放行李箱里的,箱子没锁,李安民笑着望她:“贵重物品你怎么不锁好?”
刘菲看了旁边那女生一眼,那姑娘低声说:“箱子没锁,门锁了。”声音很细,跟赵小薇有点像,李安民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外表形象也很相似,都是娇小柔弱型的,李安民问:“你是?”
那女孩垂头盯着脚下,轻声说:“我、我叫李倩,跟……小菲同班,三舍时住一块儿……”
李安民发现她讲话有点大舌头,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客气地说:“咱俩还是同姓本家,我也姓李,李安民。”
李倩抬头看向她,眼光微微闪烁,很快又移开了,李安民觉得她有些欲言又止,刘菲把她拉到身后,理直气壮地提无理要求:“我想察察你的柜子和包!”
李安民本来想说:给你看是可以,找不到该怎说?
可是刘菲的眼神不怀好意,李倩下意识地朝床底下看,李安民留意到这些,当下脸色一沉,什么话也不说,弯腰把黑皮包拽出来拎到桌上,当着两人的面拉开拉链,一个印花精美的香水包装盒就横在笔记本上面。
刘菲没料到她会突然这么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李安民捞过桌上的抹布包住手,提起香水盒放到刘菲的床上,对刘菲说:“如果真是对我包里的物件感兴趣,劳烦你跟我打声招呼,不要擅自开包,里面有些药粉,沾上了对皮肤不好。”
她发现刘菲的行为幼稚得不像个大学生,这么明显的栽赃陷害有谁会信?李安民犯嘀咕了,难道自己看起来真像穷到要去偷香水的货吗?虽然八百是挺贵的。
刘菲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瞪着她叫道:“我的东西在你包里,你怎么解释?”
李安民反问她:“不是你把香水塞我包里的吗?我还没向你要解释。”
刘菲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小偷,偷了别人东西还不承认。”
李安民心说给你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平常小事就算了,这原则性上的问题她不会让步,于是把皮包里的寻龙套尺、罗盘和八卦镜等风水套装一样样摆在桌上,对刘菲说:“这东定寻龙尺的市价上千,罗盘是台北集易堂的八宅玉关盘,售价一千贰佰八,八卦镜经过古董鉴定。”当然,这都是李安民根据脑内常识和资料诌出来的,等诌完后突然想到,没准这些货真的就值这个价,她脸色当场就绿了,本来打算做场戏,这会儿倒真起了防备心。
她轻咳两声,接着道:“这些七七八八加起来,八百?呵呵,你跟我开玩笑呢,想栽也要选对人,下次麻烦你别再随便翻我的东西,这次呢,我也有责任,私人物品没好好保管,就算了。”
李安民边说边手脚麻利地把“可能很贵”的风水套件装回包里,捧起包小心翼翼地放进衣橱,拿钥匙,锁橱门。
李倩看得很仔细,怯怯地问:“你懂……这个?”
李安民说略通,李倩眼神微闪,看起来还想问些什么,刘菲瞪过去一眼,她就不吱声了,李安民觉得这两人不像朋友,像上下级。
刘菲瞪了李安民很久,咬牙切齿地说:“拽什么拽,不就是有两个臭钱吗?有什么好显摆的!”
李安民心说显摆的不是你吗?觉得这姑娘真够呛的,不想跟她多啰嗦,就说:“你要觉得抹不直,可以跟管理员阿姨要求换宿舍,反正房间够宽敞,再挤两个你都不算多。”然后坐回床边继续吃饭。
刘菲杵在原地愣半天,咬住下唇,不知道骂了句什么话,掉脸跑出门,李倩朝门口走了两步,回头小声说:“你……你明天有空吗?我去你班上找你。”停了停,加问了句:“可以吗?”
“当然,欢迎。”李安民冲她挥挥筷子,善意地笑了笑,李倩也回了个微笑,甜甜的,脸上泛起红晕,一直耷拉着的眼皮终于掀了起来,大眼睛乌黑水润,闪烁出灵动的光彩。她转身时,发丝飞扬,露出颈后的皮肤,皮肤上有道红痕,像是一圈红绳子绕在脖子上,隐隐约约,很不明显,等李安民想再细看时,她已经拐出门了。
这是李安民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也是最后一次,第二天,李倩在学校自杀了,她没去找李安民,中午上课之前,从3号楼的五楼平台跳下来,坠落时被二楼窗檐的凸出部位杠到腰部,头朝下栽落,颈上开花,当场丧命,搬运尸体的时候,稀烂的脑袋是用小铲子一铲一铲舀起来的。
事故发生后,刘菲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经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着李安民大吼大叫。李安民洗脸时不小心把她的肥皂盒碰掉地,这姑娘当时坐在床边,一蹦三尺高,冲进来就开骂,嗓门儿特大,李安民连说对不起,她不消停,从卫生间追到外面,揪着李安民吵个没完,像打了鸡血似的,歇斯底里,压根不听人讲话,纯是在发泄。
李安民考虑到李倩是她的朋友,人朋友死了,爆发一下也在常理中,所以没跟她较真,刘菲倒是越骂越来劲,李安民一看这势头收摄不住,就找个借口溜出门去找管理员聊天,等她火气下去了再回宿舍。
李倩死后的第三天晚上,熄灯没多久,李安民听到隔壁睡铺传来床板响动声,她睡得迷糊,掀开半边眼皮瞄过去,就见刘菲下床,摇摇晃晃地往卫生间走,进去之后又传来哗哗的水流声,水声中带着噪音,像是有个人在洗手,而且这声音没停,持续了很长时间,还传来沉闷的哼吟声,跟之前的声音有些区别,更清晰了,还能听到歌词,像是捂着嘴巴在念叨:“一冥柳打春,二冥下河灯……”
李安民心说这鬼把戏耍出花样来了,还唱民歌?当下翻身朝里,从枕头下摸出两团棉球堵住耳眼,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李安民被粗暴地摇醒,刚睁眼就对上刘菲气急败坏的红虾脸,李安民坐起来打个呵欠,抓着后脑问:“又怎么啦?”
刘菲劈头就骂:“你这人怎么那么无耻!吓唬我好玩儿吗?你知不知道我朋友死啦!?啊?你还拿这件事做文章!你要不要脸!你是不是人?”
李安民给骂得一头雾水,大嗓门提神,顿时睡意全消,她懵了会儿,发现刘菲浑身湿漉漉的,发尖还滴着水,这姑娘平时爱臭美,洗完澡还要占着卫生间吹干头发,没见她这么狼狈过。
李安民皱起眉头问:“你到底在说什么?”
刘菲在她肩上用力推了一把,眼圈泛红,拔尖嗓音吼叫:“少跟我装糊涂!你不就是想报复吗?前面我把香水盒放你包里,你表面上装好人,实际上心里惦记着吧,终于给你逮到机会了!你爽吧?把我弄成这样你开心了吧!”
这越说越不着调了,李安民掀被子下床,对她说:“我暂时不跟你谈,听不懂,你把语言好好组织一下再说。”挠着头发往卫生间走。
刘菲浑身发抖,抄起桌上的纸杯就往李安民身上砸,杯里还有水,就这么全喂给了李安民的T恤衫。李安民僵住了,纸杯弹落在地下,她缓缓转身朝向卫生间,地砖上全是水,一缕一缕的头发散落在地面上,还有些半拖半挂地垂在洗脸台边缘,水池里盛了半盆水,一张照片漂浮在凌乱的发丝中。
李安民走过去把照片拈起来,平摊在洗脸台上,这是刘菲和另一个女孩的合照,照片缺了一角,缺失的部位正好是那女孩的头,不像是被撕掉的,要说是被火烧化,却又没有焦黑痕迹,破损边缘还有胶质的细丝。
李安民回头问:“这是你跟李倩的合照?”
刘菲像是没听到,按住耳边大叫:“是你干的对不对?一定是你,是你干的,你要报复我!”她眼泛血丝,神情恐惧,嗓门叫到发哑,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依李安民对刘菲的了解,她的演技不行,不可能装得这么逼真。
李安民先没睬她,蹲□拈起一撮头发看长度,这些头发像抹了粘液似的,全贴在一起,形成小指粗细的发束,冰凉湿腻,挂在指上时有滑动感,不像头发,更像条长蚯蚓。发质粗黑,是长直发,李安民把头发压在额际上比了比,拖到腰部,刘菲是中长发,远达不到这个长度。
“不是我做的,你说我打哪儿找来这么多长发?附近有理发店还是假发厂?你指出来,我陪你一家家去对质。”李安民提起头发往刘菲面前送。
刘菲脸色发白,退到床边一屁股坐下,摇着头念叨:“是你干的!肯定是你干的……”
李安民把头发扔地上,拍拍手,耐着性子道:“真不是,我发疯了要把卫生间搞成这样,又不是你一个人在用。”她把台子上的发丝全拨下地,拿扫帚把这些头发扫在一起,为了预防万一,从龙龟里取了些混合粉末洒上去。
头发在碰到辟邪粉之后迅速蜷曲萎缩,散发出一股腐败的恶臭味,李安民对这种味道很熟悉,闻多了有免疫力,刘菲却受不了地捂住口鼻,闷声问:“你干什么?臭死了!”
李安民用报纸把头发包好,开窗透气,对她说:“散会儿气就好。”然后把水池清理出来,刷牙洗脸换衣服,揣了盒火柴在口袋里,拎上包,捧起报纸团往外走。
刘菲拦住她:“别走!把话讲清楚。”
李安民看看挂钟,说:“不早了,先去上课吧。”
刘菲说:“我今天没课。”
李安民在心里喊她大小姐了,回道:“我今天有课。”
刘菲气冲斗牛地朝她吼:“少来!谁不知道你们班是放牛班,全是半路插进来混文凭的!专业课上过几堂像样的?老师都不愿去教你们,主任也懒得管,打张报告能请半年假,毕业文凭照发,跟我们辛苦学出来的含金量一样,你烦什么?你需要上什么课?别假惺惺了!”
李安民无言以对,她真没应付过这款的,只能说:“人家怎么样我不管,一般没大事,我不会无故缺课,你要是害怕,可以先到隔壁宿舍等我。”李安民没给她留说话的空闲,闪出门大步往楼梯口走,后面传来砸东西的声音,李安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买易碎的茶杯。
下楼后,她拐到楼西的水塘边,看左右无人,将头发连着报纸一把火烧成灰烬,烟气浓黑腐臭,火里发出“吱吱”的声音,不像是在烧头发,更像是炼肥肉时脂肪出油的声响,这不寻常,普通头发不会碰到辟邪粉就起反应,会焦蔫萎缩就说明头发上有怨气。这些认知自动浮现在脑海里,李安民觉得这常识肯定是叶卫军教的,但她记不起那场景。
上午的课是色彩构成,讲理论,李安民一心二用,边听边琢磨事情,中午她怕刘菲纠缠,没回宿舍,勾搭上班里的三朵金花一起去食堂吃饭。
这三朵金花分别叫石蕾、龚鹃和徐晶晶,都是长腿时髦妹,爱化妆不爱学习,男生捧女生妒,属于骚包并且不怕被人议论的那一型,李安民跟她们其实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只因为这三人住在三舍,跟自杀的李倩是上下楼,这段时间,她们在班上也嚼了不少宿舍传闻,李安民找她们打听李倩的为人。
石蕾说:“见过几次面,没讲上话,她都是独来独往,像小老鼠似的,畏畏缩缩,专挑没人的地方钻。”
徐晶晶接道:“我觉得她有忧郁症,不然怎么会自杀?”
李安民问:“会不会是受排挤的?”
龚鹃说:“不知道啊,说她有语言障碍,大舌头,但也还好吧,我们三舍不像四舍,人挺杂的,二楼有个女孩脸上重度烫伤,皮肤疙疙瘩瘩的,跟大家不也关系好得很?那个李倩,我每回跟她打招呼她都不抬头,嗯嗯两声就过去了,我看啊,问题肯定出在她自己身上。”
石蕾指着李安民问:“跟你一个宿舍的,那趾气高扬的叫什么来着?”
“刘菲。”
石蕾弹了下手指,“对,刘菲,经常来这边找她,她俩原来住一块儿,刘菲搬走后,她也给调到其他房间去了。”
徐晶晶不明所以地看向李安民:“我说你打听这个干嘛?问姓刘的就知道了吧。”
李安民说:“她最近情绪不好,谁敢惹她,我这不是好奇才来找你们的吗?”
龚鹃瞟她:“看不出来你也够八卦的。”
李安民笑笑,不否认,又问:“李倩死前有没有和人发生什么冲突呀,我见过她,那样子,真想象不出来她会自杀。”
石蕾摇头说不清楚,李倩太自闭,除了跟刘菲走得近,貌似和其他人都不怎么讲话,徐晶晶插嘴:“我宿舍里有两个跟她同班的,说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虽然害羞少话,但也算不上孤僻,可能跟那件事有关。”
李安民眉头一跳,挨近了问:“哪件事?”
徐晶晶说:“我也不是太清楚,以前李倩跟刘菲住一起,可能她们家里跟学校有关系,没给那间宿舍安排其他人,后来又上了批新生,房间满了,才把另一个女孩插到刘菲她们宿舍,那个女生住了没半年就转走了,据说主要原因是偷窃,那女孩是农村上来的学生,手脚不干净,为这事还闹得挺大,当时李倩也在,还给刘菲做了证人,也有说是这两人联手,故意陷害那女孩,反正我们这些后插队的也闹不清谁是谁非,纯当听热闹。”
李安民想了想,问:“那个女孩是不是长头发?”卫生间里的长发显然也不是李倩的,长度质感不匹配。
三朵金花都说没问过,那女孩住的时间太短,大家对她映像不深。吃完饭后,李安民替姑娘们送盘子,石蕾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拉住李安民暧昧一笑,拇指指腹相贴,挑起眉头说:“还有个好玩的传闻,说李倩跟刘菲是那个,你懂的,两人总是腻在一起,有人看见过她们在学校厕所里打啵。”
李安民嘴角抽动,无语……
下午回宿舍,刘菲掐着李安民的胳膊不放手,她还穿着早上那件睡衣,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血丝,看来是真害怕了。
李安民说:“你先把昨晚的情况告诉我。”
刘菲还不放心她,问:“真不是你做的?你没趁我睡着把我拖进卫生间里?”
李安民反问:“真这么拖你还能睡得着?”
刘菲咬住下唇,隔了会儿,说道:“我……我不知道,我可能有点……深度睡眠症,夜里睡觉叫不醒,发生什么事都不知道。”
李安民愣住了,含蓄地问:“你每晚都要起床上厕所的吧?”
刘菲说没有,睡得很沉,一觉到天亮,直到李倩死的当天夜里,她在迷糊中听到有人唱歌,醒来后,发现自己手上捏着一张照片,就是那张在洗脸台里,跟李倩的双人合影。刘菲在睡前喜欢看时装杂志,杂志就随手扔在枕头边,她估猜照片有可能是不留心夹在杂志里的,睡觉时不知道怎么着就给摸了出来,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把杂志和照片一起扔进楼下的垃圾桶里。
刘菲把所有跟李倩相关的物件都给扔了,照她的说法是:死人的东西上有晦气。
李安民不好说什么,有点意外,刘菲竟然真有梦游症,看来在闹鬼这事上确实有些小误会,骗人掰故事是一回事,装神弄鬼地吓人又是另一回事,性质一样程度大不同。
接下来的第二天夜里,刘菲又听到有人哼小调,还有“噔”、“噔”的响声,很清晰,但只是听到这些声音,大脑还处于昏睡状态,她认为是在作梦,没惦记,可是在上课的路上,那张被扔掉的双人合照不知从什么地方飘落到刘菲脚边,在李倩脑袋的位置上,有块墨绿色的污渍,把她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乍一看,就像个无头女鬼。刘菲有些发毛,她没敢碰,用脚把照片踢进路边的排水沟里。
就在昨天半夜,刘菲很清楚地听到了哼歌声和冲水声,跟李安民听到的一样,今早一睁开眼,刘菲被吓得魂不附体,因为她首先看到的是自己的脸——沾着水珠,像被煮熟般通红的脸!
她没躺在床上,而是打着赤脚站在卫生间里,直挺挺地面对着洗脸台的镜子,像刚出水的落汤鸡,浑身上下激灵透湿,双手还浸泡水池里,黏滑的发束有如水蛇般一圈圈缠绕在手腕上,而那张被扔掉的合照,就在满盆乌丝中载沉载浮。
刘菲从来没遇到这种情况,以往就算梦游,最后也都会回到床上,没有清醒时身在别处的先例,所以她在害怕过后,第一反应就是怀疑李安民挟怨报复,利用夜行症做把戏整人。
李安民心说除了你之外还真没见过现实中有这么幼稚的,能遇上一个也是机缘,就问她:“你把香水放我包里,没事找茬,就是为了让我住不下去,你不愿跟人合住,是怕别人发现你会梦游?”那确实吓人又危险。
刘菲铿锵有力地落下一句话:“别想太多,我纯粹就是看你这种人不顺眼!”
李安民被噎得不轻,掠过这个不谈,又问:“听说你住三舍时除了李倩,还有一个舍友,后来转学了,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刘菲横了她一眼,习惯性地搓起手背:“没什么事,那女的是保送生,农村人,生活习惯很差,上厕所不关门不冲水,厕纸扔抽水马桶里,大姨妈来的时候,一池子红红的尿水,讲她,她还一副傲气样,不知道在傲什么,见过JP没见过这么JP的,有次李倩妈送西瓜到宿舍来,李倩也是好心,喊她一起吃,你知道她说什么?她说在她老家西瓜都是用来喂猪的,是人都不吃,这不是在骂我们不是人吗?”
她越说越激动,手砸上桌子,满脸鄙夷,李安民赶紧把话题拉回来:“她后来为什么转走?”
刘菲撇嘴说:“嫌这边费用高吧,早不知道干什么去的,还非要跑出来膈应人。”
李安民不跟她扯,只谈重点:“偷窃的事怎么说?是她偷你们谁的东西,还是你又不小心把什么盒子罐子放错地方了?”
刘菲瞪她一眼,露出不屑的笑容,满不在乎地说:“就是我捉弄她的又怎样了?玩玩而已,谁让她那么不识好歹,明明没那个份儿,还非要打肿脸充胖子,搞得好像自己多了不起似的,鼻孔镶头顶上,哼,我就是想挫挫她的锐气,谁知道她反应那么大,还跑去跳河明志,有必要吗?真是脑袋给门夹过了!”
李安民惊讶了:“跳河?”还有这事?
刘菲摆摆手,冷笑着说:“没死,被捞上来了,就是做个样子给人看呗,你是没瞧见那副要死要活的泼妇相,恶心死我了。”
李安民默默做深呼吸运动,轻声问:“那女孩是长头发?”
刘菲想都没想直接说:“没在意,是挺长的吧,她平时都不洗头。”顿了会儿,惊笑:“你不会以为头发丝什么的是那脑残在搞鬼吧,怎么可能,她早转校了!再说这房间门窗都关的好好的,她要怎么进来?我倒还真希望是她干的!好歹她还算个人。喂!姓李的,你真有办法整治那些脏东西吧?”
李安民老实说:“不知道,没把握,我看你挺相信这些神啊鬼的,干脆换个宿舍怎么样?可能真是宿舍的问题。”
刘菲不鸟她,尽往阴暗面上揣度:“我走了好让你一个人占便宜?门儿都没有。”
李安民跟她没法沟通,思来想去,从包里拿出铁盒,照着笔记上的做法,将桃木灰、硫磺粉和一种叫丹罗的红色沙晶按照比例混合在一起,用黄符包成两个三角小包,一份让刘菲随身带着,一份塞进龙龟内胆里。记得在赵小薇家时,就是用类似的粉末驱散了鬼灵,而眼下这幅药还加了据说能封闭气孔的丹罗,笔记上说道士做法时常用丹罗来防止鬼上身,其中含有少量朱砂粉。
李安民开始回想叶卫军以前是怎么处理这类事情的,可是想到头疼脑裂也就只能想出个大概来,临阵关头,除了随机应变之外也没有别的法子。
熄灯前,刘菲难得主动,用四袋咖啡粉冲了两杯苦浓的黑咖啡给李安民提神醒脑,李安民没敢躺下,和衣靠在床头,连被子也没盖。刘菲倒是睡得很安稳,她说她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不管发生天大的事情,晚上一到点就犯困,和阶段性嗜睡的症状很像。
如果叶卫军在旁边的话,肯定能从阴阳学说的角度推测出原因,但是李安民不行,她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没有任何计划性可言。
熬到半夜一点多,李安民抱着膀子点头打盹,一阵低吟传来,她立刻警醒,打开台灯,朝对面望过去,就见刘菲仰面朝天躺在床上,两眼圆瞪,眼神呆滞地直视正前方,她嘴巴紧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安民不敢出声,闭上眼睛仔细聆听,吟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好像是从窗外飘进来的,还伴随着“噔”、“噔”的声响。
就在这时,刘菲起床了,她的身体就像由两块断开的夹板组成,下半身没动,上身直挺挺地弹坐起来,转身,两腿平伸在床板外,再缓缓屈腿,让脚底落地,这种机械式的动作正常人很难做得出来,挪动身体时,还能听到骨骼“咔啦咔啦”的钝响。
刘菲站起来,绷直上身,以僵硬的姿态走向卫生间,进去后没多久,卫生间里就传出流水声。李安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往那方走去。
到门口时,她惊见刘菲笔直地站在洗脸台前飞快地搓手,动作很大,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昏暗的镜灯映照出一张白如涂墙的面孔,镜子里竟然不是刘菲的脸!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女孩。
李安民心里突突乱跳,咬紧下颌,再仔细一看,镜子里的影像,只有头是那个陌生女孩,而脖子以下的身体却仍是刘菲本人的,但是那颗人头与底下的身体明显不搭配,像是把一个人的头部跟另一具无头尸体拼凑起来,将脑袋强行插在断颈上,还没插对位置,那颗人头歪着,露出来的半截喉管与刘菲的颈项形成一个尖锐的凸角,好似脖子被硬生生扭断了似的。
李安民死死扒住门框,咽下口水,试图跟她沟通:“你……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那颗人头的下颌剧烈颤动,嘴巴一张,从里面喷吐出大量黑色毛发,这是镜中的影像,黑发并没有穿透镜面,而是从水龙头里流出来,长长的发丝带着黏液,一缕一缕地盘旋在积水中。池子里的水位不断上涨,那些头发就跟着自来水漫溢出来,流到地下,淌得到处都是。
李安民按住龙龟,又问:“你是不是……以前跟刘菲住在同一间宿舍,后来转走的那个女生?”
镜中人歪着脑袋僵直地站立,转动浑浊的眼球,将瞳孔对向李安民的方向,嘴巴张着没动,嘶哑拔尖的嗓音却回荡在房间上空:“我没有偷东西,是她们害我,我没有偷她的东西,为什么要陷害我?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为什么都不相信我?”
声音中带着愤怒,不像是在对人说话,而像是一种潜藏在内心的呐喊,撕裂、极端,近乎歇斯底里,李安民连忙安抚道:“我相信,我相信你,我知道不是你拿的,大家都知道,是刘菲不好,那你发泄也发泄过了,刘菲她也吸取教训了,这事……就这么算了吧?”
“我没有偷东西!她们害了我!大家都看不起我!不相信我!我没有偷她的东西,是她们害我,是她们害我,我要让她们跟我一样,全都跟我一样!”
声音变得尖锐刺耳,像是碾磨沙砾发出的噪声,让李安民感到脑袋胀痛,她心里叫衰,住宿舍遇到个蛮不讲理的舍友,这会儿又冒出来个根本不听人话的未知物体,是她倒运还是这学校本来就极品扎堆?
李安民正打算再接再励,却见刘菲转过身,一步一顿地朝外走,每走一步,头都要跟着摇晃两下,像随时都会掉下来似的。李安民退到床尾,想看她究竟想要干什么,没想到刘菲竟然爬到窗前的长桌上,打开窗户。
李安民一看不妙,当机立断,扑过去拦腰抱住她,这时,刘菲的半个身子已经探出窗外,像是有一股巨大的拉力在把她往楼下拉,就连李安民也跟着一起被拖扒在桌面上。
刘菲脸朝下,上身呈弓形弯曲,两条手臂垂得笔直,这种姿势,像是有人从下面用劲拉扯她的手。李安民的半个头探在窗外,瞧见刘菲的手腕处隐约泛出两点红光,身体一点一点朝下斜倾,李安民拼尽全身力气勒紧她,两脚勾住桌腿,前胸贴在桌面上被一寸寸带着往外滑,她快抓不住了,再这么下去,又要多添两条冤魂。
危急关头,揣在刘菲睡衣口袋里的符纸包被衣服的褶皱推出一角,李安民豁出去了,低头咬出纸包,往红光的方向喷过去,纸包在空中“啪”的散开,并且同时燃烧起来,黄粉裹着幽蓝的火苗向下坠落。
李安民听到“唧”的一声,红光消散,腐臭味扑鼻而来,她感到手上的重量一轻,知道药粉起效果了,赶紧连拖带拽地把刘菲拉回来,她的眼睛闭上了,瘫软在地下,呼吸均匀平稳,还在睡,而且睡得很香。李安民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凉飕飕的,那团蓝火掉在楼底下燃烧了一会儿就熄灭了,她关上窗户,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刘菲抬上床。
卫生间的水龙头没关,自来水还在哗哗作响,李安民犹豫片刻,走进去关水,她站在洗脸台前,不敢看镜子,垂头低眼,视线正对着水池,募然,一张苍白的脸浮出水面,细长的发丝散乱地搭在那张面孔上。
洗脸池里竟然盛了个人头!
李安民的手还按在开关上,动作在瞬间就僵住了,维持上身前倾的姿势,跟底下的脑袋面对面,距离不超过半尺。
人头的后脑勺沉在水里,只有一张脸露出水面,是刚才镜中所见的女孩,但是这次,在水池里的出现的面孔变得十分扭曲,五官移位,表情狰狞。
她张大嘴,乌黑的发束成缕成条地向外飞窜,有些落在水里,还有些往李安民身上缠绕过去,李安民来不及细想,后退两步,从龙龟中掏出粉包砸进水池里,蓝色的火焰瞬间在水面上燃烧蔓延开来,那张面孔发出拉扯塑料般尖利的嘶声,在浓密的发丝中搅动翻腾,它发出凄厉的哀嚎,撕拉声中夹杂着一个轻细的女声:“疼啊……疼啊……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李安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那头颅在火中痛苦挣扎,整张脸面像受热的蜡块一样变软融化,先是鼻子,然后是眼珠和嘴唇,一层一层溶蚀,最后终于化作一滩墨绿色的胶质,慢慢消散在水中。
李安民握紧龙龟,转身走出卫生间,坐在床上发呆,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她才半靠在床头昏昏睡去,结果没睡多久就又被摇醒了,刘菲那高八度的嗓音在头顶炸开:“喂!怎么回事呀?你给我起来!马上交代清楚!”
李安民给她摇得胃酸上升,半掀眼皮,疲软地问:“什……什么事,好好说。”
刘菲捏着鼻子叫:“你没闻到呀!臭死了,跟昨天那头发上的臭味一样,你到底解决了没呀?”
李安民强撑着起床,走到卫生间门口一看,头发没了,地上一滩滩的,全是墨绿色的胶质,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洗脸池里的水也变得浑浊粘稠。
李安民打着呵欠说:“解决是解决了……原因没闹清楚。”
刘菲扇着手,刻薄发言:“管它什么原因,全解决掉就行,喂!你可是真除干净了吧?”
李安民老实说:“不敢打包票,你要是不放心就换宿舍,我是建议你最好换宿舍。”
刘菲斜挑眼梢看她,扬起嘴角轻轻吐字:“你想得美。”语调不阴不阳的,有点腻人。
李安民诚心实意地跟她坦白:“我是说真的,跳大神这工作我连菜鸟都还算不上,不能给你提供任何保障,昨晚的事很危险,再来一次我扛不住,你也别怕我占你便宜,要不咱俩一起找管理员阿姨商量下,都插到别的宿舍去算了。”
刘菲不肯,也不让李安民走,指着卫生间使唤她:“你去打扫干净,那么脏兮兮的,叫我怎么刷牙洗脸?”
李安民真喊她小姐了,说道:“我一晚上没合眼,你让我睡会儿,中午我来弄,早上你就将就一下,行不?”
刘菲叉着腰瞪她:“不行!太臭了,你打扫干净再睡会死啊?还说不塌课,熬一夜就受不了了?不去上课啦?”
李安民不理她,靠回床上歪头打盹,刘菲又把她拉起来,放缓语气,说道:“你先打扫卫生,中午我请你吃饭。”
李安民见刘菲有点示好的意思,想想还要跟她相处一年多,也就妥协了,扫地拖地,全忙完差不多十点,李安民衣服都没换,趴在床上鼾声大作,没睡两个小时,刘菲回宿舍,敲着床栏把她喊起来,非拉她去食堂小炒部吃饭。
两人对桌坐,菜色丰盛,香味撩人,刘菲说:“吃啊,都拣贵的点,别说我亏待你。”
李安民也不跟她客气,有什么吃什么,顺便问:“你就不问问昨晚发生了什么?是谁捣的鬼?”
刘菲无所谓地说:“有什么好问的?反正是不干净的东西!”
李安民看向她,说道:“是跳河未遂的那个女生,我劝你最好去了解一下她目前的情况,在转走以后……她可能是出了什么意外,心里还惦记着被栽赃偷窃的事,没怨气就不会来找你。”
刘菲“嗤”的冷笑了一声:“什么栽赃?多大事啊!管她出什么意外,都跟我没关系,她死就死呗,活着不消停,死了变鬼还要作怪,真是蟑螂命,就该拿杀虫剂逮着朝死里喷。”
李安民跟刘菲话不投机半句多,没得讲,也懒得跟她争辩,只一个劲闷头吃饭,刘菲似乎心情很好,笑着说:“喂,小李子,一开始我怎么都看不惯你,时间长了蛤蟆也能成青蛙,我发觉你挺有用的,跟你住一起还算凑合。”
这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贬低,从刘菲嘴里说出来那算是相当高的评价了,虽然相互包容是和平共处的起点,好不容易她大小姐有心改善关系,李安民却觉得自己无福消受,琢磨着哪天跟管理员商量换宿舍,能换到三舍去更好,据说在李倩走了之后,她那张床空着没人肯睡,李安民倒不介意。
接下来的三天里,除了刘菲每夜梦游,再也没有发生其他怪事,正当李安民想松口气的时候,寂静的夜晚,又传来了沉闷的低吟声,这回一字一句都听得很清楚,歌是这么唱的:
一冥柳打春,走百病,放天灯。
剪花盆,二冥下河灯,施歌儿,稻谷皮。
担纸面,解门钉,三冥祭亡人,鬼包封,接头魂。
拐子脚,担挑担,三十二魂,九十二魂,铜锣催子回,东去无乡归。
这首歌是在民间流传已久的“三元招魂调”,通常是在做道场祭三官时所唱的祭歌,随着歌声渐近,空中传来“噔”、“噔”的响声,李安民瞪大眼睛,她看到一个挑着担子的干瘦老儿单腿蹬地,从窗户那头跳过来,“噔”、“噔”——是脚板落地发出的声音。
这老头全身发绿,戴着顶破草帽,帽檐遮住眼睛,鹰钩鼻如鸟喙般从皮肉拉呱的面部高高凸起,口裂一直斜开到耳前,周围皮肤干瘪内收,布满散射状的皱纹,几乎看不到嘴唇,他穿着马褂和齐膝的宽口裤,右手拿把短柄柴刀,刃口锋利,红光流动,左手握住担子,担下一前一后挂着两个箩筐,筐里满满的,竟全是人头。
这其中也有李倩的头颅,被脸面朝天地搁在最上层,她半睁着双眼,目光呆滞地望向天花板。怪老头跳到刘菲的床头,李安民想起来,却发现身体不听使唤,像被魇住了一样,想要大声叫喊,却连嘴巴也张不开。
怪老头用柴刀在刘菲的脖子上这么轻轻一划,她的头就掉了下来,从床上咕噜噜滚到箩筐里,跟李倩的脑袋额角贴额角地挨挤在一块儿,李安民看见李倩嘴角微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怪老头在割了人头之后也没耽搁,转过身,哼起歌谣往回跳,箩筐上下弹动,李倩和刘菲的头颅化作两团紧密相连的黑影,渐渐离开李安民的视线。
等到歌声完全消失,李安民猛地打了个抖,身体又能动了,她赶紧开台灯,扑到刘菲的床前察看,发现她睡得正香,两眼紧闭,头还好好地安在脖子上,李安民长出了口气,惴惴不安地回床躺下,心想那怪老头大概就是管理员大婶说的担儿鬼,但是中元节早就已经过去了。
这个晚上,刘菲居然没有梦游,躺床上睡得四平八稳,此后接连好几天都没再犯夜行症,只是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红痕,不仔细看发现不了,更离奇的是,刘菲的蛮横个性竟然有好转的迹象,变得沉默安静,平日里也不找李安民的麻烦了,李安民被她的转变弄得一惊一乍,跑去问管理员大婶担儿鬼是不是也有慈悲心肠的。
大婶笑道:“倒是听过一个传闻,说这担儿鬼本是三官大帝司下的巡差,专门给迷路的鬼魂引路,若鬼魂在阳间呆太久,那就走不动了,巡差这才拿担子把那些走不动的鬼魂给一担子一担子挑到阴路上,不过,这也就是一种说法,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无论真假,大婶这番话给李安民打了针强心剂,她从本能意愿上希望那怪老头就是个巡差,于是留心观察了半个月,没发现刘菲有任何异常状况,也就放宽心了。
令她想不到的是,就在学期临结束前半个月,刘菲……意外身亡,下楼梯时一脚踏空,失足跌落,由于底层楼梯较长,据目击者描述,她在台阶上连翻两跟头,快到底时,双腿一弹,把身体托向半空中,以跳水运动员从百米高台往下冲的姿势,头脚倒置,竖直地栽在水泥地上,脑袋一下子就爆开了。
照常理说,从那种高度摔下来,就算受到致命伤也不至于脑袋开花,可是刘菲的头却像个西瓜被狠狠砸在地上,稀里哗啦,从皮到瓤,全烂透了。一张合照静静地躺在血泊中,又是那张被刘菲丢进水塘里的合影,只不过这次,就连刘菲的头部也被融化成一个黑洞,两具无头的躯体并排站在照片中央,紧挨着,看上去无比亲密。
管理员大婶体贴地问李安民要不要换宿舍,李安民说不麻烦了,一个人住就一个人住,她还想再见一次担儿鬼,然后揪住它,非得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不可,可惜那怪老头再也没出现过。事故发生后,李安民到处打探转校姑娘的下落,偶然在某地方报纸版面上看到了一排触目惊心的红字标题:
大学女生卧轨自杀,头被齐颈碾碎。
报纸上用的是化名,跟转校女生同姓,看完正文,李安民直觉是她,不死心,跑去网吧,到[天衙论坛]搜索相关讯息,终于在[天衙扯淡]的一栋新闻综合楼里找到证据,只有不起眼的一个楼层提到了那个转校生的名字——汤慧珠。
李安民很难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情况,也无法分辨究竟是谁造成这一连串的悲剧,是转校女生?是那个怪老头?还是李倩……或者……其实是她李安民!
没救到人,什么也没弄清楚,李安民很沮丧,如果有叶卫军在身旁,想必会是另一种结局。李安民翻出笔记本来来回回地翻看,上面只记录了入门知识和辟邪方法,并没有教她该怎么分析情况,判断下一步的走向,也没告诉她要如何分辨鬼怪的善恶。
李安民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笔记上的内容,硬壳剥落,从夹层里滑出一张黑白照片,是张三寸大小的男女合照,照片上的女人除了年纪稍长,五官轮廓跟她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那男人,跟叶卫军长得一模一样,翻过来,照片背面用油性笔写了两个名字——叶兵、李怀安,是叶卫军的笔迹。
这张照片李安民见过,在叶卫军床下的老影集里,原来那天她趴在床下想找的东西就是影集。
李安民呆掉了,她怎么忘了叶兵和她母亲李怀安的关系?她怎么就能忘了叶兵有可能是她李安民的亲生父亲?记忆似乎出现了混乱,而她却不想追究下去,这很不对劲,李安民知道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在旁人眼里看来很正常的事故,她却能看到不寻常的一面,再遇到类似的情况该怎么办?一本笔记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李安民考虑去找叶卫军,可是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抗拒,抗拒去回想在白伏镇发生过的一切,光是念头这么一闪而过,她就难受得想撞墙。
正在郁结不开的当口,转机来了,一个大箱子通过快递寄到李安民的宿舍里,寄包裹的人是——Q宝商城?
[17] 傀儡百戏
不知道是谁以商城店家的名义发给李安民三样货——华硕A3超薄笔记本电脑,刻录光碟以及一盒皮影套装。内包装以纸符封口,笔记本电脑和光碟上都印着看不懂的咒文。
李安民手快拆了包装,没敢动货,先上Q宝网搜索店名——户西府皮影批发旗舰店,一搜就搜到了,店里除了卖皮影收藏,还有替人雕影画符的业务,掌柜名叫鲈鱼,据店铺上介绍说,此人祖上为有名的燕山派方士,顾客留言戏称他为鱼大仙。
李安民通过QQ联系到这位大仙,问他关于货物的事情。
鲈鱼:本人受托寄货,不方便透露客户资料,反正不是炸弹,我都检查过了,亲,碟片你先看,觉得有需要的话直接到店里来,地址就在皮影盒后面。
李安民:皮影是干嘛的?
鲈鱼说:想要我帮忙做中间转运人,当然得买我家的货,对不对啊,亲?
李安民抖:……
鲈鱼:亲,不用愁的,亲,钱对方帮你出了,你就留着当个纪念吧,我家的影人全是手工雕刻,极具收藏价值,还可以量身订做,过年前搞特价,亲,要不要来一套啊亲?
李安民浑身起鸡皮:……谢谢,88
鲈鱼:唉?亲!等下,亲,你不再看看?
鲈鱼发送了一个抖动窗口,李安民迅速下线搓胳膊。
回宿舍后,李安民把笔记本电源插上,启动,WIN7系统,桌面是一张皮影场景,杀毒软件、播放器齐全,她带着七分好奇三分警惕,把光碟插进吸入式光驱里,屏幕上自动弹出对话窗口,询问是否播放影片,点击ok,播放器打开,画面中出现一个类似于仓库的内空间,俯角六十度,房间里堆满木箱,镜头正对着三人,一女二男,女的是李安民她自己,而男人们被关在巨大的铁笼里,竟然是炮筒和……叶卫军。
这是监控录像!内容是被监禁在南顺时发生的事情,仓库内外都有监控,影像、声音非常清晰,李安民没仔细分辨人声,光是看到叶卫军的脸,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他说话时的神态和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李安民的心,让她感到窒闷刺痛,潜藏的感情一丝一丝漫溢出来,喉头抽得发疼,她想哭,想大声地痛哭一场,可是李安民忍住了,必须把这份锥心的思念保留下来,一旦哭了,把所有的情感都宣泄了,她怕她会失去回头追寻的勇气。
寄货的人毋庸置疑,肯定是宋玉玲,李安民不知道这女人又要耍什么花样,暂不去理会,提前请过年假,赶在春运高峰之前回了趟白伏镇。
中介店——关门
职工公寓——没人应门
炮筒和苗晴不知道去了哪儿,问隔壁卖杂货的大妈,说十一过后就没见店门开过,李安民就是在国庆节时离开镇上的,这点值得深思,也许这两人只是在做戏给她看。
李安民想到了一个关键人物黄半仙,叶卫军这帮子人有个共通点,他们都认识黄半仙,于是李安民去小常山找人,顺着进山的台阶往上爬,没找到黄半仙的别墅,台阶尽头是一座山神庙,庙祝老头信誓旦旦地说——这小常山里没有住家,还热心地带她去巡山,连根鸡毛也没捞到。
李安民颓丧地坐在庙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庙祝老头好心劝她:“道家主张天道自然,凡事不可强求,找不到就算了。”
李安民又去普灵寺打听黄半仙的下落,黄半仙醉心易学之前曾在普灵寺出家当和尚,与寺里住持慧远禅师是师兄弟关系,慧远禅师倒是有黄半仙的手机号,拨通了,提示手机用户在服务区外。
李安民还想再多探问些关于黄半仙的事迹,慧远禅师的嘴巴比蚌壳还紧,只友情送她一段临别赠言:“空中见花,花为幻化,说生说灭,皆是颠倒,无非是缘生而起,缘尽而散,万象由心造,迷者为苦,觉者成佛。”
李安民不是佛教徒,也不想成佛,只知道路要靠自己走,缘分要靠自己挣,一个季度的沉淀之后,她终于克服内心的恐惧,想通了,不愿再逃避了,于是回到白伏镇,却连个鬼影子也没见到,还要两老头来劝她放手,这意思是缘尽了,大家该散就散,各自回家找各妈,从此天涯不见?
那群人明摆着在划清界限,擅自把她拉进来又擅自把她赶出去,李安民不甘心,她没联系高涵和赵小薇,就住在城隍庙对面的招待所里,考虑下一步该往哪里去。半夜子时,突然传来“啪啪啪”的声音,急促,剧烈,像用软物高频率地拍击木板。李安民被吵醒,发现拍打声是从背包里传出来的,她开台灯下床,拉开包拉链,就见插在隔层里的皮影盒正在不停地颤动,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猛烈地撞击盒盖。
李安民心里打鼓,把皮影盒拿出来放在床上,轻轻撕开封条,翻开木盖子,盒底铺了一块挺括透亮的白纱布,是皮影专用的鱼油布,布面上躺着个土红色的皮影小人,没有竹棍的操纵,它竟然自己在动,蜷曲双腿双手,做出抱头的动作,在纱布上翻腾扭动。
这个皮影人虽然没有上彩漆,组成部分却比常规的十一部要多,关节灵活,能够模拟出非常逼真的姿态,只见它四肢抽动,头部左摇右晃,看起来似乎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皮影人的诡异动作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多才停下来,而且不是说停就停,还有个由重至轻的缓息过程。
李安民整夜没睡,第二天退了房,果断上网联系鲈鱼掌柜,问清他家实体店的交通路线,店开在潮州,远程旅行!为了省时间,李安民咬牙定机票,这是她有生以来头一回坐飞机独自旅游,在汕头中转,乘坐长途车,一波三折,终于抵达这座慕名已久的历史文化名城。
潮汕地区气候温暖,李安民脱下冬装塞进旅行包里,一身轻便自在,她随车来到户西府店所在的老城区,下车后,在城墙前站了许久,墙面泛着新建材特有的现代感,却仍然能感受到厚重的历史气息。进下水门,站在街口朝里看,高耸的牌坊组成奇妙的透视。李安民没走多久就迷路了,这里错综复杂,在她一外地人眼里看来,每条街道都差不多。
李安民穿街走巷,好不容易找到一家还开门的小吃店,买了袋潮州春饼,顺便向店老板问路,老奶奶倒是很热情,就是潮汕话太难琢磨,绕了半天才勉强听出个大概意思,李安民兜了一大圈又回到牌坊街附近,最后终于发现了夹在一堆小吃店中的工艺品专卖店,门面比叶卫军那家店还小,而且店名根本就不是“户西府”,而叫“卢虹百戏”,金字标牌竖着挂在门边,木板上刻有咒文装饰。
走进去看,狭长的空间仅容双人并行,很窄,但是深长,像个小胡同,柜台就横在胡同的尽头,内墙上还有一扇门,跟福百顺中介店的格局相似,两面墙壁上除了皮影还挂了些其他纪念品。
店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穿着白衬衫,眉清目秀,长得很像某林姓偶像歌手,李安民进门时,他正靠在椅背上玩笔记本电脑,见人来,当即丢鼠标起身,搓着手,满脸堆笑地招呼道:“欢迎光临,请问亲有什么需要?”
“你就是鲈鱼掌柜?”李安民问。
鲈鱼愣了下,歪过头:“亲是?”
李安民浑身抖了抖,回说:“我是[保家安民],Q上才聊过。”保家安民是李安民在网上通用的ID。
“噢噢……原来是你啊,亲,来,坐坐坐。”鲈鱼从柜台后搬张凳子出来,又热心地问:“要喝茶还是喝水?”
李安民都不要,连背包也没卸,直接问他:“在Q上你不肯说,现在我人来了,我问你,你家的皮影人是怎么回事,半夜起来跳舞,吓死我了。”
鲈鱼面带微笑,虚着眼睛上下打量她,像在评估猪肉质量,看了会儿,托起下巴说:“这是客户要求,我也不想吓你,亲,你是为了退货才特意找上门来的吗?”
李安民摇头说:“不退,但你得告诉我皮影会动的原因,还有,我要那个客户的联系方式。”
鲈鱼问了她一个不相关的问题:“亲,你相信这世上有成仙之术吗?”
李安民本着良心回答:“信,我什么都信,这世上发生什么都有可能,最不可信的只有人心。”她想了想,又加了句:“还有牛鬼蛇神的心。”
鲈鱼点点头,问:“亲叫什么名字?写身份证上的,全名。”
李安民也不拿乔,直说:“李安民。”
鲈鱼也笑嘻嘻地自我介绍:“我是卢虹,你要乐意,喊我鲈鱼也成。”他拉下铁皮门,打开内墙上的那扇木门,站在旁边,手朝里一摆,做个有请的动作:“走,咱们到下面谈。”
木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楼道,李安民跟在鲈鱼身后走下阶梯,地下室的空间很宽敞,像是一个皮影作坊,道具成堆,墙上挂满了皮影人和头谱,生旦净丑,各色各样,有的皮影上过漆,有的还摊在雕刻板上,房间内侧布置了白纱挂幕和演出台,演出台两侧支着黑色大篷。
据鲈鱼讲,店里客源除了收藏家和散客,还有民间艺术团,所有的皮影都必须经过演出测试才能出售,品质有保障。
“原本还有个老手艺的影刻师傅在这店里接活,前不久去世了,只剩下我光棍一条,还不晓得能不能招上人,这皮影艺术是越来越没落了。”鲈鱼叹着气,眼神黯淡。
李安民能理解他的忧郁,这时代的娱乐活动太多,几乎没人看皮影戏,制作和演出的艺人大多年过半百,有的早已辞世,老手艺得不到传承,只靠着一些传统爱好者和少量戏班来支撑,这门精湛的技艺眼看着就要失传,就需要靠像鲈鱼掌柜这样的年青一代来重新赋予它生命力,可惜这年头,还真没多少条“鲈鱼”,现在的年轻人能有几个喜欢看皮影戏的?
就在陪掌柜一起哀伤的当儿,从黑篷里走出一个女人,面孔很熟悉,正是宋玉玲,这女人的着装风格又变了,长直发简单地扎成马尾辫垂在背上,素面朝天,换了副黑框眼镜,上穿一件宽松式的圆摆黑衬衣,下套直筒牛仔裤,脚踏登山鞋,从精干利落的办公室白领摇身一变成为漂泊飒爽的休闲客。
宋玉玲身材高佻,卸了充气胸罩之后更显修长,黑框眼镜平添几分书卷气,就算李安民不喜欢这女人,也不得不承认这身装扮很有亲和力,比她前两个造型顺眼多了,体现出一种女性特有的帅气。
“你终于来了。”宋玉玲推了推眼镜,冲着李安民微笑,既不娇媚也不是公式化的招牌笑容,淡淡的,很自然,她往前迈步,不摆臀也不扭腰,鞋底落地有声,膝盖向外,连走路姿势也变得闲散随意,不显粗放,也没有特别女性化的特征。
李安民戒备地朝后退了两步,宋玉玲随即定住脚,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别怕,我不会再限制你的人身自由,要走要留随你意。”她的嗓音略偏低沉,语调轻松,与中性化的气质相得益彰。
“你在玩什么把戏?有事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拐弯抹角把我引到这儿来到底想干嘛?”李安民不客气地喷出连珠炮,对于曾经伤害过朋友的人没必要客气。
“我是好了伤疤忘不了疼啊,张同志下手太重,我这只手到现在还没好全,所以不敢公开露面。”宋玉玲倒是坦率得很,轻摇被张良扭折的那只手,手腕上还套着黑色护腕。
“这只是一方面。”鲈鱼接话,看了宋玉玲一眼,在得到后者点头示意之后才接着说:“另一方面是不希望谈话内容被有心人士听到。”
“什么意思?”李安民心头一动。
“只是猜测,为什么叶卫军和张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南顺的仓库,并且同时把我安排在别处的人手一网打尽,是谁通风报讯?会不会有这么一个人总是在暗处窥伺,这都是很难说的事。”宋玉玲也不故作神秘,她改换装扮气质之后,行事风格也随之变化。
鲈鱼把两人拉到桌前坐下,端来茶水果糖,大有促膝长谈的架势。
李安民不否认宋玉玲的猜测,她多少也有那么点感觉,只问:“你把我叫来潮州是为了避人耳目?如果真有人暗中窥视,我的动向恐怕早就被掌握了。”
鲈鱼神秘一笑:“我的店,普通的生物能进来,不普通的生物进不来,门头的咒文是我卢氏一门秘传的八方邪禁符,对狐鬼精怪乃至地水山仙皆有效。”
李安民狐疑地瞥向他:“这么自信?你到底是干哪行的?”
鲈鱼喝了口水,丢颗糖在嘴里,咬得咯吱响,说:“网店上不是有介绍吗?我就一生意人,祖上是燕山派方士,传到我这一代也荒废的差不多了。”
宋玉玲接话:“小卢是灵媒,擅长追踪术,私底下帮警方破过不少案子。”
鲈鱼“喂喂”了两声,像是挺不满宋玉玲揭他的底,李安民对鲈鱼的身份没兴趣,继续刚才的话题:“狐鬼精怪不能进,人总能进吧?”
宋玉玲说:“人无所谓,就算能掌握动向,也控制不了你的方向,该防的是那些能避过常人耳目,无孔不入的偷窥者。”
叶卫军曾说过他借助了黄半仙的某些资源,李安民不自觉地把这些资源和宋玉玲口中的偷窥者联系在一起,但她不觉得人就好防:“张良这人你防得住?”
“防不住,也不需要防,他在意的是他兄弟,你会怎么样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你不知道么?”宋玉玲撇嘴轻笑:“让严先生带你离开白伏镇的就是张良,他的手下已经从杨家屯子撤走了,否则严先生哪敢擅自行动?告诉我叶师傅归乡的也是张良,他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能强迫你做任何事,当然,如果你是自愿的那另当别论。”
李安民冷着脸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做这些能给你带来哪些好处?”
“你的小脑袋瓜里除了衡量利益就没有更远大的志向吗?”宋玉玲舔舔下唇,眼放异彩,“我与小卢一样,只是想寻找另一种生命的延续形式。”
鲈鱼咬着糖挥手:“别捎带上我,我是小市民,赚钱第一,没你那么高眼光。”
宋玉玲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正打算给你介绍一批皮影狂热者,里面不乏有愿意当雕影学徒给你打白工的,至于上次你提出来的,想在各地开连锁店的事,我打听过,有路子,资金不用你愁。”
鲈鱼握住她的手上下甩动:“宋姐,我跟你有同样远大的志向,你的利益就是我的利益,咱老祖宗就曾经共事过,小的当然会尽力服侍,呃不……配合你。”
据说卢虹的祖上跟焚书坑儒的始作俑者卢方士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亲密关系,宋玉玲的祖上是晋中望族宋氏一门,秦朝有个被称作“卜节”的官职,综合商朝卜、史、巫、尹四司的职能,设在奉常之下,不参与祭祀活动,专司人外事,担当卜节的官员就是宋氏一门的掌权者,被延请入朝的齐燕方士均设在卜节治下,包括当时被派遣去找仙药的徐福、卢生、韩终等人。
如今卢宋两家早就派不成派,门不成门,家族成员分散各处,只有极少数人还在继续从事老祖宗的行业,宋玉玲和卢虹就是其中两例。宋玉玲对风水术颇有研究,但自身能力有限,主要还是靠人力施为,所以她交际面广,需要不断改头换面,游走于各行各业之间,必须随时适应新环境。而卢虹则像大多数异能人士一样隐蔽在市集里,过着与常人无异的生活,偶有知情者找上门,也就是帮点小忙的程度,不会主动沾惹是非。
黄半仙就不同了,他在圈子里名气极大,不仅接生意,还积极开办易学培训班,老本行是他的金饭碗,不过据宋玉玲说,此人行事相当低调,关系网遍及全国各地,但没有一个人能揭出他的底细,讲来也不可思议,黄半仙虽然手上抓着大把关系,但从来没见他用过,这人很懂行内规矩,名声大,却不霸圈,很多生意他都会转而推荐给徒弟或者同行去做,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是无懈可击。
“除了叶师傅之外,小谢和张良都与黄半仙没有交集,但是他们三人有个共同的特点。”宋玉玲顿了顿,盯住李安民,接着道:“查不到生长记录,包括小谢的表姐苗晴在内,没有能见证他们成长的亲朋好友,我采过这对姐弟的血,检验出来的结果是——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不在六等亲之内,姐弟只是他们所扮演的人生角色。”
李安民有点小惊讶,倒没感到特别意外,炮筒对苗晴的态度就不像对姐姐,而像是对待爱慕的女性,苗晴对炮筒就没什么特别暧昧之处了。
宋玉玲又说:“张良的本名叫张越,张越是身份证上的名字,此人是东北一带的黑老大,去年退居幕后,把势力交了出去,号召力还在,很多杂帮和社会人士只听他调遣,我查不出那家伙的底。”
李安民说:“查不出底没关系,能找到他们的下落就好了。”
宋玉玲之所以把自己掌握到的讯息告诉李安民,就是希望在这上面寻求合作互利,她建议道:“现在我们有了共同的方向,我的资源网对你有用,跟我配合你才有机会找到线索,怎样?”
李安民不明白:“你大可以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找我合作对你有任何帮助吗?”
“你是叶兵的女儿,不,我认为你是叶卫军的亲生女儿,你与他之间有着切不断的血脉联系,大方向我来定,细微处还要靠你的感应。”
李安民瞪起眼,刷地站起身来,椅子应声倒地,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我是叶卫军的女儿?你在开什么玩笑!”
宋玉玲若有所思地观察了她一会儿,对鲈鱼招手:“你给她检查一下,这丫头的记忆可能出了茬子。”
鲈鱼丢给她一个白眼:“你真当我活神仙啊,亲~我没这种功能。”
宋玉玲叹口气,弯腰把椅子扶起来,拉李安民坐下,说道:“也不排除叶卫军和叶兵不是同一人的可能性,关键是要找到这个人。”
李安民压下心中的不安,告诉宋玉玲她去白伏镇找人,结果扑了个空,那些人说消失就消失,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痕迹,连关系线也截断了。
宋玉玲挑眉问:“我不是给了你皮影吗?没从那上面发现什么?”
李安民一愣,这才想起来还有皮影这码事,她差点给忘了,于是就把套装盒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问道:“半夜有动静,我还想问掌柜是怎么回事呢?”
“我说过,小卢擅长追踪术,这皮影上刷了叶卫军的血。”宋玉玲打开盒盖,把皮影人拈起来竖立着,看向鲈鱼,“你给她解释。”
鲈鱼说这是燕门派方术中的行气秘法,把血覆在媒介上,通过血液中残留的气与本体气脉相接,从而忠实地还原那具躯体的动作形态,而用作当媒介的物体必须是由施术者亲自制造,还要赋予媒介相关的咒文。
“我家祖祖辈辈为了寻找合适的媒介,三百六十行几乎样样都干遍了,也曾试过木偶和泥塑,最后发现皮影的效果好,体积小,轻便易控,关节灵活,是行气相接的最佳媒介。”
李安民回想皮影人扭曲翻滚的痛苦姿态,心一下就拧了起来,问鲈鱼:“我要怎么确定真假?不能光听你们这么说,我就这么信,而且那皮影活动了一晚上就再也没动静,说不定是你做了什么手脚。”
鲈鱼好脾气地解疑:“离得太远,能动起来证明我还不算太差劲,是吧,宋姐。”
“是,比我好,宋氏方术如今算是败光了。”该捧人的时候宋玉玲绝不吝啬说好话,她把李安民带进舞台右侧的黑篷里,里面的空间约有四、五平方米,布置得像医院消毒间,遮挡的帘子外层是黑色绒面,内层是无纺布材料,中间还夹着塑料膜,有盥洗台、消毒柜和专业温控冰箱等常备设施。
鲈鱼说这处本来是个厕所,为了方便宋玉玲居住,把隔板墙给拆了,稍作改装,而对面的黑篷直通后台,宋玉玲就在那里面打地铺睡觉,李安民觉得不可思议,她原本以为宋玉玲是个很讲求生活质量的人,没想到也能这么凑合。
宋玉玲走到冰箱旁边,轻拍柜门说:“小卢的傀儡戏要到子夜一点以后才能开场,这里面存着叶卫军、小谢、苗晴以及我本人的血液,想要验证有个很简单的方法,让小卢做我的皮影人,你可以通过对照人和皮影之间的动作来判断真伪。”
“如果你俩串通一气,我不就亏大了。”不是李安民多疑,主要是在宋玉玲手上吃过亏,经一事长一智,小心谨慎总没坏处。
宋玉玲把手术箱抬到桌面上打开,拿出采血套装,捏捏李安民的手臂:“不相信我们总该相信你自己,只要提供血液,小卢就能做出你的皮影人,放心,所有用具都是一次性真空包装,绝不会发生细菌污染。”
为了证明这一点,宋玉玲拿住专业人士的手法,按照采血的标准步骤在鲈鱼掌柜身上做示范,抽出200cc的血液,鲈鱼脸色发白,对着李安民竖起拇指:“感觉倍儿棒,就像在做体内按摩。”
李安民犹豫不决,不是怕污染,而是有另一层说不出口的顾忌,宋玉玲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就说:“放心,不会给你们做亲子鉴定,若说早先我对你与叶师傅的关系还颇有把握,现在倒不那么笃定。”
“你把话讲清楚,在南顺时言之凿凿,怎么这会儿又说不笃定了,不会是想先把我的血骗到,再随心所欲吧?”说是这么说,说完了之后李安民还是捋高袖子把手臂伸到她面前。
宋玉玲笑笑,把橡皮圈扎在她的手肘上,消毒扎针,也抽了200CC的血,鲈鱼去外面拿了两盒红枣牛奶,自己一盒,顺手递给李安民一盒——红枣养血,牛奶补充能量。
稍歇片刻,鲈鱼取出已刻好的皮影人,有生有旦,均为10厘米高,将血液混入皮胶内调漆上彩,再用电熨斗压烫固色,李安民也跟着学操作方法,给叶卫军和她自己的皮人上了色。
鲈鱼从旁指导监督,摸着下巴说:“我看你描色手法挺专业,是学美术的吧?有前途,要不留下来做个学徒?我愿意付你工钱。”
他每喊一声“亲”,李安民就抖一下,直言拒绝:“没兴趣,我不喜欢手工劳动,一次两次当好玩,天天做可受不了。”
鲈鱼也不在意,看看天色不早,说是要出去吃晚饭,宋玉玲掏出红包摔桌上,一千元红包,对鲈鱼说:“我不出去了,带妹子好好玩,她想吃什么、买什么都记在我账上,钱不够你先贴,回来算我的。”
“成,多不退少补啊。”鲈鱼不客气地收下钱,又问:“想吃什么,我给你带份回来。”
宋玉玲说随便,鲈鱼便带着李安民去逛大街了,说实话,李安民这会儿不太有心思玩,而且陪在身边的人不对,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她找间小吃店直接进去点菜,鲈鱼掌柜摇着头叹气:“亲啊,你真不像时下的年轻女孩,话说你平常都有哪些娱乐活动?”
“和朋友吃饭,看房东烧菜,听房东讲故事,陪房东工作,跟房东出去玩。”李安民脑中空白,全是下意识作答。
“那叫房东?听起来怎么像夫妻啊!”
鲈鱼一语惊醒梦中人,李安民回过神来,突然记起她跟叶卫军在庙会上关于夫妇关系的那段对谈,顿时感到一阵窝心,再抬头直视眼前的街巷,路面上泛出路灯的薄光,清冷寂寥,两边压着古朴的房影,令人瞬间产生出强烈的抽离感,仿佛闯进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两人没在外面多耽搁,吃饱就回头,鲈鱼掌柜也不闲着,一心二用,边刻头谱边跟李安民普及潮州的风土民情,有一则民间传说引起了李安民的关注——死鬼担西瓜。
传说农历六月六是鬼担西瓜的日子,这时节正好西瓜上市,鬼也要吃西瓜消暑,于是个个都跑到人间来挑西瓜,每逢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门窗上插柳枝桃枝驱邪避鬼,提前归家闭户,免得那些死鬼走错门,一个不注意跑自个儿家里来,那就晦气大了。
李安民说:“我住的那地方,小岗山,也有鬼担西瓜的传闻,但故事情节和你们这边不同。”
于是她也把担儿鬼的故事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鲈鱼说:“不奇怪,类似的传闻在全国各地都有,恐怕是一种鬼衍伸出来的不同故事。”
宋玉玲一直坐在桌前看书,听他们谈论鬼担西瓜,没抬头,插话道:“卜节令上有提到此鬼。”
令谱上记载了一段夏王朝初期的野史——疫鬼闹三江。当时,夏王鲧派遣一名具有“黄金奇目”的巫官收服疫鬼,镇在水下,每年需在镇压疫鬼的地方设祭固阵,及至商朝,帝辛当权时废除祭礼、暴虐无道,怨气下阴水,使得阵法效力日渐衰弱,有些小怪乘隙脱逃,从水中逃出的疫鬼被归为川泽水怪,其中就有填泥堵气的地古牛和喜食头魂的黄怪——也就是担儿鬼。
在阴司形成后,这些水怪大多被收入水官治下,被分派到城隍、土地庙里当差,职责各有不同,像黄怪,做的就是个接引头魂的差事,据传人头里藏着三十二大魂,躯干中则有九十二小魂,灵往上冲,气往下沉,若死前有怨气,梗在脖子口,魂散不了,游离在人间,很容易化作厉鬼,这时便要派黄怪去开头散气,先把头魂挑回去,等人阳寿尽了,体内的小魂也会循着头魂经过的路线走上阴路,不至于迷失方向。
黄怪一担须挑满二十七个头魂才能回去交差,若是不慎遗落了头魂,或是因意外导致头魂缺失,那它就会去找阳寿将尽但不需要开头散气的人来充数量。被摄去头魂的人会出现语言能力丧失、精神衰弱等不同程度的症状,由于脑颅没有魂气支撑,会变得非常脆弱,因此,没有头魂的人极易破脑而亡。
宋玉玲还提了一个细节,如果头魂里的怨气太重会导致黄怪挑不动担子,这时候它就得想法子把怨气散掉,每个勾魂鬼差散怨气的方式都不一样,或多或少会给正常人的生活带来不便,但是影响面不会太大,通常以三天为期限。
李安民听得心惊胆跳,照宋玉玲这个说法,担儿鬼是把汤慧珠的头魂挑来宿舍里散怨气,没准只是想吓吓刘菲出口气,谁知她糊里糊涂地就把人汤慧珠的头魂给散了,担儿鬼才会割刘菲的头来充数。而且李倩和刘菲本就是阳寿将尽的人,只不过是头魂先被担儿鬼挑走了,死亡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
为了一个活不了几天的人去散了另一个姑娘的头魂这到底算不算损阴德?李安民想起刘菲爬上桌子跳窗的场面,在那种情况下,除了救人她没别的选择。
“不舒服?才献这么点血就吃不消了?”宋玉玲留意到李安民脸色发白,以为是抽血所致。
李安民说没事,在裤子上抹去满手心的汗,把凳子搬到鲈鱼旁边看他雕影,用的是涂过油的牛皮,十三把刻刀摊在皮袋上,鲈鱼掌柜右手持刀镂刻,左手推皮运转,手法纯熟,刀迹清晰流畅,这精湛的技艺绝不是一两年可成就,别看掌柜的细皮嫩肉,一双手却是老茧厚结,粗糙地能去刨黄瓜。
鲈鱼掌柜说他从小跟着父亲学习方术,雕刻媒介就成了必不可少的技术,每天都雕,已经成了一种日常习惯,雕着雕着就喜欢上了,他最近还迷恋上自己雕出来的一个旦角——小飞燕,为这个角色做了不少套形象,这会儿正对着设计图雕刻她的脸谱,是带花冠的造型。
李安民舟车劳累,靠在躺椅上睡到十二点半,鲈鱼将涂过血的影人以线联缀,并排悬吊在白纱前,打亮台前灯。寻常皮影戏都是隔布演出,用五根竹棍来操纵影人的动作,但是今天,鲈鱼掌柜要表演潮州本土皮影戏中据说早已失传的傀儡百戏。
按民俗志的记载,傀儡百戏是皮影戏中极为少见的幕前戏,一个表演者能在不使用竹棍的前提下同时控制多达百名的傀儡皮人在布前自由活动,有人推测那是采用了铁技木偶的操纵方式,但是皮人质料软重量轻,想用线控基本上不可能,也有工匠用铜片人代替皮影,做了各种尝试,最后全都以失败告终,至今还有人认为不该把傀儡百戏归类为皮影戏,更是质疑傀儡百戏本身的真实性。
事实上,傀儡百戏并不是一门技艺,而是以血连气,让那百名傀儡适时反应出真人的生活形态,有经验的术士力求表演精彩,会挑选不同行业和层次的人物作为模本,正所谓人生百态尽展一幕之前。
术士在雕刻媒介时需要将符文刻在皮上,能力越强,符力的扩散范围就越广,两汉时,神仙方术盛行,太平道中就有一奇人擅长骨上纸舞,以亲人血液滴入死者骨骸,使用阴符将灵魂与纸片人相通,借以观察死者在阴间的状态,若是生活疾苦,便施法相助。
东汉末年天灾频繁,瘟疫流行,百姓颠沛流离,没有能力安葬亲人,术士便以骨上纸舞收买人心,为太平教打下群众基础。鲈鱼掌柜认为傀儡百戏就是由此骨上纸舞演变而来,当年那位奇人必定是燕山一派的方士,但通连术只是一种窥伺追踪之法,并不能改变人鬼的生存环境,所以骨上纸舞仍是有惶惑人心的成分。
鲈鱼虽然不能像老祖宗那样连接阴阳,令百人起舞的本事还是有的,分散符力同时运作六个皮影人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
子时一到,那六个皮影果真摆出各种姿态,三坐两躺,还有一个蜷曲身体抽动不止,那是叶卫军的皮人。鲈鱼站起身来,那坐着的三个皮人中便有一人随之起立,他让宋玉玲和李安民随便做点动作,代表她们的皮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不是一先一后地跟着模仿,而是同时发生,就像在照镜子一样,分秒不差,这可不是串通动了手脚就能办到的。
看着鲈鱼掌柜满脸得瑟的小样,李安民五体投地,这人不是诈骗犯,他真有两把刷子。
灯光把皮人的影子放大投射到后面的白幕上,清晰地映出每一条镂刻的花纹,头谱表情生动,形态栩栩如生,影子与影子之间时有重叠,将布幕遮覆得灰影斑驳,变化莫测,在沉寂的地下室里更显光怪陆离。
苗晴和炮筒两人的皮影始终仰躺着,分毫不动,叶卫军的皮人抽搐挣扎了将近两个小时。逐渐平息,接着卧倒下来,慢慢悬浮至半空中上下起伏,最后如苗晴和炮筒一样,仰面朝天躺倒,再也没动弹过。
就在鲈鱼准备收工的时候,怪事发生了——李安民的皮影突然四肢蜷曲,以匍匐的姿态满地乱爬,打着圈,钻上钻下,爬行的速度飞快,而李安民本人还好端端地坐在台下,手按在大腿上,全身僵直。
那个皮人时而保持坐姿,时而快速爬行,从白幕底端一路往上爬,攀上顶部之后又刷的垂落下来,晃荡片刻,接着再往上爬,如此反复不断,四点一到,咒文效力迅速消退,所有皮影全部恢复了原有的悬吊姿态。
就在这时,随着“砰”、“砰”的两声巨响,叶卫军和李安民的皮人依次爆裂,四散的皮屑溅在白幕上,形成两团烟花似的放射状图案。
看戏的三人被这一幕给惊到,全都悚然起身,呆站在原地半晌无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宋玉玲,她当即转头问鲈鱼:“小卢,怎么回事?”
鲈鱼张大了嘴巴,呆呆地说:“别问我,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会不会是牛皮质量有问题?热胀冷缩什么的……”李安民还惊魂未定,强作镇定地找原因。
“别逗了,亲,牛皮只有吹炸的,绝对不是质量问题,我这老字号,质量有保障的啊,你可别乱说话。”鲈鱼不愧是当掌柜的,惊悚之余还不忘先保住店铺清誉。
宋玉玲挪到李安民身旁,拍着她的手道:“看来原因出在你和叶师傅身上,我果然没找错人。”
李安民抽回手揣进口袋里,这女人又开始兴奋了,镜片后双眼微眯,瞳孔收缩,跟在南顺仓库时的感觉一个样,这是在看小白鼠的眼神。
鲈鱼收拾完舞台,又跑黑篷里翻箱倒柜,抬出一个老皮箱放桌上,箱子里装着清一色的硬壳笔记本,全是鲈鱼他爸从传家的方术经本中摘抄下来的篇章。
当年,卢爷爷为了躲避地毯式搜查,把能烧的都烧了,卢家族谱和重要的手抄经本则运回乡下祖屋,藏在阁楼上的地板缝里,就这样躲过虫灾鼠害和拆迁的危机,一藏二十多年,卢爸在潮州扎根后把东西全搬回家里整理,这些尘封物被藏得太久了,反复受潮干燥,一抖搂,纸屑扑朔朔直往下掉,卢爸就拼着纸片一本本抄录,到现在还没抄完。把家业交到儿子手上之后,他老人家拍拍屁股撂挑子,带着情人出去浪迹天涯了,接下来的工作就指望儿子来继续完成。鲈鱼掌柜是沉迷于雕皮影没错,你叫他拿刀刻咒文,他乐,要让他拿笔写字,他是一百个不愿意,三年下来也没写上几笔,保底的本儿就全在这一箱笔记里。
鲈鱼掌柜发动群众一起翻查笔记,由于卢爸写的是草体,字迹龙飞凤舞,李安民找得很吃力,看着问着,进度缓慢,鲈鱼困得睁不开眼,没看多久就爬去补觉,剩下的笔记全部由宋玉玲一人搞定,她翻阅速度奇快,手指按住纸张从上掠到下,一页就翻过去了。
等把一箱笔记全部查完,李安民眼前泛起了雪花影,看哪儿,哪儿就会出现一排排草书的黑影,宋玉玲收好箱子,指向右侧的黑蓬:“去睡吧,那里面有睡袋,蓝色是新的,我没用过。”
李安民撑起头轻甩,双眼充血地说:“没事,还能熬得住,我这边什么也没找到,你查得怎么样?”
“有些线索,休息够了再说。”宋玉玲摘下眼镜揉眉心,眯眼瞥向李安民:“睡觉,人在疲劳状态下,行动力和思考力会大幅下降。”
宋玉玲就坐在李安民睡过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翘着二郎腿,用毛毯盖住肚子,一派悠然自得。鲈鱼掌柜也睡了,席地卧在戏台下,此时已鼾声大作。李安民没办法,找人帮忙就得跟着别人的作息时间转,而且宋玉玲说的有道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于是她进大蓬顺地滚,连睡袋也没好意思钻,直接躺在地垫上休息。
李安民睡得很沉,还做了个梦,梦到观音村的地下枯井,徐师傅跟她面对面地坐在乱石滩上,徐师傅冷森森地笑着说:“我并不是双重人格,而是一个身体同时拥有两条灵魂,一条灵魂是曾经被误判死刑的木匠,另一条灵魂则是文革时期被肃清的土匪头油子。”说完之后,他抬起帽檐,露出细长的双眼,内双,眼梢上挑,紧缩的瞳孔里隐透红光,由下自上斜眼瞥视,这种挑衅的看人方式与叶卫军的好兄弟张良极为相似。
中午时,三人吃饱睡足,趁着精神好又聚起来围桌坐谈,宋玉玲把一本笔记推到中间,翻开某页,手指轻点纸面,“没找到影人爆炸的先例,在影戏过程中出现破损倒是很常见,撇除诸如质量、气候等客观因素不谈,这章节里有提到被附影的人在皮影损坏时正巧因热邪致病或是患有间歇性癫痫症,看来人的精神状态和健康与否也会反应在影人身上。”
鲈鱼掌柜把笔记本挪到身前细看,琢磨着道:“咱祖辈尝试过给同一个影人刷上多人的血,想用同一媒介给多人附影,一直没成功,据推测,那是因为不同个体之间的魂气相冲才会导致媒介损坏。”
李安民想到刚才作的梦,灵光一闪,问道:“如果一个身体里同时拥有两条灵魂,那具身体的血液里会不会就同时包含两种魂气?你刷一个人的血,实际上跟刷两人的没区别。”
鲈鱼掌柜打了个响指,笑着说:“亲,想法很好,但是不太现实,跟皮人附影的道理一样,肉体作为容纳灵魂的媒介,一旦灵魂与灵魂之间有冲撞,媒介不坏才怪。”
宋玉玲敲着桌子补充:“也有特例,我怀疑那些患热邪病和癫痫症的人是被鬼灵上身,阴阳相克与魂气冲撞会造成同样的结果。”
李安民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有被附身的经验,女鬼和狐灵,在短期内人体还能承受。”
宋玉玲不以为意,鬼上身这种事对她来说算不上稀奇,她说:“所谓魂气相冲,也有可能是同一人体内阴阳两气失调所致。”
鲈鱼掌柜摸着下巴道:“比起这个,我倒是更在意影人自身的非正常性动态,皮影撕裂勉强能用魂气相冲来解释,那李小妹的皮影为什么会出现与本人动作不符的行为?这我就琢磨不透了。”
除此之外,还有炮筒与苗晴两人,虽说深夜躺着睡觉很正常,但是人睡觉总得要翻身,他们就一直那么仰面朝天地平躺着,连续几个小时一动不动,这就不寻常了,什么人会躺着不动?植物人、死人!
李安民说会不会是深度睡眠综合症?鲈鱼觉得没那么巧合,宋玉玲却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把所有可能性一条一条全都列在上面。李安民总感觉自己见过睡着了以后就躺着不动的人,有这么个印象,要深入去回忆是在哪里见过,却死活也想不起来,而且她似乎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的记性不太好,最好养成写日记的习惯,把自己所经历过的每件事详细记录下来,一旦忘了还有个备份。”宋玉玲对鲈鱼使了个眼色,鲈鱼掌柜就起身进大蓬,不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手里托着巴掌大小的笔记本,装在防水袋里,跟宋玉玲用的那本一样——红棕色硬皮,皮面上刻有八方邪禁符的咒文。
鲈鱼掌柜说这本子是他手工制作的,限量版,只卖给关系特别铁的客户,李安民受宠若惊,很捧场地翻页欣赏,本子小而厚,托在手上沉甸甸的,像本小32开的成语词典,有配置防遗失的绳结,可以扣在皮带或包带上。封面封底是双面硬皮,内部也凿刻咒文,还贴了张符纸。内页用的是茶色薄纸板,韧度强,延展性好,还用了双重加固装订,制作得非常用心。
赞叹之余,李安民不免好奇刻符咒的用意,看来不单纯是一种装饰纹。
鲈鱼说印刻防灾咒文历来就是方士保存经本的独特法门,在这世上,总是有某种非自然的力量在干扰人们深入探索奇门异术,燕山派方术也曾一度面临失传的危险,记载术法和见闻异志的典籍记常遭遇水难、火难等天灾人祸,这其中有偶发事故,也有无法用客观因素来解释的怪事。卢家祖辈认为那些怪事是由非自然的力量所引发,由古至今,许多看似偶然的灾难都是在刻意牵引下才发生的必然结果,八方邪禁符正是为了对抗那股非自然力量而衍生出来的保本术。
宋玉玲颇为惋惜地叹息:“宋氏方术就是被这么消磨掉的,所以我吸取教训,常备物件和工具通常先送到小卢这儿来印符,包括安装在南顺仓库里的监控设备和寄给你的电脑、光碟,否则……还没送到你手上恐怕就被一把火给烧了。”
她颇有兴味跟李安民拉家常:“你知道吗?我去查过李怀安的身世,你母亲,她是被遗弃的孩子,还在襁褓中就被丢在一户人家的门口,王家夫妇,那是对孤寡老人。”
李安民震惊了,她完全不知情,从没听人提起过这件事,宋玉玲说她去过王家旧址,还找到了王家夫妇的坟墓,邻居说王老叫王志坚,但墓碑上刻的姓名却是——王佩春,这个名字出现在文革后获平反的人员名单上——
[王佩春,某大学历史系教授,因写大字报被打为右派叛徒,遭到亲友孤立,传携妻跳海自杀,未找到尸体。]
宋玉玲推测王佩春和妻子是在家人庇护下改头换面,逃往他乡避难,之所以死后换回原名,应该是期待有一天能够获得平反。
“王家夫妇膝下无子,收养李怀安时已年过半百,李怀安到小岗山插队时他们就已经过世,只留了套房子下来。李怀安跟随严家迁到南顺之后,老房拆迁,曾有人通知过她回去办手续,但是没办成,因为那时候她刚生完孩子,正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隔没多久便去世了。
而在李怀安死后,没等拆迁,王家就发生了火灾,所有与她相关的物件全部付之一炬,李小姐,你告诉我,严家是不是也发生了相同的意外灾难?”
李安民想了想,坦言相告:“确实被火烧了,但不是火灾,是我爸怕触景伤情才就把所有跟我妈相关的东西全都烧了。”
宋玉玲挑眉问道:“这是严先生亲口说的?”
李安民摇头说不是,自嘲道:“他哪肯跟我说话?能点头打个招呼就算不错了,是奶奶告诉我的。”
宋玉玲思考了一会儿,问她:“知道你爸的手机号吗?”见李安民点头,沉声下令:“打给他,直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我不认为严先生会烧掉你母亲的遗物。”
李安民听不惯这种命令的口吻,皱起眉头,语气不善:“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奶奶在骗人?”
宋玉玲放软语气说:“当然不是,老一辈的人忌讳多,在小辈面前有所隐瞒也是人之常情,你爷爷奶奶不就隐瞒了你母亲的身世吗?”
李安民道:“可能连他们也不知情。”
宋玉玲撇嘴微笑:“就算知道也没什么,换个角度想,如果是你站在你爷爷奶奶的立场上,难道就会在孙辈面前嚼这个舌根?他们不说是为你着想。”
宋玉玲码准了李安民的心态,尽拣好听话讲,李安民明知道她是舌灿莲花,但话说得合乎心意,反弹情绪自然而然就被顺下来了。她掏出手机拨严怀德的号码,严怀德在这件事上没打马虎眼,用很严厉的口气说他绝不可能去毁坏跟李怀安相关的任何一样物件,那纯粹是场意外,就在去出丧的途中,家里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灾,把她的东西烧得精光,等回来想抢救已经迟了。
这是一种抹消存在痕迹的刻意行为,无论是谁烧的结果都不会变,李安民早就察觉到不对劲,这时被揭出来反而有种“这样才对”的感觉,令她感到意外是——“我妈竟然是被火化的,我一直以为是土葬。”
“我说亲,你怎么连自家妈是火葬还是土葬都不知道啊?不孝女。”鲈鱼懒洋洋地趴在桌上嚼糖果,顺手丢给李安民一粒。
“我那时才三个月大,后来也没人提过啊。”李安民接下糖,没吃,只是握在手心里。
宋玉玲眯起眼睛问道:“既然没人提过,你怎么会认为是土葬?”
李安民摸着额头说记不清是谁讲的了,就是有这个印象。宋玉玲道:“我看你的记性确实很成问题,而且很有可能不是你自己的问题,我看你需要接受详细检查,小卢——”
“大姐,我真的没有那功能撒,我对跳大神不感兴趣,真的,我只是单纯热爱皮影这门传统工艺,除了傀儡百戏和保本的八方邪禁符,燕山派其他方术我都没好好学。”鲈鱼把头贴在桌面上来回滚动。
宋玉玲扇蚊子似的挥挥手:“不是说你,是说你同门师兄小管,他擅长修修补补,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不成啊,那家伙补的东西跟你说的压根就不是一码事,还有,管哥他跟我同派不同门,不是师兄弟,而且他向来不接外单。”
“所以才叫你去,你跟他是老熟人,想办法让他替小丫头看看,说不定能弄清楚傀儡戏出状况的原因,你想被人说你技术不过硬?”
“这个嘛……”鲈鱼掌柜看向李安民。
李安民安慰他:“放心,我会替你保密。”
宋玉玲呵呵轻笑,说:“你瞧,她已经在怀疑你的水平了。”
鲈鱼默,宋玉玲又甩出甜招:“你去,我按旺季的月均营业额付给你闭店损失,不管事成与否,委托费照付。”
鲈鱼果然心动了,还有点拿不定主意,说需要时间考虑。
李安民看向宋玉玲,心情复杂:“这些事情本来都跟你无关,你为什么……”
宋玉玲伸出手指轻点她的额心,“我是商人,投机商,只追求利润,不考虑价值规律,你是我押注的目标,为了提高你的经济价值,我愿意付出相应的代价,这也是一种风险投资。”
李安民很想知道自己到底能带给宋玉玲什么样的利益?看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想来问了也得不到明确的答案,不管有多少疯狂的念头,从骨子里来说,宋玉玲仍是个精明强干的商人,思维缜密,满腹心机。李安民不敢跟她深谈,每次开口之前得先在心里掂量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免得一个不留神把自己给卖干净了,想收都收不回来。没有信任基础的人际关系,李安民处得辛苦,就一个字——累!
在鲈鱼掌柜举棋不定的当儿发生了一件事,有个男顾客看中店里的看板娘——越剧造型的小飞燕,小飞燕的皮影套装是非卖品,是鲈鱼掌柜的心头肉,是一件比钱更重要的宝贝,男顾客财大气粗,掏出钞票抽人脸,惹火了鲈鱼掌柜,矛盾从争吵升级到互殴也不过就两分钟时间,鲈鱼掌柜是不爆发则已,一爆发惊天动地,抄起扫帚把顾客打得落荒而逃。
顾客受的是皮肉痛,鲈鱼掌柜是心痛,在冲突过程中,小飞燕的影人被踩坏,头部撕裂,他抽风了,扑在地下哭天抢地、悲痛欲绝。宝贝坏了得找人修啊!鲈鱼掌柜没有妙手回春的本事,没辙了,只得领上李安民去找真正的行家管师傅,不是找他修补皮人,而是要修补蕴藏在皮人中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