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19

席绢: 罂粟的情人 下

  5

  王竞尧离开她视线一星期后才出现,而且一出现就是愠怒的面孔。
  “他来找过你?”
  何怜幽静静的看他,心悸的同时倒也能明白他的怒气不是针对她而来。可是脸孔依然刷白得不见血色。坐在白色沙发上,她更显得无助柔弱。
  下一秒他已锁住她,将她困在沙发与他之间,严厉的审视她眼眸中的害怕。
  “他来做什么?告诉了你什么?”
  她知道他指的是谁,就是趁他不在时要召见她的那个人。见她不肯前去,于是亲自前来会她,并且表现出专制不可一世又鄙视的面貌,苛刻的对她悔辱不休。王亿豪,那位人人闻之色变的商业大老,的确是够可怕;但,对她而言,全天下只有王竞尧能真正吓坏她,王亿豪没那本事。
  “说!”他捏住她下巴。
  “他告诉我,你迟早会倦了我。告诉我,跟随你的女人从未有一个好下场。告诉我,你年底就要娶妻,我生下小孩的鬼计没人重视。他一定还不够聪明,否则怎么会以为我能掌握你、命令你?更甚着迷惑你?他也不相信我从不打算当你的妻。那人──就是你要斗一辈子的人?”她语气浮现嘲弄,淡淡的,可是一接触到他冷硬的眼,又让恐惧给取代。她低下头。“你存心将我当战棋使用,我无话可说。但……你气我什么呢?”此刻,他的怒气转向她,她可以感觉得到。但是,那没道理。
  “他还威胁了你什么?”
  她摇头。事实上,当时她并没有给予王亿豪太多的注意力,到最后连他说了什么她也没听入耳,似乎还有要她离开这里的话?!但最后就只成了庞非与老人的对话,她上楼去了。
  “你既然知道他们有来找我,那么,对发生的事必也有相当的明了,为何硬要我再来陈述一遍?你是存心让我害怕是吗?”她轻轻挣扎,明知从未有机会挣脱他箝制,但他抓得她好痛。
  王竞尧将她抱入沙发中,眼神阴黯且深沈,若有所思;然后,约莫盯了她五分钟之久,他突兀的从西装内袋中掏出一只绒盒,从里头拿出一枚奇异的钻戒,拉过她右手,套入她洁白若春葱的中指上。
  她的心猛地撞了下!无措的适应不了他怪异的行为,心中却又像有了某种明了,却又不敢加以深思。这算什么呢?她早已是他的所有物了,又何必再来一次申请所有?而且,她知道的,这男人会慷慨的送给他的女人华宅美钻,但绝不经他手;他不会费那种心思,而是由各家名牌公司寄来目录,由她挑选,每月必定有成批的当季名师所制的华服送来,更别提其他配对的首饰皮件了,绝对不会有缺乏的。他不会介意挥霍他的财富,可是若说由他亲手拿来的饰品又是另一回事了。为什么?这代表了什么样的宣告?
  他薄抿的唇角上扬,似乎心情又转好了。攫住她慌乱的大眼,一字一字的道:
  “三天后,你与掬幽上路去日本住一年。”
  她喘了口气,又要送走她了?她……被置于何地?或,他又厌倦了她了?那为何不乾脆放开她算了?分开一年是为了“保存新鲜”吗?真要不见她,可以一如以往别来这里就行了,她难道会缠着他吗?还是……将有另一个女人要成为这里的新主人?所以这次她必须被丢的更远?如果真有那么强烈吸引他的女人出现,他该放开她了吧?
  “合约作废不更快速乾脆一些?!”她语气中闪着急切的渴望。他肯吗?他会如此好心吗?……
  “别惹我!”他半眯着豹眼,一手探入她洋装的襟口内,盈握住她一只高耸,像是箝制她心脏一般,令她不能呼吸。“别再让我提起这种话题,我说最后一次,你,何怜幽,今生今世是我的女人。各种形式上,我都要了你,就是死亡,我也会抱着你共同下地狱。明白吗?”
  “下地狱?我早已在那里了。”她惨淡的低语;他的手劲弄痛了她,可是她依然不知死活的回应他的话──“王竞尧,你对那些曾是你床伴的女人都这么欺凌吗?她们可有活得比我久?”
  毫无预警的,他将她白色洋装扯成二半,这是他愤怒的表现!她闭上眼,寒意顿生的抱住自己脆弱的身子。为什么又要惹他呢?若非他说过绝不打她,那么此刻她的下场不会比破败的衣服好到那儿去!老天……她是怎么了?去惹明知不能惹的人?为什么?……绝对不是因为他又要甩开她,绝对不会是!
  何怜幽此刻最恐惧的是自己无法安然的心。它──为谁跳动?
  “怎么?有胆与我对抗,却没胆听我的答案吗?”他的口气几乎算是恶狠狠又充满嗜血的残忍!强迫她睁开眼。“如果这算欺凌,是的!我只欺凌你。如果当我的女人会短命,你不会活得比谁久。是你欠我,如果这叫下地狱,那只能说你欠我太多!今生今世也还不完。”话完,一把抱起她,往楼上移去,不看她绝望又恐惧的面孔。
  何须下地狱?他们早已在其中了……何怜幽放任泪水轻易滑落,却理不出眼泪垂落的原因。
  是因为他的言语中明确表达的残忍?还是他又厌倦她,厌倦到必须把她丢到日本一年的事实?
  是否因为心中一直若有所待,才会在这不堪的境地中心碎神伤?!伤她的,不是他要娶妻的事,而是他厌了她,却又硬是不放她,执意折磨她来找寻乐趣。
  该怪的,是她自己。谁教她又生出一颗心来让他伤害?她今生今世注定得沈沦了……
  ※※※
  当一个男人开始厌倦了一个女人会是什么表现?是不是该像那些肥皂剧所演的夜不归营,对那女人不屑一顾到连碰都嫌烦?
  可是,他呢?为什么会一如初时要她时的模样?没有多一分,亦无少一分。这样能算是不要她吗?可是他的侵占依然彻底且火热。他们之间是站在什么情境下的情人关系?
  原本何怜幽以为此次日本之行必定是自己与女儿前去,因为王竞尧既已不要她,又那会拨出他宝贵的时间来领她前往?可是,她料错了,依然是他带她上飞机,并且身边多路一个十二岁的俊美男孩。反应该不是他的孩子,因为面孔不像,但那种傲冷气质却又难以言喻的相似。那孩子太早熟,也太戒备,一双野兽般的眼像在防范全天下的人。她的掬幽,将来也会是这样子吗?低首看着正在吸允小指头的女儿,黑白分明的大眼正好奇的看着那位小男孩,玫瑰色泽的小唇瓣扬着笑容的弧度。这种天真不知愁,会终止在那一天?有王竞尧那样的父亲,有她这种不知快乐为何物的母亲,一个小孩能有多健全的环境成长?
  在机位上坐定后,他将小掬幽抱到小男孩的怀中,下着命令──“她就是你要以性命保护的女孩。何掬幽。”
  小男孩不言不语,静静看着坐在膝上的小婴儿,半敛的眼脸看不出心绪波动的迹象。
  何怜幽震惊的抓住王竞尧的手!他是什么意思?是打算控制男孩的一生还是掬幽的一生?
  “什么意思?”
  他将她的手交合在他大掌中,深黑难测的眼眸没有任何表情,轻吻了下她的手。
  “她是我的女儿。”
  她摇头。
  “你与王亿豪对抗的最大原因是不肯受他左右当傀儡,那你又怎么能以同样的高压手段来安排自以为对掬幽最好的未来呢?你们真不愧是血亲。”颤抖的语调是怒气与指控,或者还有一丝因为胆大妄为而产生的恐惧。
  但他这次出乎平常的没有含怒的表情,他只是扯了抹笑意。
  “你对我与王亿豪的事了解多少?你又怎能断言我与他之间只是微不足道的意气之争呢?”
  “我什么也不了解。了解你不是我的工作。”她拒绝与他的目光对抗。身为情妇,除了交出身体,切记不能失了本分以老婆面貌待之,她永远不会是。何况,如今他连她的身体也不要了,还会要她的了解知心吗?他们之间分歧的意见也不在那上头。“你觉得我当不成一个好母亲吗?要派一个男孩来当褓姆?”
  “你属于我,完完全全。我不允许你专注在我的女儿身上。所以我替掬幽找了人。”
  “那是……”她再度看了眼在另一方窗口、依然面无表情的男孩。“佣人海是丈夫?”
  他的回答冷淡而无情
  “玩具以及保镖,或将来掬幽愿意时会是的情人与丈夫。”
  她楞了会
  “为什么他肯?他的意愿无关紧要吗?一如当初你要我时相同?”
  他的手没入她乌黑秀发中,然后突然牢牢扶住她后脑,让她正视他,再也躲避不得。
  “我与他有一场交易,我完成他的心愿,他卖身于我,一生一世。而你,我用钱买来的女人,居然认为我的强取豪夺侵犯到无辜的你。是谁向我开的价?”
  为什么快两年了,在这分手在即的时刻,再来翻老帐呢?反正他是不要她了!问出一个他想听的答案也只不过是被逼迫而来的。一旦不顺他心,他会施压到得到他满意的答案,岂容她说出违逆他的话?!
  “如果当年我不开价、不卖身,那么你会放过我吗?你会放弃宣称我是你的女人之类的话吗?你可以说我趁机敲诈,但,有何不可呢?反正你是不会放过我的。”离奇异的,他笑了,搂她入怀的动作像是很温柔的给人错觉。
  “你又开始准备惹我了是吗?这是不是为了引起我注目的努力?”
  吹拂在她耳边的热气像挑逗与爱抚,何怜幽心头一震,完全无法回应!他那一针见血的话不断在她心湖漾开,形成汹涌的浪潮,几乎要淹没她!是呀!她怎么了?沉默了那么久,此时却一再沉不住气的惹他,并且让他看得一清二楚,使自己落于狼狈的境地!她怎么了?
  张惶的大眼盯视他邪气猛锐的眼,以及俊美得罪恶的容貌,他也正在探索她,眼中闪动征服的光芒。
  不!不会的,她没有爱上他!如果有,她一定会想要当他的妻子,会要求给女儿一个明确的身分,而不会对他的订婚视若无睹、全然无感!也不会对他尚有其他女人无动于衷。天可鉴,稍早时,她甚至感激有别的女人移转他的注意力,以免自己活于恐惧之中。能用“伴君如伴虎”来形容的男人,服伺他不会轻松到那儿去,一如那个贼寇李自成,能在眨眼间砍去他爱妾一双小脚,只为让那座“金莲山”更形壮观。最重要的,他高兴。
  她一向很怕他的,谁能在恐惧中衍生爱意呢?她并不是被虐狂。所以,她没有爱上他!
  只是对他玩弄他人一生的反应过于激烈,他怎能一下子颠覆这么多人的命运?连他今生唯一的骨肉也不放过?还是他认为女儿不重要?如果她的猜测没错,王竞尧很疼掬幽的,否则敏感而少笑的掬幽不会亲近他。
  “怜幽──我渴望的……”他低头吻住她粉红色的唇瓣,让她再度陷于无边的迷惑中他渴望什么?一个不掏心的人又怎么能要求他人了解?他们都自闭而沉默,某种本质上,他们完全相同。
  ※※※
  她们母女被安置在小林东旭的大别墅中,地处东京的外围区,千叶县。王竞尧对小男孩叶问析也有安排,每星期有一天他会来陪掬幽度过,其他时间,由小林东旭加以训练。她没有兴趣知道更多的事。在王竞尧停留三天便回台湾之后,她心头冷着些许空虚与苦涩,一直理不清心中的感觉。
  她永远看不透王竞尧的心思,一方面也是因为她永远封闭自己,否则他情绪起伏在她面前永不隐藏,她应当了解他比别人更多。另一方面,他不需要有人能看透他。即使这些天他的表现看来需要她的体贴,可是这个反覆无常的人,很可能今天需要一朵解语花来让他说出心中感受,明天可能又风云变色,将企图解剖他的人丢到宇宙黑洞中。一如小林东旭所言:
  他是一朵黑婴粟,一只肉食性的野豹,要命的吸引人的同时,也会陷入于万劫不复之中,再也没有见过比他更难捉摸的人了。离去年在日本见过的大美人宫本瑞子,那位曾是王竞尧情妇之一的美丽女子,如今也住进小林东旭的别墅;据说“分配”给目前小林东旭麾下最得力的大将当情妇。
  女人的命,在这群男人眼中而言,只是一项工具吧?任意丢来丢去。系住卖命的人才,做为交流的贡品,若不是尚能记起中国的君王政治已被推翻,还道又回溯入某一朝代中当起嫔妃来了,或西施,或王昭君……总有一天,王竞尧也会这么对她吗?还是他已经做了,将她丢给小林东旭,或等一个好时机奉送给他人?
  她还能怎么想?宫本瑞子也曾是他的女人,如今有这种下场,她何怜幽又能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到什么地步?
  十一月的日本,北海道已是白雪皑皑的景色,东京这边仍存一点点枫红,在大阪那边正是赏枫旺季。冬天容易使人沉重,可是她已习惯了,心田深处从未有阳光照射。她习惯将自己陷于悲剧之中;不是多愁善感,而是身为灰暗的情妇,没有深想的权利。
  “日安,何小姐,兰花开得还美丽吧?”走入兰花温室的是衣冠楚楚、充满贵族气息与中年男子魅力的小林东旭。他四十三岁了,英俊多金,正是人生巅峰时期,并且未婚,足以使日本名缓为他舍生忘死。
  她坐在花海中唯一一张藤质躺椅上。住在这里一个月了,温室是她房间外的唯一去处。
  她与他从无共通话题,今日出现,情况相当奇怪。
  “兰花很美。”她简单的回答。
  “你实在不像生过孩子的母亲。”小林东旭深深看着她美丽苍白的面孔,益加显得那一双子夜般的眼眸让人着迷。
  她依然吸引着王竞尧!这是小林东旭想了解她的原因;可是,见过她没有几次,却发现她本身是个越来越难解的谜团。一年半前的乍见,只知她有奇异的气质吸引人,可是如今再次见到,似乎又有其他更多的东西是他难以理解的。看来赢弱,却又冷硬,并且无情。她连对待她的女儿都缺少了身为母亲该有的强大母爱与热情。她的气质缥缈得一如清真的少女,彷如不解情爱为何物一般;她眼中没有爱恋、没有深情,只有冷淡以及更多的空洞。世间果真没有她在意的事物吗?她是第一个,小林东旭看不透的女人。
  “你爱他吗?”他双手横胸,背靠着大理石圆柱,不瞬的补捉她眼中所有情绪。
  何怜幽笑得嘲弄
  “一旦身为情妇而去爱上人,可真是亏大了,再多的钱财也凑不足相同报酬。我不爱人。”为他生了一个孩子已赔了太多,她不会傻得再去输掉更多。尤其她相当清楚此时自己的身分是“弃妇”。这男人为什么来试探她?
  “是真的没爱上,还是尚不能明白自己心的依归?”
  “你是第二个企图审问我的人。”而且他更犀利。
  小林东旭笑了笑。
  “换个方式说吧!如果你不爱他,应当不介意与他以外的人有肉体关系。你愿意与我上床吗?”
  何怜幽又笑了,眼神讽刺又不屑
  “一个没爱上情夫的情妇一定要性饥渴到向外发展吗?为何她就不能因受够男人而拒绝再提供任人玩弄的机会?女人不是肉欲的动物,男人才是,并且愚蠢的以君临天下之姿要求女人来膜拜。不,我不会与你上床,王竞尧对我而言够老了,而你几乎可当我父亲。而且,你是日本人;将女人矮化到最卑下的那一族群。”
  “你是在将日本侵华史算到我头上吗?你的王竞尧又尊敬女人多少?是性格,不是民族性。说我老倒是真的戳中要害。他知道你是如此牙尖嘴利吗?”
  她不语,她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谈论王竞尧。何况,他们之间,往往一个眼神即可心领神会,没有她多舌的余地。她也……不敢。或者还有更多原因使她面对王竞尧时是缄默,唯一的对话往往是惹怒他或被他逼迫出情绪的时候。
  小林东旭倾身向她,双手扶住椅子的两旁,与她面孔相距寸许间。
  “女人都喜欢我的吻。”
  她没有回避,直直的看他,他身上某种压迫人的特质与王竞尧是相似的。
  “他允许你吻他的女人吗?”
  “一旦他知道是你,也许会杀了我。”他又更接近了些。
  “为了测试你的魅力不惜一死?”
  他的唇已强势印上她的,以他的灼热企图使她像别的女人一般瘫软。
  但,一分钟过去了。她没有,冰冷的唇依然冰冷;黑眸闪动冷淡无波,然后,她轻轻推开二人的距离。
  “没有用,如果你永远比不过他霸气与狂掠的本事,那么,你永远也震动不了我。”
  “那你为何没有拒绝!?”他口气有些急促,不知是挫败还是其他──?
  何怜幽起身,将披肩披好,看了看玻璃外的细雨,再回头看他“我只是想知道他的吻与别人的吻对我而言有何不同,尤其你这么出色的男人。原来──真的是不同的。你比较绅士,而他──”他会强迫吻到她回应、身体发热为止,甚至不惜让她唇瓣红肿泛血丝。小林东旭在绅士的外表下,不够狂野。没有多说什么,以笑代替心中的想法,飘飘忽忽的走出温室。
  他跟了出来,问道:
  “或者,你爱上他,所以其他男人皆乏味?”
  “或者。如果那能令你好过的话。”她没回头,走入主屋之中。
  ※※※
  王竞尧在十二月底结婚了。
  这个消息是宫本瑞子告诉她的。
  昨夜,一向不打照面的两人在她喝了酒又哭又笑的拍门中,何怜幽让那个涕泪纵横、不复美貌、不顾丑态的女人进房。
  一进门,她即紧紧抓住他双臂,形状狼狈的嘲她嘶吼道:“他结婚了!他要了一个别人要他娶的女人,不是你也不是我,他真的不要我了!是不是因为我的身体污秽了?所以他不再要我?”
  何怜幽扶她坐在沙发中,心下有些不安;她没看过心碎到歇斯底里并且醺酒的女人。更大的不安是……她口中的“他”是谁?也许,她是明白的,除了王竞尧还有谁?他娶了黄顺伶是不是?可是她却没有行为上激动的反应,是否该哭得嘶声肠断才能代表对他的在意挂心呢?还是她当真是不在意的?
  “为什么你不哭?为什么你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给了你所有的注目与疼爱,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跟本不爱他,为什么又要抢走他?!如果没有你,我会在这里等他一生一世,等他来日本时偶尔的垂青。你没有心!”宫本瑞子向来温顺的眼神如今是一片血丝与狂乱!
  哭了就能代表谁爱谁比较多吗?一如当初母亲以柔肠寸断的姿态搏得全天下人的同情,使得她“卖女儿”的事件淡化了“卖”,强化了牺牲与伟大,加上无助的不得已。那像她这种不曾以强烈情绪表态的人,即使深受伤害也被当成无关紧要,不值注目了。
  “你明白,情妇就是情妇,与他娶不娶正室无关。而他要不要你,也无关于我的出现与否。你期望什么?受重视的情妇总有一天熬成正室吗?我一向安守我的身分,不当自己是正妻人选。那么,如今他娶了别的女人,又与我何干?不过是人类法律订定所谓的“合法”
  下,可以明正言顺同床的体制罢了。你不明白。如果他结婚,也只是为了嘲弄人类的法律而已,那可归之为笑话。我不以为黄顺伶会“从此以后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宫本瑞子失了几分酒意,站了起来
  “但我爱他!当一个女人爱上一个男人,都会希望成为那男人的妻子!我不明白你说的意思。”
  何怜幽拉开房门,笑得冷淡。
  “因为你不明白,所以你是被放弃的一方。”
  宫本瑞子走出她的房间,凄然笑问:
  “为什么爱他的人反而没有好下场?”
  “因为“爱”对他而言太廉价、太轻易。而且女人的“爱”是“占有”的同义词。没有人能占有他。”她关上门,深深吐了口气,暖气的温度抵挡不住心寒的冷意。她抱住双臂,疾步走向另一扇门──鹅黄的育婴房,她的小掬幽正恬静的沉睡。
  十个月大的孩子已会爬行,并且能运用一些简单的音调来告知他人她所需要得。日本这边的褓姆怀疑掬幽是自闭儿,或者有某部分得缺陷。因为身为一个婴儿,不爱哭、不爱笑、更不黏人,那时相当奇特的,像她──王竞尧说过的,掬幽延伸了她的生命;完完全全的骨肉。
  他这样的一个男人,并不臣服于世间所有规范,那么他的结婚必然有着某种讥讽与用意。黄顺伶终于顺了心、逐了愿,不是吗?不过,她不以为当上了王太太会是件幸运的事。
  当情妇,总有脱身的一天。当妻子,则一辈子也逃不开了。
  她逃得开吗?天涯海角,地球终究是圆的。能逃到那儿去?除非他放弃她现在这情况算得上已放弃她了吗?二个多月了,没有任何音讯;不过,王竞尧从来就不是婆妈之类的人,别期望他会捎来只字片语了。只要他想见她,绝对不是以电话交流了事,他会一如以往的乍然出现,让她措手不及便陷入他的掠夺中。
  没有人能预测他的下一个步骤,只能在过往的事迹中分析其性格。连小林东旭那么老练深沉的人也坦言这一点。她,小小一个不见得光的情妇更没有掌握他的能耐。只不过拥有了一个他的孩子,居然可以让所有人对她另眼相待,当她无比特别。有些可笑,但小林东旭却说她太妄自菲薄,她在王竞尧的心中有异常的地位这就是所有认得她与王竞尧的人所会有的看法,几乎已成定论。
  她抚住冰冷的唇,不愿意去想小林东旭的那个吻。因为更深想下去会是令她心悸的答案。那是她一直不愿去正视的──除了王竞尧,没有人可以使她震动。即使出色如小林东旭,倾他所有技巧仍不能使她冰冷的唇泛出一点热度。原本她仍在奢想,也许全天下的男人都不会有差别的,可是全天下毕竟只有一个王竞尧……
  人人都疑惑她为何没有爱上王竞尧,真的没有爱上吗?真心想逃开他吗?那么要得到他的厌恶,爱上他不更快些达到目的?还是她潜意识中太明白,在他的游戏规则中,爱上他的女人代表“阵亡”,只有以企图逃亡的身段才能搏得与他游玩下去的生存机会?一开始她就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怕他,也怕自己。在飘汤的自我世界中,是她唯一自我保证的壳──不能爱上他!
  莫非人类天生拥有轻微的被虐待狂?女人喜欢霸气的坏男人更胜于乾净无害的白马王子?男人总是对轻易许心的感情不屑一顾,而妄想追求别人的女人。所以世间有情伤。
  近两年的生活,他几乎没有善待过她,而他也不需要她曲意承欢。他喜欢逼迫她的不愿意──逼她哭、逼她笑、逼她喝酒、逼她生育──他大概很喜爱在“逼迫她”中寻找乐趣。
  但为何记忆中最清晰的却是那些少得微乎其微、几乎算不上柔情的柔情?
  他逼她哭之后的那些低语──从今以后,我的怀抱是你的世界,你唯一的栖息处……
  他逼她笑时的不择手段,耍赖的搔她胳肢窝……
  他啃咬她的方式,与她指掌纠缠的玩法,为了看她脸红而哺啜她烈酒……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微乎其微”到可以忘记的小插曲,勾不上“柔情”的标准。
  所有的“逼迫”成了模糊的色块,不复深记,但那些不是柔情的柔情却清晰得让人心惊。
  在此刻,在独自一人的时刻,她必须诚实的面对自己──她在乎他!在近二年来日积月累下来中,她居然开始在乎起那个强迫她生孕,几乎使她送命的男人!
  她悲惨的苦笑!一旦情妇爱上恩客,必然就是悲剧的开始。宫本瑞子是她的借镜。而他并不要一颗真心。如果她爱上他,他们之间就得划下休止符了。然后,他会将她转手送人──其他女人不都是那种下场吗?她还能有什么更高明的想法?
  所以……趁这段分开的日子,她必须学习忘记他,忘记“在乎”他的事。
  想逃开他并不代表她可以任一个又一个男人来欺凌她。他可以不要她,但不可以将她丢给别的男人。极大概是历代以来──打从潘金莲开始,情妇便在男人笔下形容为极尽淫荡之能事,没一个能幸免。连史上唯一的女皇帝都被打为淫女,历史对女人从不宽恕。以公平理论而言,武则天如果是“淫女”,那历代以来的皇帝都可称为“淫男”。可是因为历史的记戴之笔握在男人手中,即使乱写一通,女人又奈其何?
  所以潘金莲该下十八层地狱,西门庆草草带过不忍多加苛责。也所以至今二十世纪末,情妇仍是男人眼中的“公共厕所”,可以丢来丢去,任意上。
  她的命运似乎一片惨淡呵!情妇……真是危险又没尊严的行业!男人可以正大光明的唾骂且占尽便宜,而身为情妇就标准的人尽可失、罪该万死?!
  她会有那么一天吗?如果王竞尧看出她有一丁点陷落之后,她的命运会如何?
  不能爱上他,绝对不能!
  ※※※
  和婚前的她比起来,结婚两个月的现在,她消瘦又憔悴。她才二十九岁而已,却像有了四十岁的老态!那个已是她丈夫的男人依然没有给予她多少关注,而她依然不敢因身分有所不同就对他质询什么!她真的不敢。只能落得自己满腹心酸与委屈。
  白天在王氏集团卖命工作,晚上回来却无人可以安慰,她完美的厨艺拴不住丈夫的心,他依然视她若无形。
  丈夫?
  黄顺伶悲哀的看着手上特大颗的钻石戒指。回想着两个月前,在那寒风刺骨的十二月天,他与她在法院公证结婚。他没有允诺神父的问话,没有在神面前说“愿意”,只从佣人手中接过一只大得嚣张的钻石戒指丢到她脚边,签了结婚证书上的名字,然后扬长而去!惹得王亿豪、法官、神父以及佣人都不知所措!而她的心再一次为他而碎。
  “但──但──那不合程序呀……”法官在他快走出大门时急急叫着。
  王竞尧狂放大笑
  “那时你们的事!”
  “你给我站住!”王亿豪气绿了脸,吼声几乎震垮屋子!气到不能成言!
  但是王竞尧已不见纵迹──那时,黄顺伶才乍然明白,原来王老爷子根本制不住他,那么他绝对不是因为逼迫而娶她。他为何结婚?然后,心中泛起了森寒,几乎看到未来的日子不会比今日好过!
  她想了半辈子,努力了这么多年,以完美的身心给了他,就盼他感动珍惜,可是──那必然是奢想也是笑话!他明知她爱他的!
  他有碰她,但他以行动表示出他都是这么对待妓女的。没有前戏、没有温存,只有发而且……他不满意她,她深信,否则他不会在几次过后往外发展!那个朱千妍与他相处的时间比她这个妻子更多。
  她能相信何怜幽已是过去式了?她有孩子可以当王牌,别人没有。
  为什么她还没有怀孕呢?她记得一个月前那一次上床并不是安全期,她以为她终于可以用孩子来绑住王竞尧的目光,可是──她没有怀孕!王亿豪已等得不耐烦了,开始质问她是否不孕。
  她知道自己的健康情况良好,可是,那也做不得准呀!在现今紧张忙碌的生活步调中,不孕而没有理由的情况一再升高,也许,她也是其中之一。
  老天,她好怕!她不能失去王亿豪的支持,否则她真的就完了。她该怎么办?如果她不孕
  她颤抖的起身,悄悄走到他的房门口。他们有各自的房间,因为他不喜欢身上沾染女人味,也不允许他的房间有任何女人的东西。所以当他肯回“家”时,他会要求她另觅他处安身立命。然后佣人会很快的出清她的物品到另一间房去;没她拒绝的余地。
  他回来了吗?刚才似乎听到一些声响。
  推开半阁的门,她看到佣人正在把衣物放入行李箱中。
  “你做什么?”她低喝。
  男佣江莆已扣上二只皮箱,平板回应
  “是少爷交代的。”
  才说完,更衣室的门打开,王竞尧一身白色休闲服打扮,没有看她,直接道:
  “去把车子开到前院,五分钟后上路。”
  “是。”男佣已提起二只皮箱下楼。
  黄顺伶抓住他衣袖一角,低声问:
  “你──要出远门?要出国吗?”
  他没回应,坐在床沿冷漠的看她。
  “是……公事吗?我需不需要随行?庞非没有说你近日有安排出国的事──”
  他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向她,眼神难测,使得黄顺伶一步一步的后退,心跳飞快。是怕?是羞?
  可是没有容她幻想的机会,他一把抓起她衣襟提起,轻淡出声:
  “我没有赋予“妻子”这名词任你取用,完全没有,你最好明白。”
  “但你娶了我,也与我上床──”
  “是王家娶了你,不是我。而,与我上床的女人不只是你。你最好找庞非问一问,我有没有娶你。”他丢开她,大步走下楼。
  “我爱你呀!竞尧!”她生平第一次嘶吼出她浓烈的情感、大胆的告白,企图挽回一次他的柔情眼神。
  但得到的,却是他唇边的嘲弄。他停在楼梯最后一阶,回身道:
  “你凭什么爱我?既不了解我,也没长久相处过,凭什么爱我?自欺也就算了,但若想欺人,就得找有说服力一些的理由。不要再说出这种话,廉价得让人连嘲笑也不屑。你爱我?”他没有再回头。
  随着车声的远去直至消失,黄顺伶奔回房中大声哭了出来──他嘲笑她的爱意他不认为他娶了她──老天!她以为她赢了!可是事实只点出她败得更惨而已可以想见何怜幽得意的笑声,因为她料对了!坐上王太太宝座是不幸的开始。她真的料对了──还是她下了祖咒?
  她该怎么办?她爱他呀……


  6

  今天时小掬幽出生满十二个月的日子,也是二岁生日。小掬幽已经会走了,也会叫妈妈了,这样算不算学习得很快?她还不会叫爸爸,因为没人教过她,所以怜幽深信她不会叫。
  今天也刚好是叶问昕的休息日。
  四个月来,她不知道小男孩受着怎么样特别的教育,那张被迫早熟的面孔已学会挂上平静表情,喜怒不形于色。但对掬幽例外。
  也许是允诺了王竞尧的关系,也或许两个孩子真的投缘,更或许纯净的小生命体所代表的真善美最容易打动任何一颗阴沉冷硬的心。所以叶问昕在每个周日,能够非常有耐心得陪小掬幽一天,当他们单独相处时,小男孩会露出童稚的表情,悄悄与掬幽玩。
  该算是王竞尧神机妙算预知到这结果吗?
  不想他了,一个三、四个月完全没纵影的人,影像也该模糊了。
  特地请厨房烤来一个六寸大的小蛋糕。周岁了!中国人一向视为大日子。所以庆祝一下应当不错。庆祝她没有死,庆祝小婴儿平安长到一岁。
  不管际遇如何,生命毕竟是可贵的。
  二月中旬的日本仍是冷瑟。今年降雪不多,可是寒冷不减;台湾不常有五度以下的气温。这也正好可以让小掬幽穿上中国式的绵袄、小绣鞋。她们母女的衣物仍有人在固定打点着,不知是小林东旭的细心,还是王竞尧早有交代。每月会由台湾空寄来一批衣物用品,小掬幽的衣服更是应有尽有。
  小小蛋糕上插着一根红色的小蜡烛。小茶几周围,就是她们母女与叶问昕了,全跪坐在地毯上。叶问昕一直在努力着不让掬幽的小手碰到奶油。
  “要吃蛋糕吗?”怜幽低问着女儿,小掬幽扬起大大的笑容点头,又伸出小手要去抓。
  “不行呵!得先许愿、吹蜡烛才可以。”何怜幽将女儿的小手抓合在一起“要许什么愿呢?”她看着火光,怔忡了起来!许愿这东西不过是自我欺骗的把戏罢了,如果──当真能实现,她会许什么愿呢?
  “我希望,小掬幽快快长大,而且不可以像妈妈。”不要像她有灰暗的心与灰暗的命运,更不要像她一般任人买来卖去全无尊严。她深吸了口气──“我希望,掬幽是个快乐又健康的孩子,永远不必流泪。”
  “我不会让别人欺负她!”叶问昕坚定的开口。
  何怜幽微微一笑,点头,然后低首,传言第三个愿望是不能说的──她最终的愿望是什么?她希望
  “爸──爸──”怀中的小掬幽突然兴奋的拼出两个单音节!并且挣开了何怜幽的怀抱,摇摇摆摆的扑向门口伫立的高大身形。
  房内的另两个人全震惊以对!王竞尧
  还没满一年,他来做什么?为什么而来?
  天──她刚才的第三个希望
  何怜幽无法起身,低下面孔不让心思外。她从没希望他来──尤其在乍然明白自己动念之后,他不该来。
  王竞尧抱女儿走过来,也一同盘坐在地毯上;看了眼小蛋糕,将掬幽交到叶问昕手中,然后抬起她的脸。
  “我来了。”
  “我看到了。”她抿紧了唇,想到了自己的苍白无神,想到了自己已过了不必打扮也可以青春美丽的年纪;她已十九岁,而她向来老得很快。心境使然。不再青嫩,也不属于成熟,只有老气。从他眼瞳中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的凋零。
  王竞尧切下四分之一的蛋糕,其余捧给叶问昕“带掬幽去你房里解决掉蛋糕。”再看向女儿,俯身亲了下,轻柔道:“生日快乐,我的小公主。”
  然后,小男孩抱着小小孩出了房门,阁上了外边世界,只存一方双人共有的宇宙。
  他不急着挖掘她心中所想的,挖了一匙蛋糕,送到她嘴边。“生日快乐。”
  意味深长得让她感慨一笑,含下了那一匙,接过整盘蛋糕,开始一人一口的吃着。慢慢的眼神传递中,依稀补捉到他眼中闪烁温情。她心房微微抖动!他一直是这么看她的吗?还是此刻才有?她不知道,因为以往她不曾“真正”看过他,深探他的眼。
  吃完了一小块,他的唇边沾了些奶油,看来好笑也稚气;这么一个时时让人戒慎的男人此时形象有些蒙尘,她禁不住心中的念头,不理会大脑的警告,移近了他“嘴边有奶油。”她伸手为他拭了去,却让他抓住了手,螫猛的眼在看她,火热的唇舌含住了她的食指。热流霎时像流窜的火花在她体内狂奔,惊动了四肢百骸。
  她渐渐恍惚的心神被他中指的银光逼了回来。那是他的婚戒吗?这是第一个意念,但很快被推翻,因为他改而啃咬她中指时,她手上的银光正与他的相辉映。这是一对的。恐怕全天下再也没有第三只相同造型的戒指了。
  白金的指环,黄金的豹型雕纹,嵌着两块小黑钻充当豹眼,摄人心神;她的戒指较织小,他的较巨大。两抹银光交会在二人的眉睫、心中。这不是他与黄顺伶的婚戒,是他与她的……什么呢?他唯一戴在手指上的,是与她共同式样的戒指。他有什么用意?
  “你──为什么来?特地来庆祝小掬幽的生日吗?”她不得不问。
  他的吻已烙到她的掌心,搔动某条动情神经,她身子再度引燃战栗的火热。眼神不曾离开过她的眼。
  “你为什么紧张?”否则她不会开口说话以换取镇定。他早看出她此刻的不同。
  何怜幽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用力过猛往后跌了去,背抵着沙发,她整个人惊惶不已!
  “我没有!”跳了起来,想奔入卧房,却让他给抓住,钉牢在通往卧房的门板上。
  “什么没有?你怕我什么?”
  眼光游移不定,她双手抵住他胸膛,无力的企图抵挡二人之间的太过贴合。
  “你不是不要我了?让我在此一年,才三个多月,你正新婚,为什么要来?”
  他扳住她下颚。
  “不要以问题来回避我的质询。你该明白没有用,我一向得到我要的,不要浪费时间。你“没有”什么?”
  她软弱的低语:
  “我没有“紧张”。那时你问的。”
  “撒谎。再问一次,你“没有”什么,为了什么“没有”而要逃开我?”他的额头抵着她的,眼神擒住她的,交会在尺间,语气似羽毛般轻柔。
  他又善用他的逼迫了。
  她闭上眼,颤抖而卑微的轻喃:
  “我没有为你动心,我没有爱上你,我没有许愿希望你来!我没有思念过你,一天也没有。”老天爷!她在自掘坟墓!第二次,她在他面前垂泪,感觉自己的软弱,以及给他毁灭自己的把柄。她不敢睁开眼,只任凭眼泪不断的奔流。
  她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但他双臂搂紧了她,唇拂过她耳垂,留下了两个字:“撒谎。”然后,一把抱起她,走入她的卧房,以惊人柔情的方式爱她,那是生平第一次,他对她展现不具侵略与霸道的占有,让她不再自觉是他欲的工具,而是正在被爱着。
  因为始终没睁开眼,所以她不知道那感觉是否真实,当成一次奢侈的幻想吧!怕睁开眼时发现一切全是自愚,怕见到他眼中的嫌恶,所以她不睁眼,一意当成自己正在幻想;而他,这个天生绝情的男人,终于也有爱人的时候,在她的梦境之中,他以爱救赎了她──但愿不要醒……
  ※※※
  “台湾的事,预计还要进行多久?我该在何时准备好基金?”小林东旭倒了二杯清酒。
  一杯端给坐在桌子外面的王竞尧。
  此时是凌晨三点,二人坐在小林东旭隐密的和室中。暖气调得不高,微微凉意正好可以喝酒暖身。
  “再三个月,一切结束。”王竞尧盯着矮桌上的一束幽兰,语气漫不经心。
  但这是个严肃到足以令台湾商界陷入恐慌的话题,小林东旭的表情凝重多了。
  “确定吗?那──之后呢?”
  “之后?带着我的女人与女儿旅行地球一周。”他笑得放肆。
  小林东旭当他在开玩笑,有些冒汗的问:
  “你当真是要做绝了?为什么?他是你祖父,而那大片江山已多数掌握在你手中了,为什么?”
  王竞尧深沉且带着讥嘲的问他:
  “你以为我计画了十几年的事,只是为了吓吓他而已吗?你年年派人研究我,居然只得到这个结论!”
  “但,为什么?”他真的不明白!而这一点,恐怕穷其一生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他怎么敢?所以一时之间,小林东旭无法沉住气,直接问出口,即使被嘲弄也无所谓。“你们到底有什么仇?”
  “一定要有仇吗?我可以藐视天地鬼神,可以玩弄法律,可以操纵他人的命运,当然更可以玩弄我的财富。”
  “但,一旦你什么都没有了,所有仗权财而有的威势便不再是你专享的了。一穷二白的你再也什么都不能做!你可以玩死王亿豪,但何必与那些可以买下一个国家的财富过不屈?”没有人可以放下财富的,王竞尧居然狂妄到连财富的取舍都要玩弄。当他没有财富时,就没有狂妄的本钱了。他不明白!偏又知道王竞尧不是说笑,他当真要弄垮王家累积了三代的巨大产业。
  王竞尧举杯看他。
  “如果不麻烦,我会将所有王家的产业变换成美金,以碎纸机绞碎,在非洲的上空。或者买下美国的一个州,将大戈壁的核废料挖出来,改埋在那里,然后买一颗原子弹,投射到那个洲,再制造一颗香菇尘烟,让美国忙于家务事而不再四处挑拨人引发战争,企图发战争财补其财政赤字。”
  “狂妄!”小林东旭与他乾了一杯!
  “但……失去了王家的财富,你还可以供养她们母女优渥的生活吗?”“豹”集团的规模根本比不上王家,而且集团内所有营利全数均分给各首领以及手下组员。若有资产,也属公款,王竞尧向来分文不取。小林东旭更深知,若有谁敢资助他,必是大大的悔辱了他。那么,何怜幽母女还能有更好的生活吗?
  王竞尧身形更慵懒得半倚桌面,眼神却转为凌厉。
  “她明天会搬家。”
  “为什么!?”小林东旭不安的问,自认没有露出丝毫异样……他不可能会看出来!
  “挽救你的命。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王竞尧起身拉开纸门,往二楼走去。冰冷森寒的口吻让小林东旭冒出冷汗,久久战栗不止!
  王竞尧比他能预测的更危险!
  他以为……王竞尧已逐渐不要她了……恐怕,只有更深的痴迷了。是呀!那种奇异的女子,谁能不痴迷?
  他是没希望了,不能再奢想。


  7

  清晨一睁开眼,就见到王竞尧近在寸许处的脸庞已是一种惊吓,因为尚不能适应他又介入她生命中的事实,再看到满床的樱花瓣,她简直傻了!怎么回事?谁捧来这么一大束早开的樱花?
  “妈──妈──”一个小小的身影由背后扑向她。
  这是怎么样的清晨?为什么在昨夜那种似幻似真之后,一切全变了样?她坐起身,小掬幽正爬上她父亲的膝盖;今天的她,似乎非常快乐。怜幽合掌捧起一把花瓣,如果这是他弄的,那么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送女人花,而且特异独行,也真的很──摧残。可是,为什么心湖会微微的波动呢?是他改了性子,还是她的心已平凡?全变了样了!多好笑!在他结婚之后,他们之间开始了更深的……交流。她有了感动,因为他不吝给予温情。
  一“家”三口的画面,她竟产生感动。这二年来,她不是没有怨恨的,尤其怨恨他硬要她生育,怨恨他在她有孕后不见纵影──虽然是她惹他在先。但──那些不堪的记忆,不知何时已云淡风轻了。她的心版,一开始就遭他烙印,怎么逃也是徒然。
  “喜欢吗?”他拉过她右手轻吻,舌尖滑过她中指的豹形戒指。
  她吞了口口水,迎视他。“喜欢。”
  “很好。”他抱女儿下床。“换件衣服,我们要走了。”
  她呆了呆,但并不太震惊,他是不能以常理去了解的。可是仍问:“为什么?”
  “小林东旭。”他侦视的眼含着灼然之火。
  何怜幽咬住下唇,一会,才冷道:
  “我不是荡妇。”
  “如果你是,早不配当我的伴侣,我只是不想杀死一个有用的朋友。”
  她瞪大眼!老天……
  “我与他并无如何,你很明白!”
  他笑,在吻住她无血色的唇之前回答:
  “我不允许有人仰慕你,而我也不会为一个女人去与他人搏命。所以──搬家。”
  他又使她怕他了!但……这一刻她很庆幸,她的身体只会对他产生反应。如果当初小林东旭也那使她心悸的话,她此刻便不能坦然以对;在他精确的注视下,只消她有一丁点心虚,也许会有人丧命……他是认真的要霸占她。她该恐惧还是备感幸福?在昨夜那种被爱的感动中,他看出了多少?也或者早已知道,她的心,终将也会属于他,没一个女人能例外。
  那么,之后呢?在享受他的优势的同时,他会怎么待她?
  苍苍惶惶的心,包装在冷凝缥缈的外表下,然后,恍然想起这样的伪装曾在他一句话中破灭──蜗牛总以为它的壳很硬,其实不堪一击……!
  如果他不留情,她连保护自己的能力也没有。
  静静的换了衣服,跟随他的步伐上车。离开了这个住了四个多月的大宅子,未来依然茫然……
  “要去那里?”她从他肩膀上抬头,他扎人的下巴正摩擦着她的额头。
  “箱根。〕
  沿路堤岸两旁的雪白垂樱,迎风拂动;过多的雪白,可以称为盛开,也可以感觉到嚣张的狂放。春天的脚步近了。
  “为什么送我来日本?”她不该问的,但这问题一直是她心中最大的疑惑,情妇不该多舌,但,就让她逾举一次吧!有些事,还是说明白的好,否则容易自我膨涨身价,当自己是不同的。她需要一盆冷水,一把利刀,狠狠地割开不该附着于她的情,如果他的答案够狠……
  王竞尧停止了动作,轻而有力的回道:
  “因为你该来。”
  这答案代表她不该多问。
  “该来?还是该离开你?”但她又多问了。
  他扶在她腰上的手收紧。
  “该待在安全的地方。”
  王竞尧从不与人谈论他心中真正想的,看来她的问题根本是得存进尺,他有些动怒了吧?但“安全”?这世界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全球的空气一样糟,交通一样乱,飞机照样失事,人依然逃不过死亡。安全?多可笑的用词!?但她不敢再问了,转身看向窗外掠过的风景,从裙子口袋中抓到一片花瓣,吸引她的专注。稍早时满床的花瓣依然使她震撼。跟了他二年了,能察觉他的怒气有无,悲哀的任芳心陷落,却仍摸不清他的心。是她笨吧!还不够聪明到可以解读他眼中讯息的地步。为什么送她花?她不敢再问了,怔仲间,沉默是车内唯一的色调。
  ※※※
  是谁说过?躺在床上的人,是防御能力最弱的时刻。此刻他半躺的姿态没有防备,慵慵懒懒的像一只惺忪的豹,该算是最无害的时刻。
  他们落脚的地方,即是当初初来日本时他的居所,不知何时主卧房对面的客房已改为育婴室。是他的细心吧!他不似一般父亲去对女儿宠溺逗弄说甜蜜的话,但他以行动表达了出来。
  老实说,他与她都不是称职的父母,而掬幽居然也不像一般的孩子,对他们并无太多依赖,注意力渐渐移转到小男孩身上;完全如王竞尧当初所要的,他不要有任何人占去她的时间。当他在时,她只能看他想他感受他!他的手正抚着她犹半湿的长发,她上半身横躺在他腿上。有些事情,一开了口反而破坏。他对她的温柔,散发在霸气行为的背后。他知她也知,但是,不能讲。这是犹存扑朔迷离的情境,他们以淡化的心思小心翼翼的培养着这种陌生。但有些事情,明知会惹他不悦,却是非问不可的。将绵被拉高到胸腹间,她侧着脸看向上方的他。
  “你会待多久?”
  “你希望听到什么答案?”他抬起一道浓眉。
  她伸手抚着他那双不驯的浓眉,沿着他直挺的鼻粱往下滑,停伫在他的唇角,轻道:
  “你不会因为我的希望而缩短或延长离开的日期。”
  “但我允许你“希望”。”
  她坐起身,背对着他。似乎又在自掘坟墓了!她还要再弃角投降一次吗?
  “你知道我很怕你。”
  “你更怕你自己有一天不怕我。”他由背后搂紧她纤腰,埋首在她秀发中找寻雪白的颈项啃咬。
  她因他的话与他的啃咬而全身一震!他怎么可以看透她!“我怎么可能会有不怕你的一天?”
  他扯她入他胸怀,扳起她下巴,梭巡她闪躲的眸光,然后紧紧锁住。
  “怕的背后是什么?你一直不敢面对的答案,其实心中早已明白。你在乎我。”
  “我怕你!”她拒绝他的情感勒索,他已得到太多了!不能再得到其他更珍贵的。天知道,那是她仅存的唯一尊严与筹码!
  “怜幽……承认一项你我皆知的事实,不会伤害你多少!我负尽天下痴心,但绝不负你。我说过,我不会真正伤害你!”他的声音轻柔中带有难解的叹息。他明白她的恐惧,也急于夺取她的感情,在她乍然有所觉时,便要不客气的夺取,让她无法收回,也来不及隐藏。
  她颤抖的看他,有些可怜兮兮的
  “我不要承认什么,你会在得到我的心后,将战利品踩成碎片,将我丢给别的男人。只要我不爱上你,你也许会有倦了我的一天,但绝不甘心将我拱手让人。不要向我勒索,因为你不稀罕,而我只有一颗心,碎了……就不会再有了……”
  他的手伸向她心口。
  “它是我唯一要的。你不明白吗?”
  “在你伤了那么多真心之后,我能相信什么?”她的心脏在他手掌下跳得奇快。
  “我伤了谁?”
  “宫本瑞子……还有……黄顺伶吧!”她嗫嚅的说出她仅知的。
  “她们不是我要的女人,我不稀罕!而且,她们所看到的“王竞尧”,还包括了整个王氏财团。”
  她低叹了声
  “为什么是我?”他始终不肯回答她这个问题。
  “因为,”他轻吻她一撮秀发。“你天生注定是我的人,你与我有相同的特质。在那一天,我就那么的看见你;怜幽──你是奇特的女子,天生来嵌合我的怀抱!拥有我唯一的骨肉,与我共伴一生的人。”
  这是他最真实的表白了,她心跳如擂鼓,拉开二人的距离,突然顿悟了一件她一直不明白的事!
  “你去结扎并不是为了专门对付王亿豪,而是不让我再受孕,是不是?”
  他笑,舒服的半靠在床头。
  “我只要你给我孩子,也只要一个像你的孩子,其余皆不要。”
  他的大男人倾向不容许他承认体贴与关爱,以及为了女人做任何事,但何怜幽何等的冰雪聪明,已能在他好不容易的坦白中了悟更多,所以她喘息得更厉害,连寒冷的气温侵袭也无所觉。所有的行为,只有一个结论,但她不敢相信!
  他很轻松,因为已知她明白了他的心;而她很恐惧,怕是一场自欺。
  “你为什么丢下怀孕的我?”
  “你不会希望我看到你变丑的臃肿模样。”
  那是事实!那几个月,她比鬼更憔悴,而复原得很差──但──那一半的原因是他不在她流下泪水,投入他怀中!这是跟了他二年来第一次她全心全意的想投奔他胸膛,汲取他的温暖与力量。
  “即使你当真扯碎我的心,我也认了!”她带哭意的哽咽中,宣布了她的投降。
  她没抬头,所以错过了王竞尧向来冷凝讥嘲的眼中,泛起乐一片醉死人的柔情……她,终于完全属于他了!她不会知道,打从他以“上礼”待她,就代表他选中她为一生一世的伴侣。他一直在等的,等她愿意交心,如今,她终于捧出了真心,完完全全成了他的终生伴侣。她的心,会完整的掬在他手中,疼惜到死……他的怜幽……
  ※※※
  王竞尧在日本住了半个月,趁着雪景未融,他带何怜幽到北海道滑雪。将掬幽交到小林东旭的宅子,由叶问昕守护。孩子总要放开的,她有她的未来──王竞尧这么告知担心孩子的她,坚持二人前去北海道;也如他所愿的只有他与她。
  在交出她的真心后,他愿意与她谈的事情更多,不再有回避与防御。那十来天的雪地之旅,美好得让她以为自己回复了青春!阴暗的十九年岁月,射入了一角阳光,她笑的此数比她前十九年更多!不管未来如何,此时她是受人呵疼的!她只想把握这一刻,享受毕生第一次有人疼惜的感觉。未来如何,都不重要了!是哭是笑,都是明天以后的事。堕落了?还是乐观了?
  而他也有了更多的转变!他不再是高高在上、冷不可侵的王竞尧,不再是会毒死人的婴粟,也不再是随时会将人抓成碎片的黑豹。他也会有笑得像大男孩的时候,也会有捉弄人的时候,有感性的面孔,搂她在火光中起舞的浪漫。
  北海道之行,他以情人的温柔,彻底的擒牢她的心,使她彻底沉醉其中。如果他存心要伤害她,她连一点自卫的能力也没有了。那是心底微弱的警告,但她已挽不回自己的心了。
  王竞尧──她的情人、爱人,然后──已是她的生命、她的神……她终于也沦陷入他的信仰之中了……
  ※※※
  王竞尧回台湾的两天后,何怜幽这边来了二位不速之客。想来是故意与王竞尧错开面对面的机会!机会是谁?庞非与黄顺伶。
  她都已被发配到“蛮疆”地带了,他们又上门来做什么?关于王家的恩恩怨怨早已与她不相干了──事实上,一直是与她无关的。
  不过,事隔数个月,黄顺伶在身分上正了名,妻子登门找情妇显得非常的理直气壮!不管名堂为何,也没有何怜幽嗤笑的余地了。虽然,她仍不高兴黄顺伶是他的妻,但却明白,“正妻”对他而言并无任何意义。如今黄顺伶的憔悴更加印证了她当初所想的。也不过才二个多月,却像老了十岁。相较之下,她实在没资格在每一次的自怜中感叹自己被王竞尧折磨老了。王竞尧不肯“折磨”的人老的更快……
  俊美的金发男子庞非也失去了光鲜的倔傲神采。他们两人看来有些气极败坏。
  “王竞尧已回台湾。”她坐在长沙发上,膝上坐着正在吃点心的小掬幽。这算是第一次将掬幽呈现在这些人面前。所以打从进屋到现在,庞非与黄顺伶直直盯着小掬幽有数分钟之久,不急着开口诉说来意。而怜幽言下之意是送客意味。
  直到褓姆来抱走掬幽准备让她睡午觉,二个不速之客才恍然回神;目送小掬幽消失在二楼扶手尽头,庞非首先开口:“很像你,但有竞尧的气质。”
  黄顺伶受到的震撼更大!一直以来,知道何怜幽拥有王竞尧的孩子是一回事,但真正看到了,打击更大,她几乎有些站不住脚!并且涌上了强烈的妒意!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而她自己却仍无着落,她甚至不敢去检查,怕面对不堪的结果。
  “她……叫什么名字?”她颤声低问。
  何怜幽唇边有着笑意,他们大老远跑来居然是问女儿的姓名?这些人都怎么了?
  “掬幽,何掬幽。”
  黄顺伶的脸色简直泛灰了!以她的敏感,立即意会出这名字的含意,而何怜幽那笑容看来充满情场上的胜利;而她……在为王家卖命的千里奔波后,却依然得不到丈夫的一个笑容。她却仍在傻傻的等待,可是那个无情的男人却早已将情怀许给了这女人……
  “他……居然将你捧在手心……他居然会这么爱你……不但以“上礼”许你为终生伴侣,更以女儿名字为题,宣告了对你的爱意……你有什么资格让他千方百计的为你?!”
  何怜幽怔了会,不明白她的笃定从何而来。在她与他之间,黄顺伶只是外人,她怎么敢遽下断语的指称他们之间的交易是爱情?若是有,也只是她傻傻的一如其他女人交出了自己的心予他。他不会爱人的,他顶多疼惜她一些罢了,捧在手心……即使捧在手心,也是他唯一的女儿会让他想捧在手心,不会有他人。而──上礼?什么是“上礼”?她倒是不明白了,只是低首看右手中指的豹形戒指,他宣告了她为他所有,只有那样了!
  “你们为何而来?”她没有忘了这两人尚未说出来意。与王竞尧之间的事,和他人无干,即使他们都认为有权利干涉,但那毕竟是他与她的事。
  庞非阻止黄顺伶倾泻更多的妒意,先开口道:
  “王氏集团目前已陷入某种蓄意的危机中,即使不太可能,但我仍大胆假设,竞尧存心使王氏所有相关企业破产。否则以他的能力,怎么可能在接掌公司主控权二个月后就让这么大的集团陷入危机?”
  对王家集团的兴衰,何怜幽是不甚在意的,不过听到王竞尧近几个月的作为,她笑答:
  “由另一面来看,也只有像他这么有能力的人才会轻易弄垮一家老字号的大财团。不是吗?”
  “我们千料万想也没料到他会拿财富开玩笑。与老爷子斗智何须弄到这地步?一旦没了财富,他什么也不能做了!”庞非低吼!他真的不愿去想王竞尧会企图让自己破产,那并不是件光荣的事,他的胆大狂放应有个限度。告诉了何怜幽这个事实,无非是想让她产生担忧,进而力阻王竞尧做出疯狂的事。她的优渥生活全来自王竞尧,如果她不笨,应会明白王氏若破产了,对她并没好处。可是,这女人居然以冷笑来应对,他真的不明白这女人的思考模式,也难怪她如此合王竞尧胃口了!近年来,他离王竞尧愈来愈远,已远到陌生的地步,所以连他也有些忌妒起能如此亲近王的人。
  “你要知道,一旦王家垮了,你就不会再有华宅美食度日;而,似你这种连学历都没有的人,只能去当女工度日,或当酒女。现在不是扮清高的时刻,我没有要求竞尧放弃你,只希望你能合作,为了我们更好的生活!我们真的不明白他心中想什么,此时你是最有法子亲近他、左右他的人,你合作一些吧!”黄顺伶的语气由尖酸到商量,由哭涩到威胁。可见何怜幽是她心中多面沉重的“疙瘩”了。
  何怜幽拾起桌上一朵兰花,细细端详,心中有些了悟王竞尧果真在保护她,更不愿她沾染到金钱物欲的一切丑恶。为了保持她的完好,他甚至不惜打造一个又一个牢笼让她与世隔绝。方式也许是错的,但不可否认,有效的保护她至今。她依然不懂金钱对她的用处,所以才不理解一旦王竞尧一文不名后,会有何不同,他依然是王竞尧不是吗?依然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
  为什么其他人会如此慌恐呢?他们看重的,到底是财富、是地位,还是活生生的王竞尧?
  他们怎么会不明白呢?如果王竞尧有能力摧毁大片江山,当然就会有本事再创一片更好的新世界。为什么他们会怕成这般?连尊贵的“王太太”都放下身段来乞求于她。当王竞尧的名字不再代表财富权势,那他们会如何看他?这是很值得玩味的。
  生活的好坏,也不过是三餐一眠。她跟了他,若有钱,锦衣玉食;没钱,依然三餐少不去半顿。她几曾对他的富可敌国心动崇拜过?
  对了,母亲与另两个生死未卜的弟弟们,他们是最需要钱的一群。可是,二年了,她已算仁至义尽,当王竞尧再也负担不起时,他们只好自求多福了。一旦母亲不再向他拿钱,她的心会感觉解脱一些;交了心之后,“卖身”行为显得低下,够了!也得他愿意当人的金山银山。
  黄顺伶忍受不了她的沉默,更不能谅解她的悠闲,那简直是在讽刺她的毛燥似的!挥手打散了那朵兰花!
  “你怎么说?”
  “我只是一个情妇而已,没有动摇他的本事。”她低首看着地板上的兰花被高跟鞋踩碎。
  “你──”
  “顺伶!”庞非将黄顺伶压坐在沙发中。“别说了。”他叹了口气。“他的敌人不少,只因他家大业大,有所忌惮,一旦他什么都没有了,无异是给人报仇宰割的机会,到时,连你们母女也会有危险的。”
  “我并没有太恐惧,你是不是很失望?”
  问得庞非哑口无言!他们果真来错了!但,能任事情一直这样下去吗?眼睁睁看“王氏”五十年的事业垮得再也站不起来?那王老爷子岂不……气死了?目前尚无人敢向半退休的老爷子告知这个事实。但公司再这么下去,他是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为什么?他们祖孙两人之间到底有何恩怨?如果是纯粹的意气之争,那有可能弄成这地步?到底有什么原因?
  王竞尧心中在想什么?庞非打了个寒颤!
  ※※※
  两个月后,“王氏集团”──全台湾最富有的财团垮了!负责人王亿豪并以多项罪名被提起公诉。除了恶意倒闭外,也牵涉公共工程的舞币与不法政治献金,甚至连十年前大手笔买票的事也被揭发出来。
  来不及给王亿豪调资金的时间,法院已将所有王氏公司拍卖给一家日商集团接手。一夕之间,赫了半世纪的王家,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最大的祖宅也被卖掉还债。王亿豪受不了此打击,中风住院,昏迷了十天才清醒,但也只剩少部分器官有知觉了!只能听、看,不能读写,胸部以下全部瘫痪。叱诧风云大半生的人,居然以此凄凉的面貌度残日!然而,事情还没终止,官司正打得如火如茶,记者如潮水般无孔不入的涌来!他颓废的窝囊姿态全刊登在各大报,王亿豪几乎希望自己是死去的!
  一息尚存,是为了等待一个真相!为什么?他的继承认为什么要这么对他?而且看来计画了很久,否则为何高阶主管与董事之间,只有他没有涉入官司?这是预谋事件!而他居然一直没发觉他的孙子竟这么恨他!也在近来才了悟,他这辈子唯一控制不了的人就是王竞尧!悲哀的是他一直以为他可以。
  一身窝囊的躺在特等病房中,昔日叱诧风云的意气风发已不复见,每日涌来的奚落与闲言只使他的生命力流失得更快。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江山,毁在晚年的一时失察,他真的想不到王竞尧会以这种方式来彻底打垮他!果真使对了方法,只差没有亲手杀死他了。
  半夜,是病房最清静的时刻,没有记者,没有律师,没有债主……王亿豪在浑噩间等到了王竞尧的到来。失去神采的眼眸霎时并发出悲呛与恨意,激动得想支起尚可微微一动的身体,却仍在无力中颓败的倒回床上,只有一双凌厉的眼闪动各种问号。
  王竞尧沉稳的身形坐在椅子中,与黑夜融成一体的气质无比猛锐。他没有得意洋洋,也没有落魄失魂;似乎弄垮了王氏,弄得自己一文不名,对他而言完全无关己身,他依然是淡漠于距离之外,冷眼观世事的卓然。
  “你想问我为什么,是不是?”
  王竞尧笑了笑,形态更冰冷
  “首先,我只是要让你知道,自诩强人的王亿豪,自诩能左右全世界的你,其实包装在金钱的假相之下。一旦失去了金钱,你便垮了。如我所料,猜对了。你不是强人,你本身也无能力左右他人,只是金钱给了你过多的妄想,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全天下无你操控不了的事。你只不过是个钱奴。”
  王亿豪口不能言,但颤抖的身子表达出了他满腔的愤怒!他不相信他毕生心血居然是毁在孙子一时兴起的“游戏”中!
  “第二个原因是,在你自以为是上帝的过往中,你害死你的儿子,折磨疯了你的儿媳。
  若非你儿子先死,恐怕连我也活不到今天。你厌恶我体内另一半不够高贵的血统,你不会忘了那件事了吧!”
  王亿豪膛目结舌──他怎么会知道!?沉寂了三十年的往事,为何王竞尧会知道?他的儿子王年涛并不难控制,一直以来都循规循矩的依他指令做事,唯一的意外是在奉旨结婚之前与一个身分卑下的女职员私奔。那无疑是在世人面前打了他一巴掌!而他儿子甚至不敢直接向他表达意见,只能像只夹着尾巴的小狗,与那女人逃亡!但,没有人能逃得过他王亿豪的手掌心!二个月后,他的手下在南部一个小村落发现了他们,而那心机狡诈的女人居然已有了五个月身孕,二人早已公证结婚。当然了,他王亿豪是聪明的,他不会正面斥责儿子与那女人;要永远控制住儿子就要恩威并施!表面上,他大方的接纳了那女人当儿媳,但心中另有定案!这女人妄想母凭子贵,殊不知她那种低下血统孕育出的孩子不配成为王家的继承人!所以他设计了一个“意外”。那一天,原本他是要那女人替他拿一分文件来公司,并且早已命人在车子的煞车上做了手脚。不料,他那笨儿子却自告奋勇的代妻子前来,因为放心不下一直害喜的妻子开车,于是自己放下了重要的公事代妻前去,然后车毁人亡,迎面与一辆卡车撞成了血肉模糊!他失去了独生子,而这笔帐当然也要算计在那女人身上!不过,因为王家最后一滴血脉在她体内,他得等到孙子生下来才能有所行动。三十多年来,他一直深深厌恶这个血统不够高贵的孙子,更厌恶他的难以驾驭,当年不该让他生下来的!
  而那个女人,在生下儿子后,立即被他送入精神病院,当成疯子来治疗,成功的使那女人消失于世上!他的手法一向完美无缺,他的势力无远弗屈,而且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全是他一手主导!当年的媒体甚至一味的同情他,让他顺利垮入政界扩充他的势力。
  但──为什么王竞尧会知道?王亿豪此时的颤抖已转为恐惧!他这个孙子一定是魔鬼转世!否则他不会这么凌迟他世上仅存的亲人!
  王竞尧点了根菸,烟雾在空气中扩散,微光中更显迷离摄人,诡异得令人心寒。
  “曾有一度,我的母亲是清醒的;她写下了某些东西,在上吊自杀前吞入了体内。因为是以钢球包裹,火化了也熔不去她写下的事件。偏偏你以为人死了便再也无害,没有足够的耐心去看她的火葬结果。那颗钢球混在骨灰之中,二十年前,在我前去佛堂祭拜她时,骨灰突然在我面前跌成碎片;而那钢球,恰巧落在我手上。我们可以称之为不小心的巧合,也可以说是我母亲的冤魂未散。你认为是那一个呢?”王竞尧放声大笑,笑声中却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与讥嘲。然后,他再道:
  “你最重视血统与香火不是吗?我可以告诉你,王家再也不会有后代了!我唯一的女儿姓何,就是你口中那个婊子为我生的孩子,再也没有其他的了。你企望黄顺伶为你生下曾孙吗?你该知道,你再也不能操控什么了,我结扎了我自己!今生今世,王家就此灭绝!”
  王亿豪面孔乍白乍青,张大的口只能吐出一连串的呻吟,最后,白眼一翻,昏迷过去……
  王竞尧捻了菸,冷冷的看了他一会,按下了床头的急救铃,才转身离去。
  “想轻易死去?还早得很!”
  他低声喃语,消失在电梯之中。父仇母冤并没有给他太深刻的恨意,毕竟他们的命运来自他们的软弱,否则王亿豪岂有本事作威作福一辈子?最重要得,他只是要让王亿豪明白──他并非强人。但是,世人似乎不信,宁愿去信有关血海深仇的往事。至少,王亿豪是这么相信的!那么,给他假想上的满足,何妨呢?
  在上车之前,他仰首看灰暗不见星空的天空,突然感到一种空虚。胜利的背后总是寂寞的……
  他的怜幽呵!他的歇息处
  ※※※
  “老大!豹集团永远与您同进退!死忠跟随!”朱千妍见到了失踪十余天的王竞尧前来总部时,立即冲上去。岩石桐也以行动表示了他的忠诚。
  如今的豹集团已属北部帮派的二大龙头之一;二年前王亿豪的打压只使得他们更茁壮。
  至于庞非在“忠诚”表态上,选择了王亿豪,便再也不能自由来去豹集团了!如今豹集团真正的首脑是石桐与朱千妍;王竞尧早已不管事。但仍是所有手下的精神领袖。
  王竞尧缓缓摇头。
  “我是来与你们告别的。从今天起,“豹”集团正式交给你们,好自为之。”
  “但,您要去哪里?不要我们了吗?”
  朱千妍性急的叫了出来。
  “有起点,必然会有终点,我从不恋栈。”王竞尧转身看向石桐,拍了拍他的肩。“会再见的!”然后,没有多做停留,他走了出去。岩石桐拉住了欲追上去的朱千妍,不让她去追。
  “石桐!你就眼睁睁看他丢下我们吗?我们立志要一辈子跟随他呀!”她不能相信自己不能再是王竞尧手下的事实!他是举世无双的男子,天生的领袖王者,能跟随他,是何等光荣的事!但,如今却不再是了!她受不了这个,犹如被抛弃!她一点也不喜悦自己成了帮主的事实!岩石桐摇摇头。
  “没有人能抓住一阵风,也没有人能困住一只野生豹。每一个生命过程对他而言,都只是游戏,他只重视过程的刺激,不在乎结局的好坏。他连王氏都可以弄垮了,又那会眷恋他经营了十年的帮派?如今我们能做的,是暗中替他除去想趁机加害他的一些不入流角色。许多人以为王氏垮了,竞尧就会是只落水狗,我们不能让他受到那种待遇。”
  朱千妍明白事情的缓急,立即在电脑萤幕前打下了一连串指令,告知各部门的手下,全力暗中除去企图加害王竞尧的人。可是她的心仍不定“他为什么现在走呢?为什么不能等到他再创出一片王国再丢弃集团?让自己身陷危险之中,要是……”
  “他有他的想法,我们永远预测不到。”石桐叹了口气,向来平板的面孔上有一层寂寥之色。“其实,我们应该庆幸,他已不再寂寞。何怜幽会伴他一生。”
  朱千妍有丝了悟,低呼出声,指着石桐
  “你……莫非你对她……”岩石桐苦笑。
  “你不觉得她与王竞尧是同类的人吗?相同得令人渴慕,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追随。只不过,一个生性掠夺,一个缥缈若云烟。所以,他们灵魂互相吸引,谁也介入不了。”
  向来沉默寡言的人,看明白的事比其他人更多。但,寂寞呀!在一切结束之后,如飓风的男子卷起了风云之后,不复纵影,徒留得站在原地的人追思不已!经过了那样的风浪,如今的平顺,只不过是一种乏味罢了!
  飓风已远,他们仍是凡人……
  ※※※
  五月时节,春天山水正好,花朵盛开得让人目不暇给。
  王竞尧再度来日本时,已是五月了,一身雪白休闲服打扮,不再是衣冠笔挺,但仍是卓然不群。
  何怜幽投奔入他怀中,不相信自己的思念竟会如此浓烈!但,爱他呵!是怎样神奇的动力,使她这般冷淡的人也会有热烈的行为来表示相思?!
  什么也不必说的,她知道王家垮了,也知道如今的王竞尧几乎一无所有了。可是,这样的他,才更使她易于表达感情,依然是爱他!
  “想我吗?”他低问,细细吻着她白玉无瑕的面孔,满意的发现她不再苍白,已健康的浮现了薄薄红晕。
  她点头,深深的凝视他,更肯定的点一次头。
  他手指插入她美丽的秀发中
  “我会为你再创一个王国。”
  她摇头。“我宁愿换取你的心。”纤手平放他胸口,静静的感受他有力的心跳。自千古以来,女人求的,不就是男人的心吗?他爱她吗?他会爱她很久吗?叹了口气,她多贪心呵!投入他怀中,紧紧搂住!情妇没有明天,她永远不能忘了这一点,她不能企图束缚他,爱情与占有应是有分界的,只要他对她好,已足够。
  王竞尧没有言语,静静的圈住这个矛盾的身子,在心中叹了口气,她仍有恐惧。
  “爸爸!”小掬幽从一扇门内跑出来,抱住父亲的腿。这小孩儿有着奇特的记忆力,居然会对甚少谋面的父亲不感陌生,每次一见面都很开心。
  王竞尧高高的抱起女儿,亲了亲,对何怜幽道:
  “愈来愈想你。”
  “不是好事。”她抿着嘴微笑。“不过,幸好与问昕很投缘,那孩子很认真的在学习。”
  他沉思了会。
  “差不多了,我得将他送去英国。日本不适合他久居。”
  “那我呢?又得去哪里?”
  他吻住她的唇。““我们”一起去旅行。”搂住她腰往楼上行去,让她不甚明白,也无意多说。
  他们之间的相处方式自从在她告白后,便不在躲躲藏藏,也不再互相伤害;他对她几乎是宠溺的。但他的心呢?在不受拘束的同时,是否也仍拒绝有人交心,并且以心来拘束他?
  她不敢问。也许,女人是天生贪心得,总希望是男人唯一的专宠,在男人稍稍注目之后,便起了一堆妄想,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她总是以此自嘲着。他与她的关系永远只建立在肉体交易上,她怎么敢在他稍有疼惜之时便企图得到更多?那她与黄顺伶那些女人又有何不同?她还曾因此笑弄过她们呢!无欲无求的她,何时有了野心?还是,当一个女人真正爱上一个男人之后,便会怀着不安的企想?
  患得患失的总想要更多?
  她也是那样的人吗?
  ※※※
  这日,小林东旭与另一个手下前来会晤王竞么,而宫本瑞子也尾随而至。
  男人们全锁在书房,已被召回的叶问昕正在育婴房陪着小掬幽。而她们,便坐在客厅。
  也不过数月未见,宫本瑞子形容枯槁得令人心惊!原本美丽的面孔,已似一朵凋零的花,苍白得似鬼。她拿出一叠照片,丢在小几上。
  “他对你很好,对不对?”
  照片上的人是她与王竞尧,三个月前在北海道滑雪时被拍下的。为什么她仍不死心呢?
  何怜幽谨慎的看她,她真的为他着魔了!简直像吸毒者的末期症状!老天这就是情伤,也是执拗放不下的自残!柔顺的日本女人其悲剧性格容易导致自杀的倾向,宫本瑞子简直在凌迟她自己!如果再这样下去,她不会活太久的!何怜幽突然感觉到一股心惊!这样为情疯狂的女人,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宫本瑞子一张一张的拾起照片,一张张的撕成两半,不让照片中相偎的男女同在,硬是撕开成两个单影。
  “他跟本不管他的妻子被判了诈欺罪得入狱六个月!我恨了几个月的女人,居然是他不重视的!他最重视的,依然是你!一定是因为你有他的孩子,是不是?否则他为什么只要你、只看你、只对你笑?”她神经质的低笑数声,眼泪却糊化了她的妆,她已近歇斯底里边缘。
  “你为什么来?”而,小林东旭为什么让她来?
  “给我一个答案,为什么他只要你!?”
  何怜幽静静的看她,同为女人,她为她感到悲哀;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自残,没有代价,却又想不开、放不下,所以女人永远败在男人手上,在情字上头,注定吃亏。爱到没有尊严、形销骨立……何怜幽自认做不到那地步!当现实不容许她快乐生存时,她会遁入自我世界悠游,完全的不予理会,日子依然过得去的。如果王竞尧存心要让她心碎,那么,她也不会将自己弄到似宫本瑞子这模样。她依然可以活着,依然可以在平静无波的面孔下换取一些自我尊严。也许,这也是她的弱点,不懂得扮可怜,像宫本瑞子的憔悴,也许就换取到了全天下人的同情,所以小林东旭让她跟来。
  为什么只要她?
  “因为,我不会乞求他的爱,不会一心黏着他,不会卑微的求他宠幸,不会以爱他为理由要求不合情妇身分可以要求的事。我很妥协,有自知之明。”
  “你忘了说孩子的事!你有他的孩子,所以在他心目中,你又更特别了一点!”
  为什么一直提到孩子?望着宫本瑞子狂乱的眼光,何怜幽更戒备了几分。
  “妈妈!”
  小掬幽突然开心的由房间跑了出来,似乎正要告诉她什么开心的事,何怜幽心急的想紧抱住女儿!但,更快的,宫本瑞子拔除一把匕首,抓住了小掬幽!
  “不!放开她!”何怜幽尖叫出声。
  二楼书房的门立即被撞开,冲出三个人,王竞尧为首,看到那景象,他的面孔冷凝阴狠的充满肃杀之气!冲到何怜幽身边,扶住她软弱的身子,低喝:
  “放开她!”
  宫本瑞子抓着掬幽,退了三大步,刀子紧紧顶住小掬幽的脖子,已划出了一道血痕。
  “你不爱我,你不要我……我也要让你知道痛心的感觉……”宫本瑞子颤抖的低喃,不敢直视王竞尧的眼。她最怕的是他,可是,她已没有退路了,就让大家一起下地狱去吧!
  小掬幽痛得哭了出来,开始挣扎。
  “瑞子!不要做傻事!”小林东旭面孔惨白的大叫。他不想与王为敌,瑞子是他的责任,一旦瑞子杀死了王的小孩,那么事情就不会善了。王竞尧唯一平复怒气的方法就是将敌人毁灭殆尽!连自己的亲人都如此了,小林东旭不敢幻想自己会是例外。
  “不要劝我!我今天存着必死的决心前来,断然不会怕什么了!王竞尧,我真的好爱你,你为什么要伤害我?如果没了这个小孩,你是不是会连她也不爱了?如果你不爱我,就谁也不能爱!我要使你这辈子再也不能爱人……”用力举起刀子,猛往小掬幽身上戳去!突然打斜里窜出的黑影撞歪了她的刀锋,十指紧紧抓住了匕首的刀面,让她砍不得人,是叶问昕。
  王竞尧见机冲了上去,才一眨眼,宫本瑞子被打飞出去,撞到了墙,在“喀”的一声中,她右手手骨被踢断了!被撞飞的匕首在一个抛物线后,插入她左眼中,霎时间,只听得到她痛苦凄厉的哀嚎……
  “送她去医院,别让她死!她别想以死求解脱!”王竞尧抱起女儿,冷若寒霜的语气令所有人打了个寒颤!”
  小林东旭与其手下匆匆扶走了宫本瑞子。
  “拿药箱来,立即叫来家庭医生!”
  佣人立即应声而去。
  “掬幽!掬幽!不痛呵!乖!”何怜幽泪眼不止的拿毛巾擦着女儿颈子上的血;而王竞尧处理着叶问昕的手。但小掬幽放声大哭,不合作的挣开了母亲,爬向一旁的叶问昕,小手揉着他的手,一直哭着──“痛痛!”
  叶问昕忍住手掌的疼痛,以手腕轻拭着她的泪水。
  “不痛不痛哦!哥哥不痛!”
  小掬幽低头亲着他流血的手,又揉着,又吹着气。
  “不痛……不痛……痛痛呀……”极大概也只有叶问昕明白小掬幽的意思了!向来早熟的脸上泛着稚气的笑容,低头亲了亲她颈子,也吹着气,安抚道:“不痛了!乖。”
  不久,医生匆匆前来,包扎好了两个孩子的伤。掬幽还好,只伤及皮肉,不会留下疤痕。但叶问昕不同了,他双手掌心各有一条又深又长的刀痕,一时之间是好不了了。即使好了,也会留下丑陋的疤。至于手指的灵活度,则要由好医生来帮忙做复健手术了。医生建议送他去瑞士彻底复健,否则往后怕会不甚灵活。
  医生走后,掬幽已在叶问昕腿上睡着,何怜幽抱女儿回房。
  王竞尧坐在叶问昕对面,沉肃的问他:
  “你能以性命保护掬幽一辈子吗?”
  “可以。”
  “那么,当你学成的那一日,来娶走我的女儿吧!可是,如果你在掬幽二十岁那年仍未合乎我的标准,你就只能当她的佣人了,可以吗?”
  “很公平!”
  “感谢你救了我的女儿。”他倒了两杯酒,已将小男孩当成人看,举杯对他。
  叶问昕举起酒杯,冷淡回应:
  “我只是在救我的女人,不是你的女儿。”话完一仰而尽。这是男人间的承诺与宣告。
  何掬幽的未来,就此命定。
  ※※※
  在将叶问昕安排到瑞士治疗与学习之后,王竞尧立即带妻女前往英国前去,展开了环球旅行,半年来居住在英国的乡间小屋。
  王竞尧说过的,要赚钱很容易,也果真如此。居住英国乡间,他买马来饲养配种,参加赛马或赌马。何怜幽不得不承认,他如果想得到钱,容易得一如在水龙头开水一般!结果,只半年,他在这里拥有了一座牧场。可是他又倦了,决定搬到纽约去住一年。
  他不急着去创造他的王国。但在休闲的日子中,他已不知不觉的攻城掠地;他是天生的掠夺者,不是存心也会弄出一番气象。
  他有多少财富,她依然不知道,但每到一个新地点,她总是由主妇做起,已可拿捏他的胃口,做出他爱吃的东西。但操持家务的日子总不会超过一个月,他们会开始有佣人,然后房子由克难小屋改为华丽宅子。
  不知是他故意试她,还是每到一个地方,他都是由孑然一身不带分文做起,跟自己挑战,然后得到自己的天地。
  她一直不是个有野心得情妇。有饭吃饭、没饭吃粥,日子依然照过。他愿意供应她什么生活,她就怎么过,只要他依然眷宠她。
  像一个月前,他们来纽约,住的是可怖又阴暗的贫民巷;而一个月后,王竞尧成了那里头的王者。不过,他也搬出了那里,领她们母女住到市区的大公寓中。
  黄种人走不出中国城,这是白人常说的;而王竞尧就为了这一句,加入了纽约的商界,他订了一年的时间,要使白人低头。
  这就是她的情人,游戏能使他精力旺盛,挑战能带给他征服的满足,而他就像一朵婴粟,永远吸引着周遭人的眼光,呆呆的想跟随他──她的黑豹、婴粟、情人!
  听说他仍是有些女人的;他总是可以使女人轻易的臣服于他,他没有理由为谁守身。何怜幽只能庆幸他至少尊重她,从没让她看见与难堪,也从未带一身脂粉味回来。是真?是假?如果她没资格去重视,又何须问他真假?心痛难免,独自承受也就够了。
  他重视她,这是他唯一肯给她的关注。她该感谢。打落牙齿和血吞已是她本性到某一特质,她不愿走到宫本瑞子那地步,就得自我保重。
  这一日,中午时刻,门铃尖锐的扬起,黑人女佣小心得询问来人后,恭立在她面前道:
  “夫人,有一位黄顺伶小姐来访。”
  多么遥远的记忆呵!黄顺伶早已是她尘封的往事之一,乍然出现,相当突兀。近一年多未见,听说入狱了半年,怎会找来这儿?神通广大。
  “请她进来。”无论如何,黄顺伶到底是他真正名分上的妻,她是有理由千里寻夫而来。
  头发已消薄,依然精明干练打扮的黄顺伶走了进来。她先看了看简单而柔和的摆设,似乎当王竞尧生活落魄起来了,眼中闪过一抹悲哀!她心中的王竞尧,永远该是高高在上的,永远该是卓绝不凡的,居然淹没在这些平凡的家具问,这种不复当年盛况的格局。
  这些的结果,都是为了一个女人!
  黄顺伶直直的看向何怜幽,几乎倒抽了口气!这个女人居然比去年更美丽了几分!老天为何如此厚待她!?同样的岁月,却只在她自己脸上、身上留下疲惫的痕迹,何其不公平!
  “他呢?”黄顺伶坐了下来,顶着正妻的身分,她可以任意在他的房内行动。
  “你为什么而来?”她拂开了身前的长发。近半年来,她已习惯穿宽松的罩袍,仙风道骨的,彷若一抹幽魂;不再穿合身的洋装,那已是小女孩岁月的事了。如今他说她更适合穿这种衣服,衣柜内就一直是罩衫了,清一色的白。更显得黄顺伶女强人的衣着拘束而可笑。
  “我不会离婚的,死也不会!”黄顺伶立即开口冲出这一句话。即使是守活寡,她也要当名正言顺的王太太,不容许何怜幽有扶正的一天,除非她死!
  何怜幽轻轻一笑。
  “谁逼你离婚了?我只是问你的来意。我并不稀罕当王太太的,你依然不明白。”人都守不住了,守住一个虚名有何用?她悲惨的自嘲着。
  “我……只是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资料上说,他一直住在贫民区,这个月才有点起色……但这种地方……住了,只会悔辱他的身分而已!”她派人找了大半年,终于在上个月由美国传回了消息,还是商界朋友帮的忙。坐了半年牢出来,意外得到了一家公司,是小林东旭交给她的,说是王竞尧给她坐了半年牢灾的报偿。王竞尧并不是个太绝情的人,是不?!所以她疯狂的找他,他却犹如自世界上消失一般,找不着。如今一听到他在美国,立即飞了过来!心中仍有企盼的,希望他对她有情分,希望何怜幽已从她生命中消失,希望他会真正看她──但──何怜幽仍在,王竞尧仍是只要她!而她这个正室倒成了见不得人的小妾了!
  何怜幽摇了摇头。她的痴心令人动容,但她仍是不了解他的。王竞尧的气势不必靠家具宅子来烘托;而且,倘若他要,就会要最好的。这地方没有太多装饰,只因它只是暂居之处,代表还有更好的打算,才会任公寓陈设简单,不多费心思。黄顺伶不会懂的。
  “你要这样与我耗下去吗?”黄顺伶又问。
  “法律上,你可以告我。”
  黄顺伶哀戚一笑。
  “谁都知道中华民国的法律是男人订定的!完全不利于女人,我岂有胜算!?何况,我不会对他采取任何行动,我会等到他愿意回头看我的那一天。你会退出吗?”
  “他愿意放开我吗?怕是再也由不得人了。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习惯以他为生命、为神祗……身为他的情妇,我是没有选择权的。”
  “但是,你幸运的拥有了他,你该知足。”黄顺伶站了起来,走到门边,再一次宣告:
  “我不会离婚,死也不会。那么,我们就只有比谁活得久了!我有足够的耐力。”
  她走了,背脊直挺挺的宣告她的不屈。
  离不离婚,从来就不是重点……她不明白,永远不会明白,所以王竞尧不看她。
  但,被他看中的人,又幸运了多少?何怜幽自问:我幸运吗?答案是一片茫然。他对她好,无庸置疑,但……幸运吗?
  也许,一如黄顺伶所言,她该知足了。他不是王子,她也不是公主,所以不能有幸福快乐的结局,她怎么不明白那道理呢?笨呵!她惨淡的笑了。


  8


  第五年,他们回到了台湾。王竞尧在旅游期间,在各地置产,已是一位巨富了。然后将资金整合流回台湾,他开始堆积他的王国。
  这年,何怜幽已二十五岁,是身为他情妇的第八年,完全长成成熟美丽、神秘飘然、万种风情皆备的年纪;而且,她已习惯淡然,不去在意,不去挂念他的风风雨雨事迹!也许全是真,也许全是假。但她已释放自己,所以活得更加适意。没有步上其他女人的后尘,却也让王竞尧更珍视她。
  在她二十五岁生日那一天,他带她到大饭店吃饭。浪漫的情境中,他告诉了一件令她惊异的事。
  “你不会知道,在初见面那一天,我以吻宣誓,将生命交予了你,你是我此生的伴侣。”
  她怔楞的看他。他不是会表白内心的人,事实上,他不浪漫,他也不必给她什么甜蜜的言词与承诺,不必要的,她只是他的情妇而已。但他却肯倾吐,令她心湖再次翻搅!这么多年了,在她的心田惊吓到害怕,由不安到挣扎,以至如今的凡事淡然,他必然全看在眼内。
  选择了这时机诉说,也许对他而言,也不容易吧!?
  “何必告诉我?反正是跟了你了,除非你不要我,否则我不会跑掉的。”她微笑的啜了口水果酒,酒杯让他接了去,仰首饮入口中,倾身缓缓吻住她,共尝水果酒的滋味。
  过后,两人额头相抵,为了方便能时什吻她。他又道:“你该知道的。将生命交予你代表什么意思。”
  “你这种人不说“爱”,只以“交予生命”取代。也许,我心中早已有些明白,但愈明白,愈在意,也就会牵牵念念你的一切,以及风流事迹,于是我选择放过我自己,也遗忘你“也许”爱我的事实。这些年,我过得比较好。”
  “因为知道你已成熟,才决定告诉你。否则,早几年,只会害死你。”
  “谢谢你爱我。”她笑靥如花,这一次不带轻愁。
  “我早知道,你会是我今生的伴侣。”
  她侧着脸,下巴搁在他手掌上,笑道:
  “每一个爱你的女人都说我幸运,也忌妒得想咒死我死。一直以来,我不认为。如今,我已能承认,我果真幸运。”
  “哦?”他挑眉,看来英俊又狂野。
  她一双手圈住他脖子,低声道:
  “毕竟,谁有幸能在有生之年遇上一朵婴粟,并当上了他的情人!我爱你,我的婴粟情人,危险与致命的眩惑,我果真幸运。”
  他低沉笑了出声,在音乐声扬起时,风度翩翩的挽了她的手步入舞池,舞出了他们专属的步伐。
  ※※※
  这就是我父母的爱情故事了。
  他们依然没有结婚,依然以他们的方式互相深爱着。如果正常的爱情,唯一的结局是依循人类的法律步入礼堂,结成一生一世的婚盟誓约。那么,他们是不正常的。
  我依然叫何掬幽,一个十七岁的私生女。
  也许是时代变了,私生女这名词不再让人以有色眼光视之,也或者是因为我父亲有财有势的关系,所以没有人会对我说刻薄的话。
  坐在地毯上,我背靠着床沿,放任眼光无意识的游移在天花版的几何图形中,依然不得其解。他们的身分,一个是有妇之夫,一个是情妇,情况是不是相似各类道德书籍上所大力讨伐的不伦违常败德?
  很多事情,是很难以一道律例去概括的,犹知至今我仍不明白,为何他们是以这种方式相恋,并且嘲弄婚姻,笑看世间慎怨爱痴
  但,特别的事物总是吸引人的,我渴望那种狂野脱序的爱恋吗?不,我并不,但我会渴望爱情的模样。好一个十七岁呵!我竟也已十七。
  爱情啊……
  习惯游移的目光,不经意被一股存在感紧紧掠住!随着心悸的方向,我屏息的看向落地窗。在落地窗外头的栏杆旁,不知何时伫立了一个修长的身影,悠闲的站姿,却蓄着无与伦比的力量,像是潜伏着准备猎食的猛兽,危险而摄人。背光下,尚未看清他的面孔,却已能感受到我是他侵略与环伺的目标!他的灼热一波波朝我身上投射而来,霎时,他就那么站着,却已震摄住我的心湖……
  他──是谁?
  莫名的一股悸动和着一股泪意,我向来无感的心居然在颤抖着。似会是乍见故人的激越骚动……
  那男子跨了进来,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直到他巨大的阴影完全罩住我的天空,在突然凝眸的一眼,他已蹲在我身前。而我,也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
  这男人,有着与父亲一般的气势,剑眉星目,锐利的在我脸上梭巡,没有放过任何细微之处。然后,他抬起我的下颚,审视我的颈子。
  在我尚不能有所回应时,他已俯身吻住我的颈子,在曾是伤口,如今却只余粉红浅痕的地方印下了烙印。
  不知怎的,我抓住他双手,似乎知道了什么,看到了他手掌上交错的刀痕后,眼眶被泪雾模糊了视线。为什么我会知道他的手心该有刀痕?
  “你是谁?”我的声音在发抖。
  “叶问昕。我为你而回来。”他再度俯下面孔,这次,毫不客气的夺取了我的唇。
  于是,我知道,我的故事由此开场。
  在我美丽的十七岁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