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3-12

流水无情: 醉花荫 11 - 20

(十一)

“我没事,是任兄你担心太过了。走江湖的,哪有那么娇贵。”练无伤见任逍遥一脸严肃,忍不住说道。

伤口真的不深,只在表皮上浅浅划了一下,没有触及内里,就是血流得有些吓人。比起以前受的伤,实在不值一提。偏偏任逍遥那么紧张,不顾别人眼光地硬是将他抱回来。哎,被凌烈看见,不知这孩子又要怎么想了。

“是我不好,照顾不周,害你受了伤。”任逍遥恨不得那伤口是在自己身上。适才情急之下将他抱起,才发现他的身子那么轻,那么瘦弱,这分明是个需要好好呵护的人,上天却让他尝尽伤痛,每思及此,心中都是一颤。

练无伤摇摇头:“怪不得你。”真正凌烈要找麻烦的,其实是他,任逍遥才是受了池鱼之灾。

“任兄,你是不是有话要说?”见他一副有心事的模样,又支开了小乙,练无伤猜想他是要说什么。

“我原不该问,但心中有个疑团未解,实在不舒服。”任逍遥正色道,“ 我想知道,寒山兄和那位凌公子到底有何关系?”

练无伤心头一惊:“任兄何出此言?”

“适才相斗,凌公子的剑法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后来才想起,当初在信州城外寒山兄似乎也施展过这样的剑法。只是那时寒山兄用的是刀,所以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再加上我察言观色,总觉得寒山兄和凌公子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所以我大胆推测,你们之间早就认识。不但认识,还很有关系。”

想不到这位谦和儒雅的任公子,眼光却如此锐利。练无伤苦笑了下:“你猜得不错,我的确认识凌烈,他十二岁上家遭变故,被我收留,他的武功也是我教的。”

“那他……”

练无伤知道他想问为何凌烈见了自己好似见了仇人一般,心里苦涩更浓:“你不问我是谁?‘寒山客’不过是个化名,因为我不愿多惹是非。”他闭上眼睛,一字一字的道;“我姓练,我叫练无伤。”

这名字好象听过。任逍遥迅速在记忆中搜寻,突然倒吸了口凉气。

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他的武功家数、凌烈的态度、他为何不肯透露真名,一切的疑惑,都随着这三个字迎刃而解!

其实“练无伤”这个名字,他只从旁人口中听过。这些人的口气往往伴随着轻蔑、鄙夷、不怀好意。而“练无伤”三个字,也总是和“不知廉耻”、“败类”、“人妖”之类不堪入耳的词语连在一起。

任逍遥不是一个会随风倒的人,对不知道的事物他从不妄加评判,所以偶尔听别人谈及,总是淡淡一笑,不萦于心。

可现在,这传说中妖魔一样的人竟活生生坐在他的面前!

没有传说中的魅惑入骨,也不似传说中的肮脏下贱。相处几天,任逍遥知道他是那么的纯净,善良,那么的坚强正直,象天上的浮云,象出水的白莲,象雨后的梨花……

终于知道了什么叫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一瞬间涌上心头的,竟是不平,不忿,还有满满的怜惜!

见他震惊的看着自己,练无伤只道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惨然一笑:“一直瞒着你,对不起,我告辞了。”咬牙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且慢!”那一闪而过的伤痛刺伤了任逍遥的眼。心在颤抖,这么深入骨髓的悲哀,你曾经历过多少无知世人的唾弃!无伤,说是“无伤”,其实你早已满身是伤了吧?

“要走也要等药炼好再走!”

练无伤一怔,他这是什么意思?还要自己继续留下炼药么?他不介意自己的身份么?

踏上一步,任逍遥恳切的道:“寒山,不,应该叫你练兄。你的事我也略有耳闻,老实说,我很惊讶,因为我看到的跟传说中的全然不同。我视你为友,是因为我与你意气相投,我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可你这样一言不发就走,未免太小看了我吧?我是这样的浅薄之人么?”

“你……”从没有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练无伤不由呆住了。

“无伤,没人的时候,我能这样叫你吗?”任逍遥轻声询问,为他眼中的脆弱怜惜不已。

谁能拒绝这样诚恳的要求呢? “任兄,交到你这个朋友,是我的运气!”

练无伤轻轻的笑了。觅得良友,本就该笑,他已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笑过。

而任逍遥只是凝视这来之不易的笑容,暗暗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笑容守护住!

***

——你不用太难过,看今天的情形,凌烈依然很关心你。

——他年纪还小,有些事情难免想不开,等他再大一些、成熟一些,懂得用心去想,自然就会明白。

——你们相处五年,这份情谊不会因为一些流言轻易断开。

任逍遥的确是个难得的好人,知道他的心结所在,还不遗余力的去安慰,让练无伤又一次体会到了很久没有的感动。 原来世上还有任逍遥这样的人,活得那么坦荡,那么宽厚,那么真诚!

他只觉得心里暖暖的,睡梦中兀自带着一丝微笑。

夜已深,几声乌啼暗示着月上中天。窗外,响起细琐的脚步声。很轻,宛如落叶飘坠,但练无伤还是从浅眠中惊醒了。

什么人如此大胆,敢来降龙堡夜探?练无伤没有动,全身上下却戒备起来,只要贼人敢进来,他就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之擒获。

出乎的意料的是,对方却开口了,站在窗外,隔着一面墙,开口了。

“无伤?”

心中一动,这声音,是凌烈!

“你睡了吗?”

他来做什么?为何要在这深更半夜里?练无伤心里惊疑不定,想要答话,却因他后面的话而不敢出声。

“你睡了也好,面对你,有些话我真不知该如何出口。”

凌烈,你想说什么?

只听窗外凌烈悠悠叹了口气:“你伤的重么?你流了那么多血,我……很担心。”

他还担心我!练无伤心头蓦的一热。

“我不知道会伤了你,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决计不会这样做……从你被狼群抓伤的那天起,我就暗暗对自己发誓,再不让你因我受伤……可我总做不到,下山的那天是,这时,也是!”

练无伤很想跟他说不要紧,可又怕吓跑了他。

凌烈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无伤,你为何不留在山上?为何要到这里来?为何又要出现在我面前?”

练无伤的手不由握紧:你不愿见我么?

“我多想忘了你,可你偏偏又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永远也死不了心。其实,我知道我忘不掉你,就算看不到你,你也总在我梦里出现,我……”他似乎想表达什么,声音还是很轻,可语气却激动起来,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过了半晌,凌烈又道:“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对你说。那晚在山上,我亲了你,并不是讨厌你,也不是报复我爹的事,我只是……想亲你而已。”

这是什么意思?宛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练无伤惊得动弹不得。

凌烈,你到底想说什么?心里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可却不敢相信,硬逼着自己不要深想,只因,那实在太可怕了!

凌烈,不过是个孩子,只是个孩子……

也许是自己误会了。也许……该找他问个明白!

再不迟疑,起身跃出窗外,却见月明星稀,好风如水,哪还有凌烈的影子?刚才的一切,竟不真实得好似一场梦。

***

练无伤下定决心要向凌烈问个明白,可凌烈却象是在躲他,一连两天都见不到人影,练无伤有时真不明白这孩子在想什么。

再有两天就是堡主的大寿之期,降龙堡显得格外忙碌,连看起来很闲的任逍遥也时常不在身边,偶尔见面,交待一两句便走,仓促之间更无暇询问凌烈的消息。

这天晚上,练无伤正准备入睡,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透过窗子看去,火光闪闪,人头攒动,分不清有多少人,也分不清哪些是树影,哪些是人影。

脚步声渐渐清晰,更有些人向这里走过来了。

瞧这阵势,可是有事发生?练无伤心想任逍遥待自己至诚一片,若堡中真有变故,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报答这位平生唯一的知己。

上前开门,一群人也已来到门前,当先的正是任逍遥。

“无伤,你还没睡?”见他迎门,任逍遥微微一愕。

“怎么回事?”

任逍遥微一迟疑,低声道:“一点小事。无伤,你可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不曾。”

见他确是一副全不知情的模样,任逍遥松了口气:“堡里闹了贼,怕他藏匿起来对大家不利,所以要搜一搜。”

借着火把,练无伤可以看到任逍遥发髻凌乱,神情憔悴,双眼更是微微红肿,显然曾经哭过。而他身后诸人,也是满面悲愤之色。心中将信将疑,若只是闹个小贼,何用大费周章至此?退开一步,让出道来。

众人当下四处搜索,自然毫无所获。任逍遥拉着练无伤的手叮嘱道:“今晚情势太乱,你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要去,等事情安定下来,我再找你解释一切。” 说罢,匆忙离开。

这一晚,练无伤就在吵吵嚷嚷声中极不安稳的度过。他想等任逍遥来时问问清楚,可直到晌午,任逍遥也没露过面。莫说任逍遥,就连平时伺候用饭的丫环也不见来了。心中隐隐感到,降龙堡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左等右等,练无伤终于按捺不住,离开了房间。他想去寻任逍遥,便顺着藤萝架子搭成的小径往前走,才走到一株桂树下,忽听一人骂道:“那姓凌的小贼到底躲到哪里去了?翻遍了堡里也找不到人!”

姓凌的小贼?是谁?练无伤心中一凛,驻步倾听。

又一人狠狠地道:“这小贼穷途末路来投靠咱们,堡主带他有如亲生儿子一般。他却恩将仇报,反而害了堡主性命,良心都被狗吃去了!这小贼若落在我手里,一定将他碎尸万断,以祭堡主在天之灵!”

“请问,堡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练无伤再也按捺不住,从藤萝架后走了出来。

“什么人?”两名家丁见是生面孔,顿时警觉。

“别动手,是自己人!”远远的一声大吼,小乙匆匆忙忙的跑过来,“这位是二公子的客人。”

他将练无伤拉回房间,这才告知事情的经过。原来昨夜任堡主同凤凰山庄的庄主聂云飞在水榭喝酒,半夜才归。路经表小姐长孙茜的院子时,听到里面传来呼救声。任堡主当即进去查看,竟是凌烈对表小姐意图不轨!任堡主上前阻止,反被凌烈所杀。这凌烈一不做二不休,又杀了长孙茜,连夜逃亡。

“你们怎么就认定凌烈……凌烈是凶手?”练无伤心神激荡,声音也不禁微微发抖。

因为这时跟在任堡主身边的,还有一名贴身老仆。这老仆腿脚稍慢,跟进去的时候,正听见任堡主怒喝“凌烈,你这畜生!”跟着是一声惨叫,一个人影破门而出,跃上房顶逃之夭夭。那老仆进去一看,任堡主和表小姐已然双双毙命。

最后小乙道:“咱们昨晚搜了一宿,也没见那小贼。今天一早两位公子还有凤凰山庄的聂庄主便分头带人出去搜。二公子怕你惦念,叫我先回来。嘿,这小贼,我早就看出他不是好东西!”

练无伤脑中一片混沌,只觉得一晚上的时间,天地都变色了。怎么会是凌烈呢?凌烈怎么会杀人?“人不是凌烈杀的!”

小乙一呆:“寒山公子,你说什么?”

练无伤不答,站身往外走。

“你做什么去?”

练无伤头也不回。 “去找你家公子!”

一定是弄错了!凌烈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绝不相信!

练无伤不知道任逍遥他们到哪里去了,只能站在降龙堡的入口等。等到日落时分,才有一行人马风尘仆仆的回来。

“无……寒山兄。”远远的任逍遥就看到了他,策马迎了上来,将他拉到一边,侧身一挡,避开众人的目光。

“我有事找你。”

“为了凌烈?”

“是。”练无伤忽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透过任逍遥向自己射来,他认得,那是凤凰山庄的庄主聂云飞。很久以前,他曾远远看过这人一眼,这人冷冽的目光给他的印象极深。

任逍遥拉着他的手:“回去再说。”

***

“凌烈不是凶手,他不会杀人!”一进门,练无伤便激动地道。

任逍遥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的心情,可事实俱在。”

“就凭那老仆一面之词,怎能叫事实俱在?你也知道,以凌烈的武功怎么能杀死任堡主?”

“因为听家兄说……家父年事已高,前些年练功又走火入魔,功力只剩下不到三成……”任逍遥心中黯然,他离家太久,居然连这么大的事也不知道。

练无伤低声道:“对不起。”他这才发现自己语气太过咄咄逼人。任逍遥新遭丧父之痛,自己却一味只想为凌烈平反,丝毫没有考虑到他的心情,实在不应该。只因事情涉及到了凌烈,才乱了方寸。

任逍遥扯出一丝笑容:“我明白的。”

在练无伤的要求下,任逍遥带他看了任堡主的遗体。“我想……这个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

任堡主的胸口处有一道剑伤,练无伤只看了一眼就禁不住全身发抖。

天下的剑法招式大同小异,所区别者在于心法不同,所以造成的伤处也有精微的差别。而这处伤痕,正是昊天门人所创,决计不错。

“除了你和他之外,昊天门还有幸存者么?”

没有!

“不,凌烈不是凶手,他不会做这种事。”

任逍遥有些怜悯的看着他,轻声安慰道:“我也觉得凌烈性情虽然暴躁了些,但绝不致如此,这其中也许令有内情。他现在人不在,只有等找到他之后再问个清楚。我们已经下了武林贴,请求各大门派帮忙寻找,勿以生擒为要。”

而练无伤只是摇头:“凌烈不是凶手。”

***

降龙堡在第二天正式宣布老堡主的死讯,并开始治丧。家不可一日无主,由聂云飞做主,推选任自在为新堡主。任逍遥志不在此,也无异议。

发丧这天,练无伤也远远向灵堂拜了几拜,心中默默祷祝:“老堡主,你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查出真正的凶手。”

他始终不信凌烈是凶手,私下里坚持不懈的寻找凌烈。他不想再给任逍遥添麻烦,看得出,家里横生变故已经让任逍遥心力交瘁。

但他也没离开昊天堡,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凌烈并没有离开这里,他感觉得到!

但事实是,昊天堡大批人马找不到的,练无伤同样也不到。凌烈就好像融入江河的一滴水,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这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看着凌烈的断箫怔怔的出神。凌烈,你到底在哪里?倘若你是被冤枉的,为何不现身为自己辩白?难道你不知道,这一走就成了畏罪潜逃么?

门外忽然传来细悄的脚步声,练无伤心中一动,莫非是凌烈?那晚凌烈也是这样出现在自己门外。当时若是将他拦住,也许以后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连忙将玉箫揣进怀里,从窗口跳出,夜幕中只模糊的见到一个黑影走在前方。

他轻轻叫了一声:“凌烈?”

那人没有回答,走的更快了。

练无伤又惊又疑,这人到底是什么人?倘若不是凌烈,那他潜入堡中有何目的?

只见那人影穿过花园,闪进一道角门。练无伤想也不想,跟了进去。

角门后面仍是一个院落,院落中心有一座假山,黑衣人竟然躲进假山里,不出来了。

练无伤等了许久,终于按捺不住也跟着进了假山。只见这山洞里黑漆漆的,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黑衣人去了哪里?这里只有一个出口,总不成是遁地了吧?

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以前师傅讲过的江湖上的各种机关伎俩,于是伏在地上,轻轻敲了几下。

地下是空的!这个认知让他大喜过望。四处摸索寻找,终于在石壁上找到了开关——

“吱吱”声响起,地面裂开了一道缝,下面是窄窄的一道台阶。

台阶尽头有人喝道:“什么人?暗号!” 练无伤更不答话,飞身而下。

发话那人察觉不对,早已抄兵器迎了上来,但他哪里是练无伤的对手,被剑柄一戳,点中了昏睡穴,倒地不起。

练无伤着眼一瞧,原来这里是一间地牢。炉火熊熊,照的四处一片明亮。铁栅栏里一个人静静的伏着,蓬头垢面,衣襟褴褛,不知死活。

“凌烈?是你吗?”

练无伤心跳不由加速。这个人是凌烈吗?为何如此狼狈?凌烈,你若还听得见,回答我呀!

一剑劈开铁锁,走进去将那人翻过身来,练无伤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人脸色苍白,嘴唇干瘪,身上沾满了血污和尘土。一探鼻息,微弱的几不可闻。但他,的的确确是凌烈!

练无伤的心刺痛起来,是谁将他伤成这样?

感到有人在动自己身体,凌烈开口发出破碎的声音:“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凌烈,你醒醒,我是无伤!”

可凌烈却再没动静了。

当此险境,容不得耽搁,练无伤扶起凌烈:“振作些,我这就带你出去!”然而一抓凌烈的手腕,却让他大惊失色。

凌烈的手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他的武功……被废了!



(十二)

对方下手极狠,以重手法点了他的三手太阴经,这样一来,便是从新练起也没有可能。

习武之人失去武功如同失去第二生命,凌烈性情倔强刚烈,他能承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么?

练无伤望着少年苍白失血的脸孔,又痛,又怜。 他咬了咬牙,将凌烈背在肩上,快步出了密室。

现在该往哪里去?四周都是降龙堡的人,都想置凌烈于死地。而他却只有一个人,还要保护失去意识的凌烈,没有后援,更不知该相信谁!

可是,已经没时间再犹豫了,凌烈必须离开这里!

练无伤躲在角门边上,看了看四下无人,飞身掠出。途经中庭,正逢夜巡的家丁走过,连忙闪到一棵树后。

眼看这行人渐渐走远,练无伤方舒了口气,背上却传来凌烈的梦呓声!

很轻,却足以暴露他们的藏身之处!

“谁!”

“来人呢,有贼!”

一瞬间,无数道身影纷纷扑至。

练无伤背紧凌烈,纵身跃上房顶。房顶空阔,更能全力施展轻功,虽然背上多伏了一个人,练无伤的身影却象飞鸟一般敏捷,几个起落就将追兵远远甩在了后面。

确定他们一时跟不上来,练无伤放慢身形,轻轻落下地面。这一闹,整个降龙堡一定都被惊动了,房顶虽然易于施展,但也容易被人发现行踪。眼前这个庭院落叶堆积,显然很久没人来过,倒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藏身之地。

脚步踏在落叶上的时候,发出细微的响声。响声很明显,因为四周很静,静得诡秘,静得让人可以感受到自己心底隐藏的惶恐。

然后,练无伤停住了。

一个人静静的站在树下,大片树荫隐去了他多半个身子。“朋友,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来有什么目的,跟我回去吧。”

他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月光洒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有如冠玉一般端正美好,他的气度更是沉稳从容,然而这种从容的气度在看清练无伤的脸后一扫而空,只剩下愕然:“无伤,怎么是你?”

“我也没想到会是你。”练无伤神色冷然,缓缓放下凌烈,一抖手,长剑出鞘。

“你这是做什么?”任逍遥吃了一惊,目光一转,终于看清倚在练无伤身旁血迹斑斑的少年。“凌烈?他怎会在这里?”

“我在地牢里发现了他,你难道不知道么?”

任逍遥不禁倒抽一口凉气。明白了,全明白了!为什么无伤的剑会指向自己。

所有人都说凌烈畏罪潜逃,离开了降龙堡,就连他这个主人也这么说,可现在,凌烈却从降龙堡的地牢里被发现了!

“你认为是我设计了凌烈?”

练无伤不答,这事情如此扑朔迷离,他实在不知该相信谁。

远处传来鼓噪声,练无伤回头看去,黑暗中几条白影正向这里迫近,心里顿时一阵慌乱,猛然间手腕一紧,已被人拿住,不由惊呼:“啊……你做什么?”

怎么也想不到,任逍遥竟然趁机出手!练无伤心头一凉,终究错看了此人!握剑的手再不迟疑,向前一递——

任逍遥闷哼一声,却并不放手,反而将练无伤拉到自己身边。

“放手!”练无伤又急又气,本可以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想到这些日子的情谊,竟然下不了手。

忽然,一件器物被塞到手中,任逍遥的声音在耳边道:“从这里向前有个侧门,出了侧门往西是座山,沿山道走你会发现一间茅屋,把这玉佩交给茅屋的主人,他……他自会护你周全。”

练无伤听得一头雾水:“你说什么?”

“快走!”

练无伤只觉一道掌风将自己托起,连忙抓紧了凌烈,借势一跃,人已飞过高高的院墙,落在一条辅道之上。他不知任逍遥用意为何,愣了一愣。

隔着墙只听有人叫道:“二公子,你怎么了?来人呢,二公子被贼人伤了!”

然后是任逍遥微弱的声音道:“我没事,他们……他们从那边逃走了。”

练无伤再不敢迟疑,展开轻功疾行。可追兵的吆喝声越来越小,竟是向反方向追下去了。

一路行去,果然在尽头处发现一道门,门上的锁已经锈迹斑斑,一削便断,看来已很久没人使用过了。

到这时候,练无伤心中再无疑惑,只剩下了悔愧。任逍遥始终是诚心以待,而自己却辜负了他的一片至诚。也不知他伤的重不重,自己那一剑,似乎刺得很深……

哎,只怕伤得最重的,还是他的心吧。

心里自怨自责,脚下可不敢停歇。行了一阵,前面地势渐高,一座山峰耸立在面前。更有一条羊肠小道从山脚下铺开,一直延伸到深山深处。

山路颠簸,练无伤虽然尽量让身形放平稳,凌烈还是感觉到了,呼痛出声。

“凌烈,你醒了?”

“无伤……是你吗?我不是在做梦吧?”听到熟悉的声音,凌烈挣扎着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好像有千斤重。“无伤,我好难受。”

“再忍忍,很快就安全了。”抬起头,一角屋檐从树丛中露出来,应该就是任逍遥所说的地方。

应门的是个猎户打扮的老者,虎背熊腰,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见了这狼狈的两人,先是一脸防备,可当任逍遥的玉佩,神色便温和下来。

“你们既是二公子的朋友,就是我的客人,就算有天大的麻烦,我也会护你们周全。”

茅屋很小,里外三间房,老者将他们带入里间。“老儿姓张,你可以叫我张猎户。”

练无伤点点头:“张老爹。”将凌烈安放在床上,帮他处理伤口。

凌烈不安扭动着,轻声道:“无伤,我好冷,我的寒毒是不是又犯了?”

“傻瓜,你身上的寒毒早清了。”你不知道的是,那寒毒如今已经转嫁到我身上。哎,从那时候起,你我的命运就已连在一起。

张猎户插口道:“他是不是发烧了?”

练无伤一想不错,伸手去探凌烈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

“这可不妙,这荒郊野岭,又是半夜,哪里去请大夫?”

练无伤眉头紧锁,这时候降龙堡的人正在四处搜索他们,出去无异自投罗网。

张猎户忽然想起,“我腊月间生了场风寒,还是二公子给请的大夫,当时的药还有一些,就不知能不能用。”

“带我去看看。”

练无伤久以采药为生,对各种草药的药性知之甚详,当下挑拣出一些来。虽然不全,多少有些效力。

“你陪着那位小哥,我去熬药。”

“多谢老爹。”练无伤真心感激这位仗义的老人。

老猎户哈哈一笑:“二公子对我有恩,我照顾好你们就是报答于他。你要谢,就谢他吧。”

练无伤想起任逍遥的一番相待之情,又是感激又是惭愧,一时间不觉痴了。

***

火盆烧的极旺,身上也加了两条被子,可凌烈依然冻得发抖。他小声问:“无伤,我是不是要死了?”

“胡说,等烧退了,你就好了。”练无伤坐到床沿,轻轻握住他的手。少年的脆弱让他心怜,恨不得以身相代。

“你别骗我,我全身都象不是自己的,我一定是要死了。无伤,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等你好了再说吧。”

“不,现在不说……怕就没机会了。”

他目中流露出哀乞,看的练无伤心头一软:“好吧,你说。说累了,就歇会儿。”

凌烈叹了口气:“无伤,我这些日子对你很不好,你……生我气了么?”

“不生气,就是有时会伤心,可我知道你心里也很难过,就不怨你了。”练无伤温和地道。都过去了,凌烈还是那个依赖自己、信任自己的孩子,以前的日子又回来了。想到这里,心中说不出的欢喜。

他眼中的慈爱却让凌烈心都冷了,摇摇头,惨然道:“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无伤,我喜欢你呀。”

练无伤脸上一红,觉得这话不伦不类,但想凌烈正在生病,说不定是烧胡涂了辞不达意。这个别扭又死要面子的孩子如此坦白说出自己的感情,想必是病中极度不安吧。于是微笑道:“我虽从不让你以长辈相称,但在我心里,你其实与我的子侄无异。”

他以为这样能宽慰凌烈,哪知凌烈却更加悲伤:“你根本就不明白!无伤,我喜欢你,不是晚辈对长辈、孩子对大人!我想抱着你、亲你,就像男人对女人一样,就像……你对我爹爹一样。”

啊!

“你……你说什么?”

这孩子在说什么?晴天霹雳也不足以形容练无伤现在的震惊,脑海中一片空白。怎么会这样?

全身一震,忽然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正拉着凌烈的手,不由得想要松开,却被凌烈反手握住。

他不是正在发烧么?怎么有这么大的力道?练无伤无措的想着。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里,找个地方静一静。

凌烈闭上眼睛,两行泪水淌落下来。“我一直不敢说,因为说了你一定会讨厌我……连我自己都讨厌自己!我怎能对无伤有这种龌龊的想法?我一定是疯了!我告诉自己,不能说,要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可我现在又后悔了。我这么爱你,你都不知道,我……要让你知道,就算你讨厌我也要让你知道……”

他说得太急,一口气憋得太紧,便喘不过气来,脸涨的通红。

练无伤心中不忍:“别说了,你累了,歇着吧。”

“不,你听我说。”凌烈抓紧他的手,“那天我听说了你和我爹爹的事,我心里真得很生气,觉得我被你们骗了!可……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我那么小心翼翼的守护你,生怕玷污了你,你却已经爱上别人!那人还是我爹爹!

“……无伤,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因为我爹爹么?你心里……还在想他么?”

这问题若问在平日,练无伤断然不会回答。可现在看了凌烈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顿时软了,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前我收留你,一半是怜你孤苦,还有一半是看在你外公份儿上。我是个孤儿,你外公、也就是我师父,待我很好,可我一直没能报答他。我容忍你的任性,因为我知道你本性善良,只是对陌生的环境感到害怕,才总是竖起尖爪。”

发现凌烈目光中的不尽信,又道:“至于你爹爹,说我全然忘了他,也不可能,可是事情过去就是过去了,多想也是无益。只是每当想起这段往事竟是如此收场,心里惘然罢了。”第一个教自己懂得情爱美好的人,也同时教自己知道了情爱的无常。现在那人的尸骨已经埋没在长草里,恨也罢,爱也罢,自然也随之淹没,剩下的只是唏嘘感叹。

凌烈垂下眼帘:“我逃离山上,心想再也不要见你了。见不到你,我就还是以前的凌烈……可你又出现在我面前!那一瞬间,我真觉得自己完了,根本没办法逃离你的掌控!而你还和那个任逍遥在一起,那么亲密!你怎能这样?你明明是我一个人的!”

他深深吸了口气:“所以我生气,对你发火,说些伤人的话。其实我不想,可我管不住自己。每一次回去,我都恨死自己了,可再见面,我又忍不住……无伤,你一定讨厌我吧?那么任性不懂事。”

“没有。”练无伤的心思还沉浸在“凌烈喜欢我”这个可怕的事实当中,被震撼的久久回不过神来。

“药来了。”老猎户捧着药碗急冲冲的走进来。

“吃药吧。”练无伤扶起凌烈。

凌烈摇头:“我不吃。”

“别闹,不吃药你怎么能好?”

“我就是不要病好,病一好,你就该走了。我知道,我的话让你害怕了。”病中的凌烈敏感而脆弱。

练无伤叹了口气:“乖乖吃药,我答应你不走。”

再三的保证之后,凌烈这才安静的吃了药,躺在炕上睡着了。睡梦之中,他的手仍是紧紧的握住练无伤的。

老猎户笑道:“这位小哥怎么跟个孩子似的?我看,也只有相公你才受得了他。”摇头感叹了一回,推门出去了。

室内一片寂静,无风,灯影却不停晃动,正如练无伤汹涌澎湃的心潮。他端详着熟睡中凌烈的脸孔,那脸上还残留几分凌无咎的影子。心头涌上一阵寒意,难道命中注定,自己要跟这对父子纠缠一生?

***

凌烈的烧反反复复,到第二天下午才退得干净,可他的外伤也不轻,只能躺在床上。

问起被抓的经过,凌烈只说半夜里仿佛中闻到一阵暗香,醒来时就身在地牢之中了。曾经有人追问他宝藏在哪里,这些人一直蒙着面,也看不出是谁。

“那任老堡主的死讯你也不知道了?”

凌烈一呆:“任老伯死了?怎么死的?”

“急病。”练无伤一时不敢将真相告诉他。

凌烈伤感了一阵,又狠狠的道:“ 暗算我的鼠辈不知是什么人,等我伤好了,一个也不要放过。他们抽我多少鞭,我要加倍找回来!”

练无伤心头一酸,凌烈还不知武功被废的事。他心思都在报仇上,倘若知道武功已失,定然承受不住。现在只有瞒的一刻是一刻,等他伤好了再说。

“这是哪里?咱们为何离开降龙堡?”

“那里不安全,需要个僻静地方给你好好养伤。”练无伤说着,用一块湿手巾给凌烈擦脸。

手巾软软的、暖暖的,无伤的动作又那么轻柔仔细,凌烈开始觉得这些日子的苦不算什么了。

本以为那晚剖心置腹的告白会吓跑了无伤,当他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不用死的时候,着实后悔了半天。可大出意料的是,无伤非但没有离开,还悉心照料他,简直是因祸得福!

以前无伤对他也很好,可神色间总是淡淡的,从不把关心表现在脸上,哪如现在这般水一样的温柔——凌烈心中的原话。

少年人总爱自作多情,尤其在面对心上人的时候。练无伤一反常态的温柔让凌烈不禁绮念横生:无伤难道也对我有意?难道他听了我的剖白动了心?

明知自己的想法太离奇,心思还是忍不住向那里飘去,越想越觉得有几分可靠性,有时半夜梦到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满足的叹了口气:“真舒服,无伤,你若肯永远这样照顾我,我情愿一辈子瘫在床上不起来了。”

“又在胡说。”练无伤低叱。想起凌烈孤苦的身世,如今的处境,暗自代他难过。

凌烈可不知道练无伤的心思,他还在愉快的计划着将来:先报仇,然后借助降龙堡和凤凰山庄的力量重振昊天门,等那时候,他就要和无伤永远在一起,过神仙般的日子……



(十三)

降龙堡的人马始终没找到这里来,让练无伤松了口气。可一直惦念的任逍遥也没有出现,难道是伤势太严重了?练无伤想象不出当自己一剑刺入他身体的时候,他心里是怎样的感受,痛心?难过?还是失望?

可练无伤始终记得,离开前回望他的那一眼——青年因强忍痛苦而扭曲的脸上,更多的是欣慰与包容。

那样的表情,无法不让人动容!

说到底,他和凌烈欠那人太多,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回报。

凌烈的伤需服药才能好,药铺在市镇上,那里耳目众多,不便前往。好在练无伤自己就是行家,平时上山采药,留张猎户在家里照顾凌烈。借采药之便,他也顺手带回去一两头香獐、几只山鸡什么的,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

这天练无伤在山涧边上发现一棵灵芝,这本是武学家奉为至宝、有调气养血功效的圣药,当下不顾艰险的采了来,早早回到茅屋。

“相公,今天可回来的早。”

老猎户笑呵呵的迎了上来:“吓,好大一棵灵芝!给凌小哥采的吧,他可真有福,有你这么好的人照顾。”

练无伤笑笑:“凌烈呢?”

“出去了。”

“什么?”一手没拿稳,药筐摔落在地上,练无伤急道;“他能起床了么?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放他出去?”

老猎户尚不知情形严重:“我瞧他的伤已经没有大碍,再不下床走走,只怕要憋出病来。他也没走远,就在后山说练练功……”

练无伤一阵眩晕,连忙扶住了身后的桌子。

这么说,凌烈是该知道了,以那孩子的性情,若没人在身边,更不知会做出什么来!想到这里,飞身跑了出去。

***

茅屋後是一片树林,凌烈正站在树林间,仿佛在研究身前的那棵树。没有预料中的暴风骤雨,一切都平静得让人吃惊。

练无伤放慢脚步,轻轻的走过去。

凌烈发现自己武功尽失了麽?如果发现了,他不该这样安静才是,难道……他还不知道?

心里不知有多希望凌烈还不知道,可练无伤很清楚,这只是自我安慰罢了。

听到脚步声,凌烈回头,他的面容也很平静,平静到让人惊心动魄──凌烈的脸上可以出现任何表情,唯独不曾有过平静。

“你来了。”他冲练无伤笑了笑,然後又回头指著那棵树:“这样的一棵树,平时我只要一掌,最多两掌,就可以把它打倒了。可今天我打了十几掌它还是没倒,你说奇不奇怪?”

他一掌拍在树干上,那树干微微晃动了一下,连片树叶都没掉。

“为什麽不倒呢?”凌烈说著,又拍出第二掌、第三掌……直到树干上留下斑斑血痕,他还不肯停手。

“够了!”练无伤忍无可忍,抢上去抓住他的手腕,但见掌心早磨破了皮,血肉模糊。“凌烈,不要这样折磨自己。”你知道吗?你不只在折磨自己,也是在折磨我呀。

“我的武功……被废了?是不是?”尽管心里已经十分明了,可把话说出口,凌烈还是费了不少力气。

“咱们先回去,我慢慢跟你说。”

“我不去!”凌烈大吼一声,甩开练无伤拉他的手,由於用力太猛,他自己反而承受不住的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见到自己如此没用,凌烈更是悲从中来:“我的武功没了!我是个废人了!我是个废人了!”他发泄似的捶打身旁树干,涕泗横流。

“凌烈……”练无伤很想上去阻止他,可他不敢动,他知道这时任何一个举动都有可能刺激到凌烈敏感的神经,任何一句安慰的话语也可能让这骄傲的少年难以承受。

或许,发泄出来,是件好事。

凌烈终于停下来,喘着气,狠狠盯著练无伤:“你早就知道是不是?所以你才不肯让我下床走动,你怕我发现是不是?”

练无伤不知该说什么。“凌……”

凌烈忽然大笑了起来:“我真蠢,还想著伤好了去报仇,其实,我永远没有机会报仇了!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傻吧?”

听他如此曲解自己,练无伤又急又气:“你怎能这样想?”

“不错,我不该这样想。”凌烈目光柔和下来,“你心肠这麽好,只会心疼我,可怜我。所以你刻意迁就我,精心照顾我,都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只有我这不明真相的傻瓜还在做美梦,以为你肯接受我了。哈哈,真好笑!我都是个废人了,还有什麽脸想这样的好事?我连自己都保护不了,还能给你什麽幸福?凌烈,你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自顾不暇了还在痴心妄想!真好笑,哈哈,哈哈!”

“啪!”一声响,打碎了凌烈的笑声。 他捂著发痛的脸颊,惊奇的看著一脸冷厉的练无伤。

练无伤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道:“凌烈,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我不会劝慰人,而且事已至此,再怎麽劝慰也於事无补。可我不许你这样自暴自弃!你要知道,不管你变成什麽样子,我始终会在你身边,永远不会离开。”

“始终会在我身边,不会离开?”凌烈慢慢重复这句话,似在细细咀嚼,他忽然抬起头:“如果我说,我要你呢?”

练无伤吃了一惊:“你疯了么?”

凌烈眼中的一簇火光迅速黯淡下来,喃喃的道:“不错,我是有些疯了。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你……”

“放心。我不会做傻事。”他转过身去。

练无伤还是不放心,但也知道多说无益,叹了口气:“你别耽搁太久,不要忘了,还有人在担心你呢。”走了两步,回过头去,见凌烈始终背站着,那背影被苍山翠木一映,更加显得孤独而绝望。

咬了咬牙,快步走树林,隐隐的只听林子里传来恸哭声,每一声都仿佛一柄大锤敲打着他的心,他握紧了拳,指甲狠狠刺入肉里,留下几道血印。

凌烈,你的心意我明白,如果可以,我恨不得以身相代,可唯独这个……我真的不能!

***

练无伤的心整整悬到太阳落山,饭菜上桌,凌烈这才推门进来。

他眼睛红红的,还有些肿,一看就是哭了很久,但目光澄澈,神台清明,精神反而显得好了。练无伤知道,当一个人想通了一件事或者下了一个重大决定的时候,才会有如此澄明的目光,凌烈当真这么快就想通了么?

老猎户不明所以,笑着招呼:“小哥,你回来了,身体恢复得如何?”

练无伤生怕又勾起凌烈的伤心事,忙道:“凌烈,坐下吃饭吧。”

凌烈笑了笑:“老爹费心,我没事了。”

“我就说嘛,这人还是该多动一动,病才好的快。你不知道,下午练相公听说你出去练功,急得脸色都变了,放下药筐就跑,连他好不容易采来的灵芝都顾不得扔在地上,那可是好东西,糟踏了多可惜。”

凌烈看向练无伤,练无伤笑笑;“回头把它吃了,对身子有好处。”

凌烈低头扒了两口饭,忽道:“算了吧,那么名贵的东西,给我吃了也是白糟蹋。”

“凌烈……”

“咳,咳,小哥,你怎能这么说?你生病的这些日子,练相公可费了多大的心血照顾你,就是骨肉之亲也不过如此,你可不能拂了他的好意。”张猎户先打起抱不平来。他始终弄不清这两人是什么关系,但练无伤的一片拳拳心意,连他这个旁观者也为之动容。

凌烈忽然站起身,倒了杯茶,双手捧起:“无伤,我知道我给你添麻烦,多谢你一直不离不弃的照顾我,我先敬你一杯。”

老猎户哈哈一笑:“这才对嘛。练相公,赶快喝了,你是当之无愧。”

练无伤接过茶喝了,心里的疑惑更甚,表现这么好,这么懂事反倒不象凌烈了。

凌烈的好表现一直持续着,安静的吃了晚饭,入睡前又听话地吃了灵芝,然后乖乖上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听到轻轻的鼾声响起,练无伤这才放下心,在他身边躺下。这一阵子着实辛苦,只忙得心力交瘁,一倒下便深深扎进了黑甜乡。所以他不知道,凌烈打鼾的时候,眼睛始终是睁着的。

借着月光,凌烈贪婪的凝视练无伤沉静的睡颜,看得那么仔细,仿佛要牢牢印在心里。从有着长长睫毛的眼到端正小巧的鼻梁,每一分都不放过,目光最后停在那温润的双唇上。

长久以来,凌烈总在做一个梦,梦见无伤毫无防备的躺在自己身边,只要微微一欠身,就能吻到他。梦里那甜美的滋味,常常能让凌烈回味一整天。

现在,这梦竟然成真了,只要一低头他就能吻到心爱的无伤,他甚至能闻到从那淡粉色的双唇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幽香……

凌烈的头凑了过去,慢慢的,慢慢的,然后……停住。

苦笑,他还有什么资格去吻无伤呢?他只是个没用的废人而已!

轻轻的起身,下床,尽量不惊醒身旁的人儿。抱着衣物,留恋的回头看了最后一眼,狠狠心,走了出去。

无伤,我走了。

你醒来找不到我,一定会很担心,可我实在不能留下。

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有两个。第一是练好武功,重振昊天门声威……现在已经没有可能了。

第二是一生一世和你长相厮守。这个愿望比起第一个更象是异想天开,可是我始终不肯死心。我总想着只要练好了武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你早晚会是我的。可老天似乎也嫌这愿望太奢侈,把最后一点希望也打碎了。

我本是个一无是处的人,又没了武功,还能做什么呢?我知道你一定会守在我身边,可我怎么有脸再拖累你?

所以,我走了,没了我这个麻烦的家伙,你只会过得更好……

我走了,你保重!

无伤,我的无伤……

眼泪滑落下来,一滴,两滴,掉在地上,无声无息。

***

山路坎坷,让今非昔比的凌烈吃了不少苦头,等到了山下,已是旭日东升。他也不知自己要到哪里去,便朝着有人烟的地方走。

路上没什么人,偶尔三两个赶路的商客都是行色匆匆。凌烈满腹心事,也不会向旁人多看一眼。

身后传来马蹄声,两匹马很快从他身边过去,凌烈认得那身衣服是降龙堡的家丁所有,也全不在意。他现在已是个普通人,不想再与江湖扯上关系,更不想见到熟人。

哪知那两人却又转了回来,围着凌烈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望一眼,点了点头。

“小贼,可让咱们找到你了!”

凌烈一怔:“你说什么?”话音未落,身上早被狠狠抽了一马鞭,摔倒在地。

“你们做什么?”他挣扎着想要站起,冷不防又挨了一鞭,脸上留下一道血印,火辣辣的痛。

两人见他如此软弱,心生疑惑,一人轻声道:“这小子怎么这样不禁打?难道咱们认错人了?”

另一人道:“装的吧。再试试他。”提起鞭子,夹头夹脑打了下去,

凌烈想去抓住那鞭稍,可哪里抓得住?他护住头,急得大叫:“你们不认识我了么?我是凌烈!”

那两人嘿嘿冷笑,跳下马来:“爷爷找的就是你这小贼!”一人飞起一脚,将凌烈踹倒在地。另一人则跳上来,抓住他的手臂,向后一扭。

一阵生痛从手臂蔓延到四肢百骸,凌烈仿佛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尚不知为何自己会遭到这样对待,忍痛道:“我是你们堡主的朋友……”

话音被一个巴掌生生打落。“你还有脸提我家堡主,你这恩将仇报的东西,为何害他性命?”

“什么?”

“你见我们表小姐美貌,就动了色心,勾引不遂,便强行施暴。我家堡主阻止不成,反被你害死。事到如今,你还想抵赖么?”那人越说越怒,又是“啪啪”两记耳光。

铁锈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凌烈却顾不得这些。老堡主死了,长孙茜死了,而众人认定的凶手居然是他!

怪不得,那天无伤提到老堡主去世的消息时神色十分奇怪,原来如此!

他心头暗惊,大声辩解道:“我没做过,我没做过!”

“还敢狡辩!”迎面一脚踢过来,正中凌烈下颌。

凌烈只觉眼前一黑,身子被踢得飞起,重重摔在地上。

耳朵嗡嗡的响,隐约还能听见交谈声:“真是怪了,这小子忒也不禁打,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管他呢,带回堡里再说。”

有人用力拽他的手臂,凌烈挣扎着,可怎么也挣不脱。

意识渐渐飘离,他终于昏了过去。

***

你这恶贼,为何加害堡主?

——不,不是我!

你强奸不遂,就杀人灭口!

——我没有!

不要听他狡辩,杀了他!

杀了他!

——走开,不是我做的,放开我!

拼命挥舞双手,想把眼前成千上万的敌人赶走,可却丝毫不起作用。他们狞笑着,一步一步的靠近,千万柄雪亮的钢刀向头顶罩落——

“啊!”

惨叫一声,凌烈翻身坐起。

“你醒了!”

练无伤欣喜的脸庞出现在面前,熟悉而自然。一瞬间,凌烈有种错觉,仿佛他从不曾离开,只是刚从一个噩梦里醒来。他怔怔的道:“无伤,我做了一个梦,好多人要杀我,他们冤枉我杀了任老伯。”

多希望这只是梦,可满身的疼痛已经在适时的提醒凌烈,一切不是梦,而是事实!

比噩梦更可怕的事实!

他站起身,向外就走。

“你去哪里?你身上还有伤!” 那两名降龙堡的家丁恨极了凌烈,下手极重,练无伤简直不敢想象若非自己及时赶到,他还要遭受怎样的折磨。

“我要去降龙堡,跟他们对质,告诉他们我是冤枉的!”

“回来!”练无伤连忙拉住凌烈。

“放开我,我不能这样被人冤枉!”凌烈几乎是大吼了。

“凌烈,你冷静下来听我说!事发那天晚上,他们声称你杀了堡主后畏罪潜逃,可几天后我却在降龙堡的地牢里发现了你,这是为什么?他们为何要说谎?”

凌烈本来还在挣扎,听到这里,手慢慢放松了。

“你明明没杀老堡主,可他的尸身上却留有昊天剑法所创的伤痕!有人说,老堡主在死前叫过你的名字!”

“胡说,我那天在房里睡觉,根本没见过他!”

“不错,凶手不是你,你本可以出来交待清楚,可你偏偏失踪了。你说抓你的人是为了询问宝藏的下落,可你在堡里住了这么久,他们有很多机会下手,为何硬要选在老堡主遇害之时?因为他们想把杀死老堡主的罪名扣在你头上!”

凌烈全身一震。“为什么?”

“因为他们想抓你,而你是降龙堡的客人,客人失踪了主人不会不闻不问,所以要给你造个合适的失踪理由。”

“若只是要陷害我,他们的代价不是太大了?”盛怒之中,凌烈还是很快找到了问题的关窍。他目光一凛:“难道……”

“老堡主应该也是他们的目标,这本是个一石二鸟之计。”这个问题在练无伤在心里思量很久。到底谁能从这事上得到好处?他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但不敢肯定。“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对方一定是降龙堡里的人。你若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手放开了,凌烈失了魂一般,喃喃地道:“难道我就连一点辩解的余地都没有了么?”

练无伤柔声安慰:“现在敌暗我明,到处有人在抓你,只好先躲一时,再找机会澄清一切。”

“澄清?怎么澄清?我这个样子,还有机会澄清么?”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了,凌烈腿一软,坐倒在地。

为什么这样的事要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没了武功,没了无伤,我认命了。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一个本本分分的普通人,不再乞求,不再奢望,可为何这样也做不到?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也罢,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吧!



(十四)

“死”这个念头一旦生成,立刻挥之不去。凌烈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现在的处境,当真唯有一死而已。

打定了主意,他反而静下了心,意志依然消沉,却肯乖乖的吃饭睡觉,不再做过激的举动。他越这样,练无伤反而越担心。

这天晚上,凌烈故计重施,趁众人熟睡之时,偷偷溜出茅屋。他盘算好了,这里是深山,只需找处断崖轻轻一跃,干净利落,一了百了,当下一路向山上行去。

这本是未经开垦的荒山,越往上山势越陡峭,凌烈有时甚至要四肢并用才可前进。他功力已失,颇感艰难,脚下一滑,身子向后摔去。

“小心。”一只手从背后伸出,将他稳稳托住,凌烈回过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那眼中,有几分责备,几分无奈,最多的还是痛惜。

“无伤,你……”

“没人告诉你,同样的招数用两回就不灵了么?”练无伤叹了口气,“别做傻事,跟我回去吧。”

凌烈惨然摇头:“你又当我在耍性子是不是?无伤,我知道这些年来我的恣意妄为着实让你头痛,以后不会了……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若真心疼我,就该知道我这样的处境,什么才是对我最好。一个男人若非要象蝼蚁般苟且偷生地活着,还不如一死,不是吗?”

凌烈脸上充满了绝望,让练无伤一阵心寒:“凌烈,你不要自暴自弃,或许事情还有转机。我知道有一门功夫,可以……”

“够了!”凌烈猛然打断他的话。心里清楚的很,就算真有这种武功,必定也久已失传。否则练无伤早就说出来,何用等到现在?当初不说,是因为希望渺茫,怕失望更大。现在才说,却是为了打消他求死之心。

“放开我!”明白这一点,凌烈的情绪顿时激动起来,拼命挣脱练无伤扶住他的手。

“别这样……小心!”

可是,已经晚了。

脚下的沙石承受不住来自上方的压力而松软下滑,纠缠的两人一同摔倒在地,顺着陡峭的山势飞快的滚落!

一瞬间,天地万物都在眼前翻转,练无伤紧紧将凌烈护在怀中,后脑一震,磕在什么东西上,顿时昏厥过去。

***

过了不知多久,练无伤才悠悠转醒,耳边听到泠泠的水声,才发现自己正在一条小溪边上,头枕在岸边,下半身浸在水里。而凌烈正伏在他的身上,兀自昏迷未醒,瞧情形倒没受伤。

后脑还有些痛,摸了摸,还好没有血迹。练无伤拍拍凌烈的脸颊:“凌烈,醒醒。”

凌烈茫然张开眼睛,初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见到练无伤脸上的擦伤,这才恍然一惊,慌忙滚落一边,脱口道:“我又连累你了。”

想死,因为生无可恋,更因为不想再连累无伤。他很清楚,只要他活着一天,无伤就不会弃他不顾!

练无伤叹了口气:“傻孩子,你我之间哪有什么连累?你不是我的累赘,要我说多少遍才会明白?”至少从你满脸依赖的叫我‘无伤’时起,你就成了我枯淡生活中唯一的慰藉。当你神采飞扬的笑时,我也知道了我在活着。

要说的话堵在心里,拙于表达,练无伤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凌烈几次用力想把手挣脱,都被握得更紧。

那一刻,水波好像也不再流动,静静的,柔柔的。

良久,练无伤轻声道:“起来吧,也该回去了,不然老爹要着急的。”挣扎着坐起身来,却不料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凌烈?”他吓了一跳,“别闹了。”

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可以听见凌烈的心跳。被水浸透的衣襟起不到任何隔绝的作用,灼热的气息侵蚀过来,那是练无伤身上失去已久的少年的激情。

不由自主的颤栗着,他慌了,怕了:“放开我!”挣扎着想要脱离凌烈的桎梏,却被拥的更紧。

“我爱你,无伤。”痴迷的双唇在练无伤小巧的耳垂与纤长的脖颈间徘徊,凌烈不住的喃喃低语:“无伤,我爱你,爱你……”

一声比一声深沉,一声比一声急切,一声比一声撼动人心。仿佛魔咒一般,一点点烙印在心上。

挣扎的手,慢慢停止了动作,无力的垂到身侧。

似乎从怀中人的温顺中得到了鼓励,凌烈微一用力,拉开练无伤的外衫,露出他苍白的肩头。光滑的肌肤蒙月光一映,牛乳一般莹润,凌烈低下头,把吻痕印上他突出的锁骨,引来他一阵轻颤。

“别怕,我不会弄伤你。无伤,你好美!”

发自肺腑的赞叹,没有更多的修饰。所有词汇都在这一刻失去了表现力,面对这梦寐以求的身体,脑中能想到的,也只有“好美”二字。

空气中弥漫着情色的味道,让人不禁沉醉。凌烈将头埋在练无伤的颈间,尽情感受他的气息,体会这从没有过的满足。

“无伤,我知道你只是在同情我,可是没关系。你不推开我,或许是想等我自己住手。可我告诉你,我不会放手!就这么一次机会,我死也不会放手!”

扳过他的身体,迷乱地吮吻那白皙的胸膛,想在这身体上留下自己的烙印,想让他永远记住自己。哪怕自己不在他的身边,哪怕自己存在的痕迹都被抹煞了,那偶尔滑过心头的一丝微痛,也要让他知道,曾经有个人如此爱他!

无伤,我的无伤——

轻轻的啜泣,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凌烈,你哭了?别哭。” 练无伤无措的看着身上的少年,伸手为他拭去脸上的泪痕。不想看他哭,这会让自己心痛!明明知道他们这种行为叫做“野合”,一定会为世人唾弃,为天地不容。可他真的想给这少年慰藉,哪怕付出一切……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出于同情,我只知道,倘若今天换了是别人,就算他再悲惨十倍,我再同情他十倍,也绝不会委身于他……”

即使是同情,你也是不一样的!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再为别人付出同等的感情。

其实爱与怜、情和义的分别,又有谁能真正分得清呢?

双腿被毫无预警的分开,突如其来的动作练无伤大骇:“你干什么?放……放开!”

这是怎么回事?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从未有过的体验所带来的强烈的羞耻与恐惧让练无伤怕极了,挣扎着想要逃开,却被牢牢地压住,动弹不得。

“无伤,我爱你!”

伴随着低沉的誓言,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席卷了全身。

好痛,好痛!

冷汗顺着脖颈流下来,手掌深深抓入地面,扭转,将附在上面的草皮连根拔起,却不能冲淡自身所受之万一!

身体随着上方少年的动作而前后摆动,每一次,都是新一轮疼痛的开始。

恍惚中在想,这就是悖德的代价吗?要受到木舂之刑的惩罚?倘若这真是惩罚,那他很庆幸,因为受苦的是自己而不是凌烈。

多可笑,明明是这个人让自己疼痛,还在维护着他。

也许,真有一点情意在里头吧。

透过朦胧的泪眼,依稀可见少年炽烈的脸庞,情不自禁伸出颤抖的双手,将那脸孔拉近,然后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无伤?”少年先是惊讶,随即配合着,让这一吻更加深入。

两具躯体终于重叠在了一起,验证着彼此之间的契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仿佛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

正午时分,是一天中太阳最凶悍的时候,树上的知了一声声叫著:“热死了,热死了──”

练无伤不适的偏过头去,抬起一只手遮挡阳光的灼晒,慢慢张开了眼。

这不是老猎户的家麽?四下打量,不见凌烈的身影。怕他再做傻事,起身去寻,甫一下床,两条腿又酸又软,竟支撑不住坐倒在地上。

股间的剧痛提醒著练无伤曾经发生过什麽,他的脸一下子红了,原来男子间的欢爱竟要这样!

“无伤!你醒了吗……你怎麽随便下地?”凌烈神清气爽的走进来,一见房内的情形顿时俊脸变色,抢上几步抱起练无伤,将他放回床上。

“我不要紧。”自然亲昵的动作让练无伤有些羞赧,而凌烈紧张的态度又让他不禁好笑,自己几时这般柔弱了?

凌烈握住他的手:“无伤,你这两天千万不要随意下床,你……那里流了好多血。”

练无伤的脸又不自觉的红了,这孩子说话怎么这样没遮拦?定了定神,问道:“是你带我回来的?”记得昨晚他们从山坡上滚下来,落到山溪里,怎麽醒来仍在老猎户家中?

凌烈道:“昨晚到後来你昏了过去……对了,你叫得那麽痛苦,又流了那麽多血,是不是我把你弄伤了?”

练无伤干咳一声:“没有──这种事情,你以後不要提起。”

凌烈之所以坦然,是因为一心挂念练无伤的“伤势”,并未多想。这时见了练无伤的尴尬神色,想起昨晚的旖旎春光,脸也红了,好久才道:“那个……後来我见咱们的衣裳都湿了,怕你著凉,就背你回来。本来我的力气大不如前,走几步就撑不住了,多亏张老爹出来寻咱们,才一同将你送回来。”

练无伤失声道:“那他……”

凌烈知他在顾忌什麽,忙道:“放心,他只知道咱们摔下山坡,其它一律不知。”

练无伤这才松了口气。

“对了。”凌烈一拍手,“我炖好了参汤,还在火上煨著呢,这就去端来。”一旋身,又出了门,动作快得练无伤想拉都拉不住。心里不觉奇怪:凌烈几时这般会照顾人了?

不多时,凌烈果然端了一碗参汤进来,张老汉在後面跟著。“练相公,你可醒了,可吓坏我了。”

练无伤微微欠身:“有劳老爹。”

“别说了,都是我不好。来,喝汤。”凌烈舀了一匙汤汁,仔细吹吹,送到练无伤嘴边。“好喝吗?”

练无伤点点头:“哪里来的人参?”

“下山买的。”

“什麽,你下山了?万一碰上仇家怎麽办?咳咳!”练无伤心里一急,被汤汁呛到,顿时咳嗽不停。

凌烈忙在他背上轻拍,助他顺气:“我不是故意犯险,我涂了脸,又戴了斗笠,他们认不出。”

老猎户也道:“小哥也没去远处,就在山脚下的杂货铺子里。我跟那老太婆很熟,知道没危险才交待小哥去的。他看你一直昏迷著,可要担心死了。”

练无伤脸色缓和下来,叹道:“我就怕你又出事。”

凌烈心中感动,握紧他的手:“无伤,我虽不识好歹,但也不至於太混账。你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再要任意妄为,岂不辜负了你的一片苦心?为你,我也不能再自暴自弃。我想好了,先跟张老爹学习打猎,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就回家去。到时我上山打猎,维持生计。你就采采药种种花,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什麽武林,什麽报仇,我全不想了,只想快快活活的跟你在一起──只要你不嫌我没用。”

这番话居然是凌烈说出来的,练无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凌烈的神色间也充满了一种凝重的责任感,让练无伤觉得有些陌生,又有些宽慰。不禁叹息道:“凌烈,你好像长大了。”

凌烈低声道:“你把一切交给我,我就再不是一个人了,凡事自当三思後行,不能老是浑浑噩噩的胡闹下去。”

小小的屋子里多了几分温馨,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压抑,张老汉不知何时也退了出去,把这一方天地留给他们两人。

凌烈忽然想起什麽,起身到外头提进一个篮子来:“我还买了其它补品,看你喜欢什麽,我做给你吃。”

拿开盖在上面的蓝花布,露出半篮子红枣,红枣上摆著几只鸡蛋,还有那油纸包里好象是红糖……没记错的话,妇人产後坐月子就是吃这些东西。

练无伤哑然:“你买的都是什麽?”

“不对吗?我问杂货店的大娘,身子虚弱又失血过多该怎麽补,她就给了我这些。”

记得当时问完,那大娘就反问“是不是给媳妇儿的”,他先说不是,後来又想自己和无伤现在的关系也差不多,就红著脸点点头。最後大娘给他包了这些,还拍著他的胳膊说用不著害臊,这是很正常的事。

回山的时候还在想,是不是大娘误会了?可看看篮子里头,红红的枣子,红色的糖,还有红皮的鸡蛋,补血养气,应该不错吧。

练无伤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又有些感动,至少凌烈是用了心。他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可是如今见了凌烈这般朝气的模样,再大的牺牲也值得了。

这个冲动单纯的大孩子,自己只怕永远也放不开他。

***

真正尴尬的还是夜晚入寝。

屋里只有一张床,床很大,前几天练无伤和凌烈各睡一边,相安无事。可如今,刚从昨夜的一度缠绵中走出来,怎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再次睡在一起?

盯着那张床,凌烈的脸先红了。这一天他强自压抑自己不要去想昨晚的情形,这时意识却如脱缰的野马,怎么控制不住。

无伤的唇那么诱人,略显消瘦的身体那么光滑柔韧,还有他那偶尔泻露出来的几声呻吟,又那么甜美动听……呜,鼻血好像要流出来了!

这时候的凌烈打死也不敢去看练无伤——倘若让无伤看到自己这般狼狈的样子,那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他突然抱起自己的被褥,涩声道:“我到外面去睡。”

时近夏末,夜晚已经很凉了,练无伤拉住他的手:“你身子不如以前,睡在地上生出病来怎么办?”

凌烈讷讷地道:“总不成让你睡在地上吧。”

练无伤忍不住一笑:“傻小子,为何非要有人睡在地上不可?这床又不小。”

“可是,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凌烈急得耳根子都红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我又不是打不过你,还能让你乱来么?”

凌烈一想不错,自己好像真是过虑了。“好,我若真不老实,你就一脚把我踹下去。”当先爬上了床。

练无伤见状,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记得从山坡上摔下来时,好像是自己碰昏了头,怎么变傻的反是凌烈呢?不过这副憨憨的模样倒是可爱得紧。

摇了摇头,吹熄了灯,和衣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何尝不曾想起昨夜的情事?只是天性淡然,不似凌烈的少年冲动罢了。这时躺在床上,也是心思潮涌。

他没有后悔,能让凌烈重新振作起来,就不该后悔,何况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只是觉得不安,师父,你在天之灵有知,也必会责怪我吧?

身边传来辗转反侧翻烙饼的声音,凌烈轻唤:“无伤?”

练无伤应了一声:“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凌烈眼睛张得大大的,看向房顶,“我觉得自己象在做梦,说不定明天一早起来,什么都变了。你掐我一下好不好?”

“不要胡思乱想,你也累了一天,睡吧。”练无伤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凌烈,表示谈话结束。

过了一会儿,只听凌烈又道:“无伤,让我抱着你好不好?我保证什么也不做。抱着你,我心里就觉得踏实多了。”

练无伤佯睡不答。

“你不吭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感觉到凌烈的身子移过来,手臂紧紧拥住自己的胸膛,练无伤顿时全身紧绷,怕他还有下一步的动作,但凌烈似乎真的只是要抱抱他,再没了后续。

又了过半晌,鼾声传来,凌烈竟然睡着了。

练无伤想把他的手拿开,用了用力,竟然拿不动,又怕吵醒了他,只好任他抱着。渐渐的,竟开始习惯起来。

凌烈紧箍的手臂好像一个保护圈,让人觉得很安心、很温暖。诸般杂念抛诸脑后,心神一阵放松,眼皮渐沉,不久也睡了过去。



(十五)

凌烈说话算话,第二天打点好一切,一早就跟老猎户进了山,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练无伤在床上好好将养,真将他当成病患了。

练无伤也不多说,只等他们走了,起身做自己的事。知道凌烈担心,所以不去山上采药,人却是闲不住的,洗洗涮涮,劈柴做饭,也是一天。

初次打猎,当然不会有什麽收获,但凌烈一点也不沮丧,回来兴奋的告诉练无伤,原来打猎也是一门学问,有许多关窍,只说得手舞足蹈,滔滔不绝。

练无伤瞧他兴高采烈的模样,心里却早飘到了远处──

凌烈,你真能轻易放弃一切,安安分分做个普通人吗?

“无伤,你在听我说吗?”凌烈发现无论自己说什麽,练无伤始终无动於衷,不禁泄了气。

“你不是说设陷阱很难吗?”练无伤回神应道。

凌烈又高兴起来:“放心,虽说难,可绝对难不到我,等过几天咱们回家去,你就等著看我的本事吧。”他指的“家”是练无伤的竹舍。

练无伤淡淡一笑,也不答话。 凌烈,你真觉得那是你的家吗?你甘心一辈子躲在那里?

日子这样过下去,倒也平淡温馨。这天,练无伤做好晚饭,在院子里劈柴,等那打猎的一老一小回来。

隐隐的,感到不远处有两道目光正凝视著他,停住手张望。

“无伤。”

站在竹篱後的男子见他注意到了自己,走上前来。

“啊。”不自觉地放下斧子,站起身。

来人是早该露面的任逍遥,然而对於他的出现,练无伤还是微微感到吃惊。不知所措的愣了愣,目光停在他的胸口:“你的伤……好了吗?”

任逍遥摸摸胸口,苦笑:“已经结了痂,降龙堡的伤药向来很灵的。”伤势其实不轻,但以他的性子,自然不会让别人有愧疚之感。

练无伤定定神,一揖到地:“我一时鲁莽,误伤了任兄,还望不要见怪。”

“别这样!”任逍遥哪肯受他的大礼,抢上一步将他扶起。

两人手掌碰触,练无伤受惊般的缩了回去。

“啊,我失礼了。”自从和凌烈有过肌肤之亲,他对肢体间的接触格外敏感。可能是身体对那次的经历还有余悸,这甚至不是自我压抑就能控制得了的。奇怪的是,对象若是换作凌烈,他又可以忍受。

这种感觉又来了!任逍遥暗暗皱起了眉。不知为什麽,这次见到练无伤,总觉得他和以前不同,明明人还是那个人,感觉就是不一样,这也是他来了很久,却始终没有现身的原因。几天不见,无伤似乎格外吸引他的目光,好像举手投足之间,多了几分……风致?对男子,能用这个词吗?

练无伤敛容道:“对了,我还没谢你,若不是你的指引,我也不能在地牢里找到凌烈。”他事后回想,那晚在门外出现的黑衣人,显然是故意将他引去地牢的。除了任逍遥,他想不到第二个人选。

哪知任逍遥却道:“我不知道凌烈在地牢里呀。”

“那这黑衣人又是谁?”

练无伤把那晚情形说了,两人都觉事有蹊跷。

任逍遥沉吟道:“无论如何,此人应该是友非敌,不用太过担忧。等我回去暗中查访,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个帮手……”

“无伤,我们回来了。打了好多猎物,有一只山鸡还是我亲手抓的呢!”

愉快的声音打断两人的谈话,凌烈当先走来,後面跟著张猎户。

“你……”见到任逍遥,凌烈有些吃惊,警戒的退後几步。

练无伤连忙插到两人中间:“凌烈,任公子是自己人,就是他让张老爹照顾咱们。”

凌烈见是降龙堡的人,便以为是来抓他的,这时听练无伤一说,又见任逍遥和老猎户在一起寒暄,这才信了。

“别在外面站著,进屋吧。”老猎户见了恩人格外高兴,拉著任逍遥向里走。

这边练无伤叮嘱凌烈:“任公子对咱们有大恩,你以前跟他的那点恩怨也该放下了。”他一点也不担心任逍遥,人家心胸宽阔,断断不会跟凌烈计较。

凌烈笑笑,凑到练无伤耳边:“你可知我以前为何总要找他麻烦?”

料定他不知,凌烈接著公布答案:“因为那家夥对你有非分之想,我讨厌。”

练无伤愕然:“哪有此事!”

凌烈笑嘻嘻的也不辩驳,心想那家夥虽然掩饰的很好,但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不怪无伤迟钝,自己只是因为怀了同样的心思,才格外敏感。

“你不要胡思乱想,待会儿进去,更不许胡说八道。”

“放心。以前我怕你被抢了去,才疑神疑鬼,如今你里里外外都是我的了,还怕他做什麽?”一如偷了腥的猫,凌烈笑得又坏心又得意。

练无伤懒得听他胡说八道,有这句保证就够了。“进去吧。”

“等等。”凌烈拉住他的手,神神秘秘地道,“你看这个。”

他手上多了一个白布小包,打开後里面是几颗樱桃大小的果子,晶莹剔透惹人怜爱。“这是山上的野果,一棵树上就这麽几个熟透了的,我找了半天。来,尝尝。”

拿起一颗放进练无伤的嘴里,一脸期待地问:“好不好吃?”

练无伤轻轻咬了下去,甘甜的味道就从舌尖蔓延开来,一直沁到心里。笑著点点头。

凌烈顿时高兴起来:“那我包起来,晚上一起吃。咱们进去。”

***

任逍遥望著练无伤脸上那抹浅笑,又失神了。

不是没见过练无伤笑,礼貌的微笑,涩然的苦笑,噙著泪光感动的笑……却独独没见这样的笑,仿佛心里的蜜汁要从眼中溢出来,格外的甜美动人,让人几乎移不开视线。

凌烈重重咳了一声,双手抱拳:“任兄,小弟年少鲁莽,以前有很多得罪之处,希望你不要介意。至於任老伯的事,小弟实是遭人陷害,还望兄台查明真相,不要与小弟为难。”

他这样彬彬有礼的话,莫说任逍遥,就连练无伤也大出意料,不禁递给他一个嘉许的眼神。

任逍遥道:“凌公子放心,事有蹊跷,我也在著手调查,决不会冤枉无辜。只是,这些日子堡中人事巨变,许多事情头绪甚多,一时间也不好处理。二位最好在这里多逗留些时日,以免有变。”

练无伤问:“怎麽,连你也不能做主?”

任逍遥苦笑:“说来惭愧,我一直离家在外,堡中事务皆由兄长打理,难免有许多不通之处。再加上凌公子是你带走,而你又是我的朋友,一些事情也不便插手。”这次回来才发现,兄长已暗中培养了相当大的势力,现在又是堡主,有名有分,威信日隆。相形之下,他这二公子简直成了空架子。若非那天被练无伤刺伤,说不定已被当成凶手一夥。就这样还是受了监视,这次出来也费了好大周折。

这样一来,前途更加渺茫,练无伤担心的看向凌烈,却见他一脸坦然。

凌烈也很失望,只是他对这事早就不抱什麽希望,打定主意跟练无伤隐居山林,这时心里反而更加踏实。

任逍遥道:“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而为。就算不为你们,也为我爹爹。”不管真凶是谁,都要将他绳之以法!只是希望不要是自己猜测的那人,希望!

任逍遥怕露了行踪,不敢多做耽搁,说了几句便即告辞,练无伤送他出门。

“这是‘火琉璃’炼制的药。最近寒毒有发作吗?”他把一个瓷瓶交给练无伤。

“还好。” 练无伤满怀感激。想不到发生这麽多事,任逍遥还挂记著自己。心中一动,凌烈说过他对自己有情,真的吗?抬头看向任逍遥至诚的眼眸,暗暗一叹,不管怎麽说,这人的恩情,自己定要粉身碎骨相报。

但他也很清楚,任逍遥和凌烈,是完全不一样的。

想到凌烈,心中一凛,正色道:“我有一件事想求你。”

***

无伤最近很奇怪!凌烈一个人来到后山,脑子里只想着这个问题。

自从有了肌肤之亲,练无伤和凌烈之间的气氛就很微妙,即亲密又生疏。两人都在小心翼翼的适应这一层新的关系,不敢打破这种平静。

凌列对现状很满意,至少他已经得到无伤的肯定,不是吗?这样的幸福已是他以前做梦也不敢想的了。接下来就要用诚心去打动无伤,让他渐渐依赖自己、信任自己,最终全心全意和自己在一起。

凌烈相信他的努力已经见了一些成效,以前总是冷冷淡淡的无伤,现在会微笑,会薄怒轻嗔,偶尔脸上还会现出一抹淡淡的红晕,映着白皙的肌肤,格外娇艳动人,每每引得凌烈心神荡漾,只想扑上去将他抱住,又怕冒犯了他。

一切都在向令人满意的方向发展,可这两天,凌烈却觉得练无伤有些反常,往往心不在焉,眉头微蹙,不知在想什么。

有时问他怎么了,他就会如梦初醒一般回神,定定地看着自己,然后寻个话题岔开去。

无伤有心事,但他不肯对自己说!想到这里,凌烈就感到被重重的挫败了,难道他表现得还不够好,不能让无伤放心的与他分享心事吗?

心头一阵烦闷,如果自己还有武功的话,情形就会好得多吧?

随手捡起一根树枝,轻轻比划。明明很熟的剑法,这时怎么也无法让它挥洒自如,手臂软软的没力,树枝自然也轻飘飘的不停摆布。果然,没了内功,什么都白搭!

懊恼的停下,泄愤似的用力一抽,树枝断成两截。

“凌烈,你在做什么?”练无伤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凌烈慌忙转身,背着手将那半截树枝甩了出去。

“没什么,我随便走走。”

“是吗?”练无伤眼角在地上一扫,有些了然,叹了口气,“凌烈,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练无伤凝视着他:“你老实告诉我,你真的甘心做一个猎户,遁隐山林么?”

凌烈一震:“怎么这样说?”

“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一种武功……”

“好了,无伤。”凌烈赶忙打断他的话,生怕有了一丝希望,自己不安分的心又死灰复燃。他拉住练无伤的手,“我不想听。当初你一直不肯对我说有这门武功,想来不是失传了就是极难得到,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我不想再冒险!我虽然失去武功,却换来了你,这份交易很公平——如果失去了你,我才真的完了。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找个清静地方,平静快活的过一辈子。”

什么都不想了?那为何总听你对着我的剑叹气?为何总看你一个人溜到这里来舞弄树枝?凌烈,我知道你现在懂得压抑自己的意愿,为别人考虑。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回到山上……

可是,你身上背负的血债,真能放得开吗?碌碌无为过了一生,你在午夜梦回时不会责怪自己吗?我不愿你将来后悔!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查到那本秘笈的下落呢?”

***

练无伤记得很久以前,师父曾提到过一门“化蝶神功”。这门功夫的最特别之处就是,只有武功全失的人才能练就。

据说这“化蝶神功”是一位武林前辈鬼谷子所创。鬼谷子的独生爱子爱武成痴,终因走火入魔武功尽废,鬼谷子为儿子化了数十年心血摸索这套武功,好不容易功成,爱子却早已郁郁而终。

那有人练过这门功夫么?当时一个师兄问道。

没有。有谁愿意废掉几十年苦练的心血,去学一门未被验证过的武功,只因为据说很“厉害” ?

另一个师兄道:那这功夫岂不没用?

大伙都笑了起来,只当听了个笑话,全没放在心上,也就没人追问它的下落。当练无伤前思后想要帮凌烈恢复武功时,却不期然的想到这里。

他怕刺激凌烈,不敢造次,只在暗中筹划,几天前更是托任逍遥去查访,可怎么也想不到答案竟令人吃惊!

“如果我告诉你,秘笈就在你外公手中,这是咱们昊天门的东西呢?”

凌烈张大了嘴难以置信:“竟有这样巧的事?”

练无伤叹了口气:“本来我也不相信。”可任逍遥从降龙堡密库中找来的老堡主亲手写的“武林志”却不假,泛黄的纸页上虽小却很清楚的字迹也不假,由不得不信。

凌烈脑中一片混乱,不敢相信,隐隐的却有个在声音劝自己相信,因为这是最后的机会!半晌,他抬起头:“无伤,我娘临死前对我说了句话,我总觉得有什么深意。她说,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到外公坟上去拜一拜。”

练无伤一呆:“难道宝藏竟藏在陵园之中?”

“我也这么想,所以当初我下山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那里察看,可惜一无所获。”说到这里,凌烈不禁有些泄气。

练无伤沉吟了一下:“也许你当时探查的不够仔细,既是唯一的线索,咱们不妨再去看看,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他很清楚西门无双的为人,她在临死前绝不会对儿子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这个女人,每做一件事,都必有用意。

凌烈的心早就蠢蠢欲动,听练无伤这么一说,信心顿时大增。心想这门功夫既是昊天门所有,自己身为少主万万没有找不到之理。倘若外公在天有灵,也定然会帮自己达成心愿。大声道:“好,咱们就去找找看!”

看着他容光焕发的脸,练无伤却垂下眼帘,盖住了眼中的担忧。

***

次日凌晨,练无伤和凌烈拜别张猎户,翻过后山,向信州出发。第二日傍晚,在落雁镇与任逍遥会合。

任逍遥不放心这两人的安危,执意要跟来。他借缉拿凶手之名出降龙堡,故意向反方向走,甩脱了盯梢,这才抄小道来到落雁镇。

一来感动于他的诚意,二来也是想多个人多分力,练无伤便答应下来。凌烈虽不愿意,但既然无伤应允了,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心里却在抱怨,这任逍遥害他都不能跟无伤亲昵!

不过凡事有任逍遥这个老江湖指引,一路上的确方便许多。风餐露宿,更是避去了不必要的麻烦。眼见再有一日,就要到达目的地了,凌烈和任逍遥都是喜形于色,只有练无伤眉间忧色日深。

“无伤,你不开心?”

这天早上,趁着任逍遥去附近的镇子购买用品干粮,凌烈偷偷地问——凡是与外界打交道的事,都由稳妥谨慎的任逍遥负责,练无伤和凌烈则为避人耳目守在野外。

怕见他洞悉的目光,练无伤别过脸。

“别不承认,你瞒不了我。情这么顺利,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就是因为太顺利了,才让人感到不安!练无伤叹了口气,轻轻摇头,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先是得到陌生人的指引,找到了凌烈。然后他带着凌烈逃亡,居然躲过了重重追捕!虽说有任逍遥的相助,可也太容易了些。接着他想帮凌烈恢复武功,更查到失传的“化蝶神功”竟早是师父的囊中物!所有的事情都顺利得好象冥冥中有老天保佑一样!

“也许就是外公的在天之灵保佑,那些坏人注定难以得逞!无伤,等报了仇,咱们就回家去,我打猎,你采药,过超凡脱俗的日子。”凌烈想想美好的前景,脸上的笑意再也收不住。从后面抱住练无伤,将头靠在他肩上轻轻磨蹭。

这是又一个让练无伤感到担忧的地方。师徒关系被打破,练无伤的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对凌烈的依恋越来越深,当凌烈憧憬两人的未来时,他也会由衷感到期待与满足。

其实寡淡不是他天性。“心如止水”只是漫长岁月中孤独沉积的结果。对人淡漠,也不过是受伤的心保护自己的手段。否则,当初大师兄刻意的温柔,也不会轻易攻陷了他的心房。

如今,有人在这“寡淡”的壁垒上打下了缺口,所有的感情便跟着源源流出,不可遏抑。

打下缺口的这个人,就是凌烈。

练无伤很清楚,隐居山林是不得已的选择,一旦凌烈恢复了武功,所有的宏图大志也会跟着苏醒。要报仇,要重振昊天门,要称霸武林扬名天下!“归隐”,终究是一句空话!

所以越接近目的地,他越担心。既怕找不到宝藏,又怕……找到了。

拉开凌烈的手,练无伤转过身,深深的凝视他。

凌烈被他看的耳根都红了,手足无措的道:“无伤,你别这样!你这样看着我,让我忍不住想……想亲你。” 呜……无伤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神有多么惑人!

然而令凌烈吃惊的还在后面——

练无伤慢慢的靠近,伸手拉低他的头,然后把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无伤在吻他,主动地吻他!

一瞬间,天旋地转,凌烈昏头胀脑地吻了下去。

沉浸在深吻中的两人,谁也不曾听到,远处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有人慌张的拣起落地的东西,匆匆走开了。



(十六)

踉跄着走出很远,任逍遥心中的震惊却丝毫没有平复。天,他看到了什麽?无伤和凌烈,他们……在拥吻?他们两个都是男子呀!

世道虽然鄙夷男风,但任逍遥游历多年,这种事不是没见过,何况他早已知道练无伤的一段过往情伤。可为什麽,一旦活生生的景象出现在眼前,他竟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更令他惶惑的是,心为何会隐隐作痛?当看到练无伤顺从的依偎在凌烈怀中,他的胸口就好像被大石砸中,几乎喘不过气来,满嘴都是苦味!

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就爱上无伤了!

从第一次见面,就被那双干净的眼吸引,这是久历江湖的他从没见过的。慢慢的发现,这个冷淡坚强的人,内心却是如此凄楚无依,尤其眉间那若隐若现的脆弱更是紧紧揪住了他的心,不知不觉中牵引著他的视线……

想为无伤做些什麽,想看他笑,想抚平他的伤痛,让他活的快乐──这是自己最大的心愿。可这个心愿却在别人身上达成了。

无伤,这就是你的选择吗?只有这个人能打开你紧闭的心门,你对他割舍不下的关爱原来都缘自情之所锺?

倘若如此,我无话好说!

我……只想看你笑罢了。

如此而已!

***

昊天门的墓地建在离天门宫二十里的一片高地上。背靠群山,俯瞰下去,一条河带源远流长。上下呈虎龙之相,集地气之盛。

墓园占地甚广,东面齐集了西门氏十二代先祖,背山面水,一字排开。西面是十余座新坟,修建得十分简单,那是凌烈上次来时为死去的父母叔伯立的衣冠冢。

“外公的墓在这里。”

凌烈带著他们来到一座墓前。这就是一手创建了昊天门,被誉为“武林神话”的盖世奇人西门海天的长眠地。它远离其它坟茔,规模也大上许多,正如它的主人,傲视群雄,绝世无双。

坟墓由坚石砌成,最特别的是墓前由大理石方砖平铺了一丈方圆的底座,碑前不远有一处微微凹陷,那是给人跪拜之用的。

练无伤伸手触摸著碑文上师父的名字,低声道:“师父,无伤来看您了。”

恍惚间,师父的音容笑貌,谆谆教诲,如在耳边眼前。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很自然的跪在了在那凹处,伏身叩头连连。

师父,无伤不孝,不能见你最後一面。

你把无伤养大,教我武功理义,俨若生父。无伤非但不能报答教诲之恩,反而令师门蒙羞……是无伤对不起师父!

无伤本无颜见你,只求师父知道,一切都是无伤的罪孽,只怪无伤一人,千万不要责怪凌烈……

“好了,无伤。外公看你这麽伤心,一定不会怪你。”

“不错,起来吧。”

凌烈和任逍遥站在一旁,见他额头已然磕出了血,依然不肯停下,连忙拉住他劝慰。

任逍遥看那地上斑斑血迹,心下黯然,可想而知,一直隐藏在练无伤心中的负罪感可有多深!忽然他目光一闪,盯住了大理石上的花纹,叫道:“你们看,这块石头上的纹路好生奇怪,好像……是字!”

凌烈扶住练无伤,一同观看,果然见那石上有字。只因刻得极浅,而大理石本身就有纹理,所以若非伏在地上仔细看,绝难发觉。

“一一、二三、四六……十九”凌烈一边念一边皱眉,“什麽意思?”

任逍遥想了想,忽然走过去,在第一行的第一块方砖上狠狠击了一掌,又在第二行的第三块方砖上击了一掌,直击倒最後一行的第九块方砖。

最後一掌落下,只听轧轧声响,地面震动起来,三人几乎站立不稳,回头一瞧,那坟茔竟然从中开了!

这变化实在出人意料,三人都是目瞪口呆。愣了一愣,凌烈跳了起来:“原来宝藏还有机关,怪不得我找不到!”

任逍遥喃喃地道:“果然高明。只有跪下行礼才能看到这些字,而肯行礼的必然都是昊天门人;一心索取宝藏的外人是断断不会向墓碑叩头的。”

“不错。”凌烈握住练无伤的手,“ 无伤,多亏了你。”

“不错,多亏了你们!”

冷冷的声音介入进来,三个人都是一惊。

“什麽人?”

西面几十座墓碑後面,忽然出现无数条人影,慢慢的向他们逼近,形成包围之势。

“这麽是你!”凌烈见那领头之人,顿时变了脸色。这人竟是降龙堡的新任堡主任自在!

“怎麽不是我?”任自在冷笑,“你们真以为这么轻易就能从降龙堡逃出来?”

比凌烈更吃惊的人是任逍遥,他踏上一步:“大哥……”

任自在眼里闪过一丝诡色,笑道:“二弟,辛苦你了。多亏你用苦肉计骗得他们的信任,又将他们带到这里,若非你沿途留下标记,我更不可能追来。这一趟,要记你首功。”

“什麽?”任逍遥一怔,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惨白!

凌烈咬牙道;“是你这奸贼!”

“不是……”

任自在喝道:“二弟,你还不过来,等著他们杀你麽?”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练无伤,长剑出鞘。

无伤,你不信我麽?任逍遥用眼神询问。

练无伤面沈似水:“那本武林志是你拿来的?”

任逍遥道:“不错。”

“咱们行踪如此隐蔽,他们还能跟来,你怎麽解释?”

“我……不知道。”

练无伤举起剑,森然道:“你还有何话说?”

事到如今,所有疑点都指向他,还能说什么?任逍遥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凌烈喝道:“无伤,你还犹豫什麽?”

“好。”

白光一闪,练无伤手中的长剑直直落下!将要触及任逍遥时,剑峰忽然一转,向着一旁暗自冷笑的任自在劈去!

“你做什么?”任自在慌忙向旁一闪,堪堪避开了剑锋,可是鬓边几绺长发却不能幸免,被削成两断。他又惊又怒,吓出一身冷汗。

这一下变故突然,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任逍遥诧异的张开眼,看向练无伤。

练无伤一击得手,不再跟进,仗剑护在凌烈身前。衣襟当风,风标卓然,嘴角边勾出一抹淡笑,冷然道:“对于嫁祸之人,就该给个教训。”

转头看了任逍遥一眼:“我信你。”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任逍遥听在耳里,心口蓦的一热。此刻,就算练无伤要他去死,他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凌烈跺脚道:“你不怕又是他的苦肉计?”

练无伤摇头:“他的为人我知道。我错怪过他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

凌烈大声道:“好吧,既然你信他,我也信他,信错了大不了一死,反正不管死活咱们总是要在一起!”

练无伤微微一笑,藏在袖底的手伸出去,握住了凌烈的。两人目光相对,只觉得心意从未如此相通过,此刻虽然强敌环伺,生死难料,心中却充满了喜悦满足。

别过眼,任逍遥心下黯然,明白那两人之间再没自己介入的余地。他生性宽厚洒脱,虽倾慕练无伤,却从未存过定要得到对方的念头,伤心只是一瞬,很快振作起来。

也罢,做个知己又何妨?无伤信他,这已足够!定了定神,看向兄长:“大哥,爹爹可是你害死的?”

任自在适才吃了个小亏,正暗自气恼,冷笑道:“你胡说什么?全武林都知道爹爹是为这小子所害。”

凌烈怒道:“分明是你栽赃嫁祸!”

任逍遥摇头道:“凶手不是凌烈。爹爹遇害前凌烈就已被劫走,可见凶手就是想要凌烈背这个黑锅,所以凶手必是劫走凌烈之人!他一直追问凌烈宝藏的事,可见他的目的是宝藏!而凌烈竟被关押在堡中密室里,可见凶手必然在堡中很有势力……”说到这里,他目光转为犀利,“大哥,你来此处所为何事?”

“擒拿凶手。”

凌烈冷笑:“你既然早知道我们的行迹,机会多的是,何必等到现在。”

任逍遥痛心的看着任自在:“大哥,大家都已心知肚名,你还抵赖什么?你从凌烈口中得不到宝藏下落,就拟好了这个欲擒故纵之计。你知道‘化蝶神功’的典故,故意废了凌烈武功,再让无伤将他救走,因为你算定了任何一个学武之人都会拼命寻回武功。接着,你又通过我透露出消息,原来这门神功就在昊天门中,心急的凌烈自然会来宝藏寻找,你则尾随而来,好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好毒的计策!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是别人计划中的棋子!寒意直涌上心头,这人真是自己兄长吗?他甚至想借练无伤的手除掉自己,为什么?

任自在笑了笑:“当初我看你在密库中没头苍蝇似的乱找,真怕你找不到,正想把那本武林志放在显眼的地方。还好你不太笨。”他这么说,就等于承认了。

练无伤插口道:“那天引我去地牢的黑衣人也是你了?”他一直以为那人是友非敌,想不到竟是对方一计。

任自在傲然道:“没有人指引着,你们这辈子也别想找到那里。”

“那么,爹爹、爹爹真是你害死的?”最让任逍遥不能释怀的是父亲的死。

“他早就该死了!”任自在冷冷地说道,提到父亲竟是一脸愤然,“他断事不公,处事不明。这些年,我为降龙堡做了多少事?当我作牛作马卖命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可这老东西却只是护着你,还要将位子传给你!”

“你害死爹爹,就只是为了这个位子?大哥,你若喜欢,我甘愿拱手相送!”

“笑话!这位子本就是我的,谁用你送?我自有办法将它拿回来!”

“你所谓的‘办法’就是弑父杀弟?”任逍遥握紧了拳,低声咆哮。

人之利欲熏心,以至于斯!

“你错了。”任自在露出一抹诡笑,“杀死堡主的是这姓凌的小子,而你,暗中帮助凶手逃往,分明是幕后主使。我现在就要清理门户,以祭父亲在天之灵!”

一挥手:“带上来!”身后的人群分开,一人被五花大绑推上前来。

“小乙!”

小乙头发散乱,衣服已经碎成一片一片,显然受了不少折磨。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起无神的眼睛,发觉那是自己的主子,两眼猛然张大,嘴巴张开,却“嗬嗬”的发不出声音。

“二弟,你这么喜欢这个小厮,到哪都带着他,我就让你们黄泉路上也凑个伴吧。”任自在踱到小乙身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忘了告诉你,他这张嘴实在罗嗦,所以我一生气,就把他的舌头……割掉了。”

什么?那么爱说话、那么聒噪的小乙却永远也不能再出声了? 任逍遥胸口犹如被狠狠击了一拳,几乎站立不稳。为什么,连自己身边的人也不能幸免!大哥,你恁的恨毒!

一只手从背后伸出来扶住他,练无伤低声道:“事已至此,自责无用,先把小乙救出来。”

任逍遥关心则乱,一经提醒,立刻明白兄长是用小乙来打击自己的斗志。现在己方只有四人,却有两人需要照顾,情势极为不利。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我去救小乙,你护着凌烈逃走。”

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多加小心,我送你一程。” 练无伤将长剑插在地上,奋力一扬——霎时间,沙尘漫天! 在任逍遥腰间一托:“去吧!”

从任自在往下,都以为先动手的会是任逍遥,都在全神贯注的提防。察觉不对时,已被满眼沙尘阻住了视线。任逍遥飞入人群,迅速解决了看守的两名大汉,将小乙带到身侧。

斜刺里忽然砍来一刀,刀法精妙已极。任逍遥打量这偷袭的女子,竟是旧识。“是你?你也是我哥哥的人!”

与这女子初次相见是在信州城外,她化装成农妇暗算,任逍遥险些死在她手里。后来才知她是“夺魄”的杀手,为雇主办事。现在看来,那次也是任自在买凶杀人。

这女子武功不弱,被她缠住只怕难于脱身。任逍遥一念至此,下手再不容情,出手就是杀招!

刀剑相交,发出清亮的响声,那女子虎口被震的发麻,柳叶刀拿捏不稳,跌落在地。任逍遥本想一鼓作气结果了她的性命,却见她美丽的眼中闪过一丝乞怜,心头一软,低声道:“我不杀女人。”

想不到他又放过自己一次,那女子先是一愣,目光忽然转到他身后,花容变色,叫道:“小……”

任逍遥正自奇怪,早有一人冲过来伏到他背上,紧接着一声闷哼,是利器刺进肉里的声音。

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心胆俱裂的转回身,扶住小乙软软倒下的身体。

“小乙……”喉咙好似被扼住,发出的声音破碎不堪。

小乙背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支银镖。这一镖本是射向任逍遥的,小乙却以身相代!他的人已经停止了呼吸,脸上兀自挂着笑容。

求仁得仁,他死而无憾!

血液霎时凝结,任逍遥慢慢的把小乙的尸体放到一边,站起身来。无数敌人在他身边虎视眈眈,可是在他眼里却只有一人——

那个躲在人群后放冷箭的任自在!

一步步逼近,周围的人明明手执刀剑,却慑于他的气势,不敢轻举妄动!

“拦住他!”任自在本就对这个弟弟心存顾忌,这时更是被他可怕的神情吓破了胆。

两旁的人拥上去,又被任逍遥的剑风扫退。

他抬起一剑,向任自在的头顶劈下——

一条黑影迅速无比的从人群中蹿起,刀光一闪,架住任逍遥的剑,两人互一较力,各自退后一步。

这人武功怕要高过自己!任逍遥心中一凛,才看清这人面上蒙着黑巾,打扮着实眼熟,想起他的刀法也似曾相识,脱口道:“‘夺魄’的首领?”

黑巾后传来一声闷笑:“好眼力。你去拦截那两人,这里有我。”后一句话,却是对任自在说的。

“别走!”

任逍遥哪容任自在离开?挥剑去拦,却被蒙面人架住:“你的对手是我。”

***

练无伤见西南角上无人,带着凌烈一路狂奔。哪知才到近前,树后就跳出几个蒙面人拦住去路。这是“夺魄”守在这里的一支伏兵。

“无伤?”

练无伤沉声道:“跟在我身后!”长剑一挥,只想杀出一条血路。

“夺魄”杀手的功夫素来不弱,剑法辛辣,皆是不要命的打法,练无伤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却不能不顾凌烈,武功顿时大打折扣,一时间竟突围不出。

眼看身后追兵又到,他一阵焦急,再不走就走不脱了!把心一横,对身后的钢刀不避不闪,左肩刺痛的同时,也一剑结果了面前敌人的性命。

余下的蒙面人都是一惊——他们拼命,想不到有人比他们还拼命!练无伤抓住机会,又刺倒了一人。拉住凌烈的手:“走!”

凌烈急道:“你受伤了!”

“不碍事!”

“你们还要去哪里?”

这一耽搁,任自在已然追上来。他武功其实不弱,只因对任逍遥从小便存有一分忌惮之心,这才处于劣势。此时面对受了伤的练无伤,全不在意下。

从对方的身法判断,知道不好对付,练无伤一咬牙,拉着凌烈向无人的东面撤去。身后一干人缓缓逼近。

“再跑就该掉下去了。”东面之所以无人把守,因为那是一个陡坡,陡坡下面就是波浪滔滔的长河。依任自在的意思,这两人死了最好,偏偏“魅影”——“夺魄”的首领硬要留那年长男子的性命,不知为什么。

练无伤看了眼滚滚的河水,把凌烈护在身后,转头面对众人。

“束手就擒吧。”任自在自觉胜券在握。

左臂血流不止,几乎无法抬起,身上的力气似乎也在随血液一点点流失。练无伤低声问凌烈:“你怕吗?”

凌烈撕下一条衣襟,为他抱扎伤口。知道无路可退,心里反而平静异常。“能和你死在一起,也是件美事,有什么好怕?”

练无伤微微苦笑,可我并不想让你死呀!伸手过去握住凌烈的手,猛然一用力,将他拉到自己身前,在他唇上印上一吻!

男人吻男人!

在场许多人都是风月老手,见到这样的情景也不禁呆了!

这是唯一的机会!练无伤低声道:“到了那边,不要回头,快跑!”托起凌烈,用尽全身力气掷出——

凌烈的身子高高飞起,越过人群,飞向西南方!

“记住,要给你爹娘和我报仇!”

凌烈,快走!愿你逃脱此劫!

我并不想报仇,只希望这个念头能支撑你活着!

你好好活着,才是我最大的心愿!

保重!

一道人影从人群后方冲出,双脚互相借力一踏,飞向空中,一把将凌烈擒在手里。

不好!练无伤满心焦急地冲上去,慌乱中被任自在当胸一掌打个正着。

这一掌好重,练无伤一口鲜血喷出,身子却如断了线的风筝,飞出一丈有余,直跌下高坡!

“无伤!”随后赶来的任逍遥本想从蒙面人魅影的手中抢出凌烈,不料却见到这让他胆寒的一幕!

无伤摔下去了,要去救他!任逍遥脑中一片空白,忽然抢上前去,冲下了高坡!

所有人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动也不能动。任自在飞身来到崖边,只见任逍遥抱着练无伤,一起坠入滚滚长流中,瞬间被波涛淹没,失去了踪影。



(十七)

这麽急的水势,掉下去一定没命了!

任自在感到一阵安心。长久以来,他就对任逍遥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与妒意。这种情绪一天天加深,兄弟之情渐渐淡漠,在他的眼中,这个弟弟只是威胁自己的可怕敌人罢了。

现在,他终於死了,很好。

“谁让你出手的,我不是告诉你要留他性命?”魅影气急败坏的赶上来,看那滔滔水流,也知道没救了,恨得他不停跺脚。可恶,等了十几年,终於又重新见到了“他”,却被这鲁莽的家夥搞砸了!

“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过去!”

怎会这样?就在自己的眼前,无伤被打落山崖,掉入河中!而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著,救不了他!短暂的震惊过去,凌烈疯狂的吼叫起来,被钳制的手脚拼命挣扎,力气之大,四五个壮汉几乎压制不住。

“你们这些混账,放开,放开!”

放开,我要去找无伤,你们不要拦著我!我不信相信他死了!就算是死,我们也要死在一起!

我们说好的!谁也不许拦著我!

七八只手臂按在身上,让他难於动弹,凌烈突然回过头去,照准一条黑壮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惨叫声响彻云霄,被咬的壮汉仓皇後退,再看自己的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凌烈一甩头,将混著血腥的皮肉啐在地上,嘶声道:“谁还拦我?”

他发髻蓬乱,双目赤红如血,燃烧著迷乱的火光。一张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上面浸著殷红的血迹,看来触目惊心。

这人疯了!几个男子心头一慑,不约而同松了手。

凌烈爬起来,踉跄著向崖边奔去。

凌空飞来一脚,正中凌烈肩膀,将他踢飞出去,却是魅影赶到。他正憋了一肚子火,刚好发泄在这臭小子身上。

凌烈重重摔在黄土地上,手和脸上摩擦出斑斑血痕。他挣扎著想要站起来,可两条腿怎麽也使不上劲,只好向前爬行。

在他眼中,看不见任自在和魅影,看不见这许许多多的敌人,透过重重障碍,他只看到了那片山崖,无伤就在那山崖下!

一尺……一尺五……又近了一些……

无伤,我来了!等我!

任自在皱起眉,喝道:“还愣著做什麽?快把他抓起来!”

众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抢上前,将凌烈按住。。

“放开我,放开!我要去找无伤,我要去找无伤!”

嘶哑的声音,凄厉的呼喊,听在耳中真是寒意莫名。一名男子在凌烈後项击了一记,将他击昏过去。

魅影看向任自在:“这小子怎麽办?”不知为什麽,他对凌烈怀著一种莫名的恨意,尤其不愿让这少年跳入河水中,跟“他”死在一起。

任自在看看远处的打开的墓穴,道:“谁知那鬼地方还有什麽机关,留著这小子,或许有用。”

***

墓穴之中似乎没有机关了,从一条石阶下去,眼前豁然开朗。正当中摆放著一具棺木,想来里面便是西门海天的尸体,自然谁也没兴趣观览。

四周石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嵌著一盏油灯,油面上放了一层白磷,一著风就自己燃起来。灯火映得四下通明,却是空荡荡什麽也没有。

这是怎麽回事?众人脸上的兴奋转为诧异。

魅影走到一面石壁前,轻敲了几下,传来空洞洞的回音。他用力一推,石壁上出现一道裂缝,吱呀呀地向後敞开去,一间密室呈现在眼前。

任自在笑道:“你倒是对这些机关熟悉得很。”他本是无心之言,说完心中却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不过没时间让他细想了,密室的门完全打开,珠光宝气顿时耀花了人眼。珍珠、玉器、珊瑚、宝石……只要能想到的宝贝,这里应有尽有!

满室只闻抽气声,人言昊天门富可敌国,果然不虚!

任自在当先走进去,他不屑於看这些珠宝,吸引力他的,是昊天门的绝世武学。

没有命令,有些人已经开始动了──宝物面前,很少人能不动心。一个人动,带动了一群人,谁也不甘落後。怕碍事,兵器都扔在一边,此时唯恨少生了两只手。负责看管凌烈的大汉也禁不住诱惑,将人摔在地上,加入抢夺宝物的行列。

坠地的痛感让凌烈悠悠转醒,还弄不清身在何处,一个熟悉的背影先跳入他的眼帘。

瞳孔迅速收缩,任自在!

就是他害死了无伤,这个卑鄙的小人!

就算死,也要拉他一起下地狱!

瞅著众人不备,从地上摸起一把钢刀,慢慢爬起身──

恶贼,你受死吧!

“砰啪”两声,凌烈被踢中胸口,重重摔了出去。

“小子,还学不乖!”任自在大步上前,拎起凌烈,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

凌烈嘴角被打的肿起,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著他。

那目光中闪烁著刻骨的仇恨,野兽一般,竟让任自在情不自禁的感到害怕!不,不能再留著他!

很快想到解决这个麻烦的方法,嘴边勾起一丝狞笑。任自在揪住凌烈的头发,将他拖出密室,来到棺木前。

“你既然自己找死,我就成全了你!让你们祖孙尸骨埋在一块,也算是我的慈悲。”说著,一把掀开了棺盖。

忽然意识到他要干什麽,凌烈奋力挣扎起来。“放……开,你这天杀的,我要杀了你!”

身体被死死按在棺木中,接著眼前一黑,棺盖又重新盖上。陈旧的霉味儿混合难言的臭气扑鼻而来,中人欲呕;手一动,仿佛就能碰到骨骸!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凌烈拼命拍打棺木,可外面传来敲打封钉的声音却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

“哈哈,你就乖乖呆在里面吧。”

脚步声渐渐走远,每一声都让心头一寒!

手慢慢松开,泪水涌了出来。

无伤,我只想跟你死在一起,难道这也成了奢望?

为什麽我们要遭到这样的对待?为什麽你那麽善良却要葬身河底?为什麽我没做坏事却得到这样的下场?不是说天道轮回吗?怎麽永远也轮不到恶人头上?

从未有过的强烈恨意洪水一般涌动上来,占据了脑海。

不,我不要死!无伤的仇还没有报,爹娘的仇还没报,这麽死了我不甘心!

我要报仇!

我凌烈对天发誓,决不让任何一个害过我的人有好下场!

既然天不能行道,我来替天行道!就算再艰难,就算上刀山、下油锅,就算死了到了地狱里,我也要变成厉鬼,来讨尔等性命!

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

花落花开,转眼又是一年。

人世间的变幻有如浮云苍狗,瞬息难测,江湖更是如此。有多少新生力量崛起,就有多少曾经辉煌的门派没落。留下的,不过是几声感叹,一点谈资,付与江湖上的闲人们。

“听说了吗?黑水门被灭门了!连总坛都被一把火烧个干净,什麽也没留下。”一家小小的酒楼上,两名江湖客打扮的男子边喝酒边谈著闲话,内容自然不离江湖纷争。刚说话的是坐在左手边的白胖男子。

另一人留著一部长须,年纪似乎更长一些:“怎麽没听说?江湖上纷纷扬扬都传遍了。”

“哎,这已是第四宗了。不过半年时间,先是荥阳青帮,接著是四威镖局和圣火教,如今又轮到了黑水门,哪一个都是响当当的门派。老哥,你说这几宗案子可有什麽关联之处?”

长须人沈吟道:“说起来,凶手的手法倒是有些相似,都是先灭门再放火。可这几家分落在四处,平时各行各的事,素无瓜葛,我还真看不出什麽关联。”

白胖男子冷笑道;“看似不相关,可他们私下里做过什麽事,得罪过什麽人,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哎!现在江湖上人人自危,生怕哪一天灭顶之灾从天而降!”

长须人不住摇头:“武林这些年可著实晦气!大灾小灾不断。就说中原武林三大家,昔日何等辉煌,现今如何?昊天门自不用说,才几年时间连降龙堡也完了!前些日子‘断肠剑’赵老哥从那里回来,据说杂草都长到一人多高。现在就只剩下凤凰山庄屹立不倒,不过看这情形也快了。”

他们只顾高谈阔论,却没想到惊动了别人。一个青年来到这两人桌前,拱手道:“二位兄台有礼,小弟有一事不明,想向二位请教。”

两人都吃了一惊,只见他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袭宝蓝色衣衫,身材颀长,面貌俊雅,神态间自然透出一派清华高贵之气。不由问道:“咱们认识?”

青年笑了笑:“四海之内皆兄弟,今日相见,也算有缘,不如就由小弟来做个东,大家畅饮一番。”扬声道,“小二,这两位客人的饭钱算在我的账上,另外再添几个菜,一壶好酒。无伤,你也来吧。”後面一句话,却是对他原来那张桌上的同伴说的。

他抽了张椅子,扶了同伴坐下,自己也坐下来,俨然主人公一般,瞬间主导了局势。

两名江湖人为他气势所慑,忙拱手道:“不知阁下要问什麽,我兄弟不过是无名小卒,所知实在有限。”

“鄙姓萧,这位朋友姓……吴,想向二位兄台打听降龙堡的事。”

长须人是老江湖,向来以精细见称,见这青年温文尔雅,而他的同伴年纪似乎稍长一些,身形极为消瘦,温和恬静的脸上有著不正常的苍白,显然是有病在身。这样的两个人,实在与刀口上舔血的江湖沾不上边,问起降龙堡,就有些诡异了。

看出他的疑惑,青年微微一笑:“实不相瞒,我二人不是武林中人,只因常在降龙堡一带走生意,才对那里格外关注。这一年多,我这朋友生了一场大病,生意也就断了,我们此次出门,是想看看那边的行情,但不知降龙堡发生了什麽事?”

白胖男子是个口快之人,一听这话,连忙挥手:“我劝二位还是回去吧。降龙堡早就败了!死的死,跑的跑,人都光了。”

此言一出,那青年脸色惨变,失声道:“什麽会?他们……”

一只修长苍白的手伸过来按住他的手,却是青年的同伴示意他冷静,消瘦男子代为解释:“我兄弟最大的客源就是降龙堡,听到这个消息实在震惊,二位勿怪。但不知降龙堡发生了什麽事,败落得如此之快?”

他语气轻柔平淡,听起来让人感到说不出的舒服,白胖男子道:“说来话长。总之是降龙堡家门不幸,出了个禽兽不如的逆子!两位有所不知,降龙堡的老堡主早在一年前他的大寿前期就被人害死了!”

消瘦男子轻轻“啊”了一声,倒不怎麽吃惊,只问:“凶手是什麽人?”

“本来大家都说凶手是凌烈。你们可能不知道,这凌烈就当年大名鼎鼎的昊天门的唯一传人。当时缉拿凌烈的武林贴传遍了江湖,人人都骂这小子忘恩负义。哪知事情到後来,峰回路转,出人意料。你猜怎样?这凌公子是被嫁祸的,真正的凶手居然是降龙堡的大公子任自在!”

消瘦男子双眸微启,似有所动,却仍淡淡的问道:“这倒奇了,既然认定是凌烈,大家又如何知道凶手令有其人?”

“这事还真多亏了凤凰山庄的聂庄主!这位聂庄主跟任老堡主的关系最为要好,老堡主被害时,他在降龙堡做客。他老人家心思缜密,任自在骗得天下人,却骗不了他。当时他就觉得任老堡主的死因离奇,一直暗中探访,终於发现了任自在的诡计!

“他知道任自在正四处捉拿凌公子灭口,便带人赶去搭救。可惜晚了一步,虽然救出了凌烈,降龙堡的二公子任逍遥却被他那无情无义的兄长害死了!那位二公子可是位出类拔萃的人物,英年早逝,令人惋惜!任自在弑父杀弟的罪行大昭於天下,武林群起而攻之,最终不得已自刎谢罪。他一死,降龙堡群龙无首,自然风流云散!”

原来如此!

消瘦男子和那青年对望一眼,两人表情都十分复杂,有几分惊奇、几分惋惜、几分黯然,也有几分怅然若失。

那青年默默的低下了头,轻声道:“什麽都不剩了吗?”

“我们适才还说,连那里面的杂草都长的一人多高了,哎,败了!”

那青年沈默了一会儿,忽然自顾自倒起酒来,一连三杯,一饮而尽!

“那……那位凌公子现在怎样了?”消瘦男子的脸上突然泛起奇异的潮红,说话声音也有些颤抖。好在没人注意。

那一直没说话的长须人忽然叹了口气,接过话茬:“说起如何安置凌烈,就让人不得不赞聂庄主了!这位庄主当真义薄云天,举世罕见。凌公子虽是昊天门少主,可惜被任自在那奸人废去武功,如今只是个废人了。聂庄主非但收留了他,而且念在昔日两家的交情,竟将自己的独生爱女许配於他!你说,这等品格,这等气度,世上还有哪个能做到!也难怪经此一事,天下英雄都对他老人家马首是瞻!”

白胖男子赞道:“当真是侠义无双!”

长须人微微一笑,看向对面的两人,希望对方也能对自己的说法表示赞同,却意外的看到两张丕变的脸。

消瘦男子喃喃的道:“怎麽会?他要娶亲了?不可能。”

那青年也道:“两位只怕是听错了吧。”

白胖男子不悦道:“我兄弟虽在江湖上没名没姓,可也不敢乱说话,这事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还能有假不成?而且再有一个多月,他们就要拜堂成亲,喜贴都发出去了……咦,你们怎麽对凌公子也格外关心?”直到这时,终於发现不对劲。

“我和吴兄还有些事,先行告辞了。两位慢用。”青年忽然站起身,拱了拱手,扶住脸色越发苍白的消瘦男子,径自下楼去了。

***

“无伤,你还好吧?”青年担心的看著身旁的人,只觉那手冷的像冰一样。“你别难过,凌烈一定以为你死了,这才答应了聂家的婚事。他那样的处境,实在不好拒绝。只要他见了你,自然会改变主意,你们的渊源是扯也扯不断的。”

这一点,一直在你身边的我看得最明白。所以才心甘情愿的守著,不敢越雷池一步。纵然孤独一生,我也无怨无悔!

这两人自然就是死里逃生的练无伤和任逍遥。

当初他们双双坠入河中,水流湍急,很快便被波涛卷走。等任逍遥清醒时,已是三天之後,他们被冲到岸边,为附近的渔人所救,而那里已经快到南荒之地了。

那渔人曾笑著对任逍遥说,若非他紧紧拥住练无伤的身体,两人早就被冲散。即便是昏迷之後,他的手仍然不肯放松,以至於那渔人想尽办法也不能把两人分开。

任逍遥听了这话,只是微微苦笑,原来自己对无伤的情意不知不觉中竟浓烈到了这样的地步!可惜无伤的心只在凌烈身上,昏迷中反反复复总是凌烈的名字。

一个月後,练无伤才醒来。他结结实实挨了任自在一掌,伤势极重,浸在水中时日过长,寒气入骨,更引发了寒疾。多半年的时间都在生死线上挣扎,直到最近才有些好转,却也再难恢复旧观。他心里挂念凌烈,一能走动,便急著回到中原探访凌烈的消息。哪知才一年多,竟发生了这许多变故,而凌烈,当初那个信誓旦旦爱他的人,居然要娶妻了!

任逍遥见练无伤容色惨淡,默然不语,又道:“这样吧,咱们立刻启程,到凤凰山庄去找凌烈问个明白。走!”

练无伤却停步不前。

“无伤?”

练无伤抬起头:“这种时候,你最想去的地方是降龙堡吧?”

任逍遥心头一热,无伤心里还是有我的!

他受到的冲击也不小,任自在虽然罪恶多端,到底是血肉之亲,听闻其惨死,心下还是不禁侧然。更令他心痛的是,父亲一手创建的降龙堡,居然也就此衰落!他现在恨不得插上双翅直飞到降龙堡去,可又不放心将练无伤一人留下,低声道:“我不要紧。”

练无伤摇头:“不然这样,咱们先去降龙堡,然後……再去找凌烈。”

“那怎麽成?降龙堡和凤凰山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你身子虚弱,怎经得起长途跋涉?万万不行。”任逍遥想也不想,当即否决。

“要麽,咱们分头行事,在凤凰山庄会合。”

“放你一个人去?那我就更不放心了。”

练无伤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关心我,可也不能把我当成纸扎泥塑的一般。就凭这一身功夫,旁人能耐我何?”

两人再三协商的结果是各退一步,任逍遥独自去降龙堡,而练无伤则留在客栈里等他。任逍遥兀自不放心,千叮咛万嘱咐,这才离开。

任逍遥前脚一走,练无伤就收拾行囊。他心忧如焚,恨不得即时见到凌烈!他已经麻烦了任逍遥许多,这一次就由他自己来解决吧。写了一封信说明原委,交给店夥保管,便一路向著凤凰山庄而去。



(十八)

“老伯,请问到凤凰山庄还有多远?”

“不远了,看见前面那座山没有?就在山脚下。”

“多谢。”

练无伤抬起头,见前方一座山峰绵延而起,真的是不远了。双眉舒展开来,露出一丝喜色。

凌烈,我来找你了,你见了我可会高兴?

欢喜之中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怯意,惴惴的向前走著。前几天赶路时恨不得马上就到,这时挨近了,又希望走得慢些。

“你看,那不就是凤凰山庄的准姑爷麽?我瞧也很一般。”

“人家聂庄主聂小姐瞧著好就行了,我看你倒是一表人材,可惜人家看不上。”

“哼,你道他真有什麽本事?聂庄主是看在两家的交情,不然谁愿把女儿嫁给一个没有武功的废物!”

“小声些,别让他听见了。”

窃窃私语声飘进练无伤耳里,他心中一动,“凤凰山庄的准姑爷”难道是指凌烈?慢慢回过头去,目光所及之处,全身一震,宛如被定身法定住,再也无法动弹半分。

街道上正有一行车马缓缓走过,行在当先的是两名男子。左边那个三十出头年纪,跨下一匹黑马,面容沈稳,气势非凡。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凤凰山庄的大弟子左振声。右首上却是个白衣白马的翩翩美少年,剑眉星目,正是传说中凤凰山庄的娇客、练无伤苦苦寻找的凌烈!

这相见实在太偶然,练无伤心中虽有千言万语,这时却连叫他一声也不能,只呆呆的站著。

一些和凤凰山庄常有生意来往的小贩纷纷向两人打招呼,左振声微笑以应,回头看向凌烈:“凌师弟,这一路奔波,可辛苦你了。不过你是师父的女婿,庄子里的生意将来都得由你掌管,自然要先熟悉一番。”

凌烈客气的笑笑:“大师兄哪里话,大师兄精明干练,聂伯父让我跟在你身边,不过学些东西罢了,这生意自然还是交给大师兄最妥当。”神色谦和,对话谨慎,当年的凌人傲气,竟丝毫不复存。

“你还叫什麽‘伯父’?早该改口叫岳父了。”

凌烈俊脸一红:“大师兄又在拿我说笑。”

他们的对话声音很低,可是听在练无伤耳里却如同一个接一个的响雷,耳朵被震得嗡嗡的响,整个人几乎站立不稳。一直以来纠缠自己的噩梦,到此刻竟然成真了!

“大师兄,你等我一会儿。”凌烈见路旁有家绸缎庄,停下马来。

左振声道:“嘿,给小师妹买布料麽?真是体贴。”挥手示意队伍停下,含笑看著凌烈步向绸缎庄。忽然间,眼前闪过一道银光,他脸色一变,叫道:“小心!”

银光是向著凌烈去的,这时他已走出很远,远到左振声来不及相救!

听到示警,凌烈愕然回头,银光直取他咽喉!

“小心!”练无伤想也不想,飞身而起,接过飞来的钢镖,习惯性的将凌烈护到身後。

“多谢相……”

四目相交,凌烈看清来人的模样,双目猛然放大,整个人仿佛僵住了。

凌烈,是我呀,你不认识我了麽?

我回来了,活著回来找你!我曾无数次徘徊在生死关头,却依然活了下来,因为我舍不得你,舍不得丢你一人在世上受人欺凌!

你为何不说话?我相貌变了麽?你认不出我了麽?

两人就这样默默无语的对著。练无伤屏住气,等著凌烈认出他来,叫他一声“无伤”。这短短一瞬,好似千万年般长久。

“凌师弟,你没事吧。”左振声四下找不到凶手,这才赶到凌烈身边,心想多亏有人出手相救,否则凌烈在自己手边受了伤,师父那里不好交待。搭救凌烈的这人是个生面孔,身手却不错,只是为何他会觉得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奇怪呢?忍不住问道:“你们认识?”

“啊。” 凌烈回过神来,目光一敛,“不,我们……从未见过。”

***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练无伤拾起一枚落叶,放在手中把弄。叶子已经全部干枯变黄,轻轻一碰,便会碎裂。望著叶面上那几处裂纹,练无伤心里没来由的一跳。

在他眼前,红砖绿瓦,绵延十余里,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凤凰山庄了。他茫然站著,不知下一步该怎麽办。

他还是不能相信凌烈居然忘了他!

不会的,凌烈不认他,一定是有什麽苦衷,一定!暗暗握紧了拳,练无伤再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无伤!”身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练无伤尚未回头,已被紧紧拥入一具温暖的胸膛。 还是那熟悉的气息,只是更加宽阔,更加强健有力。

“你还活著,真太好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以为……”凌烈语声呜咽,後面的话便再也说不出来,双臂却拥得更紧,好像要把对方嵌入自己身体里。

“傻瓜,别哭。”练无伤安慰似的轻轻拍打著凌烈的背,心里同样悲喜交加。 能活著再见面,真好;凌烈没有忘了自己,真好;一切都没有变,真好!

欢喜如同潮水般涌进心里,激荡著心绪,向来内敛的练无伤也不禁吐露了心意。“刚才在镇上,你不肯认我,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心里很是害怕。凌烈,这一年你是怎麽过的?我日日想你,牵挂著你。”

只觉凌烈的身体忽然一僵,接著自己被推开了。练无伤抬起头,不解的看向凌烈:“怎麽了?”

两人目光相接,凌烈就好象被针扎了一下,眼睛突的一跳,很快低下头去。

不好的预感划过心头,练无伤似乎明白了什麽,脸色越发苍白。

两人都不说话,空气沈静得仿佛能听见落叶声。

半晌,凌烈试探著,轻声道:“无伤……有些话我要跟你说。”

练无伤心头一凛:“你说吧。”

“我……和琬瑶,就是聂庄主的女儿定亲了,婚期就在下月。”凌烈低著头,不知是不敢看他,还是不忍看他。

尽管这个消息已经得到无数次证实,从凌烈口中听来,练无伤还是感到一阵眩晕。

只听凌烈道:“聂庄主从任自在的手中救下了我,於我有再生之恩,他亲自向我提亲,我不能不答应。更重要的是,我……爱琬瑶!”

我爱琬瑶!

那我呢?凌烈,你说过的话都忘了麽?明明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练无伤一时间竟消化不了。

“无伤,我以前不懂事,给你惹了不少麻烦,都要你来包容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後面的话有些困难,凌烈舔舔干燥的嘴唇,“最让我後悔的是,跟你说了许多没轻没重的话……你知道,我那时武功没了,心情很低落,你对我来说就象救命的浮草,我感觉自己真的不能没了你,以为那样就是爱了,其实……不是!我对你只是一种习惯性的依赖,直到遇见了琬瑶,我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人间情爱!”

凌烈,你在说什麽?我怎麽都听不懂?

练无伤痴痴的看向凌烈,只觉对方那两片嘴唇就好似两把利刃,一张一合之间,已将他刺的遍体鳞伤。

耳朵嗡嗡的响,他好像又回到每晚挣扎的噩梦里,出脱不来。

一只手扶住了他风中枯叶般的身子,凌烈的脸上又是焦急又是关切:“无伤,你还好吧?我绝不是有意伤你,就算没有情爱,你仍是对我最重要的人,我不想看你难过!”

练无伤心痛的看著他年轻俊美的脸庞,轻声道:“你从来也没爱过我,是我自己会错了意,对不对?”这话好耳熟,好像很久以前也曾对另一个人说过。

凌烈迟疑了一下,下决心似的重重点头:“是我太糊涂,到现在才认清自己的心意。无伤,你怪我吧,要打要杀都随你。”

打?杀?怎麽舍得?凌烈呀,你还是不明白,我是绝不忍伤你一分一毫的!淡淡一笑,笑容轻幻如梦:“我怎会怪你?明明是我自己不好,这麽大的人了还在做梦。你放心,听你一说我就清醒了。咱们之前的事你就忘了吧,反正都是男子,那些事也不算什麽。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你……自己保重!”

头好晕!他告诉自己要挺住,不能在这里倒下去,不能在凌烈面前倒下去!

“无伤,你要去哪里?你还是回山上去吧。你太单纯,江湖不合适你。”见他摇摇晃晃的身形,凌烈不放心的跟在後面。

你是在赶我走麽?我走了,你就能安心跟聂小姐成亲,做聂家的女婿了。我碍到你的眼了,是不是?

也许你说的对,我这样的人,到哪里都不受欢迎,只有终老空山,才是最好的归处。

涩然一笑,想说什麽,却被远处传来的少女呼唤声打断。

“凌烈,凌烈!”

将凌烈骤变的脸色收入眼底,练无伤心里顿时明了。那就是你心爱的未婚妻吧?你一定不想让她见到我,因为我所代表的,只是一个不齿於外人的回忆!轻轻一推:“去吧,人家找你呢。”悄悄後退,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树丛中。

那少女奔到近前,左右张望:“你在跟谁说话,那人呢?”

“一个问路的而已,不用管他。”凌烈用淡淡的语气道来,显得毫不关心,却不知伤了别人的心!“找我有事?”

“是我爹找你,快走吧。”

“好。”

脚步声渐渐走远,练无伤从树後看去,看到半张明豔的侧脸,挺秀的身影透著青春气息,和凌烈走在一起,如明珠美玉,相映生辉。

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胸口好像被重重击了一拳,宁愿什麽也看不见,什麽也听不见。走吧,回到山上去,凌烈说的不错,那才是真正属於自己的地方!

踉踉跄跄不知走了多远,迎面来了一人,隐约有些面熟,然而混乱的脑子怎麽也想不起是谁。

“无伤,你怎麽了?我是逍遥呀?”那人叫道,一脸的担忧。

逍遥?是谁?没听说过。他不耐烦的摆摆手:“我没事,别管我。”

甩开对方的扶持,又走了几步,喉头蓦的一甜,一口血直喷出来。

“无伤!”身後传来一声惊呼,他想告诉对方不要紧,可眼前一黑,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

──无伤师弟,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只是看你孤苦无依,才对你格外照顾,至於私情,那是从来没有之事!

凌无咎的脸,温和而疏离,透著几分冷漠,几分残酷。想揪住他问个清楚,然而一转眼间,这张脸又幻化成了凌烈的。

──无伤,对不起,我对你只是习惯性的依赖,直到遇见琬瑶,我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人间情爱!

为什麽?为什麽你们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麽?

心里好像被一块大石重重的撞击著,血气不断翻滚,想喊,想叫,却偏偏什麽也说不出来,难受得几乎要炸开了。

──伤儿,你平日温和乖巧,怎会有如此有悖天理伦常的想法?为师这里是再也不能留你了,只希望你不要执迷不误,否则的话,难逃天谴。”

这是老天对我执迷不悟的惩罚麽?是吗,师父?我只是想在陌陌红尘中找个人真心相待,难道这也是错?

“无伤,醒醒。”

冰凉的手巾敷在额头上,减却几分燥热,头脑略略清醒了些,迷蒙中仿佛有人在轻声呼唤自己。是谁?慢慢张开了眼睛。

“你终於醒过来了!”眼前的脸孔渐渐清晰,欣喜的神情是那样的诚恳,“大夫说,今晚你若醒不过来就危险了,还好,老天保佑!”

练无伤怔怔的看著这张熟悉的面孔,不确定的问:“逍遥?”

任逍遥微笑道:“自然是我,你不会连我都不认识了吧?”

“你不是回降龙堡了吗?”从降龙堡折回这里,少说也要一个月,难不成自己已经昏睡了这麽久?

“我没回去。路上忽然想起……有东西忘了拿,结果一回客栈就看到你的字条,我不放心就跟来了。”这番话有些不尽不实,任逍遥是突然想到练无伤答应留在客栈也许只是不愿拖累自己,怕他会单独行动,这才折回。

练无伤轻轻一叹:“我又拖累了你!”

“以咱们的交情,哪有什麽拖累不拖累的?”任逍遥其实很想说,只要为了你,我什麽都愿意做。可明知练无伤对凌烈的感情有多深多纯,这样的话哪里还能说出口?

当时他一路找寻练无伤,终於在凤凰山庄附近遇见了这失魂落魄的人儿,不用猜,必是凌烈说了什麽绝情绝义的话,才会让无伤如此伤心欲绝。

心里很痛,倘若换作是自己,怎忍心让这纯净皎洁的人受半点伤害?看著病榻上辗转反侧的无伤,心里真有种冲动,想把自己的心意明明白白告诉他,求他忘了凌烈!

可是,不能!无伤现在的情绪如此激荡,怎麽忍心再让他受一回刺激,吐一次血?

“别想太多,离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吧。”

练无伤听话的闭上眼睛,半晌,忽道:“逍遥,我想离开这里,一刻也不愿多呆了。”

“也好,等你身子好些了,咱们就走。”

练无伤低声道:“发生了什麽事,你都不问麽?”

任逍遥笑得宽容:“等你想说了,自然会告诉我。”

练无伤不再说话,似是睡著了。过了好一会儿,又喃喃地道:“最了解我的人,始终是你……”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

秋夜是最凉的。从练无伤的客房里出来,猛然被凉风一迎,任逍遥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谁?”

一道青色的纤细身影出现在神农架下,月光映出她苍白清丽的脸孔,盈盈一礼:“柳青衣拜见逍遥公子。”

“是你?” 任逍遥很快便认出她是那个“夺魄”组织的女杀手,自己曾两次饶她性命,想不到还敢前来。身形下意识挡在门前,不让她惊动熟睡的练无伤。“有何贵干?”

柳青衣淡淡一笑:“公子放心,青衣两次蒙公子不杀之恩,绝不敢再有加害之心。”

杀手也懂恩义?任逍遥将信将疑:“那你今晚来……”

“是来示警。”

“示警?难道有人要害我?你们曾为我兄长卖命,不过他人已死了,还有必要吗?”

“自然不是。”柳青衣脸上现出一丝轻蔑, “说句不中听的话,任自在虽然也算号人物,但要指使‘夺魄’,还差些分量。他不过是个幌子罢了,在他背後,还有一个厉害十倍的人物。”

“是什麽人?”

“请恕青衣不能见告。不过这人的目的就是将降龙堡连根铲除,决不许它有翻身的机会,所以公子的处境极为危险。这人尚不知公子还在人间,但他耳目众多,我劝公子还是速速离开为妙,就算公子不怕危险,也要为里面那位朋友考虑。”

最後一句倒真戳中了任逍遥的要害,幕後主使固然要查,但决不能让无伤受到伤害。

先送无伤离开!心念已决,抬头一笑:“你泄漏秘密给我,不怕被责罚?”

柳青衣一怔,俏脸上浮现出淡淡幽怨:“君投我以木瓜,我报之以琼琚,有何不可?”轻轻一跃,消失在夜幕之中。

任逍遥闻言一呆,心想这诗可引得不伦不类,分明是一首女子示爱的情诗!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轻轻吟诵著这两句,心中一动,仿佛明白了什麽,随即释然一笑。

目光投向身後的房间,无伤,好好睡吧,有我在你身边。



(十九)

“你在这里等著,我去叫车。”任逍遥向著大病初愈,更加清瘦的练无伤说道。

练无伤温顺的点点头,任他离去。目光不期然经过远山,有些迷蒙。

凌烈,我要走了,也许今生再不会和你见面,你可会想念我?只怕是先松一口气吧。

罢了,罢了,愿你和那位聂小姐双宿双栖,白头偕老!

纤丽美好的红衣身影从眼前走过,引起街上一阵骚动,那亮丽的脸庞似曾相识。

“那不是凤凰山庄的大小姐吗?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是了,她是聂琬瑶,凌烈深爱的女子!想到这里,酸涩之意又涌上心头。

鬼使神差般,练无伤挪动脚步,跟在了她的身後。随著她走过大街,走离人群,来到一条偏僻的巷子里。

“出来吧。”聂琬瑶停下脚步,冷声喝道。

练无伤心中一凛,她发现我了!

正想站出来,早有一人从一侧的围墙上轻轻跃下,立在聂琬瑶跟前,刚好面朝练无伤的方向。

练无伤躲在巷口偷眼打量,见这人二十三四岁年纪,眉清目秀,就是一脸笑容透著阴沈。心想,他不会为难聂姑娘吧?我要不要出手相救?

只听聂琬瑶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师兄,你一路从庄子里跟我到镇上,可著实辛苦。”

那三师兄打个哈哈:“原来师妹早知道了。我这也是为了保护师妹的安全,你这般美貌,万一遇到无礼之徒可怎麽办?”

聂琬瑶冷笑道:“师兄敬请放心,小妹虽然功夫低微,对付一两个轻薄之徒还不在话下。”

“是是是,我怎敢小瞧师妹?对了,凌师弟怎麽没陪在你身边?不过凌师弟就是来了,遇到危险,说不定还要师妹你保护他呢!”

“原来师兄是来寻我开心的!”

听聂琬瑶话音中已然有了怒意,男子忙换做一副笑脸:“哪里?我是在为师妹不平,以师妹的武功人品家世,什麽样的青年才俊找不到,可惜……”

“那有什麽办法,爹爹要我嫁给他,父母之命怎能违抗?”聂琬瑶语音一转,变得哀怨起来,“师兄,你也知道我爹爹向来说一不二,为了什麽义气,别说凌烈没了武功,就算他瞎了哑了,断手断脚,我终究还是得嫁他。除非……”

“除非什麽?”

“除非他死了。可他活得好好的,怎能轻易就死呢?”

那男子怔了半晌,忽然咬牙道:“你放心,我保证那小子绝活不到大婚之日。”

“我放心什麽?师兄,你可听明白,我什麽都没说,也没教你杀他。”

练无伤只听得毛骨悚然,这姑娘好狠的心肠,她不愿嫁给凌烈,就教唆师兄去杀他!

凌烈呀凌烈,这就是你选中的心上人?你对她一片真心,她却恨你不死!

明明自己应该感到报复的快意才是,可是满心装的却是对凌烈的担心。

可怜的凌烈,可悲的自己!

只听那三师兄又道:“你等著瞧吧,这一次我一定杀了他,绝不会连累到你。”

他为何说“这一次”?练无伤突然想起那天镇上射向凌烈的那支飞镖。他已经开始下手了!

怎麽办?凌烈没有武功,岂不只有待宰的份儿?上一次是自己救了他,现在自己一走,他孤立无援,有谁能帮他?

柔肠百转,终於下了决心。凌烈,纵然你对我忘情负义,我却不能弃你不顾!我还是要救你!

***

回到原地,任逍遥已经雇好了马车,开始焦急的四处寻找他。练无伤满怀心事,也不多言,径自上了车。

马车自有骡行的车夫驾驭,任逍遥便陪著练无伤坐在车内。他拉开车帘,向外观瞧:“无伤,咱们已经到了长阳界面,接著你想往哪里走?”

“我想回山上去。”一路这麽久,这是练无伤第一次开口,声音淡漠异常。

任逍遥道:“也好,我陪你去。”

练无伤摇摇头:“不必了,你不是要回降龙堡麽?咱们就在此处分手吧。我拖累你这麽久,不能再耽搁你了。”

“无伤,我跟你说过,你我之间谈不上拖累。”

任谁见了任逍遥真挚的眼神,都会为他所感,可练无伤却别过头去──那眼神是一道光,刺得他眼睛发痛。

“可你的这番情意我承受不起,也报答不了。”

这是什麽意思?任逍遥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头顶,“轰”的一声炸开了。过了许久,他才抖声道:“你……都知道了?”一直不敢表露的情意,原来早被对方洞悉,任逍遥不知所措的同时,又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练无伤悠悠的道:“你对我爱护备至,我若还不明白,就真是傻子了。”

任逍遥苦笑:“你知道又能如何?在你心里,始终只有一人。”自己倾心所求却得不到,得到的那人偏偏不懂珍惜!真是造化弄人!

“所以,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任逍遥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无伤,我从不觉得你麻烦,也从没想过要从你身上得到什麽。我只想留在你身边,照顾你,陪伴你。你生病的时候,在病榻前看护你;你寂寞的时候,说个笑话给你解闷儿;你兴致来的时候,陪你谈天说地、吟诗操琴,你……”

如此动情的话语,倘若说话的人是凌烈,练无伤可要开心死了。可这人是任逍遥!所以没有柔情蜜意,只有满腔的无奈、愧疚、心痛!每一字都像一块大石压在心上……

“别说了!”练无伤低叫,“逍遥,我承受不起,承受不起!”

任逍遥一呆,仿佛看见一颗晶莹的水滴从练无伤低垂的脸上落下,一闪,便消失无踪。

那是泪麽?他不敢确定。相识这麽久,他只见练无伤流过一次泪──祭拜他师父的时候,此外,不管多苦多痛,这倔强的人儿始终沈默不语,像一根细竹,看似柔弱,实则坚韧异常!

现在无伤却流泪了,是怎样的痛苦让坚强如他流泪?倘若这痛苦是源於自己,那就亲手为他解除了吧。

心思潮涌,任逍遥怔怔的看著练无伤,伸出手去,想去拍拍他的肩膀,然而手指触到了衣服,便迟疑著收了回来,黯然长叹:“我明白了。你……保重!”

车帘被风轻轻吹起,又轻轻落下。车厢之中,只剩下一人。

感到几分凉意,练无伤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逍遥,你也保重,你对我的恩情,我记在心里,不敢丝毫忘却,纵今生不能相报,来世也定当结草衔环!凌烈的事,就让我自己解决吧。

***

月华如水,轻轻荡漾在天地之间,让群山入梦,大地沈眠。

坐落在山脚下的凤凰山庄也被月色笼罩,陷入寂静之中。

忽然,东面院子里的一间房门开了,一个黑影悄没声息的闪出来,熟练的穿过几座庭院,最後停在一扇窗下。确定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他拿起一只吹管,在窗纸上一插,渡了几口气。

这时月光照清了他的脸,他正是扬言要杀死凌烈的“三师兄”、聂云飞座下第三弟子袁振南!

又等了一会儿,他掏出一块黑巾蒙住口鼻,这才推门而入。

室内弥漫著诡异的香气,但袁振南是闻不到的。他手臂一抬,掌中已然多了一把寒光闪烁的匕首,手掌一翻,向著床上熟睡的少年刺了下去!

“当”的一声,一颗石子从半掩的门外飞来,正打在袁振南的手腕上,让他匕首落地。紧接著,一道人影飘然而入,人未站定,已连著攻出三剑。

万万想不到会有人来坏了他的好事,袁振南大吃一惊,低声喝道:“什麽人?”见来人身著夜行衣,面上蒙著黑纱,不知何方神圣。他左右环顾,想找件趁手的兵器御敌,可是他忘了这是凌烈的房间。凌烈武功已失,用不著兵器!

来人剑法极是高明,他拼命躲闪,还是频频遇险,只吓出一身冷汗。他越打越怕,如此纠缠下去,只怕小命先要不保。

情急之下,他忽然大叫:“来人,有刺客,有刺客!”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对方显然吃了一惊,剑势一缓,他趁机逃出门外,叫喊不停:“有刺客!抓刺客!” 背後风声袭来,回头一瞧,黑衣人的剑已近在咫尺间,只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连忙扑倒。

“出了什麽事?” 早有人听到呼声赶来,眼见情况紧急,也不等他回答,抢上去挡住了黑衣人的剑招。

“振南,怎麽回事?”这声音低沈之中透著威严霸气,却是庄主聂云飞到了。他显然是从睡梦中惊醒,衣衫有些凌乱,但镇定的神情让他威仪无损。

“师父,这人深夜闯入庄子,要杀害凌师弟。幸亏弟子无意中撞见,及时制止。”袁振南喘匀了气,上前回话。

“胡说!明明要害人的是你。”黑衣人听他颠倒黑白,又急又气。

“凌烈是我师父的未来女婿,我为何要害他?倒是你,深夜闯入,又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有何企图?”袁振南的话可谓抓住了关节之处,此言一出,众人倒信了九成。

“凌师弟,你说,到底谁要害你?”早有人进了房间,将凌烈唤起,扶将出来。

凌烈茫然摇头:“我睡得太沈,什麽也不知道。”

聂云飞沈声道:“不论真相如何,这位朋友,你可否将面纱揭下,让我们看看你的真面目?”

此言一处,众弟子纷纷附和:“不错,让咱们看看你是谁,再来分辨你的话是真是假。”

黑衣人全身一震,不自觉地看向凌烈,两人目光相对,凌烈也是一震。

聂云飞何等敏锐,已从这一眼看出端倪,问道:“烈儿,你认识他?”

凌烈慢慢转身,向黑衣人看了一眼,随即缓缓摇头。“孩儿不知。”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凌烈身上,没人看到,凌烈话出口的那一瞬间,黑衣人眼中浮现出黯然之色,他突然一跃而起,冲向院墙。

“哪里走!”聂云飞哪能轻易放过他?展开轻功追将过去。

聂云飞的武功比起袁振南又不知高明多少倍,十几招过去,黑衣人开始落於下风,剑招也渐渐散乱。

“朋友,我看你气息不畅,血脉不通,显然有伤病在身,再斗无益,你就乖乖留下来吧。”聂云飞眼光老道,发觉对方的招剑奇特,似乎在故意掩饰真实功夫,好奇心起,想要一查究竟,这才没有狠下杀手。

黑衣人却只求脱身,根本不加理睬,右手长剑横扫,左手一掌挥出,击向聂云飞的肩膀。

“师父小心!”这一招来势汹汹,众弟子看得心惊肉跳。

聂云飞冷笑一声,不避不闪,两指夹住剑锋,另一手掌则迎上了对方的左掌。

两掌相接,内力胶著,完全成了拼比内力。

聂云飞神色自若,嘴角含笑,黑衣人虽看不到面目,但消瘦的身形不住晃动。两相比较,高下立现!

蓦地,黑衣人身子一颤,向後退了几步,软软倒在地上。

“我倒要看看你是谁!”聂云飞走上前,伸手去揭他的面纱──

“住手!”不知从哪里窜出一道黑影,一掌逼退聂云飞,扶起先前的黑衣人,跃上墙头。等众人反应过来,他们已消失在夜色中了。

“原来他还有同党!”

“快追,他们走不远!”

“不必了。”聂云飞脸色复杂的看著两人消失的方向,目中的震惊渐渐平复,化作一道阴冷的寒光,转瞬即逝。

***

凤凰山庄外的树林里,黑衣青年揭下同伴面上黑巾,心惊胆战的看著他嘴角还在不断淌下的血丝。“无伤,你还好吧?”

练无伤只觉得胸口的血气好像就要冲破喉咙,头更是昏昏沈沈的,不知自己在哪里,也不知身边是谁,只道周围还有敌人环伺,忙道:“别……别叫我的名字,不能让人知道……知道我和凌烈的关系……”话未说完,人已昏了过去。

青年心里又痛又怜:这时候了,你还只想著那个无情无义的他!

此地不宜久留,而山下的镇子是凤凰山庄的势力范围,耳目众多,青年权衡了一下,反而抱著练无伤向深山里面走去。

他走了不知多远,隐约听到潺潺水声,便寻声来到水边。

“无伤,来,喝口水。”

喂了一口水,正待喂第二口时,练无伤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一翻身,将水吐出来,水中倒有一半是鲜血。

“无伤!”青年脸上变色,忽然一闪身坐到练无伤身後,气运丹田,将双掌抵在他的背上。大约过了一柱香时间,两人头顶都隐隐冒起白烟。练无伤突然张开嘴,又吐出一口血来。

青年撤了掌,任练无伤倚在自己身上。他环视四周,发现没有追兵过来,不由擦了把汗,暗叫侥幸。适才情势紧急,他不得已为练无伤运功疗伤。此举极为冒险,方当运功之时,哪怕有个顽童在旁边伸指一戳,他二人也要性命不保。

“无伤,你好些了麽?”

双眸悠悠开启,练无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逍遥,你怎会在这里?”

这青年正是任逍遥,他终究还是不放心转了回来。他苦笑:“是我。我这人脸皮厚,你赶也赶不走。”

练无伤低声道:“你别这麽说……”逍遥,你这样说让我无地自容。

任逍遥握住他的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只想告诉你,不要内疚,也不要觉得亏欠了我,因为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我从没想过要你回报什麽,只要你肯让我在你身边,我就满足了。”顿了顿,他又道:“我对你,便如同你对凌烈,总是情到深处,无怨无悔!”

“情到深处,无怨无悔。”练无伤轻轻念著这八个字,每一字都好似一根生钉敲在心上。想想凌烈,想想自己,又想想任逍遥,总是最多情的那个伤的深了些。只是心之所迷,谁还会计较这些呢?

他闭上眼睛,良久,一声长叹:“为何我最初遇见的不是你!”

倘若当初的那人是任逍遥,他的路也许要平坦的多,如今,却只能慨叹一声,相逢恨晚!

两人相对无语,秋风吹过旷野,空洞的沙沙声响,吹起一片寂寥。

任逍遥扶他站起:“走吧,找个地方落脚,天快亮了。”

的确,天际已现出一抹鱼肚白。

“什麽人?”

任逍遥剑眉一竖,将练无伤护在身後。

半山坡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无数黑影。

熟悉的黑影!

夺魄!

“无伤,你现在怎样?”任逍遥估量形势,以他和练无伤的武功突围原不难,只是现在练无伤的身体极其虚弱,而对方首领却是个难以对付的人物,实在没多少胜算。

练无伤微一运力,血气上冲,几欲呕吐出来,但他还是咬牙点头。

“那好,我拦住他,你先冲出去。”他最担心的人是练无伤,至於自己,却又次之。脑中浮起柳青衣的示警,想来这些人是冲著自己而来,只要自己不走,他们应该不会为难无伤。

众杀手成合围之势,渐渐迫近,转眼将他们围在当中。

任逍遥抽出长剑,忽然向练无伤使了个眼色,一剑横扫而出;与此同时,练无伤也拔地而起,飞出包围圈。

“你走得了吗?”伴随著一声冷笑,凌厉的掌风迎面扑来,正是黑衣魅影。练无伤不及避闪,只能举掌去迎。

双掌相接,魅影突然变掌为勾,轻轻一带,将练无伤扣进怀里。

“无伤!”任逍遥在下面看的真切,想要去救,却被十几柄剑缠住,脱身不得。只能眼睁睁看著魅影抱起练无伤,疾奔而去。

***

练无伤被魅影抱著,穴道被封住动弹不得。耳边风声响过,呜呜的犹如号角一般,心里暗暗吃惊,昊天门一向以轻功著称,然而这人的轻功之高,就是自己也有所不如。

风声里,依稀能听到细微的呼吸声,是魅影在调息换气。第一声悠长已极,紧接著下两声却很短促,如此往复。

这种换气方法实在古怪罕有,就练无伤所知,武林中只有一家如此。

昊天门!

这个“魅影”难道是昊天门弟子?练无伤全身一震,回想起魅影的言行举止,脱口叫道:“是你,五师兄!”



(二十)

这话一出口,魅影原本疾驰的身形猛地停住,四下张望一眼,忽然跃上一片高岗,轻轻将练无伤放在上一块大石上。

他缓缓拉开脸上黑巾,冷笑道:“我以为你早就把我这个‘五师兄’忘的一干二净了。”他大概四十来岁年纪,眉目俊朗,看得出保养得不错,只是眉宇之间阴气太重,让人不敢逼视。

果然是他!五师兄莫无邪!他不是在昊天门的浩劫中死了麽?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怎会化身为“魅影”?脑海中灵光一闪,练无伤大叫一声:“原来是你!”

一直就奇怪,以昊天门的势力,以西门无双的谋略,怎能轻易被人血洗?因为有内奸!

随之,许多心里一直解不开的疑点也豁然开朗。任老堡主明明不是凌烈所杀,为何尸身上会有昊天剑法留下的创口?任自在不该知道自己和凌烈的关系,却为何会设下陷阱引自己去救凌烈?原来都是他在作怪!

“为什麽?为什麽要灭昊天门?你这样做可对得起师父?师父待你有如亲子呀!”还记得同门之中,这个师兄待人最是亲切和善,对自己更是关怀有加,为何竟变成这样?

魅影,不,莫无邪先是一怔,随即咧嘴一笑:“不错,老家夥对我还好,所以我才耐心等到他入土之後才动手,也算仁至义尽。”

“那师兄弟们呢?同窗之谊你忘了吗?”

莫无邪冷冷看著他,忽然:“师弟,你到底想说什麽?你其实是想问我,为何要杀凌无咎吧? 就算他负了你,你心里还是向著他,是不是?”

练无伤愕然:“师兄,你胡说什麽?”

“我胡说?”莫无邪冷笑,“那凌无咎为了名誉地位,对你始乱终弃,你不该恨他麽?不该恨昊天门麽?”

练无伤心里惊疑不定:“你……你怎知是他负了我?”在江湖传言里,向来是将所有的罪过归在他的身上!

“我当然知道。”莫无邪怨恨之色溢於言表,“从他刻意接近你,骗得你的信任,到你们两个在梨花树下定情,我都看的清清楚楚。甚至连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比如说,西门无双看中了姓凌的,姓凌的左右摇摆,既贪恋即将到手的权势,又舍不得你的两难模样,我都看在眼里。最终让他下了决心,还是我在一旁推了一把。”

练无伤心头一紧:“怎麽说?”

“我的傻师弟,那日你和凌无咎、西门无双在房里对质,师父他们怎会突然出现,听到你的话?”

“是……你?”

“不错,是我。凌无咎虽然爱你,却没有承担责任的胆气,只好将一切推在你身上。”

当日的情形在眼前重现,尽管事过境迁,心头的酸涩还是止不住的溢出来。许久,练无伤才悠悠的道:“为什麽你要害我?我没得罪过你。”

“因为我不愿让你再受姓凌的蛊惑!”莫无邪几乎是嘶吼出来,“无伤,我对你怎样你真不明白麽?这些年来,我时时想著你,到处打听你的消息,我本以为这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你,还好,老天总算待我不薄!”

当初他答应和西门无双联手,就下了决心要将练无伤据为己有。可西门无双何等样人?早看出了他的企图。西门无双的心里是很矛盾的,既不愿留练无伤妨害自己的婚姻,也不忍看他被别人糟蹋,所以口风甚严,任莫无邪怎麽打探,始终不肯透露练无伤的行踪。

只是她大概想不到,十几年後练无伤终落入莫无邪的手中,追本溯源,还是她自己牵的线!

大手划过练无伤的脸颊,莫无邪神色痴迷:“无伤,这一次我可不会让你离开了。”

“拿开!”那眼神代表什麽,练无伤太清楚不过。而那罕见的执著,让练无伤知道,对方不得到想要的绝不会罢休。

眼见那张写满淫意的脸渐渐迫近,练无伤不断催动内力,却怎麽也冲不开穴道,急得浑身是汗。

倘若定要受辱,那还不如一死!

闭上眼睛,下定决心,只要对方一碰到自己,便立刻自绝经脉。

粗重的男子气息越来越近,身体因为厌恶止不住的颤抖。

凌烈──

这种时刻,第一个想到的居然是他。意识到这一点,练无伤几乎哭笑不得。

“谁?”蓦的,莫无邪暴喝一声,跳到一边。

耳边传来打斗声,练无伤张开眼,见不知从哪里多出一个人来,正与莫无邪缠斗在一起。猛一看那人面目,不觉吃了一惊,青面獠牙,却是戴了一张小鬼面具。

这人是谁?好高明的武功!看身形是个年轻人,可武功比起已是绝顶高手的莫无邪似乎更胜一筹! 那身法之奇练无伤见所未见,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衬著他脸上狰狞的面具,当真形同鬼魅!

莫无邪连声问道“你是谁”,可对方始终只是攻击,不肯答话,仿佛根本不会说话。此时天色将明未明,荒山野岭,突然出现这样一个人,实在让人不由背脊发冷。

莫无邪越打越心惊,越打越胆怯,心一慌,更是落了下风,几次险些被对方的掌风扫中。 情知讨不了好去,他看了一眼练无伤,咬咬牙,转身落逃。

那鬼面人似乎旨在将他逼走,见状也不追赶,转身来到练无伤的身前,伸手拍开他的穴道。

“你是谁?”练无伤只觉这人身影熟悉已极,自己绝对认识。

鬼面人也不说话,只定定的看著他。

心中如有所动,练无伤颤抖地伸出手去,揭开了对方面具。

“凌……烈?”

练无伤眨眨眼睛,几乎以为是梦一场。那飞扬的剑眉,星子一般明亮的眼眸,还有总是骄傲地微微上翘的嘴,不是凌烈又是谁呢?

“你怎会在这里?你的武功……”心里有无数疑问,最吃惊的还是凌烈这身出神入化的武功。

凌烈微微一笑:“无伤,明明是你告诉我‘化蝶神功’的,难道你忘了?”

练无伤又吃了一惊:“‘化蝶神功’……你果真练成了?那麽说你之前表现出来的不谙武功,都是假的了?”

凌烈脸上现出愧意,柔声道:“这些日子委屈你了,但计划没有成功之前,我不能轻易暴露,否则你我都有杀身之祸。”

他伸出手想去抚摸练无伤的脸颊,哪知才轻轻一触,练无伤就像被烫到一般,直觉的躲开。凌烈怔了怔,尴尬的缩回手,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在忌讳什麽。你当真以为我会爱上聂云飞那刁蛮女儿?在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呀!”

听到凌烈如此剖白,练无伤本该欣喜若狂才是,可心里空荡荡的就是找不到丝毫欢喜之情。就连眼前的凌烈,也变得虚幻已极。

狠心说一切都是误会的人是他,任自己孤单离去的人是他,在众人面前见到自己受伤不肯相认的人是他,如今,他又说一切如旧!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该怎麽相信?

心里百味陈杂,练无伤低声道:“我现在心乱得很,你还是先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麽事,你要做什麽?”

凌烈点点头:“我既然现身,就再不会瞒你。这里不方便,咱们找个地方慢慢说。”

练无伤挂念任逍遥,道:“逍遥被‘夺魄’围攻,不知现在可否脱身,我想先去看看他。”

“你放心,他有贵人相助,已然脱险。哼,想不到纪律精严的‘夺魄’也出了叛徒,还真是意外。”後一句似是自言自语。

练无伤愕然:“你说什麽?”

“没什麽,咱们走吧。”

***

“无伤你看,这里跟你那间竹舍象不象?我特地布置成这样,闲来没事就来坐坐。总觉得,这里到处都有你的影子,可惜始终都不是你。”

被凌烈带到山脚下的一座小屋中,但见屋身让密林遮得严严实实,练无伤怎麽也想不到屋内竟是这样的情景。信手抚摸这里的一桌一椅,往日的情景便从手指尖涌上心头,一阵甜蜜接著一阵心酸。

只觉凌烈的正手轻轻搭在自己腰际,不动声色的挣开,淡淡地道:“你现在可以说了。”

凌烈带练无伤到这里来,本是想唤起他昔日之情,见他似乎不为所动,微感失望,道:“还记得那天,咱们中了任自在的奸计,我看见你被打落悬崖,心都要碎了──”

他叹了口气,温柔的凝视练无伤,轻声道:“无伤,别对我这麽冷漠好不好?这一年我总在梦里见到你,可当我要碰你的时候,你又不见了。现在你虽然在我面前,可是我总是不踏实,让我摸摸你,我就知道这不是梦……我就握握你的手,绝不乱来,好不好?”

听他说得可怜,练无伤微感不忍,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

凌烈心头一喜,接著道:“我那时只想跳下去跟你死在一起,却连这个都不能如愿。我被扔进外公的棺木里,他们把棺材封死,想活活憋死我。那里面好黑,还有霉臭味。我动动手,就能摸到嶙嶙的枯骨……”

“他们怎能这样对你?”练无伤吃了一惊,想到凌烈当时的境地,心头一紧。

凌烈大喜过望,反握住他的手:“无伤,你虽然生气,心里还是关心我的。”

练无伤默然不语。对凌烈的关心已是一种习惯,烙印在脑髓里。尽管如此,却不能谅解他的伤害。只问:“你是怎麽逃出来的?聂庄主救了你?”

“不错。”凌烈面容一整,“就在我快要窒息而死的时候,这老贼将我放了出来。”

“他总是你的救命恩人,你怎能辱骂於他?”练无伤愕然,凌烈性格虽然暴躁,但绝不是不明是非。

凌烈冷笑:“这老贼哪里是好心救我?他不知已到了多久,只等咱们全军覆没时才出手,根本是想坐收渔人之利!你道他是什麽出身?他爹爹本是个绿林强盗!他爹、死去的降龙堡主任千里,还有我外公,没成名之前都是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

“胡说!师父怎会是那种人?”练无伤听他竟将死去的恩师也牵扯进去,顿时出言呵斥。

凌烈也不著恼:“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敬爱师父,他不仅是你师父,也是我至亲的外公,难道我会信口雌黄辱他清誉?这是他自己说的。”

“什麽意思?”练无伤心里乱糟糟的,怎麽也不能相信敬爱的师父竟是那样的人。

凌烈道:“那天我被封在棺木之中,挣扎了一会儿,无济於事。我知道求生无望,想到马上能随你而去,心里反而安定下来。这时我突然感到,身下垫的锦褥有一处微微突起,而且十分生硬,伸手一摸,形状薄厚似是书册。”

“那难道是……”

“不错,那就是咱们一心要寻找的昊天门不传之密!我那时万念俱灰,想到那也许是武功秘笈,却也没有心思去拿,只是等死。不料绝处逢生,姓聂的竟又将我放了出来!後来我趁人不备,偷偷将秘笈取出,暗中修炼。哼,姓任的,姓聂的,哪个不想得到这密笈?任他们机关算尽,最终东西还是回到了昊天门弟子的手上,天理昭昭,果然不假!”

练无伤低声道:“师父竟把东西藏在那种地方,真是用心良苦。”

凌烈叹道:“若非他老人家的良苦用心,我哪有今日!我得到的密笈共有两册,一册记载了咱们昊天门的武学,无伤,另一册你猜又是什麽?”

“‘化蝶神功’?”

凌烈笑道:“何止如此?鬼谷子毕生的成就都在其中!”

练无伤大吃一惊:“那又怎会在师父手上?”

“我本来也奇怪,好在外公把缘由都记载於书後,这才了然。”

练无伤心里怦怦的跳,想听又不敢听,没来由感到害怕。

“後记里提到,外公和任千里、聂云飞的爹爹聂天元本是金兰兄弟,结夥在绿林中做些没本钱的买卖。一天,外公单独外出,竟无意间发现鬼谷子的坟墓,找到了这本密笈。後来,他将一套剑法传给了姓任千里,一套腿法传给了聂天元。这两人天资都不低,分别创出了‘降龙剑法’和‘追风腿’,自己开山立派,享誉江湖。我外公所得最多,自然成就也最高,最终创下昊天门。三家并雄於世,风光无限。可是时日一久,外公却发现,这两家并不就此满足,仍然觊觎著他老人家手上的密笈,为了防范,他便把密笈藏入早已备好的棺椁之中。”

这段往事实在惊人,练无伤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

凌烈苦笑道:“无伤,你崇敬师父,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我当时也挣扎了好久,若非认得外公的笔迹,定要认为是谁刻意伪造中伤。我本就不喜欢那个姓聂的,见了这个,更对他加意提防,果然让我发现他的阴谋!你道那杀手组织的首脑‘魅影’是谁?”

“魅影”不就是五师兄莫无邪麽?

凌烈一字一字地道:“他除了叫‘莫无邪’,还有另一个身份──聂天元的私生子!”

“什麽?”练无伤手一抖,这消息比师父的绿林出身还让他震惊,“可五师兄在三十年前就已投入师门了。”

凌烈眼里仿佛有一把刀,淡淡的道:“不错,从三十年前,他们就开始算计著,要歼灭昊天门了。”

练无伤全身一震,寒意涌上心头。他听得出来,隐藏在凌烈平淡的语气之後的是多麽深刻的怨毒恨意!眼前的人让他突然感到陌生,这真是凌烈麽?真是当年那个天真直率的少年麽?

似乎看出他的顾虑,凌烈紧了紧握他的手:“无伤,我知道你心软,可昊天门上上下下的仇不能就这样算了,此人更是元凶祸魁。再者,就冲他敢对你有非分之想,我也绝饶不了他!”嗜血的杀机从眸中闪过,触目惊心。

“你都听到了?”

凌烈点头:“该听的都听到了。”莫无邪将练无伤带走不久,凌烈便跟踪而至,只是听两人谈及往事,心中好奇,才没有立即现身。

“无伤,我都知道了,原来……原来是我爹娘对不起你,我以前还误会你,说了许多伤你的话,真是混账!”思及往事,凌烈满脸愧意。明知无伤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却钻进了牛角尖,硬将所有的错处归咎於他,现在想想,那时的愤怒更多的是缘於心中的妒意!“真是的,你为何都不为自己辩解?”

练无伤涩然一笑:“有什麽好说。”心里却道,以你的牛脾气,再怎麽说你也不会相信。

凌烈蹲在练无伤身前,仰视著他:“你放心,我以後一定好好补偿你,好好待你,我……”

“聂家跟降龙堡最初是联手的,对不对,为何又要铲灭降龙堡?”练无伤轻轻一拨,将话题带到别处。他不敢听到凌烈的誓言,以前令他心安的承诺,现在却让他感到害怕。

无伤还在生气!

凌烈心里不禁有些失望。无伤生气是应该的,这一次他做的的确过分,可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无伤会原谅的,从小到大他做了那麽多的错事,无伤不都原谅他了吗?无伤的心那麽软,这一次也一定会原谅他!

想到这里,心中又笃定起来,正色道:“你有所不知,在聂云飞的计划里,昊天门和降龙堡都是他的目标,他固然受不了被昊天门踩在脚下,也不能容忍有人跟他并驾齐驱,他想做名副其实的武林第一人!”

昊天门被灭之後,盘旋在聂云飞心中的只有两件事。第一,自然是拿到梦寐以求的秘笈;第二,却是歼灭降龙堡!他善从内部下手,察觉出任自在对兄弟的嫉恨之心,便打起了要他们兄弟相残的主意。他行事谨慎,自己不肯露面,却让莫无邪去接近任自在。借任千里之死陷害凌烈、欲擒故纵诱练无伤等人去寻宝藏,都是莫无邪从旁献策,实则聂云飞在暗中操控。只等任自在找到藏宝地、将练无伤一行人处死,聂云飞这才现身,历数任自在的罪状,逼他自尽。

原本一切都在按照聂云飞的计划进行,谁料最後出了些小意外,不但密笈没有找到,而且似乎他的出现也早了些,凌烈在棺材里居然一时不得便死!

聂云飞人前“侠义”自居,尽管心里恨不得凌烈快死,却不得不将他救出来,妥善保护。再者,这密笈最终还要著落在凌烈身上,放在身边也便於监视。後来凌烈执意要走,聂云飞无奈,只得将女儿许配给他,以稳住他的心。而凌烈也正需查明真相,便假意答应,才有了今日局面。

“无伤,我对那个聂姑娘没半点情意。她只道我不会武功,心里很瞧我不起,我也厌恶她的骄蛮。我当时那样说,只想骗你离开,不让你卷入这场纷争之中受到伤害!姓聂的很厉害,我不敢保证能护你周全。”凌烈趁机再次表明心迹。

练无伤沈默半晌,道:“这麽说,你的绝情却是为我著想?”

凌烈点头如捣蒜。

练无伤直视凌烈的双眸:“那你还记得麽?你曾说过,要和我一起回山上去,再不理这些恩恩怨怨。既然你要做的事这样危险,何不抛开一切,随我离开?”

“什麽?离开?”万万料不到练无伤会这麽说,凌烈根本想都没想过,心里一急,抖声道:“那、那怎麽行?我的仇都还没报!我已查出当时一起参与灭门的几个凶手,也找到了证据,这关键时刻,怎能一走了之?”

练无伤忍不住问道:“凶手还有哪些?”

“你知道也没用,反正他们都已死了。”

练无伤心中一动,想起那日茶楼上两名江湖客的对话,道:“是不是荥阳青帮、黑水门、四威镖局和圣火教?”

凌烈笑道:“你真聪明,一猜就猜到了。这四家分居四方,却都做的是行运生意,偏偏中原一带的行运都被昊天门垄断了,眼看白花花的银子挣不到手,他们便打起了歪主意。哼哼,堂堂昊天门就断送在利欲熏心之下,这些人当真百死不能赎其罪!”

“所以你灭了他们的门,连住地也烧成灰烬?”练无伤的声音微微发抖,不敢相信这样残忍之事竟是凌烈所为。

“那是他们罪有应得!这些人当初行恶之时,为保利益均分,曾立过一纸盟约,以为日後的凭据。这可是天助我也,正好用来揭穿聂云飞这伪君子的假面具!他做了这麽多坏事,决不能让他痛痛快快的死了,我要叫他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放火烧屋,这样聂云飞就不会知道他的罪证已落到我手里。哈哈,姓聂的想必已经察觉有人在对付他,却不知道这人就是匍匐在他身边、废人一般的我,更想不到,我将会怎样对付他!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他的目中流露出兴奋之色,似乎真认为这是一件有趣的事。练无伤只觉浑身发冷,半晌说不出话来。忽然,他握紧凌烈的手,道:“够了凌烈,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别再想什麽报仇,跟我一起回山上去,我们现在就走!”

“不!”凌烈拉住他,“无伤,你是不是以为我疯了?我很清醒。这样走了,姓聂的也不会放过咱们!在这世上,并不是你不害人,别人就不会来害你!这世道本来就是弱肉强食,只有有权利有力量,才能永远立於不倒之地!无伤,我们很快就什麽都有了,到时我会让你过最好的日子,享尽世间一切美好尊荣,我们再也不会像丧家之犬一样被人追逐践踏,这样不好吗?”

练无伤的动作停住了,慢慢抬起头,看向凌烈的脸。凌烈眼中燃烧著狂热的火焰,复仇之火,权欲之火,野心之火,惊心动魄。

“我明白了。”默默的松开凌烈的手,练无伤闭上眼,仿佛疲倦已极,许久,才悠悠的道:“凌烈,你可曾想过,我真正想要什麽?你说的‘最好的日子’我其实并不需要。我要生活的很简单,一间草庐,一个跟我相濡以沫的人,这就够了,可惜你给不了我!记得当初决定帮你恢复武功,我曾犹豫了很久,因为你那时都已决定安心作个樵夫了,我真想就这麽将你带回山上终老一生。一旦你恢复了武功,我就留不住你了。”

他苦笑了一下,接著道:“其实我早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不到最後一刻却总不肯死心,以前是,现在也是。你现在的本事远远超出了我,我能为你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你和我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终究是要分开的……”

凌烈越听越不对劲,抖声道:“无伤,你在说什麽?你别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呀!”

“那你愿意跟我走麽?”

凌烈吃了一惊:“啊!不,我还没有报仇呢!”

“那报了仇,你可愿放下一切,与我遁隐山林?”

“哎?”凌烈吃吃地道,“那时候咱们谁都不怕了,还逃什麽?笑傲江湖,受人敬仰,难道不好麽?”

练无伤终於笑了,他摸摸凌烈的头,低声道:“我现在发现,你真的很像你爹爹,象极了。”

他慢慢站起身,走向门外。

凌烈连忙追出来:“无伤,你去哪里?”

回头,淡淡地道:“我要走了。对了,我祝你大仇得报,名扬江湖。”

“不可以!”

无伤的脸上平静如水,凌烈从没见过他这般决绝的模样,惊得呆了。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惧,隐约意识到:只要无伤出了这个门,自己就真要失去他了!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只有一念头:留住无伤!伸手向练无伤背心点去──

练无伤软软倒在凌烈身上,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凌烈,你怎能如此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