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上钢琴师
[《海上钢琴师》里,1900生于船,长于船,他惧怕外面的世界,宁愿选择和船一同被炸毁,也不愿下船走入纽约大都市,去寻找他唯一爱上的那位姑娘。
我一直觉得他蠢到家了。如果我是1900,我会下船,用我的音乐去灌制唱片,挣很多的钱,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
可我不是1900,你才是。
我一直在走一条错路,总想把你从船上拽下来。
如果你是1900,我愿意做那条船。]
杨焕去美国了。
从电话里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吕品只觉浑身血液被抽空,藏在胸腔下的那个部位,剧烈而不受控地痉挛起来。
她知道那天辛然来找她的目的,很简单,辛然想告诉吕品,如果你还爱这个男人,赶紧地绑住他。
不是没有动摇过。
就像那一天那一刻其实是心甘情愿一样,听到辛然破釜沉舟的决心时,吕品也实实在在地动摇过。
也许她伸伸手,杨焕真的就摇摇尾巴过来了,也许他们就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重头来过”了。这样的冲动持续了三秒钟,吕品就清醒过来,这个手她不能伸。
吕品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安排杨焕和她同桌。吕品是一等一的好学生,认真听讲按时写作业,杨焕却是学校里的鬼见愁,偏偏各个老师还要看在杨妈妈的面子上担待他几分——两个人同桌也是这个原因,老师觉得只有吕品的功力足以对抗杨焕的调皮捣蛋。果然杨焕和吕品同桌后,班里其他同学都得到了“解脱”,杨焕现在不闹腾全班了,他只闹腾吕品一个。
小学时候的杨焕在吕品看来就是一切罪恶的集合体,因为在两人同桌的第一天,杨焕就极心安理得地找她借作业抄!
简直是罪不容赦的行为!下课打架上课说话也就算了,抄作业!抄作业!!抄作业!!!
吕品眼神里毫不掩饰地露出鄙夷和不屑,大概是这种眼神激怒了杨焕,他开始了漫长而艰难的攻关。今天给她讲电视台放的《射雕英雄传》,明天开始长篇连播《圣斗士星矢》,后天又变成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周总理传记——你不是好学生吗?我就不信你不想看电视剧;你不是上课从不说话吗?我就不信我天天自言自语讲笑话你也能憋得住!他总在最紧要的关头卡住,说:“哎呀,我今天作业还没写完呢,明天再说吧!”
吕品经过艰难的心理斗争后只好睁着眼睛说瞎话:“你要是有不会的我把我的借你参考一下。”
这事后来就成为杨焕笑话她“口不对心”的一个把柄。
再后来杨焕就不给她讲故事了,他直接把家里父母收藏的小说一本一本地偷出来借给吕品看,再让吕品讲给他听。吕品奇怪,问:“你自己怎么不看?”杨焕就笑嘻嘻地说:“你讲的比较有意思。”
吕品信以为真,后来所有的那些小说,从世界名著到金庸古龙,她全看完后把梗概讲给杨焕听,杨焕要是对哪个情节有兴趣,她再讲具体的。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某天杨妈妈心血来潮向她展示杨焕的课外书籍读后感笔记本为止。
尽管杨焕后来哭天抢地天地良心地给她赌咒发誓,说他就是乐意听她讲故事,但吕品却清楚明白,图省事才是他的最初也是最终目的。
更离谱的是,杨焕后来还能信誓旦旦地说,当年为了追她,他可是翻墙打洞凿壁借光无所不用其极,就差烽火戏诸侯了呀!
吕品闷闷地咬着牙,扯吧你,你明明就是为了抄我的作业!
看,人可以自欺欺人到这种程度!
她倒也想知道,辛然来这么一手,杨焕会不会看清什么?会不会有如拨云见日,发现她吕品不过是个麻烦的技术攻关项目,而辛然才是会和他并肩携手乘风破浪的伴侣?
原来吕品也问过杨焕:“你不是说你们班至少一半男生明恋辛然,另一半自知没戏只敢暗恋她嘛,那你是明恋还是暗恋?”杨焕颇为不屑道:“那是我懒得出手,要我出马,还有那群兔崽子什么事?”“那你怎么不出马?”杨焕不正经地笑,“女人太强悍不招人喜欢,她哪儿有你好呀?”
她想也是,辛然绝对无法忍受看男朋友和一个美女搭档连练五小时的球,而自己只能坐在场边无聊地听别人花痴自己的男朋友。甚至她也想过,如果有一天她能变得像辛然那样璀璨夺目,杨焕会怎样看待她?
最宁谧最寂静的夜里,吕品还会有更奇异的念头,她想让杨焕随便找个什么胸大无脑的花瓶也好,只要不是辛然,只要不是辛然,谁都好。
偶尔思及此念,吕品都忍不住要狠狠地唾骂自己:难怪别人说前女友是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物种!
而她之所以有这种恐怖的念头,是因为每当她走入阳光下的时候,都打从心底里认为辛然才是最适合杨焕的那个人。
纵然杨焕曾是在漫漫长夜里,唯一陪着她迎接第一缕晨曦的人。
她希望他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然后在心底某个谁也看不到的角落,静悄悄地存放一张她和他的合照。
就像高中毕业时的那张班级合照,他站在她身边,在老师眼皮子底下,怕她生气不敢拉她的手,却总有意无意地乱晃胳膊,期盼着某次不经意的碰触。
辛然固然能很好地实现吕品的前一半愿望,却也很可能连一张照片的空间也不留给她。
下到大堂,前台指指甜品屋,吕品凝眉望过去,一个陌生而举手投足让人极舒心的男人正闲坐落地窗旁,朝她微微点头致意。
来者奉上名片,吕品定睛一看,头衔是Memory网首席技术官,左静江。吕品愕然之余又好笑地想,莫非杨焕口中的“CXO俱乐部”要轮流来拜会她了?她还未开口,左静江又做出一件更叫她惊愕的事,他转过面前的笔记本电脑给她看,屏幕上写着:吕老师,我是十聋九哑里的例外,哑而不聋,今天冒昧过来,是来找吕老师救命的。
吕品愈加愕然,再看看面前这个男人,五官不见得出色,却予人极安稳的镇定感觉。但他一来便丢出两枚大炸弹,让吕品明知这人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却止不住好奇心,想听他讲个究竟出来。
左静江十指如飞,迅捷地敲出一段又一段话解释给吕品听。原来数日前CXO俱乐部内部来了个六国大封相的混战,和以前就公司发展方向或技术方面的种种争执不同,此次的导火索纯粹是因为私事。夏致远本来就喜欢和杨焕斗嘴,这回因为开他和辛然的玩笑,不知怎么的吵了起来,辛然羞恼之下责怪夏致远,最后变成混战一团,辛然一怒去了美国,要重拾她和杨焕原来一手挖掘出来的海外市场。杨焕则更加离谱,据说是受了什么刺激,意冷心灰,去和辛然抢地盘了。
从朋友开始创业就有这么点麻烦,默契的时候固然默契,赌起气来人也更加稚气。以前也不是没吵过,脸红脖子粗的,却从未有像现在这样,几个人都齐齐扬言要撂挑子不干了。
吕品想起那日吃饭时杨焕对左静江的描述,他说这位CTO才是Memory领导团队的真正核心,因身体缺陷才退居幕后执掌公司系统架构。最令吕品吃惊的是,当时杨焕描述的时候,用的是一种极度钦佩的口气——能让杨焕说个服字的人,那得多稀罕呀?不过只谈了三五分钟,吕品就明白杨焕那种钦佩从何而来:一个无法开口的人,仅仅那种态度和眼神,竟让人觉得是在聆听一位极具领袖气质的人在演讲,让你情不自禁地顺着他的思路陷下去。
他给吕品下了个套,让她钻进来,然后将现今团队面临的困境和盘托出,最后笑容可掬地托出他的解决方案。他的意思很简单,吕品若能和杨焕重修旧好,杨焕和辛然也就能在各自岗位上踏踏实实做事,该干吗干吗了。
吕品当时就震惊了,她不明白这位被杨焕称为“左神”的技术天才,为什么会有这么惊天地泣鬼神的想法。明明前面都说得好好的,怎么最后突然来了个这么不着调的结论?
“辛然不是你表妹吗?你为什么……”吕品一脸诧异,“非要拆散他们似的。”
左静江眉头紧蹙,双手交握,似乎在考虑有些话是否该告诉她。最后他写道:除非是两个人开夫妻店,否则,任何一个核心团队,都不该存在这种不稳定因素。
吕品豁然开朗,左静江的意思是辛然和杨焕之前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势,是团队里的不稳定因子。而他们若在一起,又会导致团队重心失衡。左静江又写:况且我有足够的观察力,判断出杨焕的感情所系。
他目光敏锐,似能洞穿人心,吕品不自然地笑笑,“可惜你找错人了,白费这么久工夫。他可能是受了刺激,但和我无关,你刚才不是说得很清楚么,辛然走了,然后他也过去了。”
左静江笑笑,“他前些天来找过你。”
“是的,被我痛骂了一顿。”
左静江又笑,“我这么唐突地来找你,但你并没有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
左静江笃定自信,“所以说亲疏有别,我和你非亲非故,贸然前来,如果不是想知道杨焕的消息,你怎么会耐着性子和我谈了这么久?所以你说骂他,也是爱之深责之切。我作为一个过来人,不希望事情发展到某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恨错难返的时候你们才知道后悔,更希望你慎重考虑。”
吕品没来由地哆嗦一下,心道:原来你们这CXO俱乐部的人有个共性,就是都以为自己观察敏锐判断力无敌——难道人年少得志就容易自信心爆棚?明明咱理科你工科逻辑思维能力应该没相差太远才是,怎么同样的事实却推断出完全不同的结果呢?
她懒得多想,大概左静江不知道他表妹如此能耐,破釜沉舟终于逼得杨焕看清自己的心吧?说白了,这位左静江也不过是以公司前途计,宁愿牺牲表妹的感情,只是他的话很有诱导性还更有说服力罢了。杨焕既然去了美国,现在谈这些还有何用?她身上瑟瑟地发起冷来,原来还是有这么一天的,她按下心中种种沸扬起伏的情绪,尽量温和地说:“对不起,我实在帮不上你的忙,而且……杨焕既然去了美国,就一定会和辛然一起回来,那个时候你们该考虑的,是团队重心失衡的问题。”
左静江沉默了很久,他眼神里有一种令吕品战栗的敏锐,仿佛是某种难以言述的悲悯,洞明世事、练达人情。
所有努力隐藏的卑微怯懦,似乎都要在这种凌厉而悲悯的目光中破土而出,吕品费了极大的工夫稳住心神,站起身来保持住客套的语气:“谢谢你这么忙还抽空过来,不过真抱歉我帮不上任何忙。”
逐客令既下,左静江也不再纠缠,只留下最后一行字:“你已经帮了我,现在我有办法让杨焕回国了,谢谢,希望你能平心静气地重新考虑你们的关系。一个看似无法跨越的坎,也许只是因为你把眼睛埋在了坎的下面。”
袁圆晚上吃过饭才回来,看吕品有气无力地坐在阳台上,袁圆好笑道:“白天坐那儿是晒太阳,大晚上的,你晒月亮啊?”
“是啊!”吕品仰头看看,“真像个盘子。”
袁圆大笑起来,把她拎回房里,“今天特级机密一枚,你拿什么来换?”
“跟我有没有关系?”
“没关系你舍得下血本吗!”袁圆不满道,“事关你终身大事,快,叫姐姐。”
吕品歪头瞅瞅袁圆,心道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来和我谈终身大事呢?她摇摇头起身叹道:“爱说不说,士可杀不可辱,我去楼下买点东西吃。”
袁圆一把扯住她,“服了,坐下坐下。”吕品被拽回来,袁圆献宝道:“你前两天不是担心天文台那边人事复杂景总工不好插手吗?我深入虎穴找高工打探过啦,原来那个陈台长是有前科的,景总工以前就说过,他要是心胸再开阔点,也不止在S市那个偏僻的地方做个台长。所以高工只听你讲个大概,便也猜到发生过什么,他当时是郁闷总有这种人搞这些幺蛾子,没跟你解释清楚,这两天又忙着这总结那表彰的,也没来得及找你,害你白担心一场,他让我跟你说说。”
吕品歪过脸来笑道:“没空?那怎么有空跟你说这么多?”
袁圆佯怒道:“呸!收起你满脑子淫秽思想,我是去走儿子路线,你不知道那俩小魔王多难服侍!再说了,我就算出卖色相,那也是为了你!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蹄子!”她把吕品摁在床上开挠,吕品连连笑道:“小的知罪,二奶奶饶命!”
经袁圆委婉提醒后,高工那边立刻有通知,说景总工请吕品过去。吕品以为景总工要面试她的专业,谁知在场的还有记者,景总工介绍说是来做专访的周刊主笔,因不是视频访谈,所以请吕品代为讲解CE计划的大概纲要。吕品心知景总工这是在考她,要把内行的东西给外行人说明白,那比跟内行人讨论还要难。幸而吕品这大半年也没敢松懈,从火箭的装配测试,到测控、发射场和地面应用系统等各方面,拿捏好该保密的程度,向这位时姓主笔一一道来。
介绍完技术部分后,吕品在一旁听景总工回答部分个人问题,景总工面容清瘦,双目极有神采,谈吐之间颇具决断力。待访谈结束,景总工才头一次正式地和吕品打招呼:“其实我以前就知道你,大概有三年吧……我去S市天文台考察,看到一篇关于深空探测的论文,有个模块写得不太清楚,我想找作者详谈一下,但是时间紧,没来得及。我心想反正你也在天文台,有什么事情我以后要找你也方便……好在你这个名字有趣,前几天小高跟我谈过,我看着名字有点眼熟,看来也是你和CE计划有缘。”
景总工略去中间一节不提,也免得吕品尴尬,一起吃完午饭后得到通知,卫星在今天成功变轨,给CE一期探测计划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景总工像是彻底放下心中大石,开心之余颇多感慨。和吕品谈了一些国内航天业的发展现状,诸如设备老化、合作制造商安全意识不到位、优秀人才外流等一系列问题,谈到最后景总工忽望着吕品长吁一声,吕品忙问:“景总……你是还有什么问题吗?”
景总工笑笑,“也没什么,我是看到你呀,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我,当时我和我爱人还没结婚,他突然接到命令去西昌,高级机密,谁也不许告诉。后来我听说,有一些专家夫妇,双方都瞒着爱人自己要去西昌的消息,说自己是出差,结果到了地方,夫妻俩又碰面了。”
吕品笑道:“以前书上说过,原来是真的啊?那……您也是到了地方……”
“我没那么幸运。”景总工的笑容,不经意间透出沧桑,“他说组织调他去考察,我当时也真傻,就信了。等他走了才发现自己怀孕了。”吕品瞪大眼,景总工拍拍她的肩膀笑道:“那时候未婚先孕可是件大事,走投无路偷偷回老家,遇到一个……好人。”她轻轻地舒口气,“总算让我把这个孩子生了下来。又过了四五年,第一次航天试验失败,他才从西昌出来,哎……”
吕品忙安慰道:“那你们现在总算是事业感情双丰收了。”
景总工欲言又止,面上现出复杂的神情,“可是中途经历了太多事,总是遗憾。我看到你,就像看到当年的我,是棵很好的苗子,我恨不得立刻就把你带到第一线去,一分钟的时间也不浪费,手把手把我这辈子的内功都传给你。”
吕品稍显羞涩,“景总您太夸奖我了。”
“我不是夸奖你,我是舍不得。”景总工摇摇头,“你还这么年轻,还没结婚生孩子,我等你组织好家庭吧,又怕等不了那么多年;我现在就把你强行抓走吧,将来我会愧疚耽误你一辈子的。”
“哪有这么严重?景总您太多虑了,我现在没想那么多……”
“那就好好想想。”景总工望着吕品,似乎在照着她现在的模样,回忆自己当年走过的路,“你要知道,这个CE计划,从当年国家有意发展航天到现在,已经走过了三十年,其中的艰辛自不必说。好在这个预研项目也要开发大半年,从下周开始你进我的实验室,给我做助手,这样看问题也深入些,也好让你好好想想,再决定将来的方向。你要是觉得你也能赌上这三十年,我就带你去一线;要是……北京这个大后方也有很多岗位,我会给你安排好的。不管哪一行,女人想要做出点成就,付出的努力,不说比男人多千百倍,两三倍总是要的。”
进景总工的专人实验室做助理——说白了这就是个给一把手做秘书的差事,别看暂时没什么职衔,积蓄的能量却绝对一流。吕品被景总工一番话鼓舞得手都不知道放哪儿了,回到酒店还有点神叨叨的,拉着袁圆问:“我今天确确实实是去见景总工了是吧?”
袁圆白她一眼,“没,你今天穿越了,被送回奴隶社会又回来了,现在因为重新恢复新生活,已经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周五吕品转人事关系的文件就下来了,果然,景总工开口要人一路绿灯通畅。吕品暂时挂靠在航天院下级单位,B类编制,比A类铁饭碗虽暂时差些,却也足够让吕品知足。
周六在五道口附近的著名学府举行技术公示会,景总工详细介绍了本次卫星发射的详细轨迹运行图,报告完毕由各媒体提问,景总工招招手,要吕品上台来替她作答。吕品一上台脚就开始打飘,以前也不是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讲过话,不过那都是在同行面前,轻重深浅一听便知,如今却是要给外行人说明白,也不知道别人懂多少,自己又说清楚了多少。
坐在头两排的是各部领导,然后是各界媒体,从电视台电台到报纸周刊,还有各大门户网站,均有专人代表关注此盛事。吕品定定神,照景总工的教导,只看人头皮不看人眼睛,这样不会让自己紧张,又能让对方觉得你在关注着他,果然几次作答下来镇定许多。
她眼神只在人头顶上飘忽,正在解释卫星运载火箭的装配,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头型。
是周教授,吕品微一犹疑,低下眼来求证,果然是周教授在悄悄给她拍手鼓劲。她颔首向周教授致意,再向右一扫,却见杨焕和辛然坐在周教授身侧,正耳语些什么。
“卫星进入极轨椭圆轨道后,绕行周期为12小时,成为一颗真正意义上的……”吕品声音一滞,旋即将目光移至报告厅后墙,照本宣科地说起来,“……VLBI技术联网,首次实现散布在全国不同城市的五个观测基地实时测量观测……”
因为技术壁垒,余下的问题多集中在研发过程中所遇到的困难、我国航天事业的各个里程碑、此次探测计划成功后所刷新的各项记录上。吕品维持浅浅笑容,一一按数据作答,偶尔再瞟向报告厅右侧那个角落,周教授依然含笑颔首。杨焕是黑色简约皮衣,不经意间目光的交汇,触及他稍显客套的笑容;辛然则一袭披肩裹住上身,依旧明艳动人。
耳边响起景总工的那番话:“做科研的人,如同在深海里潜行的鲨鱼,确定方向后只能向前行进,碰到障碍也无法绕道。一旦停下来就会下沉,就会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鲨鱼的密度比水大,只能不停地向前游,以免沉入水底;一旦浮出水面就会被人割去背鳍,失去平衡后沉入海底,悲惨地等待饿死。
吕品现在还仅仅是一条跟着大鲨鱼努力学习捕食的小鲨鱼。
而杨焕是翱翔在天际的鸟,也许是鹰,也许是雁,飞在广阔的天空,东升西落的太阳为他的羽毛涂上金色的光。
他需要的是能和他并肩齐飞的另一只鸟。
而她只能在深深的海底,偶尔透过碧澄的水面,仰望天空的湛蓝,尔后继续努力潜行。
吕品敛起情绪,继续盯向报告厅雪白的后墙讲解:“另外,在南太平洋上,我们还有一艘远洋测量船对CE一号卫星进行监测……”
提问间歇时,兜里手机轻微震动起来,趁着记者们围攻景总工,她掏出手机,是杨焕的短信:讲和,我们至少还是朋友吧?
周教授是来北京参加教研会的,恰好他先前在Memory网开设的天文科普专栏,因为语言生动深入浅出,居然真为网站带来不少流量和活动时数。周教授给吕品简略介绍后笑道:“幸亏是你们喜欢上网玩,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跟这些年轻人接轨。”
吕品笑道:“我就是顺手,当时他们找我,我怕我说不明白,正好周老师您说想做科普题材,这也是他们公司的构想好,没想到现在做休闲游戏的公司会关注这种科学题材。”
杨焕依旧双手插在兜里,笑容里有稍稍调侃的意味:“没什么,我们这也是一次试验嘛,以前做休闲游戏也是这样的,失败过十几款游戏,最后终于摸到路子。这次一步到位,那是我们托周教授的福。”
吕品低下头,失败过十几次,然后终于摸到正确的路子么?
杨焕和辛然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因周教授的面子,吕品无法拒绝。周教授大部分时候在和杨焕谈天文专题的合作事项,关于电子版权和将来出版的一些构想,杨焕提到的最低目标是点击达到多少指标,然后寻找资源渠道都较优秀的出版商做策划,最好的情况是能拍成专题纪录片等等。他和周教授从大方向谈到细则,各方各面都考虑得极周全,辛然也列举了一些曾做过趣味科普书籍的出版社或出版商,以及在纪录片方面较有经验的制片等等。
趁杨焕去加菜的工夫,吕品朝辛然微笑道:“忘了恭喜你。”
她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僵。
辛然莞尔一笑,“谢谢。”
周教授回学校后,几次在网上和吕品聊到在Memory网遇到不少天文业余爱好者,且有能力对他的科普宣传添砖加瓦,算是不小的收获。吕品暗叹在现今社会备受冷落的理论科学,居然也被杨焕他们另辟蹊径做出花头来,着实难得。
和杨焕算是暂时恢复邦交。
不得不承认,杨焕做起事情来还是很认真的,那天看他和辛然合计周教授天文科普专题的后续发展,吕品便全然插不上话——吕品暗地里给自己一个白眼,难道自己特别背?认识杨焕的时候,接收到的全是他的臭脾气和独断专行。
不过现在杨焕对她的态度和以前大为不同,也许是辛然彻底改造了他。
吕品忽然有些沮丧,不知从何而来。
只好安慰自己,凡事要有收获,便要有付出。要得就要先舍,辛然肯破釜沉舟,才能收服杨焕。
杨焕现在的态度好得没话说,简直称得上彬彬有礼谦谦君子——原来他对外人最客气的时候,也只能称得上是大方开朗而已。
上次他去技术公示会,也是为找相关单位谈CE探测计划的部分视频合作。因Memory网和成型较早的大门户相比处于弱势,故而杨焕四处殷勤周到做得滴水不漏,也令吕品大为感叹——他到底不是以前那个一言不合就抡着板砖替人开瓢的杨焕了。
也许每个人都在改变吧,吕品想,或者说,每个人都找到了适合自己的那片天地。
在景总工的实验室,吕品亦算如鱼得水——她该为彼此今天的小小成就高兴才对,只是她忍不住会回想,走到今天这一步,曾忍痛舍弃过的东西。
杨焕如今能气定神闲地站在她面前,不再像那个蛮横无礼的大男孩,无他,放下而已。吕品觉得自己也能做到,袁圆说过她有点天然呆,那么,比杨焕晚一两天彻底放下,她也该是能做到的才对。
北京降温的时候,杨焕还发过短信提醒她防寒,她回一句谢谢,杨焕说,别客气,你初来乍到不习惯,我关照一下应该的。
周末袁圆基本都会回家,吕品留在酒店里也无聊,索性呆在实验室。钱海宁如今也乖觉很多,兢兢业业做事,认认真真论文,吕品放心下来。杨焕后来又电话过来,要请她吃饭,规矩、客气,连时间都是提前一周预约,不像头一回那样颐指气使。
吕品想了想,还是拒绝了。
元旦时袁圆和钱海宁都各自回家,吕品原也准备回家,谁知接到母亲电话,方知这次“狼”真的来了。
“陈世美”居然、竟然真的回膏矿了,还说在报纸上看到吕品——报上景总工大幅照片的一角,问她如今所谋何职,薪水几何。
吕品盛怒之下撕了好不容易托人买到的火车票,一个人坐在酒店楼下的甜品屋生闷气。
“哈罗!钻研什么宇宙奥妙呢?”
“你……你怎么在这里?”
吕品直起脊背,仿若嗅到危险的刺猬,纯粹是条件反射般地画出警戒线。杨焕恍然未觉,笑笑道:“你酒店附件有家音像店,我准备去买张CD送人,从这儿过也不知道你回家没,没想到一进来就看到你坐这里。呃,有没有空……一起去?顺便吃个饭,过节嘛,我……晚上的飞机去California,所以也没回家。”
吕品又挺了挺脊背,还没来得及拒绝,已被杨焕拉起来,“走吧走吧,帮个忙,要买一张原声带,我怕找不到。”
杨焕要买的是《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吕品转了几圈帮他找出来。深蓝的海水,紫蓝的天空,主角1900面向远方的轮船,留给人们一个萧瑟的背影。听说他要这张,吕品有些诧异:“这不像你的风格,哪个朋友喜欢听?”
“一个……客户。”杨焕笑笑,“你喜欢?多买一张啊,我送你。”
“没,我只看过电影,很经典的片子,讲的是一个把自己禁锢在音乐世界里的天才……”吕品习惯性地开始给杨焕讲剧情梗概,刚说两句,忽见杨焕目光专注地望着自己,连忙止住话头,局促地笑笑,“对不起,我想起来你好像不喜欢看这种没特技效果的电影。”
杨焕不置可否地笑笑,“你喜欢?那帮我试试效果,前后都听听,免得出问题还要来换。”
他叫店员过来,取下试音耳机给吕品戴上,坐在沙发上等吕品试音效。
《海上钢琴师》里的音乐总能让吕品陶醉。
杨焕往沙发后靠靠,轻轻地叫了一声:“口口?”
吕品垂头阖眼,听得十分投入,右手还轻轻地打着拍子。
“口口,其实我也看过这部电影。”杨焕静静凝视不过二尺之遥的吕品,“是辛然要我去看这部电影的,你不要误会,是她和我分手的时候要我看的。她跟我说,等你看过这部片子,就知道为什么吕品要和你分手;她还说,你这么没头苍蝇似的乱蹿是不会有结果的。所以我去买了张DVD,有点闷,又没情节,一个生在船上的钢琴天才最后和船一起被炸死,除了中途遇到个PPMM,还和人比赛弹了场钢琴,啥都没了……”
“我居然能耐着性子看完一个160分钟长的小文艺片,整个过程中我一直在想,这个片子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老实说我那时真不理解这个1900,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女孩,都已经下了船,为什么不敢去追她?还有1900在船被炸毁的时候,选择留在船上灰飞烟灭,我觉得他就是有病。”
“我当时想,如果我是1900,我会下船,用我的音乐去灌制唱片,挣很多很多的钱,和自己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人生在世,吃喝嫖赌,整这么多有的没的干吗呀!”
“直到那天你跟我说,和我分手的这几年,你过得很畅快,很自由……我想了很多天,才慢慢明白一点。我不是1900,但你是……我一直在走一条错误的路,总想把你从船上拽下来,拽进大都市……”
杨焕长叹一口气,吕品仍闭着眼,左手扶着耳机,右手轻敲着拍子。
“你总不爱跟人说话,也不出来玩,进了大学,我总想让你open一点。可能我方法不对吧,强迫你融入我的圈子,也许对你来说真的很难受……我前几天又把这片子找出来看了一遍,才开始有点明白。”
“如果你是1900,我愿意做那条船。”
“可我只敢在这种时候,用这种方式跟你说。”
杨焕又笑,“上次丢脸丢得太彻底,一时半会儿心脏承受能力还不够,你等我培养几天情绪,再做下一次冲击吧。”
“还有,我这次出差是去谈一个平台的合作,不是跟辛然什么……刚看你那表情我就知道你想歪了。不够看你好像有点难过,我还挺高兴的,比打强心针还见效。”
“口口,你能不能表现得再难过一点呢?嗯……我随便说说而已,就刚刚那点难过,我都不知道是你真难过,还是我太想看到你难过所以自行生成了一些幻象。”
杨焕最后买了两张原声碟,其中一张送给了吕品。
从音像店出来,吕品忽然又不知道该和杨焕说什么好——听音乐的感觉很好,不用说话,也不用考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一出店门,冬日的阳光微微洒下来,又有些晃眼。
“还以为今年会下雪的。”吕品捏紧双拳开始掐手心,“前两天飘下一丁点儿就没了,听人说家那边都下两星期了。”
“今年是有点反常。”杨焕随意接口,“一起吃个饭?”
吕品张张嘴,一时不知该找什么理由回绝,迟疑半晌,张皇的表情落入杨焕眼里,他只好自己找台阶下:“下午好像还有点事要和人商量,算了,我送你回去吧。”
吕品暗舒口气,音像店距酒店颇近,只几步路,杨焕陪她走回去。到门口还未告别,吕品的手机响起,袁圆的声音显出出人意料的张皇:“吕品,你现在在哪里?你身上带了钱没?”
“我,我在酒店,钱?”吕品正和杨焕挥手告别,杨焕听她提及钱字,住了住脚,站在一旁候着。袁圆那边急得已乱了阵脚:“你身上现在有多少?我妈妈在医院,要做血透,我这边只有我一个人照顾我妈,现在没法去取钱,等会儿还要买药,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杨焕以眼相询,吕品情急之下,抓过他的手机记下袁圆报的号码,又冲进酒店找前台借笔纸记下医院地址。杨焕开车送她赶过去,她听袁圆说得严重无比,也慌了神:“不好意思又麻烦你,我……”杨焕伸手拍拍她肩膀,安慰道:“什么时候了,还客气这些。”
赶到医院,路上电话里得知袁圆的妈妈已到肾衰末期,因为找不到合适的肾移植,一直靠血透维系生命。吕品先掏钱帮袁圆垫上透析的钱,然后寻到肾内科,袁母已被送入血透室,袁圆坐在病房外的长凳上,吕品尚未开口,已见袁圆两行泪落下来。
“已经五年了。”袁圆伏头在双腿间,吕品蹲下身揽她起来,“没事,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其实吕品也毫无主意,不过不得不这样安慰袁圆,袁圆双目涣散,全不复平日的神采:“我的肾勉强匹配,妈妈不肯,说我小时候得过肾炎,万一将来有什么事……她说宁愿死也不要我的肾……我们又没有钱去买,只能靠透析……今年老家那边开始查,连自己透析都不行了,这次回家我劝她到北京来做个检查,没想到半路上就……”
“没事没事,这不都进医院了吗,”吕品用干瘪的声音安慰,“北京的医院总比你老家的强吧,肾源应该也充足一些,钱的事我们多几个人凑总比你一个人着急好。”她边说边轻抚袁圆后背,正说着,怀里一软,袁圆整个身子滑下去,倒在地上。
医生检查结果是袁圆血糖低,兼之劳累过度,说要挂葡糖糖水。吕品只得两头跑,先帮袁圆申请病床,挂好葡萄糖又跑去肾内科问情况,杨焕一路劝她别急,却怎么劝得下来!吕品从无大病住院的经验,每每拿着单子不知道要去哪里交钱,倒腾大半个小时才终于把各项手续办妥。再向肾内科的医生打听,才知袁母的这次血透至少要做五个小时,吕品算算时间便到袁圆病床旁等她,过不了几分钟又怕袁母出事,两头跑来跑去地打听情况。
好在杨焕在北京对不少人颇熟,中途拨了几个电话后,按住吕品到袁圆病床旁的一间空床沿上坐下。“你现在跟没头苍蝇似的跑也没用,我刚打电话回去,左神对医院最熟了,等会儿就有信过来。”吕品只是叹气,袁圆的情况不算紧张,她怕的是袁母透析中途出什么事,她对袁母病情如何并不了解,万一有什么意外,她完全没法拿主意。
中途吕品又去袁母那边问情况,医生问道:“你是病人家属?你们以前是不是在非正规血透室做过?跟你们说过几百次,那种小透析室不正规,机器陈旧,早晚要出事!”
吕品不及细问,医生已转身走人,杨焕拉她坐到长条凳上,她惶然问:“肾衰竭是怎么回事?”
“尿毒症吧?好像一般都这么叫。”杨焕坐到她身侧,“你别急,这有救医生才骂你,没救的话医生直接就往外抬了,谁敢让病人死自家医院呀?”
吕品无意识地点点头,又问:“还有机器……什么机器?”
“不清楚,你等等。”杨焕起身四处瞅瞅,终于找到个小护士搭讪。吕品坐着干着急,见杨焕似乎和小护士聊得很欢,也不敢上前扫小护士的兴,好容易等他回来便拉住他问:“到底怎么样?她妈妈不会有生命危险吧?”
“没没没,你放心。”杨焕拍拍她的手,稳住她心神,“可能袁圆的妈妈这病比较久,又找不到合适的肾移植,只能靠常年血透维持生命。那小护士说她这几年恐怕都是在那种乡下作坊式的透析室做的,设备陈旧,拆卸保洁肯定都不到位,病人的肾都萎缩成一颗枣那么大了。”他又握住拳头给吕品看,“正常的是这么大。”
“哦……这种透析室是不是很便宜?我看……”吕品想到方才看到袁母朴素的衣着,冬天的棉衣下摆已磨得灰白,再想到袁圆——难怪这几年都没见她买过什么好衣服。还有杨妈妈每年塞给自己的那堆补品,袁圆起初打量过好多次,后来吕品觉出味来猜想她可能也想要,便匀了她一些,她说要给钱,吕品自然不好意思拿杨妈妈送的补品卖钱,便每次自动自觉地分袁圆一半,后来她也再没提过钱的事。
“我跟她做朋友这么久都不知道她妈妈病得这么严重。”吕品自惭不已,再说她偶尔还觉得袁圆不厚道,能占便宜的地方绝不放过,竟然从没想过她可能真缺钱用。她求救般地望望杨焕,杨焕知道吕品平素就袁圆这么个谈得来的朋友,倾身下来安慰道:“你别慌了手脚,这现在也不算是什么绝症,钱的事都好说。”
“那护士刚才怎么说,袁妈妈原来做的透析不好是吧?会不会影响很严重,换肾就可以解决问题吗?”
杨焕掰住她的右肩,“你别乱想,等袁圆醒了再说,她妈妈的病,她肯定比你清楚。”
“我一点都不知道……”吕品缩下头去,咬住唇低声道,“其实袁圆的负担比我大多了,她从来都不吭一声,还天天教我要这样那样,我都帮不上她什么。”
杨焕伸出手,握住她攥着膝盖的拳头,“刚刚左神短信里说,找到个肾移植手术做得很好的医生,这么说那家医院的肾源应该也充足一点,等这次透析完了,我们再转过去。”
吕品点点头,看袁圆床边吊着的输液瓶里液面缓缓下降,慢慢缓下神来,问杨焕:“要是找不到,该不会真要切掉袁圆一个肾吧?”
“放心,现在医学发达,只要不是什么绝症,大都能治好的。”
“哦。”吕品心中没底,只好附和他来增强自己的信心。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发觉自己双手都握在杨焕掌中,吓得险些跳起来,想抽出来又怕太突然引得大家尴尬。她稍稍缩手,没多会儿杨焕也松开她的手,转述方才从小护士那里听来的闲杂琐事:“我估计袁圆的妈妈是停了一段时间血透,或者做得不规律吧,听说现在那些小县城都开始严打这种小作坊式的自助透析室,我算算这五年透析下来,怎么也得几十万,自助的也少不了十万,再加上药费……这种不规范的透析室被停了,她妈妈肯定去不起医院。”
吕品连连点头,方才透析费、药费加各种杂七杂八的检查,交了近两千块——听说每个星期都要做,以袁圆的工资,怎么可能担负得起?
“我觉得我够倒霉了,没想到袁圆更惨。”吕品苦笑道,“好歹我妈没病没灾。”
杨焕一声喟叹:什么都可以衡量,唯独幸福和痛苦是没法衡量的,你已用十几年的时间消化你的不幸,便是穿心凿骨也变成麻木和习惯。
病房里四壁雪白,唯时钟在嘀嘀地转,两人转至无话。
良久,杨焕打破沉默:“要不你稍微躺躺吧,反正有空床,有什么事我帮你看着。”吕品被他提醒,才觉有些疲倦,点头往床头靠靠,忽想起来:“你不是晚上的飞机吗?”
“打电话让人帮我退了,换别人替我去。”
“你不是——”吕品坐起身来,杨焕忙按下她,又拉起雪色的棉被给她盖住,“一个小项目而已,又不是非我不行。”
吕品惊疑不定,奈何实在疲累,不久便沉入梦乡。
梦里又在下雨,电闪雷鸣,她被绑在树上,有面目狰狞的人拿鸡毛掸子抽在她身上。
拿鸡毛掸子的人厉声叫道:“你简直是个白眼狼,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报答我?Jason才几岁,你也下得了手!说,是不是你妈指使的?”
她被抽得皮开肉绽,条条血印,雨水冲刷下来,冰凉刺骨,痛入骨髓。
有人握住她的手,并不能减轻丝毫的痛感,只不过稍给她力量,让她能挨过来。
醒来的时候房里一片漆黑,吕品迷糊中不知身在何处,直直地坐起来。一旁杨焕转过身来:“醒了?”
杨焕正摆弄着手机玩游戏,见她醒了伸手去开灯,吕品清醒过来:“袁圆呢?”
“她打过葡萄糖醒了,去看她妈妈了。”杨焕拉下脸来,“你们出差忙什么呢这么累,我看你也像好久没睡好的样子。”
吕品自嘲地笑笑,“笨鸟先飞。”
杨焕也不说话,只弓下腰来,无可奈何地说:“别太拼了。”
病房的灯光稀白,照在哪里都惨白惨白的,杨焕脸上却仿佛染着暖色的光,他的眼睛依旧澄澈明亮,还带着很多年前那股倔劲儿。吕品一时不知今夕何夕,良久才镇定下来:“谢谢。袁圆那边怎么样了,你帮我去看看?”
杨焕一出门,吕品才觉医院里那股常见的让人不舒服的味道扑面而来,仿佛记得做过梦,模模糊糊的,也记不太分明,好像有人握住她的手。吕品摊开手,握拳,再摊开,又好笑自己神神叨叨的。从床上坐起来,穿好鞋出来,已见杨焕回来,“有人来接袁圆了。”
吕品大为惊讶,这个时候谁会来接袁圆?跟着杨焕过去,却发现是高工:“对不起,下午送孩子去他们外婆家,手机没带在身上,来晚了……”吕品愣了半晌,才明白过来高工这是在向自己解释,但他为什么要向自己解释?再看看袁圆,她扯扯嘴角,也没说什么,吕品慢慢回过神来,高工向她解释的意思是,怕她误以为他没照顾好袁圆,来迟了的缘故。
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在袁圆和高工间打转,又转过头来瞪着杨焕,杨焕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只问:“你们怎么回去?”
高工有些狼狈,“我打车过来的,你们……”
“我送你们吧。”杨焕随和大度地转向袁圆,“去哪里?先让你妈妈休息休息,明天再去我朋友介绍的医院那里看看吧。”
高工提议把袁母接到他的住所,是四室两厅的房子,空间自然足够。吕品担心高工的那对双胞胎太调皮,高工连忙解释说孩子最近几天都在外婆家,他神色颇为尴尬,似乎不知怎么正式跟吕品介绍自己现在的身份。倒是袁圆神色平静,只问:“你请的钟点工放心吗?”
“要不再请个护理也成。”高工提议,“我家里留了几个电话,你亲自把把关?”
吕品和杨焕交换个眼色,送袁圆和袁母到高家。高工和吕品、杨焕在客厅里聊了两句,袁圆安顿好母亲出来:“吕品,我送你下去,今天我先在这里照顾妈妈。”吕品放心不下,又不好说什么,和杨焕一起出来,临告别时又欲言又止,袁圆拍拍她的手笑道:“没事的,杨焕,你先送吕品回酒店吧。”
一路上吕品闷闷不乐,杨焕边开车边吹着口哨,吹得吕品更是心烦意乱:“你不能安静一下吗?”
“遵命。”杨焕立时消音,没两分钟他又凑过头来,“这么晚了你饿不饿,去吃消夜吧?”
吕品本想说她回酒店随便对付一下即可,再想起来杨焕到现在也什么都没吃,只得忍下心烦意乱,陪他进粥店吃消夜。杨焕点了一品海鲜粥,特意把那只肥硕的龙虾舀到她碗里,吕品狐疑地瞅着他:“你一天没回去不要紧吗?”
杨焕笑眯眯的,“你放心,我还没重要到公司一天没我就不行的地步。”
“不是,我是说……”吕品想的是辛然那边,袁圆和杨焕并无多大交情,为这样的事耽搁杨焕公事或私事都不好。不过吕品又觉得从自己口里说出辛然的名字,总有点酸溜溜的意味,索性速战速决,埋头三下五除二喝完整碗粥,一抬头杨焕的脑袋又凑到眼前,“你想说什么?”
“没,我……我在想,换肾手术一般得多少钱?”
“不清楚。”杨焕仰头想想,“怎么着也得个十几万或者几十万吧。不过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现在的关键是,找个合适的肾也不容易。”
“你这种人现在不缺钱才觉得没问题,袁圆上哪儿去弄这么大笔钱?本来学校工资就不高,估计前几年也被家里掏空了……唉,你能不能帮忙找你们左神,问问肾源现在都困难吗?”
杨焕讶异地瞪着她,吕品不解地问:“有什么问题吗?”
“这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担心呀?”
“那袁圆的事,我怎么可能一点不担心?”
“不是。”杨焕挥挥手笑,“我看那个姓高的,应该混得很不错,你看他们小区,门口都有武警站岗。这么点小事,难不倒他吧?”
“所以才麻烦嘛,要是让袁圆欠他这么大个人情,那以后……”吕品眼睛鼻子都拧到一起,“真没想到高工是这种人。”
“哪种人?”
“他肯定是趁着袁圆妈妈得病要花钱,乘人之危让袁圆给他俩儿子当后妈!”
“也许袁圆愿意呢?”
“那袁圆能不愿意吗?现在谁能救她妈妈,她给人做牛做马都成!”
“那可不一定。”杨焕的唇角撇出一抹揶揄,“如果现在有肾源,你和姓高的手上都有钱,你信不信,她绝对用姓高的,也不肯找你伸手。”
“为什么?”
“找你借,她拿什么还你?”
吕品闷下头来不做声,想想后觉得也许杨焕说得有道理,但是……像袁圆这个年纪长相的女孩,谁会愿意给两个半大的孩子当后妈呢?
吃完消夜,杨焕把早晨买的那张《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放进车载CD机,欢快跳脱的音符流泻而出。他歪头朝吕品笑道:“你困了就眯会儿,到地方我叫你。”
吕品一怔,立刻阖上眼,避开这让自己心跳漏过一拍的笑容。杨焕笑起来总是很张扬的,尤其是在球场上,私下里的时候却更像个大孩子,嘴巴恨不得咧到耳根去。伴着CD机里的钢琴曲,吕品总算调匀呼吸,偷偷睁开眼,看宽阔的马路上如蚁阵的长龙。
北京的夜是流光溢彩的,设计独特的建筑物,构思精巧的景观灯,一路过去,仿佛慢行于织锦缎带中。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车停下来,也许是等红绿灯,直到吕品意识到CD放完,这才醒悟过来什么,从副驾舒适的坐垫中弹坐起来,“怎么停在这里?”
杨焕一副极闲适的态度,用几根手指敲着方向盘,又按下车载CD的PLAY键,指指窗外商场墙上巨幅的广告:不买衣服,可以看帅哥;买衣服,可以让帅哥看。吕品啼笑皆非,“这个也能让你欣赏半天?”杨焕笑笑,“你是想看我还是想让我看?”
吕品皱起眉,声音尖锐起来:“说什么呢?还有,这是哪儿,不是回酒店的路吧?”
“东二环。”
“你跑这里来干什么?”
杨焕收起笑容,贴在车座靠背上,缓缓移过来,近到要和她贴着头。他面上的那点点光,顿时暧昧氤氲起来,“口口,我买这辆车的时候,就想着有一天要带着你在二环上兜风。”
吕品警戒起来,防贼似的看着他:“你干吗呢?”
“我……”杨焕一抹脸又坐直身子,“我直说了吧,他们都跟我说烈女怕缠郎,反正我也装不来情调什么的,本来还想忍几天,但是我现在实在忍不住了!”
吕品脸上浮现惊恐的神情,一只手已伸出去要拉车门,杨焕连忙扑过去拦她,“你听我把话说完不行啊?”
“你别碰我!”吕品尖叫道,“你想干吗?你再乱来我叫人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刚刚好了没几分钟,现在又耍流氓!”
“我……我不是那个忍不住了!”杨焕恨不得自抽两耳光,这他妈什么玩意,怎么想好的那么多词,一到吕品跟前全变调了?
笃笃笃,笃笃笃,有人敲了敲车窗,杨焕一瞅似乎是交警模样的人,连忙摇下车窗笑道:“交警同志,我们马上就走,没什么事。”
“注意点风纪,你们这车停这里半天了。”交警皱眉看看车内二人极令人怀疑的姿势,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嘀咕:“北京郊外多着了,干吗非上主干道呢!”
第五章 忍耐已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词
(忍耐已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词,那是一个曾经拥有一切,尔后失去所有的人才能明白的话。
做婴儿是最容易的,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后来慢慢长大,就得学会看人脸色,把所有的尖锐和锋芒消磨殆尽。)
吕品气得直哆嗦,杨焕赶紧开车绕二环路顺时针开回去,送吕品回酒店。吕品狠狠剜他一眼,杨焕双手做投降状跟着她进来,到电梯口吕品陡然住脚,回头叱道:“杨焕你有完没完,闹起劲了是吧?”
“没没没,我不是玩,我是认真的。”杨焕环顾左右,确证四下无人后上前一步。吕品立刻后退,伸手指着他,勒令他保持三尺距离,杨焕只得又退后,“我的意思是,咱们别兜那么多圈子了,你觉得我哪里不合格,一条一条圈出来,我照着改就是了。现在我可以重新从男朋友alpha测试版开始做起,然后beta版,你什么时候觉得我的合格,咱们什么时候release正式版本!”
他夹七夹八地乱扯一通,吕品终于明白他是旧事重提,可是——他不是和辛然……她想了半天也不明白究竟现在是什么状况,恨不得抱着酒店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墙面撞两下——上天降下一道雷劈死我吧!
她一急居然就真的照做了。见吕品双手扒墙,头贴着墙面,杨焕连忙拉开她:“冬天这墙是冰的,小心冻感冒了。”
“你到底要玩什么,心脏不好,承受不起!”
“不是。”杨焕也憋屈,挨着墙瞅着吕品,老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我是看今天……你想想,你一个人在北京,要是没有我在身边,你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吕品撇他一记白眼,杨焕连忙又赔笑道,“我不是咒你啊,我的意思是……万一你有个小病小痛,身边没个人照顾,多凄凉!”
“这么多年都没你,我不也一样过得好好的?”
“是啊是啊,还过得更舒心畅快更自由更像你自己呢,是把?”杨焕努努嘴抢白道:“你也不想想,帝都这么大,你要是走在路上,比如……比如大姨妈来了,连个陪你的人都没有,你心里不觉得凄凉吗?”
吕品哭笑不得,谁知道杨焕还来了劲,就着大姨妈这个话题跟她乱扯起来:“他大姨妈——是这么说吧?”
吕品终于嗤地笑出来。原来袁圆迷日本动漫的时候,拽着她一起去上日语选修课,某次杨焕中途溜进去找她,不巧被老师点起来,要他复述上节课所教的常用语“我回来了”怎么说。吕品在身边低声提示“ただいま”的发音,杨焕听了个大概,脱口而出:“他大姨妈”,从此后成为杨焕的一大笑柄,每每去吕品楼下叫她,都会有人朝吕品怪叫“吕品,他大姨妈来了!”
她一笑,杨焕也就跟着笑,吕品明知此时若就着他的话,说没有他的这么些年,她确实过得更舒心更自由,也许杨焕的心就真冷下去了——偏这么笑起来,这样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杨焕又凑近来摸她的手,恰好电梯门开了,吕品闪进去,杨焕也跟着进来,吕品一把摔开他,别过脸低声斥道:“我跟你说过几百次了,我现在有男朋友,你别给我添乱。”
她等着杨焕拂袖而去,谁知等了许久,身边也没点动向,她有些讶异,一偏头掉进杨焕似笑非笑地眼神里:“逗我玩就这么有意思吗?”
吕品警戒地挑起眉,杨焕伸手向电梯按钮,问:“七楼?”吕品的脸越发扭曲,瞪着杨焕的眼神也越发戒备,杨焕倒是好整以暇,“你当我傻子呢,就那个钱海宁?你们要真是恋奸情热,元旦放假他怎么会回家不在这里陪你?”
吕品暗舒口气,淡淡道:“放假回家不是很自然的事么,况且现在天天上班都在一起,又不急在一时。”
电梯到七楼,嘀的一声,吕品抢出电梯,被杨焕从身后拽住,“你骗人的技术倒是长进了。”他的手指冰凉,搭在她的指尖上,竟没有什么感觉,大约是冬天里冻得麻木了。杨焕仍是老夫老妻的口气:“以前很多事是我做得不够,我会慢慢地纠正,你有什么想法,为什么总憋在心里呢,长了五张口,就是不会说话?”他顿顿又低声叹道:“这几年我做的东西也很杂,发觉communication很重要,可能以前我觉得跟你这么熟了,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我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你觉得我什么地方不够关心你,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降低沟通成本,不是很好吗?”
吕品连最后一点抵抗力的气也拿不出来了,瘫在墙壁上,无语问苍天:这是杨焕会说出来的话么?
她不敢相信地望着杨焕,他并没有怎么变,脸上的神采向来是张扬的,若年少时那叫做张狂,那么今时今日他的事业已为这种张狂充进足够的资本,增添出几分稳重的魅力。也许这几年,他真的变了不少,就像她自己也并非一成不变一样,眼角似乎有点湿润的东西要淌出来,她连忙别过头去,暗暗地将这种感觉压抑下去——若这话是在七年前说那该多好?
杨焕的神情一如往常,仿佛七年也只是弹指光阴,仿佛他们从不曾分开过。吕品不自觉地攥气拳,狠狠地掐一下手心,似乎没什么感觉,再掐一下,仍无知觉……大约是太冷了。
却不知在什么地方,有一束微弱的光,慢慢地、慢慢地,融掉冰雪。
在这种无知觉的状态下,杨焕半拥着她回房,这回他并未急进,只让她掏钥匙,她也就乖乖地掏了出来。他帮她开门,送她进去,在她鬓边轻落下一个晚安吻:“Goog Night,明天再来看你。”
从这种震惊骇异的情绪中醒过来时,已不知过去多久,吕品在房间里焦躁地走来走去,从袁圆的床到她的床,从她的床到窗户,又从窗户到门口——杨焕居然会检讨自己做得不够?
简直比日全食还罕见,日食那概率还有规律可循,杨焕——要杨焕心平气和地说一句“我错了”,你还不如杀了他干脆。
吕品掏出手机,想给袁圆打个电话,倾诉一下今晚这堪称惊悚的经历,一看时间她又头痛起来:袁圆怎么就和高工搭上了?那可是有两个魔王儿子的鳏夫一枚呀!她抓狂地抱着被子,没两分钟,眼泪忽然就决堤似的往下淌了。
他们值得没有分开过?他不是追随辛然去了美国吗?前几天他们还十分登对地出现在CE技术展示会上……但无论如何杨焕也不会是那种脚踏两条船的人呀……吕品又开始痛恨自己,痛恨自己在面对这种接二连三突发事件时手足无措,她把自己蒙在枕头下尖叫了几声,然后跳起来捧出笔记本开始看文献,试图以此镇定心神。
翌日吕品顶个双熊猫眼去医院陪袁圆做检查,因左静江介绍的医院一时也没用合适肾源,袁圆便要求医生为自己和母亲做配对检查。杨焕也带着左静江过来,前前后后地张罗,高工不住地向他们道谢,也顺道向吕品道谢。吕品几次想抽空问问袁圆,到底和高工是怎么会是,却怎么也不得空,不是杨焕来找她说着说那,就是袁圆忙着和医生大听肾移植手术的风险性。吕品眼看着自己一无关系二无资金,对袁圆来说几乎什么忙都帮不上,只好上网查查资料,看看做肾移植的双方术后调理类的注意事项,没想到检查结果出来,居然说袁圆的肾并不符合要求。
医生的解释是人的肾在各个时期状态可能发生变化,即便袁圆数年前曾检查合格,也有这几年因为袁母病情恶化以及袁圆本人的身体条件原因,而产生变化的可能。
袁圆一下子又掉进冰窟里,求天不应叫地不灵,袁母的情况靠透析也许还能坚持一段时间,但如果连身为直系亲属的袁圆都无法提供合适的肾,那么要从本来就极度紧缺的器官捐献资源中找到合适的肾,更是难如登天。
素来开朗爽快的袁圆,终于忍不住在安顿母亲到高家休息下后,抱着吕品失声痛哭。
真应了杨焕那句话: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高工早把家里的活期定期存折都翻出来,此时却毫无用武之地。
一连数日吕品都笼罩在袁家的愁云惨雾中,杨焕帮忙把袁母的详细病情PUB到网上,寻求合适的肾源,并通过各种人脉关系,在各大门户论坛重点版块置顶求助,仍毫无回音。袁圆急得失了分寸,甚至问杨焕:“你认识的人多,不是说现在……有黑市吗,你知不知道什么详细点的途径,多少钱我都……”
杨焕骇然失笑,“我开公司赚钱,多认识几个人混个脸熟而已,又不是混黑社会的!”
袁母第二次去做血透时,袁圆已憔悴得不成样子,研究院那边高工替她请了假,钱海宁也自觉地把袁圆那部分研究工作接过去。但袁母的病情迫在眉睫,第二次血透后出现长时间昏厥症状,医生表情极严肃,只问了一句:“没有其他可以联系的直系亲属了吗?”
吕品抱着袁圆的头在怀里,却无从安慰,只能拍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袁圆在连日操劳下,已说不出什么,更哭不出来,只靠在吕品腰上,断续而无助地说:“吕品,你说我前几年肾还合适的时候,怎么就没坚持一把,逼着我妈把手术做了呢?”
吕品只能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也许明天网上就能找到合适的肾呢。”
看袁圆六神无主失魂落魄的模样,吕品实在不忍心,虽知不可能,还是自己偷偷去找医生做了个检查,不出意外的,无法配对。
第三次透析,袁母再次出现短暂昏厥,吕品坐在透析室里,看汨汨的血液从袁母动脉里流出,血液经过透析液排除毒素,还会输回袁母体内。但袁母的生命和袁圆的生气,却如缓缓逝水,一去不回。吕品心一酸,别过头去不忍再看,待高工办完手续进来,吕品将袁圆交给他,捂着口脸逃出透析室。
哭过一场后把脸洗干净,吕品这才镇定心绪,也许是这场缓慢且不见刀剑的死刑,让她心肠软下来,决定给娘亲打个电话——至少,如果她肯打个电话问“陈世美”一声好,娘亲会很高兴。
自她知道“陈世美”回家后,她就不愿意给娘亲打电话了,中途娘亲给她发过几条短信,很简单,都是问她在北京身体如何工作如何,她只回以一句极简短的“都好”。
电话接通,稍稍寒暄几句后,娘亲忽压低声音,微含责备地问:“你怎么又和杨会计的儿子搅到一起去了?”
吕品皱起眉,“搅”,娘亲极少用这样难听的字眼,她素来不喜欢杨焕,语气却从未如此尖刻过。吕品的口气不自觉变冷:“杨焕在北京,我也在北京,大家老同学老朋友,见个面不是很正常吗?”
“你明明知道你爸爸不喜欢他,既然你们都分手了,为什么现在又搅到一起?”
吕品只觉得这个“搅”字极之刺耳,方才的寸寸感伤全灰下来,声音里都掺进隐忍的不忿:“是啊,我们又搅到一起了,我们男未婚女未嫁,犯法吗?还是直到今天,你仍然怀疑是我蓄意谋杀了Jason?”
“我哪有这个意思!”娘亲委屈而不满地低声絮叨,“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拿出来说什么?”
吕品在心中冷笑,是我要说的吗?根本就是这么多年以来,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我不知道你心里认定的事实是什么样子,是我杀死Jason,还是杨焕杀死Jason,还是我和杨焕合谋杀死Jason?总之在你心里,要么是我因嫉生恨,要么是杨焕为我出头——总之,我就是不清白的!
娘亲又低声嘀咕:“我知道是我让你受了委屈。”
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长久到令吕品心寒的沉默。
其实这句话背后的意思是,因为我让你受了委屈,所以你做错了事,根源也在我。
说到底,你仍是有罪的。
手机挂断后不久又响起来,吕品满腹怨气,张口便道:“是我谋杀的Jason,不是为你,是为我自己,我心里变态看他不顺眼,反正我未成年杀人也不会偿命——你满意了?”
电话那头一直没人吱声,吕品正准备再刺两句,忽然听到杨焕很紧张的声音:“口口出什么事了?”
吕品掰过手机一看,居然是杨焕,她长吐口气,语气却并不见好:“没什么,你什么事?”
“哦……刚刚有人留言,说可能有合适肾源,详细资料还没送过来,我先打个电话跟你说一声。”
吕品一听,激动得站起身来,“你说真的?哪里的人,在哪里留言?你——我过去还是你过来,你在哪里?”
她前言不搭后语的,到是杨焕条理分明,声音也柔和得极具安抚作用:“你别激动,资料正在传真过来,我们都不懂这些参数,准备送到医院去看看,你在哪里?”
“我……我在医院,袁圆正陪她妈妈做血透呢。”
“那敢情好,我马上过来,你先别激动,我们把资料送过来给医生看看再说。”
杨焕不到一刻钟就赶到,原来是刚刚在廊坊出了起交通意外,伤者抢救失败。急症的医生恰巧看过杨焕在网上的求助帖,依稀记得大致资料对得上,进一步核实后联系上杨焕,看能否帮得上忙。
配型检查的结果令人鼓舞,袁圆激动异常,不敢相信一切如此顺利。连死者家属的思想工作也很快做通,同意将死者存活的左肾捐献给袁母。
高工、袁圆留下和医生详谈,杨焕不客气地领下了他们的谢意,拉吕品到走廊找了张凳子坐下,“刚刚出什么事了?”
吕品一愣,摇头苦笑,杨焕也笑笑,“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的,那件事你又没错。”
“有一部分责任吧。”杨焕覆上她的手,吕品方发觉因之前过度紧张,双手压迫过长,一时麻起来。杨焕轻捏她的手掌,语带调侃:“讨厌的人就不要鸟他们了,干吗自找郁闷?”
吕品缩回手,转开话题问:“那个……花了多少?”
这些明面上是说严禁买卖的,死者是位老妇人,生前压根连器官移植都没听说过,死后所以的事便是亲属说了算。杨焕素来的工作就是接单谈价,听说HLA配型结果出来六点全配,准备瞒下结果,先忽悠家属那点钱落袋为安。谁知高工和袁圆一时心急,让人撂了底牌,漫天要价,一度要到二十万往上走,幸而杨焕看准死者儿子和儿媳妇原本就拿这当意外之财,砍价后以十万成交。
杨焕无奈摇头,“其实检查之前万把块就可以拿下来,我听抢救的医生说,那儿子还掉过两滴眼泪,儿媳妇就干脆当甩掉一个包袱——最后还便宜这俩龟孙子,靠死人赚了一笔!”
吕品也暗暗惋惜,十万对高工来说并不算小数目,她算算为袁圆母亲这病,高工前前后后出的钱,至少也有三十万之数。以高工的资历,还有两个孩子的开销,能挪出这笔钱来,并不容易,只是心里仍为袁圆不值,想袁圆年纪轻轻,就要给两个孩子做后妈,怎么想怎么郁闷。杨焕却不敢苟同:“得了,现在什么时代?网上到处转载的,离婚下岗的中年男人,从越南娶个勤劳贤淑吃苦耐劳的黄花大闺女,相亲到结婚加办彩礼总共花不到两万块!我看高工年纪是大了点,情趣差了点,不过活到这个年纪的人,还肯给你袁圆的老娘花三十万治这种不知道有没有后遗症的病,很不错了!”
“你能不能别说得跟卖身救母似的?”吕品老大不乐意,杨焕撇撇嘴,“男人和女人不就这样吗,各取所需,袁圆要钱给她妈治病,高工要个身份学识相当的女人心甘情愿地给他儿子做后妈——我看高工对袁圆还挺有那么点意思,不然现在要我掏三十万给他妈治病,做白日梦呢?也就你是和袁圆感情好,所以替她不值,假使你先认识的是高工,现在你肯定在心里骂袁圆是个脸大胸平的狐狸精,平白无故就让男人拿三十万出来给自己老娘治病!”
“杨焕你说话能不能干净点儿?”吕品嗔怒道。杨焕一直看袁圆不顺眼她是知道的,以前每次看到袁圆就像看有夺妻之恨的仇人,前几天袁圆家里出了事,杨焕倒积了几天口德。现下事情看样子可以摆平,杨焕有要嘴上过过干瘾。不过仔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个理儿,吕品不由又好笑道,“不过你什么时候居然还学会换位思考了?”
杨焕佯咳两声,“那不这些年天天算计着怎么从别人口袋里把钱掏出来么,不好好琢磨别人心里怎么想的怎么成?”
吕品笑起来,原来杨焕还真是变了不少的——可能真是两人从未真真切切地分开过,好像他总是那么远、这么近,若即若离,却从未一刀两断,所以他在她心里,也总是那个有点不讲理的霸王。
未几,医院安排好手术时间,有左静江介绍的熟手操刀,手术十分成功,并无严重并发症出现,总算让众人松了一口气。
袁母手术后需一段时间住院观察,袁圆恢复工作,半正式地和高工出双入对。吕品原还想向袁圆问个分明,生恐她委屈自己,后来听杨焕那么一说,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况且木已成舟,高工慷慨解囊帮袁圆渡过难关已是既定事实,若再盘根问底,只怕袁圆尴尬。
吕品悬着的心放下来,连同景总工的笑容也多了,“前些天住院的是你同学的妈妈?我看小高急得不得了,好多数据都堆在他那里没人管,你俩心思都不在这上面,我就像断了两条胳膊,什么都施展不开。”
吕品连连告罪,景总工又叹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年轻人这么有孝心的也不多了,你看我儿子,年年都说工作忙,忙得不找媳妇不要爹娘,真不知道他忙什么!这快过年了,你回家的票好不好买?不好买的话说一声,我有熟人。”
“没关系的,我……也有老朋友在这边,可以帮忙买。”吕品含糊应付,心道若让景总工知道她不打算回家过年,这顶不孝的帽子可就要坐实了。
周末袁圆抽出空来,和高工一道请吕品、杨焕和左静江吃饭作为答谢。除开袁圆向杨焕、左静江敬酒,席间大部分时候是杨焕和高工在闲聊。高工算不得健谈,但累积到这个年岁谈资总是不少的,加之杨焕这几年也是生意场上历练下来,天南海北的就没停过嘴。吕品坐在袁圆和杨焕中间,袁圆从头到尾都忙着伺候高工的两个儿子,双胞胎可爱是可爱,却也极磨人,吕品偷眼觑过,心里微微泛酸——袁圆已搬进高家,只因不得空回校借户口,还欠最后一道证明而已。也许真如杨焕所说,高工对袁圆是有些感情的,那袁圆对高工呢?袁圆眉宇间并无不耐,亦无喜悦,只是平淡而公式化的笑容。吕品是见过袁圆在热恋中的模样的,再热情似火的人,也会被生活的汪洋大海,消磨得灰尽烟灭。
也许到最后,残留下来的也只是互相需要吧?比如“陈世美”当初并不需要包子娘亲,所以能拍拍屁股就抛妻弃女;比如现在“陈世美”老来无依,又想起原来还有个女人在傻等,于是又回来而已。
至于感情,感情是个什么东西?
阵阵痉挛又起,归根结底是,她和杨焕,并不互相需要。
一抬首,却落入对面那双了然地双眸里,那个被杨焕尊为“我们CXO俱乐部的精神领袖”的哑巴,又用一种看破红尘却又仿佛自伤自怜的目光,从她面上扫过。
吕品想起那天左静江来找她时的那句话:我不希望事情发展到某种不可收拾的地步,恨错难返的时候才知道后悔,更希望你慎重考虑。
散场时袁圆拉着吕品的手交到杨焕手里,话音里带着醉意:“黄世仁哥哥,我家喜儿就交给你了……”杨焕满怀歉意地向左静江作揖:“不好意思,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左静江拍拍杨焕肩膀,又朝吕品挥手道别,等上了车吕品才故作不经意地问:“老听你说你们那群人怎样怎样,好像就是左神没有女朋友?”
杨焕一脸无辜地转过来:“那我算有还是算没有?”
吕品一皱眉,杨焕连忙告饶:“开玩笑开玩笑,左神么……他是活该!”
“啊?”
“以为自己是情圣呗,自导自演把处了三年的女朋友推给别人,现在痛苦得恨不得撞墙,还得天天在我们面前装淡定!”杨焕努努嘴角:“你说丫不活该谁活该?”
“呃……他晚上看起来好像状态不好。”
“他那德性!”杨焕哂笑道,“那女人要真嫁得好,他准保一边自虐一边觉得自己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可惜——他女朋友嫁得实在太好,好得有无数彩旗飘飘来烘托她这个红旗不倒!”
“啊?那……当初干吗把女朋友赶走?因为……因为自己是残疾?”
北三环上车又堵得跟长龙阵似的,杨焕调侃的笑容一点一点黯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方向盘。杨焕想:“医人者不自医”这句话真是至理名言。原来那么多人说过他和吕品之间的问题,他都不当一回事,直到左神点拨他才如梦初醒,然而这样通透的人,对应在他自己身上的劫,一样束手无策。良久后他朝吕品轻声道:“那女孩的妈妈跪在他面前,求他放自己女儿一条生路。”
没有袁圆陪着夜谈,吕品一夜又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听过杨焕那简单的几句话,在回忆起左静江的眼神,吕品似乎又从中多看出一种凄怆。
这就是他所说的“不可收拾、恨错难返”?
在被子里滚来滚去,越发辗转难眠,被单和肌肤摩擦的触感,也销魂蚀骨——不是不寂寞的,在这么多个日日夜夜里。
那杨焕呢?吕品还没来得及认真思索左静江当日说过的话,也想不清楚杨焕和辛然之间到底怎么了,杨焕却以天罗地网般的密集攻势侵入她的生活。
下班一出来,杨焕的车就不早不晚地停在研究院门口。故意提前半小时上班下班,不出半小时杨焕又会出现在酒店的餐厅;就连她特意去附近的书店看书,用不了多久杨焕的脸就会贼兮兮地凑过来:“我有这里的VIP卡,打折,要不要?”
“杨焕你到底想怎么样?”
“有没有新鲜点的词,每次都问我想怎么样。”
“你脑袋里在想什么?”
“你啊!”
杨焕大方自然,肉麻的话说得跟顺口溜似的,吕品恼羞成怒:“你这几年交了多少女朋友才练成这幅嘴皮子的?”她可还清楚记得,有三次杨焕带女孩子回家,杨妈妈没给人好脸色看,于是她就成为杨焕迁怒的对象。杨妈妈用多恶毒的眼神瞪那些女孩,杨焕就会用加倍仇恨的眼神瞪她。
“上它一年网,胜泡十年妞。”杨焕心里不知多得意——Memory网上每天如滔滔江水般的转帖,简直能编个泡妞秘籍。从如何提升自身修养,到怎样选择适当时机表白,还有不同节日的贴心小礼物选择tips,或是如何观察女孩子心防最脆弱时一举成擒,甚至连各种价位的餐馆酒店推荐都一应俱全。所以,自从那日吕品历数他陈年劣迹一吐胸中恶气后,再经左静江那么一点拨,杨焕就开始重点学习女性心理方面的帖子。尤其是广大热恋中的女性同胞晒幸福的文章,更是反复拜读,以求能在实战中灵活运用。
当然杨焕认为自己出发点十分正派,和网络上四处盘踞的color wolf们不可同日而语。
某日某帖中看到一句话: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忘记一个人却需要一辈子。其实这种酸啦吧唧的帖子,一天从杨焕面前过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从来没往脑子里过过,唯独那天,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突然就怔住——什么是爱?杨焕从来不愿意花时间想这种浪费脑细胞的问题。他爱上吕品用了多少秒?他也不知道,因为从来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甚至在吕品一次又一次地问他“杨焕你真喜欢我吗”或“杨焕你喜欢我什么”这种问题时,他也能一边说着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一边在心里想:男人和女人,不就是吃饭聊天上床睡觉么?哪儿这么多爱不爱、为什么的呀?
甚至到和吕品彻底分手——他明白这一点的时候,距离吕品提出分手已经好几个月了。杨焕当时还能安慰自己,这不是件多么可惜的事,但又有点羞愤,恰好辛然拿着交换生的申请表问他要不要填,他即刻敲锣打鼓地宣传一番,不信吕品知道他要出国不来求他。没想到他望穿秋水,望穿了太平洋,等双脚落在美利坚的土地上时,他还不敢相信,他真的和吕品分手了,吕品真的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吗?还是他只是做了场梦,梦醒了,他还在膏矿的高中楼前和人打羽毛球,打完球回教室,从后门进去偷偷吓吕品一跳,而她会异于常态地尖叫——因为她正一边看《无人生还》,一边画逻辑图分析究竟谁是凶手……
留学生的日子过得忙碌异常,水土不服,吃不惯穿不惯的时候,也有点儿想念吕品,后来自己也就慢慢习惯了。再后来……再后来他想人生不就这么回事么。也许他原来不过是习惯了和吕品在一起,好女人多得是,身边现成的就有一个。某一年的圣诞节,妈妈说吕品被派去麻省理工进修,妈妈喜欢吕品,他知道,他不知道的是妈妈也老早看出来他那点小心思。接下来的事也很自然,他坐车去看吕品,人没看到,回来又被辛然甩……
每年回家,总能有意无意地看到她,看到她还单身,看到她对自己父母体贴周到,心里就觉得欣慰,好像大家仍是一家人。
这样的日子也未尝不惬意,偶尔在Memory上看到失恋小mm很悲情地写些擦肩而过之类的帖子,他就在心里冷笑,虾米擦肩而过?说白了就是那个男人不够爱你!现代资讯如此发达,只有你不想花心思找的人,没有你找不到的人。
比如他杨焕,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要找到吕品,都那么的容易!
他觉得自己可以写本《业余追踪七十二式》,从纯体力跟踪到高科技手段,应有尽有。
正陶醉着的时候,冷不防吕品的目光扫过来,“听说‘陈世美’找过你——还是他来找我被你碰到?”
杨焕怔住,还未想好答复词,吕品又冷嗤道:“你知道他怎么跟我妈说么?他说——如果你不是问心有愧,如果我们当年没有合谋杀死Jason,你怎么会给钱去封他的口。”
杨焕愣了足足半分钟,垂头喃喃道:“靠!他每次都要来刷新我所认识的贱人范围的下限啊!”
未几,他又猛抬起头来,“你妈不会又相信他了吧?”
吕品垂下头,心有不甘地咬咬唇,又点点头。
让吕品心凉的是,娘亲不止又一次相信“陈世美”,还更坚定地给自己的亲生女儿,冠上谋杀犯的罪名。唯一可商榷的是,她到底是主谋还是从犯。
吕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母亲像娘亲这样,永远相信外人的投诉,却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出了事永远相信是自己的女儿生性本恶,却不肯思考任何意外的可能;永远把自己的女儿像嫌疑犯一样对待,而把真正的罪人当证人供起来。
吕品还记得,高中某次周末补课,她迟了二十分钟回家,娘亲一口咬定她肯定是偷偷和同学去逛街,却绝不相信是老师为某到重点题多讲了二十分钟。
再比如,小时候和同伴们玩什么游戏,偶有小争执,也不过是孩童们之间的小纠纷,娘亲却一定要严加责难,仿佛她和同伴计较跳房子的线格是件足以祸国殃民的大事。
再比如,初中时恰巧碰到一位专横的英语老师,不加调查地怀疑她听写满分是藏了书作弊,娘亲不分青红皂白地亲自打电话给老师道歉——翌年该老师被多位家长投诉,娘亲才明白自己错怪了女儿。
吕品永远都记得,那次娘亲满脸愧疚地跟她说:“以后有这种事,你跟妈妈说清楚,我保证相信你。”
吕品信以为真,觉得那位被调职的老师,好歹也算做了件好事,至少让娘亲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然而没多久,娘亲就彻底粉碎了她的幻想。
还是“陈世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着“公主”回膏矿省亲的时候。
夫妻无缘无故地变成兄妹,女儿不伦不类地变成侄女,“陈世美”还一脸笑容地介绍Jason给她认识:“这是你表弟,他叫Jason,今年六岁……”
“陈世美”要她带Jason出去玩,她牵着Jason漫无边际地走,表情宁静,神态安详,直接导致后来在膏矿广为散播的流言。当天看到过她的人,说她泰山崩于前面色不改,说她是做大事的人,说她生就冷血冷心……连杨焕也佩服她的镇定,只有吕品自己知道,她不是镇定,她只是被吓傻了。
在那座废弃的矿井旁遇到杨焕,他脸孔微微涨红,一看到她就弹簧似的跳起来,说话都有点结巴。吕品压根没注意到他在脸红,也没注意到杨焕今天一切都如此反常,更不会知道他一切反常的原因,是不出一个钟头前在这里的那个吻。
吕品脑子里只有一大堆猝然让她无法理解的变故。
杨焕带来的是父亲出差时买的巧克力,膏矿上买不到的牌子。吕品机械地接过来,Jason向她伸手,笑眯眯地说:“Chocolate”,吕品也就递给他。杨焕沉下脸来,“你弟弟?”
吕品思考到底是该回答弟弟还是回答表弟,还在犹豫地时候,杨焕已一把抢过那盒巧克力,远远地朝废弃的膏矿井口扔去,“小杂种,你凭什么吃我的巧克力?”
Jason听不懂他的话,只远远看到一个洞口,觉得神秘又有趣,一跳一跳地走过去。
吕品语无伦次地问杨焕:
“他到底是不是我爸爸?”
“我什么时候有舅舅?”
“我是捡来的?”
“他明明是我爸爸呀……”
“不是说重婚犯法的吗?”
……
不知多久过后,他们才发现Jason不见了。
那天晚上下着雨,吕品被绑在单元楼前的老槐树上,那个不知道是父亲还是舅舅的人,面目狰狞,用他那条据说很贵的皮带,毫不留情地抽在她身上。
倾盆大雨掩盖了一切哭喊解释的声音。
最后救下吕品的是绿卡公主,她写信给膏矿的区政府要求他们加强废弃矿井的安全保护措施,并谴责“陈世美”这是严重的虐待儿童的行为。
第二天杨焕操起砖头砸了吕家的窗户,整栋楼的人都听到杨焕杀气腾腾的叫骂声:“你的杂种儿子是我把他掼进矿井闷死的!有种你来找我呀,有种你再在膏矿呆一天,老子把你也活埋了——看什么看,看什么看,反正老子也不到十八岁!”
娘亲在家里抱着吕品哭:“品品,你怎么这么傻,妈妈没觉得委屈,你干吗非要逞强帮妈妈出头……”
吕品被娘亲送到杨借住,晚上她跑到废弃的矿井那里坐着,想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能回家。杨焕来找她,他不知道怎么安慰人,只能陪她坐着。她问杨焕:“我妈是不是不要我了?”杨焕想说不会吧,又没把握,只好摇摇她的手说:“还有我呢。”
“陈世美”回美国后娘亲就来接她了,再后来听说绿卡公主和“陈世美”离婚了。
有些日子过着过着就习惯了,所有的乌云变成暴雨后最终都会归于大海,所有的岩石在时光的磨砺后都会风化成一抹即散的沙粒。曾经无比高大却又一瞬间坍塌的偶像,最终也只变成一个符合,一个名字,除了填写户籍档案各类报名表时轻轻从笔端划过外,再不会给她的生命留下任何印记。
吕品一直在思考,如果她原来就劣迹斑斑罪行累累,穿墙打洞上房揭瓦,那么包子娘亲每每归罪于她还可以理解。然而吕品整个学生时代都纯洁得像婴儿,准点起床按时上课,认真完成作业还超前预习,不和陌生人说话,不跟老师顶嘴,最出格的事情大概只能算——把作业借给杨焕抄,以及借杨焕家里、还有从租书店里租来的小说看。
她历史清白得像一张白纸。
娘亲教育她颇为严苛,动辄是“你不如何如何,你爸爸就不回来看你了”,或者是“你再如何如何,爸爸就不打电话给你了”。“爸爸”这个词,在吕品心里,变得神圣而严厉。
直到有一天,吕品发现供在神龛上的菩萨,原来也是泥塑的。
消化这个信息并不容易,吕品在很短的一瞬间明白父母都是不可靠的,却用了很多年才明白,人只能靠自己。
很多年只落得一个“忍”字。
被“陈世美”控诉心狠手辣,被娘亲怀疑冷血冷心,被膏矿的人指指点点……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下去,因为还有杨焕。不是不信他的甜言蜜语,只是惶恐,只是患得患失,尤其听到人说“这年头真是A男配D女啊”的时候。
她总想大声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喊这句话也是需要资本的,吕品没有。
认真学习,尊敬师长,兢兢业业,诸事不敢越雷池一步,最终总是扮演一个可有可无,或是随时可被抛弃的角色。
生在这个世上,谁不想做那种众人瞩目光芒闪耀的星星?谁不想做个呼风唤雨的强者?她努力过,却仍然失败,不得不作为一个弱者,委曲求全地生存下去。
忍耐已成为她生命中的关键词。
不记得是哪年过年,被杨妈妈叫过去吃饭,帮忙清理杨焕往年买的旧杂志,在一本球星写真集上看到这句话。那是一个少年得志又从巅峰直接摔落低谷的球星,从无休止的伤病中艰难恢复后说的话。因为这句话,从来不懂足球的吕品看完那篇两万多字的访谈,压根不懂什么叫越位什么叫定位球,却总会隔几个月去看看体育新闻,看他一次又一次地伤病,一次又一次地恢复,攀上足球史上前人不曾达到的高峰,又为这种对荣誉的追求受到球迷的责难……
而这位球星,始终沉默着以笑容相对。
“忍耐已成为我生命中的关键词”,每次看到他阳光灿烂地出现在荧幕上时,吕品似乎都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这句话。
那是一个曾以为拥有一切,尔后失去所有的人才能明白的话。
做婴儿是最容易的,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后来慢慢长大,就得学会看人脸色,把所有的尖锐和锋芒消磨殆尽。
然而这个世界也许从来不同情弱者,你退一步,他逼你一丈;你翻墙逃跑,他穷追不舍;你已退至悬崖,还有人要踹上一脚。
终于忍无可忍,终于到她在电话里质问娘亲:“他到底有什么资格来对我和杨焕指指点点?”
“你爸爸以前是有不对,难道妈妈会害你?”
不会,吕品在心里冷笑,你当然不会。坏人做坏事,比如“陈世美”这种人,膏矿上谁人不背地里唾他?一刀铡了,只会有人拍手称快。好人做坏事就不一样了,你要给她补救,顺道安慰她这不是她的错,让她有勇气活下来,继续第二次无心之失,直到她寿终正寝,或者你被她气到吐血而亡。
不会,你只会在心里给我钉上杀人凶手的标签,来转嫁你对自己的怀疑。你一直不相信我,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可疑的事,而是你用这样的手段来麻痹劝说自己,说服自己相信“陈世美”抛弃你是因为我行为乖张,因为我品行不端,因为我……因为我是女儿。
有些事当时不明白,不代表永远不明白。有些事当时不醒悟,不代表永远不醒悟。
不止一次,她听见过爷爷抱怨,膏矿上同年生的都是儿子,只有老吕家,断了香火。
吕品到底忍下了最后那句话:生下我的时候你们并未问过我是否愿意,今天你们又有何权力对我的人生指手画脚?
如果可以选择,我并不愿意选择做你们的女儿。
杨焕支支吾吾,不知要如何回答才称吕品的意。吕品看他不知所措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笑,杨焕也就跟着笑,狼狈而傻相。吕品甩甩头:“你干吗咬拿肉包子去喂一头畜生?”
杨焕张张嘴,本来准备说:怎么说他也是你爸。话到嘴边又想到,要是这么说,岂不是说吕品也是畜生?于是马上变调:“现在就开始心疼我的钱包了?”
“想得美!”吕品撇撇嘴,恍然不觉自己这话已有几分撒娇的味道,“你到底给了他多少?”
“陈世美”对娘亲的说辞是杨焕主动给他封口费——把吕品砸脑残了她也不会相信这种话,可娘亲信,还信“陈世美”会严词拒绝那笔钱!吕品猜想,不说别的,光算人民币和美元的汇率,杨焕给的肯定就不是小数——想到这儿她又发急:“你挣钱容易啊,干嘛给这种人!你存心让我欠着你是吧?”
原来他妈妈隔三岔五给她送东西,拒绝不了只好替他尽孝道,现在他去喂“陈世美”,除了以身相报还能怎样?可杨焕不这么看,他觉得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算问题,尤其是一次性搞定“陈世美”让他永世不再骚扰吕品这种只赚不赔的买卖——只是他到底高估了“陈世美”的道德水准,他不刻薄吕品了,他让娘亲来刻薄。
也不是不肉痛,甚至也知道“陈世美”是看准他放不开吕品来讹他,但他觉得值,尤其是现在看到吕品又发急又无可奈何又恼怒又纠结的模样——哈,很多年没看到了!
杨焕心里乐开花,屁颠屁颠地跟在吕品身后。吕品拿眼睛剐他,他也不理,只挑她身边坐着,她看书,他就看她,她站起来,他也就跟着站起来。吕品赶他不走,慢慢地心里居然有点高兴,口上却还是不耐烦:“不看书来书店干吗呢?”
“看媳妇。”杨焕凑过张欠抽的脸笑逐颜开,不待吕品翻脸又自我检讨,“开玩笑,别生气。”
吕品好气又好笑,杨焕的电话响了几次,都是没接就被挂断,持续打过来,杨焕终于不耐烦道:“当电灯泡会被雷劈的!”吕品讶异地转过头,杨焕一面向她,又笑得像朵花,吕品忍不住问:“有事?”
“没。”
吕品没说话,又不好意思要他回去,说出来好像就是承认他过来是为陪她。纠结甚久候吕品问:“谁呢,找这么多次?”
“八哥,阿夏,夏志远。”
“哦……公司有事?”
“没,今天不小年么,他们在家煮火锅,问我回不回去。”
半晌后吕品讪讪道:“你们还真像一家人。”
“还算不错吧。”杨焕点头,“以前也担心过,亲戚不共财,共财两不来,更何况朋友?不过到现在为止,都还OK,可能我们还不算发财吧。”
吕品笑起来,杨焕又笑道:“前几年穷得叮当响,有一阵连公司租金都付不起,就躲在家里写代码,饿了就杀到菜市场买菜回来炖火锅。”吕品想起以前在寝室和室友们炖火锅的事也笑,“我们以前也炖,用电饭煲,你们用什么?”
“电磁炉,还是特价的时候买的,用三年了。”杨焕心痒起来,问:“要不你去我门那儿吃火锅?反正你也没约人吃饭吧。”
吕品没忍住诱惑,老实说她还真有些羡慕杨焕的状态,事业已有起步,看起来蒸蒸日上,又有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她点点头跟杨焕过去,路上又有电话过来,杨焕摇摇头叹道:“看,人有时候太能干吧也不好,哪儿都少不了你。”吕品见他又自信心膨胀,得瑟到不行,忍不住啐道:“说不定要你去买菜!”
结果居然还真是夏志远要杨焕去菜市场刨极斤新鲜的肥牛肥羊。杨焕一脸讪讪,跟在吕品后面,听她指挥说买什么,他就付钱在后面提东西——想起以前也有这样的日子,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他带吕品回家,他一路指点江山,吕品跟在他后面付钱提菜篮子。
他俯身凑到吕品耳边,想说点儿什么,又没敢开口,因为他满脑子转的都是当年在厨房里那些迤逦场景。原来他一逗她,她就急;现在他不敢太唐突——立时好不容易翻开崭新的一页,他怕一个节奏没把握好,历史又往回翻好几页。
吕品察觉耳上一阵热息,转脸剜他一眼,杨焕又没皮没脸地哀怨道:“今年公司忙,只怕没工夫回家过年了,真是挣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吕品一时无言,杨焕又接着笑道:“我妈说南方大雪,南湖那边有个岛因为大雪断水一星期了,她说我要是忙,就别凑春运的热闹了,就当给国家减轻负担。”
吕品转过头,跟菜贩说:“两根白萝卜,”又朝杨焕笑笑,垂头低声道:“冬天吃萝卜好,火锅里炖着也好吃。”
杨焕嗯了一声,吕品又扭过头向前,牛丸、鱼丸、香菇贡丸、海带……吕品鼻头被冻得红红的,又觉有暖意冲上来,酸酸的。
吕品当然知道杨焕是想留在北京陪她过年,他当然知道有“陈世美”在,她就不会想回家过年。家庭是中国人的至高信仰,便是一年到头在北京四处建设的工地上忙忙碌碌的农民工,此时也包好钞票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若她孤身一人留在北京,那真是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只一句“那到时一起吃个饭”,杨焕便觉得那四大袋子青菜萝卜丸子肉片都轻如鸿毛了。
到住所后杨焕给她正式介绍八哥夏志远,左静江和辛然是吕品已认识的,另有两男一女,也是早期合伙人。辛然朝杨焕使了个颜色,杨焕颇得意地笑笑,随即带着吕品去厨房洗菜。众人在他身后哄笑一起,拼命挤兑他,吕品有些发窘,拿萝卜削下的皮往他手上摔,杨焕只是笑,还没说话,又听外面夏志远叫道:“老杨,老迟要跟咱们视频,你过不过来?”
杨焕笑笑:“以前一个老朋友,左神卖掉第一个网站后,他就分包袱去开书店了,现在日子过得挺Happy的,你要不要看看?”
吕品摇摇头,“你去吧,我洗菜。”杨焕推门出去,吕品听到我是那边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叫喊声,也不知道那群人又在疯什么。不一会儿有人推门进来,却原来是左静江,他微含歉意地朝吕品颔首,大概是想说一群人在外面疯,却留客人在这里洗菜,颇不好意思。
吕品笑笑,要他不用客气,自听杨焕说过左静江的事后,吕品再看他,眼里就不免多了两分怜悯。左静江今天气色看起来还不错,指指几个蓝子,吕品忙告诉他哪些洗过哪些没洗,左静江围上围裙来给她帮忙,神态怡然。不过数面之缘,吕品已对这个男人生出几分敬佩,又暗自惋惜,真是造化弄人,先天已然不足,后天还要让他受这些磨难。她正想着的时候,左静江回过头来朝她比划手势,吕品不懂手语,大概猜出左静江是恭喜她和杨焕。她勉强挤出个笑容,门外吵得沸反盈天,厨房里却只有水流声,菜洗得七七八八,她才下定决心说:“我有些问题,想你给点建议,我不知道该问谁,想来想去,居然想到你。”
左静江点点头,吕品犹豫甚久,又不知如何开口,左静江停下手中的活,在掌心写下“复合?”给她看,吕品没点头也没摇头,良久才说:“我想起让我下定决心和他分手的事。”她朝厨房外瞅瞅,神色无奈,“我想人过了这么多年应该都有些变化,但我不知道……我仍然担心,是不是应该再做一次努力。”
左静江温和一笑,递给她一把喜好的金针菇,他的眼神中有种很坚定的东西,似乎在给吕品以镇定的暗示,鼓励她继续说出来。
“我和他性格相差很大。”吕品轻声开场,“我想你们也看得出来,原来我也听有人说,性格互补是好的,但是我和他……”吕品无奈笑笑,“生活步调完全不一致。他每天都有新玩法,朋友也多,新来旧去热闹得很,我……单调得多,除了看文献做论文什么都不会。杨焕老带我出去玩,我想他希望我融入他的朋友圈子,但是他们的话题我总是插不上嘴。”左静江耸耸肩,指指自己的嘴巴,很无可奈何的样子,吕品朝他鼓励地笑笑,“你比我强多了,我是白长了张嘴,什么都不会说。跟他的朋友们玩,我经常……让他很没面子,打扑克不会算分,上KTV不会唱歌,去学国标会踩错步,可他就什么一学就会,搞得我眼花缭乱。”
印象最深的是有半学期杨焕去学轮滑,不出三个月就可以登台表演。她偷偷去学了一回,摔断了腿,拄三个月拐杖不算,还被杨焕责难,说她怎么好好走路也能摔断腿,真不让人省心。
“后来我想……我想和人相处的能力也许是可以锻炼得,不就是锻炼口才吗,我想多和人说话就行了。我……我想办法去找兼职做,以前都是做家教,教小孩子做作业,没什么难度,那次我就照着学校里贴的广告,想去做推销的兼职。”
左静江微讶挑眉,吕品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觉得我那时候想法太幼稚了?”左静江摇摇头,又按按胸口房的位置,朝她重重点头,吕品自嘲地笑笑:“没想到那是个骗子公司,把我们报名的人骗到一起,以培训的名义,逼我们向家里要钱打过来,就是……是那种传销公司,我现在也没弄清楚。”左静江神色大异,瞪着她比了个囚禁的手势,吕品点点头,“我们被关在一个房间里,给电话我们轮流打给家里,找父母要钱。我打给杨焕,他不在。”
杨焕那天去了K大,辛然把他介绍给左静江认识,也是从那天起,杨焕就捣鼓着自主创业了。这些事吕品被警察救出来后知道的,吕品的电话是杨焕室友接的,她说了很多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然而杨焕的室友一直觉得老杨那哥们儿的女朋友平时就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和老杨闹矛盾了来玩深沉文艺,加之杨焕和左静江相见恨晚第二天才回T大,寝室哥们打完游戏睡完觉早把吕品的电话忘到九霄云外。
吕品和另外十三个女生被软禁在一间除了四面墙什么也没有的房间里,洗脑般的演讲、威逼利用和恐吓。有禁不住的女生哭到嗓子哑掉,机警一点的女孩用各种隐含的方式在电话里向家长暗示自己所处困境,并以向银行账号方便转账各种借口和家里联系,进一步透露周围醒目建筑物,方便家人报警。
警察破门而入救出被软禁的学生已是三天后,极大的精神恐惧让吕品在重见阳光时一度失语。而杨焕那几天沉浸在“创业”二字带给他的巨大兴奋中,一连数日不见吕品让他很是不爽,找到吕品后他极兴奋地向吕品描绘将来可能的美妙前景,从车库起家的布林和佩奇,王者归来的乔布斯,还有其他很多吕品闻所未闻的名字……好几年后吕品才搞明白,她最心仪的笔记本电脑、音乐播放器都是乔布斯退出的,而让她了解到这些信息的渠道,是布林和佩奇在车库里捣鼓出的那个网站。
吕品无法体会杨焕的欣喜,正如杨焕从来不知道她在那三天经历了怎样的恐惧,而他不在她身边。
她只是突然惊醒,原来杨焕也可以不在她身边的,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她会不会像娘亲那样,整个生命就此枯萎下去?
当年无法言述的惊惧,今日一样也无法复述,吕品只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你努力就可以做到。我们的传统教育总教我们“有志者,事竟成,百二秦关终属楚”,而没有教过我们在10000个有志者里,9999个死在了路上,只有最后那个成功者被当作英雄供奉起来。
那9999个人也未必就没有志气,只是他们选择了一条不适合他们的道路。如果让莫奈去弹琴,让贝多芬来作画,谁能担保他们就一定有所成?
但左静江朝她摊开手,她辨认出左静江的口型——Welcome to Our Family。
吕品心中仍战战兢兢,也许你们的Family,不是打开了大门,我就进得来。
煮好锅底摆菜的时候,吕品已能通过眼神和手势了解到左静江的大部分意图,杨焕颇吃味地凑到她耳边嘀咕:“跟左神就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只会摆脸色。”
吕品低声一笑,“你不是也很崇拜左神,说他是你们CXO俱乐部的精神领袖吗?”
杨焕撇嘴道:“我比较肤浅, 我只追求肉体。”
吕品一提脚跟,狠狠踩杨焕一脚,杨焕正龇牙咧嘴时,一旁夏志远拉开椅子,瞅杨焕一眼:“老杨,脸上怎么长青春痘了?”
“我青春。”
“不。”夏志远极认真道,“你这叫发春。”
吕品暗暗发笑,杨焕这群朋友比他以往那些狐朋狗友们有趣很多——虽都是少年得志,却个个亲和可爱。到正式开动时又来了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杨焕偷偷介绍此乃夏志远的克星。吕品私下观察,那女孩说话妙语连珠又滴水不漏,比辛然的还多两分手腕,果然夏志远在她面前十分收敛,简直察言观色到发指的地步。吕品忍着笑,趁去厨房调酱料时和杨焕说:“你们这个八哥也挺好玩的,活脱脱一个妻管严。”
杨焕连忙献宝道:“我也是我也是啊。”
吕品忍无可忍,再踩他两脚都嫌糟蹋了鞋子。
酒足饭饱后,夏志远敲着勺子嚷道:“新年愿望,新年愿望!”
辛然抱着酒瓶嬉笑道:“最低目标,吃饱睡好,吃饱睡好,最高目标,吃好睡饱。”
“说得好像我没给你分红似的!”夏志远不满道,“少谁也不敢少大姐你呀!”
辛然眉毛一挑,“那我说睡觉睡到自然醒,数钱数到手抽筋,你明年准备分多少?”
夏志远立刻装听不到,又问左静江:“你呐你呐?”
左静江比划了一下,继续做好我的999件事。
“师兄,你就是我今生永远的传奇!”夏志远拍拍左静江的肩膀,仰天长叹,“我没你这么出席,1000件事里除了开口说话的其他999件你都是super star,我要求不高,能做好500件,我就算放卫星了。大科学家,你呢?”
“我?”吕品蹙眉想了老大一阵,还真想不出什么愿望来——所有事情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能实现的就放手一搏,不能实现的想也没用,她还真没考虑过,愿望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见她又沉默下来,杨焕连忙拉起她的手,酒壮色胆,他攥着吕品的手便往自己胸口摸:“1000件事里我干好这一件就行了!”
一伙人都被他恶心到不行,纷纷做外焦里嫩风中凌乱状,夏志远倒吸口长气:“你丫怎么天天拿肉麻当有趣?”
“你嫉妒呗!”杨焕一拍桌子,“我决定,本年度年度目标,房子车子娘子儿子,一步到位!”
十几道目光极一致地射向吕品的肚子。
吕品的脸红得像电磁炉里的辣汤,到杨焕送她回去的路上她还微微嗔怪:“乱说什么呢,你看他们个个都盯着我……盯着我……那儿看,好像我们已经怎么了一样。”
杨焕不以为然地笑笑,“开玩笑呗,又没谁当真。”
吕品咬着唇不说话,杨焕过半晌才悟过来,连忙解释道:“我前面说的都是真的。”
北京的冬夜,路上已静下来,连风声都显得柔和。
杨焕侧头过来看吕品,顺着她侧脸的弧度,恰看到路边宾馆门口的梅花,笑妍妍地开起来。杨焕心里欢欣起来,低声笑道:“花开了。”
“嗯?”
“以前学校梅园的花也是这个时候开。”
杨焕的声音很轻,柔柔地拂过耳际,吕品不自觉地低下头,问:“今年……你真不回家了?”
杨焕张张嘴,想说要是你肯跟我回家也成,又怕今天话说得太多弄巧成拙就不好,生生忍住,佯咳两声:“又不是第一次不回家过年了,我妈不会伤心的。”
“上一次是……”吕品掰着手指头数,杨焕抢先道:“就前年嘛。”
“干妈说你工作忙。”
“不是忙!”杨焕微微一哂,“是没钱。”
“没钱?”
“那年开发的几个小游戏都不挣钱,接外包做,第一个项目做到一半,管J2EE架构的哥们儿跳槽——也没办法,人要的是一份稳定的工作养家糊口讨老婆。为了不赔违约金,咬着牙挖来一个高薪的,为了赶日子还得帮他付违约金,最后项目做完了,算下来居然一分钱没挣到。指望第二个项目做下来钱衣锦还乡,结果被坑了,交了货不给钱……”杨焕说起来仍满脸不爽,“八哥他家小宁子把在老家的房子卖了让我们给员工发工资和年终奖,那房子要是放到现在都翻两番了。我们发完工资五个人只剩下一千六,八哥和左神说他们就不要了,让我们仨买火车票回家。”
“那你怎么没回来?”
杨焕面上神色变幻,目光在她身上一掠,良久才低声笑,“有钱买火车票,也没钱给红包,不想让你指定,我混得这么惨。”
吕品好笑地摇摇头,杨焕握着她的手,在她掌心里轻挠,一直挠到她心里去。或许是今时今日已小小的功成名就,所以往日那些狼狈凄切的窘境,都变成荣归英雄身上的伤疤。他急不可耐地想让她知道,让她知道她面前的男人,是经历过低谷和失败,经历过岁月和沧桑,经历过失去,所以更珍惜拥有,更珍惜那些失而复得的幸福。
他胸腔里跳动的心,远不如他的神情镇定,然而吕品并未有任何表示,只是微垂着头冲他莞尔一笑,他便又担心自己是否急切了些。
好像又回到十七八岁的少年时代,做了件什么稍稍出众的事,就巴巴地拿到她面前来,又故意装作很不值一提的模样,其实心里在暗暗期待她的夸奖和惊叹。
送到酒店门口,又像原来在梧园的女生宿舍门口那样难舍难离。吕品从掌心抽出手来,他在她额上轻轻印上一吻,夜色里他的双眸晶亮如月下寒潭,晃动的都是自己的影子。
回房稍作清理后准备洗澡睡觉,一只脚刚进浴室,手机又响起来,是杨焕的:“在干吗?”
“洗澡。”吕品微嗔,“冻死啦,有事等会儿再说。”
“没没没,你洗你洗,我没事。”
光从杨焕那声音,吕品就能想出他现在脸上的色相,才翻个白眼,就听到杨焕异乎寻常的深沉声音:“吕品,我爱你。”
“干吗呢,发春啊?”
杨焕声音越发深沉:“没,明天又上班,我心情很抑郁,先抒发一下情绪,乖,你去洗吧去洗吧。”
不等吕品回答,电话就在他的大笑声中啪嗒地挂了,吕品站在浴室门口哭笑不得,这人怎么就这么爱闹呢?
第六章 织成双宫茧自缚
一只蚕吐丝造一个茧,这样的茧可用来缫丝;也有一些茧,是两只蚕互相缠绕织就,这样的茧就叫做双宫茧,因为丝头混乱无法缫丝,只能列入次茧的行列。
扭开花洒,热水以千军万马之势砸到头顶上。吕品抱着肩,任凭微凉而僵硬的身体在热水中舒展、泛红,再慢慢地变得不像自己的身体。
她承认,这一刻她的思想和身体都同等地思念杨焕。
然而她不知道怎样去面对他们曾经……那不知该如何形容的七八年时光。
是鸿沟吗?明明他们又有着千丝万缕斩之不断的联系;
是僵持吗?明明是一步一步地看着他越走越远。
也许该说是一张密织的网,今年一丝,明年一缕,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织成双宫茧自缚。
有一年去杭州开会的时候,参观丝绸博物馆,讲解人员说:一只蚕吐丝造一个茧,这样的茧可用来缫丝;也有一些茧,是两只蚕互相缠绕织就,这样的茧就叫做双宫茧,因为丝头混乱无法缫丝,只能列入次茧的行列。
那一刻她无端地想到自己和杨焕,也许就是这样的双宫茧。
又可能是年代隔得太久远,吕品记不太清原来她和杨焕相处的那些点滴,究竟是怎样来又怎样去。但显然现在的杨焕比过去的他让人受用多了,原来他常为踢球或各式各样的小事,撒丫子就不见踪影,现在却一日三刻地短信给她问这问那,问要吃什么,问周末做什么,问晚上一个人无不无聊。当然,面子上照顾到了,实质上还是多迁就杨焕的时间,因为他现在实在是忙,头几次在外面吃饭他都刻意关掉手机,后来慢慢地就很难安静吃完一整顿饭,好在吕品也有心理准备,况且不论如何杨焕现在比过去是进步太多,她也就不介意多在时间和地点上迁就他了。
新年是在北京过的,雪灾交通不畅,便很容易向娘亲交代了过去,倒是杨焕那边,吕品花了好大劲才说服杨焕暂时别跟杨妈妈公开他俩的事。杨焕满心不乐意,“让我妈高兴高兴呗,怎么了?”
吕品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觉得这么快就公告天下总有些不妥,杨焕的话问得看似轻松,其实是在暗示对她瞻前顾后的不满。
“本来好好的,你要是这么一说,干妈还不得以为……”她别别扭扭的,不好意思把哪几个字说出来,杨焕却极之干脆:“有什么呀?有了媳妇忘了娘那不是千古至理名言嘛!你觉得我妈这点觉悟都没有?”
吕品哭笑不得,倒不是她想藏着掖着,而是她心底总担心让杨妈妈失望。要是让杨焕失望,她还能偶尔安慰自己说谁让你喜欢我呢,喜欢我就得受着;可杨妈妈不同,杨妈妈是看着她长大,真心实意想她好的。况且杨妈妈是保守的人,觉得她和自己儿子有过这种关系,那就和结婚是一样的了。后来平白无故地分手,吕品没解释究竟为什么,杨妈妈更认定使自己儿子心太野,觉得这件事上亏欠了吕品,对杨焕带回来的其他女孩更是横鼻子竖眼睛看哪哪不顺眼,对吕品的终身大事也越发关心。
现在……别的不好说,吕品可以肯定的是,只要杨焕开了口,杨妈妈只怕立刻就要把他们带孩子提上日程。那……吕品不敢想下去。
年后吕品的假比法定假期多出几天,便在各种老北京特色的地方走动走动,又被杨焕带着去798玩,她欣赏不来那些所谓的后现代亦舒,杨焕倒是有兴趣,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吕品也就陪他乱逛逛。新年前后又是商场的疯狂打折期,杨焕因为好几年没在女人身上花过钱,如今终于有机会了,得着劲儿要给吕品买东西。今天换手机,明天换手表,吕品心想手机不过是打电话发短信,手表也就是看个时间,动物园三十块的表对她来说就足够了,有什么必要非得花上万块钱买个不知道怎么用的石英表戴手腕上呢?
可这种话对杨焕来说没用,他如今一副我有钱我就是大爷我就要促进消费拉动内需的模样。等袁圆过年回来,吕品才跟她抱怨,不料反被袁圆教育:“不花白不花!男人挣钱干什么用的?你不花,你不花你想让他给谁花去?我告诉你男人就这么点贱,你花得越多,等于是他在你身上投入地越多,他越想从你身上捞回本,就会越重视你——你看看你以前,他为啥你们放心把你往家里一搁就四处玩?还不是因为对你太放心你对他索取得太少!”
吕品被袁圆这种架势吓了一跳,扶额怯怯道:“没这么严重吧?”
“你以为呢?你也不看看如今杨焕混的什么圈子做的什么行当,他要是老老实实在公司做技术倒也罢了,偏偏他做marketing的,天天都在那种风月场里混,你不花,你不花自然有人抢着想帮你花!”
“他做marketing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他负责的也主要是什么技术方面的合作,很少去那种场所。”吕品不自觉地帮杨焕辩护,“再说……我觉得他又不像那种人。”
“唷唷唷,现在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了啊?”
“不是。”吕品面色颇为难,犹疑半晌后才开口:“这几天吧……我们每天逛的地方,都在中关村那个I DO店附近打晃,我怀疑他是不是有那个意思了……”
袁圆这才没继续开玩笑,表情认真起来,良久叹道:“‘喜儿’,你们俩也拉拉扯扯这么多年了,要不——你就从了他吧,赶紧领证变成杨吕氏算了。我看吧……这个年代,要说让一个男人在你身上花这么十来年的工夫,也够本了。”她好像是想起自己的什么事来,有点感怀身世的意味,“不是人人都有这份耐性的。”
吕品想问她,那你觉得高工是有这份耐性的人吗?这个念头也仅限于转转而已。吕品没说话,和袁圆并肩坐在床上,两个月钱她们晚上也常常这样坐着,那时候吕品每天都在担心前途问题,一步一个坑,不知道明天坑挖在哪里……她叹了口气,低声咕哝道:“我跟你说过没有,景总工之前让我考虑去西昌的事。”
袁圆不解地盯着她,半晌后倒抽口凉气问:“喜儿,你觉悟也太高了吧?”
吕品尖起眼睛,斜看着她:“不然你以为我能怎么办?”
袁圆张着嘴半天没合上,好在她脑子向来转得快,想来也是,真要做到景总工那个层次,若只为招一个国内一抓一把的研究院,实在没有必要动这样大的干戈去帮她调动人事关系。若说真是一见投缘,这种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但投缘有很多种,以上对下的这种投缘,那都是要下付出代价的。
袁圆没给她支任何招,杨焕如今的热情高涨是人都看在眼里的,他简直恨不得把吕品全方位多角度立体三维地绑住。他大概是觉察出来,一旦吕品铁了心跟他分手,那是十辆大奔也拉不回来的,所以拼命地要给自己加重砝码,每天临睡前都还要回味思量一下今天吕品的态度——那感觉就跟葛朗台每天晚上睡觉前腰抱着箱子把钱数一遍才能安睡是一样一样的。
连吕品回学校退老是宿舍他都要跟着,理由是火车是慢车,年前年后治安不好,索性他开车送吕品回去。一路上,杨焕很是得意,只觉春风吹来春华俏,娘子儿子都快有了,直到吕品指好路开到教师宿舍,拿钥匙开了门,杨焕才觉得忽然从梦境回到现实,望着残破一角又被纸糊上的玻璃脱口而出:“这窗户怎么是破的?”
吕品一把拍他到空床上坐下,“被学生踢球砸破的,我准备报修的,结果又去了北京。”
杨焕摸摸床板又怪叫:“这么薄的被子?”
“没暖气?”
“什么隔音效果!隔壁的男女在干吗?”
“墙上怎么还渗水?”
……
其实这所学校原来分给吕品的宿舍并不算太差,只是年久失修,整饬整饬也能整顿成一间不错的小房。不过那时候吕品怎么也不肯接受一辈子留在这种地方的命运,哪来的心情装修整饬?再加上杨焕那副挑剔劲儿,聒噪得吕品实在受不了,没好气地问:“你要不干脆出去,等我弄好了你再进来成不?”
杨焕赶紧收声,乖乖地跟在她身后帮她打包,吕品的行李并不多,两床被子,几件衣服,还有些零碎日常用品就直接扔掉。忽看到一个包装盒,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杨焕使劲摇摇,吕品连忙夺过来,责难地盯他两眼。杨焕伸手就拆,是个钢化玻璃模型,“好漂亮,哪儿买的?”
吕品慌忙抢过来往箱子里塞,形迹可疑,杨焕越发好奇,拉拉扯扯地一定要看。吕品拉下脸来,杨焕脸拉得更长,“谁送的?”
“关你什么事?”
“男人?”
“人妖!”
“吕品!”
“此人已死有事请烧纸!”
杨焕又开始赌气,他素来是惯于蹬鼻子上脸,拽过吕品往床板上压,却像是跟人决斗似的,死死摁住她。吕品也未反抗,只是挑个稍微舒服的姿势靠着,望着斑驳的天花板叹了口气:“连这么小一间房也快要不是我的了。”杨焕一发怔,好像初春化开的雪花流进来,凉凉的浸在心上,他手上才松开些,又歪过身子,斜倚在床上搂着她。他慢慢又动手动脚起来,见吕品没拦他,越发大胆起来,窸窸窣窣地从她羽绒服里开始探索,跟左边的荷包蛋说“空帮哇”,又贴到右边说:“long time no see,小了点。”吕品恼起来,他又连忙笑道:“没事没事,多按摩就好了。”
这一回杨焕极尽温柔,一路缓缓地摩挲过来,像是特意为了弥补上回的粗鲁和冒犯,格外地小心翼翼。手探下去,又觉得这次的地点也不适宜,硬邦邦的床板,垫絮薄得像没有,还泛潮。杨焕心里想着等回北京可得好好想想买房的事,别的不提,怎么也得买一QUEEN SIZE的床,才能弥补这两回地点的不合适。然而尽管这时机地点都不那么恰当,他又舍不得松开手去,只好两人都赖在床上。空气寒冷,杨焕却从中又嗅到淡淡的绵羊奶味道,迷醉其中时听吕品低声道:“这个项目完了,我可能要去西昌。”
杨焕一下就醒过来,忍着火问:“去多久?”
吕品没开腔,杨焕又问:“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室内空气因沉默而变得稀薄,刮得人脸上凉凉的,吕品的声音仍极冷静:“三年五年吧。”
杨焕腾地坐起来:“三年五年!”他简直不敢相信,又重复一遍,“三年五年?吕品你——”他嗓子已提起来,脾气还没发,看到吕品那双略显得茫然又朦胧的眼睛,又生生地咽下去。
他气极生苦,有些不明白吕品,明明在大海里泅游得如此辛苦,为什么还要拒绝比她的双臂可靠得多的航船?这样的眼神,前些天他也见过,那还是在袁圆妈妈做手术的时候,他陪着她在医院,手术时间很长,煎熬的不是病人。大约等的时间过长,他看到她很疲倦地往椅背上一靠,以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其实我算了算,将来我能见到我妈的次数,双手双脚就能数完了。”
杨焕当时只觉得心一空。
仔细算算又何尝不是呢,现代人天天叫着工作忙,血肉至亲便被摆在最后,一年也不过过年时见一次,真要数起来——竟叫人心寒。骨肉相连的人,这一世的缘分,竟然也只能用双手双脚就能算完了。
当时杨焕只觉整个人都要垮下去,他也不经常回家,老妈天天念叨,然而在他来说,这解决起来也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只要老妈肯点头,他在北京买套房子接她过来也是可以的,可对吕品来说,哪里有什么血肉至亲,哪里有什么骨肉相连?
也是她无意识说出的那句话,让杨焕放弃左静江所教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言。死缠烂打也好,软磨硬泡也好,被夏致远嘲笑丢脸也无所谓,他只想让她知道,总有一条船,总有一个港湾,在身后等着她。
可吕品不要,她情愿双手双脚没命地游。
现在再看到这眼神,不止是心寒,甚至连胆都寒起来。
因为他一不小心算了算,原来他们分开的这些年间,两个人的见面,也仅仅八次而已。
他原来竟以为一辈子是很长的事!
想到这里,他连声音都抖了起来:“那你有什么打算?”
吕品姿势也未变,说:“我能有什么打算?”
那意思就是把皮球踢给他了。
杨焕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从开始到现在,他和吕品之间,好像做决定的都是他。但实际上,他可以选择的也只有接受和不接受而已,真正的选择,吕品早有决断。
原来分手也是这样,他接受是分,不接受也是分,区别不过是外人眼里怎么看而已。
然而杨焕并不是为自己难过。
他难过是为吕品。
连小小一间夏不透凉东不保暖的教师宿舍,吕品也这样留恋,他这么一个大活人,吕品又怎可能真正舍得?
很多事当年不明白,难道现在也不明白?原来,他可以一边在心里骂这个女人真是瞎了眼,连他这样举世无双的好男人都要甩,一边接受寝室兄弟们对他审美观一夜提升的庆祝。难道现在,难道现在他还会为了那可笑的面子,说此处不老爷自有留爷处?
这小半生走过来,看到的只有吕品在不断地放手,放弃这样、放弃那样——很多东西看起来是她自己到手不要的,但实际想想,又有什么东西,是真正由得她的?
她不回家过年,不是因为她放弃了母亲,而是母亲在很多年前就放弃了她。
当然也不用问去西昌的事情,杨焕见过吕品在S市天文台的宿舍,虽不豪华倒也别致,再看看这里,知识分子下乡似的。一定是吕品得罪了什么人,杨焕心里琢磨,让她在天文台没有立足之地。至于去西昌,杨焕不知道做航天的是不是一定要到前线,但听袁圆和高工的闲谈,大约是说吕品得遇贵人,赶上大好的良机,能一展才华。
杨焕长吐口气,这世界上哪里有什么贵人?就好比他们拉风投一样,看起来是别人给钱你烧,其实是趁你病要你命,等你烧钱烧出名堂来,那身家性命也早有大半捏在别人手里了。
若要说这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是由得吕品选择的,大约也只有——他杨焕了。
因为这选择的机会从不曾有过,所以得来时显得更不真切,格外的小心翼翼,生恐是一场破碎虚空的梦。
就像吕品高中时参加的种种全国竞赛一样,她数学物理成绩都不错,也下了苦工,所以拿到一等奖二等奖,也都觉得理所当然;反而生物一科向来不是强项,偶尔通过初试,左左右右地不肯相信,复试果然被刷下来,她居然舒下一口气,说当真不是学生物的料。
所以对没花过大气力而得来的东西,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杨焕仿佛在这一瞬间,读懂了吕品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他半跪在床沿,替吕品整好内衣、秋衣、毛衣和羽绒服,又在她鼻尖额上轻吻两下,抵着她的额问:“那这个项目什么时候完?”
“原来说是半年的,中途出了点事耽搁了。不过也不是直接去西昌,大概要先在总控中心待一段。”
杨焕哦了一声,慢慢又笑起来:“你说民航的飞机……卖不卖年票?”
吕品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他,杨焕又满不在乎地说:“嗯,淡季飞机票打折都很厉害……嗯,你看现在不是流行什么半糖夫妻么,就是周一到周五工作忙,周末才住一起的那种。我工作时间很灵活的,再干两年就可以进入退休状态靠年终分红过日子……算起来……每个月来回一两次,其实也很便宜!”
他又摆出那副“爷现在发达了”、“爷现在不差钱”的臭屁脸,吕品暗暗把千钧的大石卸下来,居然没吵也买闹,真是奇哉怪也!
教师宿舍里终究还是冷,杨焕哆嗦了两下,拉紧窗左右清点后回头朝吕品说:“天快黑了,开回去也要五六个小时,还是去宾馆开间房,明天早上再回去吧?”
吕品颔首应允,杨焕便把她行李都扔到后备箱,在小城里转转找了家宾馆。城市虽小,宾馆的规格却一点不见落下,档次中上的套房,居然也是家具齐备,还配备了厨房!打开空调,没多会儿就温起来,两人稍事清理,再去宾馆对面的超市买点简单的熟食饭菜回来,居然也做成一餐不错的晚饭。也就是一盘干煎鳊鱼,一盘五香牛肉,再把饭炒炒,却让吕品吃得甚是享受,杨焕不解地问:“不是听说航天院的食堂很好嘛?”
“好是好,比不上人做的么。”吕品笑笑又问:“你现在居然都会做饭了!”
杨焕唇角抖抖,自夸道:“在外面那几年,不自己做怎么吃得下去啊?”
在外面那几年,吕品一下就想到辛然,那几年杨焕是和辛然一起的,至于在一起多久,到什么程度,却是她全然未知的了。辛然那回来下战书,她真以为这回是彻彻底底失去杨焕了,没想到杨焕居然去美国找她后又没事人似的回来了。这事情大大的可疑,又不好意思问出口,因为杨焕口齿这么伶俐的人肯定会反过来问她和钱海宁,可实际上她和钱海宁又没有什么。但杨焕和辛然之间又怎么同她和钱海宁这蜻蜓点水式的交情呢?扯来扯去定然变成一笔糊涂账,吕品只差找支笔把前因后果层次逻辑都画出来仔细分析一下了,到最后又觉得,无论如何,杨焕是不会在感情上骗她的。这样一想,所有的糊涂账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吃饱喝足杨焕又来了精神,袁圆曾经解释说“饱暖思淫欲”的意思是吃饱饭就要睡觉,到杨焕这里,就变成实打实的了。席梦思的双人大床,空调开着也暖暖的,杨焕像是了了一桩长久以来的心愿似的,左边依然是“空帮哇”,右边变成了“Nice to meet you again”。
这一夜吕品睡得很实,过去各种各样悬崖撒手的梦境,都不曾出现。杨焕却睡不着,起身去卫生间,回来时从窗帘看到一夜璀璨的星空。
落地窗沿几盆宝石花紧紧地挨着,玉石般的叶子拱做一堆,流转星光下分明像莲叶宝座。杨焕挨着落地窗坐下来,吕品睡得很熟,脸上虽无笑容,眉心却也不曾蹙起。杨焕想起不知是哪一年,他们也曾在家中的阳台上看星星,吕品教他除了太阳外,那颗第十七位的亮星就叫北落师门,它很年轻,只有两亿到三亿岁的年纪。
它很年轻,杨焕当时为这句话笑了出来。
更早一些的时候,初中还是高中?该是初中吧,到高中的吕品不会再用那样快乐的口气对他说:世界上最美的三样东西,是天上的星,地上的花,和人间的爱。
而今三样都拥有,他岂不是世间最幸福的人?
只是在California那段无聊的日子里,他又看《时间简史》里说,整个宇宙是不断膨胀的,地球上的人关系越来越近,可那些星星却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们拿望远镜观测的时候,觉得那些星星离我们是近了,可实际上,它们都以我们不可知的加速度远离我们。
可惜天文知识实在有限,就算把眼睛看瞎,杨焕也无法从这宇宙苍穹中,找出一个确定一定可以成立的公式,来论证他和吕品之间不可分割的命运。
那吕品呢?她研究了这么些年的星星月亮太空寰宇,到头来所求的,也不过是一间结实可靠、遮风避雨的小屋子。
他回过头来再看看吕品,就觉得星星和月亮都是最伟大的魔术师,居然能把他的思绪抽离得这么远。
还是把星星月亮交给吕品,把遮风避雨交给他吧,这样才符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原则。
爬回床上一觉睡到天亮,心情又格外好了,怎样都好,他们至少暂时达成和解协议。虽然杨焕对将来很茫然,将来,将来,他只是无奈,因为吕品对未来的设想里,他总像是一样可有可无的东西。夏致远总笑话他,他也懒得争辩,心想你不也是一样被小宁子死锁住?从这方面来看,他们两个倒可算是难兄难弟、心有戚戚。夏致远嘲笑他提到吕品就像丧家犬一般,他却觉得若他是丧家犬,那夏致远在小宁子那里顶多也不过是个面首罢了——这样说起来,他还是有点优越感的。
人要安慰自己是很容易的,找个更糟糕的来对比一下即可。如果有大棒压顶,就试想一下利刃如身的感觉,杨焕在安慰自己的时候,也很明白这一点。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他想到过去每年都要费尽心机才能数数和吕品吃顿饭的日子,就觉得今天小小的和缓,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但继续想下去,又难免郁卒,因为想到爸爸妈妈毕业分配工作的事。当时还是国家包分配,妈妈读的是师范,要分配回原籍也就是膏矿所在的县城工作,而爸爸分配到的是在城里机关相当优渥的一份工作。据说也险些分手,最后爸爸托了不少关系,才进膏矿做会计,每次说起这件事,妈妈都会点着他的额头笑说:“你差一点就没有啦!”
那时候什么都是国家包办,据说不少在校情侣生生离散,可算起来,现在大家工作倒是自由了,却好像也没见得比那时候容易多少。
回程路上很是平静,两人都无话可说,只好找点别的乐子,他问吕品:“你会不会开车,我教你吧?”
吕品摇摇头:“我路盲。”
“有GPS怕什么!来!”
他把吕品扯过来,以学车之名行倚香偎玉之实,商务车就这么点好,宽敞,抬抬胳膊伸伸腿都行。更好的是吕品还是个天然呆,饱饱眼福吃吃豆腐她都不太能觉察得出来,车里又开着暖气,吕品早除掉羽绒服只穿件羊毛衫。她细软的发丝撩在他脸上,撩得他心都痒痒了,原来留了二十年的齐耳学生头被他前几日拎到美发院修成BOBO头,露出浅浅半圈莹白的脖颈,还有那再熟悉不过的味道,绵羊奶的香味,还是女人独有的体香?杨焕难以分辨,只是越加心猿意马,不知为什么,吕品陡然僵住身子,耳根脖颈整个刷的泛红。杨焕旋即明白,老大没控制住老二,他到底还是吓着吕品了。虽然他是一点都不介意在荒郊野外天苍苍野茫茫地来那么一回,不过吕品么……杨焕好笑地看着吕品手足无措的模样,明明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又怕太着痕迹反而让他胡作非为。反射镜里那张脸又严肃又羞恼,杨焕其实也尴尬难受,但看到吕品这模样,心里不知怎么就特别开心,很想跟她说一句“接吻不会怀孕啊”。
终于还是被吕品找到个借口,说:“算了,反正我也没车,等有空我去报驾校,从基本功开始学起。”
她说着就从杨焕怀里挣开,回到副驾位上。杨焕也没拦着,一来他浑身肌肉都蠢蠢欲动,二来……他惋惜地叹口气,要真干点什么,恐怕以后吕品再也不敢坐他的车了。
杨焕很辛苦地嗯了一声,吕品还欲盖弥彰地问:“你在哪里学的?现在报班是不是还要排队?”
“我没报班。”
“啊?”吕品一时没明白,“就自己考啊?”
杨焕瞅她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我没驾照。”
“你没驾照!”吕品一愣,意识到杨焕说的不是假话,声调陡高:“停停停停停!”
杨焕被她逼着停下车来,吕品惊得眉毛都竖起来了,“你没驾照你也开车?”
“我这不都开大半年了吗?”
“你没驾照怎么能开车呢?”
“我哪有那个时间去考驾照?”杨焕一脸不可思议,“你知不知道安排个时间多麻烦,等他们安排好我又经常临时有事。耽误了几次,我就懒得考了呗,等闲了再说吧。”
“被交警抓住怎么办?”
杨焕伸手扒开储物格,翻出一本驾照,“八哥的,不过还从来没派上用场。”
交警倒是碰到过几次,只要态度好,基本都能敷衍过去,反正他也没干什么特违法乱纪的事。吕品却觉不可思议,想想杨焕又确实是这样的人,要他安安分分什么都照规矩来,恐怕比叫他死还难受。
她拧着一张脸开始生闷气。
吕品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杨焕后来终于把驾照给考了,花三个小时看看规则通过笔试,又托关系加塞桩考路考。路考那天他还是直接开着车去的,愣是把吕品气得一张脸皱成豹子,不过杨焕很高兴——看吕品生这种无关紧要的闷气,感觉挺好的。
小学的英语考试,他把吕品的卷子原样照抄交上去,吕品得了100,他只有99,他去找老师理论,结果被老师把哪一题的题目和答案在全班同学面前念出来。当时吕品的表情就和现在一模一样。
那一题的题目是:What's your name?
杨焕以“我不进考场很多年”为由,要庆祝考到驾照,请CXO俱乐部成员吃饭。其实杨焕主要的目的还是把吕品介绍给现在的圈子认识,吕品生活圈子极窄,抬头看星星低头写论文,要好的朋友满打满算也就袁圆一个。杨焕心知要吕品和CXO的人打成一片是不可能,但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是有个正式的名分好。况且公司里他和辛然认识最早,也算是最熟,大家便拿他们开玩笑惯了,以前是无所谓,以后要是谁一不留神说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吕品知道就不大好了。
挑的是建外大街上的一家法国餐厅,除CXO俱乐部成员外,也请了几个公司项目组织的经历,算起来十余人,坐一张长桌。公司里都是年轻人,出来吃饭边没那么多讲究,一边点菜,杨焕一边就把诸人和吕品做了个介绍。因都是出来历练过几年的人了,闲聊便也颇融洽,没有让吕品像多年前和杨焕的那些狐朋狗友们相处那么为难。
众人各自单点些牛排之类,其他的东西便是合着点的,先上来的是奶油蘑菇汤,口感嫩滑,慢慢地大家也就聊开来。挨着杨焕吕品的便问些吕品工作近况,其实大家都已知道吕品是学天文的,现在在北京参与航天项目的研发,不过照例仍然要问过一遍后再表示对学术工作者的仰慕。而左静江、夏志远身边的几个人,自然而然不出三句就聊到技术问题和公司今后的方向。吕品侧起耳朵听了几句,也听不太明白,笑问杨焕:“他们平时也这么忙吗?”
“还行吧,有新项目上线的时候会加班加点,稳定下来基本就没什么事了。”
网络方面的东西,吕品就实在不懂,听他们说什么PV或PageRank,也不是是什么。杨焕怕她无聊,挥挥手笑道:“你甭理他们,他们到哪里都这样,该干活的时候都在公司炒股,出来吃饭的时候才想起来活还没干完!”
他话音刚落,就听夏志远抢白道:“那是比不上杨总啊,您吃饭就是工作,工作就是吃饭!”他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和吕品说,“你得把他看紧喽,小心他在外面忽悠人忽悠惯了,回来忽悠你!”
“你甭听他扯淡!”杨焕志得意满,朝吕品笑道:“他才是最大的忽悠!”
旁人平时听夏志远和杨焕斗嘴也习惯了,此时都暗暗发笑,夏志远讪笑道:“外面在谈正经发展,brainstorm,头脑风暴,文盲你知道么?”
杨焕满不在乎地接口:“知道,脑震荡会吗!”
吕品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想,难怪他们的网站在青年人中有号召力,平时工作氛围若也这样融洽,确实是令人身心愉悦。
夏志远被杨焕正掰得呛在当场,杨焕还要趁热打铁,“吕品我跟你说,你看看他刚才那副样子,以后看电视上那些什么CEO啊海归啊什么新贵啊,都这么一个调调,装!你听他刚才说什么了吗?他说我们面临产品过渡期,其实就是上个游戏快饱和了,咱们得赶紧想想什么新玩意赚钱;他还说我们面临严重挑战,就是说最近赚的不如以前多,原因未明!你要是炒股,听到哪家公司的CEO说我们正步入战略型阶段,好家伙,你得赶紧抛,晚一步那不止是套牢,连肉都没得割,只剩骨头!”
“老杨同志,老杨同志,有你这么破坏军心的吗?”
一桌人早被杨焕逗得花枝乱颤,夏志远预备好好和杨焕斗斗,手机却响了,才听几句,就附在左静江耳边说悄悄话。左静江闻言脸色一变,放下刀叉,神色凝重地朝众人稍稍点头便出门而去,夏志远跟在后面,只丢下一句:“我跟左神有点事情要去办。”
吕品悄声问:“出什么事了?”
杨焕脑子里一转,猜想是左静江原来那女朋友的事。听说后来两人也没什么来往,但他常看到左静江独自一人时,对着一条中国结手链发怔——很多事当着左静江的面是不能说的。不过现下他要炮打夏志远,自然不积口德:“所以说感情这玩意啊,处理得不好,就伤身。最近不是有本很流行的中医书嘛,这两个人关系断了吧,伤心,像某人那样时好时坏呢,又伤肝!所以啊,他没法做我这个工种,几瓶酒下来,他五脏俱毁!”
桌上众人因多多少少知道夏志远那档子事,都低头偷笑,独辛然嗤了一声:“你以为你就不伤吗?”
杨焕伸手覆在吕品右手上,笑嘻嘻道:“像我们这种积极向上良性循环的关系,一个为祖国科研事业添砖加瓦,一个努力制造GDP,何伤之有?”
辛然忍无可忍,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可不是,所以伤肾嘛。”
若照平时杨焕肯定要刻薄回去,可现在吕品在,怕说多了让吕品乱想,句他观察吕品最近似乎还未全定心,再出点什么幺蛾子他可受不了了。但显然吕品已经听见这话了,有点气恼地在瞪他,杨焕非常知趣地停止和辛然斗嘴,转而讨好吕品:“唉,你说是不是还缺点什么?”
“嗯?”
“你看这个,之前你不是不让我无证驾驶么?”杨焕俯身和吕品咬耳朵,“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关系,那都是耍流氓!你总不能让我老当流氓吧?”
吕品的脸又涨得通红,老实说,她还真是不太受得住杨焕这个作风,说起话来口没个遮拦——再说下去,谁知道那张狗嘴能吐出些什么来?偏偏旁边又有他的同事,发作不能,只能暗暗拿刀戳牛排,杨焕低头一看,“哟,你怎么都没吃呢?”
“还有血水呢。”
其实顶多只能算血丝,可吕品向来不喜欢吃带血的东西。原来偶尔去吃西餐,叮嘱厨师烤熟一些,一般也没问题,今天这里的厨师,却偏偏说七成就七成,也没个什么买七送三的优惠,实在没法下口。
杨焕急火火地招手叫侍应生:“waiter,把这个,烤熟了再拿过来!”
侍应生有些吃惊地瞪着杨焕,欲言又止地接过那份牛排,杨焕又把鹅肝酱和全麦面包端过来,“先吃点别的。”
吕品被那侍应生望得挂不住,勉强接过,才吃下半片,就听见大步流星的脚步声,一位戴着白色厨师帽的中年男人直冲过来,“这份牛排是谁的?”
旁人全望向吕品,吕品不得不抬起头,讪讪笑道:“我的。”
“小姐,”厨师的眉毛噌的就跳起来,“您这是在侮辱这份牛排!”
“我……”
“我怎么就侮辱这份牛排了?”杨焕和厨师杠上,“这东西是给人吃的,有人爱吃生的有人爱吃熟的,因人制宜不行啊?”
那厨师看杨焕一眼,又冲吕品极严肃地说:“小姐,您要是吃不惯这牛排,今天这份就算你们桌没点过,但是请您尊重一下西餐的饮食文化!”
那厨师大概是个急脾气,还没等杨焕投诉他,他先气冲冲地端着牛排走了,餐厅经理倒是立即跟上来:“先生,对不起,这是本餐厅的规矩,这位厨师是我们……”
餐厅里已有不少人向角落投来异样的目光,吕品羞愤交加,看杨焕一副要和人干架的样子,连忙拉住他低声道:“你跟人厨师讲这个,不是焚琴煮鹤么你?”那经理还在解释这位厨师如何专业,曾拿过什么样的国际奖项,杨焕冷笑一声:“我倒不信了还,把他丢深山野林里,冷的时候他不焚琴,饿的时候他不煮鹤?”经理做餐饮这一行,自然知道客人难伺候,也只在一旁赔着笑低声解释,辛然赶紧刷卡付账,把众人都赶了出来。杨焕还准备教训教训经理,吕品已在前面冲出餐厅,他也只好跟着追出来。
本来好好的一顿“腐败”,就这么不欢而散,吕品和杨焕两人都在车里坐着赌气。吕品诘难杨焕不该一件小事非要搅大,闹得大家没吃好饭不止,还白白被那么多人看笑话。杨焕被她这么一说,更是气上心头,“那又是我错了?”
吕品见他那斗鸡样,连连摆手,“没,没,你没错,我下午还有事,你慢慢兜风,别撞烂人家招牌!”
她说完就下车,另叫了辆的士,杨焕一肚子的火,回去又碰到辛然,摊手找他要钱,“一千零六十七。”
杨焕正窝着一肚子火,“记得记得,我他妈的到哪儿哪儿错,明天加利息给你!”
辛然跟在他身后进电梯,也不搭他的话,只笑想原来还是表哥眼睛准,大约因为他不能说话,所以更多的时间都在用眼睛看——她每每在杨焕这里失意,就去找左静江和夏致远诉苦。夏致远是个近亲疏远的人,总以劝慰为主,顺便鄙视杨焕一顿过过嘴瘾。倒是左静江,明明是她的表哥,却总帮一个不认得的外人说话。他说男人找老婆,无非是要找一个母亲和女儿的结合体,既能得到安慰,又能付出宠爱;就如女人找老公,要找一个父亲和儿子的结合体一样,在外面广阔的世界里为她遮风挡雨,在狭窄温暖的小屋里向她撒娇耍赖。
表哥问她,你究竟算什么呢?不是你不好,而是你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男人其实是能把哥们儿和女人两个词定义得非常明确的。你想和他好,千万别从哥们儿做起,男人会和哥们儿借酒浇愁,不会和哥们儿上床。
辛然起初不信,直到那次她一跺脚去了美国,要杨焕去追她,杨焕果然去了,却是为了跟她说:“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走,那个人应该是我。”
即使当时他已在吕品那里落得心灰意冷,只愿把自己放逐海外,他也不愿意再犯第二次错,永远失去辛然这个好朋友。
辛然苦笑,好朋友——他不好意思说好哥们儿这个词吧?说来也是你自己犯傻,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哥们儿的位置上,然后抱怨他看不到你的好,其实都是你自找的,他这笔账算得清楚着呢。辛然认识杨焕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她看着他慢慢变成熟,甚至学会狡诈,他可以跟她分享一切的制胜秘籍。然后回到吕品这里,杨焕总像未长大的少年,一心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逞强,明明知道前路危险,也要嚷嚷着“这算什么”冲上去,即使打个头破血流,回来也要若无其事地挥挥手说——“小菜一碟”。
就好比现在,现在,辛然清清楚楚地记得,也是在法国餐厅,也是有人抱怨牛排居然带血丝,那时的杨焕什么反应?
杨焕偷偷嘲笑那个人是土包子,带点血丝的牛排就看不下去,来西餐厅作甚?不如去路边买烧饼!
那天恰好有记者在餐厅,Memory网头一年踩着门槛跨进年度领军网站的行列,杨焕也就勉勉强强算个IT新贵了。这新闻虽不至于像娱乐明星那样占据门户头条,但那天的照片在不少论坛疯狂转载,若不是研究所的同事年龄偏大,不太关注这些八卦,否则吕品真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两人的僵持因这一小插曲而演变为冷战,杨焕心里亦恼火不已,原来他倒是一点不忌讳这些记者的——凭白无故给Memory增加曝光率,他高兴还来不及呢!现在却在心里把那记者的数代长辈都问候了一遍,他明明只是想请吕品吃顿上档次的西餐而已,怎么就变成现在这种状况了?
吕品斜睨他的目光,总像在嫌弃他似的。本来吕品已肯稍稍迁就他,比如下班后他在公司加班开会,她也肯过来等他,现在却无论如何不再踏进Memory的办公楼一步。杨焕不是不想多花时间跟她单独约会,奈何Memory网第二期融资计划已提上日程,互联网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一个厮杀场,很可能昨天你还风光无限,明天就因为跟不上形势而成炮灰。这个行业,没有守成者,只能前进,前进,或者死亡。
杨焕在公司忙得鸡飞狗跳,在吕品这边又灰头土脸,值此危险存亡关头,伟大的母亲大人,前来救驾了!
杨妈妈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而上京的,杨焕虽听吕品的吩咐并未向母上大人坦白,但杨妈妈何等精明的人物?儿子每次电话里那种欲言又止,视频时那种喜上眉梢,杨妈妈心想,小兔崽子,你眼珠子一转我就知道你花花肠子是怎么扭的了!当即二话不说,和杨爸爸买了两张卧铺就直接杀将过来。杨焕住的地方,早两年杨爸、杨妈到北京旅游时去看过一回,和合住的夏致远、左静江也都认识,这回过来,CXO俱乐部都闻风而动,因为实在很久没吃过正儿八经的家常菜了。
杨焕装傻充愣,杨妈妈也不动声色,只说:“小焕,品品不也在北京吗?周末你们也不走动走动?叫她过来一起吃个饭吧。”
吕品接到召唤,赶紧来觐见干妈大人,其余众人一看杨妈妈这阵势,立刻宣称加班的加班,开会的开会,吃完饭就各自开溜,留下杨焕一家人和吕品。杨妈妈先支使杨爸爸下楼买水果,自己在厨房收拾,杨焕二郎腿一翘在沙发上看电视,吕品要给杨妈妈帮忙,杨妈妈立刻轰她出来,说她是来做客的,怎么能洗碗?
杨焕憋着一肚子话,想趁机讲和,又怕这时候惹吕品不高兴罪加一等,最后只说:“这都快五月份了。”
吕品两只手又不自觉交握起来,翻来覆去地按手指关节,快五月份了——其实她也知道预研项目完结在即,开始无端地惶恐,也许下个月,也许下一周,景总工就会来和她谈关于以后的事情。究竟什么时候,她心里也没底。
杨焕心烦意乱,老半天又说:“咱们找个时间好好谈谈成不?”
吕品嗯了一声,怕杨焕没听见又微点点头,杨焕整个人立刻跟意念转移似的窜过来挨着她。吕品瞪他一眼,向左挪开一尺,又低声责备:“干妈过来一趟就给你当老妈子的?”
杨焕讪讪起身,进厨房前又俯下身低声道:“那晚上我送你回去的时候再说?”
吕品点点头,只听得厨房里杨焕夸张地叫:“领导啊,您来视察一趟小的怎么敢让您洗碗呢,还是小的来,领导您好好休息休息啊!”
“去去去,你哪回洗得干净?”
“领导,您就给我一次机会吧!”杨焕又低声凑到母亲大人耳边,“妈,你也好久没看到吕品,去跟她聊聊,啊?”
杨妈妈看儿子这一脸谄媚的样儿,无可奈何地把洗碗布、清洁球都交给他,一边叮嘱:“记得用清洁剂洗完了要用水冲两遍!”
其实杨焕单独在国外读了几年书,自理能力相当不错,不过他是有人帮他做时自己就坚决不做,所以杨妈妈总觉得他靠不住。杨焕拿着清洁剂,恭送母亲大人出厨房:“谢谢领导,谢谢领导,谢谢您给我这个洗碗的机会,谢谢您给我这个洗碗的机会!”
吕品忍俊不禁,终于笑出来,杨妈妈也笑,“这孩子,老这么神经!”
杨妈妈拉着吕品开始抱怨北京的天气,四月天一过来,走在路上风沙都是直接向脸上招呼的。杨妈妈端着吕品的小脑袋,左捏捏右摸摸,直夸吕品保养得好,皮肤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白白嫩嫩。等杨焕洗完碗,杨妈妈还要把他拽过来问:“是吧,你看,品品保养得多好?”
杨焕一脸尴尬,虽然他无比想附和母亲大人的说法,却怎么也不敢造次,只好一旁陪着干笑。好在杨爸爸很快回来了,杨焕便提议出去逛街给二老买点东西,算是今年未回家过年的孝敬。几家商场一路逛下去,杨妈妈都在给吕品挑衣服,看见什么都逼着她去试,吕品怎么反驳也敌不过杨家三张嘴。这么逛下来,晚上杨焕送她回去的时候,后座上齐齐整整的全是给吕品的东西。吕品本来就在发愁杨妈妈中午的话题——杨妈妈一直在细细碎碎地和她谈女人早生孩子的益处,偏偏杨焕这会儿还在耳边念叨,问她这二期计划究竟会有多长,她能有多少时间回总控中心,在那边又住在哪里云云。
其实这许多事情也都还没定下来,吕品被问得烦了,索性闭上眼当什么都听不到。杨焕见吕品半天没吭声,觉得不对劲儿,看吕品已扭过头阖上眼,问:“今天逛得累了?”
杨焕停下车,一肚子的话窝着没法说出来,他也知道母亲大人肯定又暗地里表达了将来可以帮他们带孩子的美好愿望——他也不是想逼吕品现在承诺什么,只是,只是一颗心总是悬着。有时候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蠢到家,你花那么多工夫折腾什么轨道测算呢,算那么多天文台要踢你出来还不就踢你出来么?你再努力工作体贴孝顺又怎么样,你家的包子娘亲还是把“陈世美”摆在你前头!
可是明明有我在啊,有我在啊!憋急了的时候,杨焕恨不得扇吕品两耳光,让她看清楚她身后还有这么个依靠,这么一个她不用花费任何气力就可以得到的依靠!
当然也就想想罢了,前路上的车灯点点排开,或明或暗,就像他现在的心情这样起伏不定。想来想去他又缩回来,心道我不要你为我做什么,你给我一句话、一个保证、一颗定心丸就好了。
偏偏吕品这也不肯给他,车堵在在关村南大街上,一步一步往前挪的时候,他听见吕品微不可闻的一声:“杨焕,有时候我还真希望你先变心的好。”
杨焕气得七窍生烟,厉声质问:“你说什么呢你!”
吕品这才睁开眼,有点被吓到的表情,极不自然地笑笑,又不说话了。
她那模样倒好像是嫌他逼得太厉害似的,杨焕更是恼火,“现在说这种话你不嫌矫情么你?”
吕品整个头恨不得都要缩进衣领里去,埋着头说了句“对不起”,又闷声不吭了。
杨焕一掌拍在方向盘上,什么事儿啊这是?偏偏头面又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堵了半天也没个动静,前前后后的喇叭声不绝于耳,杨焕脸上肌肉直抽,最后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我操!”
一路上杨焕都不理吕品,送她到酒店门口,原来每天她都是到了门口就催他掉头,一定不许他送她进去。一般他就在门口等着,看她进了电梯,然后数着时间,数到她房间的灯亮。浅淡晕黄的光漫出来,他仿佛也就满足了,再慢慢地开着车回去,路上还要开着《海上钢琴师》的原声带,自己唱两首小曲,顺便回味方才的good night kiss,这一天才算意满心足。
今天没有good night kiss,他没索取吕品自然不会主动,离着酒店门口老远的地方吕品就说“这里停就好了”,原来他肯定还要赖着往前送,今天他也就真的停在这里。阴着脸看吕品低头往酒店走,好像在看路上有没有蚂蚁别被踩死了似的,杨焕更是郁闷,你低着头干吗,你低着头干吗,我又没欺负你!
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七楼那个房间的灯亮,等杨焕反应过来后心里一沉,生恐吕品出了什么事,跳下车一口气冲进电梯间,才发现吕品还在电梯间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拿食指指尖戳着大理石墙壁,也不知在干什么。
杨焕虚惊一场,没好气地问:“吕品你干吗呢?”
吕品回过头来,诧异杨焕这个时候还没回去,半晌后扯扯嘴角,有点歉疚的模样,“没什么,我……我在想刚刚不该跟你说那些话……”她还没来得及做进一步的解释,已被杨焕一把扯进怀里。他把她整个人往身子里摁,往骨子里揉,恨不能把她整个人都揉烂了,然后在心房里重新捏成她的样子,就把她藏在那里,不让风吹着,不让雨淋着。
“干妈说女人过了三十生孩子不好恢复。”吕品讷讷道。她垂着头,脖颈在电梯间晕黄的光下,泛起浅浅光泽。连每一段细小的绒毛,都显得如斯真切,杨焕的指尖在她粉颈上摩挲,而后埋头到她颈间,深嗅浅吮,那早已在梦里心间萦之不去的淡淡香气。
吕品没太回过神,等杨焕钢筋一样的胳膊稍稍松开才问:“杨焕你怎么了?”
“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都知道,为什么吕品说情愿他变心的话。
也很无奈,杨焕自认为不是个道德品质特别高尚的人,怎么偏偏就看上这么个认死理一根筋的老实人。别人滴水之恩,她就一定要涌泉相报;你关怀她一时,她恨不能卖命你一世——杨焕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那我呢,那我呢?
不过他又不希望吕品拿那种报恩的心思对他,也许瞪他几眼、骂他几句,他心里还好受些。
今天显然母亲大人关怀过头,又让吕品开始愧疚,她在他怀里,肩头开始耸动,极轻微而又忍耐的。杨焕轻抚她的背,“没关系的,你去西昌也不要紧,三年五年也不要紧,四十岁没孩子也不要紧……”
原来口不对心的不止是吕品,杨焕想,这么多口不对心的话,居然这样流畅地从他口里说出来。
吕品的啜泣声断续而压抑,杨焕低下头来,抵住她的额。他想再安慰她些什么,却在这种时候词穷起来,恍惚之间,发现吕品的唇已贴上来。这实在是最好的邀请,杨焕浑身的骨头都飘起来,胸腔里无声地叫嚣着天荒地老的誓言。
吕品的动作只能用“生涩”二字形容,也不是新手了,只是落实到具体细节上就总显得笨拙。可这生硬的主动反而让杨焕说不出的受用,说是劣根性也好,什么也好,他享受这种感觉。在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个时刻,她完完全全属于他一个。过去,现在,未来,她都只有他一个。她整个人窝在他的怀里,哭声断断续续,似乎是压抑得太久,所以释放起来也如此困难。杨焕使尽浑身解数,既是安抚也是引诱,引诱她将这么些年的委屈,通通倾泻出来。
她说:“杨焕,你别对我这么好”,他只说:“不够,不够。”
她说:“杨焕,我怕让你失望。”他说:“只要不是绝望,什么都不算失望。”
他还希冀什么,他还贪求什么?他原来不明白为什么她看《红楼梦》都可以一天吃不下饭,现在却觉得,她所有的眼泪都留在他这里,已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如果能再多一点奢求,他只希望天地洪荒都停驻在这一刻,永不消逝,永不前行。
夜半时分将醒未醒,吕品脸上还现着几分潮红颜色,杨焕伸出手去,顺着她嶙峋锁骨滑下来。以前夏致远总嘲笑他的审美,喜欢的女演员是一色的搓衣板身材,杨焕现在终于醒悟,原来他的审美,很早很早的时候,已经定成这个型了。
起床时吕品又有些手足无措,太久没有这样依偎着醒来,她都不知道手脚该往哪里搁,慌慌张张地问:“昨……昨天……”
杨焕很无可奈何地笑,“放心吧,我爸妈很知趣的。”
吕品脸色微红,杨焕半抱着枕头,一手去拉吕品,拽着她的手又往被窝里伸。吕品嗔骂:“流氓!”杨焕得意地笑,还没来得及把这流氓的罪名坐实,床头柜上的手机却响了。吕品接过来,原来是航天院那边有急事,问她是否有空回去一趟,杨焕拉下脸来,“不是今天请了假的嘛,这《劳动法》还有没有点效力?”
吕品也没办法,匆匆洗漱完毕,杨焕开车送她过去。临下车时他又拉住她,在熙熙人流中拥住她,有点舍不得,有些事忍不住想立刻告诉她,想想终于忍住——人生应该有些惊喜的。他握住吕品的手,出于确认的目的,在她无名指的指根细细摩挲,吕品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好笑道:“赶紧回去吧,等会儿又堵车,晚上一起吃饭!”
杨焕转送去父母住的酒店接他们去拜雍和宫,这是杨妈妈特地要求的,为的是给他算姻缘。杨焕好笑道:“我的姻缘还用算?这不现成的摆在这里了吗?”
杨妈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嫌弃地瞪他一眼,“所以说你真是办事靠不住,你打听过没有,北京的酒店,一直到明天上半年都订满了!你再不着急,再不着急,再这么拖下去,黄花菜都凉了!我昨天中午看那盒子里还有戒指,晚上就空了,送出去啦?”
杨焕额上冷汗直冒,“没……”
“那盒子上面日期都几个月了,你都干吗去了?”
杨焕深感母亲大人的观察力真是世间少有,尴尬笑道:“大小不对,准备这两天拿去改。”
杨妈妈听得真摇头,觉得自己养儿子养了二十几年,怎么养出这样一个傻子,干别的事挺机灵的,一到讨媳妇这事儿上就跟哑了火一样。
杨焕倒是皮厚,任凭母亲大人如何鄙弃,都笑容可掬,“妈,不急,慢慢来。”
杨妈妈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个儿子有时候也是有些闷声发大财的运道。原来读高中的时候成绩平平,谁知他一声不响地复习半年,居然反超吕品好几十分,跟她进了一个学校。恋爱上也是,她还在考虑儿子究竟有没有和吕品挑明,这个小兔崽子居然闷声不吭地就把生米给煮成熟饭了——她头天晚上还在和丈夫讨论什么时候需要开始给儿子进行性教育,第二天就发现得给小兔崽子准备安全套!
咬人的狗不叫啊,杨妈妈忽然整个心里就舒坦了,决定明天逛街的主打方向是婴儿装。
谁知晚上吕品没有回来,下午杨焕接到她的电话,说预研项目有设备出了问题,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加班加点调试,可能这几天都要住在实验室,让他向杨爸、杨妈转达歉意。
吃完饭他再打过去,接电话的人说吕品在加班,手机没带在身上,问他是否有事情转告。
之后再打过去,就没有人接了。
杨焕终于觉得不对劲,袁圆、钱海宁、高工等一干人等一律联系不上,他驱车赶到吕品住的酒店,查问其他房客是否仍在酒店。酒店前台用极诧异的眼神盯着他,留下他的姓名、联系方式后说有消息会通知他,还是没有找到其他任何有用信息。
父母那里杨焕还要小心应付,直到将他们送上回家的飞机,也没有吕品半点的音讯。
他心底破开一个巨大的黑洞,像要把他吞噬,就像许多年前那一回,她说要分手,没有任何征兆的,就切断和他的一切来往。
这一次更加彻底,她直接人间蒸发。
有一瞬间他跌到绝望的谷底,仿佛很多年前的冬天,坐十几个小时的车,穿越东西海岸,看她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抱的心情。
幸而他马上冷静下来,既然连袁圆也联系不到,那就不是个案,想来想去他只好找到周教授,请周教授帮他打探,吕品参加的预研项目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CE二期预研项目的航空器图纸大量外流,疑为国际商业间谍机构有规模有组织地介入,所有研究人员一律封闭排查。
同一时间吕品被审查人员磨得烦不胜烦,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解释,某年某月某日,是否曾在实验室经手某航空器的图纸;某年某月某日,会见何人,所谈何事;某年某月某日,参加何讨论会议,与会人员何人,所议何事。
犹如车轮战,记忆稍有偏差,必被反复查问。
尚有人身自由,不算刑拘,只是没收手机,无法与外界联系。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杨焕的,也不知道他几天没自己消息,又要暴躁成什么样。
审查人员问:“吕老师,你有想到什么要补充的吗?”
吕品摇摇头。
半晌后她问:“航天器的研究不是我们的负责部分,那主要是机械的事儿,我的工作重点在轨道测算——我不明白你们翻来覆去地问我这些问题,究竟有什么作用。你们已经非常严重地影响我的工作进度了,说例行审查,也用不了这么久对不对?”
审查人员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盯着她,仿佛她问了一个很可笑的问题,最后脸上显出讥讽的神色:“吕老师,原来你也清楚,例行审查不用这么费事啊?既然你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那就该早配合我们工作,咱们也不用兜这么大圈子了是不是?”
吕品被他这种口吻闹得一头雾水,花了很久才消化他的意思:“你的意思是,现在对我,已经不是例行审查?”
审查人员冷冷瞥她一眼,之后丢出一沓资料,拍在她面前的办公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