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明嘉靖以来,正阳门外前门大街即是外城最繁华的街道,至于清初,朝廷为了维护皇权的尊严,下了一道严格的禁令,“内城逼近宫阙,严禁喧哗。”故而内城里的人都被迫到外城去找乐子了。
而为了方便内城里那些肯花大钱的达官贵人们寻乐,那些属于高级享受的销金场所,自然也争先恐后地聚集到前门大街两旁去了。
肉市、鱼市、珠市,客栈、货栈、旅栈,茶楼、酒楼、戏楼,娼妓、优伶、相公俱都全了,于是,前门大街不仅殷商巨贾设市开廛,更是酒榭酣饮夜夜笙歌,晨时即起日暮犹不休,一片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的糜烂景象。
尤其一入夜,内城门一阖上,前门大街上更是灯火辉煌、人声沸腾,戏楼妓院间亦是笛声悠扬、锣鼓喧天,真是好一派粉妆银砌的旎旖风光。
此际,晌午前三刻,离著戏园子开场尚有一段时间,三庆园后的胡同里来了一辆小牛车,喀啦喀啦停下来后,先行下来了一位大腹便便的三十多岁孕妇,跟随在后的则是一个二十郎当岁的大姑娘,丹凤眼,五官挺俏皮,怀里还抱著一个小男孩,两、三岁,大大的眼儿小小的嘴,真是可爱的不得了。
“就这儿,”孕妇指指一旁半阖的如意门。“咱们进去吧!虽然挤了点儿,多你母子两人还行。”
跨过门槛,左转穿过月门进外院,见南房倒座有两间,再经过垂花门踏入内院,只一吆喝,一大堆人便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了,姑娘不禁惊愕的直眨巴著眼,这才发现这栋四合院里住了多少人。
十多人是保守估计,怕不有二十来人了,这样还挤得下她和儿子吗?
见孕妇正指著她向那群人解释什么,不一会儿,其中一个四十多岁,模样像是戏班子班主的男人便亲切地笑起来。
“你运气真好,恰好碰上我老婆探亲回来,她呀!心肠子最软了,总见不得别人有困难,我说你就安心待在这儿工作吧!”
是啊!运气可不真好,才不过离开四天,她又回到京城里儿来了!
谁教她跑得那样仓卒匆忙,一心只想尽快离京城远远的,免得被王府派人来追她要回被带走的小阿哥。
可带著一个小娃儿毕竟没有单身一人那么方便,小娃儿也没有在这种七月热天里赶过路,一路上又哭又叫得差点让她对儿子下跪。结果,为了安抚儿子,害她把包袱都给搞丢了,她全部的家当都在里头,身上也不过几块碎银外加几十文而已,这下子该怎么办?
带著一个小娃娃,谁肯收留她给她份工作?
没有人,除了这位戏班子班主夫人,她很大方的提供为戏班子洗衣煮饭兼打杂的工作。
好吧!横竖这种粗活她又不是没干过,只要有得住、有得吃就行了!
“哎呀!搞了半天,还不知道你跟你儿子叫什么名儿呢!”
丹凤眼姑娘蓦而咧嘴一笑。
“我叫小满,这小子,嘿嘿……叫他小日儿就行了。”
改了名字,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第一章
风尘仆仆地返抵京城,胤禄──允禄并没有依照往例先行进宫去向皇上报告此次西宁行的结果,而是直接回到庄亲王府,因为这一遭出远门,他并没有先回府一趟就直接启程上路了,而且一去就是近三个月,他可以想见府里的某个女人会有多愤怒。
“爷,您回来了。”塔布与乌尔泰恭恭敬敬地上前迎接。
“嗯!福晋呢?”
“呃?!”
只这么一声之后,允禄就听不到身后紧紧跟随的脚步声了,他狐疑地回过疲惫的眼,诧异地发现那两个平常恨不得贴在他背后的护卫,竟然落后他好几步远,而且双腿都像生了根似的杵在那儿面面相觑,脸色还不是普通的难看。
允禄眉宇微皱。
“怎么一回子事儿?福晋很生气么?生气得又闹出什么事儿来了么?”
塔布咽了口口水,他觉得不太对劲……不,是很不对劲!
“爷,您……您不在宫里头么?”
两眉顿时打了个结,“谁说我在宫里头来的?”允禄沉声反问。“怎么,皇上没派人来通知福晋,我在四月底便上西宁去了么?”
咚咚两下,塔布与乌尔泰那两颗脆弱的小小心灵同时坠落到最谷底,有那么一瞬间,两人都想掉头落荒而逃……
“你们两个一个也不许动!”
如果不是这一声暴喝,他们真的会跑得比谁都快,但是主子的嘴巴张得比他们的动作还快,所以两人只好僵在半转身面对面看著对方的姿势上,谁也没有胆子转回去面对主子。
“老实给本王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王爷,您……您真的想知道么?”不知道比较好吧?
“说!”
“那……那爷可不可以先保证听完之后不会杀了奴才两个?”
“我可以保证倘若你们不马上说,眼下我就先杀了你们俩!”
呜呜,怎么两条都是死路!
塔布与乌尔泰再次相觑一眼,不约而同地瑟缩著垂下了脑袋,两人依然面对面。
“王……王爷,那个……皇上并没有派人来通知什么,而且……而且……”
吞吞吐吐、嗫嗫嚅嚅地,塔布将打从端午那时候开始所有的事一五一十地全给吐露了出来,这期间,两人都处于最高警戒状态,随时准备拔腿开溜。
“……福……福晋肯定是哭了一整晚,她那两眼才会那般样又红又肿,肿得差点儿睁不开了,可是一大清早儿,她还是不死心地追著问奴才爷您可曾回来了不?奴才回说没有,福晋便咕哝著说男人的心果然不可靠,然后……”
他硬吞了口口水。“然后阿敏济公主又派人来催促福晋尽快把东西挪出爷您的寝楼,说是她们要把公主的妆奁搬进去了。再隔一日福晋就……就……呃,奴……奴才一发现福晋带著小阿哥离开之后,就立刻跑到宫里头去,拜托太监转告爷您。可之后……之后……”
咧著嘴,他看起来快哭了。“之后皇上却派人来通知府里,说是看在爷的分上,不追究福晋私逃之罪,只将福晋与小阿哥之名自宗人府的玉牒上除去,府里不必特意去寻找福晋,这件事也毋需再提,就此罢了。还要……还要府里准备张罗著,一旦爷回来之后,便要替爷与阿敏济公主完婚了。”
说完,两人却还是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变,甚至悄悄一寸寸地蟹行往外移。
虽然某人一声不吭,他们也没那胆子去瞧瞧主子的脸色,可他们还是感觉得到自某人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暴怒之气是多么地凌厉尖锐。
猝然,允禄回身像怒矢般的飞向寝楼,两人犹豫了下,还是迟迟疑疑地跟了上去。
一来到寝室,允禄单掌一挥,精致的房门霎时轰然碎裂成千万片,再踏进去一步,但见满室高贵气派的妆奁陪嫁家私,昂贵又陌生,绝不是那个小家子气的女人会用的东西,而是属于那个死缠住他不放的花痴!
当塔布与乌尔泰“赶”到时,恰好见到主子从寝楼出来,而后便站在楼前不知道在等什么。然不过片刻,他们就明白了。
霎时间,府里所有的人全都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了。
“不准救火!”允禄铁青著脸咆哮。“就算会把整座王府烧光也不准救火!”
所有人都傻住了,可是眼见王爷那一股子狠辣无比,似乎带著血味儿的煞气,谁也不想自找死路去违逆他,只好眼睁睁看著寝楼逐渐融入熊熊的火焰中,夹杂著哔哔剥剥的燃烧声,火苗子随风乱窜飞舞。
不一会儿,红彤彤的烈焰便包围了整栋寝楼,炽热的空气逼得众人窒息地连连倒退不已,唯有允禄始终昂立于最前方,两眼冰冷森然地注视著寝楼木梁开始坍塌、碎落,满天飞扬的火星子飘飘然地落在寝楼两旁的配楼上……
这场火,足足烧掉了庄亲王府整个儿后半部,包括三栋楼、后殿和配殿的一半,以及后苑里所有的花花草草、树木亭阁。
然后,庄亲王即自亲王府里不见踪影了。
***
明代早期,戏班子仍以女戏子为主,尤其是担任正旦的女角,更是威风得不得了,因为她是整出戏的重头人物,少了她,大伙儿都得去吊颈了。然而到了清朝,管你是鸡蛋还是鸭蛋,女人统统只有滚一边儿去煎蛋炒蛋的份儿。
因为清廷禁女戏。
这下子可好,女旦角色该由谁来负责?
没辙,只好拿漂亮的男人来顶缸啰!
所以,戏班子里的男人必定比女人多,而且负责女旦角色的男人个个都跩得不得了,因为够资格演女旦的男人并不多,得够阴柔美貌,得拉得出女人的嗓音和唱腔,还得做得出女人纤细柔美的舞调身段。
女人家自己都不一定做得好,何况是男人?
“……所以说,他会那样跩也是理所当然的啦……”戏班子里另一位打杂的十四岁姑娘小桃玉就爱在工作时叨叨絮絮地说个不停,那张嘴没一刻歇过。
“……谁让他是京城里第一红牌旦角儿,内城里就不知道有多少位王公大臣们是专为捧花艳秋的场而来的,也因为有他,戏园子才肯和咱们戏班子签下长约,大家才有好日子过……除了咱俩。”说著,小桃玉不甘心地使力挥刀剁下鱼头。
“可是那些福晋格格们可都是为了咱们雨弄臣的小生扮相而来的哟!”
“说的也是。”小桃玉干脆放下菜刀,侧过身去睨著”小满”,一副标准六姑十二婆的模样。“喂!小满姊,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带著孩子在外面跑?告诉我,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才怪!
小满──满儿耸耸肩,“失宠啰!”再加一句。“我也不怕你告诉别人。”
“我就知道!”小桃玉兴奋地说。就在身边的事儿,这可比任何一出戏码都来的有趣。“我早就这么猜了,可是……失宠也不至于会沦落到外边流浪呀!难不成你是跟新宠争风吃醋而被赶出来的?”
“才不是,我是自己出来的!”满儿啼笑皆非地瞪她一眼,再继续切洗芹菜。
“为什么?”
“唔……我想我是厌烦了吧!他是……呃,那种名门世家的大少爷,而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姑娘,当然,也不是说我不能适应那种环境啦!但你也知道,愈是豪富人家,不但规矩多,狗皮倒灶的事儿也特别多,尤其是他家,尔虞我诈、乌烟瘴气,愈是想避开、愈是逃不开,一旦真被牵扯上了更是讨厌,不过为了他,我愿意忍耐,可是……”
“可是一旦你失宠了,就觉得没必要再为他忍耐了?”小桃玉抢著接下去说完。
“没错,就是这么一回子事儿,既然他不喜欢我了,我就没必要为了他再勉强自己留在那儿。”满儿承认。“而且,老实说,我也没有办法看著他用以往疼爱我的方式去疼爱别的女人,那我可受不了!”
“那如果他又回过头来找你呢?你会跟他回去吗?”
“不可能!”即使他真的来找她,也是为了孩子。皇族的孩子怎能流落在外?
“我说的是如果嘛!”
“没有如果!”
“告诉人家嘛!告诉人家嘛!”
小桃玉像个孩子似的扯著满儿的手直摇,搞得她没办法继续工作,不禁白眼一翻,不耐烦地说:“不会,行了吧?”长眼睛没见过这么多嘴又好奇的姑娘家!
“为什么?因为你恨他吗?”
真是没完没了!
满儿索性停下手边的工作,转过来严肃地面对小桃玉。
“不,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伤心难过,会,但绝不可能会恨他。可如果他真的是来找我回去,而不是为孩子而来,那必定是因为之前发生的事是误会,而且是某人故意制造出来的误会,既然如此,我若是跟他回去,往后还是会有更多类似的状况出现,对不?而且啊……”她哼了哼。
“他又常常为了工作丢下我三、两个月不管,所以发生那种事的机会更多,而我都得单独面对那种状况。告诉你,我是为了他而留在那种……那种……”她挥著手,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哎呀!反正就是那种很复杂的家啦!我可不是为了听他家人的冷嘲热讽而留在那种地方的,如果他能多一点时间陪在我身边也就罢了,可是在他的心目中,工作比什么都重要,那个人更是天下无敌,我怎么也比不上……”
“那个人?”
“就是……”顿了一下,咳了咳,满儿才又继续说:“某人啦!那个某人只要说一句话,就算是要他上天去摘星星,他也会想办法。而我呢?”她自嘲地哼了一声。“只不过希望他陪我过一天生日,不过一刻钟而已,那位伟大的某人派个人来哼一声,他就跑得连鞋子都掉了!”
“他都不听你的吗?”
“听我的?”满儿嘲讽地大笑三声。“那是不可能的事,除了一件事之外,他没有一次肯听我的,而那件事又是我绝不可能叫他做的事,所以……”
“什么事?”
满儿沉默了会儿,才脸色怅然地低低呢喃,“我想,现在就算我叫他那么做,他也不会愿意了。”
她这样说,小桃玉可不就益发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事嘛!”
只淡淡瞟她一眼,满儿又转回去开始工作了。
小桃玉一看风头不对,连忙换个话题。“好嘛、好嘛!不问这个。那……你说他家人对你冷嘲热讽,他们到底对你嘲讽了些什么?”快要挖到宝了说,小满姊这样一停,不就连玻璃珠都挖不到了?
满儿不理她,见状,小桃玉又开始扯著她的手臂摇过来摇过去,摇得她快“搓火儿”了!
忽地哆的一声,菜刀狠狠地砍入了菜砧里,“他们不敢当面对我说,但是背后的话也是很容易听到的。”满儿咬牙切齿地转过脸来。
“他们说我配不上他,难怪现在失宠了;他们又说,搞不好他原先就不打算宠我多久,因为我们成亲快三年了,我还替他生了孩子,他却从没有带我去见过他母亲;他们还说,他已经喜欢上另一位配得上他的贵族小姐,而且带那位贵族小姐去见过他母亲了!”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压下略嫌高昂的嗓门。
“他为我做过很多很多事,却从没有认真为我考虑过我在那个家的立场,以为只要给我一个名分,我就应该千恩万谢了。可事实上,府里起码有一半以上的下人都看不起我,包括那位包衣大总管在内,虽然我每次都装作不在意,也从不去对他抱怨,但是……但是……”
满儿咬了咬下唇,硬吞下哽咽,可那微颤的嗓音依然忠实地泄漏出她的心酸。
“我很在意!真的很在意!因为我的出身不好,我在娘家已受够了冷言冷语,没想到跟了他之后,依然是同样的状况。所以只要他不在家,我就老想著要逃离那座府邸……”
吸了吸鼻子,“我想,这都是因为他自己一开始就知道自己早晚会对我失去兴趣,所以从没想过要带我去见他母亲,也从不主动带我去认识他的亲戚朋友,更不认为有需要为我考虑太多,因为压根儿就没那种必要!”她恨恨地说。
“可是……可是如果这些都是误会,”小桃玉呐呐地道。“我是说,是另有原因,一旦解释清楚了,你还是不愿意跟他回去吗?”
先自很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给她看,满儿才无可奈何地说:“我说啊!如果半年里头他有五个半月都不在你身边,剩下的那半个月就算在你身边,可他脑子里想的还是某某人交代的事,你的感受如何?”
“哇,这太过分了吧?”
“最可恶的是,那个人生不出女儿,要他把女儿让出去,他居然连考虑一下都不曾就答应了,不管我如何抗议都无效,这样你又作何感想?”
“他……”小桃玉抓抓脑袋。“不喜欢女儿?”
“哈,他连儿子都不喜欢!”满儿忿忿地道。“也不想想那是我生的,他就不能爱屋及乌地稍微容忍一点点吗?明摆著样儿说他不喜欢‘我生的孩子’,他不知道那样有多令人伤心吗?”
“那个人到底是谁,你相公为什么那样听他的话?”
“……他哥哥。”
“哥哥?他真那么听他哥哥的话,不管要他做啥都行?”
“没错,就算他哥哥要他杀了我,我相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闻言,小桃玉不禁吓了一大跳。“喂!这太夸张了吧?”
满儿一本正经地摇摇头。“不会,他就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想回去了,只要有他哥哥夹在中间,我永远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搞不好还得守一辈子活寡,让人嘲笑一辈子。换了是你,你肯吗?”
“换了是我?”小桃玉眨了眨眼,忽地冒出一脸顽皮的笑容。“换了是我,我才不会直接跟他说我不跟他回去咧!我会要求他为我做一件他做不到的事儿,如果他做得到,我才跟他回去,可既然是他做不到的事,那我就可以理直气壮的不跟他回去啰!”
“他做不到的事?”满儿想了想,突然失笑。“我知道了,要他做一个比花艳秋更红的名伶!”
小桃玉呆了呆。“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要他男扮女装耶!还要他唱戏给客人听,摆出女人的娇娆姿态让所有的人欣赏……啊,对!一定要表演给他所有的兄弟姊妹们看,给他那一大堆侄儿外甥们看,给内城里所有的王公大臣们看,给……总之,给愈多的人看愈好,这样就没有人敢说我这个‘庶民’配不上他那个‘戏子’了!不过……”
满儿似乎愈想愈好笑,嘴角开始抽搐,“告诉你,就算……就算是为他哥哥,他也不太可能做这种事!虽然……”说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虽然他很适合……很适合打扮成……成女人……老天,真的很……很适合耶!”
“真的吗?他长得很好看吗?”
“何止好看,他呀……”
听到这儿,厨房外的跨院墙边,一条颀长的人影悄悄越墙而去,厨房里的两个女孩儿却仍旧一无所觉地继续说笑。
是夜,禁城内的养心殿西暖阁案头上多了一封密函,那拉氏嫡妃的寝宫内则少了一位抱养的宗室小格格……
***
卯正,原是皇帝老太爷在养心殿西暖阁进早膳阅膳牌的时刻,然而这回,自西暖阁内传出的却不是传膳的声音,而是皇帝老太爷的怒吼。
“该死!为什么没有人跟朕说?”
这一声咆哮至少震破了七、八个古董大花瓶,十几盏琉璃灯。
“这还用问么?因为没有人知道啊!”雍正最亲近也最信任的兄弟怡亲王允祥放下密函,一脸的惊讶。
“谁也不知道皇考何时给了他那样一道旨,如此一来,皇上就不能任意替他指婚了。嗯!幸好皇上顾虑到可能会引起他的反弹,故而决定先让他与阿敏济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再下旨,否则,届时他拿出皇考的圣旨来拒绝,皇上可就难看了!”雍正愤然地拍了一下桌案。“那现在怎办?他不能不娶阿敏济呀!”
允祥略一思索。“其实臣弟一开始就建议皇上,最好是和十六弟当面商量商量,说明白了让他了解皇上的为难之处,这样……”
“这样他就会答应了么?”雍正满眼怀疑。
“这……”允祥踌躇好半天,苦笑。“依十六弟那副拗脾气,有九成九仍是不会答应。不过此刻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得尽快把十六弟找回来,否则他若是在外头耗个三、五年才回来……”
还没听完,雍正便脸色微变地急道:“对,现在得先把他给找回来,否则老九、老十那边……总之,其他事儿先不管了,你,先去把他给朕找回来!”
“臣弟遵旨!”
待允祥一离开后,雍正的脸色更阴鸷了。
不能指婚?
倘若那个女人就这样找不回来了,那还好办。
可若真的被允禄找回来了……
第二章
风是冷的,呼呼地吹,雪是冰的,毛毛地下,垂悬的柳枝缀满了雪绒,屋檐下也挂著条条冰挂,光是看著,心就凉透了。
不过,某人却觉得那很好吃。
“娘娘,冰冰,冰冰,”大眼儿乌溜溜,小嘴儿红滟滟,小日儿胖嘟嘟的手指著门外檐下那一条条的冰挂嚷嚷著。“小日儿要吃吃,小日儿要吃吃!”
“哪个冰?”满儿漫不经心地瞄了一下眼。“哦,那个喔!好啊,给你吃!”说著,正在替他套上棉袄的柔荑突然伸进他脖子里。“哪!好吃吗?”
“啊!娘娘,好冷喔!”
小日儿立刻又叫又笑地逃开,棉袄穿一半挂在身上好像扎了一条尾巴,满儿探手一抓便抓住了他的尾巴扯回来。
“是你自己说要吃冰的咩!”
“娘娘!”小日儿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睛哀怨地瞅著她,真是像极了某人。
为他穿好了棉袄,满儿笑著捏捏他的鼻尖,再替他戴上虎头帽子,“好好好,待会儿卖栗子的来了,娘买两文钱给你啃,这总行了吧?”最后在他苹果般的脸颊上狠狠亲了一下。
“唔……”小日儿咬著手指头瞄著檐下的冰挂考虑半天。“好嘛!”
“好了,咱们上堂屋去吧!”一把抱起胖嘟嘟的小身子,满儿不由得大大喘了口气,差点被他压死。“天爷,你怎么愈来愈重了!”
小日儿得意的笑了。“伯伯给小日儿糖糖吃,姨姨也给小日儿糖糖吃,还有叔叔也给小日儿糖糖吃。”
满儿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是是是,你了不起,行了吧?”都怪这小家伙实在太可爱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恨不得把他偷回家去当自个儿的宝贝藏起来,幸好她盯得够紧,才没有让儿子被根糖葫芦或糖面人儿什么的给拐了去。
不过,儿子不仅五官像他老爹,脑袋瓜子也跟他老爹一样贼得很,没事到内院里转个圈儿回来,手里便握著两、三文钱给她,说是谁谁谁给他买糖吃,倒让她怀疑究竟是人家拐他,还是他拐人家。
一走出南屋,小日儿便紧紧搂住了她的脖子。
“会冷吗,小日儿?”
“冷!”
“那娘走快点。”
“啊!娘娘,小日儿要吃那个冰花花。”
“娘给你这个热呼呼的吃!”
啪的一声,然后是小娃儿可怜兮兮的呼痛声。
“呜鸣,娘娘,屁屁痛痛,这个不好吃啦!”
***
堂屋内,戏班子里的入全聚在一处了,包括小日儿和一个哺乳中的小婴儿,却犹不足十人,而且个个乌黑著脸垂头丧气,年节的欢欣气氛全然染不红他们的脸。
“……真是太过分了,要走也不早点儿讲,偏偏赶在这年节前的日子里才笑咪咪地吆喝一声走人,还带著好几个角儿一块儿走,明摆著就是要我们好看嘛!”专演老生的田彬愤怒地大骂。
“好了,好了,人各有志嘛!”班主依然是那副好好脾气的模样。“现在问题是,我们的要角都没了,根本开不了戏,所以……”瞄了妻子一眼,他苦笑著停住了。
班主夫人云娘勇敢地挺了挺胸脯。“是这样子的,扬州那儿有个戏班子想上京里来发展,我们同他们说好了,戏园子的约咱们有,住处也挤得下,所以咱们就同他们合了班子,好歹得让戏开得了场,否则就太对不起戏园子主人了。”
“合班子?”
“呃……其实也不完全算是合班子啦!他们的旧班底仍会留在扬州,可他们班主会叫他女儿带著咱们这边缺少的角儿来递补。”
“递补?可那递补的角儿行么?特别是正旦,倘若只是个……”
“行,简直是太行了!”不等田彬说完,班主便脱口赞叹不已。“我还特地上扬州去听了一回他们的戏码,喝!那旦角儿简直是太厉害了,无论是扮相、唱腔或身段,都是我所仅见最完美的一位,而且他不只会昆腔,还会弋阳腔、梆子腔,莫怪不到三、四个月就红透了整个扬州府,人家苏州、扬州那些地儿可是抢破了头要他去上戏呢!”
“真的么?”负责正净角儿的胡月柴一脸怀疑。“那比之花艳秋如何?”
“这个嘛……”班主抚著下巴认真想了一下。“严格来讲,花艳秋至多只有那位金老板的七成吧!事实上,我个人认为京城里还没有一个及得上他的。”
闻言,众人不禁惊愕无比。
“真有那么行?”
“是有那么行。”
“既然如此,那……对方的条件是什么呢?”
班主与妻子相觑一眼,又缩回去了,云娘只好再次挺身为丈夫解决困境。
“很简单,咱们要听他们的。”
“什么?那太……”
“那你们说,咱们还有别的路子可走么?”
这一问,众人顿时哑了口。
听了大半天的满儿这才忐忑地问:“那我们……”
“放心,放心,”云娘忙道。“我们这边的人照原样儿,一个也不会更动,除了后罩房要全让出来给他们那位金老板使用,上房和东厢房给他们戏班子的其他人住,我们住西厢房和南屋,虽然是挤了点儿,但还是可以凑合,对吧?”
满儿放心地松了口气。“我是无所谓啦!有炕让我睡,还有馍馍啃,这样就够了。”只要别让她在大雪天里抱著孩子到外面流浪,怎样都好。
“好,那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他们已经尽快赶过来了,约莫这两天就到了。”
“哦!那……”满儿起身,牵住儿子的手。“我们先去整理房间,小桃玉,你要不要过来和我们一块儿睡?”
“嘎?啊,好啊!”
小桃玉与满儿一块儿走了,班主和云娘默默地注视著其他人,其他人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终于也默不吭声地各自回房去整理自己的东西了,班主和云娘这才相对著叹了一大口气。
他们也不想这样啊!可是环境半点不由人,他们又能如何?
***
一见到那位趾高气昂的钱如诗──先一步来检查一切是否都已准备妥当的扬州班主女儿,这边戏班子里的人就有预感往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太好过了,瞧她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好像她就是那位红透扬州府的名角儿似的,其实,她也不过是替那个名角儿打杂的。
“罩房还不够干净,再去打扫一遍!”钱如诗傲慢地说。“还有,你们有谁会做桂花糖粥和瓜姜鱼丝?”
咦?好熟的菜名儿!
满儿疑惑地举起手。“我会。”
“那还不赶紧去准备著,待会儿间场休息时,金老板的女儿要喝粥,金老板要吃鱼。”
欸?间场休息时间就要吃?
一听,满儿急急忙忙掉头就跑。现在还买得著瓜姜吗?
“金老板真要一到这儿就上戏?”班主忙问。
不屑的眼神斜了过来,“请问你们几天没上戏了?”钱如诗的口气更是轻蔑。
“呃,这……”班主尴尬地苦笑了下。“七天了。”
“这不就结了?为了你们戏班子的名声著想,不赶紧开戏哪成?说到这,你让戏园子做宣传了没有?”
“做了!做了!两天前就做了!”
“两天前?”钱如诗皱眉,旋即展开。“好,有做就行,只要金砚竹金老板上一天戏,自然会有人替他宣传。”
不久,扬州戏班子的人终于及时赶到了,他们直接上戏园子去,个个都在马车上头上好了妆、换好了戏服,一下车就跳上场,连口气都来不及喘,鸡飞狗跳得差一点点就赶不上了。
听班主说得好了不起,戏班子里的人自然要去“验证”一下,于是霎时间,不管有戏没戏,四合院里的人走得一个不剩,连小日儿也给班主顺手拎走了,仅只留下满儿与瓜姜鱼丝奋战不懈。
“小满,做好了吗?”
“做好了!做好了!”
“那你快给送过去吧!”抱女儿回来哺奶的云娘催促道。“顺便瞧瞧那个金老板的戏,真是……真是……唉,没得话说呀!”
一听,满儿更是好奇得不得了,到了戏园子把粥和鱼交给钱如诗之后,立刻跑到前头去和班主他们一块儿看戏。
凭良心讲,她压根儿不懂什么戏呀曲的,但终究在戏班里生活了好几个月,才多少认识了一点。可即使是她这种半吊子的半吊子,都不能不承认台上那个金砚竹真的是很不赖,的确是花艳秋远远及不上的。
瞧他那美丽动人的扮相,高贵端庄又风情暗藏,还有那比真正的女人更为圆润细腻的嗓音,以及流畅典雅的咬字、撩拍与唱腔转韵,更别提他那柔软优美的作功,一个玉兰手,一个流云甩袖,真个极尽柔美之能事,简直把个崔莺莺给演活、唱活了,更令人难以相信他竟是个大男人──除了他那过于高挑的身材。
“【混江龙】……池塘梦晓,兰栏辞春……蝶粉轻沾飞絮雪,燕泥香葱落花尘……系春心情短柳丝长,隔花阴人远天涯近……看消了六朝金粉,清减了三楚精神……”
“好!好!”
“好嗳!”
耳闻班主与客人的哄堂喝采声,满儿转眸瞥向戏台前的座位,发现今天来的客人实在不多,大概是其他戏园子都客满,没得去,只好往这儿来瞧瞧。
老实说,她对客人懂得倒比戏曲儿还多,单见他们个个一脸惊艳赞赏又专注陶醉的神情,她就知道他们不但明儿个还会再来,而且会拉更多的人来,不用两天,这家戏园子肯定爆满!
“【越调.斗鹌鹑】……云敛晴空,冰轮乍涌……风扫残红,香阶乱涌……离恨千端,闲愁万种……”
“好,好,真是太好了!”班主的眼泪几乎快掉下来了。“甭说他那凄美的唱腔将崔莺莺那股子幽怨的心思完全表达了出来,光看他的眼波流转,哀怨的表情与身段作功,就可以强烈感受到崔莺莺有多无奈,花艳秋就没办法做到这一点。嗯!我敢担保,用不上一个月……不,十天就够了,十天之内他就会红透整个京师了!”
真这么厉害?
满儿瞄了班主一眼,再眺向戏台上,就在这时,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她竟然觉得台上的崔莺莺似乎自远远的那一头特意看了她一眼,她甫始一愣,耳际又听得班主的咕哝。
“不过,听说他下戏后的脾气不是很好,个性很冷漠,相当不容易伺候,不容易讨好,希望不会出什么问题才好。”
“班主没跟他谈过?”
“没有,我是跟他们班主谈的,并没有见过金老板下戏后的模样,不过肯定长得不错。”
说的也是,否则仅靠化妆,哪能妆扮得如此美丽。
“咦?小日儿呢?”
“睡著了,我让田彬抱他回去交给云娘了。”
“哦!那……”犹豫了下,满儿还是敌不过强烈的好奇心,决定跟著大家留下来看看那位金老板的庐山真面目,领教一下他的坏脾气。“我留下来可以吧?”
班主笑了。“可以啊!横竖云娘要哄孩子睡,也不能再来了,你就留下来没关系。我想大家伙儿都一样,明明晚一点回去便可以见著,可就是想快点瞧瞧那位金老板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
满儿耸耸肩。“祗要够气死花艳秋就行了。”
班主再次失笑。“你都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生气呢!”
两眼往上一翻,满儿嗤笑一声。“哪可能不生气,他平时就拽得二五八万的,大家还不都是在忍著,可没想到他还是跳到别的班子去了,偏偏选在这种时候,如果可以,真的很希望能让他尝尝骄者必败的滋味。”
看回台上,“会的,他会的,”班主慢条斯理地说。“只要有这位金老板在,花艳秋必定会尝到悔不当初的滋味儿!”
***
金砚竹一下戏,众人立刻涌向后台戏房,包括看戏的客人、这边戏班子的人,还有戏园子的主人,可是远远的,大家伙儿才刚瞧见背对著他们坐在梳妆怡前卸发钗解步摇的金砚竹,就被傲慢的钱如诗给挡在戏房外头了。
“对不起,各位,金老板不喜欢受到骚扰,请各位收敛一点!”
说完,她吩咐两个人守在戏房门口,自己则大剌剌地来到金砚竹身边,亲密地低头对他说话──好像故意做给人家看的。
“金大哥,这会儿他们不会吵你了,你可以……咦?为什么?你以前不是都自个儿……那可以由我来替你……”她忽地脸色微变的退后两步。“好好好,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去叫她,我去叫她!”
然后,她不甚甘心地转过头来瞪住满儿。“瓜姜鱼丝是你做的吧?”见满儿点头,她招招手。“过来,金老板要你替他卸妆!”
“欸?我?”满儿惊愕地指住自己的鼻子。
“对,就是你,还不快点过来!”敢情她打算把怨气都发泄在满儿身上,钱如诗的口气很明显的愈来愈恶劣。“别忘了你们全都要靠他吃饭,就算他要你跪下来舔他的脚丫子,你也得乖乖听命,明白了吗?”
丹凤眼儿一眯,满儿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班主便把手按在她肩头上,回眸一瞧,班主脸上满是歉然;她倏忽笑了,还对班主挤挤眼,再迳行到金砚竹身边“报到”。
“金老板,请问你要先卸妆,还是先舔脚丫子?”
这边的人差点失笑,钱如诗则脸色一变要发飙,却见金砚竹已经把卸妆的布放进满儿手中,然后徐徐转向她,他的眼睛是合上的。
满儿耸耸肩,开始替他卸妆。
原是有点漫不经心的,只好奇他的真面目到底是如何?可是卸著卸著,她的丹凤眼却愈睁愈大,瞳眸里一点一滴逐渐填满不能置信的表情,手上也跟著愈擦愈快、愈擦愈粗鲁,最后,她简直像是在抹桌子似的用力擦过去,然后,她僵住了。
金砚竹徐徐打开双眼,又圆又大的瞳眸似纯真又冷漠。
她抽了口气倒退一步,差点昏倒。“你……”才脱口一个字,她突然又站了回去,慌慌张张地拿起梳妆抬上的白粉胭脂,打算再把妆给抹回去。
众人甫自一愣,金砚竹已抓住她的手。
“你想干什么?”
满儿又僵了一下,旋即咧出又呆又蠢的傻笑。“我……我帮你上妆?”
“我才刚下妆。”
“是吗?那、那……”她咽了口唾沫,“我可以走了!”语毕,即转身要逃。
“还想逃?”金砚竹迅速起身自后亲匿地抱住她的腰,并在她耳际呢喃,“你不想要你女儿了吗?”
这一转过身来,金砚竹恰好正面对上所有的人,扬州戏班的人早就认识他的真面目了,只对他竟然会莫名其妙地突然抱住女人而感到诧异不已。然而,这边戏班里的人瞬间便看傻了一片眼,甚至有人失声叫了出来。
“欸?小日儿?”
大一号的小日儿。
不同的是,小日儿总是笑咪咪的可爱得不得了,而眼前这位大一号的小日儿脸色可是冷漠阴沉到极点,若是走出门外,头一个结冰的肯定是他那张脸盘儿。
“咦?梅儿?”满儿惊呼,身子不能动,只能用力把头往后扭。“可她不是已经被……”
“在那儿……”金砚竹把她转个方向推向墙边的一张小床,上头正睡著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儿。“哄了她好几个月,现在我把她还给你了,你自去哭吧!”
他倒是很了解满儿,一瞧见那女娃儿,她果然哇的一声便扑过去抱著小女娃儿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那小女娃儿倒也厉害,这样居然还能继续睡,想是早已习惯这种“喧嚷”的环境了。
而金砚竹则若无其事地回到梳妆台自行卸下发套,任凭众人看得满一头雾水。
“金大哥,她到底……”钱如诗更是一脸的又妒又恨。“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出去。”
“咦?可是金大哥,她……”
“出去!”
“但,金大哥,”听得出来钱如诗有多不服气、多不甘心。“你总要先告诉我,她是……”
“出去!!!”金砚竹蓦地回身大吼。“你们统统给我滚出去!”
猝然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搭配他那一脸凶残暴戾的表情,不用再多半个字,霎时骇得众人尖叫著争先恐后逃命出去,只剩下满儿抱著女儿偷眼觑著他更衣。
好半晌后,她才鼓起勇气问:“你……你为什么出来唱戏?是……是皇上又交代给你什么工作了吗?”想想,那个皇上实在太“伟大”了,居然能让他做这种她原以为打死他也不会做的事。
金砚竹停下更衣的动作,冷冷地注视她好半晌。
“你忘了你自个儿说过的话么?”
“嘎?”满儿一脸茫然。
“去年七月底在你住的四合院厨房里,你告诉那个小桃玉的话。”
“呃?”仍旧茫然。
见她居然忘得一干二净,金砚竹眼里又开始乌云密布了,隐隐好像可听见雷声隆隆。“你说,若是要你回到我身边,我就得做一个比花艳秋更红的名伶。”他咬著牙根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来。
满儿呆了呆,继而失声大喊,“咦?你怎么知道?”旋即又很多余的加了一句,“可我那时也只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的嘛!”
瞳眸一寒,“你说什么?”金砚竹语气阴森森地问。
“嘎?啊!不是,不是,”瞧他脸色不善,满儿慌忙做补救。“不是随便说说的,是……是很认真的,对,好认真好认真的!对,对,没错,就是这样!”
寒色消失,金砚竹点点头,继续更衣。
“两个月内,我会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过我的戏……”
“咦?为什么?”满儿再次脱口问,可一见他又怒眼冲冲地瞪过来,赶紧又改口道:“啊!对,对,得让全京城的人都来看过你的戏,对,一定得这样,非得这样不可!”但是……
为什么非得这样不可?
该死!她那时候究竟还说了些什么呢?
“可是……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变心了,嫌她碍事了吗?
金砚竹再一次停下穿衣的动作,可这回他两眼并没有看她,而是盯住拎在手上的马褂。
“去年四月底……”
“嗯?”
“……我就不在京里了……”
“欸?!!”
“……直到七月中,我才自西宁回来。”
傻了半晌,终于把这些字眼完全消化完毕之后,满儿才蓦而跳将起来。
“你是说……你是说那完全是那个混蛋皇上搞的鬼?”
金砚竹不语,兀自穿上马褂,再坐下去换靴子。
“可恶,害我白流了好几桶盐水!”满儿咬牙切齿地低咒再大骂,“还有,这也要怪你,为什么到西宁去不通知我一声?”
金砚竹依旧不吭声,穿好靴子后,他默然起身来到她面前,俯眸静静凝视她片刻。
“你觉得让京城里的人都看过我的戏还不够么?”
满儿愣了愣,旋即恍然他永远不会正面向她道歉,这就是他的另类道歉方式。
“呃……应该……应该够了啦……”其实,直到现在她仍然想不起来,究竟为什么他得让全京城里的人都看过他的戏才行?“那个……我倒是很意外,没想到你竟然会唱戏。”
“皇考喜欢听戏,”金砚竹主动自她怀里抱去女儿,这又让满儿惊愕了好半天。“所以,我们兄弟每个或多或少都有学过戏。”
“也就是说,你早就扮过女人了?”
“没有,旦角儿都是由太监负责的。”
“欸?可是你扮得真的很棒耶!”
金砚竹不说话,举步往外走,满儿忙跟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小七儿。”
哎呀,对喔!她怎么给忘了小七儿那条天桥地头蛇了!
“那现在还有谁知道你在唱戏吗?”
“没有,不过很快大家都会知道了。”
“但是……”堂堂庄亲王爷是个名旦角儿,这像话吗?“你真的要这么做?”
“这是你要的。”
她要的?
可是……可是那已是半年前的事了,除了几句比较特别的话,譬如要他去扮女人唱戏──之外,她早就忘了那时候到底说过些什么了呀!
她暗暗哀声叹气不已,可即使是这种时候,她还是压不下女人家的小气心态。
“如果皇上也让你来扮旦角儿,你肯吗?”
金砚竹冷哼。“除非我死!”
是这样吗?满儿唇瓣悄悄绽起得意又满足的笑。
够了,这样就够了!“那个……我想你……呃,你不必再唱下去了,我会跟你回去的。”来吧、来吧,感激涕零吧!
不料,金砚竹不但毫不领情,甚至拿奇怪的眼神瞄了她一下,才淡淡地回了她一个字,“不。”
满儿愕然一呆。“呃?为什么?”他那么喜欢唱戏吗?
“因为你说过的话。”
又是她说过的话!
可恶,她到底说过些什么鬼话呀?
第三章
满儿居然是金砚竹的老婆,这事自然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特别是那个钱如诗,简直震惊得快恨死了──她盯了半年的肥羊居然早就有了主儿了!
不过恨归恨,戏还是得唱下去,诚如班主所预言,打从第二天开始,戏园子里就场场爆满,有人要“看”,有人要听。不过三、四天后,便有内城里的人慕金砚竹的大名而来了。
自后台往戏台前偷觑,“他们死定了!”盯著正对戏台的头等座,满儿咕哝著转回后台戏房。
“小桃玉,你还记得半年前咱们谈过关于要让我家老爷扮戏伶的话题吗?”
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可能,那日里,肯定是有某个无聊的家伙躲在墙壁角偷听,所以某人才会想不开的去当戏子,可恨的是,说的人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偷听的人却一个字也没给她忘掉!
“当然记得呀!”正与小日儿玩得不亦乐乎的小桃玉漫不经心地回道。“而且记得很清楚。”自己的事她不一定记得牢,可他人的八卦她想忘也忘不了。
一听,满儿不由得精神一振,“真的?”连忙一步跳到她身边去,顺便把女儿丢到小床上交给儿子去陪她玩。“来,快告诉我,那天我们到底说了些什么?特别是我,我到底说了些什么?”
“呃?从头至尾全部吗?”这就要稍微想一下了。“嗯……我看看,好像……啊!对了,一开先是……”
待金砚竹这日的戏码【琵琶记】将近尾声时,满儿已经弄明白,为什么某人非得让全京城的人都欣赏到他精湛的唱腔功力不可了。
她有点感动……不,是好感动!
难怪他会不惜丢进脸面做这种坚持,难怪他一个大男人会不辞辛劳地把女儿带在身边养著,难怪……
真可恨,为什么他总要做到让她想唏哩哗啦地大哭一场的地步呢!
“我说,小满……呃,不,满儿姊,我记得你过年后就该是二十一?”
“没错。”
“那金老板可不就比满儿姊小啰?看上去他顶多十八、九岁而已嘛!”
当再次获得满堂喝采的金砚竹被众人簇拥著进戏房里来时,恰恰好听到满儿嚣张至极的狂笑声。
“顶多十八、九岁?哇哈哈哈……老天,这话要是被他听到,他肯定非气爆不可,居然愈老愈回去了,真是太悲惨了……哈哈哈……告……告诉你,赶过完年,他……他老人家就已经是个年岁上三十的……高龄老头子啦!”
“我听到了。”
笑声喀嚓一声切断,满儿险些咬断自己的舌头,转眸一瞧,冷冷的眼正冷冷地对著她,“啊!老……老头子……呃?不对,老爷,咳咳,您下戏啦……”她尴尬地打著哈哈。“我……我来帮您下妆如何?”
“不必,我自个儿来。”冷冷的,老头子拒绝了。
“哦!”满儿吐了吐舌头,赶紧躲到一旁去和儿女相依为命。
接下来,所有的角儿们都各自忙著下妆换衣服,没戏分的人就帮忙收拾,戏房里人挤人一团乱,唯有往常负责一切杂务的满儿闲闲无事干,因为金砚竹只许她伺候他一个人。
现下他是大牌名角儿,谁敢不听他的?
“爹爹,抱抱!”
哎呀,小兵丁又叛变了!
满儿抱著女儿瞅著打从有了爹爹就不要娘娘的儿子,心里头有那么一丝小小的吃味儿。
“待爹下妆换过衣服后再抱。”
呀哈!这更难得,老爷子居然能如此平心静气地对待他最“痛恨”的儿子,真是实属难能可贵也!
想也是那日里挖墙角偷听的后遗症。
再见往常一刻也静不住的儿子竟然乖乖站在一旁等候,满儿更是感慨万千。以往儿子收了叔叔伯伯阿姨们一文两文的买糖钱总会交到她手里,可这会儿他却全数孝敬给了他老爹爹。
呜呜,害她少了一份外快!
金砚竹总习惯先至屏风后更衣,再卸发套、头饰,最后下妆,这会儿,他已经即将下妆完毕了,突然,戏房外传来一阵喧扰声。
“不让见金老板?娘儿们,你可知道爷儿们是打从哪里来的么?”
“对不起,各位,无论你们是谁,我忙金老板一概不见。”这是钱如诗千篇一律强硬的回答。
“说的这甚么话,我们是内城里来的,他敢说不见?”
“内城?呃……”头一回,钱如诗有点畏缩了。“这个……各位大爷,真的很抱歉,我们金老板下戏后是从不见客的。”
“喝!你们金老板可真大牌呀!要捧他还得瞧他的脸色?好,你去问问他,咱是内务府员外郎他见不见?若这还嫌不够,当今皇上的皇弟二十爷,还有恒亲王的世子他见不见?”
老天,是皇亲贵胄!
下一刻,钱如诗便慌慌张张地撞进戏房里来了。
“金大哥,他们……他们……”
冷冷的,“让他们进来。”金砚竹连眼皮也不撩一下,继续卸他的妆。
有这么一句话,原已经够拥挤的戏房里又加进来好几个人,当先两个年轻人俱是一身貂皮马褂厚呢长袍,后头一个三十多岁的锦袍瘦汉子,还有四个侍卫大汉,仅只一个挥挥手,好几个人便被他们赶了出去。
“哪一个?”瘦汉子一进来即趾高气昂地吆喝著。“你们金老板是哪一个?居然这般……”可惜没有机会让他威风个够,就被那两个年轻人比他更大声的惊呼给打断了。
“十六嫂(婶儿)?!”
两对错愕的视线共聚于同一处,只见满儿两眼紧张兮兮地瞄著金砚竹,双手则拚命甩手暗示他们赶快逃命,可惜他们没一个懂,兀自惊讶地打量她。
“你怎地会在这儿,十六婶儿?”
“不对,弘升,她已经不是十六嫂了。”不过三、四年过去,今年十九岁的允祎却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单纯爽朗的少年了。“忘了么?四哥不但早已将她自宗谱中除名,而且只等十六哥回来,四哥便要让十六哥与阿敏济完婚了。”
“可是……”弘升犹豫著。“十六叔不也因为这事儿气得把庄亲王府烧了一大半么?”老实说,以个人观点而言,他还是比较喜欢满儿。
“那又如何?四哥决定的事儿,十六哥难不成敢抗旨?何况这女人根本就配不上十六哥,”瞄著满儿的眼神更是轻蔑。“你可知道,她不仅仅是个平民而已,阿敏济还偷偷告诉我,这女人是她娘被贼人强暴之后所生的杂……”
话还没说完,人影倏闪,一声惨嚎,允祎已然飞跌到墙壁角落里砰然撞下好大一片墙灰,金砚竹则满身杀气地卓立在他跟前。瘦汉子与侍卫们一惊,正待上前救驾,不料又听得弘升世子的惊叫。
“十六叔?!”
双眸煞气凛然,金砚竹居高临下地俯视允祎,“再说一次,”语声里更是透著说不尽的冷酷与残佞。“允祎,‘请’你再说一次,好让我有‘正当的理由’杀了你!”
“不、不……十……十六哥……”允祎两颊肿得老高,外加满嘴西瓜泡沫汁,惊恐地拚命摇著双手往后瑟缩。“对……对不起,我……我错了,请你……请你饶了我吧!十六哥……”
“饶了你?”金砚竹冷哼。“带满儿回京那一年,我便已慎重警告过你们了,你们尽可以嘲笑我,可若是胆敢说一句对满儿不利的言词,我绝饶不了你们,而你,刚刚……”
“我还没说完!”允祎惊惧地失声大叫。“那不算,我还没说完,我还没说完呀!”
神情更冷厉。“对我来讲,那已足够了!”
一旁的弘升终于发现十六叔是真的想杀死二十叔,他不禁机伶一颤,“不要,十六叔,请您饶了二十叔吧!他……他还年轻不懂事,难免会说错话,就这么一回,请您恕过他吧!”说著,赶紧往满儿那儿送过去求救的眼神。
满儿叹了口气,把女儿交给张著大嘴直发怔的小桃玉,悄然过去拉住金砚竹的手臂。
“爷,再怎么说,他也是你弟弟嘛!不要因为我而真的杀了他,否则你教我何以自处?这样一来,我就真的不好再待在你身边了呀!”
金砚竹蹙眉瞄了她一眼,冷哼一声后即回到梳妆台前,满儿连忙挥手要弘升赶快带允祎离开;忙不迭的,弘升立刻指挥几个护卫扶掖著允祎先行,他随后也要逃之夭夭……
“弘升。”
甫一脚踏出门口的弘升浑身一震,胆战心惊地回过半脸。“十……十六叔?”
“叫他们每一个都来看我的戏──内城里的每一个,一个都不许漏,哪一个敢不来,我饶不了他!”
呜呜,怎么每次都把这种烂差使丢到他头上来?
“是,十六叔。”弘升沮丧著脸离去了。
瘦汉子迟疑半天,终究没敢就这么闷不吭声地悄然离开。“奴才告退,十六王爷。”就算他再鲁钝、再愚蠢,光从他们的对话中也听得出来跟前的金老板到底是哪位主子了。
“你也想让我杀了你么?”
瘦汉子抽了口气。
“不不,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奴才告退,十六王爷、十六福晋。”
“滚!”
不过晃个眼,适才还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闲杂人”等全都溜得一干二净,可戏房内却依然毫无半点声息,每个人都只呆呆的看著”金老板”把妆卸干净,然后抱起始终乖乖等在一旁的小日儿,两眼望向满儿。
“回去了。”
“是,老爷。”
满儿自小桃玉手里抱回女儿,如同儿子一样乖巧的伴同金砚竹离去了。而戏房内却仍旧静默得仿佛内无半人。
直至良久良久后,才有人哑著嗓子挤出声音来。
“天天天……天哪!他他他……他是庄亲王爷!”
***
“三庆园名旦角儿金砚竹便是堂堂庄亲王爷,每个人都得去看他唱戏,否则脑袋不保。”
一句“传言”,惹来北京城里一片混乱,三庆园差点爆破,大家争先恐后的去听金砚竹唱戏,就怕没来得及看脑袋便得搬家。
不过,听完了戏,他们也不能不承认,金砚竹唱得还真是好得没话说!
两天后,金砚竹甫上戏,后台里来了个人,一个高高瘦瘦,满脸亲切和蔼的笑容,那身高贵气质却不容小观的中年人。
这一回,钱如诗的两眼可就睁得够大、够亮了。“请问您是?”她小心翼翼地问。
高贵中年人倏地咧嘴一笑。“我排十三。”
十三?什么十三?
钱如诗正自满头雾水,戏房里的满儿便惊讶地迎上前来。
“十三爷?”怎么看起来比皇帝还要老?是因为他蓄了胡须吗?
高贵中年人──允祥笑咪咪地颔首。
“十六弟妹,咱们没见过,你可认得准呢!”
满儿耸耸肩,赶忙往里肃客,边暗自咕哝著,“这位不晓得是来损我的,还是来嘲笑我的?”
她的声音够细,但允祥还是听见了,深深注视她一眼后才向小日儿瞧过眼去。
“哟!这位可爱得不得了的小家伙肯定是十六弟的小阿哥弘普了,嘻嘻!跟十六弟小时候一模一样呢!呃,还有那位,是梅儿小格格么?”
“是梅儿。”满儿朝戏房里其他人使了个眼色,那些人立刻默默地退离戏房,她这才转身跟允祥面与面对上。“十三爷,我猜您今儿个不是来听戏,也不是来看爷,而是来找我的吧?”
允祥仍是笑咪咪的。“哦!十六弟妹为何这么说?”
过去抱起梅儿坐下,“我也在内城里待过,有些事就算我不想知道,还是会有人告诉我,譬如皇上与十三爷的关系……”满儿抬眸直视允祥。“请问十三爷,您是来劝我离开爷,还是来杀我的呢?”
闻言,允祥不禁哈哈大笑。“十六弟妹,我要说,你知道的不够顶真。”
“怎么个不顶真法?”
允祥停下笑声,低头,瞧见小日儿正在拉扯挂在他腰带上的玉佩,“你喜欢么?”小日儿拚命点头,他毫不犹豫地解下来递给小日儿。“那就送你,当是十三伯的见面礼儿吧!”
“十三伯?”小日儿似乎有点困惑。
“嗯!真乖。”允祥也抱起小日儿坐到一旁去,依旧那般亲切随和地对满儿笑著。“十六弟妹,我今儿个来只有一个目的。”
“十三爷请说。”
“我想知道十六弟究竟为什么会跑来唱戏?而且还逼著大家一定要来看他唱戏?”允祥叹了口气。“你可知道,现在内城里已乱成了一片,来了怕四哥生气,不来怕十六弟生气,那些王公贝勒爷儿们还真是左右为难呢!”
一听,满儿不禁浮起满面尴尬。“呃,这个嘛……老实说,应该要怪我吧?唔……不对,这也不能完全怪我……”
“十六弟妹可以说与我听么?”
踌躇了下,“好吧!其实我也为这事头大得很呢!”满儿毅然道。“这,该从去年爷到西宁时说起吧……”
要说的话虽然不算多,但中间她还得停下来替女儿换换尿布,再停下来喂喂两个小家伙吃东西,这样说说停停的倒也花去了不少时间。
“……总之,那时候我真的只是开开玩笑的随便说说而已,谁想到他会躲在那儿偷听,还当了真,现在我想翻词,他就抢先翻脸,我说够了,他就说还差得远,一句话不对,他就摆脸色,那我也只好任由他去啰!”
“原来如此……”允祥喃喃道。“这样一说,真要怪十六弟妹你么,也不能完全怪你,要怪只能怪所有的事情好巧不巧地凑在一块儿造成了这种结果。不过……真没想到十六弟对你这般痴呢!”
双颊微赧,“我自己也没想到。”满儿坦承。
允祥略一沉吟。“十六弟妹。”
“十三爷?”
“待会儿能让我跟十六弟单独谈谈么?”
***
回到戏房里,瞧见里头只有一位笑吟吟的允祥在,金砚竹居然丝毫惊讶的表情都没有,甚至是无动于衷的,仿佛原本就该是这种状况。
“十六弟,真不错呀!”
“假么三道!”金砚竹冷哼著到屏风后更衣。“你也没到前头去听戏,说什么不错!”
“十六弟,这你就说差了,二十几个兄弟里,原就是你在这方面最行,你能唱出什么样的戏,十三哥我也早就清楚了,记得皇考还曾要你编过曲儿呢!至于这会儿我说的不错是……”允祥戏谑地对自屏风后出现的金砚竹挤挤眼。“你的旦角儿扮相还真是不错呀!”
冰冷地横他一眼,金砚竹漠然坐到梳妆台前摘下发套。
“你今儿个究竟是来干啥的?嘲笑我的扮相?”
笑容敛去。“你不能退一步么?”金砚竹开门见山的问,允祥便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的真正来意。
金砚竹冷笑。“哪一步?”
“阿敏济,她比较适宜作你的福晋;至于满儿弟妹,只要你疼她,侧福晋对她来讲应该也是一样的。”
金砚竹冷眼斜睨过去。“十三哥,你也瞧不起满儿么?”
“不,我没有,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人。不过……”允祥迟疑了下。“你也应该了解皇上的脾气,他是个锱铢必较、有仇必报的人,他容不下有人能够威胁过他而又安然无事,更无法容忍有人不服从他,倘若不是他曾应允过你绝不动弟妹,他早就……”顿了顿。“总之,你只要让他这一步,他就不会再找弟妹的麻烦了,这不顶好?”
漠然地,金砚竹兀自对镜卸妆。“皇上革了我的三爵,除了我的宗籍么?”
“当然没有!”允祥大不以为然地脱口道,似乎觉得他会这么问实在是很不可思议。“你该知道,对年羹尧、对隆科多舅舅,他的信任是有限度的,在朝廷之上,他真正信赖的人只有我,而在无人知晓的背后,也唯有你足以令他付出绝对的信任,并依赖你来替他解决一些不宜搬上台面的事。十七弟可以帮我的忙,但你这边却无人可替代,他怎可能夺你的爵、除你的籍呢?”
“他迟早要那么做的。”金砚竹更是冷淡。“既然皇上无论如何都容不下满儿,那么,我明儿个就要带满儿到江南去,他要是愿意,可以把弘昼或弘适交给我,至多七年,他身边就有另一个我可以伴驾了。”
“另一个你?”允祥苦笑。“这世上哪还有另一个你呀!”
“皇上是皇考选择的皇帝,我什么都可以听他的,也绝不会背叛他,这原就是皇考与五王叔对我的要求,但……”金砚竹侧过脸来,坚的眼神不容置喙地对上允祥。“唯有满儿,我半步也不会让!”
见他如此绝然,允祥不由得沉默了,好半晌后他才说:“好吧!总之你千万不能走,我再去跟四哥谈谈。还有,可以停止了吧?堂堂庄亲王在戏园子里唱戏,这……太难看了!”
“不。”
允祥叹气。“又是为了弟妹么?那我只好快点儿了!”
这一夜,四合院后罩房里,满儿哄睡了儿子与女儿,回到另一问卧室,见金砚竹伫立在窗前凝视著雪花飘然。
“允禄。”她倚至他身边,他抬臂揽住她。
“嗯?”
“今儿十三爷是来干嘛的?”
“要我让一步。”
“哦!”不必问,她也知道要让哪一步。“我听说阿敏济公主变了很多呢!”
“我没注意到,也不干我的事。”
静默了会儿。
“允禄,你为什么从不带我进宫去见你额娘?”
“你连寸子都踩不好,进什么宫?”金砚竹冷哼。“再有,你知道进宫有多少规矩么?见了每一位娘娘都不能不见礼,要见什么礼、要如何称呼、要如何应对你知道么?或者是……”
“等等!”满儿一手蒙住他的嘴。“难不成你是为了我,才不带我进宫见你额娘?”
金砚竹慢条斯理地拉下她的手。“一个月。”
“呃?”
“你必须先好好学习宫廷礼仪,以及盛装踩寸子走路、肃礼、跪拜都不至于摔跤,这样至少要整整一个月。”
“一……一个月?”满儿张著大嘴愣住了。
“你有那耐心去学么?”
欸?竟敢瞧不起她?
“可是为了见你额娘,我不学不行啊!”
金砚竹深深凝视她一眼。“既是如此,回去后我就派人教你,你不要后悔。”
后悔?
听起来好恐怖,满儿不觉打了个寒颤,金砚竹立时将她拥入怀中。
“冷么?睡吧!”
“耶?才不要!”使力一挣,满儿已经逃离他远远的了。
金砚竹冷眼一眯。“为什么?”
满儿拉紧了棉袄,鳜著嘴嘟嘟床铺,死都不肯再靠近一步。“好冷喔!人家才不要现在就上床,你先去把被窝里睡暖了人家才要进去。”
金砚竹两眉轻扬。“冷?”
满儿拚命点头。“好冷!好冷!”
“待会儿你就不冷了。”
“咦……啊!”
屋外雪花飘飘的下,屋内汗水潺潺的流。
果真是热啊!
***
两天后,赶在金砚竹上戏前,允祥又来了。
“各位,麻烦一下好么,我想跟我弟弟谈谈,可以么?”
堂堂怡亲王爷对他们这些庶民百姓话说的如此客气,人家当然不好意思,更不敢明对他说快上戏了,这会儿实在不是谈话的时刻,只好摸摸鼻子陆续出去了。
“啊!弟妹,请你留下来。”
一左一右各牵著一个孩子,正待踏出门口的满儿愕然回首。“呃?我?”
“是。”允祥笑著对小日儿展开双臂。“来,小可爱,十三伯抱抱,十三伯再给你另外一块更漂亮的玉佩。”
不知道为什么,金砚竹的眼神突然变得极为凶恶,好像想一口啃下允祥的脑袋似的,满儿正觉诧异……
“呵呵呵!小可爱,你阿玛小时候大家也都是这么叫他的哟!”
一听,满儿忍俊不禁地失笑,尽管金砚竹立刻恶狠狠地瞪过两眼来,她还是禁不住转到另一边去继续吃吃偷笑。
“十六弟,皇上需要你到张家口去替他办一些事儿,你该知道是什么事儿。”允祥若无其事地说著,另一手又将小小梅儿抱去,刚好一边大腿坐一个,两人手上各抓著一块玉佩。“至于弟妹,请先行回庄亲王府里去……”
“咦?王府不是被某人烧了吗?”满儿脱口道。
允祥瞄一眼某人。“是啊!大概是某人嫌那王府太旧,那楼太小了,所以皇上只好替某人重建几栋更富丽堂皇的楼,希望某人能满意的回王府里头去住。”
满儿抿唇窃笑了一下。“那……他要去多久?”
“还不一定,要看事情办得如何而定。不过……”允祥对满儿笑笑。“弟妹可也不能闲著哟!”
满儿愣了一愣。“我?不能闲?我要忙什么?”
允祥转眸望住金砚竹。“待十六弟办完事回京后,皇上要为你们重新纳采举行亲王婚仪,风风光光的让弟妹嫁进庄亲王府,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金砚竹冷笑。“只满儿一个嫁我作嫡福晋,不会夹带其他多余的闲杂人等?”
“这……”允祥眼神尴尬地移开。“多一个侧福晋也不成?”
“不成!”金砚竹毫无转圆余地的断然否绝。
“好吧!”允祥勉强道。“就弟妹一个嫁你作嫡福晋,这该可以了吧?”见金砚竹不语,他才转往满儿。“所以说,在十六弟回来之前,弟妹必须尽快学会宫廷礼仪与婚仪规矩,这还不够你忙么?”
满儿犹豫了下。“可是……”
“弟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允祥轻叹。“的确,我是不能保证往后大家看你的眼光就会不同,甚至我也不敢保证皇上自此而后便不会再找你的麻烦了,不过,弟妹,十六弟为你做了这般多,你不该回报他一点么?”
满儿也跟著叹了口气。“十三爷,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咦?不是么?”
满儿两眸深深凝住金砚竹。“我很清楚他究竟为我做了多少,所以早在知道他为了我而委屈自己到戏园子里来唱戏那一刻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再多人看不起我也无所谓,只要他看得起我就行了;皇上若是不愿意放过我,那也无妨,咱们就来玩玩吧!反正老呆在王府里没事干,那样的日子也太无聊了,来点剌激的才有趣,不是吗?”
允祥笑了。“那弟妹是想说……”
“我是想说……”满儿懊恼地搅起柳眉。“这样我不就没有机会晋见密太妃娘娘了吗?”
“原来是这个。”允祥似乎松了口气。“这倒也不难,我想我可以说服皇上,在十六弟的婚礼时,请密太妃娘娘到庄亲王府去住上三、五天,这不就成了。”
满儿双眸一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可以。”
“那就没问题了!”满儿开心地望著金砚竹。“我终于可以拜见你额娘了!”
一声不吭,金砚竹开始卸妆,满儿一见,笑脸僵住,骤然想起一件很有问题的问题。
“啊!不对!不行,不行啦!哪有人这样唱一半扔下不管的?这样人家戏班子怎么撑下去嘛!不行,得找个人来顶著,至少得顶到过年封箱,如果找不著,你还是得唱下去,唱到找著人为止!”
金砚竹听若未闻,仍旧继续卸他的妆,满儿立刻跳脚过去抓住他。
“我不管,这边的问题不解决,打死我也不回去!”
金砚竹停下来了,冷眼蹙眉,允祥也头大的拚命揪头发。
“哎呀呀!这……还真麻烦呀!临时要到哪儿抓人呢……士亥闲著无事,唱功身段都不能太差,哪儿有呢……啊,有了!”
金砚竹与满儿四只眼不约而同地转注允祥,后者笑嘻嘻地指指某个方向。
“哪儿有最多现成,又闲闲无事的旦角儿呢?”
金砚竹双眉一扬,满儿两眼茫然,允祥得意洋洋地笑得更开了。
“嘿嘿,没错,就是宫里头!”
宫廷戏班升平署是也!
第四章
“柳佳氏,请您认真一点儿好么?这些规矩不能不牢牢背诵下来,否则,届时要是错了礼儿,丢面子的可是王爷呀!”
她早就知道那个小心眼的皇帝不会这么简单就放过她了!
满儿漠然地瞪著宫里派来教她礼仪规矩的常嬷嬷,一个严格又挑剔,说话老是满嘴泡沫的嬷嬷,这就是皇上没打算放过她的第一铁证。
自那日伴同允禄回王府,眼见更为富丽堂皇的寝楼、配楼与后殿等,她可以料想得到皇上有多不甘心,因为这必定是为阿敏济公主而重建的,没想到最后却要让她给“占领”了。
当日,庄亲王回府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府里一半以上的下人全都遣送出府,包括那个最为看不起她的王府总管──她成为福晋两、三年,甚至没和他讲过几句话。
新来的福总管是允禄亲自到内务府挑选的,一个老实稳健的镶白旗包衣,五十多岁,经验丰富,行事扎实,府里不足的下人也都由他亲自去挑人补满,个个与他同样老实认真。
除夕,允禄上干清宫去参加皇室家宴,却没有满儿的份,因为她早已自玉牒中被除名了。
不打紧,她带著两个孩子和府里下人们一块儿吃年夜饭还比较自在呢!
可没想到才开席,允禄便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再过两天,允禄便敔程到张家口了;翌日,这位常嬷嬷就出现在庄亲王府,顶著皇上的旨意对她恣意“虐待”,而且颐指气使地直呼她柳佳氏这样、柳佳氏那样的,就差没拿鞭子抽她了!
哼哼!皇上以为这样就能吓跑她吗?
什么样的苦日子她没尝过,什么样的脸色她没瞧过,何况为了允禄,她早就下定决心要好好学习这些繁复的宫廷礼仪规矩了,这样就想吓跑她也未免太看轻她了吧?
“柳佳氏,请不要看著地上,腰要直,手……柳佳氏,现在没有蚊子要你拍,请你的手不要乱挥,要自然摆动,自然摆动,懂么?好,现在请慢慢蹲……哦!天哪!”
满儿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尴尬地笑了一下。“重来!重来!”
她重来了好几百……不,是好几千万次之后,好不容易终于学会如何踩著寸子如同穿平底云头鞋一样自然,现在就算教她踩著寸子跳支舞也不成问题了。
这样一个月后,常嬷嬷也没辙了,终于收回“你已经无药可救”的眼光,承认柳佳氏该会的都会了,然后一鞠躬下台去也。
但是允禄还没有回来。
过去一个月里来那样时时让常嬷嬷盯著念著,她反而不觉得日子有多难过,可一旦松懈下来,不过两天而已,她就觉得好想念好想念允禄了。
然而,皇上可没那么容易让她轻松下来:竟然还有时间想男人,太奢侈了吧?
“奴才小如意见过夫人。”
这个倒客气,没有直叫她柳佳氏,而是称呼她夫人,不过……
“你……”瞪著眼前不男不女的人,满儿硬吞下那种不太好听的名词。“你又是谁?”
小如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一脸嗔怨地瞅住她,“回夫人,瞧瞧奴才的穿章就该知道奴才是宫里头的太监了嘛!”声音尖尖细细的,还带点柔腻韵味儿。
满儿不由得打了个哆嗦。“我……我知道你是宫里来的公公,我是说你是来干嘛的?”难不成是来教她如何发挥女性魅力?
小如意妩媚一笑,满儿差点吐了。
“皇上吩咐下来,说是夫人懂了规矩、熟了礼仪,可这内涵也不能没有,所以著奴才每日午后来王府里两个时辰教教福晋……”
“什么?”满儿忐忑不安地问。
“琴棋书画。”
昏倒!
天哪!这才是真正的试炼,居然要她抚琴,要她作诗?
还不如让她死了算了!
“额娘,”儿子摸摸她削瘦的脸颊。“肉肉没啦!”
满儿心酸地抽抽鼻子。“额娘正在为你阿玛受苦受罪呢!”抚琴是受苦,作诗是受罪。
儿子马上孝顺地摸出塔布给他的糖疙瘩。“额娘,给您吃吃。”
接过来儿子的孝心,“好吧!聊胜于无。”满儿满怀窝心地亲亲儿子,就当是亲亲他老爹,给自己一点苦撑下去的能量。
然而,这还不是最磨人的,更可以称得上是精神虐待而当之无愧的,是继之小如意之后没多久,陆续来庄亲王府报到的那些和硕、多罗、固山格格们,还有那位王爷的侧福晋,这位郡王的庶福晋,天知道她们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从没见过,这会儿却天天排班轮流来“串门子”,施展她们最得意的绕舌催魂大法。
“柳佳氏,你可知道我们王爷除了福晋之外,还有几位侧福晋,几位庶福晋么?告诉你,有两位侧福晋,四位庶福晋,三位贵人。”
“对啊!我们郡王爷也有两位侧福晋,三位庶福晋,一位贵人。”
“所以说啊!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应当的事,女人无权干涉,你可知道?”
满儿不是笨蛋,只听一两句就知道她们想说什么了。“这我当然知道,‘出嫁从夫’嘛!对不对?王爷想娶几个大妻小妾都是他家的事,我才懒得管呢!再说,他也从未曾跟我提起过这方面的事,我就算想干涉也无从干涉起啊!”
一句话就堵住了她们的嘴,感觉实在很爽,可是那些身为高贵宗室的格格们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柳佳氏,听说你是汉人的娘被满人强暴而生下来的?”
还真是有够直接呀!
“是,七格格。”她温驯地低头承认,再加一句,“七格格没有想到满人之中也有这么无耻下流的人吧?”
不知是哪位王爷的七格格窒了窒。“是……是没有想到,可是问题不是这个,本格格是要让你明白,你实在配不上十六叔。”
“我知道啊!”满儿故意很夸张的叹了口气。“我也跟王爷说过我配不上他,最好让我回江南去自个儿讨生活就好,可王爷不肯啊!他硬是追过来追过去,我逃不掉嘛!”这话一点也不夸张,他还真是死命的追呢!
“没人叫你逃,”另一位郡王的三格格慢条斯理地说。“既然十六叔喜欢你,你留在他身边伺候著也是无可厚非,可你不能妄想坐上福晋的宝座,那该是阿敏济公主那等身分的人才坐得的,柳佳氏,你最好要明白这点!”
“哎呀!三格格可真是说进我心坎儿里了呢!”满儿更夸张了。“就这话,我跟王爷说过不知多少回了,可他都不听,我也没辙。要不,三格格,您去跟他说说如何?”
“我?”三格格马上变了脸色。“才不要!”
满儿故作无知地眨了眨眼。“为什么?”
“我……我……”三格格一时无措,两眼马上往另一位贝勒的四格格那儿递过去。“我不方便。”
“哪儿不方便?”
“我们是晚辈呀!”四格格终于想到一个很好的理由了。“晚辈怎能跟长辈提罟追种事?”
“嗯!说的也是,”满儿点头赞同。“那这么著,等王爷回来后,我会代你们转达你们不好跟他提的这事儿,如何?”
“欸?不要!”三位格格三声高低不同的尖叫。“你绝不能跟他提到我们!”
“咦?为什么?三位格格如此关心王爷,怎能不让他知道?”
三位格格脸色难看的面面相观。“总……总之,你不能跟十六叔提到我们就是了!”说完,三位娇贵的格格便一点也不娇贵地狼狈落荒而逃了。
满儿笑著对她们的背影吐吐舌头。“这样就想和我斗?下辈子吧!”
不过……
明天会换谁来呢?是侧福晋们?庶福晋们?或是另一批格格们?
总之,如此这般,早上是福晋格格们的精神虐待,下午轮到小如意的疲劳轰炸,这样的日子又捱过了一个多月后──
“福晋,海贝子侧福晋、洛郡王庶福晋、赛玉贝勒庶福晋来访!”
满儿才刚叹了口气,正在为她梳头的玉桂已先抢著哇啦哇啦叫起来了。
“太过分了,福晋,她们真的太过分了!早些时候还巳时才来,一阵子过后就变成辰时便来,前几天开始居然卯正就来了,改明儿个她们是不是寅时就要来敲王府大门了?”
外人直呼她柳佳氏,府里上下则称她夫人,可只有塔布、乌尔泰、玉桂和佟桂始终不变的敬呼她福晋,大概是因为只有他们最了解王爷对她有多痴心吧!
“忍耐!忍耐!”适才还满泄气的,现在一听玉桂替她火的,满儿反倒笑了。“玉桂,现在我只有忍耐的份,那些格格福晋们都不能得罪,否则只会让王爷难做而已。”
“可是,福晋,您都不知道,”玉桂不甘心地咕哝。“倘若不是塔布他们挡得快,每一回她们都想直冲进寝楼里来,一点规矩都不懂,她们根本就不把您看在眼里嘛!”
“是这样,不过……”满儿耸耸肩。“我不在乎。”
闻言,玉桂暧昧地眨了眨眼。“是喔!福晋,只要爷够疼您就行了,对不?”
“少贫嘴!”满儿笑骂。“好了,待会儿你先去帮我哄著那个顽皮的小鬼,大概是我太久没时间陪他,他越来愈不愈话了。”
“唉!真希望爷能赶紧回……啊!”
玉桂话说一半突然叫了好大一声,吓了满儿好大一跳。
“怎么了?看到鬼了吗?”
“才不是啦!”玉桂娇嗔。“福晋,再过两天好像就是福晋您的生辰了哟!”
“原来说那啊!唉,真是大惊小怪!”
满儿懒洋洋地起身,并在玉桂面前站挺直了,好让玉桂帮她检查看看还有哪里没拾缀好,那些格格福晋们可是很会挑眼儿的,只要多一根浮线,看著好了,她们准会说得好像她身上多爬了一只大象。
“那又如何?从来没有人为我庆过生,去年头一回想让王爷陪陪我,结果……算了,人哪!是不能太贪心的,否则不仅得不到,怕会失去得更多了!”
“可是,福晋,您为爷受这么多委屈,未免太辛苦了。”
“啊!不,你错了,玉桂,”满儿悄悄扬起满足的笑容。“比起爷为我做的,这实在不算什么,连千分之一都比不上……嗯!好,就这么著,生辰那天我会把爷为我做的事统统告诉你和佟桂,顺便好好回味儿一下,算是替我自己庆祝,庆祝我能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的宠爱。”
“真的?太好了,福晋,奴婢和佟桂早就想知道了呢!”
“那你得帮我好好哄著那小鬼。”
“不用福晋吩咐,玉桂会的。”
“那就谢谢啦!”
一转身,满儿高高地昂起下巴。
“好,福晋我要上战场了!”
***
三月里的天儿,是尽冬,也要入春,总是变幻莫测,前两日天气还满凉的,可是这天,一整日里天空乌蒙蒙沉甸旬的,看著好像要下雨了,却怎么也下不来,一到夜里,屋内便显得异常郁闷,睡到夜半,满儿便踢翻了被子,差点连枕头也给扔下床,可最后一刻,她又把它给扯回去抱在怀里,满足地闻嗅著。
因为那上头有他的味道。
“允禄……”她半梦半醒地轻轻叹息著。“好想你喔!”
仿佛在回应她的呼唤,她身边突然多了一副颀长的人体,但她并没有睁眼瞧去,以为自己仍在作梦──她作过这样的梦好多回了,她只是眷恋地依偎过去,希望这场梦永远不要醒。
啊,好绮丽的梦啊!
她在他身下娇吟、喘息,就像过去那样,他的汗水滴落在她脸上、颈项上、胸脯上,闷燥的空气中,交缠的两副肉体湿淋淋的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最后,天际传来一响闷雷怒吼,恰好掩去了她情不自禁的尖叫和他满足的呻吟。
下雨了。
沁凉的风自虚掩的窗缝里飘进屋里,她轻叹,满足地再次回到梦里枕在他肩窝上陷入沉睡中……
砰砰砰!
“喂喂喂,该起来了啦!真好命,居然睡到现在还不起床。”
满儿咕哝一句,翻个身子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再次睡去。
砰砰砰砰!
“喂!柳佳氏,快起来服侍本格格和福晋们呀!”
被子里突然伸出一只玉手四处摸呀摸的,一摸到了枕头便抓来压在脑袋上。
砰砰砰砰砰!
“喂喂!柳佳氏,你懂不懂规矩啊!居然让格格福晋们等你,而且敲这半天门还不起来,你不要以为有十六王爷作你的靠山便可以如此嚣张喔!”
手又从被子里伸出来了,摸呀摸的想摸来第二颗枕头,却讶异地摸到了一片平滑的……什么玩意儿?
砰砰砰砰砰砰!
“还不快点呀你,柳佳氏,今天英贝子的福晋要听你抚琴,昭贝勒的庶福晋要教你些规矩,高洛贝勒的侧福晋要检查你作的诗,而大格格我要吃你做的点心,动作不快点,你想让我们等到什么时候呀?”
被子里的脑袋终于真正清醒过来了。
不会吧?她们真的一大清早就撞到寝楼里来了?
还有,刚刚她摸到的……欸?!
猛然掀被,满儿既期待又怕失望地瞪大双眼一瞧,恰好瞧见某人愤然地起身下床,怒气冲冲地套上长裤。
砰砰砰砰砰砰砰~~~~~
“喂喂!柳佳氏,起来呀!柳佳氏,还不快起来伺候大格格我和……”
她敢打包票,门外那些格格福晋们肯定没见过伟大的十六王爷,因为她们一见到开门的男人,便争先恐后的发出惊人的尖叫,而且还相当戏剧化地抚著额头状似要昏倒了。
“呀,男人!”
“天哪,柳佳氏竟然背著王爷与人私通!”
“太可耻了,真是太可耻了,我们必须马上去奏禀皇上,这种女人怎能让她嫁给十六王爷作福晋!”
“卑贱出身的女人果然没有廉耻之心,瞧瞧,她不但与人私通,拐的还是这种不懂事儿的少年郎,真是太下贱了!这种贱货,不要说是福晋,想替十六王爷作奴作婢都不……”
薄被子掩在胸前,满儿坐在床上注视著那四个突然变成四尊泥雕像的女人,秉持著善良的心,她开始在心中为她们默哀。
“把床帷放下来。”男人头也不回地冷喝。
“是,王爷。”她恭恭敬敬地应道,然后伸手放下了纱幔,透过半透明的纱幔,她可以清清楚楚瞧见那四个女人蓦然瞠大的眼睛,还有随后流露出的惊骇畏惧之色。
她继续为她们默哀。
“塔布!”男人怒吼。
“奴才在,王爷。”
几乎是立刻,塔布等四人就出现在男人跟前了。一一扫视过塔布、乌尔泰、玉桂、佟桂那四张同样写满幸灾乐祸的脸,男人顿时明了他们是故意放这几位格格福晋直闯到寝楼来的。
“告诉本王,她们经常这样来骚扰福晋么?”
“回王爷的话,不是经常,是天天,她们天天都来,每日不一样的格格、福晋,一大早就来,而且除了小如意公公之外,每一个都指著福晋的鼻子叫柳佳氏,要福晋听她们训话,要福晋伺候她们喝茶吃点心;还有下午,宫里的小如意公公,他总逼著福晋弹琴学作诗直到天晏才放人……”
“对啊,对啊!”佟桂大声附和,塔布的声音尚能够保持冷静,她的语调却很明显的表示出她的不满。“这样下来,福晋根本没有时间陪小阿哥与小格格,他们天天都哭著要额娘呢!”
“没错!”玉桂狠狠地点了一下脑袋。“奴婢都跟福晋说她们这样太过分了,但福晋总说要忍耐要忍耐,否则王爷难做,可您没瞧见,福晋都被她们折磨得瘦了好多呢!”对那些人,落井下石这种事非做不可!
某人咬牙切齿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所有人耳内,搞不好待会儿就会掉落一地牙齿,那四个女人不约而同、惊恐万分地用力闭上眼,不敢再看某人那狰狞凶恶的脸。
“玉桂、佟桂!”
“奴婢在!”
“找几个有力气的婢女,把这四个女人给我搬到柴房里去关著,三天后塔布再去替她们解开穴道,在这之前,谁也不准去理会她们,不准给吃的、喝的,要拉要撒全都在里头解决,听清楚了没有?”
“听得一清二楚,王爷!”两个兴高采烈的声音同声一致地回应。
“塔布、乌尔泰!”
“奴才在!”
“无论任何人来说情都不准放人,倘若一定要放,叫他们直接来找本王,懂了么?”
“懂了,王爷!”
“还有,自今而后,不管我在不在府里,再有任何人来骚扰福晋,不需要赶人,无论是谁,即使是亲王、公主、皇子,就照这同样方式招待,要是惹出祸来,天大的事都有我担待,明白了?”
“明明白白了,王爷!”这两个声音呼应得更热烈。
男人哼了哼随即退后关上门,将一切留给他们处理,他自己则回到床前,掀开纱幔,再扶起满儿的下巴仔细端详她清减许多的娇靥,片刻后,他一声不吭,只怜惜地覆上唇瓣,温柔万分地与她缠绵缱绻……
嘿嘿嘿!她就知道,有耐力忍到最后的人一定赢!
***
这一回,只轻轻的两响敲门声,她便醒了。
“禀福晋,奴婢将午膳搁在门口了。”
那轻轻细细的声音是如此小心谨慎,生怕碰破细瓷似的,满儿不觉莞尔。再瞄一眼身边的人,心中更是爱意丛生,自他眉宇间的疲惫,可以想见他是如何连夜赶路回京,回到她身边。
悄然下床来到衣柜前,她打算套件衣服去把午膳端进来,没想到衣柜门一打开,一大包东西就先掉下来砸到她身上,她低呼一声,下意识地伸臂抱住,整个人亦随之跌到地上去,那包东西也散开了。
惊讶地眨著眼,她四顾散落满地的首饰衣袍,富有异族色彩格调的珍珠、玛瑙、珊瑚,两、三件花样鲜艳又独特的精致剌绣坎肩儿,甚至还有一件黑紫羔皮的旗袍,领口、袖口和下摆都缀著雪白的狐毛,这些……
老天,他记得!
他记得今天是她的生辰,所以他才特意赶回来,所以才有这些礼物,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他记得!
缀著泪珠儿,她微笑著收好这些礼物回到床边,早已忘了什么午膳不午膳,凝视著床上熟睡的男人好一会儿,突然,她整个人跳到他身上……
猛然惊醒,“搞什么!”他抽著气怒骂。
没给他机会再往下发怒,她用尽全力吻住他的唇,头一回如此主动又热情地诱惑他、爱抚他,不过一会儿,他便翻过身来反压住她,凝注她眉眼间妩媚的诱惑,唇畔迷人的微笑,轻轻地,她探出舌尖来蛊惑般地舔了一圈唇瓣,他双眼一眯,不假思索地俯下嘴去捉住她正待收回去的舌尖……
***
再一回,只轻轻的两响敲门声,他便醒了。
“禀爷,宫里来人请您进宫一趟。”
那迟疑的声音是如此犹豫不定,仿佛不确定是该小声,免得吵醒了睡梦中的人,还是该大声──免得叫不醒睡梦中的人──才好。
默然下床,允禄再次套上长裤,并顺手在早先脱下来的长袍上取出一封信函,打开门,把信函递出去。
“把这交给他们带回宫里给皇上。”
“是,爷。”
塔布退开离去,玉桂和佟桂各捧著一个托盘上前。
“爷,晚膳。”
允禄后退两步。“放里头桌上去。”
两人答应一声把晚膳送进去,顺便向王爷做报告。
“爷,晌午时分,英贝子和昭贝勒一块儿来找他们的福晋和庶福晋,高洛贝勒也来询问他的侧福晋,晚么晌儿豫亲王也来找他的大格格,奴婢们把爷的话转告他们了,他们都说要进宫去找皇上。”
“嗯!”允禄漫不经心地打开食盅瞧瞧里头是什么,直到玉桂两人要离开时,他才说:“三天之内,无论谁来找,本王都不见。”
“可若是宫里……”
“一样。”
“是,爷。”
玉桂两人退出去并关上门,允禄拈了一块鸡肉放进嘴里,嚼著回到床边,这才发现满儿早已醒了,正撑著肘弯注视他。
“这样可以吗,连皇上都不见?”
侧身坐上床沿,一脚笔直地伸在床上,一脚曲搁在地上,允禄悠然地靠著床柱合上眼。“这一趟出门前我就跟皇上说好了,往后我出远门超过一个月,回来后三天都是我自个儿的,连他也不能勉强我去见他。”
她知道,又是为了她。“哦……”她挪著屁股靠过去,拿起他的手臂挂在她颈后,再眷恋地贴紧了他。“可是张家口很近啊!你为什么去那么久呢?”
“我不只去张家口,还上了一趟西宁。”
“又是西宁,老是去西宁,西宁到底有什么特别呀?”
允禄沉默了会儿。
“九哥在那儿。”
“呃?”
“皇上很讨厌九哥。”
“啊!这我知道,因为在你皇阿玛升天之前,最支持八阿哥继承皇位的就是九阿哥,对吧?”
允禄无言,满儿轻轻叹息。
“难怪皇上需要你。”这种肮脏事,亏得允禄肯毫无怨言的替他做。
不过,转个眼,她便已将这讨厌的事丢到脑后了,轻轻勾起唇角露出顽皮的笑容,“你饿了吗?爷,要不要我喂你呀?”她吐气如兰地呢喃,纤纤玉指轻轻滑过他的唇瓣。
无论他已做过或即将要做什么事,她都不在意,她在乎的仅是他对她的这份深情。
眉梢儿轻轻一扬,“你要……”亮晶晶的大眼睛在她一丝不挂的娇躯上绕了一圈。“这模样儿喂我?”
“不可以吗?”满儿再次撩起诱惑的媚笑。“你可以吃饱了再拿我当点心甜甜嘴啊!”
他没有跟著笑,除了金禄,她从没见允禄笑过,但是他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更大更亮了。
“我会吃得你连骨头都不剩!”
“没问题,只要……”满儿眨巴著眼。“你没有先被我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大眼睛倏忽眯成两条细缝。“很好,那么你就来喂我吧!”
“是,王爷。”她笑应著故意爬过他的身子下床。
盯著那副白皙圆润、玲珑剔透的娇躯款摆扭臀地走向八仙桌,半途上,那浑圆结实的臀部还有意无意地对他摇了摇,大眼睛霎时又睁圆了。
“嗯哼!然后咱们再来看看到底是谁先吃得对方连骨头都不剩。”
***
庄亲王府内新筑的楼宇虽然气派又豪华,重建的园林却相反的非常朴素雅致。
譬如莲花池畔那片绿茵茵的草地,好似软绵绵的毛毡,正适合王府主人慵懒地躺在那儿,双手交叠在脑后悠闲地假寐一番,小阿哥兴奋地在他四周跑来跑去又叫又笑,小格格则把王府主人当山一样爬来爬去,最后还大剌剌地坐在王府主人的脸上摇旗呐喊。
“满儿。”
“啊!爷,咳咳,啥……啥事?”
“请你女儿换个位儿坐去。”
“那个……有必要吗?她……咳咳,好像坐得……咳咳,挺舒服呢!”
“满儿!”
“好嘛,好嘛……来,乖乖,别坐阿玛脸上喔……哪!坐这儿。”
“满儿。”
“是,爷?”
“那是我的肚子。”
“的确。”
“她在我的肚子上跳。”
“是……是啊。”
“我的肠子快被她跳出来了!”
“不会吧?她那么轻……”
“满儿!”
“好好好,不跳了,不跳了!”唯恐允禄真的冒出火花来,挂著抑止不住的笑容,满儿赶紧对同样窃笑不已的玉桂、佟桂下达指示。“玉桂、佟桂,你们带这两个兴奋过度的小家伙去吃点心吧!”
不一会儿,园内终于恢复了应有的宁静。
觑著四周无人,满儿躺到了他身旁,很自然地枕上他的肩窝并环住他的腰际。
“允禄,这三天一满,你就要进宫里去伴在皇上身边了吗?”而且就像去年那样好几个月不回府。
“不知道。”这种事不是他决定的。
“哦!”好吧!既然跟他回来了,她就有守活寡的准备,她不会认输的!
但,不由自主地,她仍是无声地轻轻叹了口气,允禄睁眼,往下睇著她,张嘴欲待说什么,就在这时……
“禀爷,豫亲三、英贝子、昭贝勒、高洛贝勒求见。”
只闻其声不见人影,大概是因为他们此刻的亲匿姿态实在不适于供人鉴赏,可这要是在深夜里,肯定会有人被吓到魂都没了!
“不见。”
“十三爷也来了。”
“不见。”
侧眼去瞄著荷花池另一头竹林中隐约转身离去的背影,满儿低喃,“十三爷也来了呢!允禄。”
允禄不语,又合上眼,满儿无奈,只好也学他闭上两眼假寐。
可不过片刻工夫而已……
“禀爷,十三爷说他身子骨不太好,不过,若是爷一定要他等的话,他会耐心等到爷肯见他为止的。”
“不──”
“跟十三爷说爷待会儿就去!”
“是,福晋。”
见塔布离去了,满儿才放开捂住允禄的手,后者面无表情地看著她,仿佛在说:我就是不去,你又能如何?
“允禄,在你所有兄弟里,只有十三爷不会看不起我。”
允禄沉默片刻,忽地扬声大喊,“乌尔泰!”
“奴才在!”
“请十三爷到书房。”
“是,爷。”
允禄徐徐起身走向后殿,然几步后,他忽又停下来,背对著满儿低沉地说:“当年五王叔在传授我武功之前,便要我先发下誓言,一生忠贞不二于皇考所选择的继位者。但倘若有一天,我必须在皇上和我的女人之间选择其一时,我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只有这一项可以剔除于我的誓言之外。”
怔愣地望著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满儿不禁满心疑惑。
他为什么突然告诉她这些?
难不成他的意思是……
***
无论何时何地,允祥脸上似乎永远都挂著那副温和亲切的笑容,教人无论如何都对他发不出脾气来,可凡事都有例外,对他而言,允禄就是那个例外。
“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十三哥到底找我什么事?”
眼见允禄的脸色与口气都非常露骨地表明了他的不耐烦,允祥不禁叹了口气,这家伙真的很难搞耶!
“皇上要见你呢!”
“我们早说好了,这三天我谁也不见。”
“那……放了那四位吧!十六弟。”
允禄冷笑著背过身去。“十三哥没资格对我这么说。”
允祥蹙眉。“十六弟,为什么这么说?十三哥我哪里……”
“你知道皇上在干什么,也知道大家在干什么,你却在一旁冷眼旁观,如今又要我放了那四个女人,凭什么,十三哥?”
允祥窒了窒,苦笑了。“我早说过皇上不会那么轻易放过弟妹的。”
“很好,我也不会那么轻易放过那四个女人!”
允祥迟疑片刻,终于无奈地说:“十六弟,你不会要皇上为这种事下旨吧?”
允禄不动,依然背对著他沉默好半晌后。
“十三哥,告诉我,我已经替皇上找到适当的罪名,以便将十哥抓回宗人府来关禁,皇上打算何时为我举行婚仪?”
“这……”允祥为难地欲言又止。“十六弟,你该知道,准备婚仪是很麻烦的,皇上最近又很忙……”
“他根本没这个打算,对不?”允禄冷冷地打断他的托词。“除非我娶的是阿敏济,否则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替我举行婚仪,所以他打算拖,拖到满儿受不了大家对她的联手折磨,拖到她主动低头让步,甚至如同上回那样离开我,对不?”
“不是这样的,十六弟,”允祥忙道。“皇上说过,只要西宁那边的事儿处理好,他会立刻……”
“九哥之后还有八哥、十四哥、三哥,再加上那些曾参与或附和谋夺储位的大臣及藩邸幕属们……”允禄徐缓回过身来,神情冷冽得几乎结了冰。“十三哥,我一直很相信你,但打从此时此刻开始,我不再相信你了。”
允祥面色微变。“十六弟,你……”
“我会放了那四个女人,”允禄冷冷地说。“所以你可以请回了。”
心头忽地涌现一股不安的预感,“十六弟,你……你打算如何?”允祥忐忑地问。
眼神深黝得令人起寒栗,允禄默然注视著他好一会儿,注视得允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然后,如果允禄更生气,甚至说要杀人放火,允祥都不会感到意外,可是允禄却倏忽笑了,而且笑得那般单纯又天真,甜蜜又可爱,仿佛一时不小心戴错了面具似的。
“得,瞧十三哥这般紧张的,十三哥以为我打算怎地?”
老天爷,他笑了!
允禄从来不笑的,从五岁开始到现在,他一次也没笑过,可他现在不但笑了,而且笑得那样天真可爱,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声调都变了,有点儿吊儿郎当,有点儿调皮,好像小顽童在打什么鬼主意,准备来个特大号的恶作剧似的。
他从来没见过允禄这副模样,看起来好……
恐怖!
“我……我不知道。”允祥更是惶恐。
允禄仍然在笑,笑得非常灿烂,“没哈地,我啥也不打算,所以十三哥请安心回去吧!”语气也非常灿烂。
不对!真的很不对劲!
“不,你先告诉我你打算如何?”允祥紧张了。
“哎呀呀!十三哥怎地这般多心呢?”允禄笑咪咪地说。“要真说我有啥打算,那就是待会儿便要去放了那四位,然后呢……嗯嗯……”他煽了煽两扇长睫毛,模样可爱得不得了。
“好吧!老实告诉十三哥,十六弟我呢!嘻嘻嘻,得加把劲儿再让满儿怀下另一个女儿,否则她怎么也不肯把梅儿让给四哥呢!”说到这儿,他忽地又叹了口气。“唉!我就是拿她没辙,就怕她挑我眼儿、搓我火儿,十三哥你都不知道,她呀!就爱车軱辘话来回说,倘若一个不小心惹恼了她,我……”
“十六弟,你你你……”允祥不但紧张,简直有点不知所措了。“你为什么这样儿说话?”
“这样儿说话?”无辜的大眼睛眨了两眨。“哪样儿说话?我不懂你在说啥呢!十三哥,总之,你放心好了,我待会儿立刻去放了那四位,虽然我很不爽,不过这一点儿也不重要,得让十三哥能对皇上有个交代,这才是最重要的,对不?”
不对!
两眼瞪著允禄,允祥已经清清楚楚地察觉到这回皇上的决定真的做错了,他来作说客更是来错了!
“不,十六弟,你先不要放那四位,让我再去跟皇上……”
太迟了!
允禄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迳自向书房外大喊。
“塔布!”
“奴才在!”塔布应声进入。
“十三爷身子骨不太好呢!还不赶快派人送他回去?”
“是,爷。”塔布面无表情地转向允祥。“十三爷,请。”
“不,十六弟,请你……”他蓦然噤声,因为允禄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房了。好半天后,他才轻轻地问:“你们爷,为什么突然变成那模样?”
塔布静了一会儿。
“因为爷在‘工作’。”
***
“满儿!”
一声蕴含著浓浓怒气的大吼,吓得正在喂女儿吃粥的满儿差点把整碗粥都淋到女儿身上去。
“我……我在这儿!”她手忙脚乱的捧好碗。
一阵飓风也似的,允禄瞬即刮进听竹轩里来。
“快去准备!”
“嘎?”
“晚么晌儿咱们就离开京城!”
果然!
“你确定吗,允禄?”
“快去!”
“知道了,那你帮我看一下孩子。”
允禄两眉一皱,尚未及说话,塔布和乌尔泰也进来了。
“爷,奴才两个也要跟著爷您!”
允禄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塔布,出了京,我就不再是庄亲王了。”
“回爷,奴才两个服侍的从来不是庄亲王,而是爷您。”
“好,那你们两个就跟著来吧!”
“还有我们!”玉桂与佟桂也赶来了。“奴婢两个也要跟著福晋!”
“是吗?”满儿暧昧地挤挤眼。“与其说是要跟著我,不如说玉桂是要跟著乌尔泰,而佟桂是要跟著塔布吧?”
两张脸顿时红了一双。“福晋!”
允禄同样深深注视了她俩一眼,然后转个身又刮出去了。
“佟桂,看著格格和阿哥;玉桂,去收拾东西!”
两张娇靥惊喜地福下身去。
“奴婢谢谢爷!”
这天傍晚,赶在城门关上之前,两辆乌篷大马车出了京,不久,一条人影几个起落便追上了马车。
“交给十三爷了?”
“没有,爷,十三爷还在宫里。”
“那么是交给十三福晋了?”
“是,爷,奴才亲手把信函交给十三福晋了。”
“好,那这车子交给你了。”
把缰绳交给塔布,允禄回身欲进车里陪伴他的女人,塔布忙问:“爷,咱们要上哪儿?”
允禄顿了一下。
“广州府。”
第五章
清顺治初年,由于有东南海上郑成功抗清势力的存在,清廷严行禁海令;直至康熙二十二年,清廷将台湾纳入版图,二十三年即开放海禁,并指定广州、漳州、宁波、云台山四个口岸对外国通商。
然而,到了康熙五十六年,清廷又因出海贸易者多滞留南洋不归,故而复行南洋海禁,之后,本来一度繁荣的对外贸易又复萎顿,唯有仰赖葡萄牙、荷兰、英、法等国商船继续维持著中外互市的管道了。
荔枝湾,位于广州城西的一大片遍植菱藕与荔枝佳果的水乡湖国,风景如画宛如世外桃源,不少文人士大夫索性在这儿筑下一栋栋明园别苑,以便时时来此吟宴题咏,享受这一幕绮丽美景。
“没有人知道你在这儿有别苑吗?”
膝盖上一碗荔枝,满儿忙著又剥又吃,还要抽空问身边的允禄问题。
“这是五王叔特地买给我的,”允禄认真地看著一册薄薄的书本,边漫不经心地回道。“所以没有人知道。”
“是为了万一有这种时候?”
“嗯!”
浓密如绿伞般的树荫下,两人都坐在草地上,背靠著一株至少上万年的大树干,体会前人种树,后人享受的滋味。
“因为他也曾经这么做,所以才让你自己作选择吗?”
“倘若有必要,他会这么做,但皇考很能体谅他对五婶儿的执著,因此他不需要这么做。”
执著吗?
满儿笑笑,剥了一颗最大最丰满的荔枝塞进允禄樱桃般的小嘴里,瞧见那样小的一张嘴差点塞不进那样大一颗荔枝,她忍不住揶揄道:“老爷子,您的嘴儿还真是小呢!”
一颗荔枝换来两粒白龙眼,满儿大笑著朝对面的角亭叫过去,角亭里两大两小同样吃得不亦乐乎。
“别给他们吃太多呀!”
“知道了,夫人,”玉桂喊回来。“吃完这些,玉桂就带他们睡午觉去。”
一来到广州府,允禄就让塔布、乌尔泰与玉桂、佟桂俩俩成了亲,好教大家都各自有个伴。算算他们成亲都有两个多月了,不过因为这年闰四月,所以这会儿也只不过刚入五月而已。
把最后一颗荔枝丢进允禄口中,满儿边擦手边问:“你到底在看什么呀?”
“洋文书。”允禄依旧是心不在焉的。
“咦?洋文书?你懂洋文?”
“皇考当请多位传教士教授三哥、十五哥和我有关天文、几何算学、律吕、解剖、拉丁文、仪器结构制造等知识,当时我让传教士顺便教我的。”
虽然听不懂,但……
“真厉害,那,这书哪儿来的?”
“洋人商馆。”
“哦!原来你每次出门都是跑到洋人商馆去了,为什么不带人家去?”满儿满嘴抱怨。
“因为我不准你去!”
“哼,小气!”她嘟嚷著翻身躺到允禄大腿上去看书皮,发现上面都是一只只的蝌蚪。“好奇怪的字。”他没反应,于是她侧过脸去,瞧见玉桂、佟桂正要带领两个小鬼去睡午觉,又说:“他们要去睡午觉了呢!”
允禄还是不理会她,说不定他连听都没听到,但是她仍然轻轻地吐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真好,这种日子,以前从没想过我能过这般美好的日子,以为我只能在拚命寻求汉人的认同之下懵懵懂懂的过完一生,但是我碰见了你,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允禄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但他的手却悄然摸上她的脑袋轻柔地抚掌著。
“……也许很多人都怕你,可在我心目中,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男人,虽然……咳咳!看起来有点小……啊!干嘛打我?”她捂著额头抗议。
允禄仍旧不出声。
“允禄。”
“嗯?”
原来他还是有在听。“这种日子我们能过多久?”
他终于放下书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圆溜溜地凝注她。
“为什么这么问?”
“人家担心嘛!”满儿小小声地说。“皇上会就这样放过你吗?”
“……不会。”
“那他找得到你吗?”
“如果有心的话,迟早会找到的。”
“那如果我们被他找到了呢?”
“再换个地儿。”
“哦!”放心了。
“你不怕这种流浪的日子?”
她笑了,然后往上爬呀爬的爬到了他怀里,他揽臂抱住她。
“只要和你在一起,作乞丐都行。”
了……如果是到洋人的国家呢?”
轻轻合上眼,打了个呵欠,“那你要教我洋文。”满儿困倦地低喃。
允禄不再说话,静静的,直到满儿均匀的呼吸声隐隐传来,他的神情才悄然掩上一片阴郁的冷峻之色,并自言自语了一句话。
“恐怕不把我找回去,皇上是不会罢休的。”
他臆测的没错。
在北方的另一座城,就在允禄离京的翌日上推正再一次拍案怒吼不已。
“他竟敢背叛朕!”
允祥叹气。“皇上,请恕臣弟斗胆直言,十六弟没有背叛皇上您,而是皇上背叛了十六弟对您的信任啊!”
雍正窒了窒。“朕……朕是皇帝,朕想如何就如何!”
“君无戏言,皇上,尤其是十六弟,他毫无怨言地为皇上您做了那么多连臣弟我也不屑去做的肮脏事,皇上更不应该对他耍手段。”允祥坦言不讳。“倘若皇上也对臣弟我耍这种手段,虽然臣弟不至于像十六弟一样拍拍屁股走人,但臣弟一定会很伤心、很失望,甚至心寒心冷。”
雍正无言以对。
“十六弟一直很相信臣弟,当他告诉臣弟他再也不相信臣弟时,皇上知道臣弟有多难过、多惭愧么?虽说原先我也不知道皇上会在他回来之后立刻反悔,但终究臣弟也算是背叛了他对臣弟的信任。”允祥无奈地道。
“所以,皇上真正应该省思的是皇上您自己做的事,而不是他撒腿走人的结果,因为这结果是皇上逼他做出来的。”
雍正又沉默了好半晌后终于开口了,却仍不愿承认他的作法有何可议之处。
“可是不如此,朕又如何让他娶阿敏济?皇考仙逝满百日时,已上七十高龄的皇姑端敏大长公主特地远从漠南来为皇考祭奠,实则是要强迫皇太后允下阿敏济的婚事,当时无人知道十六弟持有皇考的特旨,故而皇太后也就答应了下来,之后皇太后在仙逝之前又把这事扔给了朕,所以朕也不能不理会皇姑一再的催促呀!”
允祥张了张嘴,闭上,无奈地摇摇头。
“皇上为何还如此说呢?”
“因为这是事实。”雍正强硬地大声辩驳。“难道十三弟你会不知道端敏大长公主有多蛮横跋扈,气焰有多嚣张么?即使连皇考生前都相当含糊她,朕又能拿她如何?”
“这个臣弟明白,”允祥叹著气说。“由于阿敏济的个性与皇姑一模一样,所以皇姑也就特别喜爱阿敏济,相对的,大家也格外厌恶阿敏济。虽然阿敏济如今似是已有所不同了,其实骨子里仍不变,只不过她现在懂得要作作表面功夫罢了。可是皇上却要十六弟娶这样一个女人,岂不是存心要害十六弟日子难过么?”
“当然不是,”雍正断然否认。“朕知道十六弟应付得了她的!”
“所以皇上是要满儿的日子难过?”
“这……”雍正突然背过身去。“这与那个女人无关。”
“皇上,”允祥不禁再次叹气了。“端敏皇姑的确不好应付,但充其量她也只不过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而已,但皇上却乘机把她拿来作借口,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事实上,皇上您真正的用意还是要惩罚满儿,要让她日子虽过,要让她后悔莫及,然而事到如今,倘若皇上仍要坚持下去,恐怕后悔莫及的会是皇上您吧!”
雍正又不出声了。
“或许皇上您在意的不只是满儿曾经威胁过皇上您,也是因为十六弟屡次为了满儿而违逆皇上的意思,但皇上应该知道,在满儿尚未出现之前,十六弟便已是这样了不是么?”允祥耐心地想劝服眼前顽固的人。
“对皇考,他是这样,对密太妃,他也是这样,对任何人,他都是这样,只要他心里头不乐意,谁也强迫不了他,他一向就是这样,并不是满儿出现之后才如此的呀!”
雍正仍是无言。
“皇上,臣弟知道您是想如愿以偿地惩罚到满儿,又能不负皇太后所托,甚至要让大家瞧瞧皇上您说出口的话就一定会做到,没有人可以抗拒,也没有人可以违逆,可这样一来,皇上您对十六弟应下的诺言……”
“够了!”雍正怒喝。“你不要以为朕宠信你,你就可以如此放肆了!”
“臣弟不敢,”允祥忙低头哈腰。“臣弟只是……”
“朕说够了!”雍正不耐烦地挥挥手。“朕不想再听了,总之,去找他,把他给朕找回来!”
允祥暗暗叹息。“可即使找到了他,若是十六弟始终不肯回来呢?”
雍正背著手缄默片刻。
“届时再说吧!”
无论如何,皇上就是不肯让步吗?
算了,眼下不管说什么皇上也听不进去,届时再说就届时再说吧!
“臣弟遵旨!”
***
几十条龙首龙尾的龙船一块儿挤在珠江竞渡的盛况确实非常壮观,那龙舟长的十余丈,短的也有七、八丈,船上搭起牌楼雕刻著精致的鱼龙鸟兽,张著旗伞,飘著七色彩带;桡手四、五十人,大船多达百人,还有挥旗者用打旗动作协调桡手之间的联系,击鼓的节奏是划船的关键,拍板声配合击水声是对桡手们的鼓励,万千群众的喝采更是最有力的声援。
骤然间,鼓声三响,红旗先动,数十条龙舟便宛如蛟龙一样在水面上飞跃而出,宽阔的木桨也如飞舞著万支利剑,在击鼓声中,龙舟劈浪前进,那声响简直比千雷轰鸣更震撼人。
“哇,好厉害!好厉害喔!”小日儿跨坐在乌尔泰肩头上,兴奋地拍打著乌尔泰的脑袋。“加油!加油!耶!”
“加油!耶!”梅儿也坐在塔布右肩上蹦蹦跳,盲目地跟著哥哥大喊大叫,同样兴奋得东倒西歪,如果不是佟桂在后头扶著她,她早就不晓得跌到哪里去了。
老实说,满儿什么也看不到,虽然他们站得相当前头,但她委实不够高,几个一般高度的男人就足够把她的视线遮挡得一丝不露光了,不过她还是很开心,一张笑脸灿烂得比朝阳更耀眼,一手紧紧挽住允禄,一手拉著玉桂不晓得在说什么。
“爷,爷,”同玉桂说完,她便转过来仰眸瞅著允禄,两眼中尽是央求。“咱们待会儿上兰元茶居喝茶去好不好?”
“你想去就去吧!”只要一出门,允禄那张稚嫩的娃娃脸更是一片冷峻。“不过只得今儿一天。”
“是,只今天,只今天。”
满儿笑呵呵地示意塔布和佟桂先去占个桌位,免得待会儿客满了。可是……
“哥哥!哥哥!”
梅儿挥舞著两手哭叫著不肯走,她不缠阿玛,不黏额娘,只跟定了阿哥;小日儿闻声回过头来,竟也扬出两手朝妹妹伸过去。
“来,哥哥抱抱,哥哥抱抱!”
开什么玩笑,他自己都坐在别人的肩头上了,还想抱妹妹!
玉桂忙接手抱过去,兄妹俩便一高一低地牵著手,虽然梅儿已经瞧不见龙舟了,但她还是很高兴,哥哥叫,她就跟著叫,哥哥跳,她也跟著跳。
“爷,梅儿眼睛像我,小嘴儿像你呢!”
“嗯!”允禄淡淡地应了一声。
“那……”满儿捂著小腹,眸底浮现出一抹神秘的喜悦。“如果我又有了,下一个要生个像谁的呢?”
“像你。”他学乖了。
“女孩儿吗?”
“随便。”
满儿笑得更耀眼了。
随便的意思就是他不打算把梅儿给皇上了。
不等竞渡有结果,他们就先行离开上茶馆去了,因为天气委实太热,满儿担心习惯北方寒冷气候的两个孩子受不了。
虽说小孩子最容易适应环境,可总要给他们一些时间吧?
兰元茶居就在荔湾湖畔,辽阔的湖水清澈如镜波光粼粼,加上堤岸绿树红花的倒影,更是秀丽迷人。
“我上洋人商馆去一下。”才刚到茶居门口,允禄便这么说。
“欸?可是……”
“你们先上去叫点心,我马上回来。”说完,他便兀自转身离开了。
没辙,满儿只好进茶居去和塔布会合,先叫点心先吃。
每回只要带著小鬼出门,他们都是遵循著同一种固定的模式:乌尔泰与玉桂负责照顾小阿哥,塔布与佟桂看著小格格,至于满儿则专门伺候大老爷,而且最后通常都是塔布他们先带著孩子回去,她则继续和允禄到处闲逛。
可是这会儿大老爷不在,满儿只好无聊地自己拚命吃。
“夫人,这山渣奶皮卷真的很好吃耶!”佟桂边吃边赞叹。“酸甜嫩滑,奶味深郁,甘否可口,跟咱们北方的点心就是不一样!”
“还有这个蜂巢芋角、蟹黄鸡翼球,真是太棒了!”玉桂也吃个不停。“嗯!回去试试看能不能自个儿做。”
“这倒好,以后想吃就可以自己做来吃了。”满儿笑道,旋即指著儿子笑得更开心了。“哈哈,长胡子了,白胡子老公公!”
只见小日儿那张可爱的小脸上,唇畔让奶油惹了一圈白,看上去滑稽透了。
“啊!小梅儿也有,哈哈哈,白胡子老婆婆!”
“嘻嘻嘻,夫人,您自个儿还不是……”
“欸?我也有?”太丢脸了!满儿赶紧掏出手绢儿来擦,一面追问:“还有没有?还有没……”
“柳姑娘?!”
咦?柳?不会是在叫她吧?在这儿她有熟人吗?
满儿忙循声望去,继而一呆。“耶?玉姑娘?!”
是玉含烟,以及她的妹妹王瑞雪,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向她们这桌而来,俱是一脸既惊讶又意外的表情。
“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柳姑娘,你……看上去气色很不错。”惊讶过后,玉含烟的脸色却更显得复杂难解了。
“谢谢,你……呃,看起来也很不错,呃,我是说,你更漂亮了……唉!反正就是这样啦!”这种对话实在很奇怪,也很尴尬,上回见面还打的你死我活,不见棺材不罢休的说,这会儿却在这儿你笑我也笑的互相问好。
现在到底是怎样?
不过,想想这样也没错啦!不问好,难不成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当场掀桌子再来一场生死大对决?
“他……好吗?”
一听,满儿就知道玉含烟在问谁。“他也很好。”会问到“他”并不奇怪,“敌人”嘛!奇怪的是玉含烟的口气与神情,不像在“问候”敌人,倒像在关怀久未见面的情人。
“是吗?”玉含烟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然转眸一瞧,惊讶之色又起。“这两位是?”
“他儿子,四岁,”满儿再指指梅儿。“还有他女儿,两岁。”
玉含烟顿时错愕地瞠大了眼,“你们成亲那么久了?”她难以置信地问。“他到底几岁了?”他不可能十三、四岁就成亲娶老婆吧?
满儿笑了,比出三根手指头。“三十。”
“欸?!”这声震惊的大叫是来自于王氏瑞雪的口中。“他有三十岁了?!”
满儿颔首。“别看他好像比我小,其实他已经是个老头子啰!”
“太……太不可思议了!”王瑞雪喃喃道。那家伙到底是吃了什么青春永驻的仙丹灵药?不晓得他肯不肯分享一下?
“这样就不可思议?”满儿自嘲地扬了扬嘴角。“想想我吧!当我和他成亲三个月后才发现应该小我一岁的夫君居然大我九岁,原本可以吃定小相公的局面瞬间反转过来被他压制得死死的,那种感觉才真的叫不可思议吧?”
一旁的玉桂、佟桂窃笑不已。
“告诉你们,那真的是很哭笑不得,想后悔都来不及了!”满儿夸张的叹了一大口气。“唉!结果小相公吃不成,反倒变成小可怜给他吃去了。”
“可是他对你付出了真情。”玉含烟低喃,语意中有丝难以言喻的情韵。
丹凤眼儿一勾,满儿满足地笑了。“那倒是。啊!不说这个了,”她肃手请她们坐下。“说说你们怎会在这儿吧?”
“你们呢?”玉含烟反问,眼底迅即抹上一痕戒备。
“不必这样,我们已经……”顿了顿。“呃,脱离那个‘圈子’了,所以才会逃到这儿来。”
“逃?”玉含烟一怔。“为什么?”
满儿耸耸肩。“因为他的家人无法接纳我,还另外帮他找到了一个配得上他的女人要逼他娶,他很生气,所以就带著我离开啰!”
“我知道了!”王瑞雪脱口道。“一定是他的家人要利用他攀权附贵!”
“嘎?!”利用他攀权附贵?他自己不就是权,不就是贵了?
“瑞雪!”玉含烟低斥,而后转对满儿歉然道:“对不起,她说话总是这般不分轻重,请你……”话说到这儿,她突然脸色发青地捂住嘴,状似欲呕。
王瑞雪睹状,忙担心地问:“怎么,又不舒服了吗?”
而满儿一见却是呆了呆。“咦?玉姑娘你……你不会是……”她少说也生过两个孩子了,虽然不像玉含烟这么严重,但这种害喜的经验她也是有的。
不过眼角一瞥,这种地方实在不是讨论这种事的最佳场所,她忙又改口问:“呃……你们住哪问客栈?我想最好先送玉姑娘回去歇歇比较好。”
“我们刚到,还没下榻呢!”王瑞雪道。
“这样……”满儿略一沉吟。“那到我家好了。塔布,你们……”
“我们跟您一块儿回去,夫人!”塔布不假思索地说。
“那爷呢?”
“鸟尔泰可以留下来等。”
“那也好……啊!乌尔泰,回来时顺便打包一些回来,免得这两个小鬼给我鬼叫说吃不够。”
“是,夫人。”
于是,一大群人就这样匆匆离去了,独独留下高头大马的乌尔泰面对一桌吃剩一大半的点心。
他有点尴尬。
***
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热呼呼的药,满儿疾步走向独立于林间的一栋小静轩,一踏入静轩,里头的低语声马上停止了,她恍若未觉地扬起笑容。
“来来来,喝下这一碗,保证你就不会这么难过了。”
王瑞雪狐疑地接过碗去。“这是什么?”
“止吐。”满儿简单地说,待玉含烟喝完后,才又加了一句,“还有安胎。”
躺在床上的玉含烟,以及刚拿回空碗的王瑞雪,两人不约而同的脸色一变。
“安胎?!”
“是啊!玉姑娘不是怀孕了吗?别忘了我生过两个孩子了,这种事情瞒不了我的。”满儿笑吟吟地在床边凳子上坐下。“放心,你们可以在这儿住到玉姑娘的身体稳定为止,我不会赶人的。”
玉含烟与王瑞雪相互交换了一眼奇怪的目光,再转往满儿。
“为什么?我们曾经要杀你们,为何你现在却能这般平心静气地对我们?”
“因为之前我们是对立的,可现在不是了呀!”满儿理所当然地说,“现在我家老爷子已经不再为任何人做事了,他只想跟我和孩子们安安静静的过日子,所以,你我之间的冲突点已经消失了。再说……”她微笑著瞄了一眼玉含烟的小腹。“你又怀孕了……”
玉含烟双眸一睁,也瞥向满儿的小腹。“难道你也……”
“还不确定,不过八成是了。”满儿喜孜孜地颔首。“虽然生孩子很辛苦,不过我很乐意为我家老爷子吃这种苦。你应该也是很乐意为你家夫君吃这种苦吧?”
玉含烟没有回答,本是无神无光的瞳眸蓦而转向门口发了亮。
“小天……”然而,她的神情却是恁般苦涩无奈,呢喃的低唤不自觉地流露出若隐若现的情意。
颀长的少年背手冷漠地伫立在门外,眼神异常严岐地凝住她们。
“哎呀!老爷子,你回来啦!”满儿兴冲冲地跳起来跑过去亲匿地抱住他的手臂。“看看,老朋友喔!我……”
“谁让你带她们回来的?”少年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完全不吃她那一套。
“嘎?啊,这个……”满儿打著哈哈。“总之呢!人家身体不舒服嘛!那我们又不是不认识,怎能不管呢,对不对?”说著,满儿硬扯著少年转身离开,打算先混过这一关再说。“所以说啊!我就……”
同情地注视著玉含烟欲言又止的惨澹之色,王瑞雪叹息了。
“姊,你还是喜欢他,对吧?”她摇摇头。“你啊!就是这么死心眼,所以我说你实在不应该听大哥的话,你应该听我的,学学我那一套,瞧我……”
“那不同,瑞雪,”玉含烟轻轻打断她的话。“大哥让你跟的是个自命风流的男人,吊他胃口恰好对了他的性子,男人原就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一旦到了手便也不希罕了;但我跟的男人并不特别好女色,吊他胃口那一套是行不通的。”
“说的也是,不过,看看姊这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而且……”
“瑞雪!”
“好好,不说了,不说了,那问问你是不是要在这儿动手总行吧?”
玉含烟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睑。“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不等你身子好些?”
“不用。”
“可若是像上次那样……”
“好吧!最多再两天。”
“你不后悔?”
玉含烟苦笑。
“我怎么可能后悔呢?”
第六章
天,蓝得醉人,风姿绰约的桃树在微风中轻轻摇晃著,炫目的阳光射下树影斑驳,金灿灿的葵花间,满儿和两个孩子又追又跑,玩得不亦乐乎;角亭里,手支著颊,允禄侧躺在围栏石椅上看书,那阵阵喧嚷的嬉闹声对他似乎毫无影响。
不管怎么死命跑都追不上额娘的小日儿突然停下了喘吁吁的脚步,转个身子跑到乌尔泰面前伸出双手。
“乌尔泰,抱抱,抱我去追额娘!”
“嘎?”乌尔泰顿时傻住。“抱……抱少爷去追……夫人?”
而另一边,总是有样学样从没漏过半样的小梅儿,马上也摇摇晃晃地跑到塔布面前伸出双手。
“布布,抱抱,娘娘!”
“欸?”塔布战战兢兢地瞄了一下角亭里的主子。“这……不太好吧?”
耶?小鬼倒是挺聪明的嘛!不过……
眼珠子溜溜一转,满儿立刻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脯。“没有问题,来追,尽管来追,保证你们还是追不上,不过,你们要先数数到二十……”还没说完,她已经拔脚冲向角亭这边来了。“好,开始数!”
啪一下抽掉允禄的书,一手粗鲁地扯著他的衣襟,满儿大叫。
“快,快,快抱我逃,他们要追我!”
淡淡地瞥她一眼,允禄慢条斯理地捡回书本,一声不吭地又看回他的书。
啪一下第二次抽掉他的书,这回满儿抢在他拿回书本之前,先俯唇在他耳际说了两句什么,但见他忽而双眸一亮,大大的眼儿瞬即睁圆了,呼的一下,在小日儿的手即将沾到满儿衣衫的前一刹那,他已然抱著满儿旋身飞出角亭外去了。
“乌尔泰,追!”
“布布,追!”
搂著允禄的颈项,满儿的娇笑声在别苑中快乐的回荡著。
“来啊,来啊!”她得意地向追在后头的两组选手勾勾手指头。“追不到,追不到!”
老实说,塔布和乌尔泰还真是死命在追,可是不过一会儿,他们眼前就失去主子的踪影了。
“快,追额娘啊!”小日儿就是不甘心。
“追追,娘娘!”哥哥不甘心,妹妹自然也要不甘心。
塔布与乌尔泰不由得面面相觑苦笑。
连人影都不见了,还上哪儿追去?
在这时,允禄已然抱著满儿飞身来到主宅后的小溪旁,浣沙柳丝低垂,迎风飘然摇曳。他将她放下,她笑著拉住他跑向一株高大的柏木下,然后指指上头,允禄惊讶地仰望著树上,那密密的浓荫间居然有一间树屋。
“我叫塔布整理过了,该有的都已整置备妥,而且……”满儿诱惑地眨眨眼。“那两个小鬼绝对找不到这儿哟!”亦即不会有人在“终极时刻”敲门要找阿玛或额娘了。
毫不犹豫地,允禄再次抱起她飞身而上……
***
小鬼找不到,大人找得到。
“柳姑娘?”
“唔……”缩了缩身子,满儿惺忪著两眼更窝进允禄怀里。“这么快……就天亮吗?”
“柳姑娘,你在上头吗?”
“唔!吵死了,谁在什么上……啊!”蓦而惊醒,满儿慌慌张张地坐起来。“我在这上头!”而且还光溜溜的!
“柳姑娘,你不在吗?我要上去看……”
“不要!”满儿拉长了嗓门死命尖叫一声,“你你你……你千万不能上来,我我我……我马上下去!”她手忙脚乱地一手拚命摇著早已被她的尖叫声吓醒的允禄,一手慌乱地捡拾散落满地的衣服。“等……等一下,我……我马上下去,你千万千万别上来呀!”
“快,快,你的马褂在这……欸?我的亵裤呢?我的……啊!在这儿……哦!拜托,别把那擎天大柱对准我好不好,我会长针眼的啦……呃,肚兜、肚兜……喂喂!帮我绑一下,快点……不对,不对,那是我的,你的在这儿啦……啊!完蛋,穿反了……”
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树屋终于探出一颗乱蓬蓬的脑袋,还僵著一脸尴尬的笑。
“啊!原来是王姑娘,找……找我有事吗?”
王瑞雪当然也知道他们在上头干什么,脸上更是晕红著两朵艳霞。
“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可是我真的有急事。”
“哦!”满儿扭头往后看了一下,一双健臂即抱著她飘然而下。“什么事?”
王瑞雪看了允禄一眼,旋即拉著满儿到一旁去低语,不过几句而已,就听得满儿的怪叫声。
“耶?真的?为什么……可是那不是很危险吗……怎么可以这样?不行!”她大喊,一边愤慨地往静轩跑去。“怎么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冒这种危险!”
一到静轩,她先对紧随在后的允禄以命令的口吻说:“喂!这是女人家的事,你不可以进来喔!”之后才进屋里去。
也许是为了让允禄安心,王瑞雪并没有跟进去,只是把门关上,然后便和冷峻的允禄面对面大眼瞪小眼,可以看得出来她有很多事想问允禄,却怎么也问不出口──她担心她一开口问,他便会先咬她一口。
屋内,满儿轻步来到床边,凝住玉含烟那副纤细的背好半晌后才坐下。
“为什么?”
玉含烟有好半天都没有吭声,满儿正想再问一次,她却开口了。
“因为孩子的父亲是满人。”
满儿呆了呆,继而惊叫。“欸?难道你也……”
“不,我是自愿的。”
“自愿?可是……”满儿更傻了。“我不懂,既然是你自愿的,为何还要这么做?”
玉含烟轻轻叹息。“为了复明大业,有些牺牲是必须的。”
牺牲?
不会吧?她是为了那什么鬼复明大业而去跟满人在一起?
“你你你……你傻了你!”满儿气急败坏地大叫。“这种事怎能牺牲呢?你又不是真的妓女,而且还……这……王姑娘说你这不是第一次了,这回更糟糕,喝一次药打不下来,就喝第二次药,现在还想喝第三次,你不要命了吗你?”
“无论如何我都不能生下这孩子!”
“为什么不可以?”满儿脱口问。
玉含烟猛然转过身来,神情憔悴中带著顽固的坚决。
“这你比我更清楚不是吗?”
“那是以前!”满儿毫不犹豫地说。“现在我很高兴我被生下来了,不管我是什么杂种,有一个男人以生命爱我、护卫我,我活这一生也就值得了!”
玉含烟别开脸。“不是每个满汉杂种都有你这般的运气。”
“你错了,玉姑娘,你所谓的满汉杂种比你知道的更多,”满儿住门口瞥了一下。“我家老爷也是啊!但是他就没有我这种遭遇,我那两个孩子也算是,可我就疼他们疼到骨子里了。所以不一定的,要看父母怎么对待这孩子呀!”
“他……”玉含烟震惊地瞪住房门,仿佛她可以透过木门看出去似的。“他不是汉人吗?”
“不,他跟我一样,他爹也是满人,他娘是江南美女,哼!告诉你,他们家的人可比谁都跩喔!总之,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分得这么清楚?满人汉人不都是人吗?你们可以分得清清楚楚的,但我们呢?我们怎么分?”
“这……”玉含烟咬咬牙。“这儿终究是汉人的土地。”
“所以,你们一定要把满人赶走?或者一定要反过来奴役满人?”满儿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我真是搞不懂,你们反清复明究竟是为了谁?你们的忠义究竟是针对谁?为自尊心?为你们自己?为前朝皇族?还是为黎民百姓?
“如果是为了百姓,为什么不先看看现在的百姓他们过的如何?不是比前朝时更好吗?他们会想再回到前朝那种生活吗?”满儿激动的挥舞著双手。“我不偏袒满人,也不偏袒汉人,因为我无法偏袒任何一方,我只能说,谁给我安稳的日子过,谁就是好的。”
玉含烟蹙眉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别忘了令堂是怎么死的!”
“我没忘!”满儿傲然扬起下巴。“但是我更忘不了我的满人丈夫是如何从汉人手里救出我的,我相信你也没忘,他浑身浴血只为了我,在鬼门关徘徊了多少回也是为了我,我要杀他,他却告诉我,如果我真要他死,他会为我死!”
玉含烟抽了口气。“他真这么说?”瞳眸里倏起的震撼情动不知是为了谁?
是满儿?
或是她自己?
“骗你有糖吃啊?”满儿咕哝道。“害我现在都不敢随便乱讲那个字,不小心说溜了嘴还得马上收回来,就怕他一时会错意真的跑去死了,那我只好跟他死成一堆啰!”
“世上真有这种男人?真有这种男人?”玉含烟更激动地握紧了双拳。
“有啊,真的有啊!所以你不要这样糟蹋自己,否则有一天当你碰上那个人时,你会后悔莫及的。”
她已经碰上了,但那个男人却早已属于别的女人了!
心头汹涌翻腾的激情顷刻间冷却成冰块,玉含烟苦笑著喃喃道:“太迟了!太迟了!”她碰见他碰见得太迟了!
“那……那也不一定啦!以后的事真的很难讲啦!”满儿却完全不明不了她的心意,“总之,你要先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其他任何问题都可以慢慢考虑,慢慢解决。”她拍拍玉含烟的手。“哪!你好好休息,我去叫玉桂帮你炖点补品。”
玉含烟螓首低垂无语,满儿又安抚地拍拍她的手才起身离开。
门外,允禄冷然依旧,王瑞雪却满眼惊讶地上下打量他不已。
呃……她好像讲太大声了!
满儿尴尬地过去握住允禄的手。“老爷,走吧!”他会生气吗?
他没有生气,只是在走出一段路后,突然说:“叫她们离开!”
“欸?为什么?”真的生气了?
“因为我这么说。”
“可是玉姑娘的身子还不适宜行动啊!”满儿大声抗议。
允禄冷冷一哼,倏忽引吭大喊,“塔布!”
一会儿,塔布便飞身来到。“爷?”
“到客栈去订两间房,再叫玉桂、佟桂帮那两个女人搬过去。”
“是,爷。”
塔布衔命离去,满儿张口结舌。
“老爷子,你……你真这么讨厌她们?”
允禄又哼了哼。
“是因为她们曾经要杀我们,还是因为她们是反清复明组织的人?”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嘎?”满儿愣了愣。
啊!是说他现在不为皇上效命,所以只要人家不来惹翻他,他就不去管人家的闲事吗?
好现实!
不过……“那是为什么?”
“那女人……”允禄的声音更冰冷,还掺杂了一些厌恶。“与阿敏济相同。”
呃?与阿敏济相同?什么与阿敏济相同?
满儿茫然地跟著允禄走出好大一段后,蓦地……
“啊!”一声尖叫,她突然拉住了脚步。“骗人!你是说她……她喜欢你?”
允禄徐徐回过身来,冷然地望住她,不语。
满儿又呆了好一会儿。“你……你怎么知道?”
“两年多前,她告诉她妹妹。”
“哇,两年多前?那么早的事了,怎么可能……”颠住,突然想到这回初见面时,她“问候”他的眼神语气……“老天,是真的!”她脱口道。
“不反对了?”
“不反对!”她冲口而出,还加上死命摇头。“不反对!不反对!”难怪玉含烟的态度会那样暧昧,原来是因为那女人一直在猜想她的男人。她这……
是不是叫引狼入室?
“走吧!”
“呃?上哪儿?”
“回树屋睡觉。”
树屋?
欸?不会吧?难不成这才是他会赶她们走的真正原因?因为王瑞雪吵了他的好觉?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王瑞雪“犯”到他了?
***
会被赶到客栈去住,玉含烟姊妹俩似乎并不感到意外,瞧瞧允禄的脸色就可以预料得到了。之后,满儿去看了她们一回,得知玉含烟不得不生下那个孩子,因为她打不掉胎儿。而后,当她再去看她们时,她们已经离开了。
她猜想玉含烟还是又回到那个满人身边去了。
老实说,她真的不太明白玉含烟为什么愿意做这种牺牲?也不明白玉含烟的哥哥为什么会叫妹妹去做这种牺牲?
是因为他们太伟大?
还是因为他们太愚蠢?
她无法理解,不过这不关她的事,她关心的是,允禄不晓得在安排些什么,却老不跟她讲。
“喂,你到底在干嘛呀!天天往洋人商馆跑?”
一臂枕在脑后,一手拿著洋文书看,允禄躺在竹榻上仿佛没听到似的连半根眉毛也没动一下。满儿噘了噘嘴,拉高了裙摆跨过他身子坐到他肚子上。
“不说拉倒,不过明天你哪儿也不准去,要陪我一整天。”
允禄放低书,从书沿上方看了她一眼,再把书抬高至原位,仍是一声不吭,不过满儿知道这就是表示没问题的意思,否则他会直接冷冰冰地说:没空!
哼!看他这副要死不活的德行,真想学梅儿那样在他肚子上蹦蹦跳出他的肠子来,看他还会不会这样爱理不理她的样子!不过……
又是七夕。
一想到去年的七夕,她心头就倍感不安,只要雍正一天不肯放弃,他们就随时有被找到的可能,届时该怎么办?换地儿是没问题,问题是来得及逃掉吗?
“不用担心,”不知何时,允禄已然放下书本,正直勾勾地看住她。“我正在做安排,你只要乖乖跟著我就好了。”
与他四眸相对片刻,满儿倏地笑了,她伏下上身依恋地贴紧了他。
“嗯!我知道,我会乖乖跟著你的。”不管他那张脸有多么天真童稚,他的身心却百分之两百是个成熟可靠的男人,这点她早已深刻的体会到了。
翌日,他陪她和孩子们度过了一整日快乐的白天──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实在不怎么快乐;到了夜晚,他与她携手漫步于湖畔,依偎著并坐在石岩上任由皎洁的月光温柔地洒落满身。
他本就不多话,而她也不想说话,在这一刻,仅需要相通的心灵作无声的交流便足矣。
之后,中秋节过去两天,甫自外回来的允禄一进门就大喊,“快收拾东西!”
“收拾东西?为什么?”
“我们要走了。”
“走到哪儿?”
“洋人要带我们到他们的国家。”
“欸?!”
“没时间欸了,”他将她转了个方向,用力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还不快去收拾,他们明天中午就开船,时间到他们是不等人的!”
“可是……可是不是有海禁……”
“我都打点好了。”
“咦?”
“还咦,快去!”
这回连允禄都亲自动手下去整理了,他负责把她们整理好的行李再拆开来拿出一些不必要的东西扔掉──至少丢掉了一大半还多。
这样七手八脚的忙了一整天外加一整夜,到了翌日清晨,大家终于横七竖八地瘫在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行李上动弹不得了,可是大将军却仍是精神奕奕地继续指挥众将官们冲锋陷阵。
“塔布、乌尔泰,把行李搬到马车上!”
“是,爷。”
“玉桂、佟桂,喂饱那两个小鬼,免得他们半路鬼叫!”
“是,爷。”
“满儿,你……”他瞄一眼她的肚子。“休息。”
“呃?”差别待遇?
一个时辰后──
“都好了?”
“好了,爷。”众喽啰们齐声回应。
“好,走吧!”
然而,他们怎么也料想不到,就在这最后的时刻里,他们尚未走出别苑,就在半途上,迎面碰上了两个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在这儿碰上的人。
“皇上?十三爷?”塔布与乌尔泰异口同声惊呼。
而更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允禄在眯了眯眼后,竟然出手点住了那两个家伙的穴道,让他们僵在那边一动也不能动,只四颗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瞪圆了。
“塔布,保护夫人!”冷眼盯住陆续落在前方的二十几个血滴子,允禄低喝,旋即欺身上前,身形如龙翔蝶舞般地飘然飞旋一圈,那二十几个血滴子也各自冻结在各种奇奇怪怪的姿态上了。
“走!”
“允禄,等等!”
脚步一顿,允禄考虑了一会儿才徐缓地回过身去。
难怪少了一位血滴子领班,原来他由另一头潜入,及时点开了雍正与允祥的穴道,这会儿,他又想去解开部下们的穴道。
“不准动,否则我就先拧下你的脑袋!”
血滴子领班僵住了,虽然没有人点住他的穴道。
雍正上前一步。“允禄,你真的要为那个女人背叛朕?”
两眉一挑,允禄冷眼不语,允祥见状忙对雍正低语了几句,后者闻言不禁叹了口气。
“好好好,是朕先背叛了你,是朕先背叛了你,可是朕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允禄的唇畔依旧是冷笑。
“你……”雍正有些恼怒。“允祥,告诉他,让他知道朕是不是真有不得已的苦衷。”
允祥三言两语便将端敏大长公主的问题解释清楚了,话说的却是有气无力,因为他明白这根本算不上是什么苦衷,彻头彻尾只不过是个差劲的借口罢了。
“你说说,”允祥一说完,雍正便理直气壮地问允禄。“如果你是朕,你怎么办?”
允禄冷哼。“杀了那个老女人!”
他终于开了金口,说的却是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回答。
“你……你在胡扯些什么,她是朕与尔等的皇姑呀!”雍正怒斥。
“那又如何?倘若有必要,皇上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会放过,何况是皇姑,”他这话难听,可也是事实。“她甚至不是皇考的亲姊姊,而是抱养于宫中的简亲王二格格。”
雍正无言以对地窒住了,好半晌后,他才又问:“你……你究竟要朕如何?”
他这一问,允禄又恢复默然无声了,雍正阴郁地瞧瞧满儿,再看回允禄。
“这样好不?朕与你各退半步,让阿敏济作侧福晋……”
话犹未说完,蓦见允禄脸色一沉举起手来,雍正慌忙退后并举手乱摇。“好好好,朕都由著你,都由著你了,别点朕穴道,千万别又点朕穴道呀!”他不是不会武,可是与允禄一比,简直是大巫见小巫。
在这一刻,他不但终于能体会到皇考对允禄到底是怎么个无奈法,也终于了解该如何对待这个性子别扭的弟弟了。
手臂收回去了,但允禄阴鹜的神情并未恢复过来,雍正不禁苦笑。
“不会了,只这一回,你居然敢点朕的穴道,朕就明白你的心意有多坚决了。行了,你放心吧!朕不想再逼走你了。”纵使他仍是不怎么甘心就这么放过满儿,但情势比人强,他还是不得不低头了。
冷漠的双眸依然无语地盯住雍正,允禄似乎正在评估他的话可信度有几分。
“朕发誓,行了吧?”真是,他这不是自找的吗?
雍正自怨自艾地直叹息,允禄则继续目光严苛地审视雍正,好半晌后。
“臣弟回去。”
雍正与允祥不约而同地松出一大口气,而在允禄身后,也同时叹出一小口气。允禄回身,见满儿一脸失望与无奈,他探臂搂过她来,却是无语。
她仰起娇靥凝住他片刻,而后收起失望的表情扬起一抹浅笑。
由他了!
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就是了!
第七章
一回到京城里,仓卒间,没有时间举行亲王婚仪了,然而这回皇帝老太爷可是亲自在养心殿上将亲王福晋金册授予了满儿,而非藉由简正、副二使者于崇政殿宣旨授册。
同时又赐下亲王福晋三层缕金东珠朝冠、吉服冠与领约,上衔红宝石,又是金云金孔雀,又是珍珠垂珠贯珠,还有五爪金龙朝挂、吉服挂与领约,再加上五爪龙缎,翟鸟四团龙补等;且当著允禄与满儿的面下旨宗人府,将满儿与小日儿──弘普的宗籍载回宗室玉牒上。
之后再由允禄带著满儿晋见皇后与他的额娘密太妃娘娘,满儿一见就喜欢上了她的婆婆,因为……
“原来你哥哥像你阿玛,而你……嘿嘿,像的却是你额娘啊!”
允禄冷哼不语。
“等我生产过后,可以带孩子来看密太妃娘娘吗?”
“我会转请皇上恩准。”
然后,允禄又出远门去了。
这回,满儿挺的肚子很大,才七、八个月而已,她已经没办法陪著孩子们玩闹了。幸好王府里有许多人可以陪他们玩,满儿成天除了散散步,就是瘫在花园凉亭里打盹。
由于玉桂和佟桂两人也都有了身孕,满儿体贴她们,不想让她们跟前跟后的太辛苦,便改由另两位奴婢玉蓉、婉蓉在一旁伺候著。
“禀福晋,恒亲王世子福晋来访,福总管已代福晋回绝。”
“哦!”虽然现在不再有什么奇怪的格格福晋们来找麻烦了,来的几位都是那些稍微知道点内情,而刻意来“联络感情”的福晋们,可是她实在没有精神去应付那种事,总叫福总管干脆回绝了。
“啊啊啊!等等,塔布,你先别走!”说著,她挥挥手示意玉蓉、婉蓉退出凉亭。“塔布,我有点事想问问你。”
“福晋请问。”
“那个……”满儿想了一下。“我是很奇怪啦!皇上身边明明已经有十三爷了,为什么还要巴著咱们爷不放呢?”
“这……”塔布瞥向亭外,使力摆手示意玉蓉、婉蓉退得再远些,之后才恭谨地回道:“回福晋,在朝政上,十三爷确实是皇上的得力帮手,皇上在推动新政上还真是没他不行,可是,福晋,有些事并不是光用脑子就行的。”
满儿双目一凝,“你是说……呃、你坐下,坐下再说!”她指指一旁的石凳。
“谢福晋。”塔布坐下了。在广州,他们早已习惯这般自在的相处模式了。
“福晋,您该也知道,当年争太子位最烈的大爷早在康熙四十七年时便被夺去爵位禁闭于自第了,至于二爷二度遭废后也被禁锢于咸安宫中至今,然而还有一位八爷,他才是觊觎皇位之心最炽盛的人。”
“廉亲王?”
“是,福晋,虽然皇上已把最支持八爷的十爷圈禁于宗人府,九爷则被派至西宁由年大将军监视,十四爷在遵化为先皇守陵,又有马兰峪总兵范时绎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可即使是如此,他们仍在暗中互通消息……”
“这样还不死心吗?”满儿喃喃道。
“……还有年大将军……”
“哇,他也掺进来一脚了?!”
“……当年众皇子夺位时,年大将军原与八爷关系最好,后因年妃的缘故而拨归雍亲王府的门下,可是他并未断绝与八爷的友好关系,又接受三爷门下人孟光祖的馈赠,还对当时最被大家看好的‘准皇储’十四爷百般逢迎,再盛情接待八爷派出来的洋人,并接受九爷的小礼物……”
“呃……他这算是‘面面俱到’吗?”
“……今年青海平定,年大将军凯旋回京,皇上赫然发现年大将军勇猛威武的铁骑竟然只听从年大将军的指挥,对皇上亲口所下的旨意却听若未闻,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可这也差太多了吧?皇上就在眼跟前说话,那些将士们居然只听而不从……”
“那他要是反了怎么办?”脱口一说完,满儿即惊慌地捂住嘴。
这种话怎能乱说!
没想到塔布却直颔首。“没错,就是这么回事儿,皇上也担心著呢!年大将军本就是墙头草,何况亦有人私报皇上,年大将军在西北又是如何恃功骄纵、威权自恣,又结党营私、广屯军火,而且,九贝子爷是他负责监视的,在陕西那儿却有人直呼他九王爷……”
“等等,等等,那……”满儿摇摇手。“皇上不都知道了,还要爷干嘛?”
塔布唉了一声。“福晋,几位爷儿都是皇上的兄弟,年大将军则是平定青海的大英雄,没有确切的实据,皇上无法恣意处置他们,顶多训饬一番罢了,否则会引起天下百姓的议论。然而,皇上目前所能知道的也仅是大概情形,关于那些爷们真正的秘密却仍是一无所知,也没有证据,所以……”
“需要爷去打探?”
“正是,而且要尽快,这种事可是愈拖愈麻烦的。”
“可是他们都认得爷呀!”
“福晋,无论是窃听或盗取机密,以爷的功力身手而言,都是易如反掌之事,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察觉得出来,祗是多少需要些时间罢了。”
“原来他不只会演戏,”满儿不可思议地咕哝。“还兼职小偷。”
塔布不禁莞尔,轻咳两声后,他又说:“另外,一旦皇上能够光明正大处置那些人的时刻来到,若是没有人能够一举制伏马上马下无人能敌,又手握重兵的年大将军,届时可就有得好戏看啰!因此……”
“需要爷去擒伏他?”
“没错。再有……”
“还有?”
“听说那几位爷儿们会那样始终不死心,又能够顺利暗通消息,是因为有天地会的人加以鼓励和援手。”塔布压低了声音说道。“这是爷安置在天地会的暗桩传出来的消息……”
“欸?!”满儿失声惊呼。
塔布点点头。“天地会的人认为清廷内斗得愈厉害,对他们愈有利,所以他们竭尽所能的扬风点火,再来个火上加油……”
难不成会是……
“她?”满儿低喃。
“……因此,没有爷出马的话,这么复杂的状况,光靠皇上与十三爷在那儿拚命动脑筋是不行的。就算皇上还有血滴子和一些密探,可那些家伙的能力仍是有限,没本事查探到秘密不打紧,一个不小心泄漏身分再被对方反收买了去,那可就不好玩了。所以说,没有人能够像爷这般可靠,交代他的工作没一样达成不了,又不用担心他变节,因此皇上才紧抓住爷不肯放人。”
听得呆了好半晌后,满儿突然问:“这么重要的事你怎能随便告诉我?”
塔布微微一笑。“爷交代过了,福晋想知道什么都不得隐瞒。”
“为什么?”
“奴才想,一来是因为爷认为连他的命都是福晋的了,还要怕您知道什么呢?二来约莫爷是担心您又误会什么,再来个一走了之,那他可受不了!”
满儿眨了眨眼,也跟著笑了。
是啊!打从他们认识开始,只要他是允禄,他就从不瞒骗她任何事,连说句好听话都得叫金禄出场替他说,想想还真是好笑,可这之后所代表的涵义却更教她感动莫名。
他百分之两百的相信她!
即使他曾因此而为自己带来不少麻烦,甚至生命危险,他仍是不改初衷,这样的男人,还真是傻呀!
“塔布。”
“是,福晋?”
“你们爷是个大笨蛋!”
“呃?”
***
十一月底,满儿生下了一对双生姊弟,虽然允禄不在身边,她依然开心得不得了。
“可爱吧?”她得意洋洋地向儿子和女儿献宝兼炫耀。“一模一样喔!”
弘普与梅儿相对一眼,然后各自点出一指。
“这是弘普的,他的眼睛跟弘普一样!”
“这是梅儿的,她的嘴儿跟梅儿一样!”
满儿大笑。“哎呀!这样就给我分光啦!”
两日后,允祥和他的福晋兆佳氏亲自送来贺礼。
“这是皇上恩赐的……这是皇后恩赐的……这个呢!是密太妃娘娘给的……,还有,这是我和福晋送的。”他一一点著礼物说。
第九天,允祥又送来了一台摇车。“皇上给的。”他说。
依照满人的习俗,婴儿一放上摇车,满儿就可以下床走动了。
最令人意外的是,除夕前两天,允禄毫无预示地突然回来了。休息一天,便偕同满儿上干清宫去参加皇室家宴。
元旦,庄亲王上太和殿去参加百官朝贺仪,庄亲王福晋则上坤宁宫去参加皇后朝贺仪。
初二,亲切随和的允祥福晋伴同满儿参与慈宁宫举行的大型筵宴。
初三,允禄留下两个孩子的名字,又走了。
还真是来去匆匆啊!
不过,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是满儿心里明白得很,他是特意回来看看是否又有人亏待她了。
他存这个心,她就满足了。
***
雍正三年四月,西宁大营──
“圣旨下,跪……奉天承运,皇帝诏日……著即赴杭州上任……钦此,谢恩!”
一听罢岳钟琪冷漠无情的宣读皇上削他兵权、贬他职衔的旨意,年羹尧即毫不遮掩地暴露出狰狞凶恶的姿态,一望即可知他心底打的什么主意。然而,当他两眼一对上岳钟琪身后那个背著双手,神情比他更凌厉冷酷的少年那双残佞的视线之际,他的背脊霎时全凉透了!
庄亲王允禄,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年大将军,请接圣旨。”
年羹尧犹豫著。
允禄踏前一步,表情更多了一份蛮横。“你不想接旨么,年羹尧?”
年羹尧身形倏震,“卑职……卑职……”蓦而绝望地一叹,垂首接旨。“谢主隆恩!”
半个时辰后,九贝子行馆内来了一位大眼小嘴儿的清秀少年,守卫要阻拦他,被他随手一掌便拍到三丈远,比拍蚊子还轻松,就这样,他一路畅行“无阻”地推进到后院的一栋精致小楼,这回,是个丫鬟挡在他前头。
“大胆!这是银心贵人的闰楼,就连贝子爷不得同意也不敢擅闯,你是谁,胆敢……啊!”
少年似乎不懂得何谓怜香惜玉,同样一巴掌就将那丫鬟拍到篱笆上去挂著了,不过,丫鬟临别那一声尖叫可也把小楼的主人给叫出来了。
“你……”银心贵人一脸的惊愕。“你怎会在这里?”
少年冷冷地注视著对方。“我是来抓你的。”
银心贵人面色一变。“难道你又回去为情廷做事了吗?柳姑娘呢?你不管她了吗?或者你终究是个男人,会变心的男人,所以你厌倦了柳姑娘,不要她了,甚至另结新欢……呃!”
“你最好少开口,”少年一手掐住银心贵人的脖子,神情更冷冽。“我可以扭断你的颈子而不会受到任何责难,而你……”
“住手!”九贝子胤禟气急败坏地赶到了。“住手!住手!住手!那是九爷我最疼爱的贵人,谁敢……咦?十六弟,怎么是你?”
十六弟?!
银心贵人的双眸猛然暴睁,如果不是她的脖子被掐住,她肯定会尖叫得比鬼还难听。
“九哥,你以为我来干什么?”
胤禟面上掠过一丝阴鹜。“难道是皇上又有什么旨意?”
“没错,的确是皇上又有旨意。”少年慢条斯理地瞥向银心贵人。“你可知她是谁么?”
胤禟眉宇一皱。“她是我在这儿收的贵人银心,还能是谁?”
“错了,九哥,”少年冷漠的眼无情地盯住胤禟。“她是天地会双龙头会主的妹妹,而且她不叫银心,她叫王瑞雪……”
一听,胤禟脸色遽变。“什……什么?”
少年冷哼,松手放开了银心贵人──三瑞雪,反指又点住了她的穴道。
“所以,九哥,你的麻烦大了!”
***
同一日,内城庄亲王府──
“福晋,为什么一定要穿这去呢?”玉蓉好奇地问,一面为满儿拉好两袖宽博,下长及膝的披风,以及月华裙。
“对啊!福晋,穿旗装不好么?”正在她的牡丹发髻上插上发饰的婉蓉也这么说。
“因为我娘是汉人,我自然要穿汉服去为她上香嘛!”满儿说。
“哦!那……”两个丫头互觑一眼。“福晋今儿个要带谁去?”谁要是听不出这问句里的期待与兴奋,包准是个聋子。
“谁也不带!”
“欸?”一盆冷水颠时浇出两张失望的脸儿。“为什么?”
满儿白眼一翻。“因为福晋我要去广济寺,就在王府出去几条胡同外,我连轿子都不坐,还带你们去干啥?”
说是这么说啦!可是她一出王府,塔布便紧跟上来了。
“你跟来干嘛?”
“福晋,奴才没跟著您啊!”塔布一脸无辜。“奴才也要去上香嘛!”
满儿噗哧失笑。“少来,你跟人家去上什么香呀?不过,算了,既然来了,就帮我拎祭品吧!”
于是,两人闲聊著走向广济寺。
“塔布,你说爷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呢?”
“快了,福晋,就快了。”
“你怎么知道?”
“十三爷跟我提过了。”
“啊!真的?那他有说……咦?”
话说一半,满儿突然愣住,塔布也只好跟著停住。
“福晋,怎么了?”
“看,塔布,快看,”满儿急忙指住前方。“那个是不是……啊,不见了!”
塔布疑惑地望著满儿所指的方向。“福晋?”
满儿也依然盯住前方,欲言又止地迟疑好半晌。
“塔布,我刚刚好像……呃,瞧见那位玉姑娘了耶!”
塔布脸色倏变。“您是说那位天地会的……”
满儿颔首。“可是我不确定,因为太远了,而且那女人穿的是旗装,好像是哪座府里的格格福晋之类的。”
塔布神情凝重地思索片刻。
“不成,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福晋,您瞧见她往哪儿去了?”
“就前头那儿。”
“前头么?前头应该有康亲王府、嵩禄辅国公府、奇通阿辅国公府、特通鄂辅国公府、永恩贝勒府、顺承郡王府、平郡王府,还有简亲王府……唔……”塔布又想了一下。“这么著,福晋,我们先回去找来乌尔泰,再……”
满儿摇摇头,“你回去,”再用下巴指指前头。“我得盯著,倘若她又出现的话,这回我就会盯紧她。”
“可是……”
“够了,塔布,这儿是内城耶!”满儿受不了地叹道。“何况我还是有点防身功夫,虽然是没有爷那么厉害啦!但稍微自卫一点还是行的啦!”
塔布犹豫了下。“好,那我尽快赶回来,福晋您千万别乱跑啊!”
“好啦!”
虽然满心的不情愿,可是满儿在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可是真心诚意的,然而,当她不小心听到路过身边的人谈到端敏大长公主又来到了京里,而且就住在简亲王府里时,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就感到跟这一定有关系,于是,她两条腿便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唤住刚刚谈那事儿的人。
“啊!这位大姊,对不起,借问一下,简亲王府在哪儿?”
“简亲王府啊!你往前走,再往奇通阿辅国公府前头那条口袋胡同进去,走到底就可以瞧见简亲王府了。”
片刻后──
好了,现在该怎么办?
站在简亲王府前,觑著那两个勇猛威武的守门亲兵,满儿开始头痛。
内城里认识她的人实在少之又少,这会儿她穿的又是汉装,人家会随随便便让她进去吗?
想著想著,她又开始无意识的绕著王府走。
她的轻功不是很好,这种高度……会不会刚好撞在墙头上滑下来?
然后,当她走到王府侧门时,侧门恰好打开了,里头要出来的人一见她便愣了一下,继而伸手一拉便将她扯进门里头去了。
“怎么现在才来呀,真是!”那是个总管之类的中年人。“从淳亲王府到这儿来并不算很远啊!如果不是听说你这个保母嬷嬷特别会做江南点心,你哪会有机会在皇上面前表现?你居然这样不当一回事儿,真是不要命了你!”
皇上?皇上在这儿?皇上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一头雾水地被拖进厨房里。
“好了,快点儿开始吧!主子们用完膳之后就要上点心了,将你拿手的江南点心用心点儿表现出来吧!”
江南点心?
开什么玩笑,她又不是什么大师傅,叫她做什么点心?
不过,好歹她也是在江南长大的,一、两样点心总是会的,就先拿出来蒙一下,待会儿才有机会留下来四处看看。
于是,衣袖儿一挽,在四周好几个下手婢女的注目之下,满儿开始客串起大师傅来了。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闲话,这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因为满儿一个劲儿的自个儿动手,也没让那些下手婢女帮忙,总管又出去了,因此静默不过片刻工夫,聒噪的老母鸡们又开始呱呱叫了。
“……因为大长公主恼火皇上没让阿敏济公主嫁给十六王爷,所以就赌气不肯进宫去见皇上,皇上不得已亲自来探望皇姑,又不想给太多人知道,所以只带得两位大内侍卫来,连咱们在工部当值的王爷都不知道呢……”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许是她自个儿不开心,便也要闹得别人也跟著不开心,大长公主直吵著说要吃江南佳肴,皇上本要让宫中大厨做,可大长公主又说她不要宫中大厨做的名菜,要的是道地江南民间口味儿,好在咱们王爷听说过八王爷有位汉人庶福晋中馈顶尖儿一把的,皇上便马上派人去请了来,这一餐若是能让大长公主满意,说不准她便能升格坐上侧福晋了!”
八王爷庶福晋?
难不成是她?
“大概跑不了了,听说那位如烟庶福晋一直伺候在正厅外头,倘若不合口的话,她早就被降罪赶走了!”
如烟?含烟?真是她?
“不是被降罪赶走,那就是待会儿会被叫进去让皇上当面奖赏啰?”
当面?
不……不会吧?
“啊!对了,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位如烟庶福晋挂在腋下的东西?”
“有啊!她说是缀饰。”
“可我怎么看都像条鞭子嘛!只不过短些儿。”
“是吗?那我倒没注意到,只觉得那缀饰很特别而已。”
鞭子?!
满儿的脑海里马上浮现出玉含烟那条白色短鞭,那条也曾在允禄身上划下血痕的刀尾鞭,下一刻,她已然毫不犹豫地抓著刚刚还在切面皮的刀子往外冲,身后立刻追来一连串惊慌的大叫。
“欸?你……喂喂喂,你怎么可以做一半跑掉?”
恍若未闻,满儿继续跑向正厅,这儿她没来过,不熟,但如果王府格局都差不多的话……嗯,应该往这儿!
自然,途中有不少人想要挡下她,可她毕竟是有武功的人,三两下便被她甩到后面去,前两、三代的简亲王或许很厉害,但现在已经不行了。
就这儿!
冲到厅前往里头瞧进去,坐在首位的果然是雍正,旁边是一个满头苍苍白发的老旗装女人,还有阿敏济公主,以及另外几位旗装女人,许是简亲王的福晋、侧福晋等。
此刻,雍正皇帝正侧著身子朝向一旁,面有赞许之色地对著一个福下身去施礼的旗装女人颔首,而那女人贴在腹部的手已悄然握在白色鞭柄上。
忆起玉含烟那一身惊人的武功,满儿什么都顾不得了,手中的切面皮儿刀甩手便掷向那女人背部,整个人也跟著冲过去,口中并大叫,“玉含烟!”
那女人闻声一震,鞭子唰一声抽下来,却只来得及回鞭挡开切面皮儿刀,并闪身躲开满儿宛如怒矢般冲撞过来的身子,再定睛一瞧,满儿已然张开双臂挡在雍正前头了。
“柳姑娘,你怎会在这儿?!”玉含烟惊诧地叫道。
“别管我为什么会在这儿了,总之,我不准你伤害皇上!”满儿坚定地说。
玉含烟黛眉一皱,继而眼色一冷,忽地白色鞭影一阵飞舞,几声惨叫,原本伫立在雍正身后的那两个大内侍卫,不过扑上来一半便倒在半途了,还有几个王府亲兵也跌在厅口处,阿敏济公主刚跳起来便被点住了穴道,那几个旗装女人们则抱在一块儿发抖。
然后,玉含烟两眼视线又回到满儿这边。“柳姑娘,我不想伤害你。”
“那你就不要伤害皇上。”
“为什么?”玉含烟不解地问。“柳姑娘,我能体谅你的立场,不再勉强你一定要在满汉之中作选择,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插手这件事?”
雍正已将储位密诏藏于正大光明匾后,廉亲王胤襈也仍未放弃觊觎帝位的野心,在这种时候,只要她能杀掉雍正,必然会引起清廷一番内乱,倘若去游说年羹尧反清的行动也能够成功──因为他原就是汉军镶黄旗的汉人,这正是推翻满虏政权的最好时机呀!
“因为……”满儿抬高下巴。“皇上是我家老爷子拚死也会保护的人,所以我拚死也得保护皇上!”
“他?”玉含烟震惊地睁大了美眸。“为什么他……”话声忽噤,雪色鞭影又闪,可惜这回她没能顺利阻住侵入正厅里来的两条人影。
进得厅里来,塔布与乌尔泰同时马蹄袖一甩啪啪两声,“奴才救驾来迟,恳请皇上恕罪!”单膝跪地即起身,随即抢在满儿面前。“福晋,请退后!”
“福晋?”玉含烟变色低呼。“你……你是……”
“十六弟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旦情势转危为安,本就自峙有武功而不怎么担心的雍正也忍不住开口了。“这女人到底是谁?”在他以为,自己的武功其实也不差,除了允禄之外,其他人没一个打得过他,不知道这是平常练武时,那些大内侍卫不敢削他面子,所以刻意让著他。
“十六弟妹?”玉含烟嫣红的容颜瞬间变得苍白无比。“难……难道你是……是……”
想到玉含烟对允禄的情意,满儿不禁有些同情。
“玉姑娘,我家老爷是皇上的十六皇弟。”
玉含烟倒抽了口气,踉跄连退三大步,“十六皇弟?他竟然是十六皇弟……”她的娇靥甚至有点扭曲了。“庄亲王允禄?”
为了复明大业,她不得不牺性自己委身满人,全心去博得八王爷的宠爱,枕边细语鼓励他不可放弃皇位,提供他各种“良策”,竭力扬升自康熙朝延续至今的皇族内斗火花,然而,有谁知道她内心底的痛苦?
没想到现在又得知唯一倾心暗恋的人竟是满虏皇族,而且是她委身的人的弟弟,对她而言,更是情何以堪!
“一步差,步步差!”她低喃著望向塔布与乌尔泰,明白最好的时机已错失了,不得不叹息著旋身飞出厅逸去。
“天哪!”满儿不觉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差点瘫到地上去。“吓死我了!”
塔布原想追出去,可转眼一想,还是护卫皇上比较重要,这时一见满儿那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不禁困惑不已。
“福晋?”
满儿白了塔布一眼。“你别以为她怕了你们,告诉你们,她的武功可高著呢!虽然及不上我家老爷,可依然是江湖上少有人能及的高手,要是她拚起命来,你们不一定打得过她喔!届时……”她偷觑了一下雍正。“可有得好玩儿啰!”
“可是,福晋,”塔布看似不甚服气。“那她为什么要跑?”
“对啊!她为什么要跑?”正想叫塔布他们追去的雍正也问。
满儿轻叹。“因为她的心乱了。”
“她的心乱了?”雍正更是狐疑。“为什么乱?”
“因为……”满儿耸耸肩。“她刚刚才知道她倾心恋慕的人原来是皇上您的弟弟。”
“你是说八弟?”
“皇上,”满儿两眼一翻,想敲他脑袋。“她是八爷的庶福晋,怎么会不知道八爷是皇上您的弟弟呢?”
“那……”
“请皇上加个倍数上去。”
“……十六弟?!”
“答对了,正是我家老爷。”
雍正不禁怔住了。“但是……”
“所以她的心才会乱了呀!”满儿叹了口气。“喜欢的人竟是仇敌,又是小叔,换了是我,我不疯了才怪!所以说,这回救了皇上您的不是满儿我,也不是塔布或乌尔泰,而是我们家老爷。”
“这样说起来……”雍正摸著唇上两撇胡髭沉吟。“好像也是。”
“不过,满儿也算是帮了点小忙吧?”
“也是。”就这一点,好像可以功“过”相抵了,虽然他压根儿就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不过……好吧!看在她适才倾命以护的分上,往后便饶了她吧!
“那么满儿能不能求个恩典呢?”
雍正眉峰一皱。好个大胆贪婪的女人,居然胆敢自己要求恩典!
“你说。”且看看她要母狮子大开什么口。
“皇上,能不能拜托您……”满儿用很夸张的祈求眼光瞅著雍正。“以后要出宫时,起码带上一、两百个大内侍卫在身边呢?”
“……”
***
天刚蒙蒙亮,她就醒了。
翻来覆去好一会儿都无法再入眠,索性披衣下床伫立在窗前,凝望著远方山巅,金色光芒仿佛破茧而出般乍然闪现,在山峰间垂落无数灿烂的金线,那金线又悄然拉长,逐渐牵引至她身上,包裹住她整个人,带给她温暖,也似乎在预告著她往后光辉灿烂的生命。
在这一刻,有多少人跟她一样沐浴在这片温暖的金光下,得到这份闪亮的祝福呢?
玉含烟有吗?
自从那日以后,她就不由自主地常常会去想到玉含烟。
曾经,她以为自己的生命好可悲,活著不如一开始就不要被生下来,可是和玉含烟一比,她真是太幸运了!
为自己强戴下沉重的枷锁,身不由己的生命,无奈的选择,情不自禁的深情,玉含烟的生命早已是一团寻不出丝头来的乱茧了。
为什么?
只因为她是清初反清志士三先生之一王夫之的曾孙女儿,她就必须让自己的生命搞得如此可悲吗?
那她宁愿作个满汉杂种就行了,满儿暗忖。这样她才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不作任何选择,或作出任何选择。
可反过来说,如果不是允禄对她那样的专情,她会有机会作任何选择吗?
不!恐怕她直至此刻还在那边浑浑沌沌的过日子,不知道自己的生命目标究竟是什么?
倘若易地而处,玉含烟是她,而她是玉含烟,她又会如何?
哦!不必想了,那真是太可怕了,她爱的人不爱她,而且还是她的小叔,这种境遇实在太悲惨了。尤其那人是允禄,她最可爱又愚蠢的允禄,如果他是她的小叔,而她只能偷偷恋慕他,却永远也得不到他……
天哪,光是想像,她就觉得生不如死!
“允禄……”不由自主地,她低低逸出哀怨的呢喃,仿佛事实正是如此,而她的心也因而碎成千万片。
再一次,宛如在回应她的呼唤似的,门扇咿呀轻声打开,一条颀长的人影在晨曦中悄然飘入,她转身,惊喜地喘了口气,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条人影,撞得那人差点又退出门外去,她却兀自叹息著偎入那人的怀抱中,两条藕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衷心的吐出心底深处的思念。
“允禄,允禄,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好想好想你喔!”
那人无语,包袱落地,回手关上门,再托起她的娇躯,缓步走向床铺……
第八章
半年多的分离──元旦那匆匆几日相聚不算,只换得三天日夜相依偎,王府里的人都很识相的尽量不来打扰王爷与福晋。
“你的事都办完了吗?”满儿撑在允禄胸前两眼期待的问。
“不,其他的事得在京里处理。”允禄淡淡道。
“哦!”满儿没力的趴了下去,说有多沮丧就有多沮丧。
不过,起码他依然在京里头,只要皇上不来故意找她的碴,应该不至于再隔上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人影了吧?
再者,或许是为了弥补她,这三天里他冷漠依旧,却竭尽所能地顺从她的意愿,无论她有什么希冀俱是有求必应,甚至她要求他唱一出贵妃醉酒给她欣赏欣赏他都唱了,只不过是清唱,反正她也不太懂得如何欣赏戏曲,然而,光是瞧他那副颠倒众生的贵妃扮相,以及柔媚的撩人姿态就够令人回味无穷了。
当时不知有多少人躲在寝楼外偷听,也期待著看能不能瞄到一眼王爷的贵妃俏模样。
可是到了第四天──
满儿正陪著弘普与梅儿在东跨院的花园里玩耍,玉桂忽地慌慌张张地跑来,而且一把抓住满儿就跑。
“快逃,福晋,快逃呀!”
“什……什么呀?”满儿一头雾水地跟著跑。
“爷……爷从宫里回来了,而且他在生气,真的很生气!”
“那又如何?”那个人本来就很爱生气的呀!
“爷在找您呀,福晋!”玉桂惊恐地叫道。“打一进府里就狂怒地咆哮问说福晋在哪里,塔布见势不对,就叫我赶快带福晋您逃命,等爷气消一点再……啊!”
没得再不再了,唰一下,她们面前陡然落下一条人影,玉桂一见就吓得跌坐在地上,就连满儿都骇得连退好几大步。
允禄真的在生气……不,他是很生气……不不,他是非常非常生气……不不不,他是……狂怒!
天哪,看上去真的很可怕耶!
“允允允……允禄?”
“柳佳氏满儿!”允禄的声音冰冷得可以做冰镇酸梅汤了。
“是,王……”满儿硬吞下一口唾沫。“王爷?”
“谁教你去对上那个女人的?”
“嘎?!”满儿愕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玉含烟!”允禄怒吼。
满儿顿时恍然,同时又感到有点委屈。
她拚命替他保护了他最尊贵伟大的哥哥,替他尽到即使抛下她也要完成的职责,为什么他还要对她生气?因为她做得不够完美吗?那也没办法呀!谁教她的武功那么烂!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当我发现的时候,玉姑娘已经要下手刺杀皇上了啊!那我当然来不及求救,只好自己上前去保护皇上了嘛!好嘛,我承认,可能皇上是因此有一点被吓到了啦!不过好歹我也……”
“那关你屁事!”不待她说完,允禄更是狂吼。“你只要好好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你管别人那多闲事干么?”
闲事?那是闲事?
“可是……”
“没有可是!”允禄毫无转圜余地断吼。“往后再有这种事,你立刻给我跑,跑得愈远愈好,懂不懂?”
满儿呆了呆。“但……但是玉姑娘欲待要行刺的对象是皇上……”
冷不防地,允禄呼一下飙到她跟前,单手掐住了她的颈项,那张娃娃脸狰狞得更是恐怖异常。
“我再说一次,往后再有这种事,不管谁要行剌谁,就算天皇老子要被杀了,王母娘娘脑袋要掉了,你都马上给我跑,跑得愈远愈好,懂、不、懂?”他咬牙切齿地吐出每个单字。
满儿连眨了好几下丹凤眼,才温驯地道:“懂了,王爷。”
允禄却仍是气愤难消的狠狠哼了一声后,始放下掐住她颈子的手,约莫还是很生气,所以他不是走开,而是飞身离去。
玉桂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猛拍胸脯。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爷真的会杀了福晋呢!”
“怎会?”满儿笑了。“他疼我都来不及呢!”
“可是刚刚……”
“他是很生气,但是……”满儿眉梢眼角俱是喜悦的光彩。“他气的是我让自已陷入了危险的状况。”
“但福晋您是为了保护皇上啊!”
这件事大家都知道,只是过去三天里,为了不打扰王爷和福晋,所以没有人特意去告诉王爷,看样子福晋自个儿也没说,不过大伙儿都觉得福晋好勇敢,深以为傲。现在看看还有谁敢瞧不起福晋!
唇畔依旧挂著欣喜的微笑,满儿却不再作任何解释。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即使最后他仍是选择回到皇上身边,纵然他为了皇命老是抛下她数月不管,但在他心底深处,她才是最重要的。
皇上可以死,他却不许她碰上任何危险!
盏茶工夫后,满儿在书房里找到允禄,他并没有在书案后办公,而是坐在罗汉榻上看密折,炕案上也摊了一大堆,虽然他彷似不觉她的进入,头也不抬,吭也不吭,但她知道他只是心里仍有气而故意不理会她。
她悄悄爬上榻摸到他身后,他也没有赶紧收起那些密折或叫她离开,依然自顾自一份份密折看过去,当然,对那些她不应该看到的密折,她也没兴趣,兀自两手搭上他的肩,轻轻按摩著。
“允禄,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做那种事了,”她讨好的、撒娇地说。“所以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他还是不吭声。
“别这样嘛!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原谅人家一次嘛!”
他依然不吭声。
“你干嘛都不说话嘛!那……那……人家哭给你看喔!”
他仍旧不吭声。
“我真的要哭了哟!”
他打死不吭声。
半个时辰后,塔布送来一份甫自宫里送来的密谕,允禄仍然在看密折,满儿却已像个小娃娃似的抱著他的大腿呼噜呼噜大睡了,一条亮晶晶的银丝涎在允禄的长袍上。
还说什么要哭给他看,他根本连一声都尚未吭,她就先睡著了。
***
京城西北郊,自明朝以来即为皇家游玩赏乐之地,至清代更为皇家专属的园林苑区,点缀在畅春园、圆明园、乐善园等帝王宫苑之间的,是大批皇亲国戚的赐园与达官贵人的宅园,这片皇帝及贵族们听政与息憩的场所,自然是平民百姓不得擅入的禁地。
此刻,在这一大片园林之海边缘一处崭新建好的园林中,可怜的园主人──果郡王正满头大汗地招待几位个个都足以压下他一头的“客人”,心中有苦说不出,有泪不敢流。
呜呜……还说什么是要庆祝他新园落成,明明是要拿他才建好的花园作战场“谈判”的嘛!
“允禄,皇上的旨意你敢不听?”
年已七十多的端敏大长公主虽然已是白发苍苍鸡皮鹤发,却仍是精神奕奕口舌犀利,态度在跋扈之外更添十分傲慢,因为除了康熙遗留下来的妃嫔之外,她已是雍正唯一的长辈了。
然而,虽说所有人都忌惮她几分,却只有一人根本不甩她那一套,不但神态比她更倨傲,而且目中无人得令人咬牙切齿。
那就是此刻坐在她右方下首处的允禄,那张娃娃脸的确可爱得教人不能不喜欢,可又冷峻得让人不知所措;允礼陪坐在一旁,准备随时充当炮灰让他们轰炸,无奈的表情看上去实在是可怜得很。
阿敏济坐在他们对面,看似端庄又文静,天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流露出本性来飙上一飙;至于雍正则在端敏大长公主身旁拚命朝允禄使眼色,后者却连瞄也不瞄上一下。
男男女女几张脸没一个好看的。
“皇姑,皇考的遗旨您敢不受?”礼来我不往,非礼也。
端敏大长公主窒了窒,她再怎么蛮横也不敢承认这种事。
“阿敏济到底哪里配不上你了?”
“她令人厌恶。”
话说得太白了,白得教端敏大长公主无法接受。“阿敏济究竟有什么地方让你厌恶了?”她就不信允禄真说得出十全十美的阿敏济会有什么毛病。
“她跟皇姑一样骄纵任性又蛮横霸道。”
一听,雍正不禁猛翻白眼,允礼更是直浑冷汗,端敏大长公主险些气歪了钿子。
“你敢这么说我?”
“难道那不是事实么?”允禄冷然道。“我讨厌阿敏济,皇姑却端著长辈的架子硬逼我娶,这还不够蛮横霸道么?”
“可是她喜欢你呀!”
“她喜欢我就一定要嫁给我,这犹不算骄纵任性么?”
端敏大长公主一时哑口,可立刻又强辩道:“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你现在仅有一位福晋,再娶阿敏济作侧福晋又有何不可?”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很不客气地扬起嘲弄的光彩,“原来皇姑听不太懂汉语么?那简单,我再用满语说一次好了。”然后,允禄真的用满语又说了一次,“我讨厌她!”再换回汉语,“这样皇姑懂了么?”
雍正手扶额头啼笑皆非,允礼憋著嘴不知道能不能笑,端敏大长公主正待破口大骂……不,出言教训一下,始终默然垂眼的阿敏济突然抬眸盯住了允禄。
“我承认过去我确实是刁蛮霸道了些,而且也只是因为虚荣心所以坚持非嫁你不可,但是现在我改性了,也是真心真意喜欢你的,所以我不要求一定要作你的福晋,只要能陪在你身边就好了,难道这样还不够让你接受我吗?”
“你改性了?”眸底嘲讽之色更深,允禄淡然道:“你是要我接受你到处说人闲话的恶劣?还是接受你只想到你自己的自私?或者是要我接受你非嫁给我不可的任性?”
阿敏济微微一窒。“我……我不是说闲话,那是事实。”
允禄唇角一撇。“你的舌头还真是长哪!”
难堪地白了一下脸,“那……那你究竟要如何才肯娶我?”阿敏济忍耐地问。
“娶你?”允禄眼色怪异地盯住阿敏济好半晌,悄然地,冷漠的目光中突然染上一抹残佞,唇畔是令人惊惧的阴鹜微笑,那张稚嫩的娃娃脸更是散发出一股邪魅的气息,教人看了不由得心头直打鼓。
“要我娶你那也不难,只要答应我一个条件即可。”
闻言上维正与允礼同皆一怔,端敏大长公主和阿敏济两俱一喜。
“什么条件?”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允禄慢条斯理地说。“你嫁了我便是我的人,什么都得听我的,也什么都得任由我……”
“我知道,我知道,”阿敏济拚命点头。“嫁夫从夫,这我懂得!”
轻蔑地瞟她一眼,“所以,倘若我哪天心情不好骂你一场,”允禄话说的更是慢吞吞的了。“你当然得乖乖领受著……”
阿敏济微微一僵。
“……或者想拿个什么东西出出气揍你一顿,你也得生受不得反抗……”
阿敏济的表情开始变了。
“……甚至我一下看你不顺眼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你也只能认命这辈子到此为止了!”
阿敏济涮一下脸色全黑了。
两眼斜向听得目瞪口呆的雍正与端敏大长公主,允禄眼底的残酷气息更重了。
“既然阿敏济公主都说是嫁夫从夫了,那么我高兴宰个老婆玩玩儿,皇上与皇姑自然不能怪罪于我,对不?”
“你疯了!”端敏大长公主不敢置信地冲口怒骂。“你是把杀人当游戏吗?”
“为何不可?”允禄冷酷地露出白牙齿。“何况这便是我的条件,接不接受随便你们!”
“开玩笑,我怎能答应你这种条件?”端敏大长公主更是愤怒。“我不要求你要特别疼爱我的阿敏济,你竟敢说要拿我的阿敏济当玩具?想都别想,我……”
“我答应!”
大吃一惊,“阿敏济,你……”端敏大长公主差点没吓死。“你也跟著疯了不成?.”
阿敏济的神态却是笃定得很。
“不,他才不敢真的乱杀人,他只是在吓唬我们的而已。”
端敏大长公主怔的一怔。“是……是吗?”
“没错,他以为这么说我就不敢嫁给他,可惜他错了,我什么条件都不怕、都敢答应!”阿敏济看似有点得意。“话是当著皇上的面说的,所以他也不能把话收回去了,现在他不娶我都不行了,因此……”
允禄突然起身。“允礼。”
“十……十六哥?”不知为何,允礼有点心惊肉跳。
“你这儿没有亲兵护卫么?”
“呃,没有几个,我今儿只是来看看还差什么,没料到皇上和十六哥你们会突然跑来,所以也没多叫上几个人来护卫,有什么不对么?”
“那就是说,倘若我们今儿没来,”允禄转身朝外走去。“你就完蛋了!”
“嘎?!”
众人正自不解,却见已经走出白石阁外的允禄突然扬声大喊。
“露馅儿了,滚出来吧!”
只一晃眼,咻咻咻的,白石阁前蓦然飞落下二十几条人影,允禄淡淡地扫视一圈。
“找谁的?”
“这儿是果郡王的新园,自然是来找果郡王陪我们走一趟。”
“果郡王么?行,通过我这一关,你们爱绑多少人都随你们!”
那二十几个人只相觑一眼,半声不吭便刀光连闪,很有默契地同时扑向允禄,后者的唇畔悄然扬起一抹残酷的笑……
半晌工夫后,允禄慢吞吞地踱回白石阁里,慢条斯理地拿布巾擦拭两手血迹;端敏大长公主面色死灰,阿敏济脸孔惨白,伺候在这两位身后的婢女早就躲到一旁去吐了满地,雍正不是没打过仗,可也没见过这等残忍的要人命手段。
至于允礼……
“十十十……十六哥……”他的声音在发抖。
“嗯?”
“你你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拧拧拧下那人的脑袋,还还还……还当球踢?”
“好玩。”
“那……那又为什么要挖挖挖出那人的心掐掐掐……掐爆?”
“有趣。”
“那那那……那人的手脚眼耳鼻……”
“作人齹不正好?”
“可可可……可是那几个半半半……半截身子还在那边叫……”
“那是我的乐趣之一。”
呕!的一声,允礼也背过身去吐了一地。
“好,那么……”允禄若无其事地放下沾满鲜血的布巾。“刚刚我们说到哪儿了?!”
没人说话,只有呕吐声。
“啊!我想到了,阿敏济公主答应我的条件了,对么?很好,”允禄点点头。“那么麻烦皇上先请写个旨给我,声明我对阿敏济的一切酷刑都无罪,之后便可以命宗人府办事了。我看……”他煞有介事地考虑了一下。
“嗯,就一个月后吧!不会太急也不会太慢,一个月后为阿敏济公主嫁进庄亲王府作侧福晋办喜事,隔个两、三天,宗人府就可以办阿敏济侧福晋的丧事了,这样可以吧,嗯?”
雍正瞪著他,阿敏济也瞪著他,端敏大长公主更是差点瞪出了眼珠子。
这种事谁会可以?
***
养心殿西暖阁,繁忙的上午结束后,皇帝通常于未时进午膳,午膳后即是皇帝的休闲时刻,可是天生劳碌命的雍正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就如此际,他仍一边忙著批阅奏折,一边和桌案前的某个无礼家伙作“讨论”。
“阿敏济依然坚持非嫁臣弟不可么?”
“对,可是皇姑坚决反对,”雍正一面挥毫一面说。“所以你总算逃过一劫了。”
“皇上不也是。”允禄的语气很平板,就跟他的五官表情一样。
“朕?”雍正忽地停止挥毫,叹了口气。“朕还有得头大的,还不知道要将阿敏济配给谁才能让她们祖孙俩满意呢!”
“那与臣弟无关。”允禄更是漠然。
“是是是,那与你无关,”雍正继续挥毫。“那么前儿的事呢?”
“是天地会派人来绑架十七弟作人质,打算以此交换王瑞雪。”
“为什么是允礼?”
“因为在皇上宠信的兄弟里,只有他最容易被绑。”
“那得叫他少出内城了。”雍正皱眉咕哝。“好吧!那接下来你该继续挖老八那些亲信的底了。”
“为什么不是八哥本人?”
“他?”雍正嘴角倏起一阵阴笑。“朕要让他亲眼看著所有的亲信都被铲除,所有的后路都被切断了之后,再来料理他!”
“那臣弟就先继续查八哥余下来的亲信。”允禄无可无不可地说。
“他们应该都相当警觉了。”
“臣弟知道。”
“好,那你快去查吧!”
“臣弟谨遵御旨!”
虽然个性拗了点儿,不过还真是好用!
望著允禄离去的背影,雍正心想。
如果允祥能快点好起来,这样一明一暗两股助力,他还有什么做不到的呢?
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雍正又低下头去批阅奏章了。
***
“今天一定要踩寸子吗?”
“当然要,福晋,今儿去大家伙儿都是盛装,福晋哪能不踩寸子!”
“等等,不是还要我戴钿子吧?”
“这还用问吗?”
“哦!拜托,那指甲套总可以省了吧?”
“这怎么可以,福晋,指甲套是……”
“你们在干么?”
五个女人不约而同的一惊,同时转首目注门口的男人。
“王爷!”四个女人惊呼,旋即一齐福下身去。“王爷吉祥!”
允禄踏进一步,再问一次,“你们在干么?”
满儿苦著脸看回指甲套。“她们要我戴指甲套。”
允禄上下打量满儿一身的盛装。“你要上哪儿?”
满儿白眼一翻。“哦!拜托,我不是跟你提过了吗?今天是二十四弟的生辰,他们说在宫里不好热闹,所以打算在十七爷府里好好替他热闹一下,他们也给咱们下了帖子,你说你不能去,那我只好一个人去啰!”继而双眼一亮。“咦?你怎么回来了,是不是没事了?那你也可以去啰?”
“不,我只是回来拿东西,立刻要再出去。”
“哦!好吧……”满儿失望地叹了口气,随又想起什么地急忙唤住他。“啊,等等,等等!”
转了一半的身子又回过来,“什么事儿?”允禄问。
“你不是说皇上让十三爷任选一个儿子封为郡王,所以他也要封咱们的弘昀为郡王吗?”满儿兴奋地问。
“我拒绝了。”
“欸?拒绝?”满儿惊呼,“你在开什么玩笑?皇上的恩赐怎么可以拒绝,你不可以拒绝的!”她义正辞严地训斥道,旋即又另有图谋地眨眨眼。“不过你可以跟皇上说咱们不希罕什么郡王,咱们要交换!”
“交换?”允禄狐疑地重复道。“交换什么?”
“咱们孩子的终身不要任由皇上来决定,”满儿摇摇指甲套。“咱们孩子的终身要由他们自己决定,所以就跟皇上换这个。先换弘普,往后若皇上还要加你薪俸或赏赐你什么的,你再一个个跟他交换!”
允禄哼了哼,“胡闹!”低叱完后,他又待转身离开。
“我不管!”满儿的叫声追在他身后。“以后若是皇上要把我们的孩子指婚给谁谁谁,我就带著孩子逃离京城!”
允禄脚步只顿了一下,便继续大步出房而去。
然而,他虽仅停顿了那么一下下,却已足够让满儿知道没问题了,她满意地笑笑,继续讨论指甲套的问题。
“为什么我一定要戴指甲套?”
***
在雍正宠信的三个皇弟王府之中,最大的是紧贴在皇城西北角墙的庄亲王府,位于皇城以东靠朝阳门的怡亲王府次之,果郡王府最小,而且怡亲王府和果郡王府都缺了一角,怡亲王府缺小角,果郡王府缺大角,不过果郡王府虽然最小,却也小不了多少。
果郡王府相距庄亲王府并不很远,自庄亲王府前的广场进入石碑胡同,再转入祤教寺胡同走到尽头就到了。
老实说,满儿一点也不想来,如果不是他们特意下了帖子,她会装作不知道有这么一回子事,可既然他们下了帖子,无论再怎么不乐意,她还是得来一趟。
僵著一张笑脸,她不自在,他们更不自在;特别是听说允祥病倒了,所以他们夫妻俩都没有来,其他都是那些没见过面,或者见过面却彼此都有心结的人;只不过一会儿,她就受不了而独自一人悄悄溜到花园里去喘口气了。
“好累!”她无奈地咕哝,正在考虑她可以躲多久再回厅里去“现身”,不料她才刚在亭子里坐下……
“十六嫂。”
她吓一跳又站起来望向亭外,发现是允楀的福晋和允礼的福晋。
“啊!十五嫂,十七弟妹。”
两位福晋也跟进亭子里来,大家尴尬地面面相觑一会儿,十七福晋才干咳一声先说话了。
“呃,十六嫂,听说你救了皇上,真是勇敢呢!”
“没什么,只是刚好碰上了,”满儿僵硬地微笑。“总不能光顾著自己逃命吧!只好卯上去拚了。”她知道她们只是听从丈夫的示意而来向她示好,其实她们也不知道该如何和她这个“庶民”相处。
真是难为她们了!
十七福晋与十五福晋相对一眼。“这样好不,十六嫂,里头也嘈杂得很,咱们三个索性在这儿坐坐,教人送上点心香茗,十六嫂可以把如何解救了皇上的过程告诉我们,也好纡解一下我们的好奇心。”
说完,不等满儿同意,十七福晋便招手唤来经过凉亭边的两个家丁。
“喂!你们过来,对,就你们两个……嗯!你上厨房去替福晋们拿些点心香茗过来,还有你,你到厅里去跟十五爷说一声……呃!”
三个福晋倒下后,两个始终低垂著脑袋的家丁才抬起头来。
“可以叫他们来把这三位带出去了,行动快点,在他们有所察觉之前,所有的人都得退出内城!”
***
“三天后,他们要拿三位福晋来换王瑞雪,谁是王瑞雪啊?”
放下信函,允楀愤怒地咆哮。
眼神严酷地指向允楀,“天地会的人,”允禄冷冷地说。“是我从西宁抓回来的叛逆分子。”
“天地会的叛逆?”允楀一怔。“那她现下在……”
“天牢。”
“天牢?”允楀立刻苦出一脸惨澹。“完了,那……”
“我会提她出来。”
“咦?可是皇上那边……”
“我负责!”
既然允禄这么说,那就没问题了,允楀与允礼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真该死,十七弟,你这边的护卫就这么松散么?”一放心,允楀就忍不住要抱怨。“更该死的,天地会居然混得进内城里来,哪天是不是也能混进皇城里去了?”
“不奇怪,”允禄的语气是平平板板的。“倘若有熟悉内城的人带路的话,要混进来是很容易的,而且打从这儿离开内城也很快,只要自侧门出了南覃广胡同不远就是西直门了。”
“是谁?”允隅恼火地责问。“是谁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带天地会的叛逆混进内城里来?”
“八哥的如烟庶福晋。”
“咦?啊,对喔!”允礼猛拍大腿。“就是那个埋伏在内城里许久,后来又打算行刺皇上的刺客!”
“她是王瑞雪的姊姊。”
“欸?”允楀与允礼两人同声惊呼。“原来她们是姊妹?”
说到这里,允禄已计划好该如何进行了,遂猛然起身。
“我进宫去见皇上!”
第九章
与四年前同样的地点,只不过那回是寒恻恻的冬天,这回却是暖绵绵的夏日,那时空旷白茫茫的荒野,如今已是满眼绿意盎然,山茶花、山桃花、野丁香、山茉莉等野花遍野紫红一片,花香浓郁、艳丽迷人,远处绵延的山脉,流云在蓝天变幻,如果是平常时候,这倒是满好的踏青地点。
不过,现在不是平常时候,现在她是人质。
满儿双眼瞟向两旁看看身边的十五与十七福晋,三个人同样双手被绑坐在草地上,可只有她两人俱是一脸惊慌恐惧的表情,也难怪,她们没碰过这种事,她却是经验丰富了。
再望向前方的玉含烟,她也不能责怪玉含烟这么做,要救被关在天牢里的妹妹,这也是唯一的办法,虽然她是现在才知道王瑞雪被允禄抓来京城里了。
“你儿子呢?你不想要回儿子吗?”
背对著她的玉含烟一动不动。“他在他父亲身边比跟我好。”
简单一句,就是她不想要。
又凝视玉含烟的背影好半晌,满儿才静静地问:“你恨他?”
玉含烟震了震,不语。
满儿耸耸肩。“其实你该想想,你有你的立场,他也有他的立场,如果你不觉得你错了,那他那样做也不应该有错,既然没有错,你凭什么恨他?”
玉含烟的背影又僵硬了好片刻,才慢慢软化下来。
“是的,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立场,我凭什么恼恨他呢?”她自言自语似的低喃。“可是因为他,天地会、哥老会多少分会被破坏,多少弟子被抓,哥老会六大袍哥死在他手上,天地会九大长老两死双残,我潜伏在内城里两年结果亦功亏一篑,大哥责难我,我无言以对,这又该怪谁呢?”
“你!”满儿毫不留情地说。“你心里清楚得很,这都该怪你自己。”
玉含烟又沉默了大半天。
“没错,这的确该怪我自己,”她幽幽道。“所以我必须听从大哥的命令,除去反清复明组织最大的敌人,以为将功折罪。”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这儿,满儿心头突然浮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忙转头四处张望,可是看来看去也不过那么七、八个人,瞧上去身手虽然都不弱,然而对允禄而言,实在起不了什么威胁。但是……
“你今天除了交换人质之外,还打算做什么?”
玉含烟徐徐回过身来盯著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不作任何回答。
满儿见状更是不安。“喂,你还没有回答我呀!”
玉含烟不理会她,继续往前走去,满儿这才发现远方奔来数骑,未几即来到前方数尺。
“允禄!”
满儿惊喜地大叫并起身,谁知立刻被背后的人粗鲁的推回去一跤跪到地上,还压著她使她无法直起身来,允禄神情一寒,反手一巴掌便将另一匹马上的王瑞雪劈到草地上,旋即飘落到她身边一脚踩在她背上。
“你们谁再敢动她一根寒毛,我便先卸下这女人一条手臂!”
这边的人顶时轰然大怒,玉含烟忙抬手阻止他们。
“小……呃,王爷,我们是要交换人质,你毋需如此苛待舍妹吧?”
凛酷的目光扫过来,“只要你们不碰我的妻子,我便不会对她如何。”允禄的声音更冷冽。
玉含烟回眸看了一下,那个压著满儿的汉子才不甚情愿地放开她,同样的,允禄也冷哼一声把脚拿开。
“瑞雪,你没事吧?”玉含烟忙问。
王瑞雪哼哼唉唉地抬起头来,苦著脸,“我没事,可是……”刚刚那一跤还真是跌得她七荤八素一时爬不起来。“他废了我的武功!”
玉含烟脸色甫变,允禄便淡淡道:“你们也可以废了满儿的武功。”
“欸?!有……有没有搞错啊?”满儿不敢置信地大叫。“你居然要她们废了我的武功?”
“省得你老是给我惹是生非!”允禄冷冷地说。
“我哪有?”满儿抗议。“这次又不能怪我!”
不理会她,允禄迳自将双眼对上玉含烟。
“你要如何交换?”
“我先放回两位福晋,让你派人送她们回去,”玉含烟冷静地说。“之后就该轮到你放了我妹妹,等我把妹妹安全送走之后,我自然会放回柳姑娘。”
“不!”允禄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不相信你们!”
“你不能不相信我们,”玉含烟也冷下了脸。“否则……”
允禄冷笑,黑缎靴底又压到了王瑞雪脑袋上头。“否则如何?”
玉含烟微抽了口气。
“你想干什么?你不管柳姑娘了吗?你不怕我们先拿她开刀吗?”
双眼一眯,允禄忽地笑了,笑容非常奇特,奇特得令人心惊瞻战。
“玉姑娘,你应该听说过凌迟吧?从脚开始慢慢切割,一定要割满一千刀才准犯人断气,所以叫凌迟,听说明朝太监刘瑾整整割了三天才断气,我想那一定不太好受吧?”他笑得更诡异了。
“我以我的生命向你保证,玉姑娘,倘若你敢伤害我的妻子,我会不计任何代价活捉你们所有人,然后在你们姊妹俩面前一个一个凌迟处死他们,让你们倾听他们的哀嚎,倾听他们的求救,等他们死了之后,再把他们斩成肉酱喂狗吃……”
他突然看也不看一眼地往下点出一指,王瑞雪的下颔及时松脱,再也无法使力合拢。
说不定……
“……当然,好戏在最后头,王姑娘会是最后一个,或许那时她已经吓疯了也说不定──就像她适才吓得打算咬舌自尽,不过我可不管那么多,她依然会被割上一千……不,两千刀才会断气,然后剁成肉酱给狗……不不,都被狗吃太可惜了,这个我会亲自把她喂进你嘴里,让你吃得涓滴不剩……”
忽闻一声呕吐声,听得脸色发绿的满儿转眼一看,是十七福晋。允禄却若无其事地咧出森森白牙,那上头好似已沾满了沥沥鲜红的血。
“至于你,玉姑娘,你‘放心’,我不会动你一根寒毛,我要你活得好好的,时时刻刻忘不了他们是如何在你面前被凌迟处死,每个夜里都从‘吃’掉你妹妹的噩梦中惊醒过来,只要你稍有一点淡忘,我会立刻抓十个无辜的汉人到你面前来让你再回味一下那种滋味,我要你日日夜夜得不到片刻安宁,一生一世都要背著这个噩梦直至死为止!”
玉含烟惨白著娇靥踉跄倒退一步。“你……你好残忍!”
允禄泰然自若地淡淡一哂,再用力踩了一下王瑞雪的脑袋。
“现在,请你再说一次我们要如何交换,可以么?”
玉含烟贝齿咬得连下唇都白了。
“一齐交换,但你我都不能动,让其他人做交换。”
允禄往后瞄了一下塔布、乌尔泰,以及皇上特地遣来帮他的六位血滴子。
“可以。”
少了他们两个,情况似乎单纯多了,只不过片刻工夫,两边人质便顺利地交换了过来。
“塔布,你们先带她们回去,”两眼始终不离玉含烟,允禄迳自对身后的塔布与乌尔泰下令。“我随后便……”可是他尚未说完,就听得背后传来塔布又惊又怒的咆哮。
“朋春,你想干什么?”
允禄身躯倏震,但他并没有回过头去,依然紧盯住玉含烟,然而,那双瞳眸中的光芒已在瞬间由严酷的戒备状态转变为狰狞的凶残之气了。
“塔布?”
“爷,朋春用血滴子套住了福晋!”
“很抱歉,”玉含烟面无表情。“也许你太专注于铲除九阿哥、十阿哥和年将军的问题上,没办法兼顾到京城里八阿哥的情况,不过你应该想得到,既然八阿哥不打算放弃皇位,他自然也会想尽办法去探查皇上那边的状况,他知道也就等于我知道,所以我抓去了朋春全家二十七口,他,不能不听我的。”
允禄依然没有往后看。“你想要什么?”
“我要……”玉含烟深吸了口气。“你的命!”
“不!”背后立刻传来满儿惊恐的尖叫,闷闷的,宛如自某个密封的房间里傅出。“允禄,你绝对不能听她的!绝对不能,否则我会跟你一起死,你死了也是白死!你听到了没有?你会白死的!”
仿佛没有听到满儿的哭叫似的,允禄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淡漠,连狰狞的目光都消失了。
“塔布。”
“爷?”
“让两个没有背叛皇上的血滴子先护送十五、十七福晋回去。”
“是,爷。”不一会儿,马驰远去的蹄声传来。“爷,两位福晋回去了。”
“允禄,我发誓,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会跟你一起死!我发誓!”
仍旧没有往后瞄上半眼,“那么你……”语气淡淡地,允禄目注玉含烟,仿佛在与老友闲磕牙似的问。“打算如何要我的命?”
“这样……”玉含烟抬起白细如瓷玉般的右掌。“你放心,柳姑娘的存在对我们没有任何影响,所以我们一定会放了她。”
“允禄,你混蛋,你敢那样死给我看看,我会恨你!我会恨死你的!”
恍若未闻身后传来的凄厉哭骂声,允禄颔首,“好,”两手往后一背。“你动手吧!”
一听他如此爽快的答应赴死──为了满儿,没来由的,玉含烟心头骤起一份怒气,是这份夹杂著愤恨与不甘的怒气激使她立刻运起全身的功力聚集于右掌,准备一击便将他毙于掌下。
然而,就在她进前两步将掌心贴于允禄心口处,功力将吐未吐的前一刻,她却错误地仰起了双眸凝注于他那张纯真稚嫩的娃娃脸上,原是冷静无比的娇靥蓦然一阵扭曲,眼底泛出一抹痛苦与迟疑,她停下来了。
在这最后一刹那,她终究还是屈服于女人感情重于理智的天性,犹豫了。
“你能不能……能不能老实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如果……如果你先碰上的是我,你是否会……会……”
“不会。”允禄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目光中的渴望。
唇瓣抖了抖,“为什么?”玉含烟低喃。“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满儿,这世上没有其他女人是满儿,只有满儿才是满儿。”
就连这种时刻,他都不愿意说句好听的话来设法挽回他自己的生命吗?
为什么?
是因为他最心爱的妻子就在他身后,他宁愿死也不愿意让她听见那种背叛她的话吗?
双眸凄楚地合上,“是的,我确实不是她,永远也不会是她。”玉含烟低哑地呢喃,倏又睁开两眼。“谢谢,我死心了。”语毕,掌心功力尽吐。
至少,她得到了他的命。
一声短促的闷哼,允禄颀长的身躯蓦起一阵剧颤,嫣红的娃娃脸在眨眼间转为骇人的死灰,鲜血溢出唇角,他踉跄退了两步,想站住,却又站不住地摇摇晃晃的再连连往后退,脚步愈来愈显颠踬,最后,他终于往后倒入乌尔泰的怀中,就在这一瞬间──
他骤然转首喷出一口殷红的血箭,正中那个背叛者朋春的脸上,溅出一朵绚丽鲜艳的血花──深入头骨的血花,激起一道尖厉的长嚎。
于是,业已等待多时的塔布觑机一掌将朋春击出寻丈外,另一手则迅速取下套在满儿头上的血滴子,“福晋,奴才失礼了!”再拦腰抱起满儿。“乌尔泰,咱们走……纳杜,你三人断后,半柱香后即可退!”
两条人影各自抱著一人疾速如飞地掠往京城方向。
涕泗滂沱的满儿揪紧了塔布的衣襟。“塔布,爷……爷……”
“放心,福晋,”塔布两眼瞥向另一边,软绵绵地躺在乌尔泰怀中的主子一动不动,但胸口仍维持著稳定的起伏。“爷没有死,他没有那么容易死!”
“可是……可是他……”
“倘若运功抗拒,那个女人仍是伤不了爷的,然而为了救福晋,爷不能运功抵抗,但爷有一种内家修为,可以在对方完全察觉不到的状况下护住心脉,只要对方的功力不高于他,爷的生命就不会有危险,虽然表面看上去爷好像真的被那个女人重伤了心脉,已无生机可言,其实只不过是重伤了内腑而已。但爷大约又得躺上好一阵子了,这倒是真的。”
“你……你确定?”满儿哽咽地问。
“当然确定,福晋,否则我和乌尔泰两人怎能如此镇定?早疯了我们两个!”
满儿不禁再次泪如泉涌,可这回是安心的泪水,但她依然无法忘怀适才以为他已为她而死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仿佛针在刺她的心,刀在剐她的骨那般令人难以承受。
“塔布,你认为我……我是不是不应该跟爷在一起?他明明一直嘱咐我不要给他惹麻烦,虽然我也不是故意的,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是为了我受到这种折磨,如果没有我……”
“别,请快别这么说,福晋,”塔布有点紧张。“我知道爷完全不在意为您受这种罪,可若是您真的离开爷的话,我想爷这下半辈子都会花费在寻找福晋上头,这样爷不是更辛苦么?”
“但是我实在不想再看到他为我到鬼门关去打转了呀!”
“福晋,这种事……”不是他能解决的。“等爷伤好了再说好么?”
满儿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塔布见状更是心头忐忑。
爷啊爷,您又有麻烦啦!
***
这是交换人质的三天后,庄亲王府寝楼内,允禄背靠著好几颗枕头,刚喝过药,满儿正准备扶他躺下,塔布进来了。
“禀王爷,十七爷求见。”
允禄没吭声,只点点头便倦乏地合上眼,满儿甫为他拉好被子,允礼就进来了,在塔布的眼神示意下,玉蓉、婉蓉悄悄退出寝室。
“十六哥。”
允禄睁眼。
“你好点了么?”允礼关心地端详那张脸色黯淡得有如夕阳残晖的娃娃脸。
允禄颔首,还是不吭声,只询问地望住允礼。
“呃,是皇上要我来转达,虽说是十六哥保证会把所有叛逆抓回来,皇上才让十六哥借走那个王瑞雪,可是……”允礼咳了咳。
“皇上承认这回是他的错,他没有察觉到血滴子出了叛徒,又在十六哥坚拒的情况下,硬要十六哥带上那六个血滴子去交换人质,以免赔了夫人又折兵,没想到反而连累十六哥的命也差点赔进去了……”
他迟疑了下,还是决定干脆挑明了说。“总之,皇上的意思是说,十六哥借提王瑞雪时所下的承诺就当没那一回事,他也会去清查血滴子的忠贞,麻烦十六哥下次见他时千万别给他脸色看。”
允禄双眸中掠过一抹嘲讽,允礼当作没看到。
“另外,皇上让十六哥趁养伤的机会好好休息休息,他可以先处理年羹尧和九哥的问题,反正这种事也是要一步一步来。哦!还有,皇上要我送来进贡的人参、燕窝、雪莲等,希望十六哥能早点痊愈。”
允禄始终没出声,只拿那双无神的瞳眸盯住他瞧,瞧得他浑身不对劲。
“就这样,那……我还得去看十三哥,所以先走了。”一说完,他便逃难也似的离开了。
满儿忙追出寝室。“请等等,十七弟!”
允礼停住回身。“十六嫂,还有事儿?”
“呃,我是想问问十三爷他现在如何了?”
允礼轻叹。“十三哥是咯血症,除了静心静养之外别无他法,可是十三哥就是静不下来,老是为皇上推行新政是否顺利而操心。十六嫂不知道,皇上的新政都是需要大刀阔斧的去做,对国家对人民都是好事,可就是会坏了有些人的既得利益,因此,阻碍反对是免不了的,十三哥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原来如此。”其他不论,就推行新政而言,雍正倒是个好皇上,也不枉允禄这样卖命支持他。“那现在只能劳烦十七弟多操劳一点了。”
“我知道。”允礼颔首道。“那我走了,十六嫂。”
当满儿回到寝室时,塔布正在对主子悄声低语,一见她进来马上噤声,满儿倒是没注意到那么多,兀自烦恼著该如何把允礼送来的人参燕窝等弄给允禄吃,因为每回受了伤,允禄的胃口就很差,尤其是天气愈来愈热了,他要是心血来潮想卯起来拗一下,那就根本什么都不肯吃,届时她又得喊天了。
满儿一来到床边,塔布即自动退出寝室,并阖上房门。
虽然话尚未说完,但他相信主子应该能够了解了。
“我扶你躺下。”
“不。”允禄终于出声了,声音却是恁般沙哑无力,难怪他都不愿意开口。
诧异地看著他疲惫的容颜,“为什么?”满儿奇怪地问。“你看起来很累了呀!”
“不会。”允禄拍拍床沿。“坐下,我有话要说。”
满儿狐疑地坐下,见他捂著胸咳了好几下,忙为他揉搓胸口。
“你又想念我什么了吗?躺著也可以啊!不过你要说的那些我都可以背了,哪,你听著:不要到处乱跑,不要多管闲事,不要惹是生非,对吧?你放心,以后我再也不会替你招惹任何麻烦,更不会再让你为我承受这种折磨了,真的,保证不再会了,我有把握,所以你……”
“不要再说了!”允禄低叱,眉宇紧颦。
满儿吓了一跳。“怎……怎么了?我哪里说错了吗?干嘛这么凶?”
那双大眼睛幽邃深沉地凝住她好半晌,他突然又反悔了。
“扶我躺下,我要好好休息休息。”
他还真是扎扎实实地做到了“好好休息休息”这句话,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喝药进膳,他整天都在睡。而最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他不再挑食,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而且吃得一干二净,连最讨厌的食物他都不抗拒,满儿不禁开始怀疑他是不是转性了?
然后到了第十天,他一觉醒转过来,满儿就觉得有点不太一样了,他在笑,笑咪咪的,就像……
金禄!
“娘子,扶为夫起来好么?”
嘴巴张得大大的,满儿傻住了。“他”怎么又突然跑出来了?
“好吧!既然娘子不愿意,”金禄委屈地嘟著泛白的小嘴儿。“那为夫自个儿起来。”
见他蹙眉吃力地撑起身子,满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扶他坐起来靠在枕头上,满怀困惑地服侍他漱洗过后,正待把药端给他,又听他说了。
“娘子,为夫现在很丑么?不可爱了么?”他摸著自己憔悴的容颜和杂乱的头发。“帮我梳理一下好么?”
可爱?
就连金禄也很讨厌自己是可爱的呀!
满儿更是纳罕地眨了眨眼,还是先让他把药喝了,又把冰糖燕窝粥端给他自己喝,再去拿梳子来教他侧过身子去为他梳理。
“娘子,为夫讨厌这般甜腻的粥。”金禄嘟嚷。
“我知道。”她漫不经心地回道,脑子里仍在思索著金禄会跑出来的原因。
“下回不能煮盐巴燕窝粥给为夫吃么?”
盐巴燕窝……噗哧,满儿失笑。
“那种东西能吃吗?”
“怎地不能吃?为夫的就吃给你看!”
满儿不禁笑开了嘴。
“好,下次就弄盐巴燕窝粥,你最好不要喝一口就给我说不喝了!”
“怎会,娘子亲手煮的东西,蟑螂老鼠为夫都敢吃,只要娘子敢煮!”
“这可是你说的哟!”要真如此,她就不必喊天了,这两天热得连她都不太想进食了呢!
“那是当然。”把空碗放置在床沿,金禄慵懒地靠回枕上。“很热啊!娘子,咱们搬到沁水阁去住好么?”
沁水阁是府后园苑中唯一较大的建筑物,建筑在一座小型湖水中,四周围种满了各式各样的四季果树,浓浓的树荫,沁凉的湖水,即使是炎炎炙夏,处在其中亦清凉无比,搬到那儿去避暑的确是最佳选择。
只不过……
满儿窃笑著。“好啊!我原就想让你上那儿住去,可是看你病恹恹的好像不想动,所以就没让你搬了,既然你现在好多了,那咱们就可以搬过去了。唔,那你就再睡会儿,我先叫他们去整理一下,下午再搬过去。”
于是这天早上吩咐下人们去准备妥当后,下午,金禄一睡醒用过午膳,塔布和乌尔泰便搀扶著他来到沁水阁,金禄这才明白一听到他说要搬到沁水阁来,满儿为什么会笑得那么诡异。
他的儿女们早就抢先一步住到沁水阁里来了!
“阿玛,阿玛,您也搬来了!”
“阿玛,阿玛,陪梅儿玩玩!”
“阿噗!阿噗!阿噗!”
“嘛噗!嘛噗!嘛噗!”
南面最大间的寝室里,金禄才刚在床沿边儿坐下,那两只可怜兮兮的大眼睛便忙著瞅向满儿,差点哭给她看。
“娘子,为夫一定要和他们住一块儿么?”
满儿禁不住呛笑两声。“夫君,这儿可是他们先搬来的哟!”
朝那两个在床前蹦蹦跳跳的孩子们各抛去一眼,再瞄向身后床上那两个正在对他拚命流口水的小家伙,金禄很夸张的叹了口气。
“好吧!至少咱们的寝室和他们的卧室还隔著书房和静水厅。”
只不过是从寝楼走到沁水阁来,金禄那张娃娃脸业已爬满了疲惫与倦乏,满儿马上就注意到了,立刻转身去放下四周的百叶窗,边朝孩子们叫道:“好了,弘普,梅儿,你们俩自己出去玩吧!阿玛累了,要睡一会儿。”
“可是人家还没有和阿玛说到话耶!”
“晚点儿再说!”
待两个大的自己跑出去,保母嬷嬷也把两个小的抱走之后,满儿扶著金禄躺下,细心地为他掖好薄被子。
“睡吧!这儿凉快多了,你应该会比较好睡。”
金禄拉拉她的袖子,半似撒娇地说:“陪我睡。”
满儿轻笑著躺下去让他枕在她胸前,几乎只转个眼,他就睡著了。
这一睡,金禄直睡到了翌日清晨才又清醒过来,一睁眼便瞧见满儿目光微带点担忧地盯著他看,他毫不犹豫地对她绽开一朵灿烂的笑容。
“娘子,这儿真的很好睡呢!”
担忧消失,满儿也笑了。“可待会儿也有得你热闹的了!”
早膳过后,那两个等待多时的小家伙就蹦进来了。
“阿玛,阿玛,弘普可以摘树上的水果吃么?可以抓湖里的鱼吃么?”
“哎呀!想偷阿玛的水果跟鱼?不过……好吧!谁教你是阿玛的小可爱,就给你偷吧!”
弘普甫始一怔,梅儿也抱著布娃娃爬上床,献宝似的把布娃娃举到金禄面前。
“阿玛,陪梅儿玩娃娃!”
“娃娃?”金禄觑著布娃娃,一脸滑稽可笑的表情。“小宝贝,你要阿玛这老头子陪你玩布娃娃?”
“阿玛,”梅儿娇憨地嘟著红滟滟的小嘴儿。“陪梅儿玩儿嘛!”
金禄叹了口气。“好好好,阿玛陪你玩,陪你玩!”
听到这儿,弘普突然跑到满儿面前拉拉她的袍子,很认真地问:“额娘,阿玛生病了么?”早就习惯阿玛冷漠的脸色、冷漠的说话语气,一旦见到阿玛“不正常”的反应,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阿玛肯定是生病了。
“不对,爷没有生病,爷是受伤了。不过……”玉桂、佟桂、玉蓉、婉蓉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惊异不已。“爷连脑子也受伤了不成?”她们连想像都想像不到主子会有这样可爱的灿烂笑容。
唯独梅儿依然不解事的与阿玛玩得不亦乐乎。
满儿与塔布、乌尔泰相对一眼,禁不住大笑了起来。
正常的允禄,“不正常”的金禄,两者的确是很难凑在一块儿,特别是第一次碰上金禄的人,真的会以为允禄脑筋不对了!
不过,两个孩子却不曾想太多,只觉得这个“好好玩的阿玛”很好亲近,他们好喜欢。可满儿也没让他们缠著金禄太久,顿饭工夫后就把他们赶走了。
“累了吗?”
“不累。”金禄笑吟吟地拍拍身旁。“来,上来陪我聊聊。”
寝室外,两个忠心护卫与四个丫鬟隔门偷听里头的笑语声,时而传出主子的爽朗大笑,或者福晋的笑骂。
“爷实在很聪明,”塔布赞叹道。“跟福晋说一大堆,福晋不一定听得进去,可一旦换上逗趣的金禄出场,福晋便忘了一切,包准原来的爷一回来,福晋还会想著说希望爷多躺两天呢!”
“爷可真辛苦,自己身子都不舒坦了,还得反过来设法逗福晋开心。”说是这么说啦!其实佟桂还真是羡慕得很。
“可是爷心甘情愿啊!”塔布微笑。“见福晋开心,我相信爷比谁都高兴。”
“那也是,既然主子两人都高兴,咱们作下人的自然也开心了!”
午前,金禄又小睡了一会儿,然后起来和大家一块儿在沁水阁最大的明水厅用膳。
午后,清幽的小湖边,两个静不住的小鬼,一个指挥塔布去摘树上的水果,一个支使乌尔泰下湖去捉鱼,四个奴婢在浓荫下逗弄四个小娃娃,喧闹叫嚷声配合沁水阁内传出的笑声,编织成一片活跃动人的欢愉气氛。
真是好一个热闹的仲夏日。
第十章
八月中秋刚过,庄亲王府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那是申正时,府门前突然停下两顶明轿,守卫亲兵初时尚以为是哪位王公贝勒,没想到轿里人一出现,守卫顿时看傻了眼。
“咦?欸……哇,快去通知王爷!”
小湖傍树荫下,金禄悠哉悠哉地坐躺在竹藤歌床(类似坐在地上的躺椅)上吟著小曲儿,左手边草地上插著一根钓鱼竿,右手边茶几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水果、糕点与香茗,惬意得不得了。
至于几个在茵席上睡著的小鬼都被抱进阁里去睡了,只剩下弘普犹精神奕奕地说要跟阿玛比谁钓到的鱼多,虽然他连一条都还没有钓到。
“禀爷,有贵客莅临,请爷前去迎接!”
小曲儿停了。
“贵客?就他一个?”
“还有十七爷。”
“哦!那叫人多搬两座欹床出来,啊!还有,再拿两个茶杯。”
“耶?那爷您不……”
小曲儿又开始了。
竹藤欹床刚放好,贵客也恰好到了,眼见金禄那副惬意慵懒的模样,不禁有些怔忡。
“哎呀呀呀,原来是四哥大驾光临……咳咳咳,”金禄装模作样的咳了两下。“恕臣弟我身子还不怎么康健,没能去高接远迎,四哥大人有大量,想必不会怪责臣弟我吧?”
再听他这样反常的愉快说话方式,雍正更是迟疑,还没想到该怎么回答,又见金禄蓦然绽放出一脸天真可爱的灿烂笑容,看得雍正猛一下傻了眼,还有允礼。
“来来来,两位快请坐……啊,对了……弘普,快来……见过四伯和十七叔……嗯,乖……嘻嘻嘻,四哥,十七弟,你们瞧,臣弟我和弘普是不是一样可爱啊?”说著,四只同样又大又圆的眼睛一齐眨个不停。
两张下巴同时掉到地上,刚从沁水阁出来的满儿差点失声爆笑出来,赶紧深吸口气忍住,再过去把下巴捡回给他们,又请他们坐下,免得他们吓晕倒了。
“皇上,十七弟……请……咳咳……请坐。”
雍正与允礼茫然地坐下,然后各自捧著一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茶,怔愣地看了半晌,再望向那张娃娃脸──粲笑依然。
他们没有看错!
雍正不觉脱口道:“十六弟,你的脑子也受伤了么?”
忽地,自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几声忍俊不禁的爆笑声。
“哎呀呀!四哥,您怎地这般说臣弟我呢?”金禄哀怨地抛过去一眼。“臣弟是内伤,关脑子啥事儿了?”
“那你怎么这样说话?”
“这样儿说话?”金禄一副困惑不解的神情。“哪样儿说话?咦,莫不成四哥要臣弟我唱曲儿?昆腔还是弋阳腔?”
又是几声爆笑。
“谁要你唱曲儿来著!”雍正哭笑不得。“朕是说你……你干嘛笑成这样?”
“欸?原来四哥要臣弟哭啊!早说嘛!唔……”说著,金禄抚著下巴开始沉吟起来了。“要唱曲儿,还要哭腔,那就……这么著,来段长生殿的【哭像】吧!清唱可以么?”
爆笑声更烈,满儿躲在金禄后面流眼泪,允礼别过脸去咳个不停,就连雍正自己也忍俊不禁了。
“你在胡扯些什么,朕何时要你唱曲儿了?你……你究竟是怎么了?朕去探十三弟的病,顺道也来瞧瞧你的情况,没想到你却养伤养得变了个样儿,还是你中邪了你?”
金禄忽地垮下了脸儿。“怎地,四哥讨厌臣弟了么?好吧!那自今儿个起,臣弟我会留在府里闭门思过一步不出,想想到底是哪儿惹著四哥不痛快了。”语罢,他状极悲伤地吸了吸鼻子又拿衣袖按了按眼角,再“偷偷”捻块点心塞进小嘴里,愉快地咀嚼著。
“谁要你闭门思……”雍正简直是啼笑皆非。“算了,算了,你爱傻笑爱唱曲儿都随你了,朕要问问你,你究竟好了没有?”
“当然还没好!”
话刚说完,突然,玉桂提著篮子出现。
“爷,奴婢需要一些水果。”
“没问题儿。”金禄双手一扬,也不见他吸气作势,两旁果树上的水果便自动飞进他手里,直到玉桂的篮子满了。
“谢谢爷,够了。”
玉桂离开,轮到弘普大声喊过来了。
“阿玛,弘普钓到一条鱼了!”
金禄哼了哼,双手往湖面一收,又是两条肥嫩嫩的大鱼啪达啪达地飞进他手里,他随手往草地上一扔。
“阿玛两条了!”
“哇,阿玛赖皮!”
“来咬阿玛呀!”
转回头来,金禄对雍正咧嘴一笑,雍正则似笑非笑。
“还没好,嗯?”
金禄耸耸肩,“吃啊!四哥,十七弟,这糕点很香,水果很甜呢!”一边劝食,一边自顾自咬一口玫瑰糕大吃特吃。“要臣弟干啥,四哥?”
一听他这么问,满儿立刻起身到弘普那边去,待她在弘普身旁坐下了,雍正才压低了声音对隔著茶几另一边的金禄说话。
“朕已递了玉柱的职,夺了舅舅的太保衔、步军统领职,并命他去阿兰善山修城;至于老九,朕也削了他的爵位,但朕希望能一块儿办了他和老八;还有年羹尧,他现在已是闲散旗员,朕准备要阿拉锡到杭州去抄他的家,并押解他回京。”
说到这儿,金禄便明白了,他略一思索,即侧过脸去扬声问:“娘子,想不想同为夫上杭州玩玩儿去?”
满儿闻言面色一喜,正待说好,可转眼一瞧雍正,马上又合上了嘴,蹙眉沉思起来了。
金禄见状不禁叹了口气。“四哥,再给臣弟一点时间好么?”
雍正不解地望望满儿,再瞧向金禄。“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金禄也瞄了一下儿,再朝雍正勾勾手指头,雍正狐疑地靠向他,两颗头觑凑到了一块儿。
“我家娘子打算著要离开臣弟我。”金禄小小声地说。
“咦?为什么?”雍正更小声地问。
“因为她不希望臣弟我再为她受伤了。”金禄叹道。“老实说,臣弟已经有点没辙了,虽然臣弟使尽浑身解数想让她忘了那回子事儿,可她就是忘不了,臣弟敢打赌,只要让她有时间再多想一想,她肯定会趁著臣弟不在的时候溜之大吉!”
“所以你才会变成这副德行?”雍正恍然道。
金禄可爱地眨了眨眼。“怎地,臣弟这副德行不够可爱么?”
雍正两眼往上一翻。“是是是,可爱,可爱,可爱到女人都恨不得杀了你!”
“那是因为臣弟的可爱只属于我家娘子的呀!”金禄辩驳。“说到这,两次问题都出在十七弟那儿,四哥不想替十七弟添几个护卫么?”
“说的也是,”雍正点点头。“那朕替允祥加薪俸时,顺便也替他加几个护卫吧!那你呢?你要么?”
“要什么?”金禄懒懒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薪俸?护卫?”
“朕本来就打算替你加薪俸了,既然十七弟要加护卫,也顺便替你加了吧!”
“都不用,交换吧!”放下茶杯,顺手拈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
“又交换?好吧!那……”瞟一眼满儿。“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四哥有啥好建议么?”换水果吃吃。
“把她关起来?”
“四哥在逗我闷子么?”嗯,还是糕点香,再吃一块。
“那……叫人看紧她?”
“娘子很油儿的。”再喝一口茶。
“索性朕下旨命她不准离开你吧!”
“别傻冒儿了,四哥,这种事能下旨的么?”继续拚上那盘糕点。
“你敢说朕傻冒儿?”
“为啥不敢,现下您是四哥呀!”另一块糕点。
“……好吧!四哥就四哥,那……”眼看金禄吃的津津有味,雍正终于也忍不住拈起一块糕点咬下一大口。“叫她进宫去陪密太妃?”
“那能陪多久?”又一块糕点。
“唔!这糕还真的很香,谁做的?”雍正赞叹,还是不忘低声说话。
“我家娘子。”再一块糕点。
“全都是?”又拈了一块糕点,这回他也学对面那个人一口一块了。
“没错,而且都是素食喔!我家娘子说我爱挑嘴儿,所以她做得特别清淡,免得腻我胃儿。”一块。
“真不错,淡淡的甜,浓浓的香,又松又软,入口即化,怎么吃都不腻嘴,嗯嗯,真的很不错!”一块。
“那当然。”一块。
“干脆朕派个人来跟十六弟妹学做这些个糕点,这样她至少有一阵子离不开了吧?”一块。
“请问四哥这是为了臣弟我,还是为了四哥您自个儿贪嘴?”一块。
一旁的允礼眼见他们两个凑在一块儿叽哩咕噜了老半天,讲到最后竟然你一块我一块地开始拚命吃起糕点来了,不禁好奇地爬过来,想问问他们究竟在讨论哪一桩国家大事,怎么会讨论到变成饿死鬼了呢?
“呃,敢问皇上和十六哥究竟在谈什么呢?”
金禄与雍正相对一眼,而后异口同声的说──
“糕点。”
“嘎?!”
***
允禄又开始早出晚归或三天两头不回府了。
不过,允禄依然是金禄,这种事从未曾有过,满儿不由得疑惑不已。
可是没时间让她想太多,皇上居然派人来跟她学做糕点,密太妃没事就宣媳妇儿带孙子女进宫陪她聊聊天,甚至连允礼的福晋都说是跟允礼吵嘴,竟然也跑到她这儿来住下了。
她简直比金禄还要忙,忙得让她没空闲考虑其他事。
直到九月秋末──
“娘子,整理包袱,咱们要上杭州去啦!”
满儿双眉一挑。“咱们?咱们是谁?”
金禄嘻嘻一笑。“娘子你跟为夫我呀!”
“去干嘛?”
“押解年羹尧回京。”
“我才不要!”满儿断然拒绝了。“要只是查事儿还不打紧,可这种事是有危险的,我可不要跟去成为累赘,又害你……”
金禄唉了一声。“娘子,你想太多了,这趟根本没啥危险,是皇上担心太多了,才让为夫去盯著嘛!”
满儿还是摇头。“不要!”
眼珠子转了转,金禄突然垮下了脸,“娘子,”他哭兮兮地瞅著满儿。“你不喜欢为夫了么?”
脑袋一撇,“别来这套,我不吃!”满儿坚决地道。
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了眨,“好吧!那就别吃。”话落,金禄一指点出。
待满儿醒转过来时,她早就被“绑架”到往杭州途中的驿站里了,而她之所以会醒来,还是因为某人正埋头在她身上“为非作歹”。
“唔……你……你该死……”
金禄忽地抬起头来,深沉地凝视她许久。
“娘子。”
“干嘛?”
“倘若你再离开为夫我……”
满儿心头一跳。“怎样?”其实这件事她仍然很犹豫,实在舍不下他,却又不想再见到他为她徘徊在鬼门关了,如此两难,她实在难以下抉择。
“为夫不会再去找娘子你,因为我知道这回一定找不著你了。”
满儿松了口气,却也很不舒服。“哦!”
金禄叉俯下脑袋,“所以,为夫我要让娘子你自己回来找我……”他在她耳傍呢喃。“倘若为夫死了,娘子你一定会回来祭奠我,为我守孝,而且再也不会离开了,对不?”
他又在说令人心酸感动的好听话了!
满儿心想,根本不在意他所说的话,甚至隔天她就忘了。
金禄的话,十有九成是不能信的!
***
虽然来过杭州几回,好玩的也都玩遍了,但总有些地方是没去过的──稍微远一点的地方。
“我要到五云山去,听说那儿的竹林好美好美!”
正待出门去协助阿拉锡的金禄忽地停下脚步,徐徐回过头来。
“等为夫忙完了再陪娘子去不成么?”
白眼一翻,“你在说笑吗?”满儿嗤之以鼻地道。“你一来就忙著锁禁年羹尧,现在又忙著抄年羹尧的家,抄完了家又得赶著押解年羹尧回京,你哪有时间陪我去哪儿逛呀?”
金禄凝住她沉思片刻。
“五云山不是很远,骑马的话……至迟晚膳前娘子应该可以回来了吧?”
满儿想了一下。“嗯!差不多。”
金禄绽开灿烂的笑容。“好,为夫等娘子回来一块儿用晚膳。”
五云山的竹林确实是美,满山遍野的绿竹好似碧海翻波,刚竹挺拔嫩竹秀逸,苍翠欲滴婆娑摇曳,还有流溪潺潺,水声淙淙,这片纯然的素净,仿佛一幅静谧安逸的画,令人流连而忘返。
在斜阳的暮色中,竹影斜横更添一份绮丽,教人怎么也舍不得离去,也就是因为如此,当满儿要摸黑下山时,东摸摸西摸摸不晓得摸到哪里去了,只好在山间人家借住一宿,顺便尝尝现采的竹笋滋味,虽然不是春笋,却也差不了多少。
她完全没有为金禄担上一点点心,都三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三岁小孩子需要人时时刻刻盯著,反正他自己也忙得很,就算他真要跟她赌气一、两餐不吃也不会死,对吧?
破晓前,满儿便踏著路上的露珠登上了五云山顶,目睹一轮红日在云海翻腾中破絮而出,万道霞光在郁郁葱葱的竹林间洒下片片金光,为沉寂一夜的竹林带来耀眼的生机。
满足地叹了口气,满儿这才转身走上归途。
清晨的雾气尚未褪去,如云似烟,在密密匝匝的竹林里萦绕,她愉快地轻哼著小曲儿在竹林间绕来绕去,这样一路绕到山下,又花了点儿时间才找到昨日借放马匹的民家。
考虑了一下,又跑到烟霞洞、佛手岩和蝴蝶谷去瞧瞧,再上龙井喝个茶用个午膳,接著绕到飞来峰灵隐寺,这样一路走走逛逛地回到杭州城里时,都已过申时好一会儿了。
没想到回到客栈里,却发现已被退了房,再到年家,年家尚未被抄完家,可除了守卫官兵之外,也没有其他人了。
狐疑地想了老半天之后,她决定直接到杭州将军府那儿看看。
想年羹尧被连眨十八级在杭州这儿看守北门,最幸灾乐祸的大概就是他的死对头现任杭州将军陆虎臣,要拘禁想当然耳也是拘禁在陆虎臣那儿。
然而,在她往杭州将军府途中,又听得路人说余杭的闲林镇与富阳的场口镇那儿有叛逆出现,所以城里的官兵分两头跑到那两镇抓叛逆去了。
她觉得好像太巧合了一点,巧合得令人心里犯疙瘩。
果然,她一来到地头就觉得很不对劲,堂堂杭州将军府前居然没有半个守卫亲兵,这太离谱了吧?
再往里去,还是没人,正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里闯时,忽听得西面那头似平行说话声传来,不假思索地,她立刻往那头跑去,很快的,她已经可以听清楚那些本是模糊不清的对话了。
“……听玉姑娘说庄亲王本事有多厉害,要我们无论如何得小心一点,可今日一见,不过尔尔,真令人失望已极!”
“对啊!我看王爷大人就别再逞能了,回去抱著老婆小妾舒舒服服过日子,还可以快乐上好些年呢!”
“本王只得一位福晋。”
听得那冰冷的熟悉语声,不知为何,满儿下意识就感到很不安,总觉得那声调里有点不太对劲,可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
“好好好,那你就去抱著你那宝贝福晋快活吧!只要你把年大将军交出来,我们立刻走人,成吧?”
“愚蠢,你们真以为得到年羹尧,就可以得到他以前那些将士们的兵力么?”
“年大将军的将士们只听将军令,不从皇帝诏,这事天下人皆知,不是以不以为,而是事实!”
“哼!所以本王说你们愚蠢,天下将军何止年羹尧一个,他那些将士们早就听命于其他将军了。”
“任你舌粲莲花,我们只相信事实,你还是乖乖的把他交给我们,免得枉送一条命!”
听到这儿,满儿恰好通过一道平房穿廊,眼前赫然是一片偌大的练武场,四周围著几排平房,其中有一栋石岩砌成的平房窗口俱有栏杆竖立,而且比其他平房宽阔许多,此刻屋前亦持刀守著一个神情凝重,看似将军模样的人,还有二十几个亲兵,很显然的那便是杭州将军府内关禁犯人的牢房所在。
允禄则独自一人伫立在牢房前方三尺处,身上淌著不少鲜血淋漓的伤口,而包围著他的却只有男女老少僧俗各异的八个人。
满儿一见,心便有如刀割般地痛到骨子里了,仿佛那血是滴在她心口上!
他怎么会受伤?
别人不知道,她可清楚得很,即使再多的敌人,再厉害凶狠的对手,只要他使出那套毁天灭地剑法来,谁也奈何不了他呀!
他为什么不使出来?为什么要让自己伤成那样?为什么……
蓦地,她脑际闪掠过一段话,那段在驿站里金禄所说,她却压根儿不当一回事的话。
不会吧?
她不过晚一天回来而已,难不成他就认为她离开他了,然后便决定要实现他自己所说的话?!
世上真有如此愚蠢的笨蛋吗?
“你真不肯让我们带走年大将军?”
“除非本王死!”
“好,那你这条清狗就先死吧!”
声落,八条人影仿佛八条虎似的扑向孤立在牢房前的人。
盯著允禄那张冷漠的脸,那双大眼睛里盈满一切无所谓的淡然,满儿不禁心儿一紧,脱口狂呼出她的心痛。
“允禄!”
闻声,允禄身形一震,脸蓦转,一瞧果真是她,冷漠的淡然瞬即消失于无形,乌亮的瞳眸中猝然闪现出一片狂喜的光彩。
“娘子!”他又惊又喜地大喊。
只这么一声,眼看著那八人的兵器都已碰触到允禄的衣衫了,不过眨个眼,所有的兵器突然全都失去了攻击目标,锵锵锵锵数声乱响,夹杂著一连串怒吼咒骂,那八人好不容易才狼狈地避开错伤自己人的窘况,气得差点没昏倒一地。
“娘子!”金禄一掠身过来便双手一揽紧紧地抱住她,也不管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怎地现在才回来嘛!”
“人家迷路了,只好在山里借住一宿呀!”
“这样啊……”金禄腼腆地笑了。“我还以为你离开我不回来了。”
吸了吸酸涩的鼻头,满儿下狠了心说:“放心,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
金禄两眼一亮。“真的?”
满儿狠狠地点了一下脑袋。“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
“好极了!”金禄喜出望外地放出爽朗的大笑声,同时旋身将她带到陆虎臣身边,“陆虎臣,帮我看好我家娘子,她若是少根寒毛,我要你的脑袋!”转个头又对她绽出满面绚烂的笑容。“娘子,等我一下,为夫马上就好!”
再回身,他已然抽出随身携带的软剑,“各位,我不想让我家娘子等太久,所以……”他笑吟吟地比出一根手指头。“一招就解决,如何?”
那八人颇为讶异他的蓦然转变,正自大惑不解,可是一听他说的话太也侮辱人了,所以个个不假思索,气愤填膺地大吼。
“好,一招定生死!”
一招后──
“陆虎臣,剩下的交给你了……啊!娘子,累你久等了,咱们走吧!”
“走?走到哪儿去?瞧瞧你这一身伤,你还想到哪儿去?”
“呃……咳咳,这个是……咳咳,不小、心……”
“干嘛,你还有内伤?”
“欸?不是,不是,为夫哪有内伤,为夫是……是……咳咳,啊!不对,我没有咳,没有咳……”
望著那对夫妻渐行渐远去,陆虎臣有点茫然。
刚刚究竟是什么状况?
***
“恭迎王爷回府!”
“嗯!待会儿本王要进宫一趟,若是皇上派人来问,你便这么回。”
塔布甫始一愣,再见垂头丧气地跟在允禄身后进府里来的福晋,已是了然于胸,他不禁窃笑不已。
“恭迎福晋回府。”
“呜呜,塔布,我错了!”
塔布只能回以同情的目光。
“阿玛,阿玛,帮弘普摘水果!”
“……阿玛会找个师傅来教你念书。”
“呃?”
“阿玛,陪梅儿玩娃娃!”
“阿玛不玩布娃娃,你额娘在后头,叫她陪你玩儿。”
“嗄?”
呆望著阿玛冷漠的脸、冷漠的回答,兄妹俩都傻住了,一见额娘,忙问:“额娘,额娘,阿玛不生病了么?”
“呜呜,对不起,孩子们,额娘错了!”
呜呜,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实在不应该那么早说出那句话的!
她应该再等个三年、五年……不,五年、十年之后再说出那句话……不,不,也许十年、二十年……或者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后再……
***
雍正三年十二月,年羹尧赐死,其子年富立斩,余子充军。
雍正四年一月,雍正集廷臣宣诏罪状皇八弟允襈与皇九弟允禟;二月,削夺允襈王爵,革除宗室籍,交宗人府圈禁于高墙之内;五月,皇十四弟允禵及其子白起被禁锢于景山寿皇殿侧;六月,允禟革除宗室籍,禁锢于保定;八月,允禟卒于保定;九月,允襈卒于禁所……
“允禄~~~~”满儿好像叫小狗小猫似的扯著喉咙一路从西跨院叫向后殿。“允禄、允禄、允禄,允禄……”
“啊!福晋,奴婢瞧见王爷正要出府去呢!”
“欸?他不是才刚回来吗?”
“拿个东西又要出去了。”
一听,满儿立刻快马加鞭飞奔向前殿,幸好在殿前大院半途截到了人,一把硬扯住某人的马褂。
“给我等一下!”
允禄回过头来,依然稚嫩如昔的容颜──看上去绝不超过二十岁,还有冷漠不变的表情,以及冷漠的“问候”,“做什么?”
“做什么?”满儿不可思议地重复道:“老爷,你知道你有多久没有回府里头睡了吗?”
允禄慢条斯理地把头转正看向前方。“不知道。”
“不知道?”满儿咬牙切齿地猛吹气。“那我告诉你,四个月了,你整整四个多月没有回府里睡了,老爷!”
“我很忙。”
“忙你个头!”狠狠地踢他一脚,满儿还是死抓住他不放。“我是你老婆,难不成要跟你说句话还得写信给你?”
“你要说什么?”
“哎呀!你居然敢问我要说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五月那时候皇上晋封十五哥为贝勒爷了?”
“那又如何?”
“所以他们一家子要搬出宫来啦!”
“……”
满儿很夸张地叹了口气。
“我是说,皇上不是想要咱们梅儿吗?哪,可以把梅儿给他啦!”
允禄略一沉默,再次回过头来,眼神有些诧异。
“你愿意把梅儿给皇上了?”
“对啊!不过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给住永和宫里的娘娘抚养她。”
“为什么?”
“笨蛋,因为那儿最近宁寿宫嘛!这样密太妃娘娘若是寂寞的话,就可以随时去看看孙女儿了不是吗?”
允禄深深凝视她半晌后,又一次将脑袋摆正。
“我必须先问问住永和宫的是哪些位娘娘。”
“为什么?”
“宫中规矩,包括嫔以上的妃嫔始有资格抚养皇子女。”
“这样啊……好吧!反正找那种住宁寿宫近一点的妃嫔就是了。”
“我知道。”
“哦!还有,弘普要我问你,你能不能教他武功?”
“现下犹嫌太早,不过我会找时间先教他吐纳打坐。”
“好,那就行了。”满儿满意地放开手,待允禄走前两步后,她忽又想起什么似地啊了一声。“对了,对了,十五哥的贝勒府修建好了,他放帖子要我们去参加他的迁居喜宴,在……”
允禄继续往前走。
“没空。”
“那五哥的生……”
“没空。”
“七哥的……”
“没空。”
“二十二……”
“没空。”
“皇……”
“没空。”
“……”
就在允禄临出大门前一步,满儿突然飞奔过来凌空一跃,像只猴子似的扒在允禄背上。
“你敢说没空!你敢说没空!”她愤怒地大叫。“你敢再说没空试试看,我这辈子就黏在你背上不下来了!”
允禄静默了会儿,慢条斯理地回转身,背著满儿慢吞吞地走回头路,经过前殿、后殿,最后进入寝楼,沿途不知引起多少闷笑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还有小鬼头……
***
雍正五年十月,国舅隆科多以大不韪、欺罔、紊乱朝政等罪四十一款,被禁锢于畅春园外,至此,雍正与政敌及功臣间的斗争终告落幕。
雍正七年五月,宁远大将军岳钟琪疏言有湖南人张熙投递逆书,讯由其师曾静所使,命提曾静、张熙至京,九卿会讯,曾静供因读已故吕留良所著书,至是,明诏斥责吕留良,并在浙江大兴狱案……
同年八月底,内城庄亲王府前来了一对老少,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人搀扶著一个七十多岁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年轻人似乎常上庄亲王府来,守门亲兵一见著他便咧嘴亲热地打招呼。
“小七儿,怎地这么久没来?”
“店里头忙嘛!”年轻人──小七儿爽朗的笑道。“福晋在么?”
“探十三爷的病去了。”
“这样……”小七儿蹙眉。“那你们王爷呢?”
“上养心殿去见皇上了。”
“嗄?那……大阿哥总在吧?”
“三天前密太妃娘娘就派人来将格格和三位阿哥接到宁寿宫里去,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耶?全都不在?这……”小七儿瞄一眼老人家。“福总管不会也不在吧?”
“在,当然在。”
“太好了!”小七儿松了一大口气。“那让我们进去吧!我们要见福总管。”
亲兵只瞥了老人家一眼,便点头说:“好。”
片刻后,小七儿把老人家交给福总管后就离去了。
“福总管,这位老人家说是福晋的亲戚,就交给您了,我店里头还忙著,得先走了。”
福总管很讶异,从没听说过福晋有亲戚,怎么突然蹦出来一个老人家了?
“这位老人家,请问您是福晋的?”
老人家苦笑。“只是普通亲戚。”
福总管人老实,可也很会看脸色,否则哪伺候得了现在的主子,一见老人家的苦笑,马上了悟人家有说不出口的苦衷,于是便很客气的将老人家招待到偏厅里去等候。
“老人家,您请喝杯茶吃个点心,我们福晋应该就快回来了。”
果然,一杯茶尚未喝完,老人家就听得外头传来一个开朗愉快的女人声音。
“有没有人回来?”
“回福晋的话,没有,格格阿哥们都还在宫里,王爷也上养心殿去见皇上了。”
“太好了,我又可以溜到外城去玩儿了!”
“呃,禀福晋,您有客人呢!”
“客人?是哪位爷儿或福晋?”
“回福晋的话,都不是,是小七儿特地送来的一位老人家,说是福晋您的亲戚。”
“老人家?我的亲戚?怪了,怎会有……我去瞧瞧!”
然后,老人家就听得一个旗人妇女踩寸子的声音迅速接近过来,他颤巍巍地起身,把视线移向偏厅门口,恰好迎上出现在那儿的旗装女人吃惊的目光。
老人家更是苦笑。“满儿。”
“外……外公!怎……”满儿结结巴巴地叫道。“怎会是您?”
老人家──柳元祥有点难堪地垂下脸,满儿惊觉,马上快步过来搀扶他坐下。
“外公,我的意思是说没想到您会来找我,真的好意外啊!”
“我……”柳元祥仍低著头。“有事想请你帮忙。”
满儿蹙眉,旋即在另一旁坐下。“外公先说说看。”
柳元祥咳了咳,满儿忙把茶杯递给他,他喝了两口后才沙哑地开口了。
“曾静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啊!”满儿不假思索地说。“为了那事儿,皇上火大得很呢!所以才会搞得浙江那边……啊!是家里头哪位牵扯上这事儿了么?”
“我们是无辜的!”柳元祥突然激动地抬起老脸。“只是你大表哥一个朋友寄放在家里一个箱子,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那里头都是吕留良所写的书,后来你大表哥的朋友被抓了,还供出他所私藏的书都在柳家,结果衙们里二话不说就派人来将柳家上下抓的一个不留,如果不是当时我正好回富阳县去为你外婆扫墓,我……我也逃不掉!”
“哇,这事儿倒满严重的,”满儿两道黛眉锁得更紧了,“没有我家老爷子出马,恐怕我也没辙,可是他……”忽地双目一凝。“外公,柳家真是冤枉的?”
“我发誓!”柳元祥更激动了。“满儿,你也知道柳家的人没一个爱看书,怎会特地去私藏吕留良的书呢?”
“说的也是,那……”满儿沉吟了会儿,蓦地往厅外扬声大喊,“婉蓉!”
婉蓉立刻出现。“福晋有何吩咐?”
“去叫福总管、塔布和乌尔泰来一下。”
“奴婢遵命。”
然而,婉蓉才刚出得厅去,一大堆萝卜头就先哇啦哇啦的一路嚷嚷进来了。
“额娘,额娘,我们回来啦!”
“额娘,额娘,宫里头好好玩儿喔!”
大大小小四个萝卜头一下子全涌进偏厅里来,又叫又跳的好不吵人。
“你们统统给我闭嘴!”满儿一声怒喝,所有声音瞬间消失不见。“站好!”四个萝卜头马上乖乖排成一列。“叫祖爷爷!”
“祖爷爷!”四个萝卜头齐声大喊。
满儿这才对柳元祥笑道:“外公,这些都是我的孩子们,最大的九岁,两个六岁,最小的三岁,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被皇上抱去宫里养不在这儿。”
柳元祥仔细看去,惊异地发现四张脸不但五官都很相似,而且看上去都差不多年纪大小,唯有从个子高低上才分得出来年龄不一样。
“他们……很可爱。”
满儿噗哧笑了,“跟他们的阿玛一样嘛!”说著又拍拍自己微隆的小腹。“希望这个能多像我一点。”
说到这儿,不但福总管、塔布与乌尔泰都来了,连佟桂、玉桂也跟著来了,再加上玉蓉、婉蓉,偏厅里简直快挤满了人。
“啊!你们几个……”转个眼,又瞄向自己的孩子们,满儿忽地扬起一朵顽皮的笑容。“还有你们四个,我有点事想找你们研究研究。”
“什么事,福晋?”
“什么事,额娘?”
“那个……嘿嘿,是……”
在这同时,紫禁城内养心殿中,允禄依然冷著一张娃娃脸与雍正及允礼讨论八旗事务,浑然不知他的老婆、孩子、护卫、总管与下人们,正兴致勃勃地合伙凑在一块儿叽哩咕噜地讨论如何设计他……
终曲
暖暖的阳,微微的风,杭州九月桂花开得正盛,淡雅的芳香飘散在空中,衬上那满山金灿灿的黄,益发令人打自心坎儿里的温暖沁意。
此刻,日当正午时分,街上人行寥寥无几,多吃饭去了,所以站守知府府门前的两位旗勇一眼就瞧见了自大街远远那头缓步走来的年轻人,再看清楚,他们更注意上了。
年轻人岁数不大,至多二十三、四岁,白长袍银蓝马褂,腰带上插著一支折扇,乌溜溜的发辫又粗又亮,高高的个子,潇洒的气韵,顶著一张十分可爱的脸蛋,又大又圆的眼儿,艳红的樱桃小嘴,甜甜蜜蜜的十分讨人喜欢,只可惜那脸色却是阴阴沉沉的,那眼神也是寒寒瑟瑟的,甚至他那一身雍容高贵的气质亦是冰冰冷冷的。
那年轻人近前来了,他们依然盯著他看;那年轻人背手踏上知府府门前石阶,他们仍旧傻怔愣地盯著他看;那年轻人要进入……
欸?
“站住!”旗勇们终于回过神来了,一声大喝便待阻止年轻人,可惜他们也仅有发出这一声大喝的机会,眼前一花,两人便飞跌到台阶下去摔得七荤八素了。
年轻人头也不回地迈过门槛进入知府府……
正在与客人相对寒喧畅饮的知府大人眼角一瞥,突然发现餐桌前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年轻人,不觉又惊又怒地放声大吼。
“大胆!你是谁,竟敢擅闯……”
然而,他的虎威气焰却马上被他的客人浇熄了。
“十六王爷?!”陆虎臣慌忙离座对年轻人恭谨施下礼去。“卑职参见十六王爷,不知王爷驾到,未曾远迎,还请王爷恕罪!”
那位甫上任一年的杭州知府见状,不禁吓得翻倒凳子跳起来跑到年轻人面前趴伏于地。
“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你,”冷冷的,年轻人用折扇指了指杭州知府。“知府?”
“是,是,下官是杭州知府!”
“好,”年轻人收回折扇。“放了本王的福晋和阿哥。”
“欸?!”知府大惊失色。“下下下……下官并没有见到王王王……王爷的福晋和阿哥呀!”
冷瑟瑟地一哼,“告诉本王,”年轻人习惯性地双手往后一背。“你是用什么罪名儿逮捕柳家下狱?”
“柳家?”知府既疑惑更不解,王爷突然提到柳家做什么呢?“回王爷的话,他们……他们私藏一整箱吕贼的书籍,所以……”
“可有辩词?”
“他们说……说是人家借放……”
“你不信?”
“那……那是他们一面之词……”
“借放的人呢?”
“这……”知府冷汗直流。“已经……已经……”
“已经被你刑求致死了?”
“王爷恕罪,那批逆贼实在是太也狡猾刁蛮,所以下官不得不……”
“住嘴!”
知府噎一声窒住了,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喉咙口。
“那个被你刑求致死的人没有说过那是他借放于柳家的么?”
“有……有说过,”知府不敢撒谎。“但是逆贼的话不可信,所以……”
“所以你就三不管的抓了柳氏全家?”
“那是在柳家搜查到的,下官……下官肯定他们全都看过……”
“肯定?”年轻人冷笑。“包括四岁的小娃娃?”
知府窒了窒。“他们……他们会说给孩子听……”
眸中寒芒一闪,“包括……”年轻人语声更冷冽。“本王的福晋和阿哥?”
“嗄?!”
“本王的福晋是柳元祥的外孙女儿!”
“欸?!”知府一听,差点当场吓晕倒地。
想到前两天才刚“抓到”的柳元祥以及他的外孙女儿和曾孙,难怪总觉得那女人和男孩的气质不似一般平民,原来……原来……
他捅上蚂蜂窝了!
“下官马上去放……不,请福晋!下官马上去请福晋!”知府颤声狂呼著爬出厅外去了。
年轻人冷眼睨向陆虎臣。“刚刚的话儿你听见了?”
“王爷是指?”陆虎臣小心翼翼地问。
“知府承认那个人说过那箱书是他借放于柳家的。”
陆虎臣明白了。“是,卑职听得一清二楚!”
“好,别忘了。”
“卑职不敢忘。”
年轻人这才转身走出去,在知府府大厅前恰好迎上一大票神情憔悴、衣衫褴褛的大大小小“灾民”,而领先在前的那两位正是……
“老爷!”
“阿玛!”
年轻人一脸寒霜地看也不看他们一眼,迳自走出知府府大门,满儿与弘普相对吐了吐舌头,忙手牵手跟了上去。
“满儿!”知府府外,柳元祥唤住了正待与年轻人离去的满儿。
满儿迟疑地瞄了年轻人一眼,还是掉头跑过去了,年轻人神情更冷峻,可仍牵著弘普的手跟随在满儿后面。
“外公,还有事?”
柳元祥那一脸表情不知是苦是笑。“满儿,我……谢谢。”
满儿笑了。“小事,小事,不用在意,外公,不用在意!”话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一声嘲讽的冷哼,她又吐了一下舌头。
“满儿,这个……”柳元祥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根绿玉钗放到满儿手里。“这个是你娘的遗物,我把它交给你了。”
“啊!这个……”满儿惊喜交集地大叫。“我记得,我看娘戴过!真的要给我么,外公?真的可以给我么?”
“你是你娘唯一的孩子,本就该给你的。”柳元祥苦笑著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原是想将你娘所有的首饰遗物都交给你,可是现在只剩下这一样了。”
“咦?为什么?”
“柳家被抄家了呀!”柳元祥身后的柳家长孙黯然道。“柳家什么也不剩,连房子也没了。”
“嗄?抄家?娘的遗物都没了?”满儿惊愕地叫道,蓦而转过身去抓住年轻人的手臂大叫,“我不管,你得帮我把娘的遗物要回来,我不管,我不管,你一定要帮我要回来!”
年轻人冷眼俯视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欸?你敢哼给我听?”满儿大怒。“我不管,你要是不帮我要回来的话,我……”眼角一闪,话声骤断,她突然一脸戒备地挡在年轻人前面,两眼阴郁地盯住街道那一头。
年轻人狐疑地顺著她的视线看过去,眸底旋即掠过一丝恍然。同时,年轻人两侧也各自落下一条人影,塔布与乌尔泰以同样戒慎的神情望著同一个方向。
街道那一端,一个清丽高雅的女人牵著一个六岁上下的男孩子,难以言喻的目光凝注在年轻人脸上许久后,女人才把视线移向满儿,再与满儿充满敌意的眼神相对片刻,她黯然轻叹,随即默默转身离去了。
直至女人的身影完全消失,满儿突然又回过身去抓著年轻人的手臂扯过来摇过去,好像刚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
“我不管,你一定要去帮我把娘的遗物要回来……呃,我看顺便把柳家的财产和房子统统要回来吧!”
年轻人的眼神更不屑了。
“哎呀,居然给我看这种脸色!”满儿气得踢他一脚。“好,你不帮我要回来没关系,我不跟你回去了!”
话声刚落,她忽然倒了下去,恰好倒在年轻人怀里,年轻人面无表情地将她扛上肩。
“塔布。”
“奴才在。”
“替福晋去把她要的东西统统要出来!”
“奴才遵命。”
塔布衔命进知府府里去了。
“乌尔泰。”
“奴才在。”
“带弘普去玩儿。”说完,年轻人转身就走。
弘普追上两步。
“阿玛,你要带额娘去哪儿呀?”
“去修理她的屁股!”
暖暖的阳,微微的风,福晋的屁屁痛痛!
【全书完】
编注:“出嫁从夫”番外篇之一~玫瑰吻002《出嫁不从夫》。
“出嫁从夫”番外篇之二~玫瑰吻005《出嫁该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