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0

于晴: 聂十郎

楔子

南京城。

“看热闹了!看热闹了!迟了会抱憾终生的!”大街上,有人呼朋引伴着。

“南京城天天有热闹可看,哪儿的热闹由得你们大惊小怪的?”

“热闹不一样啊!你记不记得隔壁街上有家未开张的‘聂本信局’?”

“记得,我还记得那是聂家买下的一块地,建了民信局后,才发现隔壁一栋也改成民间信局,而且,还是聂家死对头西门家买下的。”

“没错,两间民间信局并列着,错开开张日也就算了,偏偏今儿个同时开张大吉,西门家跟聂府都有人到场。你想想,两家紧邻,一转身就得被迫对望,搞不好还会血花飞溅,连衙门都偷偷派人来守着哩!”

“那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快快!”谈话的两人兴匆匆地加入人群,一窝蜂地拥进隔街。

本来只是路过的宫万秋,在听见“聂家”两个字后,赫然停下脚步,随便抓住一名南京城居民,厉声问道:“南京城里有几户姓聂?”

那居民见他一身江湖味儿,不敢违抗地答道:“有几户姓聂我是不清楚,不过南京首富之一,也姓聂。爷儿,你是要找人吗?”

“我要找的聂家人,家中有兄弟数人,有一个是残废的……”

那居民连忙道:“那就没错!聂家十二名兄弟,大多不在南京老家,留在老家的,就有一个双腿不便的聂三。爷儿,你要找聂三,得直接上聂府去;要找聂四,就得到隔街的聂本信局前。”实在忍不住好奇心了,遂问:“您找聂家人,有什么事?”看他杀气腾腾的,不是结仇就是哪儿雇来的杀手,看来这一回聂家真要发生流血事件,一定不能错过!

宫万秋没理会他,迳自往隔街走去。

人潮汹涌似水,他全然不以为意,每走一步,四周人群仿彿感受到他的杀气,纷纷让出一条道路。

当他走到人群的前头时,瞧见聂本信局前有一名白袍青年,手执摇扇,正与人说话。

此人应是聂四。

他再往“东西信局”看去,瞧见数人围着一名练家子。他随便低声问着身边的小老百姓,道:“那人是谁?”这练家子下盘极稳,似乎功夫不低,能不招惹到是最好。

“那就是西门家的当家大爷,西门笑啊。公子,您是外地人吧?才会不知赫赫有名的西门笑。”

宫万秋眯起眼,观望一会儿,注意到那西门笑与聂四虽站得极近,但各自为政,背对着背,不曾交谈过,甚至连看上一眼都没有。

他又低声问:“这两人是仇人?”

“仇人……对,我想一定是不共戴天之仇,只要是南京居民,谁不知这两家绝不走同路,不坐同桌,不住同屋,唯一相同的,就是争同行!聂家做什么,西门家也绝不让步,上个月聂家酒馆失火,听说就是西门家下的毒手。你说,算不算有仇?”他将流言搬出以利自己的供词。

既然有仇,若聂四有难,西门笑只会袖手旁观。思及此,宫万秋眯起眼,走上前经过西门笑时,不经意地听见有人问西门笑:“笑爷,你是东西信局的老板,理应寄上头一封信。这信是要寄给谁的?”

“这信啊……是要寄给小六的。”

“原来是西门六爷啊……”记忆里,西门老六是个彬彬有礼加一点点爽朗的青年,在行事作风上远远不及三爷或二爷来得引人注目。

宫万秋不再细听,走向聂四身后。

显然有人问了一模一样的问题,聂四笑答:“我这头一批货,只是几包酱菜,送给‘松竹书院’的八师傅跟我十弟。”

“八师傅?哎啊,我想起来了,十二少半年前来我这饭馆吃饭,就提过四爷府里的七弟媳很会弄酱菜,他爱吃得紧,还嫌我饭馆酱菜不道地……啊,现下十二少也在‘松竹书院’念书吧,四爷,你该不会是要寄给他……”

“聂四公子?”宫万秋在他身后低声问。

聂四转身,看他一眼,不露痕迹地退后一步,微微笑道:“兄台找我有事?”

“我奉小姐之名,前来求亲。”此话一出,耳尖的百姓一阵喧哗,连带惊动东西信局前的西门笑。

西门笑终于转过身,往聂四瞧上一眼的同时,打量起宫万秋。

“求亲?”聂四颇为有趣地笑:“你一定找错人了。聂家没有闺女,要是男人,倒有一堆。”

“我家小姐是个女的,她求亲的对象自然是聂家男子。”

聂四微微讶异,想自己从没有见过此人,而家中兄弟说要成亲的,也成亲的差不多了,没成亲的全跑个尽光,府里只剩下他自己未婚……

“我家小姐姓宫。”宫万秋密切注意他的动静。“她与新姑爷两情相悦,互许终身,如今只差明媒正娶……”

聂四皱眉,插话:“新姑爷是谁?”

“当然是府上公子!我家小姐一向不拘小节,本要直接与新姑爷成亲,偏新姑爷守旧,非要四爷与三爷的首肯,随我参加喜宴,喝上一杯喜酒,否则不肯成亲。”

聂四听到此处,向来温和的脸色已是微微一变。

“你说你的新姑爷是怎么对你吩咐的?”

“他说:不必理会七哥,只要三哥与四哥到场,他立刻成亲!四爷,你先跟我走,咱们再到聂家请三爷!”虽说用个“请”宇,但语气之间已有胁迫的意味。

聂四闻言,内心已是恼怒不已。会在外头闯事,闯完事还搬出兄长来急救的聂家兄弟里,只有一个,而且那混蛋小家伙如今该在松竹书院读书才是。

他的恼意必是泄露在脸上,宫万秋不动声色地说道:“四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理应是件喜事,你可不要破坏这桩喜事啊。”

“喜事?”聂四微微笑,笑颜却不若之前亲切,点头哺道:“的确是件喜事啊……男大当婚,是喜事……”

如果真的两情相悦,那……他这个兄长一定祝福,但……他眯眼,注视着宫万秋。此人来意不善,若真两情相悦,那小混蛋何必求救?

“四爷?”

聂四暗暗吸口气,泛白的手指紧紧扣住扇柄,不死心地问道:“不知到底是我哪个兄弟,有幸得到贵府小姐的青睐?”

“自然是聂家拾儿公子。”

“拾……拾儿?”聂四难得失控,一阵错愕后,连忙追问:“是拾儿?不是十二?”

宫万秋一脸莫名,咬字清楚道:“我家小姐看上的是聂家十公子,聂拾儿。”

刹那之间,聂四的脸色由恼转喜,恢复原有的优闲态度,笑道:“原来是拾儿啊……”

“请四爷跟我一块走吧!”

聂四摇摇头,开怀道:“你知不知道,拾儿有一个他自觉羞愧到说出来就无脸见人的秘密,这个秘密只有聂家人与他未来的妻子才能知道。”

“秘密?”

众人竖起耳朵偷听,就连西门笑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宫万秋。

“当然,我不会问你秘密是什么。”见宫万秋暗松口气,聂四笑:“我只想再问一次,你家小姐看中的是谁?”

“聂拾儿。”

“聂什么?”

宫万秋微觉不对劲,却不知不对劲处在哪儿,只得小心翼翼道:“聂拾儿。”

“啪”的一声,聂四合上扇,微笑:“请恕我失礼,我恐怕没法喝拾儿的喜酒了。”

宫万秋早有预备,一见聂四拒绝,立刻出手擒拿。他一出手,身后就有人喊:“小心!”

他一回头,暗叫不妙。那出手相助的人竟然是西门笑……不是有不共戴天之仇吗?

人群一哄退散到老远的地方,聂四也跟着退了几步,退出打斗的圈子之外。

“爷,出了什么事?”刚去解手的随身护卫大武无声无息出现在聂四身后。

“一点小事,拾儿这小子在外头招惹女人,人家寻上门,他活该。”视线不离场中缠斗的身影。

“十二少?”大武极为惊异,尤其见自己的主子笑得挺高兴的。他本以为十二少若有意中人,四爷应该不会这么……狂喜,好似随时可以跳上马前去喝喜酒!

聂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咬字清晰地说:“是拾儿,不是十二。我说话这么不清不楚吗?”

“原来是拾儿少爷啊……”难怪四爷心情愉悦。当然,这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聂家十二名兄弟身边,撇开十二少,其余的都有一个护卫。而他,就是四爷的护卫,看了很多事,心里都很明白,只是不能说,也不敢说。

“大武,你说谁会赢?”

大武注意场于打斗的两人一会儿,肯定地说:“西门大爷的功夫不弱。”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拾儿这混蛋,在外头惹了事,要在老家的哥哥们为他善后。”聂四叹道。

记得几年前,拾儿自知自己性子直率,易遭“横祸”,所以跟他提起,有朝一日,若有人能说出他的秘密,那么那人必定他自己心甘情愿要的老婆;如果不是,那么就得请他们这些老哥哥去救人了!

当时,他以为是拾儿自恋又爱胡吹大气,没料到竟然在此时真派上用场了。

大武忽叫:“西门笑,他要阴,小心!”疾步奔向西门笑,来不及接下毒镖,便直接以肉体挡镖。

既然西门笑是为四爷而出手,由他来挡镖再理所当然不过!

接下来的七十五天,南京城最新茶余饭后的两个话题就是--

从此以后,西门家在聂家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

聂家拾儿有个非常可耻的秘密,只能让妻子知道。通常一个男人得让老婆知道,别人不能知道的可耻只有一个,那就是--

聂拾儿不能人道了。

远方的聂拾儿,依旧不知他的名声被南京城的百姓毁得一干二净了,而且荣登南京城公认最具真实性的一项“闲言闲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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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城镇。

“老顺发信局”--

天一亮,信局的某间宿舍里,一名信役眼一张,伸了懒腰俐落跳下床的同时,拉来一条白布以及外衣。

没一会儿,这人就穿戴妥当,将长发束起,走到脸盆前梳洗。

铜镜里的脸儿有点蜜色,黑眉细而眼大,唇淡而算不上优美。这人才在擦脸,外头已有敲门声。

“阿庭,起来了吗?”门外,喊道。

“起来了,起来了!”屋内的人,很快地开门。“高大哥,麻烦你叫我了。你的腿还好吧?”

高朗少拄着拐杖,笑道:“大夫说,我这副模样好歹也得要七、八天才能行走。多亏你接下我的工作,等你回来,我一定好好请你吃一顿,聊表谢意!”

“那倒不用了,好兄弟嘛,互相帮忙是应该的。”阿庭爽朗笑道,一见高朗少只手遮眼,好像日头很毒似的。“高大哥,怎么啦?”

“……没,没什么,大概是我没睡好,才有点头晕目眩的。”他支支吾吾道,不敢直视阿庭。他怎能说,每回这小子一咧嘴笑时,好像充满万丈光芒似的,整张蜜脸亮到差点刺伤他的眼,害他每每错觉这小子生得沉鱼落雁似的。明明,是个男的。

“那你还是快回去补眠吧。我要去送货物跟信了……我记得,这次是喜逢镇吧?”

高朗少抬超眼,一看他又一脸开朗的笑,不由得低声建议:“阿庭,你有没有考虑……稍微不要笑得这么地开心?至少,在你还不想成亲,娶一堆老婆回家之前,别笑得这么地令人垂涎啊……”


第1章

我最最信赖、最最看重的挺之小弟,一连写了两封信,不知你有没有甚感惊讶?

我在百忙之中写信,并非有所图,而是近日想你这个小老弟想得紧,即使,你我根本未曾谋面。

呵,我还记得那一年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就在……算了,遥想当年是老头子才会干的事。言归正传,咱俩虽然没有看过彼此的容貌,也没面对面地说过一句话,更算不上是生死之交--至少,当我有难时,我不奢求你如天神下凡般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也还不到为你两肋插刀的地步。可是,挺之小老弟,信还是要写的,你可不要无聊发闷时才给老哥哥我写封信,那很没义气的,你懂不懂?

所以,快快来信!速速来信!

就算你在大病,就算你在上茅厕,就算你在妓院嫖妓,你也快点写信来!我知道你穷,买不起纸,你就直接在我书信反面写,我写了几张,你就得写满它,以示公平。

对,现在我还在喜逢镇东南街宫家大宅里,别怀疑,这地址跟你上回写来的一模一样,我还没走!

你一定很怀疑,为什么一向云游四海、浪迹天涯的我,这回在宫宅住了这么久?不是我乐不思蜀,而是盛情难却啊!

我知道你一辈子就守着那间小小的“杨柳信局”,没见过什么世面,更无法理解生死之交的真义。

为兄我,广结善缘,天下间处处是我生死之交,人人一见我就抱着大腿不放,求我小住几天……唉,我一向随和又不懂拒绝人,天天山珍海味,顿顿鲍鱼龙虾,吃得我都生腻了!

闲话少说,眼下我只怕还会在宫家多住一阵,你没空也得来信,最好天天写,不然我一定掀了杨柳信局的屋顶,让你连工作也没得做!

拾儿于百忙中留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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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不够狠……改成‘我先轰了杨柳信局,再在信局前泼洒狗粪,让人天天不敢进去,你们一笔生意也做不成’……嗯,这样写,不知会不会被这小子发现我阴险低俗的一面?”伏案就笔,聂拾儿哀怨地塞了口酱菜,抱怨道:“我天天写信给你这混小子,你十天半个月才寄个一封来,是不是兄弟,是不是兄弟啊!”

准是酱菜又碱又酸,才会让他的性子遽变,变得小器又刻薄。可恶的四哥,要他救命,竟然寄酱菜来!以为他蹲苦牢没菜配吗?

门开了,他连头也没有抬起,终于下定决心宁愿毁坏自己向来良好的形象,也要逼这小子写信来。

他虽没跟挺之见过面,但他一向观察入微,从挺之的来信里,发现这小子极为守旧,如果不是确定他年纪与自己相仿,还真要以为与他通信的是一个小老头子呢。

“就不信你不写信来。”阴笑两声,舌尖舔上封口一回,小心封住信封。鼻间闻到面香……嗯,他猜是珍珠鸡丝面,果然是天天山珍海味啊,呜。

“你去寄信,马上寄,别要我抓到你偷懒,你家小姐要看信……你先骂她几句再给她,知不知道!”

纤纤素手接过。他的头还是没抬起,打算再伏案写上几封,忽然桌前冷冷的女声响起:“你要骂我什么?”

哎啊,母老虎来了。聂拾儿恨恨吞下一口酱菜,随即抬脸笑道:“宫小姐,我说说而已。”见她当着他面拆开信,他也没气没恼。反正天天都有人私拆他的信才肯寄出,寄人篱下,没办法嘛。

宫丽清扫过信,抿嘴冷笑:“你跟这叫挺之的男子,交情倒是挺好。天天写信给他,勤快到我以为他跟你有私情呢。”

“嘿,被你猜中了。”聂拾儿笑嘻嘻地:“他跟我,的确有私情。”

“你不像是断袖之癖。”她忍着气道。

“我的确不是啊。”他很兴奋地说道:“你偷看了我的信这么久,难道还看不出挺之这小子是女扮男装吗?”

“女扮男装?”

“你以为我对男人有这么热中吗?”他挑起眉,笑道:“我早就知道他是女儿身,所以日久生情,我十八岁那年误打误撞,信件到了他手上,从此开始通信长达五、六年,我怎会看不穿他是个姑娘家呢?”

宫丽清微微眯起凤眼,注视他皮皮的脸半晌,才道:“你是个吃不了苦的公子哥儿,性子娇贵又大而化之,根本不适合在江湖上生存,哪儿来的眼力去观察一个未曾谋面的人呢?”

哇,把他说得跟神猪再世没什么两样嘛……虽然的确是有点像啦,但也没必要把他贬得这么低吧?聂拾儿摸摸鼻子,又塞了口酱菜,没反驳她的话。

宫丽清见他爱理不理的,低声说道:“你一定要气我,是不是?”

他吓一跳,很无辜地说道:“我气你什么?”他是一阵茫然啊。

“你!”她咬牙,然后忍了又忍,终于把涌上心头的委屈跟火气硬生生地吞下去。“你迟早是我的夫婿,叫我一声丽清又如何?何必生疏地叫我宫小姐!”

聂拾儿慢吞吞地答道:“我又没说要当你丈夫,是你宫小姐硬把手无束鸡之力的我给五花大绑扛进宫家来,我没叫你一声贼婆子已经是很有修养的了。”

她闻言,丽容又怒又恨,骂道:“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再打你!”

“你打啊,反正我的肉体已经饱受摧残了,我的心灵更是已经灯枯油尽了,反正我不当回事,看你是要打我鞭我还是踹死我,就随你吧。”只求不要用春药,他怎么折磨都肯受啊!

被打被骂他可以哀哀叫,不必忍。但她真下流无耻到用了春药,他可能就会忍不住一时该忍的,而必须负起责任忍一辈子的老婆,他不要啊!他宁愿做一世和尚也不要跟泼妇朝夕相对啊。

“你要我打,我偏不打!哼,我已差人去南京聂府请你的两位哥哥来,到时候我看你还有什么理由拒婚?”

“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来,你可别想得太美好,我怕你梦碎了又找我出气。”

“就算不愿意来,也有人会绑着他俩来。”宫丽清十分有把握。“你三哥是个瘸子,四哥比你还没用,我派万秋去,就算躺着,他俩也必须来。”

宫万秋啊,就是这家伙把他五花大绑,顺便把他揍得鼻青脸肿,花了一个月才恢复他的花容月貌……嗯,三哥跟四哥的下场可能也不怎么妙了,聂拾儿忖道。

“聂拾儿,我有什么不好?你竟三番两次拒绝我的情意!”她低声问。

他回神,抿起嘴状似很认真地想着,然后沉吟道:“亲爹在江湖上颇有名望,舅舅又是朝廷命官,叔伯与你一堆亲戚,在商场上也不容小觑,可以说是江湖、官场、商场三者得意。嗯,哪日你要比武招亲,一定有人抢破头,这样想来你的条件果然不错啊。”说来说去就只有家世背景好。

“啪”的一声,白皙讨喜的娇贵脸皮上多了火辣辣的五指印。

“聂拾儿,你存心要气我了!”她气得双颊生晕,用力拎起他的衣领来,注意到他的脸微微往后,她心里更是一把火,直接点了他的穴道,让他避也避不了。“我是断胳臂还是缺腿缺脚的?看中你,算是你高攀了!你聂拾儿功夫三脚猫,在江湖上没名没号的,年近二十三,连点作为都没有,成天胡混瞎搞,你凭什么拒绝我?”

“既然如此,就拜托不要让我高攀吧。小姐,我已经说了几百次,不管你是美是丑,我对你就是没意思啊;就算你易容成江南第一美人,我还是没有任何感觉,娶你,我会很痛苦耶。”尤其三天两头就是一顿毒打,他娇贵的身子真的会受不了。

“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聂拾儿,如果逼急了我,我就在今天跟你成亲,生米煮成熟饭,等你兄长来再补请喜酒便是!”

聂拾儿闻言,面不改色说道:“好吧,事到如今,我必须实话实说了。”

“实话?”他在宫家的一举一动都得经过她的眼皮下,连他寄出的每封信她也一一拆开过,他的肚皮里还能蹦出什么她所不知道的实话?

“这一直是聂家的一个秘密,你逼得我不得不说出来了。”他注视着她,叹气:“你看见我耳垂了吗?”

她看向他洁白饱满的耳垂。

“有耳洞。”他好心地解答。

“……那又如何?”

“不要逼我把话说得太白嘛!”连向来看起来很娇贵的眉毛,也不禁呈八字眉垂下,很委屈地答道:“其实,我是个女人啊……”

“胡扯!”

他神色十分认真,凄凉道:“你看我像在说假话吗?我的长相很娇贵又白里透红吧?很宜男宜女吧?以前我老是觉得奇怪我的睑老晒不黑,跟我一块练功的十一郎早就变成黑炭头了,为什么我还是细皮嫩肉?搞了半天,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姑娘家……你要掀我衣服?那行,快掀快掀,掀了你的美梦可就碎了。”

她瞪着他,瞪得眼都要冒出火了,他却仍一脸无所谓。掌心在发热,差点又要甩他一巴掌。

“聂拾儿!我管你是男是女,总之,你兄长是吃定你的喜酒了!”语毕,存心不解他穴道,拂袖而去的同时,门扉大开,一阵冷风吹进,让他直打哆嗦。

“喂喂,好歹关上门吧?好冷啊……呜,四哥,你够狠,我一而再地写信求救,你当我在放屁,只送酱菜来,酱菜能助我脱身吗?”泪珠已在眼眶里打转,就差没有放声大哭。

他到底是招谁惹谁了?就算他长得不错,有这么点桃花运,也不必把一株动不动就打人的桃花硬塞到他怀里吧?

他也不过是在替五哥办事,不小心惹了地头蛇……呃,惹到宫丽清,从此她穷追猛打,死也不放过他。

他原以为女子小心眼是理所当然,她要打就让她打一顿了事,没想到一顿不够,她还处处为难他。

从去年年初追到今年,终于把他五花大绑扛回家。

“实话我跟她说了许多遍,她就是不听,还想日久生情,我看根本是日久生气。我对她根本没有兴趣,今年没有,明年没有,我七老八十牙齿掉光光还是不会对她有兴趣,怎么她就是看不透呢?”

幸亏她还有点傲气,不肯下春药,不然他真会被老天爷给玩死。

眼角瞄到被她撕烂的信……他暗叹口气。

“挺之啊挺之,现在就你有空,偶尔来点信吧?我被俘虏的日子很无聊呢……”

只是,依那小子寄信的速度来看,下一封信来宫宅时,他大概不是成为宫家赘婿,就是逃之夭夭去了。

要逃很难啊……再说他的百宝箱被她收起,他舍不得放弃……

“看来,成为赘婿的机会大了点……呜,我不要啊!我还年轻,我还没混过瘾,谁来救救我啊!”

门外,即使有仆经过,也不敢应声。

吾命休矣,聂拾儿的男儿泪终于弹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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骏马奔过大街,马上骑士穿着色彩明亮的衣衫,身后背着包袱,马旁驮着几包货物。

沿着街到底,就是宫宅。

“喜逢镇东南街宫宅……好耳熟哪。”骑士翻身下马,搜寻脑中记忆的同时,拿下三包货物跟信件,其中一封眼熟到他有些错愕,连忙抽起才看见收信人是聂拾儿。

他再抬头看看宫宅,不由得讶笑道:“原来如此啊……”几个月前曾见过这封再眼熟不过的信,没想到在信局里转来转去,竟然由他来送这封信。

这应该是有缘吧?

前来应门的显然是宫家的小婢女,她一见送信来的是陌生的青年,惊讶地脱口。

“送信来的,不都是高大哥吗?”

“他不小心从马上掉下来,没什么大碍,只是要休养几日,就由我代班了。”阿庭笑道。

小婢女极为失望,见他好奇注视自己,送来的货物也颇重,连忙敛神说道:“麻烦小哥帮我搬进来吧……顺便,我那儿有不错的伤药,请小哥代为转赠高大哥,只是顺便而已喔。”她强调。

“姐姐你的心意,我一定会转告高大哥的。”阿庭颇感有趣地露齿笑道。

刹那之间,强大的光芒差点戳伤了她的眼,让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眸。

“姐姐?”

“你、你随我来……”连忙引路,同时偷偷往后觑他一眼,见他无辜地微笑,她双腮不禁红了起来。奇怪……方才,明明人好好的,怎么他一咧嘴笑,她的心跳就加速……

“姐姐,我瞧这三包货物都是给宫姓的,可这里有一封信是聂拾儿的。这儿有这人吗?我有没有送错信?”

“没没,姑爷的确是住在这儿的。”

“姑爷啊……”原来已经成亲了啊。

小婢女掩着嘴,见四周无人,小声地说道:“是未来的姑爷。方才,我还听见我家小姐在跟姑爷吵架,搞不好今晚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他闻言,一头雾水。“吵架跟洞房花烛夜有什么关系?啊,莫非是你家姑爷想早点成亲,你家小姐不愿,所以就吵了起来,最后还是顺着你姑爷的意思……”见小婢女掩嘴直笑,他更是一脸莫名。

搬着沉重货物的同时,经过一扇蝴蝶拱门,拱门直对着远处大开的房门,房内有名年轻男子直挺挺地坐在书桌前,很僵硬的身姿……

“别瞧别瞧了。”小婢女忙拉过他,带他往偏厅走去,道:“那是咱们姑爷,谁也不准靠近的。”

他愈听愈起疑,问道:“为什么?”

“怕有人带姑爷逃跑啊。不过,这是小姐多虑,宫家哪有人敢跟小姐作对?”

“逃跑?”

“啊,是我多嘴了。小哥你就当没听过。”走进偏厅,请他放下货物跟信件,查收之后,她找出伤药交给他,不敢再直视他的脸,怕一时鬼迷心窍,对不起她心仪的男人。

“姐姐,我实在很好奇啊。那人何必逃跑?难道是被强迫?宫小姐的兄长怎么不出来解决?”

“你打哪儿听来小姐有大哥的?小姐是独生女,就算成亲也是招赘。”

原来,他在这里没有生死之交啊……阿庭付道。

“其实,婚礼的东西都备好了,等姑爷的哥哥来,就能成亲了,小姐又何必故意整姑爷,安排他住在离大门最近的厢房,摆明就是要他看得到逃不掉。小哥,我带你出府吧。”

“喔……我能不能借个茅厕?”他很不好意思地搔头笑道:“我内急……”

“可是,我还有事呢。”

“姐姐,我不敢麻烦你带路。你好心点,指路给我就行,我不会乱跑的。”

那小婢女考虑了会儿,低着脸指向转角,告诉他路线之后,他立刻状似内急奔离。

等过了会儿,转角处探出张蜜色的脸孔。

四处无人。他走进之前那扇蝴蝶拱门,房内青年的背影依旧直挺挺的。

“谁?是哪个混球?还不快替本少爷解开穴道?”

“原来你被点了穴啊……”

“废话!你以为我无聊,没事学硬木头吗?”

“可我不懂解穴,要怎么帮你?”

“可恶!去把你家小姐找来!我跟她说话!”

“我好像没签过卖身契。”他笑着,从聂拾儿的背后看去,看得出此人衣物很讲究,束起的头发也冠以碧玉环。他慢吞吞地走到聂拾儿的正面时,发现此人耳垂戴着耳环,他讶异了会儿,抬眼对上聂拾儿的双眸。

好……娇贵的脸啊,又白又嫩又细腻,是男人没有错,只是,看起来娇贵到应该是摆在某户贵族家里的公子哥儿。

“你是聂拾儿?”他脱口问。

聂拾儿眯眼看他。“原来是个男人,方才我还以为是婢女来了。我好像没见过你嘛……喂喂,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好不好?我在这里坐了一下午很闷,你不必自动自发地尝我的酱菜吧?那是我四哥的爱心耶!”

“这酱菜倒挺好吃的,跟我大哥送来的菜完全不一样。”

“你大哥?”聂拾儿向来大而化之,不过经他眼的,很少会遗忘。“你不是宫家人,你是谁?”

“我?我是送信的。”

“送信?”聂拾儿双眼一亮,道:“信呢?有没有我的?”

“有,不过被收走了。”

“可恶,我就知道那婆娘连封信也不放过!现在就只剩下我那个蠢蠢的挺之小弟会寄信来……呜,挺之,你再忍着点,晚上我就能读到你的万言书了!”

“……我没有写这么多。”他轻声说。

“什么?男人家说话大声点,你不要仗着我没法动就欺负我啊!”

“我只是好奇……你嘴里那挺之,做了什么事让你觉得很蠢?”

“他会回我信,就表示他够蠢了,不,不是蠢,是够义气。我写到今天,就只剩下他在回我信,你说他够不够义气?等我逃出生天,我一定会亲自到杨柳信局去感激他一番……你用这种眼神看我做什么?我可没有断袖之癖啊!”

“我也没有。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聂拾儿一下午动弹不得,早闷得发慌,连忙道:“你说你说!我一点也不介意替你解忧。”

“我要不要救你?”

聂拾儿一愣,随即双眸染上光彩,喜道:“你这小子要救我?怎么救?你会功夫吗?”

“打架成,功夫就不行了。”

“那也没关系!咱们合计合计!你真是好兄弟,对,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好兄弟了!不,是生死之交!”

“那你嘴里的挺之小弟怎么办?”

“他闪一边去吧!”

“这样啊……”

“好兄弟,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聂拾儿眨巴眨巴地看着他,就像在看天上的神祇一样,谄媚到极点了。

蜜色的脸庞抹上笑意。“我复姓西门,单一个庭字。”

“原来是西门兄弟!不如今日咱们就义结金兰吧,从此祸福相倚!西门贤弟!”他太感动了,没想到随随便便也有人心甘情愿来救他,这算他运气好还是他的长相太好,任何人都不由自主地帮助他?

呜,感动啊!以后再也不必理挺之那小子无聊的信件了,他要逃出宫宅了!

“啊,对了,我忘了告诉你,我原在杨柳信局做事,这一个月才改到老顺发信局。”西门庭笑道。

聂拾儿原本痛哭流涕的脸,刹那间停顿,然后慢慢地将视线对上他的。

“兄弟,你说你叫西门庭的。”

“是啊,我说了我叫西门庭,可我还没告诉你,我的字叫挺之。”西门庭颇感有趣地咧嘴笑道。

接下来短暂的时刻里,聂拾儿的双眼竟然被一阵强大诡异的光芒逼得张不开眼。

事后,他归咎于他所受的刺激太大,一时丧失视力。

挺之、挺之,西门挺之,从他还没闯天下开始,就一直跟他通信的男子。

原来,西门挺之长这样啊,跟他想像中那小老头的模样简直天差地远……奇怪,被诡异的强光照过后,他的心跳好像有点急速……不知道是不是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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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点轻点,挺之,我穴道刚自动解了,四肢还很麻。你这么粗鲁拖着我,会弄伤我的,慢点慢点……”

“我怕慢点,你夫人会发现你的。”

“谁要娶妻了?快点快点,弄伤我也无所谓!”

拜宫家小姐不准任何人近房之赐,四周无人,很快地把聂拾儿推进茅厕,随即西门庭也挤了进去。

茅厕本就小,挤了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空间。

聂拾儿虚弱无力地倒向他的肩,西门庭立刻推回他软趴趴的头颅。

“聂兄,你打算如何逃跑?总不能躲在茅厕一辈子吧。”他问。

“我还在想啊……好在,无论如何你都会帮我。挺之,凭咱们的交情,你不会毫不留情地丢下我吧?”一句话堵死西门庭的后路。

蜜色的脸庞抹上趣味,道:“只要别叫我充当新郎,我不会丢下你的。”

聂拾儿闻言,当场差点痛哭失声,就差没有抱住这个好兄弟了!

“挺之,你果然是我的生死之交!从咱们通信开始,我就知道没白交你这个朋友,连我兄长都没有你来得义气!好,现下我有个法子,你快把衣服给脱了吧!”

“……脱衣服?”西门庭扬眉。

“你不觉得咱俩穿的衣服很相似?鱼目混珠的事我常做,先让我扮成你混出去,然后你再光明正大走出去,绝不会连累你!”聂拾儿信誓旦旦地说。

“你是说……易容?”西门庭很有兴趣地问道。常在信件上看见他提“易容”,只知这玩意很神奇,却从来没有目睹过。凭他两手空空怎能变成他?

聂拾儿嘿笑了两声,道:“易容之术,博大精深,我的百宝箱虽然被那婆娘收起,但也不打紧。你头一遭来宫府,见过你的最多也只有……”

“只有一个小婢女。”

聂拾儿双眼一亮。“那太好了!我不必扮你扮得唯妙唯肖,只要有五分神似即可……”细细观察西门庭的长相,讶异他的肌肤甚佳,直觉伸手摸他的脸,顿觉一阵嫩滑……见西门庭微微撇开脸,他很知趣地收回手,嘴里说道:“眉毛比我细,眼睛比我大,嘴巴比我小,鼻子比我塌了点,没有我好看……这都不是问题,你的皮肤是晒黑的吧,怎能晒得这么均匀?”

“我天生的。”

“好巧,我天生肤白而美,连我都觉得老天爷特别疼我,赐给我一脸好皮相,来,你笑笑给我看。”

西门庭闻言,也不问为什么要笑,直接微微笑着。

聂拾儿研究地注视他,嘴里喃道:“你笑的时候很普通,跟旁人没什么两样嘛,刚才果然是日头太毒,不小心把我的眼睛给戳伤了……你多说几句话我听听。”

“要我说什么呢?”

“随便喽。”聂拾儿说道,同时注意到这小子的声音有些低哑,像在憋笑。要学也不是在一时半刻就能学好,不过扮挺之的好处就在不必太像即可。

“我记得你在信里提过,你也二十三了,也该是时候成亲。怎么不将就一下呢?”

“哇,挺之小弟,你是派来的说客吗?什么叫将就?娶老婆是一辈子的事,来!告诉我,你这里叫什么?诚实点,别撒谎!”

西门庭默默地垂下视线,注视着聂拾儿拍打他胸口的手掌。

“你不用打得这么用力,我知道这里叫心。”

“对,挺之,这里就叫心。没有经过我的心同意,我绝不会娶她当老婆,何况我还不想英年早逝,死因不明。对了,你呢?有没有意中人?”意思意思问一下。

“没有。”

“你放心,我又不会抢你的老婆!我这人啊,最讲义气,绝对不会从生死之交的老婆床上跳起来……你虽称不上十分俊俏,不过你这种型,在现下这种世道还算小小热门点。说吧说吧!”

他兴致勃勃,让西门庭很想提醒他,现在他是在逃亡,可不是在客栈闲话家常。

“我一切听我家大哥的话。除非他替我安排,否则我不打算谈论婚嫁。”西门庭坦白道。

“哇,这么传统?”

西门庭微微抿笑,并没有答话。

“还是,你太不放在心上了?”聂拾儿自顾自地说,没有瞧见西门庭在听见这句话后,多看了他两眼。“这可不好,年纪轻轻就这么爽朗,心头没有阴影的人,活在世上也挺无聊的。不过你可放心,以后我让你天天有阴影……糟,有人来了!”

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聂拾儿立刻拉下他,双双躲在茅厕的门后。两人肩头相抵,聂拾儿不经意地觑了他的侧面一眼,随即又调回--

近看之下,这小子的脸真的细腻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啊……

西门庭像注意到他的视线,跟着转过脸来,两人鼻尖轻触,西门庭依旧抿笑,微往后退。

好凉好细的鼻头啊……聂拾儿暗讶。

“姑爷!姑爷,你在哪儿?”茅厕外有人嚷道:“要让小姐知道姑爷逃跑了,咱们一定完蛋!”

“……茅厕里有人呢,该不会姑爷躲在里头吧?”

“不不,是方才送信来的大哥内急,他借茅厕一用。”说话的是先前引路的小婢女。

聂拾儿用力拉了下西门庭的衣袖,后者轻咳了一声,大声说道:“不好意思,是我,我肚子痛,所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响屁一起。西门庭的话停住,视线缓缓对上聂拾儿。

聂拾儿对他竖起大拇指,做出口形:这样才像嘛!我很聪明,是不?

“好臭,咱们快去其它地方找吧!”外头的宫家仆人掩鼻分头寻去。

“怎样?我这叫急中生智,不然人家一开茅厕门,我可完也。”聂拾儿得意扬扬地说。

“挺之,你不夸我两句?”

“……我在闭气。”

聂拾儿咧嘴笑着,很够义气地拍拍他的肩,道:“反正我也不怕把最丑的一面给你看,都是兄弟嘛,不,咱俩升格当生死之交了!既然老天爷让你如天神下凡来救我,那表示咱们很有缘,我跟你,既然无福当亲兄弟,好歹义结金兰!小弟,快叫我一声十哥吧!”他亲热地笑着。

“……我想我考虑一下。”西门庭依旧有趣地笑道。

“好吧,你可以慢慢考虑,先把衣服脱了吧……”

“……麻烦你背过身。”

“哇,都是男人,你还害臊?”聂拾儿取笑。

“我是很害臊。”

既然当事人都承认,聂拾儿只好摸摸鼻,转身拉开腰带,嘴里说道:“咱们就约在镇外五里见,再一块进城好了,到时我再把信局的马还给你。”

“嗯。”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聂拾儿很想偷窥,不过怕他这个害臊的挺之小弟一气之下独自离去,他这肉体可就完全得被宫家小姐吃了,他可不要啊。

背着身,把衣服往后递去,同时接过西门庭的衣物。一摸衣料,聂拾儿讶道:“这衣料很不错,在这种地方很难买吧?”即使是在南京城,这种质地不便宜。他一个穷酸小子守着信局,一年能挣多少钱?

“我大哥送来的。”

“你大哥倒疼你的。”

“是啊,他是挺疼我的。”

聂拾儿闻言,不知为何总觉他带笑的语气充满着莫名的意味,仿彿他大哥疼他,是有目的。换上衣物的同时,一股香气扑鼻……他呆了一下,嗅了嗅衣上的味道,这小子果然在衣上动了手脚,简直比他还爱美。

“我得在茅厕等你多久?”

聂拾儿拉紧腰带,回过身,道:“你就数到两百只羊,就可以……”话忽地停下,瞪着西门庭穿着自己的衣物,心头不由得生起一股诡异的发毛感,好像自己被剥光一般。

西门庭笑道:“怎么啦?”

“没……我的品味高,你穿起来果然不赖!”聂拾儿取下耳环,将一头长发绑得跟他一般,眼角直颅着他的挺之小弟。

真怪,真怪啊……到底怪在哪儿呢……

“你记得,镇外五里,不见不散。”

西门庭点头。

“还有,人家问你什么,你都当没见过我,别心虚啊。”

“我明白。只是……原来这就是易容术啊……”是神化了吧?

“喂,我听出你的失望。”聂拾儿咧嘴笑,很自信地说:“挺之,你知道易容术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不知道。”

“模仿得唯妙唯肖固然重要,可是,我能变成你,靠的不是我的技术,而是人的心理,不然,你在镇外五里等,等不到我就表示我的易容很失败,呃……不要不见不散好了,你要回头救我啊!”

西门庭点头,唇抹笑。只觉此人与信中简直同一个模子出来,像个疯疯癫癫的大孩子。

他看着天空,默数着,等着差不多了,才推门而出,一到大门口,就有人喊道:“姑爷!”

他回身,笑道:“姐姐,我是代高大哥送信来的人啊。”

那小婢女目瞪口呆。“可你的衣服……”

“有什么不对吗?我今儿个就穿这衣服来的啊。”

那小婢女面露迷惘,回忆午后他好像的确是穿着这色彩明亮的衣服,只是跟姑爷的好像啊……她蓦地瞪大眼。“难道刚才大摇大摆走出去的是姑爷?”

“怎么,有人冒充我吗?”他讶道。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姑爷跑了!姑爷跑了!”那小婢女顾不得他,连忙奔进屋内,叫回那些还在府内搜寻的家丁。

西门庭微笑,然后面不改色地走出宫府大门。

“这样也能认错?”细长的五指抚上自己的脸。“我跟他,长得完全不一样啊,真是有趣。”

他一路走出镇,到了五里外--

空无一人。

直到天初黑,西门庭又绕回宫宅附近,见宫门大开,里头的奴仆来来去去的,还在寻人。

难道,聂拾儿放他鸽子?

“好歹也留马给我啊。”那马是老顺发名下的,人在马丢,赔!这一赔,半年的薪饷算是白白送人了。

他苦笑,只好在城门关之前人城。一进城,经过某条小巷时,忽然间--

“总算等到你!”似曾相识的声音从狭小的巷口传出,随即,西门庭被人用力一拉,拉进小巷。

他瞧见一名身材与他相仿的青年正热切看着自己。这青年的肤色像蜂蜜般的颜色,唇似笑非笑的,让人觉得有点眼熟,尤其夜灯刚点上,阴影在青年脸上交织,不清不楚的--

“没有预设心理,是不会怀疑有人易容成你,所以我才能溜出。”那声音恢复正常,聂拾儿哈哈大笑,拍着西门庭的肩。“怎样?没见过易容的人,很容易被骗的。”

“是你啊!”西门庭略感惊讶,不由自主摸上聂拾儿的睑。“你的脸怎么变成这样……”真是太有趣了。

柔软的十指抚过聂拾儿的脸颊,他心头一跳,暗惊自己的敏感,不动声色地拉下西门庭的手。“这是个人秘密,除非我老婆,否则是不能传的。”

“真是太可惜了。”西门庭也不强求,道:“咱们不是约在镇外五里见吗?”

“是啊,我一出镇,就不小心看见宫万秋,原想进城避避,但他够厉害,在短短时间内封住了城门。宫万秋是宫家数一数二的好手,我自信能骗得过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奴仆,却没有把握用这等易容骗过宫万秋,他的心机深沉……哼哼,我也不赖,趁着宫家四处找人时,我再潜回空无一人的宫府,拿回我的百宝箱。”他嘿笑了两声,很为自己的胆大包天喝采。

西门庭这才发现他提着一个扁平的箱子。他沉默了会儿,才提醒:“你这箱子很好认。”

“是很好认,所以明儿个开始换你提。人家一见是你提,就不会怀疑到我头上。”

“这也是人的心理?”

“挺之,你够聪明!”

“今晚呢?住客栈?”

“不不不。”聂拾儿拍着胸脯,嘿嘿笑了两声:“我曾写信告诉你,聂拾儿的生死之交遍布天下,个个够义气,方才我遇见了个生死之交,今晚咱俩就窝在他那儿,明天一早离开此城。从此刻开始,我的运气又回来了,挺之,我不会忘了你的救命之恩的。”

西门庭只是微微一笑,并没有接话。


第2章

入夜的城西灯火通明,人人手持火把,夜闯家宅,闹得鸡飞狗跳。细问之下才知在江湖、官场上颇具声望的宫家,派出手底下所有人手,缉拿一名叫聂拾儿的采花大盗。

相较之下,城东显得静俏俏地,街上没个人影,连摊子都收个精光。

这日,城东的猪肉摊子照常时间关上门,如同过去的每一天,长相犹如杀人凶手的屠夫点起很便宜的油灯后,慢慢地往左面木墙上摇曳不定的人影看去。

“嘿,屠兄,你够义气,窝藏采花大盗!”聂拾儿跳过来勾肩搭背的,一点也不在乎屠夫身上油腻的气味。

“你是不是采花大盗,我会不清楚吗?还有,我不姓屠。”那屠夫一脸肥肉横生,一双眯眯眼隐含着精光,往西门庭打量去。“这位兄弟是……”

“他是我的生死之交,叫西门挺之,就跟你一样,呃……”

“赵。”

“是了是了,赵兄!”聂拾儿流里流气地喊:“我就记得你姓赵嘛!嘿嘿,几年不见,你发福不少。”

“你却没有变啊。”赵胖子不得不感慨。

“谁说没有变?好歹我跟你也有五年没见,搞不好,我就是旁人嘴里说的采花大盗……哎呀,吓到小嫂子了。我也不过是随便摘了朵花嘛。”不知从哪儿蹦出一朵小白花,要随便塞给赵胖子,又觉这人胖得很不适合收下他的花;要送给小嫂子,可能活活被打死。他转头,递给西门庭:“嘿,送你啦。”还是这小子适合花……

西门庭微愕,然后扬眉微笑接过。聂拾儿往前一跳,跃到墙角年轻女子的面前。那女子紧紧抱着三、四岁的小男孩,充满防心的,他祝若无睹,笑嘻嘻地蹲下,道:“幸好这小孩像嫂子,不像屠兄。来来来,见面礼见面礼,快叫声叔叔。”揣了揣衣物,想起身上穿的还是西门庭这香喷喷的衣服,只好取下左耳的金环,塞进小孩胖胖的小手。

在旁的赵胖子知他一向很注意门面,随身之物必然昂贵无比,正要张口拒绝,又瞧见聂拾儿逗着那孩子玩。

这家伙的心意,他岂会不知呢?回头注视西门庭半晌,赵胖子才敛起打量的眼神,低声说道:“西门兄弟,你不像是江湖人。”

“我的确不是。我在老顺发信局做事,它日有需要,赵兄可以上老顺发找我。”

赵胖子笑了两声,道:“我在这里杀猪几年了,最远也不过到城西送猪肉而已。要寄信?也得看看我这破室屋子里找得出文房四宝吗?”

早先,在进屋的同时,西门庭就“一眼”打量完整间屋子。说是屋子,不如说,是前头的猪肉摊子多余出来的空间,内室与摊子仅以粗劣布帘相隔,狭小的空间只能塞一个小凳子跟木板床,比他在信局的宿舍还不如。他的视线转回赵胖子脸上,然后笑道:“赵兄说话的口气,一点也不像是个不识字的屠夫。”

赵胖子双眼微亮,重新打量起他来。

“你看出来了吗?我曾读过几年书,不过学武的时间更长,杀了几个人,最后窝在此地终老。人人都以为我只是个杀猪的,而我的长相,也的确像是个杀猪的。西门小弟,你觉得聂老弟像什么样的人物?”

西门庭看向那跟小孩抢手指头的聂拾儿,微笑道:“很像是个贪玩的大少爷。”

趟胖子闻言,点头。“的确很像。据说聂府在京城里是有头有脸的名家,人人都以为聂拾儿养尊处优,而他看起来也的确像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

西门庭微微一愣,对上赵胖子那蕴藏着深意的小眼睛。这人在暗示什么?

“哎呀,小侄子的眼皮要黏上啦,不吵你了,我怕你屠夫老爹一刀把我砍成猪肉上桌卖,那可不好玩啦!”

“你要喜欢,你可以生一个。依你的年纪,要成亲不算早了。”赵胖子又看了西门庭一眼,后者十分淡然地微笑。

“我还没玩够呢,屠兄。”聂拾儿老闻到身上馨香,真的很怀疑西门庭到底用了什么珍贵的香料在身上。

西门庭正要纠正他喊错,赵胖子低声笑:“那是他害臊。”

“喂喂,你们混这么熟了?还悄悄私语!”聂拾儿看了很碍眼。房子原就小,趟胖子几乎快要挤掉他的好兄弟了。

“我是告诉西门老弟,今晚要委屈你们了。”赵胖子指着很勉强用蚊帐分隔两半的床。“你跟西门老弟挤挤,明儿个一早你们就藏在我的车下,我送你们出城。”

西门庭目不转睛地注视那小小小小小的木板床,然后缓缓对上聂拾儿刺人的大笑脸。

“挺之,你有问题?”他很好心地问,预备这小子一有问题,就有理由罚他站着睡。

“……不,我无所谓。”也不过是两个男人共挤半张中的半张床而已,真的无所谓,他对这种小事一向不在意的。

过了半晌,他还是一脸“淡然”地瞪着那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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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着薄薄的墙板,身后传来热气,跟浅浅的哀声叹气。

“挺之,你的头发是很香没有错,我不介意闻它到天亮,可是我很介意再这样下去,不到天亮我会先断气在你的头发里,可不可以麻烦你转身跟我面对面?”

沉默半晌,西门庭才勉为其难地转过身来。他一见到这张细皮嫩肉的俊秀脸庞,就想起赵胖子之前提的“长相很娇贵,于是人人都以为他是富家少爷了”,赵胖子真正想说的是什么?

聂拾儿的手臂忽然向他探来,他暗惊,见聂拾儿的掌心抵在他身后的薄墙上,然后整个修长的身子完全贴上他的身子……西门庭闭上眼,深深吸口气。

“将就点。”聂拾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我知道你不常待在这种地方,反正眼一闭,天就亮了……是不是我的错觉,你一整天跟着我跑,没机会偷偷擦澡吧?怎么又香又软?”

西门庭缓缓对上他的眸瞳。距离之近,几乎已经彼此触到鼻尖。

“如果我说这是天生的呢?”

“这世上,可没有什么是天生的。说,你是用了什么东西擦在身上?连我都比不上?”他猛闻,只觉这种香味是他买不到也调不出来的。

“……我大哥送的香料,我怕浪费就用了。”

“你大哥待你真是好啊,别告诉我,你脸上又滑又腻又软又香,也是你大哥的杰作,记得改天你大哥送东西来,一定要分我一份啊!”

西门庭终于忍下住,唇办抹着笑,很爽快地:“好啊。”

即使相处不到一天,聂拾儿也隐约看出西门庭的性子属于随遇而安型,不怎么计较小事,行事低调又爽朗。挺之的爽朗不似男儿家一般的豪爽,反而拥有一般人少有的安然自得的爽朗。

一个完全没有在外闯荡,只守在一间民信局的年轻男子,能在二十岁拥有这等气质,已是令他十分佩服……当然,这话他可不会说出口,免得这小子跩了起来。

也许,正因挺之这种很投他缘的性子,他才会在不知不觉中与他通信了五年吧。

忽然间,赵胖子在睡梦中挤了过来,聂拾儿眼明手快,立刻把西门庭的身子压压压,压得滴水不漏,以免曾有杀人不眨眼纪录的赵胖子一个翻手,打到不懂武的挺之,那可会一击毙命的。

“哇……之前咱俩站在一块,我高你一点,现在我发现你的身子很单薄哩。”他惊奇道。肩薄身薄,手臂也薄,这么一想,他还记得西门庭的腰也挺细的……

“唔,我……小时候身子不好。麻烦你把手从我腰上移开,我怕痒。”

聂拾儿乖乖收回不规炬的手,低声说道:“身子不好可不是理由,我小时身子也不算好,我娘才把我当女儿养个两年,你看,我有耳洞。”

“我没有。”

“废话,你当然没有,你要有,咱们共躺一床,我岂不完蛋?”

西门庭微笑,道:“我要是女的,那我也完蛋。”见聂拾儿要抗议,他改变话题:“明儿个出城,咱们就分道扬镳吗?”

“啊……是啊,你赶着要回信局嘛。”有职业的,毕竟不如他来得自由。只是……还真有点舍不得这小子。

“你把我的马弄丢了。”

“这倒是。不如我陪你一块回去,跟你家老板道歉兼赔偿好了。”他笑嘻嘻的。

西门庭注视他一会儿,问:“你把马丢在城东,是故意的吗?”

聂拾儿连眼也不眨一下,笑道:“我一见宫万秋出现,吓得反身就跑,哪还顾得了马丢在哪儿?不过我得强调,我不是怕他,我只是懒得跟他打,他的功夫还远不及我呢。”

西门庭当作没有听见他的吹牛,又问:“宫万秋是个很聪明的人吗?”

“唔,你有问我必答,毕竟你被我拖下水,哪天会被打死都不知道。要聪明是要有天份的,就像我。”聂拾儿指指自己。“而宫万秋完全没有这种天份,但他思绪缜密,宫家老头倚赖他甚重,可惜宫小姐当他是屁。怎么,你对他有兴趣?”

“入夜之后,宫家主搜城西,这一搜,大概也要天亮才能轮到城东吧?”

“依官府配合的态度,也许会再早一点。”

西门庭略带兴味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料到,宫万秋一回府得知前因后果,一定会猜到你逃跑跟我有关,之后他若知信局的马遗落在城东,必会以为你故意引宫家人往城东,而你自个儿逃到城西。所以,今晚,城西的人恐怕难以入眠了。”

“哇,我有这么聪明吗?也是!我就是这么聪明!”聂拾儿忍不住抱住他。“挺之,你真是一个比我还聪明的人啊。我这个人,最讨厌有人比我聪明了,那让我要心机耍得很不够威风。”

“……既然讨厌,就别抱我了吧。很难看的。”

“我也不想抱个男人啊,是屠兄把我挤到快没气了,这人,再胖下去,我看迟早把他老婆孩子一块挤下床去。”他坚决反对回头抱赵胖子,光想就起一阵鸡皮疙瘩,还不如抱挺之……他吞了吞口水,隐约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怪。

西门庭张口欲言,见到他很无辜委屈的表情,只得闭上嘴。他还能说什么?就当两个男人闲来无聊抱在一块是一件很理所当然的事好了……反正他无所谓,真的真的无所谓。

说服自己之后,他闭眸入睡。

直到沉睡前,都能敏感地察觉到那双注视自己的视线。

那视线的主人,现在到底在用什么心思注视着他?如果此时此刻,张开眼,是不是能看见聂拾儿最深处的面貌?

“哇,挺之,你还算不算男人,连睫毛都这么细?我得花多少功夫保养才能有你的一半?老天太不公平了吧?”

“……”睡觉睡觉。被一个男人这样盯,他无所谓,还是无所谓。

“挺之?”

“……”我睡了我睡了。反正就算他睡了,两个男人也不会闹出什么事。睡了睡了……

细密的视线,一直在他的脸上来回巡礼,好像看得津津有味到留连忘返似的。啊,对了,拾儿擅易容,必定时常细观他人的脸孔,自然也不会放过他的,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的可以很无所谓地睡了……

背对着赵胖子的聂拾儿,一直很专注地看着西门庭,俊秀的脸庞被阴影遮了大半,连带着,向来古灵精怪的眸子也隐藏在黑暗之中,无人窥见他此时此刻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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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让宫家发现他躲在咱们这里,咱们会连这铺子也保不住啊。”

细碎的争吵,让睡了一时半刻的西门庭微掀了眼皮,迷蒙的眼一张,就见聂拾儿的大脸近在眼前,而且彷若未眠地注视着他。

他张口,聂拾儿立刻捣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说话。

“拾儿曾救过我,我岂能弃他于不顾?”赵胖子压低的声音从薄薄的蚊帐外传了进来。

西门庭闻言微讶,瞧见聂拾儿对他眨眨眼,咧嘴笑着。这人听得一清二楚吧?

“你的意思是,你顾他就顾不了我跟孩子?”

“我会保护你们的。”

“怎么保护?拿那把菜刀吗?老赵,你的刀只能杀猪,哪能杀人?宫家在城里的影响力有多大,你不会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有人告密,宫家为了表示谢意,足足送了一袋银子……”

聂拾儿见西门庭皱起眉,很好玩地帮他抚平眉头。

西门庭瞪向他,聂拾儿一时只能暗暗惊叹这小子的眼真是……很令人护忌的美丽啊,他得花多少功夫才能保养到这小子的一成?

“你要我出卖兄弟?”

“他又不是亲兄弟,明日他拍拍屁股就走,可咱们生活在这城里,如果被宫家人发现了……”

“我跟他,是生死之交。”

聂拾儿用力地点头附和。

“你不是一直想让儿子去学堂吗?如果有银子……”

“……你让我想想。”

“还想,等你想个透,人也跑了。你没那种,我去好了,就让我带儿子走,反正他留下,也不得你疼!你宁愿顾及你的兄弟,也不要你的亲生儿子就是。”

“等等……好吧,咱们一块去找宫万秋。”

对于所谓的生死之交背叛,西门庭一点也不惊讶,只是,聂拾儿明明听得一清二楚,却一点怒意也没有,反而还很开心地笑着,好像料定了赵胖子一定会出卖他。

被人出卖很好玩?

“不,我去,你留在家里看着他。”

“你一个女人家出门,我怎么放心?一块去,把孩子带去。先去外头等我。”赵胖子坚持。

窸窣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有人走到蚊帐外头,仿彿确定他们睡得很熟后,才自言自语:“娶老婆,果然还是娶个明白自己的人好啊。”

未久,铺子的大门轻轻地被推开,然后再度合上。

“……接下来怎么办?”西门庭问。

“怎么办?当然是逃命要紧啊!”聂拾儿不改笑脸,跳下床抖了下身子。“好冷。”见西门庭单薄的身子慢吞吞地下床,他随手抓了一件小凳子上的大衣扔给西门庭。

呜,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细心哪,怕好兄弟着了凉……可是,他何时懂得照顾人了,怎么连他都不知道?还是,他只对挺之细心?哇,不能再想了。

“他不是你的生死之交吗?”

“是啊,他一直是。”聂拾儿心无城府地笑着,拎起百宝箱的同时,还不忘收刮一些干粮。“挺之,你还站在哪儿做什么?快闪吧!”

西门庭迟疑一下,套上那件腥味很重的破衣,连忙跟他逃难去了。

临走之际,他回头看了那小小的铺子。铺子里微弱的烛光摇摆不定,的确很像是拾儿与赵胖子之间的友情……

“挺之,还不走?”

西门庭回神,见聂拾儿扛着一堆东西,显然快把这家家当掏个精光。忽然之间,他心里有底了,露出很有趣的表情。

“接下来咱们要怎么逃呢?”

“自然是等天一亮,闯出城门啊。”

“闯?怎么闯?”杀出一条血路来?那他可得说,通往城门的那条路上的斑斑血迹,绝对不会是宫万秋的。

“当然是男扮女装了……你沉默什么?你放心,我不会叫你扮女装,看看你的长相吧,能看吗?当然是我来扮啊。”

“……”

“别伤心,我一向实话实说,久了你就习惯。”

“……我尽量。”

“嘿嘿,咱们先找个地方,让我彻底摸摸你的脸。”

“……摸我?”

“我发现啊,你的脸真有趣。连睡觉都很无所谓的模样,睡到中途,脸颊还会发红……让我的心好痒啊……”痒到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聂兄,你说过你没有断袖之癖的。”

“哇,你想到哪去了?我是说,你的面皮很值得我研究。我一直希望能做出又细又滑又腻的人皮面具,来弥补它无法在体温上变化的缺点,挺之,你一定要让我摸个过瘾,我手痒,心也很痒啊。”

“……”

银辉照地,两抹人影很快地消失在街头上。

CCCCCCCCCCCCCCCCCCC

天一亮,城门口就聚集了数名的官差与宫家的护院。从城外进来的百姓一律通行无阻,要出城门的却是经过层层的盘问。

“大哥,他们好像在抓犯人啊。”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拉着兄长的手,很好奇地问着大排长龙的老头儿。“老伯,是死囚犯经过这里吗?怎么严格得像是哪家的皇亲国戚被人谋杀了似。”

那老头儿回头,先是注意到那被唤作兄长的年轻男子有些病容,全仗小姑娘扶持,而这小姑娘长得十分美丽,再大一点必定是风华绝代的一世佳人。老头儿的语气不由软下,道:“小姑娘,你一定不是本地人,昨晚差爷没抓到本城最有名的采花大盗,所以今儿个一早守在城门口,一一盘查。”

“哇,原来昨晚有采花贼,还好我跟大哥在一块,要有事,大哥会保护我的,是不?”

“嗯。”年轻男子咳了两声,当作没有看见老头儿怀疑的眼神。

“可我瞧好像有些人不是差爷嘛,怎么还给人搜身呢?”她好奇问。

“他们是宫家的人……嗯,在城里地位跟差爷们是一样的。小姑娘要出城还是快排队吧。”老头儿很含蓄地说:“小姑娘年纪小不懂,公子应该明白这世上,总是有些人是得罪不起的。”

那小姑娘闻言,瞪眼嚷叫:“大哥,这算什么啊!明明不是官差,还硬赖在城门不让人出去,大哥,走,咱们又不像采花贼,不要排队!”不顾病青年的阻止,硬拉着他闯城门。

早在众人偷偷觎她的同时,宫万秋就注意到她的存在。这小姑娘一身粗布粗裙,却不掩其惊人的美貌……他的眼珠一转,硬将视线拉到靠在她身上的病青年。

青年的脸苍白而虚弱,连身子也略带纤细得……若是那狡猾的聂拾儿假扮,有这可能吗?

“我跟我哥哥都不是本地人。”她娇叫:“咱们要出城,你要搜身吗?明明不是差爷,还硬赖着要搜身。”她用力往前一挺,很明显的,胸前两团浑圆很有重量……连兄长的额头都差点一路滑到她的胸前。

宫万秋的脸微热,立刻撇开视线,招来有经验的老嬷嬷来搜她的身。

“哼,我偏不让她搜!你来搜我啊!来搜我啊!”她拖着兄长,直往他走去。“我从小到大还没遇过这种事。我长得很像采花贼吗?我采谁的花?我是个姑娘家,难道要我采你吗?”

宫万秋一步一步后退,就怕很不小心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姑娘,你可不要得寸进尺。”

“哼!”她噘起小嘴:“我瞧你不像短命鬼,我才给你个机会呢!要是旁人,我还看不上眼,你要不要摸,要不要摸看看嘛?”

淫耻荡妇!很想骂出口,但宫万秋一见她的脸,就骂不出口,只得把视线拉开,一不小心又瞧向她很有本钱的胸部,连忙凝神转头招来一名年轻妇人。

“赵嫂子,你瞧这两人之中有没有像跟聂拾儿在一块的男人?”

赵嫂子看向这对兄妹,摇摇头:“那男人长得很清秀,肤色像蜂蜜水,眼大有神,有点高,啊,对了,我记得很清楚聂拾儿的左耳上有个耳洞。”

宫万秋立刻往病青年的耳垂看去。青年耳垂饱满无洞,再往小姑娘的耳朵瞧去……戴着极为朴素的耳环,见她还噘着嘴,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他抿唇,不愿再直视,随意挥了挥手。

“快过去!”

“不摸啦?那是你的损失哦!”

“巧儿,别闹了。”病青年微斥,向宫万秋颔首,虚弱地露齿一笑:“舍妹失礼了。”

刹那之间,那小姑娘不由得闭上眼,随即怕被人发现她的眼睛受创,连忙张眼的同时,瞧见宫万秋举臂遮目。

原来,真的不是她过敏……是她这个“兄长”太会桃花笑了,咦?小手抚上心口--怦、怦、怦,哇,什么大场面她没见过,也没心跳这么快过吧?

“算了算了,走吧,哥哥,咱们还要去找大夫呢!”她有些狼狈地扶着病青年走出城外。

与宫万秋错身而过时,明知他在注视着自己,她偏转头向他用力扮了个鬼脸:“你心跳声真大,别对我哥哥胡思乱想,你明不明白啊!”

城外,有一匹骏马被人牵着,马背上的坐鞍是某间民信局专有。病青年跟少女路过时,觎见身后一直有人在注视。

“真是匹好马啊。”病青年在马前停了一会儿,才与少女双双离去。

“是不是还在看呢?”病青年略带好奇的。

“哼,他在看你呢,哥哥。”

还在装?未免太入戏了吧。“兄长”西门庭摸上紧紧贴附在自己脸上的人皮,很有趣地说:“你怎么知道宫万秋有断袖之癖?我还当他让你迷得晕头转向呢!”

“少女”聂拾儿忽然停住,很认真地注视他,全神警戒。“来,笑一个,不要笑得太灿烂,适中就好适中就好,要张嘴的。”

西门庭虽不知他在搞什么,但他仍绽出很有趣的笑。

“糟了!”聂拾儿往后一跳,连忙遮住眼睛。“我一定发疯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简直是男女通吃!连我定力这么好的人都差点失控!”他捧头哀哀叫。

西门庭对他的胡言乱语加疯样,已经练到视若无睹的地步,只道:“你做的人皮真精美,不知道有没有依据?”

聂拾儿的心思迅速转移,很骄傲地翘起鼻子,道:“当然有!要扮成一个无中生有的人很简单。你老哥我,觉得一点挑战性也没有,于是,我就做了一张我十二弟的脸皮……”连他都不得不赞叹十二弟生得好啊。

“十二弟?我以为这张脸皮的主人是个姑娘家。”

聂拾儿哼声瞧他一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真不好意思啊,挺之老弟,我家十二是男不是女,你想登门求亲,那可得等下辈子。”

“搞不好你家十二弟是女扮男装呢。”西门庭笑道。

“哼,他要女扮男装,从小看他看到大的四哥岂会不知?”

西门庭闻言,笑道:“你说得是。一个人要女扮男装不容易,一定得要帮凶才成。”

聂拾儿只觉他话中有话,却摸不着边际。

“你真聪明。”西门庭笑道:“知道宫万秋不但会亲自守城门,还会找赵夫人跟信局的马来。”不但脸变了,把他身上的味道彻底改变,即使以马认人,也认不出来,他不得不说拾儿在这方面很有功力。

“我说过他是一个心眼很多的男人,也许他会盯着一个普通的姑娘观察,却不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任何有可能毁他名声的女子看,因为他已经有宫小姐这个心上人了,哎啊啊,怎么那只母老虎不干脆来个郎有心、妹有意的戏码,害我很辛苦耶。”聂拾儿把腰间的腰带一扯,看似普通布料实则软质的质材,用力一拉,他蹦蹦跳跳的,胸前哗啦啦地,一堆东西全落在上头,然后一折,即成他最宝贝的百宝箱。

他抬头,冲西门庭一笑:“如何?跟我在一块很有趣吧?”

西门庭闻言,点头:“是很有趣。”顿了下,意味深长地笑道:“非常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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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弟,近来安恙?

我在信局做事一切顺利,老板是个好人,同事与我相处融洽。如果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无法偶尔与恩弟天南地此地聊话。

大哥虽然沉稳,值得信赖,但年岁毕竟相差过大。也许你不相信,但大哥对我,犹如老嬷子唠叨一般,其他义兄我一向很少接触,如今想来,恩弟是我在府里最常聊天的对象。

我的生活过得很好,你若不适,不必回信,只要看信即可。

我有没有提过,这两年来,我有个通信的老友?我没见过他的面,也没看过他的画像,可是,我对他感觉很亲近。他姓聂,是个胡吹臭盖很有趣的小子。

你知道我对新鲜事一向有点兴趣,但也事事随缘,所以,他极具趣味的信,我很是期待。

我第一次拿到他的信,收信人上写著“快来救救我”!内附一张诅咒信,写着“见死不救者,必亡”!

我心想,这人到底是疯了,还是傻了?信里十句话里有七句是在吹捧自己,他到底是在求救,还是在开鉴赏大会?

恩弟,与他通信至今,我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即使成天嘻嘻哈哈,但最真实的一面绝不会轻易示人。

聂兄即是如此。

他的真心不知藏在身体的哪里,一直没有人察觉,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最深沉的面貌。

人的神色、人的言语、人的肢体动作,总会在不经意中流露最真实的想法。可是,大部份的人忘了,原来在文字之间,也会藏着许多连自己都不清楚的暗示。

恩弟,我很高兴进了西门家,也很高兴进了杨柳信局,虽然我不确定自己的未来,可是,我很感谢你我是一家人,而我也有极淡的盼望,有朝一日……我与聂兄也能成为聂兄他嘴里的至交,虽然我挺怀疑他信上知己满天下是假的。

我身处这个小镇,虽然偶尔遇见有趣的事,都远不及聂兄的出现,但我并不刻意想见他,能维持偶尔的通信,对我来说,就已足够。

你一定有所微言,怪我太过被动,是不?

我喜欢有趣的事,但也喜欢顺着该有的路走,老天爷怎么让我走,我就怎么走,这就是我的性子啊。

下回再聊,我得去回聂兄的信了。他近日被他师父操得紧,说是半夜三更写信叫我救他,我要真出现在他眼前,他可能还傻眼了呢。

随信附上一帖药方,请看看对你病症是否有效,但愿下回寄信时,能听见好消息。

祝  平安

小六挺之笔


第3章

哗啦啦的,一阵西北雨狂下。

“快点快点!”聂拾儿一马当先地冲进破庙,回头喊:“挺之,你动作慢,小心会着凉,我可不负责伺候你的啊!”

破庙冷飕飕的,他像小狗一样用力甩了甩身上的水珠。好惨哪,以往跟师父出门,从没这么狼狈过,他专门负责打点师父跟自己的饮食起居,随时让他俩保持美美的状态,现在师父不在了,他的霉运简直就像是天降横祸,连老天都不帮他。

身后慢吞吞的脚步声走进破庙。他知是谁,连头也没有回地脱下湿透的衣物。

“挺之,这都要怪你。没事去什么民信局寄信,都是个大人了,就算丢掉个几天,你那间老顺发也不会哭天喊地。”我劈我劈我劈劈劈,把供桌四脚劈断生火。

再一抬头,瞧见西门庭就站在门口内侧挡大风。

“哇,没必要对我这么好吧?”见西门庭还是文风不动,他干脆跳起来冲到门口,用力拉过西门庭,将破庙的门拖过来挡住外头的风雨。“这样不就好了吗?真是,不是我要说,你就跟我那个师父一样,一点也不知道变通。”

“好了,快把衣服脱下来取暖吧,冷死了冷死了!”他跳回火堆前忙着当烤鸭子。

“……”西门庭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发现那纤细而且浑身湿透的人,正绕着破墙走,就是不肯近火堆。

聂拾儿很怀疑地抬起眼瞧他。见他用很奇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无由来的,他想起这小子万丈光芒的桃花笑,随即心口“怦”的一声,又大又响,连他自个儿都被吓了一跳。

“你听见什么?”他很心虚地问。

“雨声。”西门庭很诚实答道。

聂拾儿差点掩不住失望之情,又突然发现西门庭这小子的视线好像一直落在他脸上,不,根本是紧锁在他的脸上。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袒胸露臂,然后缓缓地站起来,像高手交手前的试探,以极缓的步伐与西门庭转着圈子。

“挺之,你让我很怀疑喔……”

“怀疑?”西门庭不动声色抹笑。

“是啊,你都避我避成这样了,让我不怀疑也难。我又不是笨蛋,你的视线一直很规矩地在我的颈部以上打转……是因为你瞧不起我的瘦骨如柴吧?”

“……这就是你的怀疑?”

“哼,我这叫精瘦,精瘦!你懂不懂?我的皮肤是白了点,但这是我懂得保养,我一见我十一弟,我就时刻提醒自己,像那种黑炭头走出去,人家只会当他被雷给劈焦,简直丢人现眼。我虽生得白白嫩嫩,但也是有强健的体魄好吗?倒是你,挺之,你的腰、你的体型,让我很怀疑你才是有问题的那个……”猛然扑前。

西门庭没料到他疯癫的举止,整个人被他扑倒。

“你干什么你?”

“我是为你好,你害臊个什么劲?我又不会笑你的身材,我知道你浑身上下都是骨头行了吧?外头雨下这么大,你不脱衣,我怕我得背着你去求医,我最贪懒了,麻烦你自动自发点……”聂拾儿很积极地剥他的衣,见他挡挡挡,索性跟他卯起来,非把他脱个精光不可。

“你别闹了!”

“我闹?你没见你衣服都黏在你身子骨上了……”忽然见西门庭抓住自己的手指又细又长又有力,他不由得暗证。女子手指多细白无力,男人则粗指刚硬,这小子倒是介于这两者之间,让他好生羡慕啊。

挺之的脸早已湿透,连一头束起的长发也湿答答地滴着水,看起来很像是刚洗过澡啊……他咽了咽口水的同时,又见他颊上的水珠不小心滚落,正中挺之的唇瓣之间。

“你在看什么?”西门庭问道,水珠滚进他的唇舌之间,然后……被吞下。

聂拾儿瞪目,忽地跳了起来,连连往后退。

西门庭对他捉摸不定的行为早见怪不怪了,他趁机起身。

“怪了,我好像很口渴哪……”聂拾儿喃道。

“口渴就喝水吧。”水袋抛了过去。

聂拾儿一接手,咕噜咕噜猛灌个过瘾。其实有问题的是他,不是挺之吧?方才瞬间他口干舌燥啊,难道、难道……不不,不再想不再想。他可是有名的胡思乱想,是他乱想乱想!

一抬头,看见他的好兄弟已坐在火堆旁取暖,湿衣还是穿在身上……他迟疑了下,决定还是不要再逼挺之脱衣,他怕天干物燥,引人想入非非,万一蹦出不该出现的火花,他岂不完蛋?

他有点心不甘情不愿慢吞吞走到火堆旁坐下,随即像想起什么,连忙双手遮胸,叫道:“你可别胡思乱想啊。”连他都会不小心乱想一下,何况是定力没他好的挺之呢?

西门庭闻言,哧地笑出来。

“聂兄,你大可放心。你虽相貌出众,身材也很……异样的好。但,小弟我,看见你完全没有任何的心动,怎么会胡思乱想呢?”

“……也对。”聂拾儿很酸地说:“就像我对你一样。你看起来就像蜂蜜水一样甜……不,我的意思是说,从小到大我最讨厌吃甜食,所以,就算你像XXX,我也只当你是兄弟!”XXX自动消音,他绝不会说出来,那实在太丢人了。

长期的通信,西门庭多少了解他无厘头的性子,也不主动追问,只觉此人有趣又好笑。

“咱们已经离开三、四天,宫家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

“唔,天底下又不是只有我这个男人,没必要再追上来吧?”聂拾儿嘿笑两声。

“那么,聂兄,你还有许多事要忙吧?”

“那当然,我人缘这么广,每天被追杀,不,我是说,还有许多事等着我去做,好比我得上白云山采天蜴草,那种药汁对人皮面具有很大的帮助,我说了你也不懂;我还得去松竹书院探探我师父,还得寻找我那个不知道哪儿去的小护卫……”

“就是你在信里提的,你十三岁那年终于逃亡成功的护卫?”西门庭兴味十足地问。

“耶,挺之,你记我的信记得这么熟?不亏我连你第一次寄给我的信都背得滚瓜烂熟呢。”

西门庭绽笑:“都五、六年了你还能倒背入流,那背出来我听听。”

聂拾儿面不改色,立刻转移话题很快地说:“说起我那个混蛋小护卫,明明说好不管谁先从师父眼皮下逃出去,一定会救另一个。没想到那混蛋,竟然弃我于不顾,从此再无下落。”他咬牙切齿。“等我找到了他,嘿嘿嘿--”

“你家挺特别的,人人身边都有个保护者。”

“我也觉得奇怪,八成是咱们的爹觉得儿子太珍贵,对了,我记得你也提过你排行老六,好像也挺特别的……我想想,你家、你家……”

“在南京城。”西门庭很好心地补上:“我是义子。”

“我想起来了,你在信上提过,你家那个病入膏盲的小弟才是西门家的亲儿嘛。”

西门庭微微一笑:“他现在已娶妻,身子也一日好过一日。”

“哦哦,那么你也不见得一定要在民信局做事了。”

“做习惯了。我大哥这一年也常寄信来叫我回老家,可以帮他跟三哥管生意,不过我心知没那个能耐,就拒绝了。聂兄,既然你还有事要忙,那我也不多打扰你,等雨停了,我想我们还是分道扬镳吧。”

“耶?我不是说我陪你去负荆请罪吗?”这么快就想抛下他,太狠了点吧!

西门庭笑道:“此去一路北上,就可以到老顺发。我家老板对咱们都不错,少了一匹马,他不会在意,最多我赔一半。”

说得这般无情,聂拾儿心里恨得痒痒的,尤其见火温将他的脸、他的头发逐一烤干,蜜色的脸颊有两抹温热的淡晕,心里更是……好痒好痒,当然是用恨痒的。

“你性子像风,喜欢独来独往,虽然交友广阔,可是你并不在意友情的长短,算是一个活在现在的人吧。”

聂拾儿微愕,道:“你怎么知道?”

“你在信上写的啊。”他面不改色道。

他有写过这种话吗?聂拾儿眯眼,然后很快死皮赖脸地:“我可不管,我非要跟你上老顺发看看。咱们是兄弟,我若有麻烦缠身,一定也不放过你。”

西门庭闻言,好笑地摇摇头,也没有再坚持下去。就算他坚持,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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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咚咚,雨声微微惊醒西门庭半梦半醒的神智。他掀了掀眼皮,瞧见火堆微弱,庙内一片温热……他低头一看,原来自己身上多披了一件外衣。

他坐起来,环视庙内,全无聂拾儿的踪影。拾儿的外衣仍在,百宝箱也在,人八成去解手,他这两天像吃坏肚子似,逮到机会就去解放。这么付思的当口,破庙前后来了两名男子避雨。

西门庭一看,暗叫不妙,不动声色地将聂拾儿留下的外衣缓缓放下。

先走进门的是一名剑客--西门庭也只能用剑客来形容。他对江湖的印象只限于聂拾儿的书信里,实在想不出一名佩带长剑的男人还能叫什么。

这男人一进破庙也不到火堆旁取暖,直接挑了角落坐下,闭目养神。

重要的是,进来的第二人正是宫万秋。

他暗暗苦恼。原来聂拾儿说的也是假话,宫家的人根本为了新姑爷,天涯海角也要追到底。他只能庆幸自己与宫万秋打过照面时,并非以真面目示人。

他默默觑了那剑客一眼,料想宫万秋与那剑客只是同时进庙躲雨,互不相识。

那现在可怎么办?

等拾儿回来?还是他先冲出去?若他这么闯出去,必会引起注意。思量半晌,最后决定当作无事地待在原处。

异样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他不动声色,依旧当作没有感觉到这辣人的视线。

“公子一人在此躲雨?”有人开口了,逼得他不得不抬起眼来。

是宫万秋问的话。

“嗯嗯。”

“公子可曾见过两名年轻男子?一名白肤青年,神色狡猾古怪;一名肤色……跟你一般。”

西门庭听到最后那句,心吊得老高,清秀的脸摇着。“我没见到。”

“是吗?公子若见到这两人,可要避得老远。这两人是江湖淫棍,不论男女,都惨遭他俩毒手。公子长得这般清秀,可要小心谨慎了。”

“多谢兄台提醒。”西门庭抿嘴微笑。

宫万秋仍目不转睛地打量他,完全不将另一名避雨的剑客放在眼里。“不过公子也可以放心,我专程追出来,就是为了斩草除根。”

西门庭听他说到最后,仿彿一字一字充满恨意。他暗叫不妙,原以为宫万秋是为宫家小姐来追夫,最多也不过把拾儿拳打脚踢一番再扛回宫府,如今看来,分明是打算来个毁尸灭迹,让宫家小姐再也找不着拾儿……男人的妒忌真可怕啊!

西门庭见宫万秋缓缓抽出背后的长剑,再度暗暗叹气。细小的汗珠滑落颊畔,他虽然称不上手无缚鸡之力,跟普通人打架也不会输,但对方若是个练家子,剑一出,他大概真会玩完,尤其宫万秋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他这条命,有九成九是笃定送给了拾儿吧。

“看过这两名江湖淫棍的赵嫂子曾提,一般肤色偏沉的男子,长相即使俊俏,也多属阳刚,但那名肤色像蜂蜜水的青年,生得纤细,乍看之下,有七分像女子,再一细看,浑身上下透着优雅,很显然,这人必定是少见的男子,赵嫂子才会如此印象深刻。我本以为,一个女人家的形容有多少帮助?没有明显特征如何认人?今天一看,才知道她形容得真好。”

“……我从不知我这么特别。”西门庭微微泛着苦笑。

“他呢?”

“早就分道扬镳了。”

“死到临头,你还顾及他,不亏为他的生死至交。”

生死至交?舌根苦意更甚。他可从来不知道一句“生死至交”竟然得拿性命来换啊。

这时,宫万秋终于看了那剑客一眼。他见多识广,多少看出这剑客冷僻孤傲,绝不会多惹是非,但为防保险,他仍问道:“这位兄弟可会插手?”

那剑客连张眼都没有,对于西门庭而言,宛如等了一炷香那般久之后,剑客才冷淡地应了声。

应声之后,西门庭立即弹跳而起,他的眼瞳映着直逼而来的剑影,身子极力往左抛去。

正暗松口气躲过第一剑时,右肩却传来暴痛,差点痛到晕了过去,这才发现宫万秋一剑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下一刻就是你的命了!说,聂拾儿在哪儿?”

“……”

“看来你当真是不要命了!反正聂拾儿也活不了多久,你这个生死之交就先下黄泉等着他吧!”

原来今天是他的死期,幸而恩弟已康复,他也见到多年的“信友”,已经没有什么牵挂了!痛捣着肩伤,西门庭抿唇,眼睁睁瞧着他拔出剑,直刺他的心窝。

“锵”的一声,眼前竟然有抹人影挡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来不及凝聚新的焦距,就瞧见宫万秋与这剑客打了起来。

招招如闪电,他根本无法锁住,只能暗惊江湖人果然可怕,他大哥虽也是练家子,但很少在他面前露招,是以方才他还妄想从剑下逃命。

“你说过不插手!”

“聂拾儿的命是我的,还轮不到你动手!”

“你跟他也有仇?”

原来,拾儿处处结仇啊……西门庭暗叹口气,很无力地缓缓倒在地上。肩头痛到他眼花模糊,神智逐渐不清,隐约地瞧见庙门口好像出现了个人,那人还很随便地提着自己的腰裤,边穿边走进庙……这么随便的人,除了一个聂拾儿还会有谁?

“真怪,我明明没吃什么脏东西,怎么老跑茅厕……”聂拾儿一见宫万秋,立刻投向地上那摊烂泥似的身子。“挺之!”

他立刻奔前,宫万秋见机不可失,挥剑相向,不料聂拾儿仿佛预料他的招式,身子一弯,避剑滑向前,宫万秋微愕的同时,那剑客的身躯已完全挡住聂拾儿的身影。

“挺之!”聂拾儿一见他肩头血流不止,迅速封住他几道大穴。

“你回来啦……”他气若游丝喃道。

“废话,我不回来救你,你准完蛋!你这笨蛋,会不会大喊?我也不过在外头解个手,你一喊,我一定听到,你这么讲义气,我很感动你知不知道?”

“……我不是讲义气,我是痛得喊不出来而已……”

聂拾儿瞪他一眼,随即见鲜血染上他的颈,他的脸,他心头一阵诡疠,立刻把自己的外衣撕裂,身后打斗的影子交错,藉着微弱的火光,跳映在西门庭的血脸上,今他心烦气躁。他喊道:“喂喂!要打出去打好不好?”

连头也没有回,仿彿料定有人能将宫万秋逼出破庙。也果然没有一会儿,庙内一片安静。

聂拾儿正要拉开他的衣服,西门庭虚弱低语:“你要干什么?”

“混蛋,你没看我充当大夫吗?”

“我……自己可以来……”

“你要能自己来,我都能飞天了!”

“……你会后悔的……”

聂拾儿见封穴也不能阻止他继续流血,咬牙道:“你放心!我不会后悔!我知道你比我壮、比我强,我不会妒忌你,行了吧!”一把撕了西门庭的上衣,露出同样蜜色的肌肤,聂拾儿心跳一下,暗骂自己当真是禽兽都不如的东西,都什么时候了,还被一个男人所迷惑。他迅速包扎那纤肩上的伤口,忽然间,他好像不小心瞄到什么,顿时僵住。

他不敢置信地,视线缓缓向下移动,瞧见他的好兄弟胸前用白布紧紧裹住,完全看不出白布下的曲线。

“……挺之,你还清醒吧?”

“……嗯。”

“……我想,你的伤口还下致死,最多留个疤而已。”

“谢谢……”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然后很轻声地问:“你的身子受过重伤?”

“没有。”

喉咙顿时干涩无比,但要问的还是得问个明白啊。聂拾儿的眼珠用极为缓慢的速度,移向那血迹斑斑的脸庞。

这脸庞多清秀、多宜男宜女,多引人胡思乱想啊,怎么他一直没有发现?他擅易容,擅观察人之貌啊。

“挺之,我明白我这样问你很失礼,可是,你是男的吧?”说到最后,都在发颤了。

“女的。”

聂拾儿发出凄厉的叫声,捧着头跳离三步远,哇哇大叫:“我完了!我死定了!我被骗了!是个女的!我岂不要负责吗?”脑海闪过一幕幕,在赵胖子家里硬挤在挺之身上,又想起在宫家的茅厕里还猛拍挺之很平坦的胸。“天!我刚才还不小心瞧见她的手臂!我完了!我不要娶老婆!我不想娶她啊!老天爷,老天爷你是不是看我太快活,存心设个陷阱要我跳进去?我还不想娶啊!”

“我也不想嫁。”

惨烈的控诉忽然消音,聂拾儿缓缓回头,很小心翼翼地问:“挺之……不,西门姑娘,你方才说了什么?”

西门庭虽已经虚弱到想要昏过去了,但仍好心地说:“聂兄,你放心,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不会要你娶,因为我根本不想嫁给你。”

“……我有什么不好?”聂拾儿抗议:“我好歹长相不错,四肢健全,你是哪儿看不上我,这么肯定说不嫁?”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那你是……要娶我了?”

“那当然不!”聂拾儿心里泛酸,总觉得很呕。他说不娶是一回事,她说不嫁那当然最好!现在,他并不想娶个老婆回家供着,他还很贪玩啊,只是……心头就是很不痛快!

正要开口再表达他的小小不满,她就昏了过去。他很不甘愿地上前,瞪着她的脸一会儿,袖尾用力擦去她脸上碍眼的血迹。

“……”他嘴里不知咕哝什么,然后蹲在那儿盯着她的脸。

一直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第4章

左肩的疼痛,让她被迫清醒。

痛痛痛痛……从小到大没有经历过这么痛彻心扉的感觉。她咬住牙根,靠着使力的右臂,勉强起身。

环顾四周,是间客栈吧。陌生的桌椅上还有几道污渍。

既然有人送她到客栈里,这个“有人”是谁,是可想而知了。她注意到床上内侧鼓起,像有东西藏在里头,她上前一掀--

既感无力又觉好笑。

即使无法带在身边,拾儿也要他的百宝箱放在最安全的地方。她睡外侧,内侧是他的宝贝,若有人来抢也得先经过她……真狠啊。

外头有细微的说话声,她走到窗边,用肩轻顶了下,窗被推了个缝,同时,陌生的男人声音若有似无传了进来。

“你这个兄弟真是硬骨头,宫万秋如何逼他,他也不肯说出你在哪儿。”

“是吗?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聂拾儿很快乐地说,随即又很哀怨地抱怨:“我宁可她别这么好,我会很心痛的。”

“心痛?你为他心痛?”

再轻轻推开窗一些,瞧见两个男人背对着她,坐在长廊的扶栏上,一人一壶酒,大口大口地灌进嘴里。一个连认都不用认,就知是拾儿;另一个则像是破庙里的剑客。

“当……当然不是,我是为自己心痛。我怕我做出不该做的事。”

“因为他是个女儿身?”

聂拾儿几乎弹跳起来,瞪着身边的至交。“你怎么知道挺之是个女的?”

“我不小心……”

“不小心看见她的手?还是不小心看见她的脚?说!姓奉的,没想到你竟然是个衣冠禽兽,今天给我说清楚!”

奉剑尧平静道:“我不小心猜到的。她倒在破庙里,你连抱她都考虑老半天,我一要动手,你立刻翻脸。这种异样,倘若她不是女的,那么你一定有问题。”

“哼!”拾儿慢吞吞地坐回栏上,很豪爽地灌了一大口的温酒。“是男子多好,是女人多麻烦。”

“这是你的真心话?”

“废……废话!”

沉默了半晌,两人像在拼酒一样,拼命灌酒。

“昨晚,那姓宫的提的赵嫂子是老赵的老婆?”

“嗯。”

“这种老婆不娶也罢。”

“孩子都生了。你要有空,可以去探探他,不过闹闹他就好,别当真惊扰他的生活。”

屋内,西门庭闻言,微微一笑。笑了之后又觉肩头疼痛,整张脸垮了下来。

“一个杀手就要有杀手的样子。就算觉得自己配不上良家妇女,也不该随便找个女人共度余生。”

“有什么不好呢?”聂拾儿平静地说道:“我瞧他挺适应让赵嫂子管的,何况现在又有了孩子,他够快活了。”随即,口气一变,笑嘻嘻地道:“我知道你老爱抱怨又冷僻的性子,是讨不到老婆了,不如等你七老八十了,南京聂家收留你了!怎样,老兄,我很够义气吧?”很亲热地勾肩搭背,那冷僻的剑客也没有避开。

天上无月,两人互相痛干,同时仰起头饮酒,豪爽至极,西门庭见状,心里有一丝羡慕。

“老赵只想安稳过日,老婆是谁他都无所谓,聂老十,它日你若成亲,一定得找一个能与你并行的女子。”

“哇,这话题还谈?我现在一听女人就怕。”

“看来你受惊不少。”奉剑尧饶富深意地说,然后又道:“那换个话题,上回我看见你一张画像,你说那是你爹年轻时的模样。”

“几年前的事你还记得?”聂拾儿嘴里虽打趣,但眼神略有正经。“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很少说废话,现在如果你打算跟我说废话,我可是欢迎得很。”

“你跟你爹年轻时长得只有三分像。”

“阿弥陀佛,我那个爹长相太邪气,我若有那样的脸皮,就算戴上十张人皮面具,良家妇女一见我还是都跑光了。”

“我遇见一名少年。那少年差不多十七、八岁,长相跟你爹几乎一模一样,不,若不是知道画像里的人是你爹,我会说,那画像是依着那少年的模样。”

聂拾儿闻言,心知好友说话已十分含蓄。

换句话说,那十七、八岁的少年八成是老爹的私生子。私生子……有这可能吗?他那没心没肝没肺的老爹,虽然花心又淫乱,但绝不会允许非明媒正娶的女子生他的儿女,连偷偷摸摸都逃不出他的法眼……暗暗算了算那少年的年纪,岁数正好跟聂家老么元巧差不多……

双生子?还是有人故意易容老爹的模样?他爹早已仙逝,只凭画像就能做出唯妙唯肖的人皮,是完全不可能的;当然,他是天才,所以除外。

一时之间种种推测,始终无法落实。当日在八哥身边看见生得极俊美的元巧时,的确觉得元巧不怎么像……一个念头极为突兀地冒出来,他一凛。

“谁?”

聂拾儿回神,一见身边至交以酒壶当暗器,激射后头屋子,立刻哇哇大叫:“还会有谁?”果不其然,一回头就见西门庭,他飞身上前,很及时、很狼狈地捞住酒壶,恨恨转身后,廊上已是空无一人。

“这混蛋,扔了酒壶也不怕砸死人吗?”嘴里嘀咕着,心中却明白这是他存心的。

他很心不甘情不愿地对上西门庭无波的眸瞳,问:“你还好吧?”不过就一双眼睛嘛,能看东西就好,长得这么漂亮要勾魂吗?哼!

“痛死了。”

“很痛吗?”拾儿皱眉:“也是,毕竟你是个姑娘家……我手头也没有止痛的药方,不如你先灌个几口,对了,你喝酒吧?”

“十五岁之前,我大哥教我小酌几杯。”

“……你大哥很常出现在你的嘴里喔。”如今想来,西门家的兄弟里,就属她嘴里的大哥最常出现在她的信件上。

她跟她大哥的感情还真好啊,他很酸很酸地想道。脑中一闪,想起她曾说过的话--若是女扮男装,必有帮凶!

他瞪着她,脱口:“你大哥是帮凶?”

西门庭先是不知他所言为何,而后想起,遂点头微笑。

“他、他知道你是女儿身?”他捧头打起转来。“不对不对……我记得你家都是义兄弟,换句话说毫无血缘关系……”他惊骇:“莫非你大哥对你怀有异心?”

回头一看,见她拿起一壶酒要喝,他眼明手快抢过。

她看着他,讶道:“你不是要我止痛?”

“是、是啊……这壶没了,你喝我这壶好了。”他递出。

明明两壶都还有点酒,他偏塞这壶。西门庭虽一头雾水,但并末表露,只是很随遇而安地接受他的安排,仰头小饮了一口。

从唇间一路火辣到胃里,原有的微寒被暖气取代。一放下酒壶,就见聂拾儿用很奇异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果然啊……”

“什么?”她问。

聂拾儿回过神,猛灌了一口酒,才道:“即使不说话,一个人的性子也在行为举止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来。你与我通信时,我曾猜想你的性子虽能随意而安,但在某方面一定很固执。”

“哦?”她颇感兴趣地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这种潜藏的个性呢。”

不必这样对他笑吧,在月光下简直会害人不浅,不对,今晚没有月光啊,他暗暗哀号。明明没有月光,为什么她的脸在发亮?

见她又很优雅地小饮一口,聂拾儿顿觉自己是头猪,以往怎么没有看穿她的女儿身?

如果是之前瞧她这样饮酒,一定会觉得她不够男子豪迈,但也暗赞她优雅的气质。曾想过,哪日若与他的挺之小弟拼酒,他这个小弟必定会一口一口地慢饮,虽然慢吞吞,但一定会拼完他该喝的酒量……当她是女儿身时,只觉她饮酒的方式真是……他跟着猛灌一口酒,眼角瞄到她的唇办沾着酒珠,她手里那壶是他的。岂能让她喝到姓奉的口水……嘿嘿……呜呜……天底下大概再也没有像他一样,一下窃喜一下想哭的男人吧!

“聂兄,我还没多谢你呢。”

“谢我?”

“应该是你抱我来这的吧?”她唇抹笑:“若在那破庙里,我大概会又冷又痛,巴不得就这样死了算了。”

聂拾儿沉默会,搔搔头,低声道:“这伤,对女儿家总是不好。”

“无所谓,反正没人看见。”

剥开了就看见了啊!“你等于是为我挨的,这……我……”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是兄弟,不是吗?”见聂拾儿瞪着她,她只好改口:“好吧,是兄妹。”

“你的义兄可多了,也不差我一人。”他酸酸地说。

“我知道你心里介意,可是,请不要顾及我的性别。聂兄,我自幼扮男装,从来没有挣扎过自己该是男还是女,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好了,你再别别扭扭,可就不是聂拾儿了。”

别别扭扭?他别别扭扭?在她眼里,他竟是这种人吗?好想咬帕泄恨,不过他想维持一下他的形象啊。

“你不可能永远得如此。至少,你得嫁人吧?”他忍不住问。

她笑:“也许吧。若哪日大哥为我安排,我就顺其自然了。”

大哥!又是她那个义兄!她这混蛋,宁可跑去顺其自然,也不愿屈就他,可恶!

“聂兄,宫万秋的事到底该如何善了?”

“喔,我是很想大显神威,把他打得死去活来。不过我一向慈悲,不忍杀生,所以,我明明很好心的阻止,但奉兄,就是我那个生死至交,不小心打伤了宫万秋,我想短期内,咱们可以安心了。”

“聂兄,其实你,才是会杀人不眨眼的那个吧。”

夜色里,一片死寂。

随即,聂拾儿划破彼此之间诡异的气氛,很哀怨地叫道:“挺之,你把我看得太过份了吧?是不是我不肯负责,你才想这样毁谤我的名声?”

“是你在信里说的。”

“信?”他瞪大了眼。“我有写过这种话吗?”

她很爽快地答:“有啊。”

胡扯,他写了什么他会不知道吗?胡吹乱盖,盖到连自己都很佩服自己的吹牛神功,他只会极力歌颂自己,哪会扯上杀人不杀人?很想跟她辩个明白,但见夜色之下,她笑得很自然,于是,到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聂兄,我的伤虽然还会疼,但应该不碍事了。我想等明天,就分手吧。”

他一怔。“可是……”

“老顺发我是一定要回去的。”她平静地笑道:“何况,你也不想跟一名女子长久共处吧?”

他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想要死皮赖脸赖着,但她是个女的……

“以后你若有空,可以捎个信到老顺发报平安。如果有难……有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说得好,好云淡风清啊,好像他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过客,时间到了就互道珍重,那种很不是滋味的情绪又氾滥开来。

总不能说“我偏要赖着你吧”?

这种话一说出口,他就死无葬身之地,一辈子要扛着个老婆四处跑……反正,她也对他没有心动之情。他暗恼,自己的心绪竞反反覆覆了。

“好、好啊。”聂拾儿笑嘻嘻地:“就分手吧。它日我若又被宫家母老虎绑回去,一定写信给你。”言下之意,巧妙将她定位成兄弟的角色。

她心知肚明,遂微笑,答:“好,我一定第一时间回你信,让你不会感到无聊。”

她连他是打发时间才写信给她都一清二楚,聂拾儿已经放弃不问她是不是又从信上看见的?

“挺之……真有趣,是谁帮你取的?”

“我大哥。”

又是她大哥?哼!

“我大哥本意要我挺起胸膛好好做人……”注意到聂拾儿贼贼的眼珠落在她很平实的胸前,她不以为意,道:“那时他不知我是女的,后来知道了,便为我改成庭字,字挺之。”

“他在你的生命里,真是可以说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啊。”他的语气有些酸酸的,肯定是有点受寒,再多喝几口。

“是啊,如果不是大哥,就没有今天的西门庭了。”

“是吗?”他靠在墙上,又灌了几口。

“聂兄。”她扬眉,似笑非笑地举壶。“不管挺之是男是女,今晚,还是你的挺之小弟,你的……嗯,像赵兄、奉兄的生死至交,好吗?”

聂拾儿转过脸,深深注视她一眼,然后高举酒壶,咧嘴笑道:“打你回我信的时候,我就当你是兄弟;当你挨了那一剑时,我就当你是生死至交,从今以后,不管你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有难,传到我耳里,我费尽千辛万苦也会赶过去救人!”

她闻言,难得地灿烂一笑。

聂拾儿只觉眼前一片白茫,随即听到酒壶相击,等他恢复眼力后,瞧见她很爽朗地饮尽壶中酒。

水酒如泉,滚落她的唇畔,虽然爽快却仍不失优雅。如果她是男儿身,必是他最爱结交的对象。

偏偏,是个女孩家啊……

“聂兄,你猜,咱俩之间的友情像什么呢?赵兄与你,就像他屋子里那盏油灯,在外人眼里看似不定,可是,会不会灭,只有你俩心知肚明。你说,他与你是在江湖上相识,他应知在这么短的距离说要出卖你,你一定听得分明;他若不肯附和他妻子,说不定赵嫂子另想法子,到头还是害了你,不如让你逃走。”

黑夜微风,酒气醺热了两人的体温。聂拾儿并没有答话,只是神色平静地饮酒。

西门庭笑道:“而奉兄,我猜他会出现在破庙里,纯属碰巧。你没有求救,他只当你不需求救,自然也不会特意赶来;他像他的那把剑,得知你危险,就不会让剑留在鞘里,他连宫万秋是什么样的人物都不清楚,却在听见你的名字之后出剑。聂兄,你的知己真的不少。”

“挺之,你真会想像,还是,这也是我在信里告诉你的?”

“信里。”

“我还真写了不少啊,怎么我一点记忆也没有……”聂拾儿微微一笑,白皙的俊容有难得一见的认真,他平静直视西门庭,清楚地说道:“挺之,如果你真是男子,那么,你一定是离我最近的知己,而且,这一切都是我不小心让你走进来的。”

“好可惜哪……”

“是啊,真可惜。”这句话有点言不由衷。有点希望她是男的,但若她再回男身,他又有点不是滋味。

西门庭唇畔绽笑,神态自在。

“……挺之,今日一别,从此各有各的生活,想来再聚非得靠缘分了。”他很潇洒地说。

“是啊。”

“我还记得在宫家茅厕里,我当着你的面放了一个响屁是不?”

“……嗯。”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女孩家。”

“我明白。”

“请你忘了这件事,好吗?”

“好。”

“可是……在你忘记之前,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聂兄请尽管说。”

“我腹痛如绞,来不及取纸,麻烦你了,挺之……我要去茅厕了!”聂拾儿怪叫,终于忍不住,抱着肚子一马当先冲向黑暗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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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后--

“阿庭?”人群里,忽然有人叫她。

西门庭一转身,瞧见老顺发的同事。她上前微笑:“高大哥,你的伤好点了吗?怎么可以在外头逛街呢?”

“我好多了,不出来走走会闷死人的。”高朗少喜道:“你没事吧?我听顺叔说,你中途丢了马,回来的时间会搁晚,怎么不跟着分局一块回来,多方便?”

“局里的马都是分配妥当的,我怎么好意思霸住一匹?何况,我信里有提到我要请假二十来天,跟好友聚聚。”

高朗少本想追问到底是怎样的好友让他浪费二十多天的假期,后来觉得好像在探问人家私密,便及时住口不语。

“高大哥,你出来吃饭?”她随口问道,与他一块走向老顺发信局。

他应了声,道:“不是我要说,你不在了,左右街坊没人送饭来,要我吃局里的伙食,我宁愿自讨腰包,自付食费。”

“高大哥,你太夸张了。”她笑。

“不管夸不夸张,你总算回来,正好,早上来了一个贵客……”才轻轻拍了她的肩,就发现她脸色表情没有什么变,肩却痛缩了下。“你的肩头怎么啦?”

“我从马上摔下来,不小心扭伤了肩,没什么大碍,过两天就好了。”

“那可不成,我带你去推拿一下……最近,局里不知道走了什么霉运,常有人受伤。顺叔虽然去庙里求了几次平安,但我跟局里的同事都怀疑,是本地驿站搞的鬼。”

“驿站啊……”那可麻烦了。

当初她在驿站做事半年,对官僚受贿转送私人货物虽然无所谓,但做久了总被人逼着收贿金,加上大哥持反对态度,总觉人心不正,谁知她哪日招祸?于是,她只好转向一般民信局做事,同时藉着收发信件货物之便,寻找适合恩弟的药方。

本地有一间老顺发民信局,也有一间驿站。一私、一公,本来互不相干,后来老顺发愈做愈发达,民间货运多转向合理的民信局,抽取暴利的驿站逐渐失利,也难怪会挑中老顺发作乱了。

“那咱们可要小心了。谢了,高大哥。”她淡笑道。

“哪儿的话,走吧,快回局里,有个人在等着你呢。”

“等我?”

“而且托你的福,很多杂货零食都一箱一箱的来呢。”

“……我心里有底了。”

“哈哈,阿庭老弟,很少看见你流露为难,这位贵客也是为你好啊,三不五时来看你。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以为你还是三岁大的小孩呢……”

偶尔几句的对话,西门庭渐渐回神,有着已经回到过去生活的感觉。她微微一笑,自认自己的适应力真是不错。

两人逐渐消失在熟识的人群里。


第5章

“大哥!”

“小六!”一名男子搁茶起身,十分高兴地迎向西门庭。

在旁的高朗少见这两人兄弟面露喜悦之情,料想兄弟情深,互相拥抱诉别情是避免不了的,他这个局外人最好是避开,哪知两人相差一步,彼此忽然停下。

西门家的一家之主西门笑,笑容满面。

“小六,你看起来过得很好啊。”正欲出手轻拍她的肩。

高朗少连忙阻止,叫道:“西门家的大哥,阿庭他右肩扭伤,碰不得啊。”

掌才到她的肩头又及时停住。西门笑讶道:“怎么会扭伤了呢?”

“大概是没睡好,扭到了吧。”她笑。

“阿庭,你不是说你摔下马才扭伤的吗?”高朗少道。

西门庭暗叫不妙,没看向自家兄长,笑道:“一定是我记错了。瞧我,大概受了惊,记忆一时错乱了。”

“小六,你很少受惊,这一次你一定遇见了十分可怕的事。”西门笑道,看了高朗少一眼。

后者自知这眼的含意,便找了托词离开。

“小六,我来了半天。方才那位高兄说你请了假,我本以为你是回南京去,但后而一想,你要回家一定会先捎信,要我近日别来找你。”顿了下,西门笑坐回椅上,注视着她,很随意地问:“你上哪儿啦?”

西门庭看着他,眸里带趣,浅笑道:“大哥,我今年二十了吧?”

“是二十了。”他记得很清楚,她是在十四年前来到西门家。

“既然我年纪不小,大哥就不必再为我担心。”

“我没有担心,我只是好奇,你可别误会。”西门笑朗笑道,小啜了口茶。

“大哥,你的茶杯是空的。”

西门笑一愣,随即面露尴尬地笑了笑。

“我听说这年纪的姑娘,大多心思敏感,容不得人家探东探西。”

“大哥何时看我生气过?要问什么直问吧。”西门庭跟着坐下,笑道:“大哥又不是外人,实话一定跟大哥说。大哥,记不记得前几年我曾捎信给你,说我与一个人通信,那人挺有趣的。”

“好像有这么一个人物。”

“这几天我是跟他在一块的。”见西门笑努力掩饰脸上表情,她真的很想笑。“大哥请别多想,我跟他,就像大哥跟我,像兄弟。”

“像兄弟啊……”这句话令西门笑百味杂陈。明明是个女儿身,偏偏她当人人都是兄弟,就算是兄妹也好啊……有时真觉他不是西门家的兄长,而是爹,唉。

“这几日,我过得很有趣。”

“有趣?”

“是啊,大哥你也知道我与其它义兄弟算不上亲近,尤其我离家在外,有的甚至好几年碰不上一次面,全赖大哥各报平安。可,这一次,我总算知道什么是生死至交,什么是男人间的友情。”

“小六,你终究是个姑娘家啊。”

她浅浅一笑,点头:“我知道。”

知道却是无所谓,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性别,这一点才让他烦恼啊。

这几年,他已完全摆脱西门家“远亲”的纠缠,仗着其他义兄弟的支持,支撑起整个西门家,她不必再扮男装,他也有意无意四处注意有关女儿家的讯息,好比女孩吃甜食、吃零嘴,他每年必送来一箱的甜食,以为她会喜欢,哪知她只吃三餐,除此外,甜食全送人;有意暗示她年龄到了,该换女装嫁人,初时她以恩弟未康复为由,坚持以男装在民信局里继续做事,四处询访药方;后来恩弟这两年好了,他旧话重提,她也就不拒绝,只道他怎么安排,她就怎么做。

这……是不是太随遇而安了?

说她从骨子里想当男人,与男子争锋,她也不会;说她委屈扮男,她也不会痛苦,反而混在其中颇为自得。

他还记得,她未离家前,他曾带她出门见见世面,她就像是个优雅的小公子。如果她真是男孩,他必定很骄傲有这么个兄弟,可她是女的……

“我要找个武大郎论婚嫁,只怕你也只会看我一眼,就嫁过去吧。”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太淡然。

“什么?”

当兄长怎么这么辛苦?有时候真怨西门老爹为何先收他当义子?他宁愿当老二、老三都好啊,就不必心里隐藏这个秘密长达十多年。

“我说,你有没有考虑回南京?不,你先别说话,我不是要你回家混吃等死,而是,西门家在南京开了一间东西信局。”见她微讶,西门笑知道挑起了她的注意,连忙道:“之前没告诉你,是想给你惊喜。既然西门家有民信局,万万没有自家人在其它信局做事的道理。”

“大哥,我来老顺发才没多久……”

“你孤身在外,我始终不放心啊。”西门笑再道:“其实,我并不是为了拉你回南京而开民信局。民信局是你义三哥的主意,后来没想到他眼里的死对头就在隔壁也开了家民信局,两家就这样卯了起来。”说到最后不由得叹口气。

“义三哥的死对头不少吧,大哥,你何必担心?”

“我记得我在信里也提过义弟的脾气。”

“嗯。”而且还提的不少,如果要她说,她必须承认当大哥报各义兄弟的平安时,提到这个三哥的次数最多,可见大哥真是深深烦恼三哥的事啊。

“唉!”说到这个,西门笑果然又开始烦恼:“你三哥谁都可以原谅,偏偏就是一定得仇视聂家人……”

“聂?”太耳熟了吧。

“啊,对了,你少回南京,不知道在南京城口耳相传,西门与聂家是死对头,一开始,我原以为是外人无聊硬掰了件流言,哪知无风不起浪,原来你三哥,不知打何时起,跟聂家人有了过节,从此成仇人。”让他这个大哥真的很难做人啊。

“……大哥,南京城有几户姓聂的人家?”

“有几户我是不清楚,不过有名的只有一户,就是义弟的死对头。他们兄弟也不少,十二个人吧?至今我也不过看见几个,我猜八成与西门家一般,多是离家在外的。”

“……”她沉默半晌,露出饶富兴味的笑来。

西门笑迟疑了下,又道:“最近,南京城里还有一个新的谣传,我本来不当回事,但无风不起浪,你听听就算,将来你若回南京,总会知道的。聂家老十,嗯,唔……”瞧小六专注聆听,他压低声音道:“听说,他曾受了重挫,不能传宗接代了。”

话方落,就见西门庭的身子定住。

“小六?”

“大哥,你说的真是聂家老十吗?他的本名呢?”她沙哑道。

“人人都叫他聂拾儿,不知是叫习惯了,或者本名真叫聂拾儿。怎么了?小六,你的表情不太对啊。”看起来很想笑,可是又好像为谁留面子憋着不笑。

“没有,大哥,我只是觉得一个男人被传成这样,他大概一辈子也不敢回南京了。”

“是啊,姑且不论是真是假,他回南京只会遭人指点而己。”西门笑再回转话题,道:“那么你呢?南京城居民对你的印象不深,只知你长年在外,即使我说你本来就是女孩,是他人错看,谁敢当我面前吭声?若你计较,那么我安排你是西门家的远亲也可以,这么一来,你总有理由以女儿身回南京老家……”

说来说去,就是要她恢复女装回老家啊……西门庭唇畔含笑,很有耐性地聆听兄长的计画。

这计画又长又缜密,简直让她怀疑起他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反覆推演,绝不容许失败。

如果她说……她根本没有仔细听,那么大哥一定很烦恼吧?想想他也烦了十多年,没有提早苍老真的是老天眷顾,嗯……悄悄地闪神一下好了。

任由西门笑继续分析种种她扮女装的好处,她开始四处神游,忆起才不久之前曾有过的新鲜经历。

知己啊……人生不过转眼,百年到头一场梦,她还算不赖,有个打算笑闹过一生的知己开了她的眼界,闯过一番小小的冒险,够回味了。

“小六?”

“有,我有在听,大哥。”她很爽朗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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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相貌普通的年轻男子坐在矮铺子里,埋头吃着甜瓜拌饭。

他看起来很普通,就像是街上中低阶层干劳力的上进青年。

“兄弟,外地来的?”矮铺子里就几张桌子,很快就挤满了与他打扮相仿的人。

“是啊。”青年说话不忘埋头苦干,嘴角还沾了饭粒。

“你找到工作了没?瞧你晒得挺黑的,身强体壮,要不要来码头帮忙啊?一个月的薪饷够你寄回家养老婆了。”

“我还没有老婆呢。”那青年答道。

“没老婆?那就寄钱回家养高堂父母吧,你放心,这儿有间老顺发信局……兄弟,你喷饭了。”

“抱歉抱歉。”那青年很痛心又很尴尬地笑,捡回那条喷出去的半条甜瓜,很节省地塞进嘴里:“我只是没有想到这种地方会有民信局的存在。”

“那倒是。老顺发是这两年新开,很便民的,不管是家书还是银子寄回家,比起街尾的驿站牟取暴利,老顺发算是合理许多。”

“原来如此,我会记在心里的。”那青年原本挺靦腆的,逐渐被对方开了话匣子,好奇问道:“我有同乡曾在这镇上工作,他说这儿的工作环境不错……”

话还没说完,被对方抢话:“是不错,可惜就是有那些驿站官员搞鬼,仗着天高皇帝远就欺压咱们小老百姓!”

青年很巧妙地带回话题,接道:“是啊是啊,这年头那些官都一个样儿。我同乡说他有个同事离开现在的工作,在这小镇上混吃等死,那同事长得很邪气又坏,我很想知道他这人现下……”

还没形容完,又被对方抢白:“说起坏,谁还能比驿站那群家伙更坏!”

青年眯起眼,然后从包袱里很俐落地拿出画轴,也不多话,很干脆地摊开来。

“老伯,请问你,有没有见过这么坏的人?”

“我才三十几,哪叫老伯……这画中人看起来果然很坏啊……又坏又邪气,我这辈子还没碰过这种怪脸少年呢。”

“那就是没看过了。”青年很快地收起画轴,放下铜板,准备离去。

“兄弟,我就在码头那儿,要找事做就来找我吧。”看起来一肩可以挑十个沙包,够本啊。“对了,你记得谁都可以惹,就是别惹驿站那些家伙,连正面看都别看他们一眼。现下,他们可是找机会对付老顺发呢。”

正走到门口的青年,闻言赫然停住,然后缓缓地转身。

“驿站的人要对付老顺发?”

“没错!兄弟,你要找工作,暂时别找老顺发,现下他们专扯老顺发的后腿。没法子,自民信局一开,驿站榨财机会大减,要我,我也会去对付老顺发。”

青年沉默一会儿,搔搔头,很无辜地问:“请问……老顺发只此一家吗?”

“好像在其它城里有分局吧,不过本地的老顺发里有一个很好认的特产。”

“特产?”

那汉子咧嘴一笑:“里头有个小伙子,一像我这样笑时,我眼睛差点瞎了呢,你说这算不算特别?”

那青年闻言,很无力地垂下肩,嘴里不知咕哝什么,分神地往街上走去。

真没想到……缘份还来得这么快啊,快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可怕。他也不过是听着奉兄所提的地点,来玩玩顺便探探那个很像是自己老爹的少年啊。

想着想着,他暗地抹了抹唇,为了配合这种苦力身份,还得吃甜瓜拌饭,又要捡起地上的甜瓜往嘴里塞,他真苦命,呜……

眼角瞥到一个人,差点定住。然后,他慢吞吞地往后退,退退退,退到一名高大的男子身边,假装注视墙上的征人启事。

“小六,这里的确不如南京城发达啊,很多我送来的甜食腌果,这里都没盛产。”

咦,原来她爱吃零嘴啊……青年偷偷地瞄,瞄到那男子身边有个稍矮的年轻男孩。才多久没见啊,她好像变得很容光焕发,至少应该像他半夜睡不着吧?太过份了,好像只有他一个人会烦恼想念……

“是啊。”她随口应道。

“这儿的生活岂不困苦?”

西门庭失笑:“哪儿苦?大哥,你心知肚明这种生活要算苦,那咱们以前还没到西门家里的生活,岂不是像在地狱里了吗?”

原来是她大哥……啊啊!那就是她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然后常被她挂在嘴上的帮凶义兄啊!

青年忍不住再偷偷地瞄去,正好对上那男子的眸。

他着实愣住,然后不着痕迹地说:“不好意思,兄台,你挡住我的路了。”瞄到西门庭看向他,却没有任何的反应。要认得出,才有鬼呢,哼,现下她眼里满满都是她的义兄,哪容得下他这粒小小小小小的沙子!

西门笑点头示意,对西门庭道:“小六,咱们再走走吧。”

“大哥,你要走完这镇才肯回去,是不?”她无奈笑道,仍是陪着西门笑往另一头走去。

青年目送,视线只锁住她的背影,双脚很不听话地要跟踪,忽地,他眯眼,看见一名少年与她错身而过。

他心里惊骇莫名。

这少年……简直是老爹再世一般,奉兄的话果然不假!无由来的,青年额冒冷汗,隐隐有感这少年若非易容,那对老家兄弟必有影响。而要易容到如此相似的,很难,真的很难。

青年瞧见西门笑微微回头看了那少年一眼,仿彿也对少年散发邪气的容貌,感到有些防备。

西门笑的手搭上西门庭的右肩,将她拉近点,遭来她讶异的一瞥。

那青年来不及咬牙切齿,见那少年愈走愈近。愈近,心里愈感骇颤。兄弟之中,说要说外表最像亲爹的,大概就属老五,可五哥虽邪气却不算坏;有一种人的面貌明明生得好看,但既邪又坏,这少年简直是承袭了老爹的容貌……

青年撇开视线,避开与少年正面对视的可能。

奉兄说得没有错。这少年跟他老爹十足十的像,而且绝非易容,更不是私生子。

因为,奉兄从头到尾没有看过元巧他娘的长相,而他看过。

即使只是幼年的模糊记忆,也从这少年看出七娘的影子来,即使很淡……

跟……元巧是双生子?还是,七娘家中有其他神似七娘的人与老爹……

再推敲下去,永远也敲不到真相。青年回头看了西门庭一眼,决定要先跟踪这少年的同时,又见转角有人对他身后指指点点,很像是对着挺之指点,尤其这几人看起来很不怀好意的样子--

“就剩这小子了,高朗少被咱们害到跌下马,现下还没法送信呢,再除掉这小子,还怕人家不来找咱们驿站送货吗?”

飘过耳际的交头接耳,让青年顿了下。见那少年愈走愈远,他连忙追上去,然后回头看那几个獐头鼠目往反方向离去,他又情不自禁地倒走回来;再看那少年快消失,他转身再追,就这么来来回回、反覆反覆在同一条路子上跑来跑去,少年与驿站的人渐行渐远……

青年暗咒一声,终于卸下了他看起来很老实的表情。

“混蛋!”不再考虑,反身追向驿站的驿夫。

CCCCCCCCCCCCCCCC

驿站宿舍里,数人密谋--

“依我说,不如趁他出来吃饭时,蒙了他的头,打断他一条狗腿,让他从此无法上马。”驿站之首张大有道。

“哇,这么狠啊?”朱天飞叫道。

“这叫狠?你上次还说,不如在他送信途中给他一刀,就地掩埋,神不知鬼不觉的,谁会知道咱们干了这种事?”其他同事道。

“不会吧,驿站本来就是官方所有,不得私递信件,现在要抢人家生意已经很没理由了,没必要这么心狠手辣吧。”

“老朱,你在胡说什么?什么叫只不过抢生意?”张大有哼声道:“连朝廷都摆明,管不了咱们驿站,驿丞也跟着压榨咱们的薪饷,如果咱们不自救,只好流亡当盗匪了!”

“……说得也是。”朱天飞双臂环胸点头,忽然瞧见同伙之一搬来文房四宝,开始着笔画人像。朱天飞讶道:“不是说这是密谈如何害人吗?你在做什么?改行卖字画吗?”

“我将他的脸画下,兄弟们才不会搞错人。”那负责画人像的同伴解释。

“……”朱天飞观望一会儿,内心拼命忍忍忍,忍到最后终于拍开那同伴的头,抢位坐下,骂道:“你在画什么?画鬼吗?他有这么丑吗?我来!”快笔画下“即将成为被害者”的相貌。

数名同事聚集,啧啧称奇。“老朱,跟你相交多年,咱们怎么都不知道你画功这么好,简直是唯妙唯肖啊!”

“这当然……我是说,这一直是我隐藏的兴趣,怕你们见笑嘛。”

张大有仔细看了一会儿,点头:“西门庭的确是这模样……只是,老朱,你把他画得太俊俏了点吧?”

朱天飞瞪着画像。“有吗?”记忆中是长这样的嘛。

“随便啦,兄弟们知道就好。依我说,老顺发能送信的,被我们解决的差不多,除了高朗少外,其他几个人不是肚泻就是不小心中毒,有手有脚还有力气走路上马的,只剩西门庭。可要想个法子彻底解决老顺发,老朱,你还有什么意见?”

朱天飞想了想,摸摸鼻子,又敲敲头,最后沉吟:“既然你们都说我心狠手辣,那就心狠手辣个彻底。我找人在他们水井里下毒。”

“下毒?毒死人的那种?”

“当然不。”朱天飞阴阴冷笑:“不止打断西门庭的腿,还要老顺发一夜成死人屋子。我买人在他们水里下迷药,让他们昏迷不醒,再让我雇的人开后门,让你们进屋一一解决老顺发上上下下所有人。”

“老朱……老顺发上下差不多有十多人,咱们要杀光了,这……”好像背了很多血腥,会有点良心不安。

朱天飞不以为然:“杀一个人跟杀所有人有什么差别?反正你们也是想动手的,正所谓斩草不除根,它日老顺发卷上重来,咱们还不是没饭吃。何况,你们不想泄恨吗?”

“这倒是……咱们忍了老顺发许久。再这样混下去,没有收入,薪饷又老被上头贪污的官员吞,不如……你确定不会被官府抓到吗?”

“铺好了后路,谁会抓咱们?谁不知现在朝廷腐败,官宫贪污又没良心,世道乱七八道,死囚都能找人顶,这种小事谁管?老顺发信局里还不知存有多少银子呢……”

“是是是!”众人双目一亮:“今年他们生意好,说不定局里还有现银,到时就当强盗杀人,没人怀疑到咱们头上。”

朱天飞击掌,鼓吹道:“没错!好事赶快,我立刻就找人潜进老顺发下药。对了,你们有没有瞧过一名很出色的少年,嗯,有点邪气的少年?”

“有谁会比咱们还邪的?这镇上都是普通人,除了西门庭那小子,上回我瞧他一笑,真他娘的吓死老子了,老子差点以为我对他有感觉呢。”

“……”那表示那邪气少年不住在这镇上,只是路过了?朱天飞小心收起西门庭的画像,见众人有点吃惊地看着他,他理所当然道:“我得让人认认这小子的脸,要确保他也在其中才行。”走到门口,他又回头,吩咐:“记得啊,到时我会捎讯过来,只要我后门一开,你们就可以拿刀进来泄恨了。对了,我刚才在房里来不及就拉了一坨屎,谁要不嫌臭就进去帮我清清啊。”见众人一脸避之不及,他心知房里那坨被五花大绑的“假屎”是不会有人救的了,他放心走出房门。

他的脸庞还是很阴沉着,至少双眸显得很阴,然后他暗暗深吸口气,用力抹了抹脸。

“不要怪我啊,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最禁忌的地方,只怪你们妄想动我的家人……”他喃喃着,下意识摊开那张画纸,阴沉地注视画上的青年。然后明明很阴沉的脸庞,开始扭曲抽搐不自然,最后嘴角上扬,笑嘻嘻地道:“哎啊,终于恢复过来了!我怕我入戏太久,下次见了你,你还当我是陌路人呢……咦咦,家人?你是我的家人吗?不会吧,你在我心目中的层次已经跃升这么高了啊?”

他捧着头哇哇大叫。叫了两声,惊觉身后驿站里的同事要出来看个究竟,连忙小心把画像放进怀里,跳进后山,再跃出墙外。

他一向完美的易容,绝不能教几个瘪三给破坏!

挺之啊……“咚”的一声,他满脑子西门庭,不小心撞上墙外大树,直挺挺地倒下。


第6章

天一亮,西门庭起身,如同以往,缠上白布再换上底衣跟外衣,随即跳下床洗脸。

老顺发的早膳不定时,员工自动到厨房取用。今天大哥要回南京,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再共同用早饭。

一打开,她微愕。

“早啊!”一名少年郎很活泼地朝她打招呼。

“你是……”

“我是老颐发雇来打扫的。顺叔说最近局里多事,好几名信役受了伤,所以就聘我,每隔几天来清扫局里。对了,我叫方果生,西门哥哥,请多多照顾啊。”

“喔……你是外地人吗?我在这镇上没见过你呢。”

方果生搔搔头,很害臊地笑:“西门哥哥果然眼尖,我是打北方来的,本来想投靠亲戚,没想到才到半路,盘缠就用尽,只好找份工作了。”

“原来如此。”

“小六,你起来了正好,我去厨房拿了两份早饭,一块来用吧。晚点我还得跟顺叔道谢。”西门笑一出现在院子里,方果生就偷偷用很敌意的目光瞧他。

“好啊。”西门庭笑道,上前帮忙接过了托盘,往凉亭走去。

“咱们约定好,今年你一定得抽空回南京,去年你错过恩弟的婚事,今年一定要回来让他看看。”

“大哥,只怕我一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吧。”她面带微笑。

“什么话?家里又不是牢房,我怎么会绑着你不让你出来呢?”

她很爽朗地笑,一针见血地说:“其实,最会骗人的是大哥。你常面不改色地骗我,小时候你为了要让我觉得读书是件好事,所以你故意在我面前打开书本,蹦出一颗热腾腾的包子,说是书中自有吃到饱。只要背熟了一整本书,就有食物从书里变出来。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大哥说来真是像实话啊。”

“……”在凉亭旁扫来扫去的方果生,闻言只能默然。这种蠢事,谁会被骗?

西门笑笑道:“我哪知你年纪小小不受骗,你来的前两年,我就是这样骗你永二哥的,他真听话,乖乖地背完书,就坐在那里守著书本等饭吃。你义三哥小时候也很纯真,书本变不出东西来,他只道这本书坏了,再去背一本。而恩弟听了,看了我良久,最后很捧场地拍手,说道:大哥,原来你在说笑话,真有趣。你呢,则是看了我一眼,默默接过书去。你那一眼,我至今记得让我很汗颜。”

“……”原来西门家里有一半的人,都满蠢的,方果生扫来扫去扫着地上的落叶,竖起耳朵拼命偷听。

“不是两位兄弟笨,而是大哥的脸太会骗人了,只要你说的话,二哥跟三哥都会当是实话。要不,我的秘密也不会藏了这么久。”

哼,帮凶!帮凶!背对着他们扫地的方果生恨恨忖思。

西门笑往亭外的方果生瞧去一眼,对她做了个口形:小心隔墙有耳。

他必须想个最完美的法子让小六恢复女儿身,可不能让旁人胡乱说闲话,那个南京城的聂拾儿就是最好的借镜。

“无论如何,我都在南京等你。”

她只是微微笑着,并不表态。等用完了早饭,西门笑离去之后,西门庭往亭外看去,那叫方果生的还在打扫。地上落叶有这么多吗?

从背后看去,只觉这少年身形很修长,束起的长发有点焦黄,像是长年的营养不良。

她突然想到拾儿曾提过,若是无中生有易容一个人最容易,但要成为原本就有的人,那就算是一种挑战。假若方果生是拾儿易容,那她真得说她完全认不出来呢。

“怎么胡思乱想到这了呢?”好好一个人,也能让她想到另一个人。她暗自微笑,不知下一次收到拾儿的信会是多久以后了。“方兄弟?”

方果生弹跳了一下,立刻转身,讨好地问:“西门哥哥,你要叫我做什么事?”

不知为何,每次这方果生一叫她一声西门哥哥,她全身就起颤。

“你也整理得差不多了,快去厨房用饭吧。”

“喔……”方果生靦了她一眼,忍不住问:“西门哥哥,你跟你大哥真是亲热啊,我一进老顺发,就听说你大哥好到每年都会寄好几箱甜食腌果来,造福其他同事的家眷呢。”

“是啊。你若爱吃,待会自个儿去拿就是。”

“唔,我是个男的,怎么会爱吃那种酸溜溜的果子呢?”语气有点酸:“我只是看西门哥哥一表人材,实在很不像是会吃那种娘娘腔玩意的人。”

西门庭注视着他,然后笑:“我是不爱吃,兄长盛情,我一定得收。方兄弟,你多说几句话好吗?”

“……我说话很好听吗?”不会吧?方果生的声音有点甜,但也有点沉,话一快就卷起来,不算好听。

“不,方才你那句‘酸溜溜的果子’的语气,让我觉得很耳熟,好像我在哪儿听过的口音。”

方果生浑身起毛,然后用力眨了眨很无辜的眼,用很甜的声音说:“西门哥哥,你要听我就多说几句话。我听顺叔说,你在跟一个人通信,长达好几年,而且信件都收得很好。”

“是啊。”

“收在哪儿?”他很好奇地问。

西门庭锁住他的眼眸,展露笑颜。阳光照在她的贝齿上,极其灿烂地闪闪发亮,方果生不由得退了几步,用力试眨了下暂时瞎掉的眼睛。

“方兄弟,我想起来了。”

“想……想起来什么?”不会吧?她这么神,能看穿他的伪装?

“你跟南京城的一个人同名同姓呢。”

“咦?”他一愣。

“我才听我大哥提过,他在南京开了一间东西信局,可是他除了开张去过一回外,其余都交给我三哥。我三哥身边有个很好的助手,就叫方果生,有点顽皮,除此外,是个很值得信任的人,你瞧起来也皮皮的,跟南京的方果生同名同姓,也算是趣事一桩了。”

“是……是啊。”方果生搔搔头。“可惜我从小到大没去过南京,听说南京多繁华,我真想去见见世面啊。”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他非南京人。他的口音带点北方,甚至带点乡音,绝不会是南京土生土长的人。

“你也别忙过头,小心累坏,顺叔可会内疚的。”抛下这句,又看了他一眼,才捧着托盘离开。

方果生目送着,然后缓缓蹲在地上,托着可爱的腮面,眯起眼。

“原来我的护卫躲到南京去啦……果然他聪明,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一次我看你怎么逃……真吓我一跳,我还当她认出我来,怎么可能?连央师父、十一郎见了易容的我,也不得不赞叹我巧夺天工的人皮面具。”

骄傲归骄傲,心里还是有一点点怅然所失……不管他变成何等面貌,始终无人看穿他。

即使,卸下了人皮面具,他还是不知不觉在易容……是很失意,但,嘿嘿,也挺好玩的。只是……好像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一见她那万丈光芒可比霹雳弹的笑,他的心口还是霹雳啪啦狂跳着。

当她是男子时,他可以硬掰个理由唬自己;但当她是女儿身时,这……

“知己啊……”口气有点酸气。不是不肯正视,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付出的底限在哪里?他能脱下多少面貌与她袒裎相见,连他自己都无法作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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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注意了,就好像不管到哪儿,都会撞见那个人。

“阿庭,你在看方果生?”高朗少好奇道,很难得见到西门庭专注研究一个人。

“没有。”西门庭拉回视线,看向高朗少,唇形一扬,笑道:“高大哥,我听顺叔说,你家里捎信来逼你先回家成个亲,再回来做事,是不?”

高朗少瞪着她的笑,直到她略带好奇地注视自己,才回神支支吾吾的:“我……我压根不想回老家,可年龄到了就是这样。唉,男人其实也很可怜,被迫得传宗接代。倒是阿庭你好,家里兄弟这么多,你大哥似乎也不急着要你成亲。”

“我才二十呢。”她笑。

“我也不过二十三啊。”高朗少叹气:“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上工时四处跑,虽然跟云游四海的那种闲情意致差太多,但我挺喜欢这种平常居无定所的日子;就算下了工,跟同事谈天说地,喝个小酒狂欢一晚,我也痛快得紧。可惜,一旦有家累,什么事都得受限制呢。”

她沉默了下,轻声笑:“你说得是。我也二十了,也许再过两年,就步了高大哥的‘后尘’呢。”

“说什么后尘?你这小子一定得来喝喜酒,我到时有借口,就说跟同事一块回老顺发,隔天马上出来,多好--”顺手要敲一下她的后脑勺,才碰到她的头发,就觉又丝又滑。

“哇,你干嘛?”有人跳出来尖叫。

高朗少吓了一跳,连忙缩手。“你……你吓着我了,方小弟。”

“我才被你吓了跳。”方果生酸意四溢,道:“明明两个人都是男人,你这样摸她、那样摸她……”他学高朗少的摸法,一直摸她的头发。果然又软又滑,比他自己保养得还好。“你不被人误会才怪!”

“……方兄弟,你可以放下手了。”西门庭面色不改地说道。

方果生闻言,才惊觉自己好像摸过火了,连忙干笑地收手。

“你可不要误会啊。”高朗少生怕这刚来做事的小子,四处传话。这是小镇不比大城市,流言可不会传了七十五天自动结束。“我跟阿庭之间清清白白的,绝没有任何龌龊!”

西门庭失笑:“高大哥,方兄弟是玩笑话,你怎么当真了?”

“通常当真的人,心里就有鬼。”方果生咕哝。

高朗少闻言,满面通红。

他对西门庭当然没有任何的不轨念头,只是有时候看见阿庭露齿而笑时,他跟大伙一样,都会心跳加速。有一种人,天生就有魅力,男女都会被迷惑,可是,他很清楚那只是一般人对吸引人的人事物无法抗拒。

但,就在方才,即使阿庭没露齿笑,他好像也有点心动了,所以,才很心虚啊。

西门庭看他一眼,眸里带着淡笑,为他解围道:“也不过是摸个头发而已,大惊小怪的。高大哥的头发若是保养有方,我也想摸啊。”

“是是是。”高朗少见方果生很不以为然,暗自告诉自己别跟年轻人杠。“阿庭,你趁能跑的时候多跑跑吧,将来被迫结婚生子,那时想要随心所欲地过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啊。”

西门庭点头,淡淡一笑:“我懂的。”

高朗少临走之前,正要拍拍阿庭的左肩,忽地有人抓住了他的手。他一愣,见是方果生。这少年的力道真是惊人的大啊。

“唔……你的手,真美啊。”方果生干笑,当作没有看见西门庭的眯眼。

高朗少立刻缩手到背后,拼命擦拭。“阿庭,我先去前厅了,你要小心、要小心。”最后两句话是含在嘴里,瞪着方果生的。

西门庭慢吞吞地打量方果生,打量到后者寒毛直竖。

“西门哥哥,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呢?”

西门庭一一扫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脸、他的手,甚至是颈色,完全都与娇贵两个宇称不上边。

站在她眼前的,是一个看起来很讨喜可爱的少年,怎会知道她的左肩有伤未愈?

这少年叫方果生……连南京城都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啊。

忽然之间,她的视线停在他的眸瞳里,良久,她才很有趣地笑:“方兄弟,你真像是我认识的一名故友呢。”

“故……友?”

“是啊,我这个朋友他贼头贼脑,贪性很重又娇贵,我还记得,他有一个生死至交,泄露了他一个秘密。”

谁?是谁泄露的?方果生揣测不安。是老赵?还是奉剑尧?不论是谁,都没有人与她独处过。

还是,她在试探他?

哼,想试他?也不想想他的功力多高深,他绝对相信就算他扮成三哥,同住一家的四哥也绝对看不穿;连自家兄弟都看不穿了,世上还有谁能看穿他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

“你朋友的秘密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先说,你在厨房做什么?”

说起这个,他就得意。“我在厨房做点爽口的面,我曾在其他大户人家的厨房做过,多少学会一点,你若要尝,我马上去拿。”真的不是他要说,老顺发的厨技真的好糟,糟到他边吃边吐,宁愿自己做饭菜。

“你一定还会缝纫、饮诗、千杯不醉、打算盘、画画,反正每行每业你都专精一点,是不?”

“你怎么知道?不,我是说,我在这么多地方工作过,你都猜得出来?”他内心充满惊讶,难以置信。

她展颜开朗地笑:“我那个朋友的生死之交说:因为他长得很娇贵,所以人人都以为他就是个娇贵的大少爷,有时,连他自己都被自己的外貌给骗了,以为自己就是那样的性子。”

“……这是你说的那个朋友的生死之交说的?”方果生的双眼睁得大大的。

“最后一句,是我补的。”她笑。

“……”她果然认出他了吧。到底是哪个环节出错?要论观察入微,世上的人比比皆是,为何只有她认出来?是她眼太利,还是他在她面前特别笨拙?他的自尊好受伤啊。

“方兄弟,再过一、两个月我大概会回南京城吧。”

“啊?”

原本唇角眉梢处处是趣味的笑意,被有点无奈的笑、有点无所谓所取代。

“从小到大,我没想过要做什么事,直到有一天,看见民信局在征人,我就想,在民信局里做事,可以四处跑,也许能为小弟找到良方。于是,我就做了,做到现在,一直恪守本份,可是,我二十了。”

“你……还不算老啊。”

“嗯哼,一朵花就算被层层包住,只要到了盛开的时期,仍然会有人闻香而来。”她笑叹:“就算一辈子想要处于两者之间,终究,还是掩饰不住啊。”

方果生想起方才高朗少不由自主地摸着她的头发。

那种对异性的吸引,即使她极力掩饰,也会因她的年纪渐长而逐渐散发女子的气息。

连她都察觉到了,只好回老家吗?

不得不承认,她处事有着男子的爽快作风,又有女子的优雅,更有随遇而安的特性;没有男子的粗枝大叶,她也不计较人生得失……不会吧?才通信几年,相处过几日,就把她摸得这么透?原来,他这么注意她吗?

身侧的五指微微勾起,成拳,像想要抓住什么,然后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强迫自己松开。

“西门哥哥,你要回南京……你笑什么?”第一次瞧见她难以控制地“喷笑”出来。

“没,听你叫一声西门哥哥,我真是……觉得挺有趣的。方兄弟,你来老顺发做得惯吗?”

“有得吃、有得住,很习惯呢!”他讨好地说。

“那就好。像我,虽然有什么吃什么,可偶尔,也想让嘴刁一下。每当此时,我总想起我的至交,他曾在信上写着,非美食难以入咽,可他又说他易容之好,世上无人可比,而他的易容,我是见过的。一个易容之技冠天下的人,一定很讲究神韵、气味、肢体动作,说话方式跟该有的饮食习惯,他常易容成旁人,我猜他一定得配合吃些他不喜欢的食物。”

方果生脸皮抽搐。“西……西……”在她没说破之前,他抱着一线希望,就是不甘愿莫名其妙被她认出来。

“别再叫西门哥哥,怪恶心一把的,叫我挺之就好。我大哥叫我小六,同事叫我阿庭,我这个字只有一个人在叫,我想现下他大概在天涯海角,搞不好这一辈子无缘再见了呢。”

“挺之……哥,我、我刚听顺叔提到,今天晚上有个神秘客人来。”

她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等待下文。这人绝不会无故出现在这里,必定跟今晚的客人有关。

“这客人,据说是个官。”食指举到唇间,方果生神秘兮兮地靠近她一步,随即像闻到她身上什么味道,神色虽然没有变,但又巧妙地退了两步,轻声说:“他来做客得保密,你连其他人也别提啊。”

“哦,好啊。”顺叔有认识朝廷命宫吗?

方果生微微垮了睑。这女人,也太无所谓了,至少得问问前因后果吧!

仿彿看穿他心中抱怨,她又补了一句:“这朝廷命官来小小民信局做什么?”神色表露趣味。

方果生很有成就感地压低声音道:“据说,是朝中有高官传递私信,托老顺发送这信,收信的官员为表敬重,特地选今晚来拿信。”

她走近他一步,发现他很小心地倒退一步。她好奇问:“现在还有这么清廉的高官,送私信竟然不托驿站?”

“那当然,据我所知,是有这么一个。”方果生的鼻子翘得老高。

“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我的至交曾在信里告诉我,他有一个大哥,位居朝廷高官,为官很恶毒很贪污,可是骨子里是很清廉的,这么充满矛盾的话,我还是头一回听见。不知道是不是跟方兄弟嘴里说的是同一个人?”

他连有个兄长在朝廷做事都告诉她了吗?那他到底还有什么没有说的?可恶!他写信时必定被猪油蒙了心,才会把所有的事都不小心说溜了。

“反正……”他清了清喉咙,很可爱地说:“总之,挺之、哥,今晚你就别出房,拉屎拉尿都在屋里解决好了……”他皱起眉,抚上肚子。

“肚子不舒服?”她很好心地问。

“是、是啊……”

“有点急?”

“满急的,挺之哥……”

“你放心,我回头帮你拿纸去,你快去吧。”

她的话方落,方果生便迫不及待一溜烟地消失在她眼前。

“这人看起来很结实,可是外强中干,动不动就跑茅厕……”她喃道,随即又笑了出来。果然,人不可貌相啊。

心里有点兴味……兴味之中有着淡淡的甜意。又见面了……她怎么会这么高兴呢?


第7章

入夜后的老顺发,静悄悄地。

一抹黑影偷偷摸摸、蹑手蹑脚地潜往后门。他东张西望,确定大伙都已经入睡,然后悄悄拉开门闩。

他探出门,看见大街空无一人。不会吧?这些混蛋这么聪明?眼珠往左移,看见石敢当的后头好像有影子,他暗暗咧嘴,轻喊:“是驿站的大哥们吗?我是飞哥派来的细作啊。”够白了,不怕对方听不懂。

果不其然,两旁石敢当的后头露出好几颗头。他咧嘴笑着,表示自己很和善,是自己人,通常这招很有效。

“你就是捎信约今晚的方果生?”张大有小心地问。“老朱呢?怎么打他离开驿站后,就再也没见过他身影?”

“飞哥说他去处理后事,不,他的意思是先铺好后路。”方果生小声说:“快点进来吧,别让打更的瞧见,那可又要麻烦了。”

驿夫们互看一眼,缓缓趄身。方果生见他们个个没拿武器,先是惊讶,后来再听张大有道:“咱们改变主意了。”

方果生扬眉。

“放火省事又简单,咱们都弄好了,一把火,毁得一干二净。”

方果生瞧见地上果然洒着油。他的脸色微沉,然后嘿笑两声:“你们当放火是个好法子吗?随便逃出一个人,就有你们受得了。飞哥说,斩草要除根,不一个一个杀死怎能心安?何况我已经探得现银藏在哪儿,你们放一把火,把银子烧了,我还有什么好处拿?”

硬将他们骗进门内。早就预防万一,从角落搬来一堆大刀。

“一人一把,双把也行。”

“方兄弟,你真是准备周到啊。”张大有瞪着被塞进手里,闪闪发光的大刀。

“那当然,我做事一向讲究细节,我已经在他们的井里下了迷药,保证他们个个昏迷不醒,很快地,你们的刀就会沾上血迹。”

“先把那西门庭杀了吧!我老瞧他不顺眼!”有人咬牙喊道。

黑暗之中,方果生负责在前引路,他眸里充满冷意,脸上的人皮没有温度,即使冷风吹来,他也不觉得冷,这就是人皮面具最大的缺点啊。

“瞧,前头那间就是。”他停下,冷笑:“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这么一刀毙命。即使他们做鬼也不知是谁杀的。”

他的话无疑加重他们杀人的决心,方果生不用回头也能察觉他们暴增的杀气与贪婪,走到转角处时,他忽地一愕,瞪着廊柱后逐渐显露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地站在那儿,连动也没有动过,唯一移动的是追随着他身形的眸子。

她不笨啊,应该明白他的暗示。为何大剌剌地站在哪儿?想尝尝被人杀的滋味吗?

他的手指轻微动了一下,要她快闪,她的目光却紧紧锁在他的眼上,让他难以移开。

还是她想说什么重要的事?这关头,她有什么事比身家性命还重要?他想不出啊。

“方兄弟,你在干什么?”愈走愈慢,而且好像在看什么。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眼前一花--

方果生巧妙地挡住廊柱,食指掩嘴:“嘘,小声点,别惊动了这里的狼狗。”见众人立刻闭嘴。他煞有其事道:“老顺发养了条狼狗,我方才就是看那条狗有没有跑出来?虽然我一并下了迷药,但总怕在狗身上发挥不了效用。”

“这倒是,大伙小心点。”众人见方果生没有往前走的打算,互相对看一眼,然后小心翼翼问:“方兄弟?”

方果生咧嘴傻笑。

“方兄弟……你身后藏什么?”

“没有啊。”他很无辜地说。

“你真是老朱找来的?你的性子好像不太统一。”

方果生原要顺口打哈哈:你我才认识多久,怎能看透我性子?

随即,他暗诅一声。能让一个粗汉察觉他前后个性上的不同,即使人皮面具依旧戴在脸上,他的易容也失败得极为透彻!

打他玩易容玩上瘾后,从没出过这种纰漏,简直有辱他的纪录。

心头火大,见张大有已有警觉,他反应很快,连连往后退,大叫:“不得了不得了了,有强盗啊!有强盗要来杀大人啊!”旋即反身扑向西门庭。

西门庭一时没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整个身子很狼狈地撞到地面。混乱之中,她见他狠狠瞪她一眼,破窗声、激斗声,甚至还有哀号惨叫的声音不绝于耳。

“你是疯子吗?”他脱口怒骂:“我不是已经暗示你,不要出门!你以为你是谁?双掌打遍天下无敌手?”

“你果然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她道,知他有心将这些人引到高官的房前,来个借刀杀人。

皆裂的双目怒瞪,好想把她活活拆骨入腹。

“我杀人不眨眼又如何?该死的人就去死吧!留在这世上,有什么好处,由得你指责我?”他骂,眼角瞥到居于劣势的驿夫中,张大有往他杀来,显然决心要跟他同归于尽。他狠笑一声,拾起小石往张大有的手腕击去,刀飞落在他面前,他踩住刀柄,让刀锋弹起,直对着来势无法止住的张大有。

左手忽然被人拉扯,聂拾儿低头一看,看见是她,气得摔开,又瞄到她吃痛捣着左肩,他咬牙,左脚踢开刀柄,旋即狠狠送张大有一脚。

十指握住又松,往前一跃,直接扑向被众人护住的县府大人。

“大人,吓死人了!”他吓得浑身发抖。“小的也不过出来解个手,就发现这群盗匪闯进老顺发,我吓得躲在假山后头,听见他们要谋刺大人,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好挺之哥出来,我便趁机冒死警告大人。”

略嫌惊慌的县府大人看了地上的西门庭一眼,再看看被县府护卫给抓住的几名汉子。

“你叫什么?”县府大人问道。

“小的方果生,与聂拾儿是至交,聂拾儿乃朝中五府都督聂沧溟之弟。”

那县府大人恍然大悟:“这终于解了我的惑。原来聂大人将私信交给老顺发,是因为如此啊!小兄弟,对于妄想谋剌朝廷命官的盗匪,老夫绝不轻饶。”

换句话说,这几人想要再见天日,很难了。

先是让县府大人惊觉自己性命受到威胁,心里已有不留活口的打算,后来再听见他与高官扯得上关系,更杜绝了张大有任何申冤的机会。

屡试不爽啊!聂拾儿暗笑,每个人心底都有最黑暗的一面,易容易容,易容的学问博大精深,变的不只是相貌,还得巧妙地挖出对方最黑暗的一面。

等县府大人一行人离开之后,他回头看见西门庭慢吞吞地站起来,心里又起微怒。

“我从不跟蠢人当朋友。挺之,我无意让一个自称是我知己的蠢蛋,一次又一次找机会害死我。”

她看着他,抿唇淡笑:“你要割袍断交情?”

“我……”他恨恨道:“我可以原谅你一次,绝对没有第两次!”

“我记得你在信里曾提过,你大哥身处官场,想先同流合污,必先将自己的真心藏到没有人发现的地方,那时,你猜我在想什么?”

聂拾儿眯眼,然后没好气地摇头。“我又不是鬼,怎知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聂兄,你的真心在哪里?”

聂拾儿脸色微变,哼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刚才就是你的真心吧。”

“……”

“你一定很少发火吧?”

上一次发火是何时他根本没印象,偏不想让她说中,便硬嘴道:“我一向好脾气。”

“聂兄,我说过你在信里曾提到,你为了自己人,可以杀人不眨眼。”

“我从没说过这种话。”聂拾儿瞪着她。“我知道我自己写了什么,我很清楚自己写了什么,这种事永远不会从我嘴里,甚至我的信里绝不会写出这种话来!”

“是啊,你就跟你大哥一样。把真心藏到好深的地方,从不主动示人,不,应该说你有太多面貌,你也乐在其中,可是,你一直有心将最深沉的那一面藏起来。”

聂拾儿注视着她,不发一语。

“你为了我,所以想斩草除根,是吗?”她微微苦笑:“如果我告诉你,别动杀人的念头,你一定阳奉阴违,你只做你认为最好的事。不知道你这样算不算太过自负所致,所以,我才冒险守在这儿。”

“……你不是江湖人,不知江湖人轻贱人命的程度。”他犹为自己辩驳。

“所以你也要跟着轻贱吗?”

他瞪向她。

“聂兄,我很喜欢你……”见他脸色一变,她失笑:“你放心。无论我是男是女,我都很喜欢你,我绝不希望你的真心藏到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他默不作声。

“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碰面……”

“我知道你要回南京去。”

“嗯,也许在东西信局再做一阵,也许就这么成亲了。”不知他闻言暗自紧张兮兮,她伸出手,微笑:“挺之在这里,先跟你告别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遇一个能看穿你真正面貌下的知己至交。”

聂拾儿盯着她的掌心,慢慢地握住。

她的手没有一般女子的纤软细腻,肤色也较他来得深,十指更没他来得刚硬有力。

他的视线从交错的十指往蜜色的脸上瞧去,然后,哑声问:“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方果生是我的?”

她很爽朗地笑:“你不爱无中生有,只喜欢挑战,南京有个方果生,老顺发也有个方果生,同名同姓是巧合也就算了。露出破绽的是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他自认他出神入化到眼形都可以变化,她怎能认出?

“是啊,你说人皮面具无法表露出一个人强大的体温变化,所以,戴上面具的你,无法在脸皮上无故的脸红、惨白,发青,可是,你忘了,人的眼里是有情绪的。”

“情绪……”

“我注意到,每回你看着我时,眼里很复杂,好像在挣扎什么,这种眼神,只在我们分别时,在你眼里看过。”

“原来如此啊……”

不是他功力突然狂退千里,而是他只在她眼前露馅啊。

突然之间,他笑了出声,手臂一使劲,将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他垂下眸,掩去任何的思绪,然后附在她耳畔,轻声说:“挺之,我姓聂,家人都叫我拾儿,我的本名叫聂洵美。”

“洵美?”很想笑又不敢笑。

“能笑的,只有你,不准再传出去。”

“好。”她承诺。如果这个名字传出去,人人都会取笑他聂美丽了。她够义气,所以她会保密。

“挺之,你要等我,我会去找你。一定会。”他许下诺言。这一次,他很清楚自己的双手想要抓住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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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东西信局--

“他是女的?”一口茶差点从嘴里喷出来,身为西门家最具生意头脑的老二,西门义瞪着眼前的青年,然后很不可思议地转头面对西门笑。“大哥,我最近耳鸣,没听仔细,你是说,西门家排行老六的义子、你嘴里的小六,我眼里的小眼中钉……不,我是说,他是个女孩家?”

“是的。”西门笑微笑,不慌不忙地接过三弟差点翻倒的茶。“小六是个姑娘家。”

“你验明证身过?”

“义弟,你在胡说什么。姑娘家的身子岂能让人随便看?”

“可是你知道她是女儿身。”

西门笑仍是不慌不忙,露出沉稳的笑来:“因为我是大哥啊。”

“……”这是什么回答?西门义阴沉地看向很久没有见过面的小六。六弟,不,六妹与其他兄弟素来不亲,眼下仔细看,的确有点像离家在外讨生活的那个西门庭。

“你是个女人?”

西门庭很有趣地看着他的反应,笑道:“三哥,在你眼里,我的性别很重要吗?”

“非常重要。请你认真回答我。”

“我的确是女子,没错。”

西门义立刻跳起来,奔向厅口,用极快的速度关上门,瞬间,阳光尽没,厅内显得十分阴暗。

“义弟,你怎么啦?”外头有狮子吗?

“大哥,你知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西门义恶狠狠地瞪了兄长一眼,再瞪着小六。“你们既然藏了这秘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说出口?接下来可别告诉我,连那个头发很漂亮的西门永也是女子!”

“永二弟是男的,这我可以确保。”

“如何确保?”西门义没好气地问,只当是呛他。

没有料到西门笑反而坦言:“因为我曾跟他共浴过。”

话一出口,立刻遭来两粒火辣辣的毒视,西门笑心里有点莫名。幼年永弟洗澡像在洒水,他才不得已押着永弟一块洗,这也错了吗?最近,好像处处都被义弟给瞪视,瞪得他心头好毛啊。

西门庭来回看着两位义兄,只觉好久没有回来,这两位义兄之间的气氛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她试探地问:“六哥,上回你说那聂家老十的流言,不知道结束了没?”

“还没。”西门义代答了:“就算要结束,也得看我允不允。”

换句说,聂拾儿很可怜,可怜到谣言过了七十五天,西门义还很恶毒地延续谣言的生命……西门庭也不气不恼,只觉拾儿真要回南京,他娇贵的面子不知承受不承受得了三哥的毒辣?他喜欢在外头到处闯天下,回来南京找她说得像在承诺什么,让她也觉得非搁在心口不可。

哎啊,她悄悄抚上心口。现在她好像有点期待拾儿回来……她在幸灾乐祸了。

“现在你们打算如何?”西门义很干脆地问,打量着她。“西门家上上下下没人知道你的性别,现在,你们只让我知道,是为了……”

她张口欲言,西门笑抢先说道:“只让你知道,是因为兄弟之中我最信赖你。”面不红气不喘的。

西门庭眼珠一转,转到大哥身上。这个家,似乎暗潮汹涌哪……大哥跟三哥之间好像潜藏着一股暗流,打来打去的。

“最信赖我吗?若真信赖,也不会到掩藏不下去才告诉我。”说归说,语气却缓了下来。

“三哥。”她笑道:“小弟……”

“是小妹。”西门笑坚持:“就算一时改不了口,但你还是要当自己是女孩家。”

她摇摇头,苦笑:“好吧,小妹虽然也二十,但要再性别错乱几年,我自认还骗得过人。只是我不想害了别人……总之,三哥,我回来了。”她摊了摊手,从苦笑转为笑得洒脱。

西门义注视她一会儿,抿了唇,又瞪大哥一眼。差点要脱口:小六真是女的吗?

性子很温和、很自在,也很爽快,就如同大哥曾提过她很随遇而安的,这种性子生在女人家真是太浪费了,可是,现在仔细看她的身形、她的腰、她的脸、她的头发,要说她是男孩子,确实有那么点可惜。老天爷好像有点过份,把一个好好的人卡在男女之间,要她做男还是做女?

“反正回来就好。”他嘴硬,这已是他最好的欢迎了。“现在如何?你年纪不小,是打算成亲还是怎样?”

“我……”心里不期然冒出一个人影。这个知己也未免太常出没了吧?她微笑:“原本,我是打算听大哥的话。他怎么说我怎么做,对我来说,好像都差不多。”

西门义皱眉。“难道你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吗?比方想得到什么、主动去想抢什么回来?”她看起来不像是很乖顺没有个性的人啊。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绽笑:“好像没有。”

“小六的确是如此。”西门笑接口,见西门义瞪他一眼,他只好搬出拿手绝活--露出很沉稳的笑。

“三哥,我刚跟大哥一路走来,我发现隔壁有家民信局。”

“哼,那是我们共同的敌人聂家所开的聂本信局。”

“共同的敌人啊……”她很有趣地笑:“方才我还混进去看了一下。”

“喔,那种事我不屑为之……”顿了下,忍不住急问:“你觉得如何?”

“两间民信局其实都差不多啊,可是在地居民来这儿寄信送货的有限,隔壁却门庭若市,这是为什么呢?”

西门义想到就有气。“没错!到底是为什么?问人才、问经营、问价钱、问信用保证,我们绝没比聂家弱,为什么那群死街坊只往隔壁跑?”

“三哥,我看他们坐阵的,是一名俊朗的白袍青年。”

“那是聂四。”

“原来是聂四公子啊。”她笑:“那咱们坐阵的是你喽?”

“这是当然。想要聂四垮,我不出门还有谁能?”

她笑叹:“三哥,你一定每天都摆着这张脸在信局里走来走去吧?”

一片死寂。

直到西门笑咳了咳,想要说话,才听见西门义很轻柔地问:“小六,我的脸有问题?”

她摇摇头,笑道:“三哥生得好,是众所皆知的。可是,三哥,我记得我离家前,你的脸好像还没这么阴险毒辣,人人一看当然会害怕,不如我来帮忙吧。”

他冷笑:“凭你?你也不过是个信役而已,能撑得了什么大场面?”

厅外有人在敲门。

“谁?”他没好气地叫道。

“义爷,隔壁的聂本信局空无一人哪。”厅门外,信役在报消息。

“哦?”西门义奇怪道:“南京城的百姓打算杜绝跟外头的来往吗?连信也下肯写了?”

“不不,那些人,都跑来咱们信局寄信啦!”

西门义暗讶,连忙开门。果然听见外头喧哗不已,他一头雾水,问:“这儿是被谣传生金子了是不?才一会儿功夫,全跑来了?”见到外头的信役在努努嘴,暗示他这个主人。

他慢慢地转回头,瞧见西门庭在微笑。

“你做了什么?”她还不到那种绝世容颜,可以让众人失神。

“我?”她还是一贯很有趣的笑。“我只是在他们那儿走一圈,然后跟大哥回来这里而已。”

“怎么可能?啊,莫非大哥你在那儿发话说小六是……”

她摇摇头,一头束起的长发也跟着摇动。食指指着自己,说:“我只是笑了一下。”

笑?她的笑有什么稀奇的?正当这么想的当口,就见她慢慢地露齿一笑。

顿时--西门义沉默着,然后指着她,定案:“就由你来负责东西信局了!”


第8章

“舅--子--三--舅--子--”

划破天际的叫声惊动了大街上的男男女女。个个循声看去,就见远处黄沙滚滚,路过之处,人人掩鼻猛咳。

“舅子!你化成灰我也识得!何必拿背对着我?我跟挺之会很伤心的呢!”

挺之?有点耳熟,才这么想的当口,西门义缓缓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大腿被某个陌生男子抱住。

“阁下是……”他勉强算是很有礼貌地问。

那年轻男子细皮嫩肉的,很可怜兮兮地抬头对上他。

“舅子,我是你妹夫拾儿啊。”

“拾……儿?”这名字也有点耳熟。“我不记得我有妹子可以让我当舅老爷,也不记得有个叫拾儿的妹夫,阁下不放手,我就一路拖你进官府!”

“不会吧,挺之没跟你说?”

“我不知道挺之是谁。”

“挺之就是西门庭啊!我是聂拾儿啊,聂家排行老十,今年终于回南京,要向西门家求亲。我多诚心,一回南京不先回老家,就来找舅子攀关系!”

西门义的脸色微微一变,注意到全南京的三姑六婆都挤过来了。

“你就是那个聂拾儿?”

聂拾儿犹不知两家情结,讨好地笑:“我就是那个聂拾儿。舅子,挺之都跟你说了吗?”四周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一脸茫然,不过他被人指点惯了,就当街坊邻居没有见过他这么俊俏的男儿郎好了。

“小六连提都没有提到你。”西门义阴笑:“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硬要闯!聂拾儿,难道你不知道聂家与西门家的关系吗?”

他闻言微讶,试探地问:“是亲家?”

“你我两家皆是男儿身,哪来的亲家?哼!”见他张口欲言,怕他说出小六的性别,西门义抢白:“你分明是在装蒜,在这里随便问一个路人,都知道你我两家的关系!”

“是仇人。”围观的某人很好心地解答。

聂拾儿一脸茫然。“仇人?我家的谁,杀了你家的哪只鸡?还是你家的谁,不小心踢了我家人一脚?”若真有仇,挺之怎会不知?

“你尽管耍嘴皮吧!”西门义一看此人就讨厌,尤其他头上还冠了一个闪闪发亮的“聂”字,分明逼他敌视聂拾儿。“你这个不能人道的男人,别妄想碰我家小六!”

“我……不能人道?”他只是前一阵子常拉肚子而已,还不至于不能人道吧?一见四周百姓猛点头,聂拾儿不由得松手。

三人成虎,何况众口铄金?他抚着发颤的胸口,喃道:“没这么严重吧?我一向洁身自爱……我的第一次是在……南河镇上,易容跟师父去办事,半路上被人见我俊俏,硬生生地拖进妓院里……最后,不得不从窗口跳楼,也不能算第一次啊,咦,原来我一直守身如玉……等等!等等!三舅子,你走这么快我怎么追……耶,这位仁兄,你长得好眼熟啊?我是不是在哪儿看过你?”

“你眼力一向过人,记忆力又好,怎么会不认识我呢?”一身白袍的青年持扇苦笑:“我只不过看这里围观人多,过来瞧瞧,算了,你就当不认识我,我也不知道你是谁吧!”

“四哥!”聂拾儿立刻改抱住他的大腿。“你不要不认我啊!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好不容易才赶回来,至少你得告诉我,到底是哪个混蛋跟西门家结仇的?”

“是我。”

“咦?”

“现在,大概加上了一个你吧。”聂四很好心地说。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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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响起。

“谁?”

“六公子,我送消夜来。”

“消夜?”原本打算上床睡觉的西门庭,又一跃下床,束起头发,拉好衣襟开了门。门外有名家丁拿了一盘桂圆糕,他一对上她的眼,就一直眨一直眨着。

“你在玩什么啊?”她失笑,认出了他是谁。

“你果然厉害!”他连忙将她推进门,紧紧地拴上门闩。“你说你光看我的眼,就知道我是谁,这下我可相信了。”

“……”那种故意耍皮的眼神认不出来,她怕会被他活活掐死。

“哼,挺之,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他不愿以假面面对她,便撕下面具,露出很哀怨的俊秀脸庞。“你没把我的事上呈你兄长吗?”

她微微一愣。“我交朋友也要让大哥他们知道吗?”

聂拾儿闻言,眯眼瞪着她。“你再说一次。什么交朋友?”

“……我们是好友,对吧?”她试探地问。

深呼吸、深呼吸,再吸一次,不然会被气爆。他向她伸出手,她迟疑一会儿,才握住,随即,她整个人都被拉进他的怀里。

“西门庭!是我的表态不够,还是你太蠢?我连本名都告诉你了,难道你还想装傻……”不对,抱起来的感觉不对。他更加用力抱紧她,肚子里的气在刹那间消个一干二净。“挺之,你、你……很柔软哪……”糟,不行。连忙推开她,往后退了几步,眼角忍不住偷觑她。

她还是一身男装,看起来还是一样的优雅,只是胸前好像有点……曲线了。他用力吞了吞口水,把眼睛往上吊,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软玉温香啊……本来还以为她长年被“缠绑”,应该很小,刚才……不能再想、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他怕夜深人静,他会性情大变。

西门庭很有趣地看着他表情三变,笑道:“大哥暗示我,即使我扮男装,也不用太过刻意,南京城的百姓爱怎么传就怎么传,最近天有些热,所以我就……”

“原来如此,你大哥真是贴心啊。”他酸酸地说。

“我发现,每回我一提大哥,你的语气就像吃了腌梅。”

“那当然!”他低喊:“没有一个男人可以容许自己喜欢的女人,嘴里喊着大哥、大哥的!我要嘴里老喊着大嫂大嫂,你酸不酸?酸不酸?”

“……”

聂拾儿瞪着她。“你这是什么表情?”

“耳鸣是西门家人的特性。我……刚才好像也耳鸣了,对不起,聂兄,请你再说一次。”她笑。

再深深吸口气,然后他仰头看着屋顶,正色道:“我的暗示够多了,你真要我说明白吗?挺之,我玩不来那种含情脉脉对看的把戏,也说不出一句甜言蜜语,更不能够像个小男人一样会抱着你的大腿不放。可是,我喜欢你,我要你跟我一块并行。”他缓缓垂下视线,对上她,很专注很含情很用力眨着眼。

“……聂兄,你的意思是……你对我,心动了?”

他闻言,白皙的嫩皮上透着淡晕,努力地吸气:“是。”

她微讶:“可是,一开始我是个男孩啊。”

“在信上的挺之,无关性别,在宫家救我的挺之,的确是个男孩,我不敢说,不论你是男是女,我都会抓住你不放。可是,我很明白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你是男的,我永远当你是知心人;你是女的,放过你,就是我的损失了。”他好像维持不了正经,脸一垮又很哀怨地说:“我都被你看透透了,如果不盯着你,我怕你会四处放话说我杀人不眨眼。你这里有没有火折子?”

他话题转移之快,她也不会措手不及,这世上能追得上他思绪的,大概也只有她了吧。

她在柜里取出了火折子。

聂拾儿笑嘻嘻地,双眸却露了认真。“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有一幅画轴,从家里偷出来的?那是我老爹年轻时候的画像,当年我学易容,喜欢变成别人,看见这张画像,心想倘若有一天能将他脸上的神韵扮得十足,天下间就再也没有难倒我的容貌。”他从怀里掏出那卷有点泛黄的画轴,拉着她走到火盆前蹲下,笑道:“这是我老爹年轻时唯一一张画像。”

点了火折子,从画像四角开始燃起。

她没有看向那画中的男子。他连烧画,都存心把画纸转背,她又何必去追看?

他沉思了会儿,又道:“我家有十二个兄弟,西门家差不多只有我们的一半,你三哥却足够抵着聂家好几人了,我在信上也提过我的十二弟很不成材吧?”

“你把他骂得体无完肤。”

“他现下去书院念书了。他的相貌生得真好,在书院一定遭人觊觎,哈,他活该!听说他在南京迷恋女色,到了书院,只有男人不会有女人。”他哈哈大笑,看了她一眼。“我有个脾气,就是不准任何人欺负我家里人。”

她看着他被火光照着的侧面。明明在笑,但神色坚定无比,像下定决心要去守护某样东西,依她对他的了解,必是他家里有事发生……刹那之间,心口微微颤动。

他用他的方式守护自己最看重的人。

“挺之,我心中将会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不再会去追究解答,但永远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你会在意吗?”

她摇摇头。

“哎啊,你这样子我很麻烦的。”他很委屈:“虽然你很随遇而安,但是,倘若哪天我要在外头招惹女人,娶个三妻四妾,你很随缘地点头,我一定很伤心。”

“……你要娶我?”

他张大眼瞪着她,几乎要贴住她的睑。“我、聂拾儿,要娶你,西门庭,字挺之,当老婆,我这样说得够不够明白?够不够真心?”

她往后退,他又逼近,非要跟她脸贴着脸就是。

“你又没问过我。”

“没道理我对你心动,你却无动于哀。说,现在你看见我的脸,有没有心动的感觉?有没有?有没有?”他耍赖地问。

“……”

他眯起眼,很狰狞地说:“那这样有没有?”语毕,用力吻住她的唇。哎啊,总算被他偷到了。朱唇柔软,像他爱吃的甜食啊……依依不舍,依依不舍,一直咬啊啃的,直到他过瘾,才沙哑问:“你可以回答我了。可你要选择好你的答案,如果还是无动于衷,我就一定要让你心动就是。”

西门庭看着他,依旧是那抹很有趣的笑,只是红唇微肿,看得出他下了狠功夫,把所有的绝学……所有的青涩都用在她身上。

“聂兄……”

“叫我拾儿。还有啊,我知道你脾气很淡,也很随和,可是,你要体认自己是女儿身的事实,你的唇是我独享、你的身子也是我的,以后不准人家随便碰你,你也不发火啊。”他很理直气壮地说。

“聂兄,你想不想谣言成真?”她很有礼地笑道。

让他无法传宗接代吗?他稍稍松了手,干笑:“我只是怕你大哥先把你给嫁了,我得先订下你啊。何况,你我两家恩怨情仇这么深刻,我怕不耍点无赖,你会被你三哥同化。”

“你见过我三哥了?”

“岂止见过?我还回家见四哥,他告诉我两家的仇恨……我只能说,你三哥真是执着啊。”

她笑:“我三哥是个有趣的人。”

“人人在你眼里,都是很有趣。”聂拾儿顿了下,轻声问:“你跟我有些像,喜欢有趣的事,只是性子比我淡然,从不刻意去追求什么。而我,能跟天下人打交道,却不见得会长年热中联系一个我不喜欢的人。挺之,到底是何时开始,你在我心中烙了印呢?”

他一直在试他的底限,他到底能为她付出多少感情,露出多少的真面貌?不是他不愿,而是,连他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卸下所有的面具,让她看见赤裸裸的自己。

“嫁给我,是很有好处的。”他塞了块桂花糕。“帮你吃甜食,去采访有趣的事,我知道你一直以为嫁为人妇,大概就是足不出户,可当我聂拾儿的妻子,是要能跟我一块闯天下的人,哦哦,我看你露出兴味来了。”心里真是有点悲痛,她到底喜不喜欢他这个人啊?

“听起来很有趣。”

“我知道你喜欢有趣的事。”他咕哝,然后很可怜兮兮地抱住她,再很巧妙地滚到床上去。“挺之,既然两家容不下咱们,咱俩就远走高飞,永远不回南京!”

“没这么严重吧?”

“非常严重!我才刚回聂家,你三哥就差人来说,从今天开始,聂拾儿绝不准进东西信局一步,否则别怪他打断我的狗腿。”

她哧地笑了出来。

他痴痴看着她,看个过瘾,就不会三更半夜满脑子都是她。

“挺之,我不在意你扮男还是扮女,但此时此刻,你放下头发让我瞧一眼,好不好?”

明眸瞅着他半晌,才扯下束环,一头又滑又细的青丝披散在丝被之上。

聂拾儿轻轻撩起她的发丝,唇畔含笑,然后吻着她的头发,由发尾到脸颊,最后封住她的檀口。

他的吻又细又密,温柔似水,不同于方才的霸道胡闹。

这也是他其中的一面吗?

“挺之,你的手在哪儿?”他沙哑地问,不住地吻着她的唇。

她双手摊着,不知该放在何处。

“你该主动点,环住我的腰才对。”

是这样吗?

不等她回应,他自动自发地拉过她的手,环住他的腰。他窃笑,然后又开始不正经起来。

“挺之,不如你吃点亏,现下我们叫来你三哥,让他看看是你霸王硬上弓,于是我不得不入赘西门家,我真的不介意啊!”

“……”她无言以对,最后只得道:“你什么时候要走啊?”

“哇,你要赶我?我冒着被打断腿的危险,私会情人,竟然遭你驱赶?不成!我再吻一下、再吻一下。”非吻得她体温上升,意乱情迷不可……

唇舌交缠,他一定要吻够本。再一下、再一下……意乱情迷的好像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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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挺之?”温和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她回过身,瞧见一名白袍青年,这青年正是当日她在聂本信局里看过的聂四。

“聂四公子。”她微微颔首,笑着,将马交给另一名信役。

“这几日你要出门送信?”

“是啊。”她注意到对方暗自打量着自己,低头一看,一身暗红的男装。

“拾儿要我告诉你,他约你幽会,就在前头寺庙里。”

“寺庙?”拾儿看起来不像是会拜佛的人啊。

聂四微笑:“他说,西门义是那种绝不会踏进庙里的人。要幽会,这种地点最好。”

幽会?他说得多暧昧。西门庭只得笑道:“多谢四公子。”

“不必谢,反正你一离开东西信局,我那里也有点生意赚。”聂四打趣道。

这人,虽不如拾儿有趣,但令人如沭春风。

“对了--”聂四叫住她,仿彿在谈不经意的事。“昨儿个他回家,很仔细地盘问聂家兄弟们的生辰八字。他说他要送一份大礼,挺之姑娘可有听说?”

她摇头笑道:“我这倒没听说过。”

“是吗……”聂四沉吟:“他这人说胡闹很胡闹,说城府深沉也很深沉,要论掩饰功夫,他一流,没人能完全看穿他在想什么。”静默了一会儿,又道:“从头到尾,他暗自记下的,只有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那一定是他对这兄弟特别讨厌,强迫自己硬记下来的。”她也打趣道。

聂四注视她一会儿,笑道:“你说得有理。他的确对我家小弟没什么好话。”

告别了聂四,她吩咐民信局里的信役几句,便往寺庙走去。

好奇心会害死一个人,她对聂家有什么秘密,倒不是很有兴趣。尤其拾儿一向喜欢把小事闹大,他会选择隐瞒,通常表示这个秘密过大,再玩下去会死人。

才跨进寺庙,忽然有人把她拉进怀里,熟悉的气息让她深深觉得,这人简直是无赖到了极点,连光天化日之下都--她轻轻噫了一声,用力推开聂拾儿,瞧见寺庙里正在上香的百姓都像是庙中的神像,完全僵住不动。

“嘿!”聂拾儿露出白牙儿,一手拉着她,对着庙内大喊:“各位街坊邻居,我跟挺之的情况想必大伙都很清楚,我跟她,就像是一对快被拆散的鸳鸯,恶人是谁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不过我还是强调一下,就是那个没心没肝没肺的西门义,请大伙见了他千万不要怨恨,只要为拾儿我说说好话,我聂拾儿就感激不尽!”他拉着她,一鼓作气跑进庙里,从僵硬不动的庙祝手里自动自发拿过三炷香,分给她,再拉着她一块跪下,对着神像喊道:“我聂拾儿,与她西门庭,同在南京城出生,两人有情有爱,情爱无价,偏被聂家跟西门家之间的仇恨给阻扰,再这样下去,只怕我跟挺之永远也没有结合的一天。神佛老爷爷啊,您一定要放亮照子,帮助咱们这对苦命夫妻啊!”他很哀怨地说。

“结……结合?”在旁的庙祝很难以启口,可是好奇心实在忍不住,遂小声地问:“聂公子……请问,你是实还是虚?”

聂拾儿很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如果你愿意当说客,那我跟挺之的洞房花烛夜,欢迎你来参观。”

庙祝禁口了。两个大男人要成亲,他去当说客,被人指点的会是他。

西门庭微微一笑:“你一点也不介意吗?”

“介意什么?”聂拾儿扬眉,明白她所言为何。“我可不想强迫你换上女装,你爱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就算当了我老婆,我一样答案。旁人怎么看都与我无关。对了,庙祝,你说今儿个谁比较俊俏?”聂拾儿可是精心装扮后才来赴约的。

西门庭闻言,看了他一眼。果然人如其名,他爱美的执念比起一般男子还要严重,连她都要比。

“挺之,有没有心动的感觉啊?”

她笑:“心动……”见他惊喜,她又道:“我还在想呢。”

他立刻垮下脸,哼声:“你早心动了,只是瞒着我而已。”

“是这样吗?”她很有趣地问。

他很理直气壮:“当然!你虽然很随和,可是绝不随便,要不你早就被人吃了。你肯让我碰、让我亲、让我抱,让我独享你的亲亲青丝,就是你不小心心动,可又小器到不愿意告诉我,要吃定我对你的情意。”

庙里,抽气声此起彼落。

西门庭真服了他的无赖劲。他非得把他俩的事闹得天翻地覆,逼三哥到无法抵抗的地步吗?

“怎样?我说得有没有理?”他的大脸又快贴上她的脸。

她的腰微微后弯,很轻声说:“好像有点道理。”

“这就是啦!想我聂拾儿乃人中之龙,所到之地,众人失色。你要说看不上我,我还当你是骗子呢。来,快多说几句。”

“多说几句?”她扬眉,见这张脸随时要完全贴上她的,真怕他在众目睽睽下玩疯了头。

“说你有多心仪我,好让街坊邻居感动我们的坚情,去说服你三哥,不然我怕我们会像梁山伯与祝英台,就这样给活活拆散了,我可不要陪你殉情,死后的世界可不见得有趣……我又闻到你身上的香味了,你到底何时才要给我你大哥送的香料?”

“我……尽快。”见他像小狗一样竟然闻着她的脸,最后闻着她的嘴。她的腰往后弯得更离谱了。“聂兄,你想干嘛?”光天化日之下,他绝对做得出任何事。

“挺之,从昨晚我就很想说了……”他追着她的脸,轻声道,不打算让旁人偷听。“你说话时,连呼出来的气都是香的,可尝起来是甜的。”

“……”

“挺之,你在脸红吗?”他很好奇地问。她肤色如蜂蜜水,脸一转晕,虽不是白里透红,但也十分好看,而且让人垂涎欲滴啊。

“没有。”她嘴硬。

他再逼近,黑发垂到她睑上。“真的没有?”

“聂兄,如果你让我有呼吸的空间,我可以送你一样东西,跟我身上的香味差不多,也许你会喜欢。”

他双目一亮,连忙拉起她,伸手讨物。

她略嫌狼狈,发丝凌乱地垂在颊面,看他一眼,从腰间掏出一物塞给他,以拯救自己免于公开出糗的地步。天,她的腰痛得会站不起来吧。

“香包?”他嗅了嗅,嗅了老半天,才咧嘴笑:“果然跟你身上的味道很像啊,不知道我挂在身上,会不会跟你一样呢?”

“一样,一样的。”

他挂上后,立刻又贴在她身上,很高兴地问:“你闻闻看,闻闻看,是不是很香?”

“……”她无言以对。

是她失策,她无力地苦笑。他的厚脸皮,绝对是天性,不是做假,以前她还当他有敏锐的思绪,是她误会是她搞错,所以--

“很香,真的,很香比我还香。”打小到大,从来没有跟恶势力低头的她,终于有了第一次的经验。

“真的吗?那我还想尝尝你嘴里的香气……”

“……”双颊微热,还是无言以对。

WWWWWWWWWWWWWWWWW

出了寺庙,聂拾儿原要拉她在大街上逛上一圈,最好闹得人尽皆知。忽然眯眼,瞧见那个从眼前走过的人。

“聂兄,你的眼里充满仇恨啊。”她的视线跟着他跑,落在了一名青年的背影。“是方果生……终于回来了吗?我刚回来时,他正好离开南京一阵,三哥对他赞不绝口,你是打哪儿跟他认识的?”

聂拾儿深深吸口气,拍拍她的肩,笑道:“咱们的幽会晚点再续,我先去会故友。”语毕,像一阵风,迅速地追上去。

那方果生也有点功夫底子,一觉有人在后头追,他回头一看,看见一个很眼熟的人。

“哎哟,这不是小果吗?你忘了我、忘了我吗?太过份了,我在师父的淫威下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吗--”

那方果生闻言,再一见聂拾儿皮皮的笑,他浑身发颤,连看一眼都不想再看下去,转身提脚就跑。

“别这样嘛!我可爱的小护卫,你这样我会伤心一百天,家里每个护卫都这么乖巧,就你这么皮,想要逃离我的掌下,我很没面子的耶--”

“放过我吧!放过我吧!十爷,我受不了你成天玩我,我要逃亡才能有明天啊--”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会好好疼你的,小果,你干嘛见了我就跑?你跑得过我吗--”

“十爷饶命啊--”

两人的声音愈来愈远。西门庭注意到聂拾儿就像猫逗老鼠,始终跟方果生保持一定的距离,在后头放话--

这人,连自己人也要闹。

她颇感好笑,正要转身先回信局的同时,瞧见眼前有一名女子正目不转睛地注视自己。

“就是她吗?”

“正是。”熟悉的男人声音,连带扯痛她左肩已愈的疤痕。她慢慢地往女子身边看去。

那男子,正是宫万秋。

她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何时走近的,随即,眼前一黑,顿失知觉。


第9章

“万秋,你说的就是她?她真是个女人?”宫丽清问。

宫万秋迟疑了下,看着怀里男女皆宜的长相,沉声道:“南京城居民口耳相传,聂拾儿公然喊她的兄长为舅子,放话要娶西门庭回去当老婆。若是断袖之癖,必然不会这么明目张胆。”

宫丽清微微眯眼,注视着他怀里的西门庭。

“她有什么好?”

聂拾儿又有什么好?宫万秋心想,却知这话万万不能说出口。

忽然间,他注意到附近人群渐散,而且散得极其不自然。远处滚滚黄沙,一直线地卷了过来。

黄沙之中像有个人在奔跑--

“是聂拾儿!”

“放开挺之!”跑得太快,脚步及时煞住,后头的方果生立刻撞上他的背。聂拾儿连动也没有动。

“你早就知道我们潜伏在此?”

“不知道。”聂拾儿嘿笑了两声,道:“人家是人怕出名猪怕肥,我是巴不得天下都知道我的一举一动。你大概不知道现下南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话题是我跟挺之吧?多亏街坊邻居,你一动手,我在千里外也能知道。”面色一正:“请你放开她!”

“聂拾儿,你宁愿选择一个不男不女的人,而瞧不起我吗?”宫丽清怒声道。

世上有一种人是根本有理说不通的。聂拾儿很感头痛,但依旧平静道:“宫小姐,我跟你说过,我要的不是你,但绝不是瞧不起你。你压根追不上我的速度,你只想绑住我,即使你能与我并行,但,我对你仍是毫无感觉,就算有朝一日我瞧见你跟宫万秋共躺一床,我也只会看看就算,你懂吗?”大概是不懂了,不然也不会一路追上来。

他就不知道自己的相貌好到可以处处有桃花,对牛弹琴真是命苦啊。

宫丽清闻言,怒斥:“你把我跟万秋并提?”未觉身后男子的脸微沉。她使劲甩动鞭子,道:“宫家的宗旨是得不到的就要毁掉!聂拾儿,我对你一片真心,你竟然如此践踏,那就不要怪我无情了。你的功夫也不过是三脚猫,我要毁掉你,轻而易举。”

“小姐何必动手?”宫万秋冷声道,让她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他的脸色罩着寒霜,双臂突然一松,怀里的西门庭立刻跌落。

黑影疾快一闪,方果生犹如灵巧的猿猴矮窜过去,及时抱住西门庭,叫道:“毫发无伤。爷,您心爱的人毫发无伤,是不是可以放果生一条生路?”

聂拾儿暗地狠瞪他一眼。这小子,讨了功劳又故意恶整他,分明要宫丽清听见那句“心爱的人”,再起波涛。

“小姐,你也不必花力气教训这小子。”宫万秋平板地说:“当日他在宫府,受你百般注意时,我在他的三餐里下了慢性毒药。”

毒药?甫清醒的西门庭闻言,心里一惊。

方果生立刻捣住她的嘴,小声说:“六少,不,六小姐,你也知坏人通常很长命,咱们十爷就是典型的长命人,他要早死,我甘愿将全部家当送给那个害死他的人。”暗暗称奇,宫万秋那一掌打在普通姑娘身上,必定要昏个好几天,西门庭倒像是没事人,立刻坐起。西门家的人,果然个个都能跟聂家人媲美啊。

“万秋,为什么你要下毒?”

宫万秋撇过脸。

聂拾儿好心地说:“宫小姐,你的眼睛是看在哪儿呢?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没什么作为,功夫又三脚猫,最多也不过是脸皮比宫兄好看点,但论真心,你在我眼里连粒沙子都不如,在他心里你却比皇帝老子还神圣。”

“住口,由得你胡言乱语!”宫万秋恼羞成怒。

聂拾儿摊了摊手,眼角瞄到西门庭目不转睛地注视他,他展颜向她抛了个媚眼。

“万秋,你还没有说清楚,你对他下了什么毒?”

宫万秋冷哼:“不过是老爷珍藏的毒药而已。被下药者,外表与一般人无异,唯一的征兆是腹痛如绞,毒性在他体内积下数月方能真正生效,让他在风寒中死亡,连仵作也认不出他真正的死因。”

西门庭闻言,心骇莫名。与他相处的那段日子里,他的确常跑茅厕啊,原来那时他早已中毒……她暗恼,心底有抹着急。

“把解药拿来!”宫丽清叫道。

“解药不在我身上。小姐,你不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吗?”他抿唇,眸里一阵寒意。“此人家中有兄长高官,处处为难舅爷,在商场上也是宫家敌手,你执意要聂拾儿,只会让老爷为难。何况,你的性子我很了解,愈是得不到的,你愈想得到,得到之后又弃之不理,你对他,心头只有新鲜感,没有爱。”

聂拾儿用力点头,咕哝:“这人才真是了解你,偷偷注意你很久了啊。”

“住口!”长鞭一甩,划破了他娇贵的颊面。

他连动也没有动。

“聂拾儿,你当真不改变心意?”

“我的心里有人了。”

“就是她?”宫丽清眼角一看,看见西门庭坐在地上,长鞭一挥,鞭尾卷向西门庭。

“小心!”方果生可没那个胆去接鞭,连忙推开西门庭。所幸西门庭长年在外走动,没有功夫,但也练就眼明手快,见鞭打来,她连忙就地滚开。

滚开的同时,她看见黑影一闪,聂拾儿竟挡在她身前徒手抓住鞭尾。

“你真要护她了?”

“我不护着她,天底下还有谁值得我护呢?”顿觉两道炙热视线烧着他的背。

宫丽清冷笑:“好,我就看看凭你这个三脚猫功夫,能护她多久?你要能赢得了我,我从此不纠缠!”当日能把他抓回去,靠的正是自己的功夫。

“这可是你说的,宫小姐。君子一言既出?”聂拾儿一笑,松了长鞭。

“驷马难追!”宫丽清出招,两人立刻缠斗起来。

“小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人悄悄移到西门庭身后蹲下,小声地问。

她回头一看,低喊:“三哥!”

“动不动就跟人打架,哼,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不管走到哪儿,人人都抓着我问,聂家老十是不是真的要讨你当老婆?是要当老婆,还是要当相公?”想来就一肚子气。

西门庭苦笑,眼珠悄悄转向打斗中的两人。她不懂武功,但看起来拾儿似乎有点弱……

“满弱的。”另一个温和的声音插入:“西门三爷,我瞧挺之姑娘无心回你,不如由我来代答。我家拾儿是男子,你家挺之是女孩,谁当相公,谁当老婆不是很清楚吗?”

西门义缓缓转过脸,看见宿世仇敌也很优闲地蹲在一旁。

“这不是聂四爷吗?你家弟弟在打架,快被人打死了,怎么还不去帮忙?”

“西门三爷,难道你不知前几年我还躺在病床上,哪来的体力跟人打?大武。”聂四轻喊身边的护卫大武。“你看,谁会赢?”

连看都不必看也知道答案。“四爷,不是十爷。”

聂四叹了口气:“我记得你的徒弟是拾儿的师父,怎么你的徒孙这么三脚猫?”

“四爷,这纯是个人的根基好不好的问题,不关我的事。”大武密切注意场中央,忽然间聂拾儿被踢飞出来,整个人要跌到西门庭身上时,大武疾喊:“下头是西门六少!”

硬生生的,他在半空中翻了一圈,整个身子跌摊在她身边那个很不幸的西门义身上。

“好惨哪,我全身骨头快散了……”聂拾儿呻吟。

“聂兄,你的脸受伤了。”她叫。

“我以后破相破定了,再也没法跟你比美了。”呜,真惨。

“十爷,需要我动手吗?”大武平静地问。

若说平日要贪懒,他一定跑第一;但此刻如果不亲自解决,只怕后祸不断--聂拾儿用力叹了口气,俐落地跃起身,双臂多处被鞭痕所伤。

他很哀怨地对上西门庭微恼的眸瞳,心里呐喊:快心疼吧!快心疼吧!快心疼吧!念久了就会成真,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也是刚成为他座右铭的名句。

“一点点而已。”她答。

“什么?”聂拾儿见聂四跟大武撇开脸,仿彿很引以为耻,而西门义冷笑两声。

“你说出来了。”她的唇微勾,视线落在他颊上的鞭痕,血流不止。她站起来,以干净袖尾小心拂去他的斑斑血迹,用疑似很平静的声音说:“我会心疼,但只有一点点而已。”

聂拾儿双目一亮,差点一鼓作气飞上天。看,他多容易满足啊!今日一点点,明天就溢出来了。

“聂拾儿!”宫丽清怒喊。

“我来啦!我来啦!”充满精力向前冲。

“……他一点也不像去送死。”反像是跟人挤市场,一马当先。西门义从没见过这种人。

“三哥,他人就是这样的,嘻皮笑脸,可是人品极好。”西门庭苦笑,专注地看他的身影在长鞭里穿梭,一不小心被打到,她的眼就微微缩了起来。

大武在旁观战,补充:“十爷不是练武奇才,不过要卯起来,宫家小姐不见得是对手。”声音微微放软:“功夫高,不见得一定叫高手;真正的高手,是懂得去守护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十爷一向能闪就闪,不跟女子交手,这次恐怕是对方踩到他的禁地了。”

禁地--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西门庭。她苦笑:“我明白,我很明白的。”

聂拾儿不知打哪来的神力,竟不顾鞭子击中他的腰际,趁机擒拿住宫丽清的纤纤手腕,翻手一扳,毫不怜香惜玉地嘿笑:“认输了没?认输了没?再不认输,这只手以后只能拿碗筷了哦。”

“住手!”宫万秋一见此状,立刻要出手相助。

聂四点头,大武飞身出去,沉声道:“公开比武,必有胜负,你要加入,就得承受后果。”

宫万秋一见他,暗叫不妙。

“胜负已分,宫家一定要守承诺才好。”聂四慢吞吞地站起,道:“这是我家十弟的事,自然由他自己来处理。但如今,他打赢了,宫家理应放手,他的脸也破相了,从此不再是一个翩翩郎君,拾儿已配不上宫小姐……不过……”视线落在宫万秋的睑上,放沉声音道:“我兄长身为五府都督兼封爵位,与皇上身边红人章大人、统帅雷大人等交好;我九弟在江湖上与新封江湖盟主闻人庄的庄主也有过命交情,宫兄,它日若有需要,我可以为宫家引见啊。”

明为客气,实为威胁,宫万秋不会听不懂。只是没有料到聂家人已暗自将宫家的一切摸个熟透--

“放开我!”宫丽清硬声道。聂拾儿立刻放开她,跳离三步远。

“万秋,我们走!”她冷看聂拾儿一眼,咬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宫丽清不会不遵守。”只是没有料到聂拾儿竟能打伤自己。当日他被她所擒拿,他是根本闲来无聊在玩她,还是基于不伤女子的原则?

“我知道。”聂拾儿笑嘻嘻:“不然我何必花力气跟你打?”

“原来,我在你心里还有那么点信用。”顿了下:“我回去之后,会跟爹拿解药,如果我记得的话。”

“多谢宫小姐。”他笑着拱拳。一见宫丽清跟宫万秋离去,身子突然一软,很虚弱地倒在西门庭的怀里。“我……毒发了……”

她闻言,大惊失色,连忙抱住他,说道:“你等着,我三哥有医馆,我背你过去找大夫。”

“我怕来不及,刚才是我在硬撑……”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头很无力地的倒在她的胸前。“挺之,在我临死前,我想问你,你到底对我心动了没?”

“心动了!心动了!我对你早就心动了!”她顺口急答。

“真的?”他绽出虚弱的微笑:“你知不知道我很喜欢你,你却只对我心动?我常想……我喜欢你的程度远胜于你喜欢我,我好遗憾啊……”

“如果你给我时间,将来我一定超过你的。”

“空口无凭啊……咳咳,挺之,你愿不愿意公开表示?”

“公开表示?”

“比方当众对天发誓,即使你三哥再阻止,你也会跟我私奔;要不,你亲我一下,我一直念念不忘你身上的香气……咳咳……”

“……”西门庭一向冷静过人。方才被他中毒的事实给骇着,后来一听他毒发,一股恐惧立刻爬上心头。

她很清楚聂拾儿在她心里绝对占有很大的重量,但是,为什么听着他的“遗言”,她开始冷静下来了?

因为……

“舅子,你愿不愿意看在我垂死的份上,答允我跟挺之比翼双双飞?”

“太假了。”西门义很干脆地说。

西门庭闭上眼。是的,因为太假了。

“十爷,你的脸很红,眼睛很有神,而且你老装咳,那是受风寒,不是中毒。”大武很好心地提醒。

聂四叹口气:“挺之姑娘,家门不幸。以后这兄弟就交给你负责了。”

“喂喂,我中毒是事实啊……”

“昨天你才告诉我,你上个月找老六去了。”聂四一字不漏地说出来。“我还以为你找老六去叙旧,原来找他去解毒了。”

聂拾儿闻言,干笑地偷窥西门庭。“我健忘、健忘。”他身子一向好,哪有猛拉肚子的可能?当他在近一个月内拉了二十次左右,他就知道有问题了。

跟挺之分手,最重要就是去找六哥,看看自己是不是中了毒。他只是想,有毒解毒,没毒保身嘛,这也不行?

“挺之,我不是有心耍你啊。”他很赖皮地翻抱住她的大腿。“我是要做戏给舅子看嘛,我怕他太狠,真的拆散咱们,那我一定出家当和尚。”

“那你去当和尚吧。”西门义嗤道:“休想我把小六送到聂家去。”刻意不看西门庭,他怕会心软。

“西门三爷,话可不是这么说。”聂四温和道:“咱们之间应该早就消弭仇恨了。大武过来,让三爷看看当日你为笑大爷所受的伤。”

“是。”大武掀起外衣,露出腰间那道疤。

“这伤让大武有好几天都无法起身。想想,若是笑大爷承受了,势必也跟大武一样,非躺个好几天不可。”

西门义闻言咬牙,心知他说得的确没错。西门家确实欠了一份人情……

很不情愿地瞪着聂拾儿,最后有点放软:“其实也不是不可能。”

“舅子!”聂拾儿很热情地叫道。

“如果你愿意帮我整垮聂本信局的话。”

“啊?”

“要娶小六,就要有是西门家人的决心,而西门家在生意上是不择手段的。就这么个简单的办法,你何时整垮聂本信局,就何时娶小六。”

“没问题!”聂拾儿毫不顾手足情份,忙拍着胸脯保证。

聂四叹了口气,摇摇头。

“还有,我一直很想知道……”

“舅子尽管问,妹婿一定极尽所能的答。”聂拾儿眉开眼笑。

“那日,聂四说你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很想知道啊。虽说探人隐私是不对的,但是,我得确保你没有任何的隐疾。”

聂拾儿张口欲言,又摇摇头。

“这简单。”聂四直接问西门庭道:“挺之姑娘,请问你心仪何人?”

话题突然转开,让众人一脸莫名。

聂拾儿捣着脸惨叫,埋进她的肩窝。

“聂拾儿。”她很爽快答道。

“聂什么?”

“……”她唇畔勾笑,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拍了拍拾儿的肩,用很轻的声音,只让聂四与西门义听见:“聂洵美。”

聂四微笑:“一个小小的‘美’字他也要计较二十来年。挺之姑娘,在拾儿把本名告诉你时,就是他认定你是他妻子的时候了。以后,你很辛苦了。”

西门庭闻言,露出很有兴趣的笑颜来。

“我知道。”


尾声

南京城。

东西信局--

“来哟,俊男让你等着看,美女就……两家都没有!所以来东西信局最值得!寄信送货便宜又保险,不像隔壁那家聂本信局,看看,他们的马又老又驼,一天走不了几里路,咦,这位仁兄,我过来接你,麻烦你到咱们信局去寄信嘛!”衣色很明亮的青年活蹦乱跳地跳到聂本信局,当着已经很麻木的伙计面前,亲自把客人拉进东西信局。

“客人一只,奉茶!咦咦,又有人跑错家了--”绕过门多麻烦,这次索性翻过墙,直接挡住寄货的客人。“请往左走,聂本信局暂停一天。”

“……十爷,我是这儿的员工。”那人道。

“啧,早说嘛。”聂拾儿摸摸戴着金环的耳朵,挥了挥手。“你去做事吧。”

“十爷,好歹你也是聂家人,没必要为西门家拉客吧。”身为聂家之仆,他实在感到很丢脸。

“你懂什么?我这是有预谋的。”

“预谋?”南京城里,还有谁不知他投靠了西门家?

“我是为了化解两家的仇恨!”聂拾儿理直气壮地说。

化解?不如说是聂本信局倒闭了,十爷就有美人抱了吧?

“等等,等等,聂本信局快倒了,不保险,客人请跟我来。”聂拾儿很巧妙地阻挡客人进来,直接引路带往东西信局。一看西门笑在跟他的挺之说话,立刻跳上前。

“大舅子,你闲来无事逛信局啊,要不要我带你走走啊?”哼,帮凶!

西门笑微微一笑,道:“妹婿,我只是来找小六说几句话。”

“妹婿……”聂拾儿心花怒放,笑嘻嘻道:“大舅子,西门家里我看你最顺眼,不知道你有什么贵事呢?”

西门笑见他嘻皮笑脸,与小六的个性真是南辕北彻。他摇摇头:“让小六跟你提吧,我还得回府呢。”

“哦哦,挺之,莫非是舅子发现我们深夜幽会?”

西门庭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很期待让他发现?”

“唔……”要真说出肯定的答案,他怕会没好下场。

“三哥最近不来信局,我呢,要去送信了。”

聂拾儿看向马匹。“去送信,用着了这么大的包袱吗?”

“你要一块来吗?大哥说,是有人托信送往松竹书院,不希望咱们转信,这一来一回至少要两、三个月。”

他立刻举手。“我去我去!”两、三个月跟她独处啊……糟,口水快流出来了。“等等,松竹书院很耳熟啊……这不是八哥讲学的地方吗?莫非……”啊啊,四哥,你是好人哪!真的太好太好了!

她见状,笑道:“请不要胡思乱想,聂兄,你四哥只是不希望聂本信局就此倒闭,想把你差开罢了。”

“为了兄弟的幸福,倒一间信局算什么?”他脑袋转啊转的,脱口:“回程时,不如顺便去你提过的小镇。”最好就此拐她私奔,不再回南京城。

“我提过?”

“是啊,不就是在你的信里提到满山满谷的野姜花,以天为被,以野姜花为床,我们就在上头……”见到她一脸兴味,他连忙住口。

“我记得,这好像是我写给你的第一封信提到的。”

“喔,是吗?”聂拾儿哼声笑:“我就说,挺之,你的信我都背得滚瓜烂熟嘛。对了,我去拿几件衣物,马上出发,免得教西门义给发现,我的美梦就碎了。”语毕,蹦蹦跳跳地跑进屋子里,完全当做没事样。

她目送,然后失笑:“原来赵兄说得没有错,他真的会害臊呢。”连耳根子都红了。

这,就是聂拾儿啊。


《全书完》


回首忆当年--大哥真辛苦

西门庭六岁--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西门家的人了。”沉稳的少年摸着她的头,笑道:“你说你没有过去,那我帮你取个名字……嗯,我希望西门家的孩子都能抬头挺胸……从今以后你就叫挺,西门挺好了。”

“西门挺?”她低头看看自己还没有发育的平胸。抬头挺胸啊……好像有点难耶……

“怎么?不喜欢这名字吗?”

“不会,我都可以。”

少年见他这个新来的六弟个性很随和,暗暗松了口气。自从义爹去世,由他成为一家之主后,每天要管的事简直让他头昏脑胀,连读书学武都不够时间。

老二永弟像条火爆小辣椒,成天爆来爆去,就怕他爆到小恩弟;老三义弟不会为他招惹麻烦,但义弟一见老二就酸,最近还用很奇怪的眼神看他,看得他毛毛的;老么恩弟是西门老爷唯一的亲生儿子,几次濒死,每每吓得他魂都要飞了,就怕西门家的香烟断绝在人间。

看来看去,还是老六好……思及此,真想抱抱这乖孩子。

“你去看看恩弟吧,我还有点事,待会儿过去。”

她点头,走进那间密不透风的屋子里。

她很清楚自己会被西门家收养的原因,既不是为培养她成材、也不是见她讨喜,她是无所谓啦,一个孤儿能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生活,还能拥有兄弟,那也算是修来的福份。

走到床缘,瞧见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在熟睡中。他双颊凹陷晕红,像在发高烧,连仅站在床边的她都能感受到强烈的热度。

她摸了摸他的额面。“好烫呢……”他小小的脸蛋充满痛苦,像连睡梦中也不安稳。

她迟疑了会,想起曾看过一幕爹娘安抚儿子的景象,于是用力抱起他,将他的脸押进自己很平的前胸。

“乖……乖,别作恶梦,我给你抱抱。”她很用力地摇晃着,没有注意到小男孩的双手吃力地挣扎,最后无力地摊下。

“六弟,你在做什么?”少年一进屋见状,大吃一惊,连忙冲上前把她拨开,抱回西门恩,颤抖地采其鼻息。“还好、还好……”要是就这么早夭,他一定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六弟,你想闷死他吗?”他微斥。

西门庭坦白道:“我瞧他痛苦得紧,所以学娘亲抱抱他。”

“学娘抱他……”少年颇感无力。“你只是个小孩,也不是个女的,哪儿来的……那个嗯……女人的东西?你这样抱他,他只会闷死。”他说着说着,连脸都红了。

“喔……”西门庭又低头看看自己的前胸。

“算了算了,至少你没像永弟,把恩弟摔得头破血流……”可怜的恩弟啊,连他这个大哥都要怀疑恩弟是不是受了谁的诅咒,每来一个义兄就濒死一次……呜……义爹,我对不起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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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弟,你已在你义爹面前上过香,我也把你介绍给家中成员了,从此刻开始,你跟西门家犹如一体。你放心,没有人会赶你走的。”少年笑着,推开了府内一扇房门。“喏,以后这里就是西门老六的房,你爱在里头翻天覆地都成,不过你得先洗个澡,热水在里头已经备着了。”

“谢谢大哥。”

西门笑闻言,心里还是直对这个六弟有好感。西门家的义子多是孤儿出身,多少遭遇了一些心酸事,进而养成一些冷僻的性子,但挺弟不同,观察他一阵,发现这孩子随遇而安,遇见新奇的事虽感兴趣,却不过份追究;规规矩矩却不死板,凡事恰好适中,即使得知被西门家收养,是为了西门恩,而非培养他成材,他仍面带微笑地接受,不大吵大闹。

也许是他太早评断,但,他真的要说,西门义子里,挺弟大概是最不用他担心的一个了。

“快去洗澡吧。”西门笑拿着风灯离去。

西门挺打量了房内,看见屏风后头有澡盆。这是头一遭她看见澡盆,水还是温的呢……略带好奇地摸着木盆一会儿,才脱下衣物,跳着进澡盆。

门“卡”的一声,被打开了。

“对了,我忘了把新衣带过来。你刚来,还来不及制新衣,我拿三弟的衣服……”走到屏风后,正要继续说,忽地住口。

挺弟的身子很纤细,才六岁,就能从他小小的身子预知他将来也胖不到哪儿去。

他很想笑着要挺弟多添几碗饭才能吃胖,但好像哪儿不对劲……

他迟疑了下,把衣物摆在屏风后。

“挺弟,你要不要我帮你刷背……”话又顿住,觉得这种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好像有点淫魔的味道。

“不用了。”西门挺微笑:“大哥,你做你自己的事就好,我自个儿来。”

“你这小孩真会照顾自己,不过偶尔跟大哥撒撒娇也不错啊。”

“撒娇?”

“是啊。”即使好像觉得怪怪的,西门笑仍不放弃跟兄弟拉近关系的机会,索性在澡盆旁坐了下来。

“大哥都跟谁撒娇?”

“哈哈,我都十几岁了,还跟谁撒娇呢?”西门笑注意到被水淋湿的小脸很清秀,不禁暗忖西门家的义子们个个眉清目秀,只是挺弟的眉清目秀好像又有点不同……

皮肤拥有孩子的细腻,眼睛大大的,小嘴像小小姑娘似的小菱嘴……思绪中断了一下,目光瞟到挺弟曝于水面上的小胸膛……

真的有不对劲的地方……

“大哥,麻烦你把衣服拿来,我要起来了。”

“好……”见她起身的刹那,脑里中断的思绪忽然有个异想天开的想法,让他脱口大喊:“慢!”

西门挺停住不动。

西门笑哈哈笑了两声。“这好像是我的多虑了,这两天我没睡好的缘故吧,可是……”他小心翼翼地锁住那张太过清秀的小脸,不敢往下瞟。“挺弟……我记得,你好像没有跟我说过,你是男是女吧?”

“好像吧。”

“那……我也不是怀疑你,只是,这种事还是得让你自个儿说出口才好,你是男的吧?”他的口气很随和,随和到像在谈天气。

“女的。”

“咚”的一声,西门笑直接平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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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月光的夜晚,西门家的老六房门紧闭,里头只有微弱的烛光照在西门笑的半侧面,显得十分的……阴险狡猾。

“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叫西门挺。挺字对一个女孩家太难听……叫婷,不,这简直是昭告大家你的性别,亭亭玉立也不好,不如,单名一个庭宇。你叫西门庭……字挺之,我会告诉他们,你名字笔划不好,我帮你改了。”

“大哥,我不必走吗?”

“你一个小小女孩家,能到哪去?再回头当孤儿吗?”西门笑不忍也不愿。流落街头的苦头他不是没尝过。

“可是,你不是说,西门家不收义女的吗?”

“……小六,你一点也不害怕吗?”

西门庭好奇问:“怕什么?”

这孩子年纪小小,当真什么都看得开……这算是件好事吗?西门笑当机立断,直接对着她,道:“你已上过香,拜过义爹了,就是西门家的人。只是……你是个女孩家,诸多不便,虽说西门家里恩弟是唯一的血脉,但多少不搭亲的远亲都在虎视眈眈地注意咱们,看我会捅什么乱子,他们好名正言顺地接掌西门家,届时恩弟不知会被他们欺负成什么模样……小六,你就忍着点,你是女儿身的秘密就我知道,别再让旁人知情,连其他兄弟都不要让他们知道,等将来你再大一点,等我掌握西门家实权,我会还你女儿身,还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好不好?”

“好啊。”

西门笑见她如此爽快,不由得担心她到底懂不懂他的话?她才六岁啊,未来还有这么长,往后的每一天他都得担心受怕的……老天爷到底要怎么整他才过瘾?才以为来了听话的乖孩子,哪料这孩子将会是他最大的负累。

“你真的懂吗?以后不准跟其他人共睡一床,不准在外头脱衣物,不准与人共澡,不准打扮,不准学女儿家该有的一切,也不准跟其他人太要好,不准在兄弟间太突出,也不准太差到引人注意。甚至,如果我没掌握实权,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法恢复女儿身。”天,听起来连他自己都觉得很过份。

“我懂啊。”她笑道:“只要有饭吃,我不在意的。”

西门笑注视她良久,本要摸她的头,后来又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只好道:“你懂就好。”秘密在身,他只会缚脚缚脚,可是他愿意赌了,谁教他俩有缘做兄妹?“还有……今天的事你就忘了吧。”

“忘什么?”她好奇问。

“就是……唔……我不小心看到你的……嗯……”他的脸庞火红,暗幸烛光不强,掩去他的尴尬。

“我会忘了。”她懂事地说。

西门笑暗松了口气。也许未来不如他所想像的麻烦,只要他俩能保守秘密,一切都会很顺利地度渡过--

西门庭见他紧张兮兮的,很有趣地露齿一笑。

刹那之间,西门笑只觉眼前强光倍增,差点戳瞎了他一双眼睛。

然后,他又昏倒了--

她的秘密根本保不住吧?她根本就像是个……一笑就成桃花精的小丫头,将来谁会不注意她?

西门老爹你在天之灵到底看见了没?当年为什么要先收养他?当大哥真的好辛苦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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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的玉珠来了吗?那可算是大姑娘,能嫁人了呢。”并边洗衣的大婶们互聊。

什么东西来了会变成大姑娘?蹑手蹑脚地躲在墙后,耳朵拉得长长的,一句话也不能漏掉。

“是啊,她痛得三天下不了床,还是我煮了碗甜水让她喝,她才舒服些。”

会痛得三天下不了床?小六最近看起来很正常啊。往前偷偷跨一步,仔细听分明。

“痛一痛也就过去了,要不然将来怎么生小孩?”

原来跟生小孩有关?这一定要听。干脆潜伏到井边去好了,忽然有人喊:“大哥,你在做什么?”

西门笑回头,瞧见那个一直用毛毛眼神看着自己的义弟。他立刻露出沉稳的笑:“没什么,我瞧大婶们怎么洗衣服而已。”不能心虚不能心虚,他是大哥,要有兄长的风范。

西门义打量他,问道:“大哥,你瞧这有什么用?要洗衣自然有下人会去洗,你有点可疑呢!”

“可疑?”西门笑无辜地反问:“我有什么可疑?”

西门义眯起眼。“最近,你老盯着老六瞧呢。他是有什么三头六臂,值得你每天三餐瞧着不放?”

糟了,被发现!刹那间,千百个理由闪过脑中,西门笑脸色不变,嘴里说道:“义弟,我对兄弟们一向一视同仁,你只注意到我老盯着小六,怎么就没有注意到我也瞧着永弟呢?”

“哦?”语气不以为然的。

“当然,我也常瞧你啊,只是你没发现而已。”

“……”语气缓了下来,西门义道:“大哥,你最近是没事干吗?瞧着自己的兄弟做什么?”

“我是在感慨啊,当年你们来时都是毛头小子,才到我的腰际,如今个个都长大成人,如果我没记错,小六今年也十四了吧?”唉,再四年,就要女大十八变,他怕她变到人家一眼就看穿她的性别,呜。

见西门义又起怀疑,西门笑不动声色地离开井边。这义弟真的太太会怀疑人了,而且通常怀疑得很正确啊。

“义弟,你找我做什么?”

“不是我找你,是据说西门老爹的远房舅舅的表弟的……天知道接下来还有哪几串粽子跟着,反正他们来找西门当家的,我想又是来分钱的吧。”

闻言,西门笑颇感头痛。“又来了吗……”

“是啊,从大哥少年到现在都二十好几了,他们每年都来,还不死心呢。”

西门笑连连叹气,又回头看那远远的井边。他要烦恼的事真不少啊……

“大哥,你喜欢井边大婶?”西门义冒出这句。

“什么?”他骇了一跳。

“我瞧你一直回头张望啊。你都二十多了,还没个意中人,虽说凡事以恩弟为重,可你不可能没有心仪之人,搞不好你是属于那种‘愿坐金交椅’的男人呢。”

“……我对大婶没兴趣。”西门笑强调,不知自己在这里跟义弟扯些什么,最后改口:“只是我方才听她们聊起件事,心里觉得好奇而已。”

西门义看他一眼。“大哥很少有好奇的事。”

言下之意就是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引起西门笑的好奇心。相处这么多年,西门笑又岂会不知他这个义弟的心思,暗叹口气,很坦白地说:“我听见她们提到,有个姑娘来了,以后可以生小孩了。”

“啊?”

“你也觉得不懂吧?”唉,有个同伴真不错。

“是癸水来了吧。”

刹那间,沉稳高大的身躯被定住。

西门义回头,讶道:“大哥,你怎么啦?”整个人像石化一样。

“义弟……你竟然能知道这么神秘的事,真是见多识广啊……”莫非义弟他也是女扮男装?天,有一个小六就够,可不要全天下女扮男装的兄弟全窝在西门家,他会受不了哪!

西门义轻嗤一声,很轻蔑地瞄他一眼。“大哥,你随便抓一个男人也知道这种小事,就你一向少根筋,从没注意……咦,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注意起这种事来?”

因为小六长大了啊……他日日烦恼、夜夜烦恼,连读书练武都担心,多想找个人分担肩上重担啊……忽然间,他瞪着西门义。义弟头脑好,懂的事绝对不比他少,如果小六的秘密能与他分担,想必自己也可以先松半口气吧……

“大哥?”

不不不,秘密说出去就不是秘密了。他跟小六约定好,岂能打破?再者,将来小六的性别若真泄露,就让他一个人负责,别再连累义弟了吧……

西门义充满怀疑地:“大哥,你的脸色很有鬼哦。”

“义弟,我有事想请教你……”

“请教我?”有什么大哥需要用到“请教”两个字?

“对,也快中午了,不如这样吧,咱们兄弟也好久没有聊个过瘾了,不如就找个小店好好地吃一顿吧。”

“咦……”西门义不及回神,整个人已被西门笑强硬拖着走。每回有“远亲”来,大哥必定严阵以待,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啦……不过他跟大哥的确是很久没有“单独”地聊个彻底了,思及此,年轻的脸庞不由得微热。

“走吧走吧,慢了一步可没好位子了。”

“大哥,你要跟我聊什么呢?”有点期待了。

“嗯,咱们要聊很多,好比说,癸水是什么?女人的肚兜有没有办法弄到?或者你知道的姑娘家的心理大多是怎么想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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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鬼祟的人影无声无息地守在房门口,一连低唤几声。

未久,睡眼惺忪的少年来开门,一见门口的男子,立刻清醒过来。“大哥,你差点吓死我了。”一身黑衣黑裤黑靴,还特地站在阴影处,她差点以为是睡前看的鬼怪小说里的鬼现身了。

“你一点也不像被吓着了,哎,才十四岁哪……”他叹气。老是很淡然的模样,他很怕她永远就这样什么事也无所谓啊。

“大哥,你找我有事?”

他食指放在嘴巴,左右张望。“小声点,远亲的远亲还没走,我看没有十天半个月他们是不肯走的。”

“喔……”西门庭忍了个呵欠:“那大哥你是要进来,还是在门口说话?”

“我是要问你,你想不想擦个澡?”话说完,就看见她的双眸微亮,西门笑暗喜她还有执着的事,低声说:“我知道你忍了很多天,我现在就把热水取来。”

她正要问他一个人怎么做,眼前已空无一人。

她搔搔头,定回房内时,脚步声又传来,一回头,瞪大了眼。

“大哥,你的速度好快啊……”简直像鬼影,现在真不是她作梦吗?

“愈快愈好,省得被发现。”他的动作真的很快,没一下就倒完了热水,拉过屏风。“我在外头替你看着。”

“大哥……谢谢你了。”不知该何言以对。她不是感动,只是觉得大哥真辛苦,而且近年愈来愈像她的娘了……大哥才二十多岁啊。

西门笑守在门口的阴暗处,不停地张望,听见里头衣物脱落的声音。他并无任何的感觉,只知身为兄长,一定得处处尽力,好比--

“小六,你也十四了吧……我认识一个大婶啊,她最爱谈女儿家的事,你要不要陪她谈谈?”他实在说不出口女孩家该注意的事。

事实上,小六个子稍嫌高瘦,长手长脚的,扮起少年来简直没有人会怀疑她是女孩家。

可坦白说,那是因为她自幼扮男,行为举止上多少有点男孩气;要扮女的,他家的小六绝不输人啊。

“大哥,我去跟一个大婶谈这种事做什么?”

“……”失败,换一招。“小六,最近你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的地方?”

“我很好啊。”

她很好,他可头痛了。“那、那……你想不想要一个……一个……”“肚兜”两个字有这么难以启齿吗?

爹啊,为什么您要早死,把全副重担交给我?我要顾恩弟、要顾二弟顾三弟顾四弟顾五弟,还要顾六……六妹啊!

当年他是不是做错了?可是如果不这样,他如何保全恩弟、保全小六,保住整个西门家?

再这样下去,他怕小六真会变成男孩啊。

下定决心开门见山跟她谈,至少让她明白男女是有别的。

“大哥,我想再过几个月,离家闯闯。”门内传来清楚的决定。

“什么?”

“大哥,永二哥早就离家去闯了,四哥也是,我离家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当然!你明知你是……你是……”

“大哥,我想去驿站或民信局做事。”

“去那种地方……”岂不是要四处跑?她是女的!女的啊!

“是啊,整天看恩弟老是病着,我也良心不安。当初大哥收我当义弟,不就是希望能帮恩弟一把?他跟我年纪差不多,却成天躺在病床上。去驿站,多少达官贵人会仗着权势送信送货回家乡,我可以私查里头有没有药方或者特别的药材;若去民信局,多半会有各地稀奇古怪的药方;再者,当了信役,可以四处跑,说不定就在哪里的镇上或村落,有恩弟救命的药方。大哥这多划算,寻遍千山万里,却不必花家里的一分一毫。”

是挺有道理的……不不,怎么会有道理?她是个女的,要她混在一群男人里,那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何况,我想出去走走,大哥,我还记得第一次你从外地捎信回来,每人一封,那时我只觉不必与大哥面对面,竟也能‘听’到大哥的唠叨,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有趣吗……他还记得第一次捎信回家,她才十岁,原来在这么久以前,她就惦在心里了。

小六平常很随遇而安,少有能特别引起她执念的事,方才听她口吻,的确流露出了点兴味……

忽地,有人伸起懒腰走进内院,西门笑暗惊,不小心踢到门板,那人立刻抬头往这里看来。

“谁?”

“……是义弟?”

“大哥?”西门义一见西门笑从阴影中现身,讶道:“三更半夜大哥你不睡着,待在……老六的房前做什么?”

“没有。”西门笑沉稳地笑。

“没有才有鬼呢。”西门义跳上廊栏,看见他双手敛后,更加起疑心。“你身后藏什么?”

“没有、没有。对了--”西门笑忽然喊:“义弟,你别老抓着我啊!”

“大哥,你声音这么大做什么?”

“我最近受了点风寒……咳咳……”

“你当我是白痴儿吗?”猝不及防的,西门义忽然推开门。

西门笑大惊失色,连忙抱住西门义的腰,要阻止他进去。不料义弟的身子太过往前倾,他重心不稳,跟着踉跄跌了进去,手中的秘密同时飞了上去,倒挂在屏风上。

西门义瞪着那东西,然后缓缓地转向西门笑。后者只能干笑以对。

在屏风后的西门庭慢慢走出来,衣衫有些凌乱,但还算包得紧紧的,她边系着腰带边往上看,看见一个很陌生的东西。

“大哥,你的啊?”她问,踮脚取下了东西,然后摊开来打量。“很像是肚兜耶。”

“你知道这是什么?”西门笑讶道。他好不容易硬着头皮买了一件回家,就是想教她,年纪到了该懂的还是要懂。

“知道啊。”她绽出有趣的笑:“前年我有一阵子默书默晚了,天天过午后才去厨房用饭。厨房的姐姐们都在聊胭脂水粉或者是哪家的衣物好,我常听。大哥,你要有需要,我还能建议你去哪家买呢。”

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是白操心了。“小六,你当真什么都听见了?”

“是啊。”她笑:“她们当我是不懂事的孩子。还提到每个月她们都有不便的日子,我好奇问了,她们笑得挺暧昧的,跟我提个大概。去年我好像有跟恩弟聊过,他说得可仔细呢。”

“恩弟?他长年躺在病床上,怎会懂这些?”西门笑难以置信。

“我说的。”西门义很干脆地说。

“义弟?你跟恩弟提这个做什么?”

“咱们天南地北聊啊,男孩子迟早会对姑娘家有兴趣,跟他聊聊也不行?何况,不管是哪个兄弟,一有机会都跟恩弟聊得乱七八糟,不然哪天他痊愈了,不懂花花世界怎么办?要不,大哥,你平常都跟恩弟聊什么?”

“……”只聊他的病会好会好。他果然失职了。

“喏,大哥,还你。”西门庭笑道,塞进他的手里。“送这给心仪的姑娘好像太大胆了点,不过她收到,一定能明白你的心意的。”

“不,我不是……”见小六又露出那种害死人的桃花笑。她的未来怎么办?他要去祠堂静静才行。

“大哥,我想跟你聊聊。”西门义说道。

“我……”不太好吧,西门笑头皮一阵发麻,最近义弟愈变愈老奸,虽说是为了西门家,不得不变成商人本色,但是,他还是很怕义弟毛毛的眼神啊。

“晚安,大哥、三哥。”她笑道。

“等等,小六--”试图露出身为大哥很沉稳的笑,却发现这两人少根筋,完全无视于他身为大哥的威严。

西门庭微笑着挥挥手,目送他俩后,才关上房,伸个懒腰上床睡觉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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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月后,西门府外--

“小六,你只身在外,诸多不变,一定要多加照顾自己。如果不习惯,就回来吧。”西门笑殷殷嘱咐着。

西门庭一翻上马,身形优雅而俐落,完全看不出女孩家的影子。

“好,大哥,等我稳下来,一定第一个捎信给你。”毫不留恋,策马离去。

西门笑注视许久,才叹了口气,一转身,讶道:“义弟,你要上哪儿?”

“我要去探探敌情。”

“敌情?”

“听说聂家的‘封澐书肆’出了一本《孽世镜》,卖得甚好,我要去看看到底有多好?大哥,你不必等我吃饭了。”

“……我的兄弟们真是很积极啊……我去找恩弟聊聊好了。”每离开一个兄弟,他心里就怅然所失,明知各有前程,但总是有点遗憾。尤其是小六……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恢复女装?才有慧眼男子情钟于她?

唉,他的头还是很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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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后,远方--

“快快快!有没有人?有没有人?十一郎,我把信放在这里,银子也放在这里,我还加了一封诅咒信,谁敢拿了银子不寄信,就受我一辈子的诅咒吧!”聂拾儿双掌合十,求神拜佛。“老天爷,拜托你一定要让这封信确实送到南京聂家,三哥他们再不来救人,我怕我跟十一郎死在央师父的手下!呜,我要打扮得美美的,吃得好、穿得暖,不要再被她欺压了……”

“你快点!”猫儿眼的十一郎担任把风。远处响起咚咚咚的声音,两人倏然一惊,连忙狂奔离开官道上。

拜托,老天,他在这里的日子真的很无聊啊,谁来救救他--

“师父,咱们等你好久啦!”聂拾儿立刻换上笑容,对着远处用力挥着手,就怕师父看不见。

“谄媚。”十一郎咕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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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杨柳信局--

西门庭抱着一堆信进屋整理,一封看起来很破旧的信掉落。她捡起,注意到收信人是“快来救救我”!

她一愣,瞥到这封信写着寄出的地址,却没有写要送到哪儿。

信件很破旧,破旧到连她都可以看出里头厚厚的一叠纸。她迟疑了会儿,抽出来读着,没一会儿,她失笑。

“这人,真有趣,还诅咒人呢,不写地址怎么帮你送?”

同时,远方突然有人跳起来,喊:“糟,我好像忘了写老家地址!天亡我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