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16

目非: 雪融化后是春天 21-35

21

语声下楼,一眼就看到陈剑,在心绪不安地抽烟。
这两个男人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就是烟抽得多了,都有一烂肺。
听到脚步,陈剑猛地抬头,眼睛里闪出一种迷乱,随即是愤怒。
将烟头掷到垃圾筒,他猛地上前拉过她,说:你,你在他屋里干什么?嘴唇有些颤。
语声甩他的手,听到自己清冷冷的回答:还能做什么。
她看到他的手扬起,要打她吗?
可是他猛地抱紧了她,几乎是悲哀地说:语声,我一直在找你,你家里,同学、同事我都打电话问过了,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能这么忍心。
语声知道陈剑在找她,一直,从未放弃。父亲给她电话总是一遍遍说,就告诉陈剑吧,他找你,很急。他离婚了,你为什么不能,纵然有不对的,改了就行了。有次,父亲终于忍不住给了他她手机号,他打来她没接,而后坚决地换了号。她决绝地想忘,忘掉他的痕迹。她以为忘了。但是,如此煞费苦心到底说明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面对他,她依然还需要用尽全力去破坏。
她推他,说:干什么动手动脚,我们没关系了,请你不要再找我。顿一顿,又说,没有我你不活得挺好?刚才,我看到你跟史大小姐在一起了,抛下妻子,投入豪门,很像你的风格。找我干嘛呀,除了做你绊脚石,给不了你任何好处。语气里居然钻出点酸溜溜的味道,这好像违背了她的本意。
你,刚也在酒会?跟冯至鸣一起?你什么时候到京的?你宁愿先见他也不愿见我?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十恶不赦?
语声低下头。风刮得她头发蓬乱,裙子外只套了件开司米线衫,她有点冷,尽管在他的怀抱中,但因为抗拒,怀抱坚硬如石头。
他大约也意识了。说:上车吧。
她也就进了,总比被他抱着好。
在车里,她发呆,突然想,冯至鸣,他此刻在做什么。心里又啪的一声,画框碎裂了。她的心扎得疼起来。
车子沿着二环开起来。
她醒了醒神,说:去建国饭店。我住那里。
他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很害怕他将她弄到他那里。害怕什么,她也并不知道。
我离婚了。过会,他说。
我知道。你做得过分了。
方圆的一切我都归还了,甚至更多。
她需要的不是这个。
可是感情,你明知我给了谁。
语声又沉默了。
他说:嫁给我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追究。
你以为行吗?破镜从来不能重圆。我们彼此都背叛了。时间之后,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人。
心没有背叛就可以。语声,你还爱我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这两年,除了工作,我就在找你,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你。还记得当年我的车祸,我那时意识到你对我的重要超乎我的想象,我不能没有你。车祸后,看到你,知道我的心情吗,就像什么宝贝失而复得。我抱着你,告诉自己,不能让她溜了,无论如何要重新赢回你,我决定不再拖。既然横竖都要伤害,那么我选择提前伤害。
失去才知道珍惜,在手心里的时候却轻贱,这样的情感我不要。语声强硬地说。愣愣望着窗外,心却未尝不在动。他们的感情,并不是她三言两语所能概括。
对不起。他说。
不用。她回。
车子忽然拐上了三环。
她忙说:麻烦你送我回去。我明天就离开北京了。
他说不会让你走。
她说我已经离开这里,忘记一切了。包括你。我不再爱你。
他笑一笑,说:我没期望你会说爱我。你的性格我还不明白。伤我吧。好歹能让你伤一伤。
她没有办法。看连成一片的灿灿灯光。
他一个人的房子,是个复式,很大。
他说:还可以吗?两个小孩可以住下?
她说,跟别人生吧。
他说,就你。孩子的妈。
她有些惘然。
他说你过来。拉她到卧室,那里有一桢她和他的合影,她靠在他怀里,笑得很灿烂。她眼睛突然有点湿。在蒙蒙的湿雾中,她忽然看出了几分哀悼的意味。经过那么多事,她再也不会灿烂如昨日。
你看。他打开一个抽屉,里面都是她送给他的各种不值钱的小玩意,一个古怪的火柴盒,一块嶙峋的卵石,一枚银戒指,几颗玻璃球……
他保存着。他保存着所有的记忆,可是为什么忍心去破碎它。
她仰起头,无奈地笑,说:想软化我的心吗?可是不可能。我的心足够硬。
他说是吗,让我看看。
突拉她入怀。唇触着她的发,呢喃说,语声,我想你,我每天想你。现在,只有我们,我们回到过去,好吗?
她僵硬着。
他低下头要吻她时,她忽然说:
你是想跟我做吗?如果跟我做,就是你千方百计拉我到这里的目的,那么我同意。你知道感情我们没有了。
他身体吃惊似地凝住了,旋即松开她,说:语声,你知不知道这话很伤人。这么多年,从来没勉强你,我知道我勉强,你也不会怎样,但是,我从没想勉强你,我那时想,我一点委屈都不想给你,我要你按自己的心愿活。所以,我一直忍。身体,不错,我很渴望,因为爱你。但是,如果没有心,那我也不必要。怎样的身体我要不到,我要的是拥有语声心的那个身体。是语声。我的语声。你知道我根本忍受不了你跟冯至鸣在一起,想都不敢想,可是,我对不起你在先,怎样的惩罚我都接受,可是你真的,宁愿跟他在一起,宁愿他,也不愿我碰你。你真的,真的对我没有感情了吗?
他忽然很难过。
她看着他,同样很难过。往事横亘其中。抛不下,要不得,没有比这更痛苦的。
他定了下神,说:时候不早,你休息吧。明天我送你走。
说着,出去。她呆呆地。
过会,他给她一件他的棉衬衣,说:卫生间就在旁边。想吃点什么吗?我给你做一点。
她的确有些饿,晚上没吃什么,倒是伤了很多神。也不愿看他沮丧,说:给我下点面条。
他点了下头。
她洗过澡,穿了他的衣服,恍惚想以前,在爱之巢,她经常穿他的衣服。他的衣服里有烟草味,干烈的,有点呛,跟冯至鸣的清淡不一样。
转而又想起冯至鸣,这个夜晚,他怎么度过,他是不是一定觉得她和陈剑会重续前缘。
他做了面。
她吃。说:你不吃一点。
他说吃不下。也不饿。
她就吃。说:手艺仍旧不错。给史大小姐做过吗?
他没说话。
她索性也说开。
听说史正雄很器重你。不考虑?史若吟总比文语声漂亮。有了史家的帮助,你想做什么不成。
你能不能吃饭的时候不说话。
不能。史若吟爱你吗?被她爱上总是挺麻烦的。以后,不会像方圆那样好对付。不过,陈剑是谁,也不是像姓冯的那样好对付。
你闭嘴。
说到你痛处了。你能说你对史家的财产一点不动心?不动心,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搭理史若吟。你跟她出双入对,摆明了有想法。骗别人骗不了我。
他忽然拽她的手,拖她出来,很强悍地说:是啊,你看得真清楚,跟我8年,你真的很了解我,一个卑鄙无耻,凶狠狡诈,无恶不作的家伙,是不是!就不顾她反抗地吻上去。吻得霸道无比。
她推。推不掉。但也没多久,他主动放开了她,凄凉说:语声,我在你心里越来越像个魔鬼是吗?
别过头。突然地萧索。仿佛一下子苍老。
她很不忍,他对她从来是掏心窝子的好。哪怕伤害她了。
他又回过头,说:你大概真不爱我了,吻你的时候我感觉不出热度。算了,语声。你想怎样怎样,离开我也行,爱别人也行,我没办法了,就算我欠你的,再也还不起。
他眼角蒙蒙地湿。
又别过头,大踏步进入其中一间房,将自己关住。
她想她真不爱他吗?如果不爱,为什么要花那么大力气去撕裂;如果爱,又怎么爱得起。心里茫然无比,看着那紧闭的门,也毛糙糙的难过。
一夜无眠。一早,他送她去饭店。
默哀一般的沉静。
快到的时候,他说:真的要走了?
她吸一下鼻,说,真的。在另一个城市,我祝福你。每天我都会关注你的消息。你每成功一步,我就会告诉自己,咳,这么厉害的小子可是文语声以前的男朋友。
他点点头,无限伤感,然后说:语声,好好过,一定要找一个好好对你的人。至少要像我一样,会为你做饭,给你盖被子,给你买零食,每天给你很多电话提醒你不要丢三落四。
语声死命地点头,眼泪却还是出来了。
默默地吸。
他也在流。
明明还有爱。却无可如何。
她抽纸巾,给他擦。他吻了她的手。
她又擦自己。上面有他的眼泪,是热的。陈剑绝对不是坏人。陈剑是她爱过的人。她会记他一辈子,在心里。她想。于是笑。就像很对得起他。
告别的时候,他送给她一个戒指。说给她买的。想求婚来着。用不着,让她留个纪念。
她带了试了试,在早晨璀璨的光线下,钻面闪闪的,却刺疼了她。
很好看。她说。我有空就戴。戴的时候想起陈剑。
他惘然的笑,眼光在她脸上一点点摩挲。终于,点头,说:小丫头,一定要幸福。谁欺负你,告诉我。不快乐,来找我。陈剑永远属于语声。
语声眦着牙,想停住泪意,却又哭了。只能匆忙地跑进饭店。
没有走成功。刘总说,既然来了,就呆个把天走。
没别的事,她陪他游山玩水。
不愉快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日,在郊区的一个宾馆下榻。晚间,陪刘总游了会泳。而后各自休息。
她睡得早,渐入梦境时,忽然听得敲门声。
挣扎了一会,她去开门。刘总站在门口,推门就进来。脸上是腻腻的笑,说:语声,一直很喜欢你。回去后,你就升任我的助理。薪资不会低。我会对你好。我们……说着就扑过来抱她。语声连忙躲,说不行。刘总,你自重。
怎么不行。他却像跟她玩捉迷藏似的,又追赶她。情形很乱,屋子又小。她真被他扑到了。在他动手动脚时,她狠狠踹了他一脚,他嗷地叫了声,手一松,她趁势跑了出去。
穿着睡衣。在宾馆的园子里踯躅。冷得不行,却又不敢回去。
踌躇了几下,去服务台借电话打。
打给谁呢?她犹豫又犹豫。第一个浮起来的人她迅速灭掉了,因为愧疚。然后试着拨了秦心的号。
秦心听得她声音,一下嚷嚷起来:你这家伙还记得我啊,都以为你与我们恩断义绝了呢?
体谅我嘛。我也没办法。别生气了啊。语声哄。又说,帮个忙,我现在昌平,你来一趟好不好,我这地打不到车。大略把自己受骚扰之事说了说。
现在?秦心叫,这么晚,打车去郊区很危险的。
借一辆吗?老罗有车。
我想想办法。
那我等你。
放下电话,语声就坐在大堂等。心里乱糟糟的,就这样抛了这份工作走了?合适么?可不这样,怎么去面对他?她做不到坦然自若,即便厚颜跟回去了,恐怕以后那小鞋也够她穿的……
风从开着的大门堂而皇之地游进来,然后一头扎进她单薄的睡衣,与她肌肤来个贴身拥抱。冷得刺骨。她哆嗦了一下,只有抱紧自己再抱紧自己。
等了差不多有一万年,秦心还未到。她焦躁起来,准备到门口张望。
刚步出门,整个人彻底呆住。真是活见鬼了。迎着她走过来的人,居然是冯至鸣。身姿洒落,表情倨傲。神智再怎么恍惚也不可能看走眼。他,他,怎么来这个地方?下意识想躲,已经躲闪不及,她不得不装点出傻笑,话却一句说不出。
他靠她近些,眯着眼不屑地打量她,仿佛她来自外太空,片刻后才翕动嘴,说:哪个房间?
什么?
那个混帐住哪个房间。
你,你是来……
说啊。他似乎怒气冲冲。
哦,我住802,帮我取一下行李。你不要多事。
话还未交代完,他已直接向电梯迈去。
她愣一下,追过去。电梯门已合上。坐了旁边一辆上。刚出电梯门,就听一声惨叫,她连忙奔过去,在刘总的房间,刘总已被击倒在地,正哎哟哟叫唤,眼睛发乌,鼻子哒哒流血。冯至鸣似未解恨,一拳又要上去,语声赶忙拦住他,说:你干什么,谁让你打人了。然后上去扶刘总,说:对不起,我没让他打你。他性子比较躁,你多多包涵。又拿了纸巾给他擦血。
冯至鸣上去就扯了她手中的纸,拽起她就走。
她说你发神经啊。
他只顾拉她,到她房间,猛地甩手,她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膝盖撞得生疼。
她说:你,疯了么?
他说:是疯了。眼睛里似还有火气,噌噌燃烧。
她不语,揉着膝站起来,说:你请回吧。
他说:怎么,我来了你很失望?
她不理他。他继续说:干什么假惺惺地不找陈剑?
她忍无可忍,吼,神经病,你管不着。
这时秦心来电话,说:冯大公子到了没,语声,一时借不到车就想……还没完,语声就朝她吼,我不认你这个朋友,谁都可以找怎么偏就找了这个王八蛋。啪,挂电话。
他嘴角突然展出了一丝笑,说:骂得好。
你给我滚。她说。
他说很抱歉,我从没学过滚,除非你示范一遍。上去拿她的行李箱。
她说:干什么?
他另手揽住她,说:走了。不会还留恋那老家伙。
她推开他的手。
他拉住她胳膊。很紧。又是强盗一样。
她说:放开啊,我还有东西没收拾。
最后还是愤愤地跟了他走。
进了车。彼此没有言语。听外面淅沥桫椤响,原来下起小雨。雨声柔和,渐渐平息了两人的郁躁之气。
过会,语声说:你为什么打人。
他说:心里不爽,正愁没地发泄。
她愣了愣,说:对不起。上次。
他哼了下。目光很冷。
她知道他最不爱听这类话。可是别的她说不出。他们之间有什么?
车子驶在进城的高速上。开得很快。车灯将前路照亮,雨丝在昏沉的灯光中无头苍蝇一样飞。就像她现在,不过一只无头苍蝇。他要他们走到哪里去?语声,你要你们走到哪里去。你要你走到哪里去?头都痛了,却一筹莫展。
半小时后,进了四环,雨已经收敛。城市的灯光亮起来,在漆黑的夜里,有种过滤后的安静。
经过一片林子,大约是个公园。语声说:停一下好么?冯至鸣,我有话对你说。
什么?
车里太局促,我们到外面说。
靠边停。两人下车来。
果然是个公园,只是门关着,他们进不去。便在围墙下站着。天空翻滚着浓云,又被风吹散,有点水墨画的效果。脚下踩的是石板路,被雨浸润,在路灯的照射下,散着透亮的光。
他说:抽烟可以吗?她说:请便。
他点烟,吸,吐,连贯优雅,烟雾袅娜,慢慢散于黑暗中。
什么事?说。他声音很冷漠。
她没看他,对着剥落的围墙,说:还记得广州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你说,我只想我们的身体做朋友,不要心。冯至鸣,我此刻答应你。
你的意思是你只出卖身体?
你别说那么难听。她涨红脸。
他说:哪有那什么还要贞节牌坊的。
她扭头走。
他拉住她,近距离地看她,眼睛似笑非笑,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悲郁。看得人发紧。她不由垂下头。他说:你那意思就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无论怎样,你的心是埋葬了。
她想说我不是很清楚,只是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会更好。在感情给不起时,我不想你伤害。她没说出来。
他忽然木然点头,说:我真的很悲哀。但是接受了。那么,我们彼此都不要心。只是身体。
只是身体。她轻轻的跟了句,听上去却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他掐掉烟,找了垃圾筒扔掉,而后上车。她踌躇了几步,也上。说:随便找家旅馆给我停下。
他开车。一阵后说:我邀请我身体的朋友到我家作客。并不邀请你。
她说:几日?
你管那么多干嘛,他们愿意处几日几日。
她撇了撇嘴,还是笑了,说:挺煞有介事的,不就是留我吗?我是我身体的主人。也好,我两年未到北京了,也想见见朋友,那我呆个三日。
3日太少,一个礼拜吧。
4日。
6日。
5日。
成交。
他们相视笑了。第一次,她看到他和她一样笑得清明。没有云翳。
可实际上,他们心上的阴翳是那么深,那么深。


22

车到他寓所附近,她忽然说:那什么,周围有没有便利店?
你要买什么?他瞥她一眼。
她看他,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圈,无辜说:那个,我,我,那个,你应该明白嘛。
他说我又不是你肚里蛔虫,怎么应该明白。说完却即刻明白了,默不作声将车倒了出去。
不久后,找到一家便利超市。她笑盈盈地下去,有意无意对他作了个鬼脸,仿佛讥笑他诡计破产。
足足抽掉了一支烟,她才姗姗出来。拎了两大袋东西,他不知道除了卫生用品,她还都买了些啥。
上车后,她开了一袋酸奶,说:我有点饿,还有就是我经常会饿,所以给自己储备点粮食,我知道你那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你不知道,我睡觉前要不吃点东西睡不着。开始吸酸奶。吸的时候还边看他脸色。
他说看什么。
她仿佛抑制不住欢喜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很倒霉?
他说:你好像很高兴?
她说,高兴呀,高兴得不得了,我想它大概也很高兴,一听说要入住冯大公子家,就忍不住提前一周来见世面了。嘿嘿。说着说着,又乐了。哧溜溜吸酸奶。
他说,欢迎之至。你的朋友,无论什么我都欢迎。
好啊。她说,我希望它呆长一点。
我也这么想,个把月要嫌短呢,就长年住下。你用什么牌子,我可以储存一仓库。
她一口酸奶快喷出来,说:冯至鸣,要我死啊,你怎么这么恶毒。
到屋里。她环顾一圈,赔笑说:冯至鸣,让我睡地上吧。你这地板看着特舒服,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哦不,第二次到你这来时,就想在地板上撒个野,这原木看着跟刚砍下似的,睡上去一定会觉得宛如置身大森林。我要靠近窗户这一块,晚上还能看看月亮。怎么样,划给我吧。
他说:哦不,森林里野兽比较多,梦游的时候一不留神把你踩死。
她说:这里只有一头,我小心点好了。又狡黠地翻眼珠子,说:你知道,我现在没有利用价值。
他露出邪笑,说:我未必要追求终极价值。
她的脸腾地红了,咬牙切齿了一阵,将她的一堆宝贝零食转移到床头柜上,说:我晚上吃东西,你别以为是老鼠,还有不许你跟我抢。
他说,咳,难道陈剑还跟你抢垃圾食品。
她不理他,转过身去码零食,一层一层,却码得心不在焉。
陈剑给她买过形形色色的零食,自己却从不好吃,但有次她给他一个果冻,他吸溜到嘴中,忽然觉得又很好吃又好玩,就坐着把一袋“徐福记”全吃光,他说,小时候吃过的唯一零食就是炒西瓜子,因为籽太小,他从来就只是囫囵嚼一嚼。看一个大男人小孩一样快乐地吸果冻,她心里划出了一种近似于疼惜的感觉。此后,她会把她所有爱吃的东西让他尝,可他只是对果冻情有独钟。有次生日她给他个超级大果冻,他说,要跟别人说女朋友的生日礼物是果冻,别人会笑死的。但是我喜欢。每个人都会特定的喜欢一样东西,一种口味,一个人。你是那个符合我口味的果冻——而后拥过她,说:就这样被我吃掉。啪,留给她一记甜蜜的吻。
冯至鸣看她恍惚,轻敲了她一记毛栗,说:别以为我看不到你脑里想什么,从现在开始,把与我无关的人、事统统过滤掉。
她呆呆说哦。蹲下来,收拾行李,一阵后,才反应过来,摸着自己的脑壳,说:你干什么打我,敲脑袋容易笨。小时候我爸都不敢敲我脑袋。
他说:你反正都处在笨的范畴,很笨跟一般笨在我看来没什么区别。
她垂下头,没跟他计较。
其实他倒希望她跟他计较,踢他一脚也行,这个样子反而证明她还处在零食和陈剑的某种错综记忆中,便陡然有些不悦。四仰八叉躺一边怔怔看她理衣物。
她拿了衣服,说:挂哪里?
他努了努衣柜。
她打开,里面全是琳琅的大牌,她有点犹豫,说:我本来觉得我的衣服还过得去,跟你一比,简直没法看,就像我们两个人,走在一起也挺不般配吧。
他懒散地说:你那意思,脱了会比较般配?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瞪他一眼。死命地扯手里一条压得皱皱巴巴的裙子,说:宝贝,人穷志不短,别愁眉不展。拨拉了几下,衣服居然听话得被拉直。
时间差不离,各自洗洗睡。
他从卫生间出来,发现她裹了被子躺在床边的地板上装睡,仿佛还在作垂死挣扎。他笑了笑,一把抱她上床。
怀抱着心爱的女人,被同一张被子簇拥的时候,他心里的幸福感还是像做梦一样渗了出来,他轻飘如羽毛,晃晃悠悠坠入梦乡。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他的幸福感依旧不散。直接的后果是签批同意了员工今春的出境游。即便开令人头疼的董事会,他也始终笑盈盈的,间或走神。想早上,趴在床上研究她的睡相。她睡觉的姿势像一条搁浅在滩上的死鱼,头尾弓着,如果骨头再柔软些,估计可以触碰到,只不过是一条死得很幸福的鱼,她很爱笑,眼睛跟两弯香蕉似的,嘴却嘟着,似乎很惊讶。鼻子圆滚滚蹲在中间,像个看门的小狗,他忍不住轻轻摁了下。她吸溜了下,翻个身,却没开门……
他轻手轻脚起床,打电话给她订了早餐,然后上班。一到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接起,居然是她。她说你是不是刚到?他说你怎么知道?她得意地笑说:我神机妙算。不过你开得有点快了,以后要慢一点。他说,你知道我走?她说早知道了,还知道你看了我很长时间,我都不好意思睁开眼。恩,既然你到了,我接着睡。她原来也惦记他,他很欢喜,心里柔柔地荡起涟漪。
至鸣,你什么意见?父亲忽问他。
他哦了声,收回一肚子的绮念,回归冷冰冰的会议氛围。知道还在商量星辰的事。心内略计划一番,说:我一直有收购意向。
星辰科技是陈剑的公司,目前惹上大麻烦,因为研发上的投机被跨国大企业SK起诉,涉及知识产权方方面面。如果没有可行的方法,破产指日可待。他决定收购,只是基于HU3的亲缘关系,他要把自己的东西重新拿到手。当然一旦拿下势必要相应承担起星辰的巨额债务。这正是其他董事激烈反对的。
“HU3的重新回归有利于形成垄断局面,而且陈剑这几年在品牌上下足了工夫,撇开债务,他的后续发展力也颇为强健。我主张到时以入股的形式替对方偿还赔偿金,同时达到控股目的。陈剑有他的长处,可以继续留用。”他说。
“话虽如此,其实HU3只是星辰中的一块,星辰其他的几个在投项目更像一只只张口吃钱的怪兽,前景很不明朗。”有人置疑。
“另外,陈剑后面有史氏支撑,是否破产还有待观察。”
……
几番争执后,此事又一次搁置。
第二项议题,是全力以赴争取德国PE的大单。冯至鸣简要说了下目前的准备方案和竞标策略。又是一项颇为棘手的事。全国一线二线的网络服务商都在为这块诱人的蛋糕倾尽全力,斗智斗勇。
会议结束后,父亲跟他说:晚上回家吃饭,杜叔叔一家登门造访。
我晚上有事。他推脱。
必须参加。再重要的事也放下。父亲斩钉截铁。他的命令从没人违抗。
给语声打电话。
手机里的声音有点嘈杂。
他说:你在哪?
她说,超市。我买了一堆东西。你晚上想吃什么,我都可以做给你吃。
他为不能吃到她的东西感到难过。静默了会,说:晚上我有点事,你自己吃。我找个人去超市接你回好吗?
她说,不用,我打车。打车更方便。
他说,别忘了我可以给你报。我尽早回来。
她说,真没关系。你忙你的。
他说:你最好说有关系,最好跟我怄怄气。
咳,她说,你这人好奇怪的。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冯至鸣,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怕不怕。
他笑了笑。
回家晚宴,他有点如坐针毡。
两年来,家里一直在为他的婚事奔忙,介绍了不下一打的名门淑媛,然而相处不了一周,往往鸡飞蛋打。父母自然不会知道是他的苛刻。心里既容不得别人,便绝对不可能将关系提升哪怕一步。做朋友做得无趣,只有好言好散。就是这样。
家里本来没把念头打到杜若身上去,虽说是世交,但杜若年纪也实在太小。但是,两家一次聚会,杜若却表现得对他颇为亲近,四双眼睛一盯,就不约而同地转到联姻上去了。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年龄的落差又算什么呢。
于是怂恿。他没有完全抗拒,是因为那丫头偶尔笑起的时候像极了某人。柔软的,狡黠的。就像他日日看的那幅画。
两年了,她不会知道他的心那么苦。想忘而不能,想见而不得。
只有在她的画里迷失。
“冯至鸣,好好看,那里面有个秘密。”
“什么?”
“不告诉你。”
那狡诈而调皮的笑,如春风如细雨,他被一再侵袭而至淹没。
是的,他奢望有一份爱,也这么幻想。
他抱着它沉睡。两年了,没敢去找她,只是怕一见到她这个信念就会早早崩塌。
有一种想见不能见的伤痛。有一种爱注定要深埋在心中。在时间的流光中,成为一段胶片。只成全自己的悲喜人生。
他曾想,他们的际遇大抵就这样了。碰上,走过,留下些不一样的余音各自消化。
于是,在杜若的微笑中恍惚的时候,他容忍了自己超越以往尺度的交往。
杜若,他不陌生,只是,女大十八变,他回国后见到的她已经不是原先记忆中的黄毛丫头。清雅脱俗的面容,斯文优雅的气度,现在的杜若一举一动都在向淑媛靠近。可他并不喜欢这样没有自我没有个性的成长,生命应该张扬,特别是在她这样的年龄。于是,他时常会指点她放纵自己。她很喜欢他的某些主意,有时候犯了禁,譬如翘了课,譬如瞒了家里去酒吧了,譬如去参加了志愿活动,她都会告诉他,有点让他分享她成长的意思。
他们有时候更像兄妹,教导与聆听式的。清清淡淡似乎也没什么杂质。
只是有一次,他似乎才意识到她终归也只是个雌性动物。
她邀他去他们学校艺术节演奏,推脱不了,去了。
那日演奏是拉响了高潮。
他奏的是曾经为语声弹过的曲子,那个时候,心意未明,他同意她提出做朋友的建议。那曲子有点失落,正如他的内心,在演奏中,他感觉出了自己蓬勃的渴望,加深了追逐的念头。自然,虽然付出所有,不爱终究不爱,像坚固的城池,无法摧垮。
重新弹起的时候,他内心仿佛重过了一遍以往,直至黯然神伤。
结束后他匆匆出门。出去的时候,风呼呼地扫荡。叶片跟着废弃的塑料袋、纸片一起扬起来。
讨厌啦,又起风。杜若在旁边说,同时用手护住了乱舞的长发。
他们要步行到学校门口才能上车。
你弹得真好,谢谢你给我面子。她看他一眼,又说。
不谢。你魅力大。
她甜甜一笑,说,刚才好多女生都嫉妒我。你为什么不给她们签个名呢?
从不喜欢被人围着的感觉,我喜欢融化在人群中。他说。
哪会,你这样的人,实在太显眼了。
他淡淡笑了笑。风刮得更急。他看她在风中踉跄,绅士地伸出一只手。她略有点羞涩的笑一笑,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他拉着她走。她时不时偷觑他,在他目光落过来时,又将一个人的甜蜜收回到肚子里。
你很喜欢音乐?她说。
是。他回。
一直以来,音乐对他来说是无趣生存的一个通气口,他以此发泄内心的狂郁和焦躁,抒发对自由的渴望与追寻。
他喜欢和着音乐瞬间的迷失,在音乐的翅膀下,他飞向另一个天堂,那里是天籁一样的纯净,没有纷争,没有欺诈,自我像花草一样肆意生长,笑容像阳光一样耀眼光华。
但是现在,他的人生大约只剩了音乐。不知是可悲还是庆幸。
音乐很美好。会让你发现纯净的东西。他说。
恩,什么是纯净的,爱情是吗?她转过脸,这时候的笑有一点点狡黠,几分像她。他看了很久,看得她两颊生晕,慢慢转下头。
他说:我想真正的爱情会纯净。只不过真的东西,向来很少。所以,别期望了。
她低低说:我想要。
他说:你还小。有资格幻想。
她猛然抬头,说:我并不小,我快20岁了。
是,不小。他调侃她,20岁在古代可以有至少两个孩子。
她脸又红了,却甜甜地笑,属于豆蔻般少女的笑,芬芳而美丽。
到校门口。她忽然停住,说:你着急回吗?
他看着她。
她捋了捋发,说:我们再走走。你知道前面这条路种的是什么花吗?丁香。紫色的丁香。虽然现在没有开,但是你可以想象嘛。
他明白她的意思。说:风很大。
她说,我不介意。
他说,好。那走一下。
她靠近他,挽住他的手臂,贴着他的身子,说:过分么?
是第一次,她挽住他,像一个女人。
他心里忽然渗出一丝酸涩。那个人,他用了全部力气爱的人,从来没有这样依恋地偎过他。
他没拒绝,说:我很荣幸。
沉默地走。
沉默有各自的含义。
她享受甜蜜的充实,他回味爱的荒诞。
空气里都是风声。像哭泣。隐隐有一点雨意润湿在天地间。
走到苏州桥附近的时候,雨终于无可避免的泼洒起来。
躲一下雨?去那边咖啡座?他提议。
买一把伞,好吗?她却说。
路边有卖伞的。她过去买了一把。
撑起来,交给他。他明白她的意思,拉她进伞。
她仰着脸说:你的气息很好闻。
他点点头。是的,有人说过他的气息像草木。
她说,你有女朋友么?
他说:没。
她说:怎么可能?
他说:为什么不可能?
她说,你这样的人?想要谁没有。
他想,爱从来不是用条件可以换来的。
一定是你太苛刻。横竖看不中人。她笑他。
他说,我在爱情里是瞎子。
她歪了头,说:我不信。但是,我喜欢,瞎子。
他顿了下,知道了她的心意。也没有拒绝。如果婚姻是自己的必须,那么杜若未必是个不好的选择。
此后的关系,略有点升格。但也仅止于拉拉手而已。就像哥哥对妹妹也会这么做的,出于爱惜。
家长们却一片情形看好的模样。他知道他们在背后未必不把婚姻提上日程安排。杜若虽在读书,他却已经32岁,必须为这个家留下子嗣。他又一次嘲讽的觉得,他的人生如机器,甚至交配都有定点的安排。
这天的家宴是有点正式的。不再是世交的身份,而是未来姻亲。
他稍微寒暄了下,没说什么话;杜若也没多话,大概害羞。两家大人却笑逐言开,俨然亲家相称。
不久后,他对杜若说:我们走吧。
走?杜若一惊。
他已经站起来,拉了杜若跟家长们告辞,大人们见两人一起出去,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
车开出一阵后,冯至鸣说:杜若,我今晚有个事,我先送你回家。
什么事?比我重要么?
小女孩居然也会问比我重要么,证明也不小。冯至鸣想是不是要编个谎,结果是不。杜若还小,这么小让她承受谎言的伤害显然不大地道。他不知道其实真实有时候比谎言的杀伤力更大。
他说:我家来了个客人,我想去陪她。你知道把客人一个人甩在家不大礼貌。
那为什么不让她跟我们一起共餐呢?
恩,有时候不方便。
是女的?
是的。
杜若抿了嘴,脸微微有些白。过一会,勉力笑道:好,你送我回家吧。我会跟我妈妈说我肚子痛提前回来了。
谢谢你。他说,忽然觉得有点歉疚。
沉默。
不久到她家。她家院子里种满了蔷薇。粉色的花影在月光中参差。馥郁的香气在空中弥散开来。
他们出车。他说:不送你进去了。再见。
她仰着脸呆呆看他,精致的脸容上有一抹月光笼下的阴影。
Min。她叫他的英文昵称。
恩?
刚才我想了一路,那个人,就是那个现在在等你的人,你喜欢她么?她神情有点不安。
他踌躇了会,说:是。
她头很快垂下去了,身子有点颤。
他说:对不起杜若,我,太老了。不见得适合你。
她突抬起头,黑漆漆的眼睛中已经有晶亮的东西。
他有点不忍,女孩子的眼泪对男人来说从来是致命的武器。他控制住波动,说,杜若,你很可爱,跟你一起也很舒服。可你应该有更青春的伴侣,我一直把你当妹妹。
她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的流下来,但她很快用手抹掉,笑着说:Min,你可不可以吻我一下,以前,我总会想,我就要做你未婚妻了,可你从来没吻过我,是不是不喜欢我。为这个有时候会一晚上睡不着。现在,我知道,你是真的不喜欢我。她眼泪又出来。
他揽过她,抹掉她的眼泪,而后俯下身,吻了她脸颊上那抹忧郁的月光。
她睁开眼,依然忧郁,看了他一阵,转身消失在花丛中。
他仰头,微微叹了口气。天上横空来了一片云,把月遮蔽。风像调皮的孩子一样忽然窜出来,遗下恶作剧的笑声。
语声此刻在他身边,她说只是身体,可是他从来要把心给她。
给过之后再收回时,那心上又该多几条伤痕,却终要无怨无悔。爱情,从来是一个不能去盘算只能纵身跃下的陷阱。


23

赶到家,打开门,屋里一团凝固的漆黑。他不免慌了下,难道她,走了?拧亮灯,看见沙发上有她的手机和外衣,心才定一下。他叫:语声。语声。没回音。跟他玩捉迷藏么?他找。
而后在靠窗的床沿看到两条腿,她居然睡着了,大半个身子滚到了床底下。他一把拖她出来。她迷迷糊糊睁开眼,说:你回了?
他看到地上有一包拆封的薯条,和一本《资本论》,想来是看书的时候睡着了。
怎么看这个?他拿起书。
她说:哦,我以前发过誓,要把《资本论》看完的,正好看到你书柜有,反正没事就看了。可真的是看一遍睡一遍,屡试不爽。困啊,几点了?
十点十分。
到我睡觉点了,我接着睡。
好像很怕我?我让你心烦还是意乱?他含着一抹坏笑懒洋洋说。
她脸噌地红,想起昨晚,自己小兽一样被他紧紧纳入怀里,呼吸相闻,气息相杂,她的身体不争气地灼热,她非常恐慌,试图脱离他的包围,可他力道反加大,那手还不安分的游移。她挣扎着说,别,这不好,我们不要睡在一起。他说,告诉我你想不想我。她说:你呢?他说:还要说么?我现在真的很不欢迎你的朋友。她说,我,我。想告诉他并没有什么朋友,只是跟他开玩笑,止住了。她不想他知道她的渴望。他说,你像块燃烧的小木炭。烫死我了。她将头埋在他胸前,感到非常羞赧,羞赧得想哭。他终于停住了手的放肆,轻抚着她的发,说:我等。其实我们能睡在一张被子下,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以前想象过这样的情景,头碰头,肩并肩,像两只潜水艇一样,栖息在夜的港湾,彼此信赖,彼此依靠。多么好。这会我觉得真像做梦。我也觉得像梦。她轻轻说。他说,我们睡吧。最好不要醒。他睡得比她快,不久就有轻微的鼾声传出。她略动了动,抽出了自己。借着淡淡的夜色,她看着他,一张赤诚如孩童的脸,洋溢着吃到糖果的单纯快乐。看得久了,她看出了几分感动。心突然很宁谧,周围散着淡淡的香,仿佛空气中有花在盛开,不久她也迷失过去。
早上,她知道他在看,不敢睁眼,因为羞赧。她莫名觉得自己就像他的新娘,人与人真的好奇怪,只这一晚,抱着睡了一晚,她的心就像注入了什么酵母似的发生了变化。他走后,她呆呆地想是什么,掐了差不多的点给他电话。挂完以后,才知是依恋。就好像一夜之间,他成了你的人,落在你心上,你必须看管好。
此刻,她打他一拳,说:再胡说八道,我要走了。
他捉住她的小手,说,不胡说了,等我很久了?带你去吃饭。
找了家餐馆,吃了个小肚溜圆。
出去的时候,她有了精神。说:不如去看场电影消化消化?他点点头。她说:不要去你们那些俱乐部、会所,偌大的厅就光秃秃俩人。看电影就得看着些后脑勺才带劲的。我们去大华吧,我喜欢大华,座位是沙发,可以躺着看。他又点头。
放的是一部文艺片,非周末,时间又晚,人不算多。三五对情侣,陷在大华那种很有特色的双人沙发里,卿卿我我,本身是戏,影片反成了点缀。
她因为睡得太多,精神实在太亢奋,烂片也看得津津有味。看得兴起,转头想与他分享一番时,发现他居然闭着眼,不知是睡觉还是沉思。
他一定累了吧。白天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晚上还要陪她熬夜看电影,自己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她呆呆想。
便推一下他,说:你困了?
他睁开眼,说没。
她说,碰巧不大好看,我们回去吧。
他说:一定要看完,其实我喜欢电影,这些虚幻的生活,不比我们的生活有意思多。
她说:呵呵,不会对着我想另一个女人吧。
他笑了笑。
她说:是真的?你女朋友?你说你有的。
他不置可否,说:有没有一点不大爽的感觉?又说,别多话了,影响别人。
她说:没人真看,你听不出四周都是可疑的声音。
是的,黑暗中暧昧的气息四处可闻。
他揽过她,说:我们也不要太例外的好。
她倒推了他,说:还没说完呢,你女朋友是谁啊。
你啊。
骗人。
他吻了她一下,说,那你说我们是什么。
看完出来的时候,已到午夜。外面似乎刚下过一点雨。街道上湿漉漉的。橙色的灯光映上去,灿亮灿亮。几个夜行的人依偎着过,倒下一串冗长的身影,周围有些被蒙住的喧嚣。仿佛进了中古画家那些阴郁的画中。
“很奇怪,北京轻易不下雨,可我一来就起劲地下。好像很抬举我啊。你知道我最喜欢哪两样东西吗?细雨和月光。小资吧,秦心说我是个伪小资,专享受那些不要花钱的浪漫,轮到要花钱买的品位,如香水什么的,我一概不喜欢。你呢,你喜欢什么?哦,让我猜猜,男人喜欢的,不就是一金钱,二美女吗。”
他说你是美女么?
她说关我什么事。
他扬着眉说我喜欢的东西,一是语声,二还是语声。
她笑,说:情圣毕竟是情圣,听得我骨头都酥了。你要哄女孩子肯定一哄一个准。
他说怎么没哄上你?
她咬唇,说:那是因为我不是女孩子,我是老女人,皮糙肉厚,外加百毒不侵。
他说:如果这道题让陈剑做,他会怎么回答。
她一下泄气,说:提这个干什么。
他说:其中只有一个是文语声,的确很真实,但你喜欢么?把你跟别的东西并列。
她不作声。低头默默走。不错,事业和感情在陈剑眼里都很重要,在只能取一样的情况下,他将她和别的权衡了一下,不管结果是她输她赢,她都无法忍受自己——一个有人格有尊严的人,像物品一样被掂量。无法忍受。他再对她好,她也无法忍受那一刹那的衡量。
走得很快。
到长安街。她忽然站住。这是一条伤心的马路,曾经有一次,她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5圈。无知无觉。那时候,她心上最重要的一块东西飞走了。她不知道此生她还有什么可以信赖。
想什么?他站在她身后。一起看一辆公交车笨拙地进站离站。
我曾经从建国门走到复兴门,再从复兴门走到建国门,来回5遍。现在想起来,不可思议。
受了刺激吧。女人的疯狂往往跟男人有关。陈剑吧。他说。
是,他大婚那晚,我报复了他,从你那里出来。就这么走。走到天亮。然后什么事也没有的去上班。我觉得自己很伟大。她哂笑,看着路面,眼神还是透出了当初的伤。
为什么选中我报复?他忽然激切地拉住她胳臂。
她说:对不起。谁叫你把我拉到你那里,谁叫你靠我那么近。
咳,他手一松,自嘲了下,说,不怨你,大概,命吧,我注定认识你,受你折磨。又笑说:其实我不后悔,痛是痛了点,至少让我知道此生还有我可以去追求的东西,我以前一直以为我的人生就这么打烊了,不过现在,大约只是打烊前的最后一笔生意。
她听得难过,手摸索了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就这么一下子,他忽然觉得心又那么活过来了。
“语声,其实,我想过自杀。那一年,我被父亲逼到美国,他用两个保镖束缚我生活时,我想过死,那时候才14岁,人生的美丽还没展开,我却像看到尽头似的失望透顶。其实,我跟别人一样喜欢很多事,想做建筑设计、想学滑板、打游戏、甚至打架,但没一件可以做。我绝望得很,准备跳金门大桥。还想着朝着太平洋的方向还是大西洋的方向,用平行的姿势还是俯冲的姿势,果敢一点还是优雅一点,没施行,因为被盯得很紧,最终连自杀的自由都没有。”
“我一度天不怕地不怕,没什么不敢做。因为生命没意思了么,怎么挥霍都行。直至遇到你。”
我?
是,想好好做事,怕比不过陈剑;珍惜生命,因为还没让你爱上我。当然这些到你走的时候还是绝望了。
他脸上有淡淡的笑,被月光罩上,带着模糊的忧愁。
她更紧地抓住他,说:我,我实在……实在……
他们已走到了故宫的红墙下。在深重的阴影里,他把她裹到他的风衣里。紧紧地抱着她。
她说:你像个袋鼠妈妈,好温暖。
他说:你不知道我一直想保护你。
她说:我知道了。我此刻听到你的心。你的心不像闹钟,是汩汩流的洪水。
他说那不是心跳声,那是血液流动的声音。其实我的血经常会沸腾,很热闹。
我知道。她说。
静静地抱着,在亘古的红墙下,这个时候,听着细细的风和卷在风里的模糊市声,他们觉出了某种时间的久违。
真的有吧。那个叫“前生”的寄托了我们向往情感永恒的名词。真挚的情感从来都能够穿越生命的大限,只不过很少有人能碰上吧。
好久,她仰着头,说:你真的很高啊。你知不知道跟你说话很费劲,总是像在瞻仰伟人,跟你站着吻更叫一费劲,我总觉得我像吊死鬼。
他说:你以为我好受,低着头,好像喝不到水似的要拼命去够。一够到就是一头扎进水里淹死的样子。
你喜欢哪种接吻的姿势?
躺着吧,有感觉就,没感觉,倒一边睡觉。当润唇。
你好恶心。总觉得你这样的人应该有点洁癖的,不过你肯定没有,上次,我又脏又臭,你还。
我从来不歧视性啊。性是人生命力的体现。对能够激起你原始兴奋的人没必要假模假式。
多么?
什么?
让你变成野兽的人?
他看了她,脸露促狭,说:很感兴趣?要一一排给你听?
她皱皱眉,对他这种上个床就跟喝了口水的态度很不满,说,稀罕,我只是不想得病。转移话题,说,对哎,冯至鸣,我想你做吊死鬼,让我俯视一把。
也不待他回应,她揽住他的脖子,纵身一跳,双脚一勾,就攀缘到他身上。这个时候,他的头在她的下巴下,她终于可以傲视他了。她说:你有多高,一米八几?
六。
比陈剑还高几公分啊,那我现在有两米了对不对。啊,天安门广场的人像蚂蚁啊。
夸张。
抬起头吧。
恩?
冯至鸣,抬起头。接受临幸。
你这个女权分子。
她开始缩着脖子渴死鬼一样努力向下够,可是身子固定在半中,硬是凑不到,慢慢地,她就滑了下来,被他拥住,注定只能吊死鬼一样接受他的馈赠。
凭什么男人要比女人高?她愤愤说。
大概天塌下来时可以先把他们砸死。他手绕上去敲了她一下,说:现在开始,别睁着眼瞎想。闭上眼。老实点。
讨厌。她想,男人自以为是起来很讨厌,总以为自己是上帝,恨不得管到毛孔,实际上……
已经想不下去了。因为这家伙吻得实在够细腻,像在舔一片月光,轻轻的,柔柔的……不由她不闭上眼睛。
月光。梦寐的月光。赖叽叽地蹲在他们身上做着超级大灯泡。
从激情的河里爬上岸,他们对视,彼此眼中都有一汪晶亮的柔意。浸着月光,波光粼粼。
他说,语声,我们要早点遇到多好,如果我在前,你一定会很爱我,就像你爱陈剑一样。
我一定会更爱你。
恩?
你不会让我难过呀。
这个回答可不令他高兴。因为他明白,在爱情里那个令对方难过的人往往才最刻骨铭心。


24

语声的玩笑还是被冯至鸣拆穿了。
晚上,他们一起在床上听音乐。勃拉姆斯的第三交响曲。听着听着,这个家伙突然有感觉。翻过身压住她,手和唇一起触须一样若有似无撩拨。
“我说,勃拉姆斯要知道他的音乐成了催情剂,当场会喷一口血。”她说。
“不会,他会庆幸有我这样的知音,你没有听出那蓬勃的让人血脉贲张的激情?再听,那粗犷中还不乏细细的柔情,带一点点牧歌气息……语声,恩,语声……”他呢喃的声音擦过她的耳朵,风一样吹开每一个毛孔;而那手像指挥棒一样随着音乐的澎湃变本加厉。她推拒不得,呼吸渐渐急促,跟着情迷,忽略了他游到下面的手。
一阵后,他突然停住,说:你骗我?
什么?
你骗我。他加重语气,神色有点恼怒。
她才意识过来,笑着说:冯至鸣,你说我笨,我觉得你才笨呢,到第三天才反应过来。
他兀自说,为什么要骗我?
她说,是你自己往这上想的嘛,我只是跟你开个玩笑。
他说,你不想跟我做是吗?不想做你跟我说,我绝对不会强迫你。
她看他严肃起来,说:真的只是玩笑,脑子突然就动上去了。对不起可以么?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真的?
她说真的。
他不知有没有相信,但也没做的激情了。转过身,拉上被子就睡。
她把音乐关了。室内突然的静。她坐着发呆。
一阵后,他伸过一个手,扯她,说:你不能哄我一下吗?
她回过头,说:真的对不起。
他将他拉到身上,说:无论如何,不要骗我,欺骗比不爱更令我无法忍受。
她点点头说:我不骗你了,可玩笑都开不得吗?你难道不觉得经过前几天的压抑要知道会更……没说下去,她忽然明白他反应那么大是因为不信任她。在感情里,他是个被撞得晕头转向的孩子。
她心头有了点说不清的滋味。她慢慢拉过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衣服里。
他抚着她,却很让人讨厌地说:那我勉为其难,给你降降火。
可恶,她槌了他一下,脸红了红,最终,把唇覆到他唇上,堵住了他的一切废话。
激情重新引燃……
完事后,他去冲澡,她抱着膝,只觉神思恍惚。她的心一定发生什么变化了,往事渐渐虚化成几个流窜的模糊影子,而跟这个人的三天,却越来越清晰的凸现出来,仿佛一生。可怎么会?
他回,看她呆呆地,一把揽过她,说:想什么?
她转过头,严肃地说:冯至鸣,我想问你,怎样才能判断爱一个人?别跟我说你那套歪理,除开这野兽一样的事。
嘿,野兽一样的事怎么就不能是爱,身体比心灵看得更清楚,因为身体靠直觉,心灵早就蒙上世俗的烟灰。我宁愿相信直觉。
有没有别的判断依据?她似乎很迷惘。
他一把拖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看着我。
她没看他,叫干嘛干嘛。
他说:你的心在松动?
她说没。
他说嘴硬不表示你有本事。却还是放下她,双手枕着脑袋,看着前方,静静说,还记得那个北海之夜吗?你醉了,一点一点打盹,我把你揽过去,你靠着我,睡得香甜,那时候,不知怎的,我有了与一个人相度人生的感觉。我找了那么久,那个人终于安在了我心中。
沙滩上,我们造了一座宏伟的城堡。你不觉得我们是在造一个家吗?后来我们累了,倒在沙滩上,那天有一轮饱满的月亮,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圆满的月亮。当时你睡了,裸露在天地间,却睡得坦然,仿佛这世间一切全是可信赖的朋友。大约是的,海水轻轻地淌过你的身体,月光照拂你的脸色,你睡梦中的笑靥那么美。我看着你,真的羡慕了。我们存活的世界如果不能令我们信赖令我们放松,那么生存有什么意思。可是我们现在的世界注定还是个没有成熟的孩子,我不知道是不是终有一天,他会为他的成长交出一份绚丽的答案,反正此刻却不可能。但是,语声,你,告诉我生存的态度,我们有理由用我们的态度去超越现实。
后来抱你去酒店。在浴缸里,我花了很长时间给你清理了身上和头发中的沙子。这些事情,从来没做过,但是居然很享受疼爱一个女人的感觉。我想那个时候,我就动心了。动心是很可怕的。可是不动心大概会一辈子遗憾。爱,有时候,明明没有结果,却还是要乐此不疲地去做。爱的魅力和可怕就在于,哪怕再多人粉身碎骨,依然有人义无返顾地往下跳。
去年,我坐航班去英国,途中遭遇了涡流天气,飞机需要紧急迫降。空姐给每人发一张纸,当时气氛很紧张,没人说话。心好像都顿止了。我倒不害怕。拿了笔,想,写什么呢?最后写的是:语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起你。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有一年又三个月的时间没有见到你,我很想知道你现在做什么?过得好不好。就是这样。
怎么判断爱一个人?如果不想正视自己的心,我想不外乎两个方式,一个是你生命终点的时候,你想到谁;另一个是你爱的人出了什么事要永久离开你的时候,你的反应。这个回答,你满意吗?
语声趴在他胸上,他感觉出她的眼泪。
他拉过她,她说:我宁愿不要知道答案,只求你不要出事,好好的,永远不要出事。
他心里蓦地漫上狂喜,紧紧抱住她,她也紧紧抱住他。仿佛劫后重生。
好好的,答应我。她说。
我答应你。他郑重说。
她笑了笑,带着泪光。他爱的人,如此的美。
语声去见秦心。约在了中粮的星巴克。
秦心迟到足足30分钟,到的时候,连连道歉:刚采访了一个被老公休掉的怨妇,合该我倒霉,原以为女人间聊些感情会起润滑作用,有利于下面的采访,不料正中她怀,她一肚子怨愤正没地方发泄,然后我就做了耳朵,听她骂,骂男人,也骂女人,骂了足足两小时。听完后我一总结,就两点,一、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二、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本人除外。天哪,明天我怎么交差。
有什么不能,我印象中你最擅长写花边新闻。
你行了。秦心脸色忽然暗淡下去,幽幽说,其实她说得也没什么可笑,男人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女人呢,大概是太笨。
哎,哪像你的口吻啊。时间雕刻人的本事还是挺强大的啊。
语声看她,说:很忙吗,怎么两年不见,又黑又瘦呢,以前觉得你大概比我好看那么一点点,现在倒过来。
哪有你这么说话的。秦心讪讪,脸上有一点点陈年的伤感。
哪里下榻?秦心又问。
非要问吗。
说,说。对老朋友还不能说。秦心当年的八卦欲又挑起来了,一脸的振奋。冯还是陈?
冯。
真的?感谢我吧,我这个媒人做得还不错吧。要不是我上次灵机一动把他叫去,你哪能?说好了,今天帐单你付,而且我要多喝几杯。
小气鬼。
你们,那个了吧。秦心又神秘兮兮地问,又叹道,这样的男人就被你文语声玷污了,还是你有本事。
玷污,什么话呢?语声白她一眼,说:那个秦心,我跟他约了5天,5天之后,我想搬你那里住。
什么?不是长期饭票?
行不行吗?
那个。秦心有点犹豫。
敢情你还不乐意。语声叫。忽然明白过来,也一脸八卦相:跟谁鬼混,老实交代?
你也说得很难听吗,我们要结婚的。就是林松。
林松?那小子你也会要?就知道油嘴滑舌。一张嘴碎得跟八婆似的。
语声,秦心忽然哽咽。
哦,对不起,秦心,我开玩笑的,其实林松人很好的。我乱说的,你别生气。语声忙不叠安慰。
语声。秦心啜泣了会,静静说,我曾经对爱也抱过幻想。我以前跟你说过在学校的时候我曾暗恋过我的师兄,去年一次聚会,我真遇见他了,喝了点酒,我主动过去跟他攀谈,居然谈得很好,活动后他送我回去。那晚下了小小的雪,我们把车停在路边,踩着积雪一直走。头上有一轮明月,他就唱伍佰的《挪威森林》,“雪白明月照在大地”……我看着他,觉得心好甜。后来,他给我电话,约我。我真的很兴奋,那段日子,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能再有那么纯真的心境。后来,一步一步的,牵手,KISS,再后来,他想与我,我觉得太快,有点犹豫的,但是因为太爱他,就同意了。后来,处了一段,算是浓情蜜意,直到他老婆来社里闹,我一颗心才破灭掉,原来,他结婚了,原来他追我只是想换个口味玩玩,大概他也从没见过像我这么笨的女人。语声,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怀孕了,我幸福得一塌糊涂,想跟他结婚来着。却吃了他老婆几记耳光。后来,我找他,他手机号都换了,我才发现,我对他知道得是那么少,连他住哪里在哪里上班都不知,我真的昏了头,人真的不能太投入的爱,一爱就傻。消沉了很长一阵,幸亏林松来安慰我。我做人流也是他陪我的。其实,说实话,我谈不上爱林松,没有那么强的激情,没有眩晕,可是他对我好,好得足让你感动,我就想聪明的女人应该就找爱你的人而不是你爱的人。你以前跟我说,你爱的人赠你毒药,爱你的人给你礼物。我要礼物。所以,语声,爱是不是两颗心的契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至少我不该被爱搞得体无完肤。爱凭什么这么伤人……
秦心依然在激切中,伤心的恋情总有一个梦魇一般的尾巴。
“都过去了,过去了。秦心,你会幸福的。”语声轻声安慰着,摸摸自己的脸,却一团潮湿。
“秦心,大概每个女人都要在爱里跌个跟头,那是为了让我们今后的生活尝起来更甜蜜。秦心,我相信我们都会幸福的。”她想起她和冯至鸣。她接受他爱的礼物,她也要把礼物给他。她深吸了口气,脸上有了笑影。
这个时候,她真想打电话给他,不为别的,只想听听他的声音。告诉他:我突然想你了。
他大概会很激动,不过,上班不适合激动。她收敛起来,决定晚上说给他听。
满5天,真的要走么?她有时会问。连上今天不过还有两日。真的走吗?她有点舍不得。早上,她倚着门送他上班的时候,他说,你越来越像个妻子。她说:如果,过了5天,我磨磨蹭蹭不肯走,你不要赶我,也不许嘲笑我。他说:嘲笑肯定要嘲笑,赶,你说我舍得吗?
秦心逐渐恢复过来,说:语声,我的婚礼你要参加,我要活得好好的,给那个人看。
别赌气,活得好不好与他无关。我们的幸福我们自己把握。
语声,当时你要在就好了。都找不着人说。
对不起。我不好。
我也不怨你。陈剑那时候找得很急,一遍遍打我电话,也打了别人的,要知道你的联系方式,看他那么可怜,保不准给他。他,你见过么?
顿了下,语声说,见过一次。把话说明了。
哎。秦心叹了口气说,陈剑就不晓得珍惜,你那时对他多好,不过,他对你也不赖,大概是你们缘分没到。你就忘了他吧。
我会的。
你当然会,丢了一个好男人,又来一个。我要有你这运气就好。
哎,林松也不差啊。
你说不好的,你刚还说。
玩笑,跟他哥们,哎,叫他出来,请我们午餐。
凭什么,你现在钓金龟,还我们请客。
还没结婚就知道为他省钱了,秦心,你好没骨气。
两人说说笑笑。心情明媚起来。吃了简餐,下午,秦心还有任务,匆匆告辞。
语声没什么事,看阳光灿烂,念头一转,就转去了红螺寺。这么多年,玩遍北京所有景区,只差红螺寺。
下午,瑞讯与星辰商讨合作事宜。地点在星辰的会议室。两家高层悉数出席。
陈剑有意联手共同拿下PE的单。
冯至鸣非常清楚PE的单对星辰的重要性,陈剑志在一搏,拿下,那么星辰会有一笔可供运转的资金填补官司的亏空;拿不下,如果没有其他外援,风头很健的星辰可能跟国内其他类似成长型企业一样昙花一现,进入历史的垃圾堆。
依照星辰目前的科研水平,要在强手如林的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简直不大现实。他选择合作,对志在必胜的他来说是唯一现实的选择。
只不过,合不合作,并不是他一厢情愿的事。
冯至鸣也清楚,他要拿下PE,联手的确是个稳操胜券之举。但是不联手,他也不是没有机会,至少机会比别人都高。他曾经跟PE有过一次舒服的合作,虽然单量不大,但舒服的记忆总会给人好感。前不久,他也会见了对方CEO,谈得还比较投缘。
他现在不会傻得做陈剑的救命稻草。虽然他们私交还算不错,但是做生意从来不搀杂人情。况且他的目标是要拿回完整的HU3。
他没多话。听对方一套一套的分析各自优劣。他分辨得出分析报告出自陈剑之手,某些地方很有攻击性,他听得都一愣,自己公司的情况被对方摸得那么熟。
之后,他们公司的负责人问了些问题。陈剑亲自解答。很诚恳。
他目前焦头烂额,但是神情还是一脉清明,回复有条有理,思路缜密。不到最后一刻绝不轻言失败,这样的人他都佩服。
有什么可以击倒他呢?他曾经问过自己。
那么完美的感情都可放弃,还有什么放不了。所以,对他,他从不轻视,哪怕PE已跟他有些言语的暗示,他依然不敢有十足的把握,也依然不敢轻易忽视联手方案。
踌躇难下。
陈剑问他意思。他表示还须考虑。
陈剑点点头,表示可以私下接洽。
正在这时,冯至鸣来电话。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他接。
电话里的背景声音嘈杂纷乱。
你有没有下班,过来接我。是语声,口气还有点焦躁。
怎么了?语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而后他意识到陈剑瞥过来的目光。他欠身,出去接。
语声在红螺寺附近的山上遭遇抢劫,包被抢走。她走到山下,找了家小卖部给他打的电话。
你有没有伤到?他问她。
我没有,就是去追的时候,被踢了几下。
笨啊,追什么呀。踢哪了,要不要紧?
不要紧。
别骗我,你在原地乖乖等,我马上过来。
而后,跟陈剑告辞。陈剑注视他。点头。点得非常沉重而缓慢。当然冯至鸣根本无暇顾及他的反应。
正逢下班高峰,车子走走停停,走得他焦躁无比,恨不得插翅飞去。差不多用了三小时才到那地。
语声看到他的车,跑出来。
他拉住她,紧张地看,说:没事么?
没。
以后不许一个人跑这么远的地,就算要出去,得跟我说一声。
恩。
还有碰到别人抢东西,就乖乖送上去。
为什么呀?里面有我很多东西。
能用钱买得到的东西都不重要。你的生命是最重要的。他一本正经说。从没这样一本正经过,他这样子,让她心抖了抖,想起陈剑。他曾经也这么对她说过。
恩。听你的,乖乖送。谁叫你有钱。好了,先给我一块钱,还没付电话费。
结果他没零钱,给她一张一百。她顺带在小卖部买了两瓶饮料。
上车,我检查伤口。他说。
你怎么也这么罗嗦。说没事了。她歪了头看他。
你以为你是你自己的?他说。
不是我的难道你的。
还算聪明。
她撇撇嘴,正要上车。突然听到有人叫她:语声!
心顿了下,语声抬头,惊愕地发现居然是陈剑。
陈剑脸上没什么表情,深褐色的眼睛却暴露出了某种压抑的痛苦。
他走近她,走得不快,每走一步,语声都不禁想眦一下牙,这样的场面,旧爱新欢齐登场,非常狼狈。
你居然跟过来了。冯至鸣说,边拉住语声的手,发现她的手冰冰凉,这令他非常恼恨,狠狠地箍了她一下,她疼得一哆嗦。
便回过头,瞪他一眼,抽手。自然抽不掉。
陈剑看着他们的表情,嘴边有一抹微微的笑,只不过有点荒凉,有点嘲弄。几分钟后,他说:冯至鸣,借一下语声说几句话。不需多长时间。
他说的时候,嘴唇哆嗦了下,语声也哆嗦了下,她知道陈剑骨子里的傲,这辈子,他估计从没求过别人什么,现在居然用了“借”字。
语声,你想跟他说话吗?冯至鸣直视陈剑,却在对语声说。
好。语声低声回。
冯至鸣倏忽将她拉到他面前,那表情仿佛恨铁不成钢。
语声说:你等我,很快的,不是你所想象的。
他愣愣看她一阵,放开她。
语声回过身,向陈剑走过去,感觉有点像当年他出车祸她去见他,赴刑场一样壮烈。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随着她的靠近,他眼里的爱恨愈发清晰地浮出来。
隔了两尺开外,她站住,笑一笑,说:你好么?
他显然并不好,瘦了很多,脸上全写着憔悴,她跟他没见也就两个礼拜,她不成想他跟换了个人似的。
那边有一家西饼店,他指了指,说,我们过去谈。
就一起进去。
坐下,他给她要了一块蛋糕,一杯咖啡。
她说我不想吃。
他说:你真的不再是以前的你了么?
她垂下头。想起从前。
她酷爱背双肩包,因为自由,但是,自由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她的包经常会遭小偷光顾。在上海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她毫不犹豫就给陈剑打电话。他只要不在外地,就会十万火急地杀过来。看了她,每每想数说几句,但看到她一副讪讪的模样,剩下的只有怜爱了。他会用手拍拍她的脑瓜,说:小傻瓜,别自责了,没把人丢了就好。她冲他咧嘴一笑,说:你真好。
只要有时间,他就带她去附近的西饼店,给她要一块慕司蛋糕和一杯摩卡,她那时候狂喜欢甜食。
他总是看着她吃。很宠溺。她每次抬起头冲他笑时,总看到他迷蒙荡漾的目光,然后,他会用纸巾细细地给她擦嘴角的奶油。
那个时候,她觉得世界很甜蜜,全是奶油做的。
然而现在,这个红螺寺山下的西饼店只令她品味了苦涩的味道。
她真的吃不下。与口味无关。
你怎么这么瘦?她说。
他没回她,说:你的包又被偷了?
她说这回是被抢了。彻底地抢了。陈剑,你给我的戒指也没了。
他说没关系,我知道你不需要它。你现在不会需要了。
她心紧了紧,没说话。
他眼光有些淡远,发了下呆,收回,又放到她身上,说:可是为什么要骗我?你说你要回去,我以为你真要回去,可是你只是想跟他在一起。你怕我没法接受,所以安慰我的吧。语声,我很难过,知道么?刚才开会的时候,冯至鸣叫了你的名字,那个表情,我太熟悉了,因为很多次,我都这样,被你一个电话叫出去,什么也不管,就奔过去。现在一切都变了,我不再是那个你第一个会想到的人,我很难过。我从来没那么难过,哪怕你上次离去,哪怕你恶毒地攻击我,你对我那么狠,我知道我依然在你心里,可是现在不是了,你放下我了。他说得怔怔的。越说声音越低,好像被什么击垮。
冯至鸣不会知道,此刻他被击垮了。他觉得身体里少了一样支撑东西,倒下去时,他发现那东西对他有很大的作用,以前只是太熟悉了,而忽略。
你没事吧。语声看他脸色惨白。
他摇摇头,说:去吧,去跟他在一起吧,祝你幸福。
他那样惨然笑着。眼睛很红。
她很不忍,说:陈剑我们说好的,我们不可能了,我也要我的生活。
是的。你要你的生活。去吧。
他说。
语声说:你呢?你现在能开车吗?你找个人来接你吧。现在车子很多。
不要紧。我坐一会。你去吧。
语声看了他好久,将盘子里的蛋糕硬吃完,这是他给她要的,她必须吃掉,否则她知道他会更难过。
他们的感情已经切了,可是还有很多余绪难以扯清。是以前用情太深吧,碰到的点点滴滴都能勾起往昔的记忆。一扯一把伤心的记忆。
她终于站了起来,因为另一个人在等她。
他呆呆看着她走。
在门边,她说:你在这等着,我打电话给方圆。
他笑了下,说:不用把我推出去,我负担得了自己。
她难过得很,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他忽然说:语声,你,完全没有我了吗?
她不晓得怎么回答,心又揪了起来,疼成茫茫白雾。
片刻后,她说:小心点,答应我小心点。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去了。


25

半个小时,他觉得耗尽了一生。
愤怒、焦躁、期待诸般情绪轮番着在心上碾过,到最后只剩一条铺满惶恐的长长辙印。
他突然很害怕她就此不再出现,或者拉着另一个人的手走到他面前,堂皇地说:对不起。我们的约定反正也要到期了。
然后,弃他而去。就像曾经她那么做过的。
而他只能像个受惩罚的孩子一样呆愣愣不知所措。
他真的害怕。因为她已经让他拥有了一种奢侈而危险的感觉。叫依恋。
没有遇到她之前,他有灼热的相思,但是相思可以压扁,像标本一样,藏起来,在合适的时间翻开来看。依恋却是彻底的交付,是把自己的灵魂与别人相系,怎能想象割断的下场?
在袅娜的青烟中,与她相度的几日像一盏孔明灯一样漂浮起来……
他们在故宫红墙下拥抱,她缩在他的风衣里,抚着他的心脏,说:你像个袋鼠妈妈,好温暖。
他回家。仰头,看到一个小身影趴在窗子上远远朝他挥手,身后有暖暖的光线扑出来。家。他的心流浪了这么久,终于找到了家的感觉。
吃饭时,她怔怔看着他,他抬头,说,你怎么不吃。她说我做的饭我比较喜欢看别人吃。他点头。她忍不住用筷子敲他,说,这样的暗示都听不懂,给点鼓励,到底好不好吃?他皱皱眉,又笑,说好吃。她说,我好不好呢?他说好。她抑制不住欢喜,说,我是不是很无耻,就喜欢听阿谀之词。他说,反正嘴巴闲着也闲着,我愿意拍马屁。
晚上,他们放一点音乐,他加会班,她趴地板上看书。一阵后,她抬头问,冯至鸣,一面旗子三种颜色,三百面旗子几种颜色?他说废话,三种啊。她笑,说:你不会说,废话,三乘三百,九百啊。他说我有你那么笨吗?她就爬起来,到他身边,说,可以下课了,给你放松放松。他将她揽到身上,她对着桌上的资料,说,商业机密吗?他恩哼了下。她说,我可以看吗?他点点头。她说,谁要看啊,看看你的态度罢了。
睡前,他们倒床上说话。他说他的父亲一直不信任他;她说或许只是给你一点压力。他说从小就束头束尾,没得自由;她说任你发展不见得你能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他说,虽然一直跟父亲吵,其实很想让他省心,但是观念不一样;她说,父母都为子女好,换个立场想问题会好一些,你呢,应该多回去陪陪你父母。他说,三句话不到又是吵,我被逼着相过亲;她很好奇,说,一一说来,我帮你参谋。他就抱住她,说,我结婚,你第一个高兴是吗。她说,保证第一个,你这个无赖,流氓,强盗,才不要你粘着我。他说真心吗?她说保证真心。他说你还敢说。用唇结实地堵住她。
……
烟头忽然亮起来,也就是失神的一瞬间,他发现天已经暗下去。灯光次第亮起,山峦掩在浮游的灯光后,像一个不肯挪动的坚实的阴影。
他心里泛起一点甜蜜,又被苦涩压倒。还需要等多久。等,真的不是人做的事。
连续抽了三支烟后,他终于瞥到了她。一个人,低着头,慢慢的蹭过来,晚风将她的头发拂了起来,又幽幽散下,仿佛多愁善感。
他的喜悦还没冲出,恼意就率先跑了出来。他憎恨她不能有与往事决绝的明快表情。这么久,他依然无法遮掩她心中旧日的创痕?
他狠狠摁掉烟蒂,上去抓住她胳臂。她抬起头,眼神迷茫,随着他踉跄地走。
进了车,她揉着发痛的手腕,却没嚷嚷。
他开车,讽她:怎么啦,还余情未了,难舍难分?
她看他一眼,歪过头,懒得搭理他。
堵车。车子走走停停,像临终前一股无法顺畅呼出的气,憋得人难过。
他看了她好几眼,她都小乌龟一样缩着,在自己的甲壳中,无视他的存在,也拒绝他的进入。
有一车忽然刺溜一下斜插到他前头,他的怒火终于无可控制地发作起来。
“嘿,有本事啊,他依然能把你变成一根木头。开口啊,文语声,你到底把我当什么?”
她转过头瞥他一眼,懒懒说:让我安静一下可以吗?
“怎么,嫌我烦?你是不是觉得我此刻面目可憎?”
“你能不能闭嘴?”她脸上有了反应。
“留下安静的氛围让你好好回味,是不是啊。告诉你我不是傻子,你自己也别装崇高,没人需要你的怜悯,想着他就跟他走,犯不着让我看你脸色还要念你好。”
“冯至鸣,你有完没完。”她簇着眉吼。
嘿,他冷笑了下,说,是不是心疼他了?他是不是向你诉苦了,他要破产要跳楼了,他以此软化你?
你说什么?她睁大眼,异常惊愕。
“他没说?好,那我告诉你,陈剑快垮了,有个官司,他打不赢,巨额的赔偿金会压得他下地狱也透不过气。”
“什么?你说什么?”语声茫然地盯着他的嘴,忽然就回想起陈剑憔悴的模样。“冯至鸣,你说陈剑要破产了?不会,不会的。”她忽然伸手拉他。
他甩掉她的手,说:很不幸。
不会。不可能。她低头喃喃。
哼。冯至鸣冷笑了下,收回目光。
车流忽然疏通。他一踩油门,冲了过去。语声身子一晃,叫:你有毛病啊,能不能开稳当点。
他不说话。她看他的样子,也不再说话。
此后一路畅通,但是两人的心都很堵。如果眼睛能够看到那些石块,必定层层地从胃码到了口腔,并且他们之间还隔一堵墙。
到家。
语声说:你要吃点什么,我给你做。
吃不下。冯至鸣颇有火气地回。
语声在沙发坐下,托了腮沉思。一阵后抬头,委婉说: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冯至鸣将领带和外衣重重摔到地板上,微仰着头,说:想了一路,就在为他想办法?
“冯至鸣,我知道我提他你不舒服,可是,你想想,毕竟。”
“毕竟什么,毕竟你们曾同床睡过?”
“你说话好听点。”
“不对吗?”
“是。怎么样。”她的神色开始挑衅。
“好啊,你担心他,牵挂他,放不下他,你去找他呀,他现在太需要你的抚慰了,脚生在你腿上,别说我拦你啊。”他神色睥睨。
语声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无法置信。
他别开眼光,兀自怒气冲冲说:看我干什么,看我不顺眼?那你找顺眼的。
“好。你说的。”语声点点头,人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而后陀螺一样,找自己的行李箱,开衣柜,扯衣服,扔箱子。
他愣愣看,她每扯一件,他心都要跳一跳,想拉住她的手,将衣服扔回去,可为了那该死的自尊,他站着。
她胡乱塞好,看也没看他,气冲冲提了行李就走,门砰地开,又砰地关上。
他蓦然陷在一片僵硬的寂静中,半开的柜门像一个嘲讽的笑。傻瓜,她走了。仿佛在说。
走了?那个,每天会趴在窗台上等他回来的小鬼走了?那个,会把家变出一种烟火香味的魔术师走了?那个,像一条幸福的死鱼一样搁浅在他怀里的人走了?
他突然反应过来,拔脚往外冲。他怎能放她走?疯了么?绝对。
狠狠拉开门,整个人忽然收势不及地撞上一样东西,差点绊倒。低头一看是她的行李箱。她没走,就倚在墙上,咬着唇尽量控制着不放大那幸灾乐祸的笑。
“看我摔跟斗很高兴啊。”他说。骤然的欢喜令他恨不得再多摔几下。只要她笑。
她点点头,歪过脑袋,说,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不。他跳过箱子,紧紧抱住她。
“别走,亲爱的,你别走。”他摩挲着她的发喃喃说。
她说:是你让我走的。
他说:是气话,你知道我,我嫉妒了。
她说:我知道的,可是你有时候说话太狠了。
他说原谅我,我给你熨衣服。他抱她回屋,顺带把箱子拉进来。
关了门,他迫切地吻她,然后把她往床上抱,说:语声,我再离不开你,你不要离开我。
“恩。我不离开你,除非你离开我。”她仰着脸说。
他们做爱了,用了全部力气。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身体交融激烈冲撞的时候,他们才觉得真切的拥有了彼此。
那一刻,在攫夺与占有中,在焦灼与迷惘中,她流眼泪了。
他躺在床上,说:语声,我这里像有一只船,就这么飘来荡去,我很怕它一不小心就倾覆了。虽然风雨并不大。他指着自己的心,说。
“不会。你是个好舵手。”她把手放在他心上。
他说,可你不知道吗?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忽然想到什么,他起身,去抽屉。而后拿了一个漂亮的蓝色天鹅绒盒子给她。
她打开,是一个吊坠。很古怪的形状,四方体,外面攀附着蔷薇花型。像中古时代的饰品,有点巴洛克风格,沉淀着岁月的重量。
“就是飞机差点失事那次去伦敦买的。在橱窗看到,觉得很有意思,你看,这个可以打开的。”他掀开那个四方体,原来是个很小的盒子。
“可是这么小可以用来放什么呢?”她问。
他笑了笑。她自然不会知道,曾经她在他心中就是这么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恩,我想,可以放下那些无形无色平常感觉不到其实又非常重要的东西,像空气,像爱。”他说。
哦。她点点头。将小盒子放到唇边,金属的冰凉撞击了她。“爱”锁在里面会很冷吧。她突然想。一份藏起来的“爱”一定又寒冷又孤单吧。她又想,抬起头,撞着他孩子气急迫的眼神,便愣了又愣。
那个晚上,他睡得很不太平。
“语声,你在吗?”
他屡次惊醒过来,摸索她的手,迫切地说。
“我在着。”她回答他,紧紧抓住他的手。
“好好睡。我答应你我不让你难过。你难过的事我不做。”她说。
恩。他又昏睡过去。
她彻夜失眠,想他,也想陈剑。考虑是不是给他个电话,最终打消了念头。
人和人的感情真的很怪。不做恋人了,朋友也很难做。
第二天,冯至鸣上班后,她觉得还是要给陈剑打个电话,问一下情况,基于往日的情分。要打时,却先有电话进来了。
她去接,居然是史若吟。听到她的声音,她知道事情一定会与陈剑有关,心里还是慌了一下。
史若吟在电话里说:文语声,我知道你住在冯至鸣那里。可以出来一趟么?我就在楼下。
“什么事么?”
“我想带你去见陈剑。”
“他,怎么了?”
“很不好。出来谈吧。”
她下去了。坐上了史若吟的火红色BMW。
路上,史若吟说:“昨天,我去接他的。正好给他打电话,别人接的,说他突然昏迷。在红螺寺山下。我猜他是去见你吧,否则放着一堆事他也没心思去游红螺寺吧,不知你知不知道他的情况,冯至鸣会跟你说一些吧。有个官司,很难办,虽然找了美国当地最好的律师事务所,私下也做了些调解工作,依然很棘手。我知道他压力很大,可他处事还很从容,我相信他会处理好,可是昨天他突然倒下了。突然倒下了。去医院,抢救了很久才醒过来,医生说是疲劳和压力以及精神上的刺激导致的休克,如果抢救不及时,后果不堪设想。刚才我还在医院,他醒是醒了,可一点生气都没有。这跟我认识的陈剑不一样。他什么话也不说,无论谁问。文语声,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能找你。我想是你把他伤成这样的,你,你真有本事啊。”
史若吟哭了,眼泪扑扑流。
她望着她的眼泪,好像有点惊悚似的。心一片片缩。昨天,她跟冯至鸣在床上做爱,可是陈剑却差点死去。她想这两个片段的某种联系。她从他心上退出去了,什么都不要了,可他还在挽留。
“语声,你,完全没有我了么?”
完全没有了吗?
想昨天他看她吃蛋糕,又想几年前,他看她吃蛋糕,如今的恍惚和当初的柔意交织在一起,徒生出时过境迁后的惘然。
不是没有,只是有,又能怎么样呢?
她非常木讷。在史若吟的眼泪前,她只有干涩的心。
被推进病房。史若吟将门轻轻带上。
她看过去,陈剑睁着眼直挺挺躺着,眼神仿佛凝固。空气也沉闷无比。只有管子里的液体一点一点不竭地流下去。
她走过去,走得很重,仿佛空气的阻力真的很大。在床头,她蹲下去,叫他:陈剑,你怎么样啊。
他没有回答。
她将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他。他的手稍微痉挛了下。不久平稳了。
就这样静静地握着,药水在他们中间滴答滴答走着。仿佛时间,从过去滚滚而来,带着如烟的往事,又抛掷于未来某一隅。
而他们,只有惘然、惘然而已。
良久,陈剑的眼睛动了下,突然说:语声,我想起北岛的一句诗:一切都是命运,一切都是烟云,一切都是没有结局的开始,一切都是稍纵即逝的追寻。
“是。没有结局也要开始,注定失去也要追寻,这是命运,同时也是烟云。”她说。
他点点头:昨天,你走后,我一直在想这句诗。我从来没有这么深地去领悟它。可是当我想清楚的时候,我突然被绝望击倒。语声,我终于失去了你,可是,我的追寻是否真有意义。我无法去回答自己。当看着你的背影在暮霭中渐行渐远时,我的信念突然一片模糊。
他眼神中有浓重的雾气,像随时要飘出的叹息。
“不会的。”语声突然坚定地说,“我还记得你曾喜欢茨威格的一句话:一个人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自己生活的使命。”
陈剑点点头:是的,我满怀激情做了两年,但是感到了虚妄。不是因为我要垮了,我的处境你大约已经知道了,我没惧怕过,企业的成长从来需要从失败的瓦砾中跨出去,我乐于应对危机。而是,我逐渐意识到培养梦想的土壤是一块盐碱地,开不了花。这实际上正是你攻击我的,目的很好,手段很不地道。
他愣愣盯着房顶,过一阵,哂笑,说:不说这些了。语声,我这两年多,过得很不好。我妈经常来电话说为什么不带语声回去,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妈说语声很久没给她电话了,我就说,我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离开我了。我妈大骂我,然后说,你还喜欢她吗?我说喜欢,很喜欢。我妈让我把你找来,她说她要跟你保证我决不会再欺负你。我说没用,性质太严重,没用。我妈难过得很。语声,我自己也非常遗憾。拔不出来,可没办法了。
他无奈地瞥向她,眼睛里全是嘲弄似的落寞。
她听得难过。很难过。
还记得去他老家的情形。
屋子小,(他母亲不愿离开村子去市里住商品房,他的钱没用武之地。)她与他母亲睡一张床。她给她捶背揉肩,他母亲跟她讲他的趣事,她听不太懂方言,却一个劲微笑。然后她跟她说她父母,就像俩大小孩,老喜欢拌嘴。语言不是很通,但是只要用心去体味,自然不妨碍理解。
白天的时候,她也总陪着他母亲,跟她上坡择野菜,跟她学做湖南菜,陪她去集市,给她买衣服。她爱陈剑,知道他父亲早逝,是母亲含辛茹苦供他到大学。多年来,他不在她身边,她非常寂寞,明白这些道理,所以愿意尽全力让他母亲快乐。
他妈妈真的非常喜欢她。因为她喜欢吃干菜,走之前晒了很多干菜让她背回去,在村口上车的时候,她妈妈反复交代着做的工序:一定要泡一晚,炒的时候要放点醋,出锅前最好加点蒜末……车开动的时候,她看到他妈妈在风里抹眼泪,她眼泪也要出来,一个劲地挥手喊,回去吧,风大,下个春节我们还回。后来又去了一次,再后,陈剑结婚了,就没办法了。
曾经她也时常打电话过去,听不太懂,就是听个声,他妈妈每次都很高兴,一个劲地说,早点结婚,要抱孙子。她说快了,等陈剑到北京。他妈妈说,这小子,我跟他说快点,你要被别人抢了,我要跟他拼命的。她就笑。觉得他妈妈很可爱。
后来,就没敢再打过电话。她知道陈剑没告诉母亲结婚的事,她很怕她妈妈问怎么不结婚。她偶尔想起,便觉得亏欠。
这会更加郁悒,揉了揉眼,说:对不起。
“跟你什么相干,”他说,“是我对不起你,也辜负我母亲。其实我知道你那时对我真好,是因为爱我,才对我妈那么好。”
她说,你对我父母也很好。你妈妈也很好。我,你找个机会跟你妈解释一下,然后,把你妈接来吧。虽然你妈不喜欢都市的生活,但是一个人真的怪寂寞的。
“不肯,说好多遍,就说,等我们结婚生孩子的时候她过来。给你做饭,带小孩。”
“那你再找个,早点生个孩子。”她低声说。
他哀婉地看着她,说:语声,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她忽然觉得心好乱。她知道自己不是一点都没有他,心里有一块地方永远藏着他,属于青春岁月,是无法磨灭的。但是,不可能了,她的心已经不纯粹了。
除了他,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她也会为别人痛了。
“好,”他淡淡笑了下,说,“别为难了,就这样吧。别再觉得我卑鄙到要用母亲来拴你。”
她迷迷蒙蒙地看着他。
他说,别担心我。我会没事的。
她重重点头。
他沉默了会,说,语声,我跟你说个故事。
“有一个温州人,他办的塑料厂每年有上百万元的利润,他还一度被选为当地的副镇长。从8年前开始,他突然辞去公职,出售工厂,闭门谢客,号称要打造出中国第一辆国产电动轿车。在整整8年时间里,他一直狂热的沉浸在自己的誓言中并为此花掉了所有1千万元的家产。
“我清楚记得我去见他的那天,正下着秋雨,时不时伴随着隆隆的雷声。他打着手电带我参观他的实验室,其实就是一个堆满了各类工具的大院。在那里,我看到了他一锤一锤打造出来的汽车,那是一个车门往上掀起的怪物,充一夜的电,可以跑上一百来公里。从批量生产和商业的角度来考虑,他打造出来的实在是一堆会跑的废铁。然而,他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妻子和子女没有一个敢向他指出这一点。事实上,哪一天当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生命便也到了尽头。
“在那样一个阴冷的深秋,中国第一个立志打造电动轿车的人向陌生的我喋喋不休地诉说着他的梦想,一个注定了将一无所有的荒唐梦想。一个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中国农民耗尽了他的前途、生命和金钱,无怨无悔地用原始的榔头和机床去奋力摘取现代工业的明珠。在那个时候,我背过身去,泪流满面。(资料来自吴晓波《大败局》)
“我大约也会做这样一个人。北岛的诗说得很清楚——没有结局,但开始了。我告诉你,不是想求得你的谅解,更加不是挽回你,我只是,只是不想被你轻贱,因为你是我爱的人。”
“我,不会……”语声的眼泪无声地漫出来。


26

到门口,史若吟还在。就坐在医院走廊里的蓝色塑胶椅上,愣愣出神。
对着的窗口是一棵高大的杨树,枝叶繁盛,光线透过树隙而来,在水泥地上落下一地的斑斑点点。
语声坐到史若吟旁边,说:他睡了。
史若吟点点头。
她们一起听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看树梢撑开的碧蓝天空。世界总在人们不知觉的时候展开她的美丽。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悲哀。”史若吟忽然说。
恩?语声没明白她的意思。
“眼睁睁看着自己爱的人痛苦却无能为力,没有什么比这更绝望的。”她说。
语声无法回应。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跟他的关系?”
“没。”
“不复杂,暗恋,也不是,我明白表达过我的爱慕,只是没被接受。不要可怜我。没有回应的爱不可怜。”史若吟面朝窗口的杨树淡淡说。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语声看她的脸有点苍白,人比之两年前似乎瘦削了不少。脸上却有一股子说不清灼热还是沉静的复杂表情。
“我曾经很嫉妒你,现在并不。各有各的风雨,各有各的承担,你也不见得轻松。”
语声默默点了点头。
“但说实话,我觉得你很可惜,你们很可惜。有没有兴趣,听一听我和陈剑的事。”
语声看看她,慢慢点了点头。
史若吟淡淡笑了,姣好的脸容有一抹惆怅,但瞬即脸上洇出了一朵粉红的笑靥。因为回忆降临了。
“第一次见他,是在电梯里。我当时心情不好,哭。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骄傲被撕毁了,当然这也是源于你。不过我现在不想谈另一个人。他递给我纸巾,对我笑,一直笑,走的时候,他说:女人哭起来可不好看,笑一笑吧,希望走之前有荣幸看到。我真笑了。很奇怪,后来想,大约是觉得他的笑很温暖。后来,开始注意他,跟我爸谈生意,不卑不亢,有理有据,虽然就一小公司,但底气十足,那些还未实现的前景在他嘴里就跟信手捻来,让人无法反驳,乖乖掏钱。宴会上,他从来就很注意小节,谁有尴尬,总会被他巧妙掩饰,也从不让人冷场。也许这是他的精明之处,但是我觉得他起码尊重人,哪怕是场面上的。
“最直接的接触,是在巴黎。我们合作的项目与国外企业会谈。我们一起去了。他很照顾我。饮食起居,从来不用我操心。谈判也全由他掌控,但是每一环节都跟我商量,我有什么想法,他总是跟我谈,先肯定我,而后委婉地说按着我的想法会怎样怎样,几次后,看他肯定我,我就笑,说,行了,我知道我肯定又有问题,听你的。后来甚至觉得自己一言不发看他从容淡定与人谈判,其实是种享受啊。不知那时候,我是不是动心了。
“谈判结束后,一个夜里,我想出去转转,让他陪我去。他去了。我们喝了点酒,出来时,下了雨。不大。那时,不知是什么原因,就想淋雨。也许是法国比较浪漫吧。他就陪我走。挺冷的。我抱了胸。他看了我好几下,然后说:冷不冷,我有外套,但是我不知道史小姐是否需要。我说,你总算说了,我一直等这句话。他笑一笑,脱下给我,我披了他的衣服。那上有他的气息,干冽的烟草气息。不知道是不是气氛的缘故,我觉得心暖起来。他趁势拉我到车牌下避雨。看着雨一搭一搭地落,他忽然说:我以前的女朋友也喜欢雨。上海雨多,我看着天气不好,就要给她打电话,嘱她带伞。但是她从不听我的。她不喜欢累赘,带把伞,总觉得好好的手被占了地,没得自由。就是背包,她都喜欢双肩的,两个手可以腾出来,或者懒散地蹲在兜里,或者摆在面前跳跳舞。每次到我那里,她都湿呼呼的,我总是给她煮姜汤,她说我很婆妈。现在,不知道她在哪里。不知道她所在的城市是不是也下雨,很想为她煮姜汤,但是再没机会。他眼光怅然。我说你很爱她。他说是啊。想起她就痛。因为我伤了她。不想伤她的,跟她好的时候,我就不想让她受一点点委屈,想让她过她想要的生活。可是最大的委屈还是我给的。没办法了。她不会原谅我。我愣愣的,雨一点点敲,仿佛敲到我心里,很凉。那时候,不知怎的,就有了绝灭的预感。
“回酒店,我发烧了。低烧。其实没事。我跟他说了,他却很着急。连忙送我去医院。打了点滴,拿回药,又服侍我吃。然后每隔一阵,就拿温度计给我量体温,是,很罗嗦,很婆妈,我体会到了,但是不也很温暖吗。我很享受,因为,我妈妈过世后,这样的温暖我好久不曾有过了。我爸爸很疼我,但是终归是粗心的。第二天,他给我要了粥后,我流了眼泪,他说,你怎么哭了?我说,谢谢你。他笑,说:谢什么,习惯了,我以前女朋友生病的时候,我都六神无主。她总是嫌我烦。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提你女朋友。他说,习惯了。很多事都会想起她。你说时间让人无情还是多情,为什么我不能抹掉。但大约是我欠了她。
“很久以来,我一直想问他,能不能爱上别的人,哪怕不是我。我真的烦透了,他说他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我有次说:你活该,就为点钱放弃情感吗?他说,所有人都认为是钱,但真不是。我不过是要做番事业,要借助一个平台,走了捷径,然后被爱的人钉在耻辱柱上。但也是我应得的。没办法,再来一次,我或许依然这么做。那你就不要想她,你走你的,我支持你。我跟他说。他说,是的,想念只是增加负疚。但生命就是这样,从不可能心安理得。
“我真的开始留恋了。明知道不该开始。但是温暖是一种鸦片,吃了会上瘾。很多他不经意的温暖却牢牢种在了我的心里,抽枝长芽,现在拔不掉。我真的很奢望能被他很认真地去爱,就像他曾经对他的爱人一样。我愿意付出所有,家业,姓氏,还有我整个的感情。我想爱,你知道吗?很想。我没爱过。知道他跟你的感情后,我知道我没爱过。我也想爱,想被爱,那么深,却足够令灵魂颤栗,生命闪光。很无奈。他的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融化,把以前的记忆抛掉。去重新接纳。
“我试着在改变自己。没那么多脾气。虽然我脾气依然不好。但是对了他我笑。我也开始去学做饭。尽管我觉得很没必要,但是他说你做的饭很好吃。我学会每天去关心他,给他电话。他无论事多事少,总能很温和地回答我。这我就满足了。我不管他出于礼节还是真心。有什么活动,我会尽量争取跟他一起出席,我喜欢跟他在一起,心很静啊。女人是为爱生的。她注定是情感动物。
“你是不是想问我,对冯至鸣的感觉。不错,是很迷醉过的。你也认识他,你知道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魅力,让人发痒,昏头昏脑就想往陷阱里跳。跳死了,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迷醉和沉沦吧,那不是爱。是诱惑。我也不想再想他了。曾经伤心过。但更多只是为自尊吧。”
史若吟停下,脸上流窜着复杂的表情,无奈与甜蜜,希望与绝望混于一体。而语声百感交集,一句话都说不出。
史若吟又叹气,说:他离了婚一直在等你。工作闲暇,他都用来找你,或者回忆你。你们的相片我看过了,很甜蜜啊,有次我偷偷拿了,想烧掉,最终没有,烧了相片又烧不了他记忆里的你,哪怕你再不出现呢。我有时挺复杂,有次,他喝醉了,他说:我怎么又喝酒了,她不让我喝的,我怎么又让她伤心;可是,我不喝我难过啊。那时候,我真想把你找到,逼迫你嫁给他。干吗伤害人家啊,你有什么理由吗?就因为他爱你吗?不错,他错了,可是痛苦成这样了,惩罚也够了,除非你不爱他。可你不爱他你真不配他爱你啊。可是,你怎么办呢,我问我自己,他结婚了,你呢?我不知道,我心思烦乱。现在你就在我面前,陈剑为了你破天荒地垮下了,因为不能忍受你跟别人在一起。我跟你说,我也不知道我要你怎么样?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很痛苦,我不想他痛苦。可我无能为力。
语声低着头,慢慢生出一点点震撼。她抬起头,定定看她。
她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不伟大。只是爱从来让人卑贱。或者缺什么要什么吧,我有钱,我从不把钱当回事,可没爱,所以爱起来一般比较疯狂。你呢?你怎么看待爱。
我?语声愣愣看自己,说,我一直很自私。丢不下,要不了。折磨自己折磨别人。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爱。我很不好。
突然心重重一击,猛地站了起来。史若吟惊愕地看着她。
她说:我有点事。一会上来。
便匆匆奔跑起来。
她必须给冯至鸣一个电话。他联络不到她会着急的。她待会一定先去买个手机。
找到一个可打公用电话的小卖部。她拨了他的电话号。
他接了。
她说,你有没有找我?
他说,干吗呼呼喘气?做贼心虚?刚打家电话你不在,老实交代,是不是会老情人了。
“你别胡思乱想。陈剑昨天昏迷,史若吟找我去。”
“恩。”
“恩什么?”
“还有呢?”
“哦,难道每句话都要向你汇报?”
“你觉得呢?”
“我觉得没必要。我光明正大。”
“好了,光明正大。晚上等我,我有礼物给你。”
“礼物,什么礼物,不会告别礼吧。今天可是第5天哦。”她跟他开玩笑。后来,她屡屡为自己这句丧气话懊恼不叠。
“好好转转你的笨脑袋,猜去吧。哦,我爸找我了。晚上见。”他轻柔地挂下电话。
她给自己一个灿烂的笑,感觉心里跟外面的天一样明媚起来。
步履轻盈地回到病房,看到房门开着,陈剑已醒,居然坐在床上看资料,他的助理来了,正在旁边作着解释。
“现在就工作了?”语声站在门口说。
陈剑抬起头,冲她笑了笑,说,不要紧了,血糖都已恢复。明天就出院。
“好。那我明天给你电话,我要走了。”
陈剑神色一瞬黯然,但迅速点头,小心点。
史若吟送语声出去。
在电梯口,语声悄悄说:陈剑他到底有没有办法?
史若吟说:没问题。他振作起来,就不会有问题。又笑一笑,说:还有我。大不了我再疯一把,替他还。我跟我爸说过了,我爸骂我疯了。我觉得我骨子里的确有疯狂的基因。两年前,跟冯至鸣打了一架,两败俱伤,也是疯了,但一点都不后悔,不疯一把,怎知自己的投入。文语声,这回我又想疯了。
她的脸上有微微的笑,带着一种灼烧的热切,语声的心里又慢慢生出一点点震撼。
她看着她。
忽然,史若吟的身体急剧摇晃了一下。脸色煞白。
语声连忙扶住她,说,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她摇摇头,说: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容易眩晕。
语声将她扶到附近的椅子上,说:你坐着,我去叫医生。
史若吟拉住她的手,说,不用,老毛病。一会就没事。
她们的手握着,都很凉,却有一股暖流从那相连的手通到彼此的心中。


27

冯至鸣突然失踪。
那段浓情蜜意的时光,就像是自己凭空臆造出的梦,太阳出来了,场景就虚化了。
那个晚上,她做了饭等。久等不至,她想他大概有应酬,虽然他一般都会提前通知她,但也许这次事出突然。拿了《资本论》边看边等,居然没睡着,但一行也未看进去,时不时瞅电话,实在忍不住,给他打手机,却不在服务区。他去了哪了?抑或卸了电池?难道,避她么?不可能。出事?她开始胡思乱想。一夜无眠。
第二日,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没人接。
又打给他的助理宋浩,居然也没人接。
她奔到瑞讯,被前台拦住。她说找冯先生。前台说哪个冯先生?
还有几个吗?她简直不相信前台会问出这样低水平的话,但也懒得计较,迅速说:冯至鸣。前台轻声说:不好意思。冯总不在。
她愣住了,一个公司的老板,居然被答复不在。
那么,他什么时候在?她又问。
不清楚。前台小姐在看她,神色有点诡异,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艳羡,又几分嘲弄,似乎还有同情,乱七八糟说不上来,她也懒得分析那眼光的成色。又迅速问:宋浩在吗?
前台说:他,出差了。
语声彻底呆住。本能告诉她出事了,而这个事绝对与她有关。
她回去,在暮春热腾腾的光线中走,朝着阳光,一直走。不久后收回目光,觉得世界蓦的一片浓黑,眼睛疼得把泪流了又流。她狠狠踢一块石头,说:冯至鸣,你到底去了哪里,说话啊。从小到大我就讨厌玩捉迷藏游戏,因为我从来找不到藏着的人。世界这么大,你叫我怎么找?你是不是考验我,换种方式好不好?
石头毕竟不是冯至鸣,没人解决她的困惑,虽然这个世界满是噪音,但是那些声音,都与她无关。
她在马路上苦苦思索究竟谁可以给她提供消息,想了半天,想到方圆。她没方圆电话,不得已打给陈剑。
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的,客套都没有,她直接问:有没有方圆的电话。
他说:怎么了?
她说,我找她。
他似乎有点疑惑,但很快将数字报给她了。然后说:语声,如果你有时间,到我公司来一趟,我需要你帮忙。
她这才想到他的病,说:出院了?
他说,是。
她说,我,下午过去。
放下电话,她马上打给方圆。
方圆还在睡觉,声音很混沌。
“谁啊?”
语声有点尴尬,曾经的第三者,现在要向她打听另一个男人的事。但是赶鸭子上架了,那些诸如愧疚之类的情绪以后慢慢清算吧。现在她需要有人告诉她他到底怎么了,至少告诉她他什么事都没有,她再不想胡思乱想。
“你好,我是文语声。对不起打扰你。”她说。
文语声?对方迷糊了下,打了个哈欠,忽提高分贝,“文语声啊,你,你怎么会找我?”
“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冯至鸣的消息。”
“至鸣,你没他电话?我给你啊。”念了一串数字。
语声说:这个打不通,你昨天有没有见过他?他没有事吧?
“他什么事啊?”方圆狐疑。她大概近期并未见过冯至鸣。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能不能拜托你联络一下他,跟他说我在找她,请他给我回个话。”
“哦?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方圆懵懵懂懂说,听出她急,说:我现在打电话过去,你给我留个电话。
就打这个,我在这里等。
语声就在公用电话亭等。想待会,应该先去买个手机。
大约30分钟后,方圆的电话回过来了,说:是很奇怪,舅妈说,至鸣今早就飞去美国了。
语声愣住。
“哎,你在听吗?”方圆叫。
我在。语声平复一下,说,这么突然?
“突然,是有点,不过也不算太突然,你大概不知道,至鸣呢本来要跟杜若订婚了,前些天,杜若执意不肯,吵着要去美国念书。他们大概闹了点别扭,我想他去美国可能是要挽回人家心意。杜若,我见过,很漂亮斯文的小姑娘,至鸣跟她也很好。我有次看到他教她打高尔夫,想,这小子原来也会动心的。跟你说,以前至鸣也交过一些女友,从来没超过一个礼拜的,跟杜若维持近一年了,这次大概是真的了。哦,”她忽然想到什么,说,“这些你是不是不爱听?”
没有。语声说。声音似乎很平淡。第一次见面,他就告诉她有女朋友的,还说要带给她看,只是这段日子,晕晕呼呼完全忘记了,5天的戏,假戏真做,全情投入,但是再真的戏终也是戏。一觉醒来就到了曲终人散。也不算遗憾,只是突然了点。这个谢幕方式,如果以后有机会见他,她会告诉他不够意思。但是,留点悬疑什么的似乎也是他的风格。保不准现在他就在取笑她。
她异常枯寂。方圆还在说,我看,至鸣此际匆匆赶去,美国那边出什么事也未可知。
“知道了。谢谢你。他没事就好。那么,我要挂了。”她说。
“等一下,语声,咱们约个时间吃个饭吧。想跟你聊聊,我最近挺无聊的。”
语声却一点不无聊,也没兴致。但也不好扫她兴,说,过几天吧。我走之前联络你。
“你要走?”
“是。”
“陈剑?不,要跟你结婚?”
“不提了。那个,对了,冯至鸣要给你电话,你就别说我找过他。”
“哦。”
“谢谢!”她放下电话。靠着电话亭,怔忡。一阵后,心头萧索的雾浮去,竟觉得腹内翻江倒海般难过。
她看着天,无端端想什么春梦了无痕。又踢了下石头,说:跟我说一声也不行吗?还是急到连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杜若。她轻轻发出声,念的时候嘴必须撅起,要用很大力气,不像语声,随口就吐了出来。但是好名字,屈原喜欢的一种香草。
她开始走路。不清楚去哪里,随便走。脚下踢踢踏踏滚那块石头。
忽然想起在故宫的红墙下,他用风衣裹紧她,她觉得好温暖,说你像个袋鼠妈妈。他说知不知道我一直想保护你。
在勋伯格的音乐中做完爱,他说有次飞机出故障,空姐给大家一人一张纸,他当时写的是:语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起你。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突然很想知道你现在做什么?
他吃陈剑的醋,把她赶跑,又急匆匆追出来,说:语声,别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
她的眼眶终于湿掉了。情是真的,怎么装也装不了的。她不信他会为了别的女人这么仓促地打发她。
但是她也终于明白了,她和他之间是隔了东西的,那个叫“阶级”的词汇。不一定是天堑,却很难逾越。
她拣起那块石头,说:刚才误解你了。对不起。我等你。
她心情陡然轻松了些,看旁边有一家中复电讯,进去买了一个手机。
她不会知道,她在外面找他的时候,他正往家里一遍遍打电话。终于疲倦。如同14岁那年一样,他被挟持着上了飞机。那个时候他告别人生众多可能性,把自己年少的激情与梦想删除,塞进命定的笼子,现在他很怕,很怕他生命最后一点意义也会被排斥在那个该死的笼子外。他关闭手机,看舷窗外的起飞道,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痛恨他的人生。
他们的第5天,他其实已经设计好了,用一个戒指永久地留下她。
他再离不开她。5天,在永恒的时间面前那么渺小,却足够点亮他的一生。为自己去爱,去活,去开心,去痛苦,他的人生哪里有这样恣意过。
我们永远要在一起。永远。
与她相融的那一刻,他反复说。他不想再恐慌,不想再等待,他要彼此依恋,相守人生。
第二日,撇下工作,他去买了戒指。三叶草的形状,她喜欢花草;钻石不算大,他怕太大她会笑他俗气;钻面的切工很精致,光线的映衬下,足够照亮一个女人最幸福的容颜。
晚上等我,我有礼物给你。电话中他柔情脉脉说。然而,没等到晚上,片刻后,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父亲找他,面孔毫无表情。眼睛里有一层冷冷的霜。这个样子,往往是他定下某个主意决定一意孤行的时候。
“杜若昨天去美国了。请你解释。”父亲说。
冯至鸣心里盘旋了一下,说:我跟杜若商量过,不打算订婚。
“由得你做主吗?”父亲一个杯子已经砸过来,水溅了他一身,哒哒往地毯上流,一朵浅色的绣花迅速变深,血一样妖媚。
“两年前,同样的事,冯家损失惨重,你还要在原地摔几次跟斗才能醒悟。你以为生命是你的吗?由得你不负责任的挥霍?”
“我真的很想把生命还给你们。”他沉静地说。
“还,你怎么还?生下你了,给你这么好的条件,要什么有什么,你知足一点吧。你也不小,怎么做事还那么任性,你要担负责任的。冯家的日子好过吗?现在竞争这么激烈,经济又不景气,为了保住产业,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走了那么多年,原指望你分担,可你非但不能分忧,还让我越来越操心。”父亲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嗽的时候,弓着腰,脸部线条扭曲,显得非常苍老。常年的压力带给他一身的病。至鸣其实也很不忍。
他默默看他,说:爸,我很想为你分担,很多事我让步了。但是,我总可以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吧。
父亲直了直身体,眼中神情忽然有点疲惫。
“婚姻,说起来,我们不应该阻挡你。可是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苦心,现在生意不好做,杜家有政府背景,两家联姻,以后你做事不会那么吃力。爱情,你不知道,爱情是最容易消磨的东西,你今天脑袋一发热来了,两三天后腻了就走了。它能切实地带来什么?我跟你妈也没什么爱情,过了30多年,照样很好。两个人生活不就依靠,再说杜若哪点不好?你们不至于会形同陌路。至鸣,你要知道父母从来是为你好。”
父亲已经在苦口婆心。按他的性子,原是不会讲这么多废话的。但是,他不想他的人生就此完蛋。如果语声不出现,他的确打算殉葬了,为这份索然无味的家产,可出现了,他们爱了,他相信她终于也爱了,他怎舍得放弃那一抹绚丽。
“爸,请你相信我,我会努力打理好你的产业,不会让它在我手里损失半毫。但是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父亲终于激怒,将手里可以抓得到的随便什么东西扔过来,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女的跟你在一起,没有她你跟杜若也没什么事。跟你说,摆不平杜若,冯氏的家产,我宁愿扔给外姓。
“我并不稀罕。”他说。
“好,不稀罕。我跟你说,你一毛钱都没有的时候,我很想知道你的爱情能否来拯救你。”
“我宁愿一毛钱也没有。爸,尊敬你这么叫你,可是我告诉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真的很不幸。我从来没有快乐过,如果不是语声,我从来不会懂得什么叫快乐。她之前,我一直期望生命早早终结,死于意外最好。”
父亲直视他,脸色瞬间惨白,他高血压又犯了。
至鸣上去扶他,他甩手,说混帐,骂出来的两个字异常衰老,他似乎被打击了。几秒后他提高嗓门叫人,对家里的两个保镖说:把这混帐押回家。
他被禁锢了。一种很野蛮的手段。曾经他被禁锢过,少年的时候,他执意想做一个建筑设计师,想设计自己冉冉展开的人生。没有。因为生命不属于他。在对自由的向往中,他妥协了,随别人的意志生长。今天,为了人生中又一个重要的命题爱情,他再次被禁锢了。
在这间少年时候他呆过的房子里,他忽然很想流泪。但是没有。眼泪从来不能解决什么事。他的心冷冰冰的。为自己的命运。
夜很深,他在窗子前看月亮。
语声喜欢月亮。这个时候,她一定在焦急地等他。他说要给她礼物的,却,连个解释的电话都不可能给。
他的烦躁已经随着时间和冷凝的夜色稀释下去。
几小时前,母亲过来,让他吃点东西。
他央求,妈,让我打个电话。父亲就镇守在外边,母亲爱莫能助。
母亲心疼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泪。但是没有掉下来。母亲跟他一样知道父亲的脾气。只能垂着头小声的劝说他,杜若很好。你不会吃亏的。去美国把她找回来。你爸身体不好,这个节骨眼,又在竞标,你别惹他。
这样的劝说,母亲大抵知道没有用,父子的脾气实在是有点遗传。都是火药筒。针锋相对。一引燃,两人一起壮烈牺牲。
“妈,你怎么会找了爸这样的人?哦,我明白,你们结婚没感情,爸是为了30万娶你的。妈,你现在一点委屈都没有?你有没有爱过人。”
母亲抬起头看他,眼睛慈和温婉,母亲从来是个水一样的人,逆来顺受,从不多事。他忽然也不想听母亲说什么。
可母亲说了。
“我也爱过。也许你不知道,他就在冯氏,替你爸爸做事。”
至鸣惊住了:谁?
“你黄叔。”
至鸣话也说不出。平时,黄叔也来他们家,母亲待之如常人,温和客气,不少一分礼数,也不多一分热情。
母亲笑笑说,挺惊讶的?其实人生就这样,嫁了你爸,也没觉得不好,你爸性格是暴一点,但对我一直很好。知道我的那段事,特意去看黄叔,黄叔那时得了肝炎,找不到工作,很苦,你爸把他招过来了。
“黄叔也会来?”
“孩子,人是要吃饭的。先要生存爱才能附丽。我现在偶尔也会想起以前的事,也会很甜蜜的,有点惆怅但是不后悔。也不觉亏待你爸,人心里总有一块私人花园,浇浇水什么的,看看花开花落,在自己的心里。人生都这样,你去问问,有多少相爱的人最终走到一起,有多少走到一起的相爱的人最后撕破了脸。爱情,确有永恒的魅力,可是爱情,就像现在女孩子的裙子,越来越短。”
至鸣听得想笑,说,妈,你怎么也会这样的比喻。忽然酸涩起来。爱情。
母亲说:其实,妈很想见见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让我儿子死心塌地喜欢可不容易啊。妈也特别想你结婚生孩子,妈寂寞的很,你老在外不回家,妈想要抱孙子。随便你娶谁。我劝过你爸的,你爸是个牛脾气。现在血压一高,脾气更大,什么人的话都听不下。你先暂时听他话,瞅个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再劝。
至鸣一瞬也没话。
“明天妈送你去机场。”母亲说。他听得懂她的暗示,她会给他一个手机,让他联络语声。
明天是要去美国了,逃不脱。一面正好处理一起销售风波,一面寻找意气用事的杜若。
走之前,杜若曾给他电话的。
“Min,我想去美国念书。”
“好。”他回,“做花瓶的滋味的确不大好。学校联系了吗?”
“其实先前,我一直在申请,只是遇到你以后,我拖了下来。现在差不多办好手续了。”
“一个人?”
“我一个表姐在那里。我去投靠她。”
“什么时候走?”
“这两天吧。”
“这么急?”
对方突然停住。过后,他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
他知道她哭。黯然了下,说,别哭了,对不起。
她说:没有。是我的问题。Min,我要好好读书,充实自己。等我再大一点,我要把你迷得七荤八素。
他笑了笑,说:七荤八素?好,很期待。
她说:你等我好吗?等我长大。我前几天一直没睡好觉,不想你不爱的时候硬嫁给你,可是又怕你等不及我就被别人抢跑了。
他说:你还小,等你大一点,你会发现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周围全是苍蝇一样的男人。
她笑,说:我希望那堆苍蝇里面也有你。最好还是这么鹤立鸡群,让我一眼就能瞅到。那,就这么告个别。
挂电话的时候,杜若又补充:请你一定要等我。最多三年。
三年?他笑了笑。三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小女孩也会找到白马王子。
夜色凉下来。他依旧没有睡意。对囚徒来说,思考如何逃生应该比睡眠更有用一点。他趴着窗子看下面葱郁的树。三层楼,他想,跳下去会不会死?有可能死不了,但是会摔断腿,脑袋冲下的话,也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这方法太笨。
他想起有次语声问他怎么判断爱,他说要么自己临死,要么别人临死。她趴在他胸前,说:我宁愿不要知道答案,只求你不要出事。
他那时候被狂喜压倒,知道了她的情意。
现在几分酸涩,几分甜蜜。他对自己说:我答应你。我相信我们的未来,语声,你一定要相信我。虽然现在,你可能像个没头苍蝇,被各种古怪的念头浸没。你不会觉得我被外星人劫持了吧。
他微微笑了起来。
迅速地,又觉得痛了起来,让语声一个人没头苍蝇一样胡思乱想,这一晚,她睡不了觉了吧。他好想给她一句安慰,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没有任何通讯工具,门锁着。
做了家的囚徒。如何的可悲。他又一次被一种悲怆袭击。
第二天,上飞机前,母亲将她的手机悄悄递给他。在起飞前几分钟,他一再拨家里的电话,可她不在。
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你去哪里啊?他气得抓狂。但是也终于只能关机。
飞机哄的拔地升起,他与她越来越远,再见面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28

语声去了陈剑的公司。叫星辰。
她猜是因为他喜欢茨威格的那本叫《人类群星闪耀时》的书。也大概因为,他也想做天幕中一颗璀璨的星星。
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他。
他笑着说,你还忘了一样。
“记得吗?有次我们去郊区看星星。可那天,天气不好,没有星星,你执拗要等,靠着我睡了一晚上。你喜欢星星,说他们是天空的纽扣。”
我说过吗?语声挠挠头。
“你还说,要是纽扣全解开是什么样呢?”
语声笑,说,我怎么会说这么俗滥的话。哦,记起来了,是你说的。我说是纽扣,你说都散了是怎么样呢。我还骂你。
忽然脸红了红。那个夏夜,顶着一头露水看星星。没看到星星,却萌动了青春情怀。纽扣之后,陈剑忽然在她耳畔说:语声,我想看看你的身体。
那个时候,他快毕业的样子。
不行。她那时害羞。她是那种看上去很开放实际很保守的人。晚上寝室卧谈,她荤的素的全敢说,可实际上半点经验也没有。初上大学那会,洗澡,她特不习惯开放式的浴室。学校浴室7:30关门,她往往7点15分去,那时候没什么人,她用15分钟把自己解决。后来慢慢习惯了。觉得反正走来走去都是蒸汽中一团白肉,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这么一块肉吧,谁也没兴趣欣赏你的隐私,渐渐释然。但要把自己敞开给一个男人看,她实在是做不出来。
他抱紧她,她感觉他的身体有点灼热,她心里忽然慌了。她想站起来跑掉。可他吻了她。很滚烫地吻,在唇齿缠绵,又游到她的脖颈、锁骨,然后用颤抖的手坚定地解她的纽扣。
就一下下。他说。
她挡他的手,可是纽扣很快解开了,露出了里面红色的内衣。那年是她的本命年,她们寝室都流行穿红色内衣裤。
他的手在裸露处抚摩,而后爬在山峰上。手很烫也很颤,她觉得自己浑身干涩,使劲地缩,就想把自己隐藏起来。可是隐藏不了,他伸过手,索性将她的内衣扣解了,她无力地槌他,说:你好坏,不要不要。
他仍是说就一下下。眼睛里都是迷狂的火。他真的是抚摩了她一下下就停止了,给她扣上扣子。后来,他说,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第一次这样慌乱地抚摩后,他们没说话。但是很奇怪的,心却贴近了不少。爱是需要性来作辅助的。她后来想。
只是他们一直没有突破。
在爱之巢,周末的时候,她去看他,起先分开睡,半夜就被他抱上一张床。他看过她的身体,抚摩过她的身体,却没有最终的融合,因为她等婚姻。有时候,她也奇怪自己怎能抵挡他一波波的热情。其实很多时候,她也很迷失。后来想,大概与她来了北京有关。
当时签《人物周刊》时,她并未告诉陈剑。他得知后,暴跳如雷。生平第一次生那么大的气,说:你什么意思,想与我分手。她讪讪说不是,只是非常喜欢做记者。他说上海不能做吗?她说上海媒体四平八稳,没有活力。他说这么大事你跟我商量吗?她说就怕你不肯。那家主编很赏识我,我们聊得很投机。他说我呢,你怎么想,把我一个人撇下。你不知道感情很脆弱的。她说不是的,我们的感情跟一般人不一样。别生气,我先做一阵,要实在想你,就回来。她哄他。他才慢慢平息,说:想到要经常见不到你,就难过。你就没良心。反正不会想我。她贴着他,对了他的心,说,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我保证每天想你。他说这还差不多。
后来,因他工作忙,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不见面,挂个电话都依依不舍,挂了挂了,却没人先挂,最后总是她切;见了面,却总有怨气。譬如五一他来看她,结果拖到3号才来,说一、二号商场促销,他必须去看他们产品试用情况。她生他气,他意乱情迷的时候,她还生气,就把他推了。就是这样,因为次数少,因为由爱生怨,因为他迁就她,虽然爱得死心塌地,还是没有最终的融合。
有时候她也想,如果不来北京,是不是又是另一番情形。可是生命从来没有假如。
他看她颊上淡淡的红晕,知道为往事萦绕,说:你很美。
她连忙挥掉这危险的玫瑰色记忆,说:你大概记错,我一直喜欢月光。什么事?
他也就迅速奔入正题,他向来是那种摊得开收得起的人。
他想召集媒体开一个新闻发布会。目前舆论形势对他不利。舆论在他的官司中虽不起决定性作用,但是绝对可煽风点火,后果不可小视。因语声做了好几年媒体工作,他想听听她有什么好的建议。
语声跟他分析,国内媒体历来有同情弱者的传统,所谓的强者在传媒眼中是不受宠的。在它如日中天的时候,自然会有无数记者围着转,可是一旦企业出现些许危机,他们立即会反戈一击,以反思、知情、评判的角度来展现所谓记者的良知。“像你这样的新兴企业,风头很健,起家神秘,媒体其实很有暴料的欲望。你之前拒绝媒体掺乎的做法实在有点南辕北辙。他们越关注,你不妨满足他们的欲望。把他们的关注点引到你要让他们关注的地方。”
“有何上策?”陈剑问。
“上乘的策划是把自己包装成弱者的形象。与跨国企业打官司,我觉得可以举民族经济的旗帜。”
“很不错。”陈剑接受。
两人又细加商议。陈剑忽然决定让语声帮忙负责整个策划和运营。
“我?”语声愣道,“我给你找几个相熟的记者通融一下可以,开发布会,好像,不行吧。”
“你行。记不记得你以前给我策划过好几个营销方案。都很出色。”陈剑说。
“嘿,我还记得我自己放着功课不做给你写文案。”
“是啊,”陈剑有点惘然,迅速提气,说,“我现在需要你。如果你有顾虑,我可以跟冯至鸣打个电话。”
说到冯至鸣,语声低落下来,说:别打了,我帮你。
“我会给你薪酬,这样你就不会有负担。”陈剑说。而后迅速背过身去,有一些细微的情绪,他不愿在工作中暴露。
陈剑给语声安排了一间办公室,还抽了公关部的两名员工协助她。语声也正儿八经地打起了短工。
非常时期,她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助陈剑度过难关。所以接受这份差使。
说干就干,下午3点多,语声开始了她在星辰的第一天班。
7点多,陈剑电话给她问是不是一起吃个晚饭。她说她要回家。说的是家,让陈剑哑口无言、好一阵的怅若所失。他放她走了。
没有人等她,但是她也要回。就当是一个家。其实她已经开始当那个地方是一个家了。因为它拥有家的一切要素,甜蜜、温暖,琐细。厨房里有热气,阳台上有衣物,桌子上有零食。她终于把冯至鸣一尘不染的家糟践得闹哄哄,永久烙上了语声的痕迹。
开门的时候,她发现门没锁,心里狂跳了一下,难道他回了?他没去美国?他只不过是有些临时的事来不及跟她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回她绝不跟他罗嗦。
她兴奋地推门进去。忽然愣住,在一室耀眼的灯光中,她看到了冯家伦,冯至鸣的父亲,正陷在沙发中打盹,旁边另有两人在守着他。
听到声响,他睁开眼,说:你是文语声?话音很苍老,他的神情也很疲惫。
是。你好。语声说。
他说,你过来。坐这边。他指了指他身边的沙发。语声有点惊诧,她跟冯家伦没有接触,但是在他儿子的描绘中,好似一君临天下的魔王,但是现在他很慈和,很家常,当然也有威严,来自于一个大企业一把手该有的震慑力,也有疲惫,来自于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衷。
她坐下去。默默地看他。会有一个交代了。她想。无论什么,由他来告诉她总比她妄自揣测好。
“住了几日了?”冯家伦问。
“6日。”
“你,想跟他有什么结局?”
“不知道。”
“有没有想过跟他结婚?”
“以前没想过。”
“现在呢?”冯家伦心思居然很灵敏。
“6天之前我没想过,6天之后,特别是今天,他不在了,我想,他如果想跟我结婚,我愿意的。”她大大方方说。她也不知怎么就这么说了,其实婚姻这事,她压根没考虑过。是不是失去以后,心才如明镜一样突然清晰起来。
冯家伦点点头,说:知道么?为了你,我跟我儿子闹翻了,我把他禁锢了。这个裂痕恐怕一辈子难以修补好。其实,我虽然对他一直很严厉,可是,很爱他,哪个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生性自由散漫,爱好驳杂,这不行,我必须像训一匹野马一样驯服他。把绳子收得很紧,让他感觉到疼痛,富贵人家更应该多吃点苦。但是他恨我,一直以来,他都恨我。我把他弄到美国去了,昨晚,他没睡着,我也没睡着,我关了他,他不会知道我就在他屋子外面守了一夜,我很想进去跟他说些话,但是,我们脾气太像,一言不合就会打起来。我不愿意像关畜生一样关他。但是,我真的是为他好。
他神情更加疲惫。默默地,停住。
语声说:我知道。没有父母不想孩子好。我给你倒杯水。
她去倒水。放到他面前,说:我放了一点点金银花,冯,你儿子说你有高血压,喝点这样的茶会好些,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我给你重沏。
他说:不用,就这个好了。我来找你,你应该清楚,我希望你离开他。
她点头,说:你不要难过。他会原谅你的。毕竟是你的儿子,他跟你流着一样的血。
他歪过头,说:你不恨我?
“不恨。”她恍惚了会,说,“我本来并不喜欢他,我是个任性的人,不喜欢就不喜欢,两年前,他冒了很大风险跟史若吟分手,可我照样离开他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他,更多是亏欠吧。今年又到了北京,出了点事,暂时落脚在他这里。他对我很好,我很感动,根本不想做他不高兴的事。他如果想跟我结婚就结婚。虽然,实际上想到要嫁入你们这样的家庭头皮都开始发麻。可只要他高兴,就那样好了。我适应能力一般来说很强。现在呢,他被你禁锢了,我知道他最不喜欢受束缚。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对他。虽然为他好,但是是对人尊严的践踏,即使是他的父母也没有这样的权力。无非就是不接受我罢了,想要我怎样怎样吧。”
说到这,语声不禁笑了笑。又说:我就是不知道,如果我离开他他会不会难过。他要难过,我真不想离开他。
冯家伦说:他跟杜若,在你没出现之前一直交往得很好。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你,可是你要不出现,他也就结婚了,也没什么事。很多东西都会忘记,尤其是爱情。
语声点点头,说:我很想跟他通个电话,问问他我走了会不会难过。我答应他不让他难过的。
“你现在问他,他当然没法忘记你。你知道要怎么让他忘记你吗?伤他的心。女人要伤一个男人的心很容易的。”冯家伦说。语气很平淡,但是像尖刀一样狠。在生意场上厮杀过的人会有这种冷酷的狠劲。
“我不会的。”她说。
冯家伦说,那么他没有自由,而且可能会失去产业。请你好好想一想。想好以后,我让你给他一个电话。
“伤他的电话,我宁愿不打。我相信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她说。很平淡,但很坚定。
冯家伦叹口气,说:我老了老了,还要处理这样棘手的事,挑战啊。
“恩,我想,你不大可能会赢。”语声笑着说,“因为你碰到的对手是我,一个很倔强,不服输,也很乐于接受挑战的人。”
冯家伦点头,嘴角有一点点笑。走的时候,说:这个房子,你觉得还有必要继续住下去吗?你觉得你能等得到他么?
她说:我会搬。
他说我等你电话。嘴角又有点笑,颇堪玩味。
又是难眠的夜。语声在床上辗转。被子上有他的气息,草木的清香,闻得久了,像在树林子里散步。
窗外有一轮弦月,很瘦,像寂寞的相思。
怎么办?


29

几乎是一下航班,冯至鸣就打电话到家。
接通了,对方还没出声,他就迫不及待解释:语声,你一定找我找得很烦了吧,我在美国有点急事要处理,你一定要等我,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你到了?”对方说。
他万不料居然是他的父亲。
“语声呢?你把她怎么了?”他吼。
“她走了。我跟她说了全部。她愿意成全你,给你自由。她未必真的爱你,几句话,我就把她打发了。放心,我会给她一笔钱。好了,你不要跟我吼,我很累。国内的事我让左林负责,美国那起风波你处理好,而后用点脑子好好掂量事情的轻重。就这样。你,现在自由了。”
父亲挂了电话。他怔在那里。
他很清楚父亲话里的暗示,如果自己一意孤行,那么冯家产业会是左林的。
好,他嘴角缓缓展出一丝嘲笑,他不稀罕。
但是,语声,究竟去了哪里?父亲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就信了?就这么轻巧地走了?
为什么不能相信我?
他心里的悲郁又铺天盖地落满全身。
发布会开得很成功。舆论主导方向转移。陈剑的压力轻了不少。
会后,语声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空旷的会场。陈剑走过去,说:刚才你表现很不错。谢你!
她抬起头,笑一笑,说:能让老板满意我很高兴。
一起吃个饭?当庆祝。陈剑提议。
她想了想,说好。
从冯至鸣那里搬出来后,陈剑给她找了处房子。这些日子,为了发布会忙得焦头烂额,很多事她暂时无法考虑。
冯家伦再没找过她,她自然也未送上门去。冯至鸣的消息主要来自陈剑嘴中。
有次加班,他送她回去,说:冯至鸣被老爷子逼到了美国,听说,正在用家业给他施压。左林现在执掌瑞讯,正蠢蠢欲动,把老爷子哄开心,拿下这天上掉下的馅饼。
她没说话。
他继续说,冯至鸣总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我想看他的坚持能到什么程度。其实,冯氏内讧,对我,当然也对其他竞争者,很有好处。
语声撇头看他。他点点头,说:PE的单我会拿下。无比肯定。
语声把头再转回。依然无话。在冯陈的竞争中,她的立场向来不好站。
送至门口,陈剑告辞。语声忽然扭头,说:陈剑,是不是,物质很重要?
陈剑听得出她话外之音,说:自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拥有一切的时候,钱对他可能只是一个数字,可当他失去一切的时候,一分钱也可能是救命稻草。
她垂着头,无措地磨着地。
他看着心疼,不由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吧,冯家伦做不到这么绝的。只是吓唬一下罢了。依我看,冯氏产业早晚要归冯至鸣。
她抬起头,抿嘴轻盈一笑,仿佛如释重负。那个笑,令陈剑心里木木地痛了下。
方圆也间或散布着冯至鸣的消息。主要是小道消息。
她不知是不是闲还是念旧情,时不时往星辰跑。
有一次,敲开了语声办公室的门。
“听陈剑说你在帮他,我过来看看。”她站在门口平静地说。
语声连忙请进。让座沏茶,笑脸迎承。那气氛却总有点怪。但方圆似不介意。四处瞅瞅,闲言碎语,仿佛全无芥蒂。
“你是不是觉得我胖了?”方圆看着自己,说。
的确是。语声顺势瞅过去,方圆的确胖了不少。
“哎,反正一人过,暴饮暴食,不在乎了。”方圆打着哈哈说。
语声讷讷说:对不起。
方圆说:对不起啥啊。想明白了,感情不能勉强。至鸣说,爱是个天平,付出越重越失衡。
终归我有责任。语声又说。
算啦。陈剑,我也不再怪他。说起来,只是我没有本事。方圆爽利地笑了笑,似乎云淡风轻。
但并不是,不久,她又露出了惘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说:我这辈子,想来想去,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日子都是和陈剑在一起度过的。我很真切地爱过陈剑,失去了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你说他怎么能做到这样呢,不爱我,却能尽自己所能给我爱的感觉。无微不至的照顾。真的是除了爱什么都给了。可是呢,越这样我就越贪,痛苦就这么来了。我为什么傻得去怀别人的孩子。那是因为他喜欢小孩。很喜欢。我们亲戚家的小孩都跟他处得很好。但是,他却只想要文语声的孩子。不肯跟我同房。我也一俗人,有欲望,又想用孩子去软化他,当然也想用孩子吓走你。结果适得其反。我和他现在做朋友,我懒得做生意,有时让他代为打点,他不在了,我干起活也很吃力,总到这样的时候,就念叨起他。想想真遗憾,没办法俘虏他的心。爱真的很顽固,却又特无情。跟你说吧,他其实也很累。对我负疚,要对我好,可对我好又对你负疚,他的日子就在煎熬。我都看不下去,最后放手,也是为了解脱他的痛苦。你们怎么样啊?有没有希望?
语声静静说:只是尽点力而已。没别的意思。
方圆重重叹了口气,无限的感触,自己依依不舍让出去了,可人家却不要了,这滋味实在不大好。可感情在流动的时间中从来说不清。
“现在挺想念至鸣的。”一阵后,方圆突然说。
哦?语声情不自禁抬起头,巴巴看她。
“以前,我有什么不开心的跟他说说就好,他嘴巴凶,听得让人生气,可事后一琢磨未尝没道理。”
是,他是那样的。语声在心里木木说。
“那起恶性压价风波,至鸣摆平了。好像短期内回不来。舅舅不让回。”
“听舅妈说,至鸣把杜若找到了。杜若在读书,似乎想转到旧金山。你知不知道冯氏海外总部在旧金山。”
“语声,私底下我很乐意撮合你和至鸣,我自私吗,想陈剑死心;可是实话说,我还是觉得至鸣与杜若会更配一些,你懂吗?不是说身份,我总觉得至鸣该找个清白点的女孩子。我心疼他。这话,你听得难过吧。”
语声微微摇头。不难过。冯至鸣要什么他自己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她也犯不着因此自寻烦恼。
后来,方圆见着她都会聊上几句冯至鸣,话题脱不开他的历任女友,但中心是杜若,美貌、教养、好家世。有阵子,她都会想她是否是冯家伦派来的卧底,但她的说服工作显然并没什么成效,因为语声够清楚自己。坚持两个“凡是”,凡是他的话题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凡是涉及人身攻击,她都不以为意。
吃饭的时候,陈剑突说:半小时了,你一句话也没说。想什么?
她抬起头,说:我在想今后回老家呢还是去哪里。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留星辰吧。危机会应付过去,公司前景会明朗的。”陈剑说。
语声笑,说,我知道但凡你有一口饭吃绝不会让我饿着,是不?
陈剑微笑点头。
“我还是学着自己养活自己吧。”语声自嘲。忽然抬头,说,“恩,你要去美国?”
“一周后走。”
“来得及捎上我么?”
“你要去?”陈剑惊讶。
恩。语声点头。
“找冯至鸣?”
语声想了想,又点头。解释:只是看看他好不好。他走得很匆忙,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陈剑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头忽然低下。她知道他不好受。便说:只是说说,我知道办签证没那么容易。
“你想去我就带你去。”陈剑忽抬头说。
而后结帐结束晚餐。
他送她回,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她偶尔转过头看他的表情,全是外面倒映进来的闪烁霓虹,五彩斑斓,不是真实的他。
沉默的气氛说明一切。
他跟她越来越远。联结他们的那根线,终因另一个力量在中间拉扯而崩裂。
送到楼道门口,他说:好好休息。
她说:你也不要太累。转身。他突然叫:语声。
她回过身,看到他脸上浓重的感伤,眼睛里有雾,一层层,荡起来,仿佛阴天。
恩?她问。
他萧索笑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想叫。去吧。
她回过头,心还是缩了下。
冯至鸣醒来,侧过头,发现窗外迷糊一片,是个大雾天。
旧金山的气候变化多端,像个还没成熟的孩子,喜欢翻着花样招惹人的眼球。偏偏大概除了像马克·吐温这样的文人会一时敏感写下“旧金山的夏天是最寒冷的冬天”这样明显带有语病的话,匆匆的都市人群关注它不会比关注哪支蓝筹股上涨更起劲。于是,初夏这个最美好的季节,整个旧金山经常笼罩在这个孩子因堵气而撒下的漫天大雾中。
窗户开着,有水气氤氲进来。他觉得浑身粘呼呼的,很不爽。昨天,在网上看到语声和陈剑在发布会上的照片后,他就像吞了只苍蝇似的开始不爽。
她的演说很精彩。犀利、激情。
她的笑很绚烂。成熟后的金黄。
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她优雅转身,倒向另一个怀抱。当中有几分钟的犹豫?
他咧了嘴,不知所谓的笑了。片刻后,痛麻木了他。
他迅速切掉网页。倒在床上。
她知不知道,他每天都痛不欲生地想着她,像刷牙洗脸一样,是一道绕不过去的程序。
她知不知道,无论代价多重,他已经认定了付出所有,哪怕自己输个精光。就为了灵魂一刹那的交会。
可是,在感情里,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被感动而交付的心怎比得上被爱照亮主动捧出的心滚烫呢。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喝了点酒。眼中轮番回荡出她对他的笑,她对另一个人的笑。压在一起,变了滋味。
本来,看着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他订了机票打算偷偷回去找她。不料她的最新消息却以这种方式猝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是割舍不掉了吧。她找他,不过是找个替身吧。她说过没有心的。没有心,只是身体。
他在酒精中一而再想,钻进牛角尖。
清晨醒来,天气以看不清的面目迎接他,他好长一阵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但人是有惯性的。他依然会起身,冲澡,上班。
院门打开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杜若拎了箱子,站在门口。她穿着雪纺的裙子,凝固在雾里,像一个单薄的影子。
“你,怎么来了?”他惊讶。
到美国后,他找过她。先打去电话。
接电话的大概是她表姐,说她上课去了。他留下他的联系方式。晚上的时候,收到她的来电。
“Min,你到美国了?”她无限惊喜。
“正好有点事要处理。你走得太急,你家里人很担心。”他说。
“有什么好担心的,总是当我小孩,一辈子当我一辈子长不大,我现在也挺好。”
他跟她略聊了下学校,生活,饮食、气候。
她忽然说:你们公司总部在旧金山吧,我现在正申请转学。
“为什么?”
她轻轻说:伯克利的加州大学很好。就是,不太容易进。
后来,一个周末,他瞅了个空,去得州看她。
她和表姐一起住一个老公寓。上下层,足有两百多坪,条件相当不错。她表姐谢婷在一家银行做事。年纪二十六七,或者实际上会更大一点,他吃不大准,看上去妩媚风情。眉眼与杜若有几分相似。不由不让他想杜若几年后的模样。清新与羞涩不在,花骨朵会在时间的烟尘中世故起来。这大约也是杜若想达到的一种成熟。
“冯氏的继承人?久仰。”认识过后,谢婷借故出去了。
杜若给他端一杯水,说:婷婷漂不漂亮?
“没太注意。”他说。
她抿嘴笑着,说:都说她很漂亮。恩,你来看我真高兴。
他们出去走,阳光从树隙间穿过来,一地的金斑,草坡上开了星星点点粉紫的花,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
杜若穿一条红白格子的蓬蓬裙,走动的时候,像一朵喇叭花。
树林子静谧,他觉得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心境了。
他靠树坐着,仰承着浪漫春光。杜若摘了花过来,坐他身边,仰首说:我喜欢这里,风景和人都很好。你呢?我妈说你有绿卡,为什么不选择长期定居?
他头一点一点,不知所谓,只是有点迷糊。
她拉他胳臂说:Min,你那个客人走了么?
他没说话。
她说:我妈上次来电话说,其实,其实美国是伯伯逼你来的,伯伯还把国内的产业托付给左林负责,是要给你压力。Min,那个人真的可以让你付出那么多么。
他迷糊地晒了好久的阳光,才说,烟火人生,平凡快乐,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是我的梦想。感情呢,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感情中的任何付出从来不指望去感动谁,对自己的心负责。实际上为自己。
她垂下头,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扑扇着。
好久好久,她重抬起头,睫毛蒙蒙的湿。他抹她的脸,说,我大了呀,这话谁说的。
她笑。
分别的时候,她送他一个水晶球,里面隐隐绰绰,好像有条小人鱼。“我老早就买的,原来只是给自己,现在想送给你。”
“喜欢那个童话?”
“是的,我每次看每次都要哭,恨死那个王子,真的很迟钝。我觉得你很像那条小人鱼。”
“结局可不太妙。”他扬眉说,心里忽然抽了下,又迅速展颜说,谢谢。已经很久没收到来自女性的礼物了。
此后,他们时常有联络。多是她给他电话,事无巨细都向他请教,从论文的切入点到给同学买什么礼物,从婷婷的深夜不归到某男生约她。也不无得意地告诉他,准备找一份兼职。
“你缺钱么?”
“不是为钱,就是想锻炼锻炼。皮糙肉厚一点,你可能会比较喜欢。”
她兼职找到后,联系一度中断,他想她或许忙,想不到此刻竟出现在他眼前。
杜若看到他,迅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解释:我申请到学校了。婷婷正好来这里公差,顺便将我捎过来。可以,让我暂时住你这里吗?
自然无法拒绝。他拿过她的行李。
指给她一个房间。扭头,看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便道:怎么了?
她仰起头,嗫嚅说:其实,我来,是婷婷说,你很帅,如果不是我的缘故,她都想勾引你。让我好好把握。其实,学校还没完全申请好。
他笑了笑,说:小丫头,记住,有些话不需要对男人说。先住下吧,学校的事我帮忙。
上班时,宋浩将他的回国机票递过来。
他愣愣看。抓起来就想撕个粉碎,捏着票的时候,却踌躇了。他是真的想见她,一个月了,他怎么觉得那么漫长,可是她会如他那样度日如年吗?
顿了一阵,他对宋浩说,打电话到星辰,问一下文语声的联络方式。
没多久,宋浩回复他:文小姐跟陈剑一起出差了。文小姐前不久一直为星辰做有关媒体联络方面的事,但因为文小姐不是正式员工,没有登记她的联系方式。
他没有说话。手支着额。一阵后,他将票缓缓撕了个粉碎。顺手一扔,漫天的纸屑,纷纷扬扬,正如碎裂的爱情。


30

10多个小时的行程,语声几乎一直处在昏沉状态。想睡来着,但是睡不着,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紧张,抑或还有一点茫然,留给这个陌生国度,也留给未知的旅程。
她必须见他。除了想念,实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他回应。所以,明知这次赴美之旅很尴尬,她也厚着脸皮来了。
陈剑几乎一直埋头在看材料。有次转过头,看蜷缩的她,说:需要借你一个肩膀吗?
她说谢谢不用。
他说知道你会拒绝的。语气有点自讽。很快低下头去。
她微微叹口气,拉他,说:你,能不能接受别人。在我看来,史若吟和方圆都很不错。
他点点头,脸上有淡淡的笑,说:很不错。是,可以接受,也可以关怀。只是,心,只有一颗,付出后不会再有。
“你太固执了,那是与自己过不去。”她低声说。
他说何必再提。你有你的原则,我有我的坚持。说得强硬,最终还是露出惘然。再度把视线投向了手中的资料。这份资料他研究了很长时间,但是他会把它嚼到稀巴烂,以求万无一失。
“你歇一下。”过一阵,她说。
“垮掉后,有充足的时间歇。”他说得有点负气。她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心仍有那么一点点难过。
快到旧金山的时候,语声从舷窗俯瞰西海岸,一律是积木一样的造型:整整齐齐、四四方方的建筑,蔚蓝的海滨美景、装饰精美的摩天大楼……飘着轻纱样浮云的天幕下,这里的一切新奇得像一个童话世界。
“这个是不是金门大桥。”语声指着探出薄雾的钢塔说。她记起冯至鸣说过他曾想在此地自杀。
陈剑说:大概吧。你累不累?他注意到语声的脸有些白。
“还好。金门大桥是死亡之桥对吗?据说,在这里自杀的人很多,因为站在这样气势磅礴的桥上会令人产生某种超世的幻觉。”
“有时间我带你去玩。很快就到了,待会你就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觉。不过恐怕很难会睡着。有16个小时的时差。”
“不要紧。”语声笑一笑,知道陈剑关心她。
下榻在硅谷一家酒店。SK的总部就在这里。
时间才到当地的清晨时分。朝阳正在爬山,东边红彤彤的,映在人群与建筑物上,有些老电影的模样,流光溢彩。
“天气真好。”语声看着粉色的霞光和蔚蓝的天由衷说。
“听说昨天是大雾。旧金山天气很难捉摸。”陈剑说。
他们一行五人,另还有他的几位手下。
吃了点东西,语声早早休息。
头昏沉,倦怠之极,睡眠却没有如愿降临。
大概是因为要见冯至鸣的原因吧,陈剑跟她说过,冯氏总部离此地不算远。他见到她会什么反应呢?她止不住兴冲冲猜想:难以置信,还是兴奋莫名,一个多月了,他瘦了还是胖了,洒脱依旧还是……哦,MY GOD,还是没收掉我的胡思乱想吧,省得明天长个熊猫眼让他取笑。
黄昏时分,陈剑敲门给她送晚餐。
“吃完接着睡。”他说。他心很细,知道她此刻根本懒得出去吃。
正要走的时候,语声叫住他。
“你们明天要跟律师洽谈?”
陈剑点头。
语声低声说,我明天想去找他。
陈剑说: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能不能等我把事情处理一下。
语声说,我没事的。也不想影响你们。你可不可以把地址抄给我。
陈剑略踌躇,出去了。
晚上再来时,他给了她三大张写满中英文对照的纸。除了冯氏的地址。还有她旅途可能会遇到的种种对话,譬如问路,譬如就餐,譬如求救。最后是他的电话和这边的住址。
她看得又感动又好笑,说:你把我当白痴。
他郑重说,你英语不好,又人生地不熟,还马大哈。明天不许背双肩包,这几张纸随时拿在手上,不要丢掉。
她垂下头,轻轻说,来前我突击了下英语。
他看她,往日的怜惜与今日的惆怅混杂在一起,目光复杂。一阵后,收回目光,说,要不要我帮忙问一下冯至鸣的电话。
她摇头,她不想太麻烦他,尤其是这种事。
他也没再多说,迅速转身,她看他背影,仿佛凋零的一抹。就是这样,有些情以为一辈子封存如酒,却不料,它终也会随时间消散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找她,她已换好衣服,在梳妆。他在旁边默默看,而后对着镜子里的她说:很漂亮。她在镜子里捕捉到他的神情,只是淡淡的,时光不在,美丽不再为他。
“我已经叫好车。”他说。又反复交代,到后一定给他电话,无论见没见到,旅途自己注意,有什么不对劲的尽管给他电话,不要怕麻烦,也不要怕花钱。最后给她一沓美金。
她推脱不了,收下。
她没带什么东西,背一个斜挎包,外提一个纸袋。
他帮她提,说:什么?
她有点不安地笑一笑,说:吃的。有的是我做的,有的是超市买的。都是他比较喜欢吃的。不过,其实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喜不喜欢吃,反正我给他吃,他都说好吃。你,我知道你喜欢吃果冻。以后我看你,我给你带果冻。
他脸上有一丝落寞,嘲讽地笑了笑,说,有这样的机会吗?
“怎么没有?回去就给你买。”
“算了。那果冻跟以前的果冻又怎能相提并论。”
他的眼光落在她身上,一片收不回的惘然。
开了车门,她要进,他却又拉住她,神色有点踌躇。说:我还是不放心你,你真的不能再等等?
这个人对即将开始的事关企业命运的谈判不紧张,对一个已经与他无关的小女子却焦灼无比,她的心还是隆隆翻滚了一下。
她勉力摇了摇头,说:我听你好消息。到那边我一定给你电话。然后扬了扬手中的纸,笑说,白痴也丢不了的,放心吧。
从车后玻璃看过去,陈剑一直在看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清晨的红光镀在他身侧边缘,宛如雕像。她忽然觉得他很瘦,瘦得随时可以跌倒。原来他也会很虚弱。当他心爱的人坚决地远离他去寻找自己的爱时,他依然会这么不知所措。
车子盘山迤俪而行,凉爽的风从开着的窗子中大把涌进来,视线所及,林木森森,野花点点,晴空万里。语声的心很快雀跃起来。
三小时后,到了冯氏总部。一幢很现代的大楼,像一面中间挖了一个圆球的旗帜。阳光从玻璃幕墙上反射过来,刺得语声流着眼泪激动。
她拿出陈剑给的英语指南,背了几句对白救急,就冲进大厦,对前台结结巴巴说:你好,我想找冯至鸣。
大概冯至鸣不叫冯至鸣,在这个新的国度,前台并未听懂,她就用蹩脚的英语表示冯至鸣即这个公司的领导者。
前台才略有些明白,但对她又有几分狐疑,拿了电话打内线。说了几句,因太快,她一句也没听明白,现在才非常后悔当初没好好学点英语来着。大学里她六级都没通过。因为懒。
前台小姐放下电话,说:有没有预约?这个她听懂了,因为陈剑的指南里有,她依葫芦照瓢地说,我是他的朋友,特意来旧金山看他。请让我与他通一下话。
可是前台说:他目前不在,有事外出。
这句话她让人家PARDEN了几遍才明白。只得怏怏出去。咒骂自己的语言,也咒骂自己的运气。
斜对面有一家星巴克,她要了一大杯。在马路边一张木椅上坐着等。起先挺兴奋的。她晃着两只脚看着这个陌生的都市,穿着暴露的街头女郎,一本正经的交通警察,推着小篮子的胖胖的大妈,都令她感到新奇。后来就无聊了,她翻起吃的,啃掉一包牛肉干,再嚼掉半盒木糖醇,这样将时间磨到下午,她又开始焦躁,坐立不安,晃头晃脑,一副憋尿的模样。
期间,她跑了冯氏5趟。接了陈剑一个电话。陈剑问到了没。她说到是到了,但人没见着,正等着。你呢,你们怎么样?他说,早上跟律师碰头,下午要检测源代码。她说,会没事的。他没接,只说,你自己小心。
到晚上7点的时候,她已经等了近10个小时,一腔婉转柔肠早已变成了一挂嚓嚓作响的鞭炮。如果,见着冯至鸣,她想她会炸得他体无完肤。
不知冯至鸣是不是有此预感专门避开了,总之,她没有向他引燃的机会。
最后一次跑进大楼的时候,前台似乎正要下班。虽然一天接待了这个说话语无伦次的家伙无数遍,态度依旧很好。告诉她,这个公司的领导者也许直接回家了。
是写的。语声看得能力比会话能力强多了。
语声写:那你知道他住哪里?
对不起。(肯定不方便透露。)
你有没有他的电话。
对不起。(自然也不会透露)
谢谢!再见!语声无奈地笑了笑。准备出去。忽想到什么,折回,将纸袋给前台,说:麻烦你把这个给他。
前台收下了。
语声出去,低着头,沿着马路踢踢踏踏走。不知去哪里。抬起头,陌生的人群和声音,让她有点无所适从。
在这打尖还是回去?她想。走吧,有点不甘,不走吧,实在可气。白白浪费一天情感。
这时,一辆车擦着她身边过去。她随便瞥了眼。心忽然咚咚跳了起来,是,是冯至鸣,即便打一个侧影,她也不会看走眼。
兴奋与惊惶中,车子一溜烟过。
她哎哎叫着追。
哪里追得过车子。
但谢天谢地,居然堵车了。
她就地拦过一辆TAXI,让跟上。
司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未多话。
车流很快疏通,没多久,便跟踪到老巢。
是一所独门的住宅。维多利亚风格。这类建筑,一路上,她看过好几幢,不算突出。
唯一突出的地方大约是房子够老。斑驳的墙壁上长出了青草,黑色的铁门似乎有点生锈的迹象,露出顶的红瓦颜色很深,仿佛浸润历史的大便。
语声从的士中出来的时候,恶狠狠想,里面的花园里说不定有个吊死的女鬼。
她的兴奋早已经散掉,因为跟踪的途中,她已经看清他不是一个人,身边有佳人。所以,大门洞开,他的车子进去时,她没有马上叫他的勇气。或者是长久的等待令她有些心灰意冷。
她在附近焦躁地转了几圈,一筹莫展。而后,她在铁门前坐下,托着腮,苦大仇深地盯着门前一丛艳丽的三角梅。
他会出来吧,会把那女子送出来吧。她那么想。
觉得很难过。可三角梅不难过,依然自若地秀着豆蔻容颜。
没心没肺可真好。她看着它。悄然叹了口气,抱了膝看天幕上的星星。可是今天,星光暗淡。
时间沙漏一样,在语声心里无声无息又惊心动魄地落着。每落一次,就在她心里积一撮灰。最后,她完全被黑暗淹没。
可是他们没出来。
他们在做什么?她忍不住想。忽然记起,以前问过他喜欢哪种接吻的姿势,他说躺着,有感觉就做,没感觉就睡,那无谓的表情好像上床跟吃饭一样家常。
她当时皱了皱眉,现在却半点也无法忍受。
心里一个霹雳闪过,她目瞪口呆地意识到自己终于交出了全部,当自己空空如也像一顶四面露风的草棚时,她终于只能冀希望于对方的全力庇护。
然而。
她跳起来,朝着铁门狠狠踢过去。什么声响都没有,只有自己的脚疼得龇牙咧嘴。仿佛自作自受。她靠着门,虚虚倒下来,心里一片寒冷。她紧紧抱住自己,好像妄图给自己添砖加瓦,可是这个时候动工大约已经来不及了。
她最终睡去了,因为疲倦。睡前她看了看自己,蓝白色的裙摆匍匐在地上,清爽的像这里的海浪。她为他精心打扮。只是,他看不见了。
半夜在寒冷中醒来,她发现自己被雾包围了,好像在一个恶梦中。周围的雾浓而酽,手臂一样捆缚她,她怎么也推不了。
天气从来莫测难辨。旧金山抑或北京。她想。
颤着手,掏出手机,时间指向凌晨3点。她走了。挥一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那个女孩子没有出来。她和她之于他,不过是一个硬币的正反两面。翻过这面是另一面。没有什么比这样的领悟更沮丧的。
冯至鸣上班。到公司,前台忽然叫他,总经理,昨天有位女士等你一天。这是她给你的。递给他一个纸袋。
他接过,感到非常好奇。
顺便翻了翻,居然是一堆零食。国内的牌子。正纳闷时,脑子电光石火般升起一个念头:难道是语声?他想起语声床头琳琅的零食,有时他做事,她会给他塞一口,还要逼迫他给出意见。实际上他根本不喜欢吃零食,然而每次都告诉她很好吃。因为吃完,她会给他擦嘴,很温存。
连忙问前台什么样。
前台一一描述。并没有特别的征状。语声本身就很普通。
他忽然哂笑,做梦,她怎么可能来?那是不是她托人捎来的?
“这是她昨天写的。”前台把一张纸片递给他。
上面有英文对话。但是他从没见过语声写英文字,即便中文也没见过。但是他收下了这张纸,一个神秘的女人,他热切地期待她再来找他。
但是,并没有来。
好像是这样的,存心去期待的事向来等不到。这世间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拦路虎告诉你错过就没有了。而错不错过,其实与你本人无关,更可能只是上帝一个玩笑。


31

语声回到酒店,陈剑等人均不在。她直接爬床上睡。觉得冷,将被子紧紧卷了,一阵后,开始火烧火燎起来。
在忽冷忽热的地狱煎熬了不知多久,手机响了,她勉强抬起手摸索到。
是陈剑。问她是不是还在冯至鸣那里。语气平淡,就是问个平安。
语声吸溜了下鼻涕,嗡声嗡气说:我回了,就在房间。
陈剑大约听出她声音不对劲,手机刚放,门就砰砰被他敲响了。
她披了被子哆哆嗦嗦去开门。
陈剑一把抓住她,说:你,怎么了?又加大语气:他,到底怎么对你了?
语声说:我好像有点烧,还流鼻涕。给我拿一下纸巾。
陈剑给她擦掉鼻涕,二话不说,帮她披好衣服,拉她去医院。
烧蛮高。陈剑坐一边陪着语声挂点滴。语声偶尔看他一眼,见他眼中神情又是焦急又是关切还带着点愤怒。只是所有一切都压在心里。
一阵后,语声说:对不起啊,明知你很多事还这样麻烦你。
他摇摇头。帮她把被子拉上一点。
好些没?他问。
恩。
一个人回的?他没送你?他说。
她点点头。
他咬了咬牙。想骂什么,最终将愤怒压了下来。
她心里有点萧索,又有点虚弱。轻轻说,你别怪他,其实,我没见着他。
陈剑惊疑。
语声点头:我看了他一眼,看他挺好的,就回来了。
“你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看他一眼?”
“恩。就是看看他好不好。”她坚定地说。
你。陈剑神情从激愤慢慢变得萧条。他叹了口气。无语。
过一阵,他说,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从北京来上海看我,没提前通知我,到了也没给我电话,就傻呼呼坐在门口等我。结果那晚我还正好有应酬,很晚才回。回到家看到门口一团东西,吓了一跳,仔细瞅才瞅出是你,你睡着了。我又惊讶又欢喜。把你抱进屋,你醒来后,说,突然想我了,很想很想,就来了。结果就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你又走了。我当时真的感动。可惜时间不会重来,要能够重来,我怎么也不会辜负你。
语声抿出一个傻笑,顿了顿,说,都过去了,我现在只为别人。
陈剑点了点头。有电话进,他去接。
再进的时候,她闻到一点烟味。看他表情,仍很平淡。
“有事么?有事你回去吧,我会叫护士的。”
“不要紧。”
语声想了想,说:你那个事怎么样?
“比想象中好。源代码检测没有问题。”陈剑笑了笑,说,你别担心了。
语声知道肯定是有问题的,只是他不想让他看他的虚弱。
回到酒店已是午夜时分。他给她倒好水,布好药,盖好被子,才走。到门口,又转身说:晚上要难受打我电话。
他跟以前一样,无微不至,不因她心里有别人而芥蒂,她的胸内又滚了下。
陈剑他们的美国行还是颇有成效,官司似乎不算太一边倒。这跟他们用的策略有关,“用美国的方式打美国人的官司”,请的是美国一流的律师事务所MUF。根据他们的观点,虽然争取和解是解决争议的办法之一,但是作为被告一开始就提出和解会在谈判中处于不利地位,所以,星辰先是以强硬姿态对待,反告SK的某些私有协议有违竞争法。而后根据诉讼情况灵活机动应对。在国内则采取“外松内紧”政策,取得舆论正面支持,宣告星辰一贯重视知识产权云云,内部却集中火力奋战。
源代码的检测没有发现侵权,这为两家对话提供了相对平等的平台。
一天晚上,陈剑他们和律师商议回,陈剑过来看语声,语声已无大碍,陈剑仍让她吃了药。语声问进展情况。陈剑跟她说了实话,情况比先前好很多,不过,对方谈判条件依然苛刻,要么8000万美金的赔偿金,要么放弃高端市场,并且保证永不进入北美市场。
“这么苛刻?”
陈剑点了点头,说,强弱有别,我们没有发言权。
“怎么办?”
“尽量压钱吧。后面那两项条件要答应了,这企业也没什么办头了。”
语声沉默了会,说,钱,有么?她知道这次的诉讼费本身就非常高,而且,因为官司,星辰好几个产品的销售都受到了影响,陈剑手头应该不会宽裕。
陈剑没回答。
语声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借,史若吟跟我说,她愿意……
“你是不是觉得我必须靠女人才能做出点事?”陈剑腾地站起来,截住她的话。声音很激昂。他一般很少发火。
我。语声看着他,说,我只是担心你。
陈剑眉宇神情才缓和下去,说:我会有办法的,语声,我会有办法。
“我知道。我相信。”语声轻声安慰他,了解他的焦灼,可他的办法又是什么?
第4日,陈剑他们去纽约拜访一家有过合作的企业,希望能够得到对方支持,出庭作证。语声没跟去。在酒店拿张旅游地图看,准备去见识一下渔人码头和金门大桥。
坐旅游车去。发现行车路线居然经过冯至鸣住处。犹豫一阵,她让司机在前方停车,而后慢慢走过去。
不知道是不甘心,还是不够死心,她还是抱着最后的希望去了。
古老的大铁门居然没锁,透过门缝,语声隐约看到一个女孩子走动的身影。
心上也不晓得具体漫过什么滋味,但其中一个一定属于好奇。她对冯至鸣金屋藏何种“娇”分外好奇,好奇给了她勇气,她上前敲门。
女孩很快过来了,是个很美丽的女孩子,清新脱俗,瞬间,语声在心里点头,冯大公子眼光的确一流,只不过留恋自己又为哪般,难道真的偶尔找个丑的别有刺激。
需要帮忙吗?女孩说的是英文。很标准,令她自惭形秽。
语声煞有介事问是否中国人,得到肯定答复后,她说想去渔人码头,请问怎么走。
女孩说:挺远的,前面走一段路,可以坐缆车。
她谢过,又张头四顾了一下,觉得自己像个踩点的小偷,说:你家花园真漂亮。
女孩手里拿个喷壶,刚似乎在浇水。身后一园子的玫瑰花和郁金香,开得轰轰烈烈,香气肆虐。
也许同是中国人的缘故,更也许女孩本身也很闷,她居然邀语声进去小坐。语声于是正遂心愿地进入。
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家什在光线中反射出一片明亮鲜润的光泽,像一块块未动过筷子的红烧蹄膀。语声总是很难想象住人的地怎会有这么的干净。但大约这就是阶级差别。
当然欧式的布置不消说古典华贵,雍容大度。但语声总挑剔地觉得室内有股子腐尸气,阴气森森。但大约也只是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女孩给她一杯茶。问:观光还是探亲?
语声谢过,说:观光。
依然扭头四顾,说,这房子有年头了,你一个人住?
女孩脸略红,讷讷说还有还有,却还有不下去。
语声笑了笑,没逼问,说:在美国呆多久了?
“也不长,一个多月。”
“习惯吗?我是说,要我离乡背井,总是不习惯的。”
“不会呀,我倒是挺喜欢这里的。我想,如果可能,我想留下来,但是如果MIN坚持……”发现说漏嘴,连忙不好意思闭上。
MIN。语声在心里把这个音轻轻回旋了一下,笑道,你男朋友?
女孩点点头,脸上现出红晕。很雅气。那么,她就是杜若了。语声想。冯至鸣此次为她来美显然也不是完全的捕风捉影无稽之谈。至少他们同居是显而易见的事。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将喝水的纸杯咬了几下,轻轻地笑了。
谢谢你。我想我要走了。她站起来。
好。杜若点头。
她徜恍迷离地再次环顾屋子一周,这次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一遍遍的环顾是在无意识地搜寻他的一鳞半爪。
可如此洁净的屋子要找出他的东西却也没那么容易啊。
她准备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发现了钢琴。棕色的钢琴在大厅最角落的地方。好像一个被遗弃的阴影。
那个,琴,我能看看吗?她说。
你会弹钢琴?杜若好奇地说。
她急迫地走过去了。仿佛那就是他。
琴台上有一盒烟,散着。她收起来。然后打开琴盖,发现黑白分明的琴键中夹杂着灰尘一样的烟屑,她终于找到了属于他的东西。
她伸手滑过琴键,恍惚中想起曾经他和她的手如春天的马匹飞驰在广阔的原野。乐音就像腾腾扬起的沙尘,生活在一往无前。
你。杜若在叫她。
她终于停止了自己的噪音,抱歉地说,很喜欢钢琴,只是不会。但是每次看到,总是忍不住想摸一把。
“Min,弹得很好。”杜若露出沉醉的笑。
她知道他弹得很好,然而那样美好的乐音现在只属于眼前这个女孩。她有点惘然。又笑了笑,说:这包烟,我可以拿走吗?
你抽烟?杜若惊诧。
恩。她点头。她不抽,但是想拿走,就当是一件礼物。
握紧了烟,她告辞走了。
起先没什么感觉。看周围花红柳绿,烂漫春光。
慢慢慢慢,一股孤独的感觉袭上心头。周围一切仿佛都与她不相干。
糊里糊涂中,她还是找到了渔人码头。就是一个热闹的沙滩,她没觉得比之青岛、大连有何特殊的地方,特殊大约只是各色人种多吧,欢笑声也更肆意吧。但她很孤独。也很饥饿。
便要了一个冰淇淋吃。边看人群。
她一个人跑过国内很多地方,旅行的意义对她而言就在于在别人的喧嚣中体味自己的荒凉,在看得见的风景中审视自己看不见的内心。
吃完,她还觉得肚子里空空荡荡,知道跟食物没有关系。于是走动起来,跟别的游人一样一间一间逛小铺。
最后买了一个打火机。
远离人群,她找了块偏僻的礁石坐。
夕阳快落到了天际,红色的光在粼粼的浪中铺过来,像屠杀过后的血。
她解了鞋子,毫不犹豫地用脚踢碎一池的鲜红。然后,抽出一根烟,点燃了,看风动烟散。透过烟雾凝视,往事在心里虚化成灰。
然后疼痛了。
原来烧到了手指。但是星星点点蹦窜的疼痛却带来了别样的快感。
冯至鸣回家的时候,杜若正要去上课。
“今天回的早?”她说。
“恩,在外办事,办完就回了。”他放下包,撇头看到桌上有一个滚落的空纸杯。他拾起,欲扔。忽然发现杯沿有两个牙印。他心倏忽跳了下,他记得语声有这种习惯,喝水的时候,喜欢咬杯沿,她第一次采访他,走前喝水他就注意到了,那时候还想,给她一个铁杯子看她怎么咬。
忽醒过神:又做梦,她怎么可能。
当惦念成为习惯,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恨。
但是,不对,他联想到那袋吃的,会不会就是她。连忙问杜若。
“今天有什么人来过吗?”
“是一个问路的,请她进来喝了点水。”
“她要去哪?”
“说去渔人码头。出什么事了么?”
“她有没有留下姓名?”
“没。对了,她拿走了你一包烟。就是钢琴上的,不要紧吧。”
烟,零食,杯沿的牙印。难道真是语声?他几乎确认了。呆愣一阵后,他疯一样跑出去。
哎,你去哪里呀?杜若在后头叫。他已听不到。
他必须去找她,无论怎么样,他要把她找到。他感觉自己的血哄的燃烧起来。
开车时,他打电话给宋浩:知道陈剑去哪出差吗?
“老大,你不知道吗?陈剑就在旧金山呀,与SK谈判。”
旧金山。该死。文语声,你怎么就不能等我,折磨我你高兴啊?
他将车开得飞快,强烈渴盼她还没走。
到了目的地。他奔下车来。在人群中穿梭。该死,怎么这么多人,这地有什么好玩吗?他愤愤想。恨不得赶苍蝇一样,将这帮人统统赶走。
沿着海走,海风将他的紧张和焦灼帆一样鼓胀起来。
别走。求你别走。他祈祷着。
越走越偏,到了一片凌乱的礁石边。望过去,天高地迥,夕晖的映衬下,仿佛进入宇宙洪荒。想想不会藏什么人,正要返回,扭头的时候忽瞥到一星烟火。他的心突突跳了起来。
悄悄走过去。
在靠海的石头上,看到了她——他日思夜想的人。
到这时,他的心才沉下去,轻轻舒了一口安详的气。
他从后面绕过去。看到她在烧他的烟,烟燃到了她指上,她白痴一样盯着,浑然不觉痛楚。
他上去一把夺了她的烟,说:小孩子,玩什么火。
她扭头,眼睛眨了眨,愣住了。
他拿起她的手,摸着伤处,说:红烧爪子干吗?饿了?疼不疼?
低头看她,还是白痴模样。便一把横抱起她,说:傻瓜,是我。不是梦。不信,你掐我一把。
她真掐,很重,他嗷地叫了声。说: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呀。你就不心疼我吗?
她撇撇嘴,说,鬼才心疼你。忽然咬牙切齿,说:你放下我,你讨厌,我不要见你。你把我给你的吃的全还给我。
几步后,他把她抱到沙滩上,说:送出去了,还要得回吗?恩,亲爱的,我想你了。让我好好看看你。
鬼才让你看。她低着头,说:你老实交代,你跟杜若是不是同居了。
他说:恩。
你恩什么?她抬头怒目,忽然嘴就被堵住了。
他抱了她,狂热地吻。
她咚咚敲他后背,想说,我生气着呢,不要碰我。但是字词连钻出来的空隙都没有。他的吻如此灼热,如此迫切。把一个多月的思念统统释放。
她慢慢软了,像个铁罐子被他这把火熔化了。
她开始回吻他,勾着他的脖子。吻得天翻地覆。他慢慢将她倾覆到沙滩上。
脸贴着她的脸,说:亲爱的,我不行了,想要你。呼出的气很灼烫。
她满脸绯红,说:那不行。冯至鸣,我有话对你说……
能不能把姓去掉?天色暗了,谁也看不见。
我……
那,我们快回去。
他拉她起来。吹掉她头发和身上的沙,牵着她的手。那手并在一起的时候,好像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如此亲近。
码头上点出了盏盏彩色的灯,在黑暗中萤火虫一样浮游出来,宛如童话仙境。
好漂亮。她指着说。
他一直看她,说:没你漂亮。告诉我,那天晚上,你有没有着急。
怎么不着急?我又担心你醉酒出车祸,又担心你被绑票了,还担心你被外星人劫持了。
他揉揉她的小脑袋,说,跟我想的一样。你脑子里就那点货色。
别弄我头发,乱糟糟的。她跳起来,想弄乱他头发。可他太高。还不停地蹦着,她够不着。
让我碰一碰,好不好。她撒娇。
他说不让,男人要尊严的。
她站在他面前,很哀怨地说:好久没见你,只是想感觉感觉你。
他说:你刚还没感觉够。
她说:感觉你的唾沫来着。
他矮下身,她跳起来就把他的头发瞎揉一气。他抓住她,拥到怀里,说:小坏蛋。女人的话我再不信。恩,我们,待会好好感觉感觉。我想你了。
他们继续拉着手走。
一阵后,她吞吐说,有件事,想告诉你。
什么?
那个……她好像有点为难。他忽然一凛,想到什么,说:是不是陈剑的事?加大嗓门:哎,你干什么帮他做事?
为什么不能?
你有没有想我的感受?
那你呢?有没有想我的感受。你跟杜若。突然顿住了。
其时,他们已经钻出人群,到了车场。一抬头,看到杜若就倚在他的车身上。
语声扭头朝冯至鸣说:冯大公子,把我带哪里去?该不会,跟你女朋友合住一间房吧,又或者给我开一个房间?
冯至鸣突然语塞。蹙眉说:杜若,你怎么来了?
杜若清冷地看着他,说:我跟出来的。她是谁啊?
语声狠狠甩掉冯至鸣的手,说:我是文语声。冯公子女人之一,不要介意。他风流成性,你早点知道比晚点知道好。
说完,她扭头跑。冯至鸣追过来,说:你胡说八道什么?杜若只是暂时住我这里。
暂时是什么意思?我以前也是暂时住你那里。
冯至鸣忽然心头火起,说:那你呢?我一走,你就倒入别人怀里。给人策划新闻,开发布会。风头很健啊,谁都知道陈剑后面有你这样一个女人。现在,陪他来打官司,顺道看看旧爱。我是什么?一条狗吗?你喜欢就摸一下,不喜欢就甩了。
你。闭嘴。
不让我说,理都让你占了?
好。你就这么看我。很好。语声瞪大眼,说,既然彼此都有人,你我纠缠干什么。再见。
转身负气跑掉。
冯至鸣要追的时候,杜若上来了。抓住他,说:我们回去吧。
你先回去。
Min,你为什么要这样低三下四?她有什么好吗?那么凶。
你先回去。冯至鸣甩了她,追出去。然而就那么一会会的延误,她已经消失了。
旧金山是丘陵地带。也许跑得并不算远,但是你就是看不见。正如爱情,也许只隔着一层纱,就穿不破。
冯至鸣一个山头一个山头找,找到星辉满天,终于绝望。那一刻,他为自己的话懊悔得肠子都青了。
第二天,他让宋浩查陈剑的行踪。宋浩费了很大的工夫,到下午才告诉他他们的班机1小时后就要起飞。
他赶去机场。在人群里穿梭。但是没有见到。
那一刻他又恨起来,她明明知道他爱她,怎能说走就走。她不知道他会难过吗?还是,她真的不介意他?
他一拳头击到旁边的墙壁上。心又揪得缩成一片。


32

语声怀孕了。这就是她死皮赖脸要去美国的原因。她需要知道孩子的另一半缔造者对此有何观感。只不过,预想与现实总有那么点距离。总之,她除了带回一包子气,一无所获。
回去后,苦思冥想了几日,一狠心给秦心电话:孩子我不要了,明天,陪我去医院。
哦。秦心大惊失色,他说不要吗?
“没机会问。想来他不会在意。他身边女人一堆堆。”
“你别冲动啊。”
“我干吗不冲动,孩子在我肚里。”
“我说,你再考虑考虑。”
“不去拉倒。8点,医院门口见。”
决定是下了,可她愁得几乎一夜未睡。在这个煎熬人的夜里,她想起初听到自己怀孕时茫然若失后的甜蜜。在马路上,被轰轰的阳光照着,她兴冲冲想,孩子会长得比较像谁,是男是女,这个无法求证的问题,她兴奋了整整一条复兴路。
到金融街,看到一个在丈夫小心翼翼护卫下扬着将军一样高傲头颅穿过马路的孕妇,她的心才冷了下来。望了他们逐渐消逝在人群中的的背影,她想,由婚姻作堡垒的生产才是对孩子生命的尊重。于是,她开始积极搜寻冯至鸣的联络方式。当然无所获。陈剑的美国行正好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
白白花了昂贵的机票,虽然机票不由她出,她还是觉得便宜了那个花花公子。
那晚,在渔人码头,虽然怨怒,见了他本人,居然没原则的缴械投降了。可跟来了杜若。如果杜若不来,她或许已经把孩子的事告诉他了。然而,杜若来的好,她凭什么要忘记他有杜若的事实。
吃醋避开?当时。有点。实际上,她给他面子罢了,也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情愿他以为她负气而走,也不愿看他处理三人关系时显露尴尬。
跑了一阵,她发现自己迷路了。旧金山几乎每跑三分钟就要爬一个坡。夜色下,望了重重叠叠的山坳,蘸着夜露冰凉的湿气,她觉得自己孤单得像一个弃儿。
她希望能听到他呼喊她的声音,只要听到,她立马扑过去,尊严也不要。结果没有。万般无奈下,她拨了陈剑的电话。陈剑正好刚下机场。费了很大周折,把她找到了。
看到他从车里出来的时候,本能的虚弱,让她冲过去。结果是在离他三步远的地,硬生生刹住。陈剑似乎轻轻呼了口气,说:对不起,我很笨,找了你那么久。她拼命摇头。那一刻,她很怨另一个人。为什么她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不能这样跋山涉水为她而来。
之后,跟陈剑吃了点东西。陈剑并未问她怎么来了这里。
吃后,他说:去看看金门大桥。
她说,不去了。
他说:跟你说要陪你去的。
就去了。
起雾了,在桥中走,突然感觉人很渺小。车道上有车经过时,桥身摇摇晃晃,仿佛随时要坍塌。
“要是塌了怎么办呢?”她说。
“挺好的,我们就永远在一起了。”他说。他低头点过烟,站在铁索边,长久地望着对面山坳里层层叠叠明灭的灯火。那些灯在灰色天幕下,犹如一堆碎金,闪闪烁烁,游移不定。
她避开烟,向桥的另一边走去,想,如果杜若不出现,那么此刻在她身边的是他,如果桥倒塌,他们就会永远在一起。
很没良心地想。桥尽头的岸边,簇生了几株蓬蓬的长草,她顺手拂过,沾了一手的夜露,就像触摸了一张挂满泪水的脸。
一张挂满泪水的脸。
她发现自己很介意。
在床上翻了好几个滚。决定不虐待虽然明天就要离世的孩子,忧心忡忡地闭上了眼。
醒得很早。大概是自觉与孩子呆得时间太短,必须以分秒计。
她做了丰盛的早餐。虽然吃不下,勉力吞,反正不是让自己吃的。她潜意识希望自己孩子升上天堂的时候有美食相伴。她那么馋,她估计它好不到哪里去。
吃饱后,她跟她的孩子告别了很长时间:对不起,不是妈妈不想要你,想要,很想,可是,你是你父母不负责任偷欢的结果,他们没有预备你的出世,你强行出来的结果是要承受很大的压力。而且,现在社会污染严重,竞争激烈,活得很辛苦。所以,还是从哪来,去哪里,再找个好人家……
最后说不下去。难过的很。
难过还是要亲手终结它的生命。她恨起来,这样的屠戮为什么不能留给男人。寻欢作乐,从来是男人挑头,后果却由女人承担。凭什么?
上苍是质问不了的,因为他长着一张貌似公正的势利眼,袒护男性。她总想,上帝肯定是个太监,要有女人管着,绝对不会这样。
打车去医院。忽然嫌太快,半道让车停下了。她慢慢走去。
路上满是上班的人潮。太阳已从东方升起,在枝叶间打下一地亮晶晶的碎影。好日子。可是,她的孩子感觉不到了。她这时觉得腹内疼痛,好像他在控诉。她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良久,一拐,穿进胡同。不知要去哪里,本能似乎在逃避。在一幢乌黑色的小院前,她停下了,因为看到爬满长青藤的围墙上一溜打盹的麻雀。情景蔚为壮观。
她饶有兴趣地看。
这是麻雀。他们在睡觉。她对她的孩子说。
忽然啪嗒一下,一块潮湿的鸟粪准确无误地击落到她头上。
她目瞪口呆,良久拿起纸巾擦,想:这绝对不是个好兆头,上天给她警告。仿佛找了个由头,她心内涣然冰释,轻松的感觉小鸟一样向她扑来,她兴高采烈地折回去了。
到马路边,她给秦心电话:今天不做了。
“啊?”
“我被鸟欺负了。”
“什么?”
她挂下电话,眦了牙,笑了。
没即刻回去。她买了份报纸,坐到附近公园的一张长椅上看。打了个哈欠,困意袭上,她把报纸往头上一蒙,睡去了。
睡梦中,她看到她的孩子已经出世了,坐在婴儿车中,她跟所有骄傲的母亲一样,推着在园子里漫步。她总想看清孩子的脸,却死活看不清。她把眼睛揉了又揉,定睛一看,居然发现是冯至鸣。然后,他们吵架了,他坐在车里头,跟她吵,她气得要死,把车子用力一推,车子咕噜噜滑到不知哪里去了……
醒来时,阳光大盛,她鼻尖密密一层汗,抹一把,托着脑袋想了很久,她撇撇嘴,说:见鬼了。你跑我梦里凑什么热闹。
又对自己说:既然想看看它长得像谁,就生下吧。想来,难看不到哪里去。
莫名其妙想逛商场,结果乐滋滋去了童装部,以前从不会涉足,现在怀着母性的光辉,看得满口生津。觉得那些袖珍玩意实在可爱极了,虽然用不着,她还是忍不住买了好几件婴儿用品。
下午回家,原是想用挂面打发自己,想想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又折回超市买了一堆吃的。不久后,她就发现买对了。
爬楼梯,快到家的时候,吓一大跳:有个人抱着一只超大的维尼熊坐在她家门口打盹。她仔细瞅了瞅,惊讶地发现是她老爸。
“爸,怎么是你?”她上去推他。父亲从未来过北京,也根本不知道她的住址。
父亲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站起来,说:去哪里了呀?我都等得不耐烦了。
“干吗不打我电话。”
“你妈说要给你惊喜。”
“待会告诉妈。惊喜没有,有惊吓。”她开了门,抱着熊进。
“干吗给我熊?”
“你妈说你喜欢这个。你不知道,一路抱着你这个,真是把老脸都丢尽了。以后,你就别让我做这种事。”
语声笑。说,可是,为什么要送我呀?
“生日礼物啊。明天不你30岁了吗?你不知道,为了选择你的礼物,我跟你妈都快吵架了。最后还是听她的,早知道,就不跟她费那气了。”
语声又笑,说:我明明29吗,干什么叫老一岁。
30。父亲义正词严地说。仿佛这个一个事关荣辱的关键数字。家那边都算虚岁的。她也只能认了。30。
帮父亲收拾行李,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住这的。
“打电话给陈剑了,他去火车站接我的。后来他有事,想让我去他那等,我不,坚决要给你惊喜了,可你这丫头,真是气死我了。”
语声又乐。她跟爸非常亲,当然跟母亲也不错,但是异性相吸的缘故,跟父亲还是要好那么一点。
她给父亲做饭吃。
不久,门被敲响了,父亲去开,听寒暄的声音,她知道陈剑来了。
陈剑到厨房门口,说:别忙了,出去吃吧。
“不去。我爸最爱吃我做的饭。”
“瞎说,”父亲凑过来说,“倒过来成立。”又对陈剑说,“留下一起吃吧。”陈剑也就留下。
语声在嚓嚓的油烟中听父亲跟陈剑起劲吹牛,莫名升上一点惘然。她实在想象不出冯至鸣会跟父亲怎样对话。
不久后,陈剑过来帮她忙。
她说不要,你歇着好了。
他却洗了手,帮她切菜。
她偶一撇头,发现陈剑居然又憔悴了些,颧骨突出,下巴削尖,眼中还有血丝。
“你,很忙啊?”她忍不住说。有点明知故问。
“恩,干了几个通宵,做PE的方案。”他淡淡回。
“你也别熬夜啊。”
“挺完这一段就好了。”
“那你,自己注意。”
他微微笑一笑,点一下头。
饭毕,陈剑没多呆,要走了。跟父亲一个劲道歉,说正好事忙,不然带叔叔好好转转,请父亲务必多呆几日。父亲也客套一番。而后对语声使一眼色,说:还不送送陈剑。
语声嘀咕说:他又不是小孩子,好端端不会走啊。
父亲说:把你养大就这么没教养?
叔叔不用。陈剑笑说。
语声作个鬼脸,还是趿着拖鞋,踢踢踏踏跟下去了。
出门后,她说:跟我爸逗嘴皮子,你别介意。
他说:我知道。
到楼下,他说,有东西给你。从车里掏出两个大石榴。说,记得你好像喜欢吃。来的时候路上看到有卖的。
她说你刚怎么不拿出来?
他说怕你爸取笑。
她笑,说,其实我爸比我更爱吃这玩意,他就爱吃磨叽的东西,像这个,还有瓜子。我是大口大口吃,咬掉汁,把籽骨碌全吐出,他是绣花一样一粒粒捻着吃。很恶心。
陈剑说,那我,明天再买一兜。
她说,不要。开玩笑呢。
也不知是不是心情好,她居然跟他多话起来:哎,你有没有觉得你跟我爸很有缘?我爸理想中的女婿就你这样,你们,是不是前生是情侣。
“瞎说,年纪差那么大。”
“或许是他先死呢。肯定是,我爸前生是女人,跟你一对苦命鸳鸯,跟《胭脂扣》里一样,你们相约一起殉情,结果她死了,你却畏缩了。她不知道,一直想着与你重续前缘,但是呢,一不留神投错胎成了个男人,当然无法跟你再缠绵了,只能逼着自己的女儿与你,那个了。解解眼馋。”
陈剑扑哧笑,说:想象力挺丰富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听你爸的?
忽然想到了过去,两人黯然了下。陈剑说:不提了。我给你帐上打了钱,你好好陪你爸玩玩。我真的走不脱,否则。
“我不要你的钱。”
“是你的薪资。”
“我去美国花了你很多钱。”
“不要紧。等你嫁了人再还我。对了,你要用车,打这个电话。是我们那的司机。”他掏了张他的名片,写下一个电话。
塞她手里,她只能收。
看他的车远去,她不是滋味。为什么这个时候不是冯至鸣在给他父亲献殷勤,送不了石榴,出个车可以吧。
她难过的很。想到什么,掏出手机,给陈剑电话,嗫嚅了下,鼓足勇气说,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冯至鸣的电话。
陈剑也没问“为什么上次没问他要”这类的废话。说好。
晚上他打来电话,说:从方圆那要到的,不过是住宅电话。
她抄下,顺口说:你还在公司?
他沉默了会,说:不是,在医院,史若吟住院了。
“她出什么事了?”语声惊诧。
他又犹豫了会,说:乳腺癌。不肯做手术,史正雄让我劝一下。
她挂了电话,茫茫然想,今年真是个多事之秋,每个人都是。
父亲此次来,除了给她过生日,还肩负着重要的任务。逼婚。
晚上,父亲跟她长谈。
“知道30岁意味什么吗?意味着至少应该有一个5岁的孩子,可是你连另一半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和你妈现在做人多难吗?街坊邻居,甚至街上卖菜卖肉的看到我们都要问,你家阿声孩子多大了呀。你们老俩口多好,以后可以去北京享福。叫我们怎么回答。
“爸,我很老吗?”
“老得掉渣,爸都不要你。”
“不至于吧。”
“别打岔,我话还没完,你小姑呢,最近给你物色了一个人家,说起来是你高中同学,税务局的,工作稳定,有房有车,抽烟喝酒还都不会,人本分。”
“谁啊?”
“叫王什么来着,王成宇,对。”
“他,他不早结婚了吗?”
“他老婆去年车祸丧生了,有个孩子。不过不要紧,你们还可以再生个吗?小姑说他对你印象很好,想同你交往,你回去一趟吧。”
“爸,我现在的条件难道只能嫁个二婚的,好歹,我还是个黄花闺女。“最后的话说得有点虚。
“你以为哪,你都30岁了,就像晚市那些菜,蔫不垃圾,倒贴人都不一定想要。”
“啊?”
父亲看她茫然,说:爸也不想强迫你,你要没感情,就陈剑。
“爸,怎么我非得嫁那些不是离婚就是丧偶的,我就没单身的喜欢?”
“问你啊,有最好。什么时代,老爸还要为你操心这种破事。人家女孩子不要把自己嫁得太利索啊。”
语声忽然语塞。冯至鸣是不是呢,怀了他的孩子,却对他们的将来一点信心都没有。想到孩子,又忧郁了。怎么跟家里人说。
最后只能催父亲去睡觉。
她失眠。想爬起来给冯至鸣打电话,看看时间,他估计在睡梦中,作罢了。
几日后,瞅了个空。语声去见史若吟。
史若吟侧躺在床上,看窗外的丽日晴空。未化妆的脸惨白如鬼魅。
听到她进来的动静,她也没怎么动,眼光惨淡。
语声放下水果和鲜花。在寂静中,听时光的脚步,一时也无话。
“日子真美好。”史若吟突然说。
语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能见一汪淡淡的蓝,几丝白云袅袅挪挪。银杏萧疏的影子刚好探到窗台。鸽子偶尔掠过,扬起生命的哨音。万事万物都在勃勃地生长。
日子真美好。这话从史若吟嘴里说出,就分外有了悲凉的意味。
语声接不上话。
“语声,我刚才想起我18岁那会,我的第一次。你不会知道是给了我班上一个差生。他家里很穷,学习很差,还是个小混混,时不时干些勒索欺诈的勾当。很看不起我,对我简直是憎恨。因为我有钱,学习好,老师喜欢。是命运的宠儿。他看到我,总会吹口哨,满不在乎,我家里来车接我,他有时会干些扎轮胎刮车漆的事。就是用那样一种极端的方式来引得我的关注。然而其实我并不关注他。像现在,我把他的名字都忘了。我高中毕业后,要去美国。不知怎地,他知道了,有次打电话约我出去。是个夜里,他说他就在我家楼下等我,我从窗子看下去,看到他很瘦的影子与电线杆缠在一起。他的脚在抖着,好像极不确信。我出去了。因为他的不确信。他喝了酒。借了酒胆给我打的。我们没有说话,他从地上拉出一辆山地车,偷来的,示意我坐上去,我坐上去了,不知他要把我带到哪里,但是年少轻狂,无知无畏,就觉得很刺激。
“是在一片林子里,有松软的泥土和柔顺的青草。月光从树隙间钻过来,将他的脸映得柔情脉脉。他抱住我,灼热的青春的身体,而后吻了我,很急促也很笨拙,全是唾沫。他没有说爱我,但是我们做爱了。灼热的青春的身体。在月光下肆意地舒展。
“他射的时候,我听到他迷狂地说:有身体真好,有身体真好。
“有身体真好,可以享受青春,可以享受性爱,我现在也许更能真切地体会这句话。这个人,几年前就死掉了,听说,是为了索要欠薪,爬到鹰架上,一不留神摔下来的。其实后来,我再没想念过他,虽然给过我第一次。
“我一直不知道,年轻的他怎么会感叹身体,没有了解的兴趣,有些人注定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角落,被人遗忘。我现在有点难过。因为其实,表面光鲜的我何尝不处在被遗忘的角落。被遗忘。就像爱情,从不曾造访我。”
史若吟脸上点出迷惘的笑,一阵后,回过身,说,谢谢你来看我。
语声握住她的手,说,有身体真好。这句话让我感动。所以,你要振作。因为,你以为将你遗忘的东西也许正迎在你生命的下一个路口。你会没事的,现在科技发达,这种病没这么可怕的。
“你明白吗?我固然不想死,但更不能容忍失去做一个女人的权力。”史若吟嘴唇哆嗦了下,终于哽住。
生命比之人生存的信念来说有时并不那么重,语声竟不知怎么劝。良久说:我听过一句话,生命是坟墓上的舞蹈。每个人终有一天尘归尘,土归土。但是舞跳得漂不漂亮,取决于充沛的灵魂,而不是肢体的优雅。
哼。史若吟笑了,说:什么是灵魂啊,我不明白。我知道人心的现实,没有人会爱一个残缺的女人。
“会有。”
“语声,我知道你安慰我。我认识一个人,40多岁还没有出嫁,因为她等爱情。但是恐怕等不到了,有些东西不是我们想努力就可以的。”
个体面对命运从来无能为力。语声大概也相信。所以于千万人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没有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刚巧碰上,就一定要说:你就是那个我要等的人。而不是若张爱玲般轻描淡写一句:哦,你也在这里吗。废话罗,不在这里,怎么遇见。
于是,那天晚上,她把闹铃调到12点,准备给那个凑巧碰到的人打电话。
不说别的,就说:我遇到你了。你还给了我一个不太好处理的礼物,你打算怎么办?
他要犹豫,OK,立马放弃,回去做那个有房有车有孩子还无不良嗜好的公务员的太太。
电话通了。她有点紧张,发现倒求婚是有那么一点汗颜的。没办法了,按父亲的理论,她已经是一撮卖不出去的发黄的小油菜了。
HELLO?却是杜若的声音。她的羞惭瞬间化成了一摊酸腐的隔夜水。他还留着她,那么求婚又有什么意思?
冯至鸣在吗?顿一顿,她凛然说。
“他,在洗澡。”
“洗澡?他洗澡干什么?”她茫然说。
电话里一阵笑,切断了。
他洗澡干什么?她发现自己要疯了。


33

语声走后,冯至鸣的日子就像一堆点着的湿木头,光冒烟,着不了火。
她离去当天,他让宋浩订机票,同时给杜若找房子。
两件事,宋浩都以极快的速度搞定,当然只要有钱,有什么事难办呢。除非碰上该死的爱情。
几日后,冯至鸣机票和钥匙还没在手里焐热,杜若来电话:我脚崴了,在医院。
他赶去,真崴了,很严重,要打石膏。
他载她回时,说:你挺会挑时间的。
杜若微微一笑,说:Min,我故意的。我知道你要赶我走。
他皱眉撇头。
杜若说:我终于勇敢一把,我很为自己骄傲。
“骄傲,为愚蠢骄傲?”
“你可以做小人鱼,我也可以。牺牲。感情里需要牺牲作代价。”
“牺牲的代价向来没有回报。小人鱼的下场你比谁都清楚。”
是。杜若脸上有一抹坚执,这样的坚执令她周身散发了仿似神圣的光辉。他忽然觉得她投身于爱情就像投身于革命,是为了那玩意本身的诱惑。他不过做了个冲头。
“知道么,我顶讨厌蛾子。”冯至鸣说,“白昼明亮的光线下,他们溺毙,黑暗里,他们扑火,没见过这么热衷于自杀的。”
“我喜欢,那自有一种凄美的壮烈。”杜若说。嘴角有笑,吹气如兰。
无话可说,这世间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傻子,不是为爱殉情,就是为愚蠢陪葬。
冯至鸣冲澡出来,看到杜若在咯咯笑,说:什么好笑的?
“有个女的问你为什么要洗澡?”
“你怎么回答?”
杜若说,没回答,不过其实挺想说,你洁癖。
语声会明白不是洁癖,是容易出汗,谁叫他的血那么热。他扬了扬眉。
“今天换石膏。宋浩送你。”
“你送我吧,没时间我等明天。”
“有什么用吗?”
“婷婷教我,俘获一个男人的最好方式就是多在他面前转。”
“我有苍蝇拍,会赶。”
“不见得。母苍蝇你大概会手下留情。婷婷说,男人都有点怜香惜玉。”
他发现她口齿伶俐了很多。脸也并不会动不动红了。与美国有关吧。
或者是,他有点悲哀地想,时间、地域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吧。如果一辈子被封锁在一个地,灵魂恐怕早晚要投降,人只是时间中的一个虱子,渺小的很,脆弱的很。
不,他忽然又想起尾生抱柱的故事来了,信守承诺,不离不弃,成就千古颂扬的美事。可是死了。他又悲哀地想。
他一直在找语声的电话。陈剑的人忽然联络不到。据说他似乎一直泡研发室。他知道是为PE的事。这个项目,他问过左林,左林打了包票,他想提醒他不要轻视,还是噤口了。人家负责,还是不要过多干涉好。
海外事业是冯氏越来越重要的一块。国内的市场分额已经将近饱和,没有太多开拓的余地。攻占海外当务之急,所以海外的冯至鸣并不轻松。
为了忘记爱的切肤之痛,投身事业,可血为事业占据的时候,爱在哪里休憩?
“你为什么会喜欢文语声?”杜若有次问。
“遇到了,觉得亲切。身体和心灵都是。仿佛我们老早就是朋友。”
“可是你们,为什么老要吵。”
“你听说过吗?最锋利的刀总是刺向自己最爱的人。情人眼里容不得沙子。杜若,下周可以拆石膏了吧。”
杜若似未听到,说:我想试试?
“什么?”
“我好奇了,想试试,我想试试,你能不能爱上我?”
他古怪地看她。被人当作试验品,不知是荣幸还是可悲。
“下周一,无论你好不好,我要回国。”
“逃避么?”
“不是,我想她了。很想。不烧一把,会憋死的。”
“别人不能帮你吗?”
他说:别人还没这个能量。
语声陪父亲玩了几天。
“你好像不太高兴?”父亲说。
“爸,如果,你有一个外孙,你会不会高兴?”
“会啊。不管他父亲是谁。”
“如果,没有父亲。”
“怎么会?不是拣来的吧。”
“我在如果。单亲那种。”
不可能。父亲摇头,一阵后,突然扫向她腹部,眼角却有点狂喜,说,是不是你跟陈剑?
“瞎想什么?难道没有人比陈剑好。”
父亲板起脸:真的假的?
语声没说话。
在沉默中,父亲意识到严重性。说:真的!谁的?
“你管呢?”
“你这孩子,怎么,怎么这么不自爱。”父亲气得哆嗦。
“我。我老成这样了。还不能。”没说下去。
“你打算怎么办?”父亲愁眉苦脸。
语声踌躇很久,豁出去了:要。
“你,你真是要把我气死了,你,把我们文家的脸丢尽了。”父亲气鼓鼓的,忽忽喘气。
“文家什么脸啊。为什么不能要啊。管别人说什么。”语声嘀咕。
父亲顺了口气,说:不能要。除非马上找个人家。可人家也不要别人的孩子。
“我就要。”
你。父亲忽然狠劲拽语声的手。
“爸,你干吗。”语声踉踉跄跄。
一阵后,父亲停住,眉紧紧簇着,说:爸求你了,阿声,你这样不好,对你不好,孩子难养不说,以后你怎么嫁人?我一直觉得我家阿声又懂事又聪明,长得也好,上了名牌大学,可为什么,就没人要呢?
语声看父亲这样,心里翻江倒海一样难过。默默地,闭上了嘴。
晚上,她又一次给冯至鸣电话,又是杜若接。他这会,不洗澡,却还在睡。
叫他接电话。她说。
你是文语声吗?杜若好奇。
是。
什么事么?
跟你没关。也不方便跟你说。叫他吧。
对方犹豫几秒,说,他,昨晚很晚回的。恐怕。
不管他睡得好不好。你给他电话。
不久,电话到他手里。
HELLO?声音含糊。鬼知道他昨晚混什么去了。
我文语声。她说。
哪位?说的是英文。懵懵懂懂。
她听清了,她刚已告诉他是文语声,可他居然说哪位?是忘了还是故意消遣,父亲为她嫁不出去痛苦万分,可他还拿她开涮。以为自己是什么。
愤怒尖锐地上来,她啪挂电话。一个已经不再牵挂她的人,一个总是有女人陪伴的人,就算是孩子的父亲,还有必要粘着吗?她不是乞丐。尽管她现在很贫穷。情感上的。
孩子没有父亲。千真万确。
几日后,她送走了父亲。
“爸,你放心。我会打掉的,要不打,就结婚,找一个可以接受的。我不再让你和妈难过。”
父亲忧虑地看着她。父亲最爱她,可是,却一直为她操心,有那么一刻,她想嫁陈剑算了,为大人。但是,冲动也只是冲动,随便嫁谁,陈剑却不可能了。不是因为不可原谅,恰恰是原谅了,而原谅意味着放下。她不可能让终于平静的心去舔噬曾经的伤口。
周一中午,接到了陈剑电话。
语声,我活了。抑制不住地欢喜。
“什么?”
“PE拿下了,我成功了,我没事了。赔偿金不用担心了。”
“真好。我知道你可以的。”她说。
“晚上见一面吧,你爸还在不?一起吃个饭。然后我陪他兜兜风,蒸蒸桑拿什么的。”
“走了,昨天走的。”
“哦,为什么不多留几天呢?”他还有点失落。她心里忽然很酸涩,说,我们吃饭好了。去哪里?
“你挑吧。”
“川江春。秦心推荐的,环境好。而且是川菜。你喜欢。我请你好吗?给你祝贺。”
好。他爽快地说。
语声去赴约。出门时,天气有点阴。雨还没落下来,可林阴下的草地,越来越湿。因为缺钱,她没奢侈地打车。坐地铁到东直门,出来的时候,发现那些阴云终于合不住那愈来愈沉的雨水。
走到东内大街,雨倾盆而下。
包里有伞,她拉开锁去取。伞拿出的时候,带出了样东西,一闪的亮光划过沉闷的空气,以好看地弧度优雅地坠至路面。是那个吊坠,冯至鸣给的。爱的小盒子,上面的缠枝花瓣镶嵌着一粒粒昂贵的彩钻。她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就像携着一份爱,只不过她以前从不会想到,这个小盒子其实更像一个骨灰盒。
她慌忙奔上去取。脚底一滑,灾难于是降临。
幸好不是机动车直接碾过。是那种载人游胡同的黄包车。电光石火的刹那,师傅还歪了下笼头,试图躲过,可是路太滑,旁边还是一排栏杆。车子一头撞上去,晃晃悠悠挣扎了下,还是倾覆到她身上。
疼痛并没有马上降临。她还能有足够力气把吊坠从容地收拾进包里。
黄包车师傅将她扶起的时候,她才觉得双膝发软,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一阵后,肚子急剧地抽了下,她才醒悟,惶恐叫:送我去医院,快我送我去医院,我的孩子。
醒来时,是第二天。
管道里静静地滴着药水。陈剑在身边,仿佛冷冻的模样。
她动了动嘴。
你醒了?陈剑凑上来。
她觉得好静,死寂一样的静,铅块的一样的静,这样的静快把她压塌了。
她肚里抽空,但是又都是气,没有出来的通口。她就那样木愣愣地看着房顶。
陈剑不知道说什么。依旧坐下。
屋外还在下雨。
一点一点。小了很多。谁能知道一场雨就改变了一个人?
很久之后,她干涩地说:没了?
陈剑点头。
她嘴角有微微的笑,说:没了好,我爸说不要,本来就不该要吧,不要好,不要好……笑着笑着突然掉眼泪。线一样的,一串串掉。
而后就像一个关不住的水笼头,汹涌。但是无声。只有肩头在一抽一抽地耸动,表明是撕心裂肺的剧痛。
陈剑从没看过她这么伤心过。
为一个孩子。
不,为一个人。他赋予了孩子。她那么想要,只是因为爱。冰冻的陈剑终于明白,她的内心已经生长了一份足已超越他的爱意。他因而惊恐,因而无措,因而不知身处何地。他也想哭。但是哭什么呢?为一份被自己玷污了的感情?
我不好。他终于说话了,声音干涩,就像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我不该让你出来吃饭的,明知道天气不好。我不该那么想见你,我一签单就只想着你只想着跟你分享。我不该不背叛你我不该投机取巧,我不要你那么难过,你为什么要这么难过……
那种悲抑只有他自己明白。
她静下来了,说:与你无关。你回去吧。我不想你看我难过,也不要你为我难过。
她不要我难过。好。
他木木出去了。
没走。取出烟。点着。看烟雾一点点弥合于人世的烟尘。
风从窗子里爬进来,吹到脸上,肌肤像沾了辣椒水一样,沙沙地痛。他没有去抹,任那液体不停地流。
陈剑的心在那一瞬灭了。像一段段,扑哧一下从他指尖落下的灰,没有一点余烬。


34

冯至鸣终于被召回国。原因很简单,左林把明明就在手心里的单生生送出去了。上亿的大单,让冯家伦捶胸顿足。
陈剑虎口夺食的事,冯至鸣也听说了。
当天10点要签约,陈剑6点就候在对方酒店,利用人家吃早餐的30分钟,一针见血地指出对方的最大顾虑,不是成本,甚至不是性能,而是小小的环保问题。然后趁势利导,演示自己的方案。基于人性的立场,他毫无情面地把冯氏打败。
陈剑在焦头烂额中,居然还能凝神一搏,他看到他的攻击性。实际上,他对他从不轻视。此前因为彼此太多竞争、合作,他们私交其实还不错。
竞标前,他们曾商议合作。私底下喝过酒,聊过天。
陈剑开他公司的玩笑。说大脚穿小鞋,走不快。他知道他说的是他父亲的保守策略。
他说走太快,有时会成为那只不幸被击中的出头鸟。
陈剑说,一起迈步吧。两只鸟一起飞,猎人大概也不知打哪只,忽悠间,咱就飞走了。
他说,你投机取巧吧。
陈剑说:投得了也是本事。
他最后拒绝了。
陈剑也没怎样,说:好,没有余地,我喜欢。祝你成功。
彼此。他说。一起喝干。
沉默地喝了点酒。
他说,最近不容易吧。
陈剑说,都不容易。听说最近南方市场有盗你们的技术。
“知识产权在中国向来是笔糊涂账。”他喟叹。
“确实,经过这一次我也明白很多。交足了学费。”
“为什么走这条路,风险很大。”
“不错,我犹豫过。没有实力,没有背景,甚至未来都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一有风吹草动,就垮。只是,一直有点莫名的激情。但现在,这激情也逐渐在沦丧。商人么,利益为主。”
“不知道你怎么想,赚到钱后,你大概会觉得得不偿失。”
沉默。
两人又喝酒。
良久,陈剑说:走上一条道,身不由己,回不去了。
他说,我总想卢梭那句话,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
是。陈剑感叹。又喝。
如果不是语声,他愿意与他做个朋友。哪怕竞争,他不惧,他喜欢有威胁性的对手。
但是,他和他,虽然有点惺惺相惜,最终也近不了。
那次临走,大家都喝得七八分醉,陈剑说:星辰,你想拿还拿不走。
“要不要,其实对我没有意义,只是玩规则。”他说。
“意义,什么是意义?”陈剑茫然呼。
他忽然感到很痛苦。这个人拥有人世最宝贵的东西,却不知意义何在。而他看到一丝光明就飞蛾扑火般冲过去,下场却只有烧死。
陈剑抚了头,忽然说,有时候不能去想,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光。
他想,他何尝敢去想她和他的时光。
两个风光的男人为了共同的隐痛同时黯然。
女人靠征服男人征服世界,这句话大概有点道理。
他是周三回国的。如果不是父亲召唤,本来他也要回了。那日宿酒之下接了一个没听清的电话,对方愤然切断的时候,他才觉得有点问题,回过去,却是一个苍老的男声。他觉得自己可能幻听。没有问。挂了。
回国后,看到的父亲苍老了很多。母亲跟他提过,父亲的血压越来越危险。也许哪天脑溢血就这么去了。她的意思是在暗示他不要再令父亲生气。他哪里想。可是,自我与责任在这样的家庭注定是无法调和的矛盾。
“至鸣,想来想去,还是只能相信你。”父亲对了窗子说。良久叹口气说:我查了公司帐目,左林用一些名目挪走了千万资金。不过算了,我不想大动干戈。你妹妹会说我偏心。PE这件事后,我想想,瑞讯还是只能让你做。你做得很好。这些年,没让我操过心。”
父亲第一次表扬他,他听得心一暖。
“我老了,身体不好。也许哪天就去了。遗产我也都写好了。以后,这个家业是你的,你小心看好着。我知道我走后,管不上你,只想说,毕竟是你爷爷一手创下的,吃了很多苦,放弃了很多。你要珍惜。不要随便地糟蹋了。”
好像临终遗言,他听得难过。
“上次见了语声,想这个丫头,还有点东西。但是,我还是倾向于杜家。一是世交,不好交代,二的确是为你将来考虑。想走得长一点,必须有点背景。国内的状况你应该知道,行政命令比市场规则有力得多。你仔细想想吧。”
父亲坐下来,垂了头,很疲倦。
“爸,我会用心的。”他这样保证。
“你走吧。”父亲微微笑了下。笑得空前的慈和,却也露出了衰朽的模样,就像一根木头,中心已被蛀空,就等着哪天哗啦倒下。
坐回办公室的那一刻起,冯至鸣开始寻找语声。
没费什么劲,这天晚上他就知道了。却是一个晴天霹雳。
晚上家里为他接风。方圆来了。
饭后,他们一起在园子里抽烟。
方圆说:哎,你现在还惦不惦念文语声。
他瞥她一眼没说话。
她说:有最新消息,听不听。
他说: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不能撬着你的嘴说。心里其实是着急的。
她说:那我说了,做好思想准备,因为与你有关。
他心忽然慌了下,他从没这么慌过。擎烟的手抖了一下。
方圆说:语声怀孕了。
他有点愣。方圆盯着他,带着探究的神情。
他愣一愣后,忽然卷出漫天欢喜。
哎,你怎么知道孩子是你的?方圆说。
他不说话。但本能地相信是他的。
“她现在哪里?”他费劲地说。要见她。和他们的孩子。
“我还没说完。孩子是你的。”方圆点点头。
他脸上展出笑容,很大,很傻气,但是洋溢着孩子一样单纯的兴奋。
“别高兴,还没说完,孩子流掉了。”方圆又说。
他的笑还没下去,惊诧已经出来。
“为什么流掉?为什么?”他开始愤怒。
“我哪里晓得。”方圆吐一口烟。
“你的消息从哪里来的。”
“陈剑啊。就几天前,她流产,陈剑送去的。这几天,陈剑一直在照顾他。”
几起几落,欢乐的颠峰到冰冷的峡谷,冯至鸣的精神几乎崩溃。
他忽然没法思考。
他的孩子,她不要,流了,而且是陈剑送她去的。
什么意思?他再次愤怒。
“她住哪里?”
“我哪晓得。”
“住哪里,你马上告诉我。”他吼。
方圆害怕,你想干什么,人家现在是产妇,身体虚着呢。
“告诉我呀。”冯至鸣瞪大眼,怒发冲冠。
方圆吓得一个哆嗦,说,那帮你问问。而后打电话给陈剑,说明天要去看语声,问住哪里。陈剑似乎不让去,她磨,最后磨到了。
她告诉他。
他听一遍后,已经疯子一样冲出去了。
开了车,眼睛很红,脑子里一片狂乱。她不要他的孩子。她不要。他心像在刀尖上走,每一步,鲜血淋漓。
很快到了。在楼下的时候,他看到陈剑的车,与他擦身而过。
门铃响了,语声不知道是谁。难道是陈剑返回了,他有钥匙啊。
响了很久,她还是去开门了。身体很虚,走路跟飘似的。
门一开,一个人冲进来,差点将她撞翻。
她啊地叫了一下,凝神一看,发现居然是冯至鸣。心里忽闪起点点喜悦。
想说话的时候,他已经重重摁住了她的肩,把她推到墙壁上。眼神非常迷狂,她有点害怕。
“我的孩子你不要,流掉了?”
“听我说。”
“听你说什么,你不爱我,你不爱我所以不要孩子,是不是?可那是你一个人的吗,你跟他一起把我的孩子谋杀了。”
“听我说。”
“我不想听你说了,你知道我多伤心吗?从来没有这样伤心过。我以前纵然伤心也还抱着希望,可是今天,我终于死心了,彻底地死心了,你原来从来没有我。从来没有。我的东西你不要。你说你只能给我身体。我要你的身体干什么呀。”他脸痉挛着,被一种绝望击倒。
她心疼,试着要抱他,可是他推她了。推得很重,她跌倒在地,一阵眩晕。她默默地忍。
他点头,忽然怪笑,说:刚看到陈剑了。我走后,你一直跟着他吧。是不是只想要他的孩子。其实也说不定啊,谁说一定是我的。我干吗要这么生气?
她压了又压,还是爆发了:单凭你这句话,我就可以告诉你,我非常庆幸,流掉了你的孩子。要是真要了你的孩子,我就是蠢到家了。走吧,冯至鸣,想要孩子,找别人生。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你以为我想见到你。再也不想。”他决绝转身。
门砰地关上。她点点头,苍白的脸露出一丝笑,透支的精力很快让她晕厥过去。


35

冯至鸣把自己关在了家里那间囚禁自己的房子里。枯树一样坐在窗前,任心里的落叶寸寸凋零。
他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回忆。把那些被遗弃的时光,再细想一遍;把那些曾经的甜蜜再留恋一遍;把那些想着想着就要流出的眼泪使劲吞回肚里。月光在指尖袅娜,风进来,草草结束往事。
几日后,他重新打开门时,他的心已经像一块冰,冻得彻彻底底。
至鸣。母亲哭。父亲皱眉。
他摇晃着身体,说:爸,我听你话。妈,我饿了。
吃饭。他要用食物填充心灵的饥饿。
但是很快吐了,消化系统已经不适应。
经历这次后,他想他已经不会再适应任何爱情。
他重新执掌瑞讯,并代理董事长。
看上去没什么问题,处事干练,做事得体,只是很静,就好像身体上的门全部关闭了。他是这样的,受一次伤,内心缩一缩,对世界的不信任又多一分,反应出来就是拒绝沟通。
杜若回来了。一直默默陪着他。
他不介意她跟在他身边。只是他没有任何话对她说。
一日,他要去他原先那屋取份材料。临行前竟然怯懦。带了杜若一起去。
屋子里久不住人,游荡着陈腐气。
“怎么这么难闻啊。”杜若说。
“很久没住人了。”
他坐在沙发上,忽然一动不敢动,这里面都是她的影踪。每一处,他都能回想得出她当时的一举一动。他摇了摇头,还是掸不掉记忆。
说:我们走吧。
杜若忽然叫:你床上这是什么呀。
他过去看,是两个腐烂的柠檬。枕下还压了一张条:冯至鸣,本来要等你的,可是你爸赶我了。我在枕头下放了两个柠檬。你记不记得你曾说我身上有柠檬味,可以有助于你睡眠。恩,就让他们代替我躺在这里等你。不过,你可要快点回来,否则柠檬腐烂了,别怪我哦。然后画了一个大笑脸。
他记得有日早上,醒得早,他趴在她身边嗅她的身体,说:你身上很好闻啊。她说:好闻什么呀,都是你家沐浴液的味道。他说,柠檬味,我最喜欢了。怪不得我这几天睡得好。她被他蹭得痒,四处乱滚,说,别找借口骚扰我。他一脸贼笑,说你原来不笨啊……
往昔的甜蜜飘在虚无的空气里,只剩钝痛。
他把纸头揉烂,想撕掉,终有点不舍。杜若拿过了,看完,挤挤眉,说:矫情。撕了,随手一洒,纸片悠悠落地。他看着。也不知道什么滋味。
杜若又开始整理其他东西。
“不要整了,我们走吧。”他说。
杜若说:为什么呀,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有什么不敢面对的?这女孩子又显露了倔强的一面。
她依旧收拾。并打电话找钟点工。
他开了瓶酒,麻醉自己。
“Min,这是她吗?不怎么像,我觉得她没这么好看。”
他撇过去,杜若不知怎么翻出了语声的画像。那日,画框砸碎了,画纸让他卷了卷藏起来了。
其实她挺好看的。他心里说。继续喝酒,脑子里出现了她的笑,这个人的一眼一鼻,他根本忘不了。
忽然“刺”的一声,他惊愕地发现杜若将画像撕了。想阻止。还是没说出口。撕掉一切吧。已经这样。
钟点工来了。很快,居室一尘不染,文语声的痕迹扫荡干净。
不,还没有。他心里还有。
他醉了。
眼前迷迷蒙蒙都是她。
语声。语声。他如此痛切地叫他。他一辈子的爱。
她在他面前晃动,她说:我会更爱你。
她说:你一定要好好的。
她说:我不离开你,我不让你难过。
……
她狡黠地笑,温存地笑,坏笑,讪笑,开怀大笑……
语声。我如此爱你。他一把抱住她,辗转吻她,而后解她的衣服,寻找最无间的距离。那一刻,他们永不分离。
……
醒来,身边是杜若。床上有一道血渍,她是处女。
就这样吧。
语声在北京留了下来。当已经没什么东西困扰你的时候,呆这里那里又有什么区别呢。北京至少是个做事业的好去处。
她在报社上班。陈剑介绍的,这是国内最有激情的一家报社,年轻,包容,可以做出成绩。她风里雨里地跑。只是为了麻醉。
冯至鸣和杜若订婚的消息她看到了。场面很大。两个人交换戒指的照片在他们报经济版块和娱乐版块都有大幅的刊登。耀人眼目。同事啧啧拿给她看时,她的眼睛刺了下。
平复了一下,还是仔细地看了,摸了摸他手上的戒指,当然没有任何触感。
他不再属于她。
他属于过么?
日子干干净净地过了,仿佛从没发生过什么。
“真的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秦心打来电话说。
“也没什么,不信任呗。”
“你们真可惜。”
可惜吗?语声忽然恍惚,而后说,我忽然觉得爱如流沙,抓得越紧,流得越快。其实后来,我们两个人都迫切地要爱了,越想抓越抓不住。爱还像一支玫瑰,不爱的时候,觉得惊艳,当我们终于学会爱,扑上去的时候,就只看到刺。不过话说回来,还是爱得不够。
“你都成恋爱专家了。”
“嘿,你不知道我用多少个不眠之夜悟出来的。”
“知道,瘦成一个骨架,恐怕不会再有男人想要你。”
“我也不想要。”
“我们老板怎么样?”秦心问。她指的是史若吟。
“手术做了,治疗也很有成效。精神各方面都不错。”
“听说是陈剑照顾得好。语声,觉得你真亏,落花流水一场空。”
“感情又不能搞保底提成那一套。好了放心啦,我会好好生活的。”
话虽如此,语声知道自己恐怕好不了了,心里有块伤一直结不了疤。
她努力过的。她身体稍好后,她去找他。
被他妈妈拦住。他妈妈哭着说:请你不要再伤害他。
她是罪魁祸首,可谁能想象她的伤,他说话不狠吗,他听她解释吗,但大约阶级有别,她的伤心自然及不了他金贵。
她还去过他们那间房子,她还有钥匙。去的那天,看到一个钟点工模样的把一堆纸盒什么的拿出来卖钱,在那堆东西中,她看到她的像,被撕得粉碎。
那晚,她一直守在他楼下。早上,看到他和杜若出来,杜若挽着他的手,新妇的模样。她走掉了。还能怎样呢。她也有自尊。
她晕倒那天,还是陈剑送她去的。陈剑打她电话无人接。怕出事过来看看。送到医院,医生说:要再晚一点,以后,估计孩子都不能有。
陈剑问她出什么事。
她说:冯至鸣误会了。
他说:再怎么误会,他怎么可以把你扔到地上,他还有人性吗?
她说:别怪他。是我的问题。
“你什么问题呀。你哪里对不起他。语声,我不要你难过我不允许别人伤害你知不知道。”陈剑激愤。他终于知道珍惜,可再没机会,有机会的那个却在浪费。爱究竟是什么?为什么要长一张盲人的脸。
语声知道后来陈剑约过冯至鸣的,冯没答应赴约。电话里,两人似乎吵了。直接的后果,两家竞争白热化。
“你找他干什么呀。让他侮辱吗。他是不是说撑腰的来了。”语声嘲讽说。她想象他的语气,心里的伤口倏忽又裂开。
陈剑说:他倒没这么说,只说别再提你半个字。
哼,语声笑了笑,说:那就别提。他活的好我活不好吗。
沉默半晌,陈剑说,语声,你告诉我,你还爱他吗?如果爱的话,我一定尽全力帮你,我有办法。
语声皱皱眉: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爱是什么你不知道吗?
陈剑再没提。
语声的生活开始走向正轨的时候,却又遇到了冯至鸣。所谓阴魂不散大概就指他们的情形。
那天,谭亭来北京看她。谭亭来看过她两次,第一次,帮她捎来行李。少不了罗嗦她言而无信,又说,吃惯了她做的菜别的根本没法下口。她就做了满满一大桌菜犒劳他。第二次据他说是想念她。结果跑来了,却跟自己的一帮狐朋狗友玩去了。这次是他老师的画展,他来帮忙。
他下榻京伦饭店。
一到,就给她电话,约他在大堂的咖啡厅见。
她去了。一眼就看到他,居然穿着长袍马褂,却孩子气地搅着冰淇淋吃。嘴边全是奶油沫子。
“姐姐,这里。”他挥着手,大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她身上的能耐。
她小跑过去,说:有点教养好不好。
他定定瞅她,撸撸袖子说:姐姐,又瘦了不少,谁给你气受,我揍他。
她说:你行吗?
他说:见过我这么魁梧的人么?
她说:身上一堆烂肉,你敢把肚子亮出来。
他笑,说,姐姐总是这么刻薄。吃东西,吃东西,我点好了,全是增肥的,芒果口味的冰淇淋,提拉米苏,还有沙拉。这是我请你吃的饭前甜点,待会姐姐请我吃大餐。挥手叫过服务员。
她和他吃冰淇淋。然后听他夸大其辞讲一些趣闻。听得可乐,也毫无教养地跟他哈哈大笑。
他忽然舀了一勺她的冰淇淋,说:还是芒果味好吃。
她说,那交换好了。
他开心地换。啧啧说:吃姐姐吃过的东西,那滋味不错。
她才觉出他的坏心,看他一脸纯真,也没什么芥蒂,只想笑而已。
手机忽然响了。
陌生号码。她接。
里面的声音令她见鬼似的浑身哆嗦了下。
是他,冯至鸣,惯常的嘲讽语气:勾三搭四依然挺擅长的。也不知他怎么搞到她的号的。多半是看了报纸,她负责一个编务信箱的栏目,那上留有她的电话。
她愣了半晌,心里五味杂陈,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关你什么事。就是平常的语气,倒退到两年前,她大概也就这么跟他说。
“出来吧。”他说。
“出,出哪里?”她惶然四顾,发现他就倚在咖啡厅门口,正闲闲淡淡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出来?”她有些紧张。
“我不想多废话,不出来我过来拉你。你知道我从来没风度。”
你。她咬牙切齿,说,我们完了,没话可说。
“完了?我从来没当它开始过。不要让我用数数来逼迫你吧。”
她虚虚放下手机。从没想过那件事之后,他们重遇,会是以这样一种无厘头的语言和方式。
“怎么了?姐姐。你脸色不好。”
“有人找我。我去去就来。你等我的海鲜大餐。”
她一步步过去。走得很慢,因为不清楚待会怎么面对他。
她希望路再长一些,偏偏一会就到了,而她的脑子半个馊主意都没给她。
到门口的时候,她发现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美女。
她笑,很大,很假,说:找我吗?刚我没接错吧。
恩。他回头对美女说,你先回吧。
美女悻悻地走。
她说:这么不老实,订婚了,还花心。语气随便,好像是他的朋友。
“怎么样啊。”他懒洋洋说。
她说:什么事?
他笑,说:你知道我花心,陪我一下吧。
她说:你不有伴吗?
他说:想要你作伴。看你挺开心的,忍不住想扫你的兴。
她说:我怎么招你惹你了。
他说:你还敢说你没招我惹我。
忽然拉了她的手往电梯走。
她说:干吗干吗。
却惹来旁人的侧目。她放低声音,恶狠狠说:你想做什么?尊贵的先生。
他很平静地说:刚开了房,换你了。
她一巴掌就要上去。生生忍住。说:对不起,我不提供那种服务。
他说,我买可以吗?无论多少钱。在我所有用过的女人中,你最好。
她愤然转身。他忽然抱住她,劫持着将她拖进了电梯。
电梯冉冉上升。她忽然很悲哀。笑。
他说笑什么。
她说:我真的很感荣幸,让你封了个最字。我还没想过可以要钱,早知如此,以前应该索要。
他说:没问题,我可以一次性支付,利息都可计入。
她说:只不知我值多少钱。在你眼里大概贱得可以。
电梯停了,她的心开始跳。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手还在他手中,手心里全是汗。
他拉了她无声地在地毯上走。插门卡,进去。带上门。然后狠狠把她往床上扔。
然后压到她身上,说:知不知道我很愤怒。你跟随便谁都可以那么开心独独对我那么残忍。
就吻她。那种带着咬的吻。
她很疼。却说不出话,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他开始掠夺她。她开始溃败。
但是第一次,她在他身下没有激情。
她没有回吻他,抚摩他,只是死鱼一样承受。
他进入她的时候,她全力感觉着子宫的疼痛。那里,有一个他们的结晶,属于爱。现在,空无。他们终于只是畜生。
不久,她拍拍他,说:先生,请用安全套,防止爱滋病。
这话狠。他出来了。没有做完。
两人静静地躺着。默不作声。窗帘布很厚,隔断了一切市声。他们在一起,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过一会,他转过身,搂她入怀,说:我想你了。你是不是?
她说,不想。
他说,是。我感觉了,你很冷漠。
她想,谁冷漠在前?交易这种话谁说的。你甩了人一鞭子,还不许人喊疼。冯至鸣,别人在意你,我不会。
他说,问个问题,除了陈剑,你还跟多少人做过。
她心抽了下,辣辣地疼,随即笑说:很多很多。你呢?
他说,很多很多。
她说,我们没意思。
他说,是没意思。
她说,从一开始就没意思。
他说,我也这么想。谁让你。
她猛然截住他,说:请你不要再侮辱我。给钱,我走人。
他说,现金没有,明天吧,我叫人送支票给陈剑。
她一耳光就上去了。啪地一声。很响亮。
心里忽然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她竭力睁大眼,对着天顶,防止眼泪下来。她不想为这种人哭。但似乎撑不住了,便急剧转过身去。
他忽然自后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脸贴在她光滑的背上,嘴唇轻轻地磨着,仿佛要呼进最后一口暖意。
就这么抱了一阵,她挣脱开他,爬起来,从包里取出那个吊坠,说:还给你。
他接过。而后,到窗前,开出一丝缝,顺手扔出去。
她怔怔地看。眼泪溢了出来。
迅速地,她抱了衣物去卫生间。
一番冲洗后,她出来,静静地对他说:从肉体始,从肉体终。再见。冯大公子,祝你幸福。诚挚的。
他说:也祝你。诚挚的。再见。文语声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