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这样一耽误,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室内冷清,开灯的声音都显得突兀。
凌小萌把包放下之后走到厨房煮粥,定好时间之后往楼上走。手指按在楼梯扶手上的时候觉得凉,屋子空旷,脚步好像有回声。她走到楼梯顶端的时候看了一眼楼下。
真的很空旷,如果再摆一些家具,可能感觉会好一点。
上楼洗澡,躺下后她习惯性地睡在自己的那一侧,被子掀开一个小角便钻了进去。一室安静,她合上眼睛的时候想了很多,董亦磊的话,苏凝的话,裴加齐的话翻滚来去,很多想法纠结搅缠,根本理不清。
最后却只想到顾正荣说的话,“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她怎么敢相信?她又怎么去接受?
两个人在一起究竟靠什么来维系?如果只是因为想在一起,那样就能够解决一切问题吗?
想着想着又咬自己的嘴唇鄙视自己,她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和他天长地久,从一开始就明白自己应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现在却有了这样不切实际的期望。
一切失望不过是因为有期望,期望越多,失望越多,更何况又有什么是值得期待的?还不如好好做好面前的事情,好好做好自己。
她伸手按住自己的脸颊和眼睛,用力揉了一下,好像这样就能把所有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收回来。
就要参加展会了,虽然事出突然,但这才是最好的证明她自己的机会,还有裴加齐的邀请,虽然当时没有给他回答,但那是一个工作室啊——内心深处她也不是不心动的。
耳边又有声音,顾正荣的,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身体原本是对着床边侧睡的,这时候她却突然翻了个身面朝里面。一个人的时候她总是把窗帘拉得很紧,这时眼前一片黑暗,她伸出手去抱那个枕头,然后把脸埋在那里面闭上眼睛咬牙齿。
好吧,是她的问题,就算是一条荒原长路,就算唯一的过客只是幻影,就算她早就明白谁也不是谁的天长地久,但她竟然还是逃不掉自身的软弱,渐渐依赖于一个幻影的陪伴。
自寻死路,与人无尤。
太晚了,公寓所在的街区原本就很安静,这时车开过更是清静无人。到了地下车库停车熄火,顾正荣坐在驾驶座上一时不想动。
太累了,刚才在路上的时候眼皮就开始沉重,这时不用再费神驾驶,一放松真想直接睡了。
不过要睡也上楼睡,微微笑了一下,他伸手推车门。
屋子里如他所料已经一片漆黑,凌小萌的包在鞋柜旁的钩子上挂得好好的,走进厨房喝水,电饭煲的控制板上亮着一点小光,仔细听还可以听到粥米沸腾的隐约咕嘟声,空气里有米香。
觉得很享受,好像又不那么累了。
上楼的时候他站在楼梯顶端看了一眼,这屋子是不是太空荡荡了?不过没关系,他会就此跟凌小萌好好谈一次的。
卧室门是关着的,他推开的时候里面很黑,凌小萌的习惯,只要她一个人待着就一定会把所有能关的关好,能合的合上。想开灯,手指已经触在按键上,想了想又没有按下去。
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屋里一切轮廓朦胧,床很宽大,凌小萌已经睡得不知道去了哪里,团着身子只占了一小半的床位,旁边还空余了很大的一块地方,他那一侧的被角都很平整。
再往前走一点看到她居然是抱着他的枕头睡的,脸还埋在里面,也不怕闷死。
这姿势倒是第一次看到,忍不住想笑,顾正荣低头去抽那个枕头,抽了一下她还不动,想她可能是真的累了,两天飞了个来回,她跟他不一样,很少这么赶的。
算了,他索性放弃这个枕头,想着去衣柜里再拿一个,才想转身背后就有声音。她在床上坐起来,放弃那个枕头,伸手抱住他的腰。
对她这样的举动顾正荣真的是有点吃惊,回身用手扶住她,觉得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又不像是醒着的。再低头去看她的脸,她的眼睛倒是睁开着,但跟他对视了一眼又合上,轻声嘟哝了一句模糊的句子,然后把头埋进他胸口不动了。
看来是真的没有醒,觉得好笑,他把她放下,然后也轻轻躺下去。
睡下以后她还巴在自己身上,害得他想翻身都不能,他想自己是把她宠坏了,凌小萌的睡相现在是越来越放肆。
不过这样很好,低头最后看了她一眼,他也合上眼睛睡了。
第五十二章
凌小萌睁开眼的时候还在想怎么会才想到一个人就梦到他?自己很少做梦的,这次却梦见顾正荣无声无息地回来了,立在床边看她,看完了又转身要走,害得她凭空不知道生出多大的勇气,居然毫不迟疑地抱了上去。
还好是做梦,如果是真的,她怕自己以后会无地自容。
天还没亮,卧室里没有光,她抬头正看到顾正荣的脸,这个梦做得时间真长,还以为自己醒了,没想到居然还是在梦里面没有走出来。
可是梦里还能感觉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这也未免太真实了吧?凌小萌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想再一次伸出手指来验证。
手还在他的胸上,一动便被他抓住,睡得不够,顾正荣声音很哑,“再睡一下,天都没亮。”
震惊了,“你回来了?”
“嗯。”他含糊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闭着眼睛笑,“你埋在我枕头里快闷死的时候回来的。”
无地自容啊——凌小萌用另一只手蒙住脸。
卧室里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再看他,顾正荣自始自终都没有睁开过眼睛,呼吸轻轻的,又睡着了。
她却是再也不能睡了,睁着眼睛静静看着他。光线很暗,再后来天色慢慢亮起来,窗帘外透进柔和的光,他的脸在这样的光线里很安静,呼吸缭绕,凉的手指,合在她身上久了,怎样都变得温暖。
她以前也这样长时间地看过董亦磊的睡颜,细数他的睫毛,偷偷把自己呼吸的频率调整到和他一样,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沐浴在晨光里,然后世界上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他的身边就是她的岁月静好。
彼时觉得那是天长地久,后来才知道那只是她一个人的水月幻境,一入尘世便散得灰飞烟灭。
不想了,也不敢多看,她闭上眼睛抱住他,慢慢手上用了一点力气,脸埋在他的胸口,姿势鸵鸟得很。
今天是周一,她昨晚定了闹钟,到点就响起来,嘀嘀的声音。
反正也没有睡着,凌小萌翻身去按,很快坐起来准备起床。顾正荣还在睡,她知道他的习惯,也没有叫他。
窗缝里看了一眼,上海晴了好几天了,今天天色不太好,看上去风雨欲来的样子,这里的夏天暴雨说下来就下来,要是下雨高架上就堵得没边了。
还是早点出发去公司,免得被堵在路上,这么一想,凌小萌手上立刻加快了动作。
拉开衣橱的时候她很小心地不要发出声音,抓了要换的衣物又回头看了他一眼,顾正荣一动不动,踮着脚往浴室走,一边走一边看他,一个没留神撞在床边矮凳边角上,忍不住哎哟了一声。
他睁开眼睛看过来,“怎么了?”
忍痛说话,“没事没事,不小心碰到椅子。”
“过来。”
不想过去的,不过习惯成自然了,凌小萌还是乖乖爬上床。
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这时候还有些迷糊,看了一眼又问,“哪里?”
吵醒了他觉得很懊恼,凌小萌把腿曲起来用手捂住膝盖,声音很轻,“真的没什么,不用看了。”
他伸手过来拨开她的手揉了揉,明明刚刚还在她腰里温热的掌心,现在又变得很凉,是她每个早晨习惯了的温度。
每天早晨习惯了的温度,但到了今天凌小萌仍旧觉得奇怪,男人不是应该浑身火热的吗?一边想一边抓住他的手阻止,“要不要吃东西?我拿上来。”
“不要了。”他声音模糊,“小萌,我很累。”
第五十三章
顾正荣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说这句话,可是这次听完凌小萌却朦胧感觉到惶恐,又想起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坐在驾驶座上,月光下合着眼睛无声无息。
“很累吗?如果不舒服,我请假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这句话顾正荣倒是回答得很快,“没有,现在几点?10点我要到公司。”
她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闹钟,“七点。”
“再睡一会。”原本在她膝盖上的手移上来稍稍用了一点力气,凌小萌原本想说上班会迟到,但不知道为什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很顺从地躺了下来。
哪里还睡得着,她团在顾正荣身边脑子里乱七八糟。又小心翼翼把他的手抓住,想着这个男人是不是病了?要是他病了,自己该怎么办。
想了一会又忍不住轻声问,“还是吃点东西好不好?我煮了粥,盛一碗上来你吃了再睡?”
顾正荣没动,但是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虽然睡得有些迷迷糊糊,但到了这个时候他其实早已是半醒着的,只是觉得没力气,不想动。
又张开眼睛看了她一眼,凌小萌眼睛睁得大,很努力地看他,这时重复问他,“吃一点再睡好不好?”
他的身体一向健康,难得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可是现在有她在旁边,竟然不觉得辛苦,只有愉快。
这就是谁都会需要另一个人的原因吧?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但是有些时候难免孤独脆弱,想寻找温暖,想有人关心。
一时情动,又突然觉得愧疚。
想起很早以前的一天晚上,他回到这里发现空无一人,她接电话的时候在那头咳嗽,说自己还在回来的路上。
凌小萌回来后他才看到她手上的针孔,原来她发烧,一个人去了医院打点滴,那时他这边也来得不多,一周见她一次到两次,她连着几天感冒发烧居然都不知道,那晚他失眠,半夜的时候看着她团起的身子生气。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谨小慎微的样子,唯恐给他添麻烦,什么事都摸索着自己解决,就算病了也从没对他开口求助过,那个时候他觉得生气,现在想起来自己是多么可笑。
好像力气又渐渐回来了,他低头亲她,从嘴唇滑过她的脸颊,最后贴着她的耳朵低声回答,“不用麻烦,我下楼吃。”
稍微安心了一点,但是又被他突然亲过来,凌小萌吓了一跳。
但是到底是习惯了,她完全没有躲开的意思,很安心地让他亲过,静静听他说话。
还是她先起床,楼下窗帘并没有合上,外面天色阴沉,的确是大雨将至的感觉。
她在厨房里拿碗筷,电饭煲里的粥煮得刚刚好,打开以后白雾蒸腾,清淡的米香。
低头去勺的时候热气扑面而来,勺子微微偏了,白粥从碗边落出来一点,很烫,手指一缩碗就直接落到地上,啪的一声脆响。
耳边同时还有碰撞声响起,虽然沉闷,但比这里的动静大许多。吃了一惊,凌小萌顾不上脚下的一片狼藉转头飞奔出去。
她在楼梯前刹住脚步,第一眼看到的只有顾正荣,他是坐在楼梯上的,一手扶在楼梯扶手上正要站起来。
“你怎么了?”吓坏了,努力了两次她才说出这句话,声音还是抖的,自己都听不懂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已经站起来了,对她笑笑,回答得很简短,“没事,刚才下楼的时候踏空了一步。”
第五十四章
难得,凌小萌的回答来得快而且干脆,“要不要紧?我们去看医生。”
顾正荣听了笑,“这也要看医生,那医生岂不是每天都要忙到死。”
不擅长争论,凌小萌摆出最严肃的表情强调自己的决心,“要去的。”
他往餐桌走的时候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在她肩膀上轻轻推了一下,“还不吃早饭?小心迟到,上班要认真。”
老板到底是老板,凌小萌低头。
吃过早饭以后他们到地下车库各自上车,地下车库大而空旷,凌小萌人小车小,立在他和他的车旁边更显得单薄。
前后出的车库,她平时的习惯总是落在后面,这次却在第一个红灯前并线停下,车窗本来就是按下的,她对着他的那一侧望,嘴唇动了动。
顾正荣也按下窗子看过来,“怎么了?”
她表情担忧,他看了反而笑起来,红灯翻绿,踩下油门前顾正荣对她挥手,“小萌,开车小心。”
天差地别的两部车,小polo再怎么踩都不可能赶上那一辆的反应,凌小萌起步又晚,再想说些什么顾正荣的车已经消失在远处。
这样的场景她很习惯了,顾正荣车速快,总是很快就消失在她的前方,而她接下来也会安心向前,脑子里再没有其他。
可是今天她却心神不宁,高架两边是每日看惯的风景,开到小区之后熟悉保安上来打招呼她都恍若未闻。
天色阴沉,走到人行天桥上的时候开始下雨,车上是有伞的,合上车门的时候还想着要带上,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手里只有一只包。
夏日里的雷雨,天空中轰隆作响,豆大的雨点拍打下来,第一滴落在脚前的时候仿佛能够看到微尘溅起,转眼却已经瓢泼倾盆而下,大部分人都带着雨具,只有她匆匆跑起来,人群和漫瞬间天铺开的雨伞阴影中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异类,又苦于融不进其他人的世界里,唯一能做的只是努力奔跑着离开。
跑到公司里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旋转门里清凉的冷气扑面而来,凌小萌用手去抹脸上的雨水,又忍不住鼻痒,双手捧住脸轻轻喷嚏了一声。
相熟的同事从旁边走过表情诧异,“怎么没带伞?”
她还捂着脸,两只圆滚滚的眼睛露出在指尖上方,点头回答的时候声音有点闷,“嗯,忘记了。”
转身往离开的时候听到背后隐约有人笑起来,凌小萌不知不觉加快步子,设计部里人还很少,跟大家打招呼之后她走进办公室里把自己擦干,然后坐下开电脑。
眼睛看着屏幕手又开始在桌上摸索,碰到电话之后她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拨电话,那头响了许多声都没有人接,自动断开的声音最后传来,凌小萌把话筒放回去。
开始工作,才拿起笔又觉得心里烦乱,不知道先做什么好。
电话突然响起来,接得快,那头声音里有笑,“小萌,怎么了?”
是顾正荣,她回答得快,“没什么。”说完又觉得自己很有问题,再补充了一句,“不是,我想问你到了没有——”
“到了啊,不过刚才没在办公室里。”这么愚蠢的问答,他居然很愉快地继续了下去。
可是她继续不下去,觉得自己太无聊了,她抱头。
“喂?小萌?”
“我在听,你忙吧,没事没事。”握着话筒想结束通话,顾正荣阻止,直接在那头提要求,“晚上一起去接机,你八点到餐厅等我,有问题吗?”
“没,没问题。”只想着快挂断,挂断以后她却坐在座椅上开始发呆。
一起去接机——为什么要一起去接机?为什么一定要她和那位太太碰面?顾正荣究竟要她知道些什么?
知道了又怎么样?那以后,一切都会不同吗?
太多太乱,脑袋疼,她趴在桌上呻吟了一声,为什么那么多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要想这么多?
期待带来失望,失望带来痛苦,但她的心像一株埋藏在土里太久的种籽,遇到一点点湿润和阳光就忍不住要蠢蠢欲动。
蠢蠢欲动啊——即使那结果是让她再次凋谢,永不翻身。
第五十五章
虽然心烦意乱,但是工作还是摆在面前要完成的,埋头做下去,眼看时间快要到了,她开始整理东西。
电话响,凌小萌正在埋头收图稿,接起来的时候手里还不停忙碌,话筒直接夹在肩膀和脖子当中。
“喂?哪位?”
“小萌,是我。”是董亦磊的声音,听上去熟悉又陌生。
手里的动作停顿一秒钟,然后凌小萌低头继续做,“有事吗?”
“没事不能打电话给你吗?”
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点,凌小萌应得很淡,“到底有什么事?”
那头安静了一秒钟,然后声音缓了许多,“小萌,我路过你公司,想见见你。”
轻轻吸气了,这种语气,是她过去许多年中最熟悉不过的。过去偶尔董亦磊向她发脾气,虽然事后从不道歉,但隔不多久便会用轻缓的口气打电话给她,“小萌,我就在你家下面,想见见你。”
或者,“小萌,我买了你爱吃的草莓,下来吃吧。”
她性子温和,就算是真的伤心也不会激烈表达,更何况女子爱人总是没有原则,所以只要听到他这样语气的只字片语就会立刻忘记之前的不愉快,快快乐乐出门去跟他见面。
他们曾经在一起那么久,董亦磊自小就是个喜怒不喜外露的人,性格内敛,中学的时候就有师长评价他内有城府,那时候他已经和她在一起,回家的路上还半是自得地问她,“小萌,我觉得只有内有城府的人才能成就大事业,你说呢?”
又叫她怎么说?那时他就是她头顶的一片天空,望过去尽是风清云舒,怎么会觉得不好。
现在想起来,懵懂初开的盲目比什么都可怕,以致于她到后来在街上与连体婴般甜蜜纠缠的少年情侣擦身而过的时候,心底都会涌起丝丝寒意。
顾不上想那么多,她手里不停,口中已经回答他,“对不起,我没有时间。”
“还在忙?那我等你结束,你大概要忙到几点?”这时的董亦磊就坐在车里讲电话,卖场外人流往来密集,他的车停在侧边小路上也能感受到那样热闹非凡的气氛。难以想象细小瘦弱的凌小萌就在如此庞大无比的建筑物中的一角工作,他望着卖场入口边讲电话边出神。
“亦磊,”那头传来很认真的声音,久违的称呼,让他突然呼吸停顿。
过去独处的时候她喜欢叫他小石头,很亲昵,很撒娇的味道。但是人前总是叫他名字,亦磊,亦磊,这样的呼唤好像已经有几个世纪没有听到过了,乍然再闻,居然有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很多东西,原本以为自己遗忘了,可是在这一瞬间竟然又全部潮涌而回。
他想起少年时的自己和凌小萌,分享同一碗廉价的米线,她用筷子去挑蔬菜的样子,吃的时候还笑笑地歪头看他一眼。
还有她坐在自己身边看书的样子,很安静很安静的侧脸,细长的手指习惯性地摩索页边。
还有许多许多他原本觉得再也不会记起的片段,她白腻腻的肌肤,很轻很安静的脚步,他一回头就可以看到的小鹿一样的圆眼睛。
“小萌。”心一热,他声音就稍稍急切了起来。
“等一下,你让我说完。”她的语速没变,态度也很冷静,“亦磊,我现在没有时间,而且我想说的是,就算我有时间,也不会想再见你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可是——”还想说些什么,那头竟然已经挂断了。
咬了咬牙,他在车里一动不动,不想踩油门,也不想离开,就是不想动。
车停在卖场侧边,盛夏的夜晚,七点都过了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呆呆坐了一会,他强迫自己双手去握方向盘。
车停在卖场侧门边,一些人忙碌进出,大多穿着统一的制服正在搬运家具,不想再看下去了,手心已经合在软腻的方向盘皮套上,他准备踩油门。
眼角突然扫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一切动作都定住了,唯恐自己是看错了,董亦磊不由自主向前倾身。
第五十六章
顾正荣开车的速度一向很快,虽然路上车多人多,但是他开到餐厅也不过用了二十分钟的时间。
凌小萌坐上车开始就脑子里满是那个实在难以理解的接机要求,其实她从知道他的安排以后就没有停下过胡思乱想。
白天还可以工作,或者跟同事说几句话努力让自己不要想太多,但现在空间狭小,身边就坐着顾正荣,她往哪个方向看都不可避免看到他,看到他就想起马上要到来的会面,而那些不安就如排山倒海般盖了下来,避无可避。
餐厅快到了,过去每次坐在他旁边都希望自己能够两眼一闭假装自己已经到了另一个空间,再睁开眼就已经到了目的地,也省了当中时不时一惊一吓的过程。但是今天她却全程看着前方出神,甚至有车强行抢道时也毫无反应。
下车的时候顾正荣走在前面,又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好像在笑,“小萌,你有心事?”
怎么可能没有?凌小萌望着他欲言又止,咬咬牙直接说了出来,“我不想去接机。”
顾正荣闻言挑眉,“噢?为什么?”
为什么?这还用得着说吗?凌小萌黑线条。
“先吃东西,飞机十点到,我们还有时间,一会我跟你解释。”拉了她一下,顾正荣率先往里走。
早已准备好,看到他们进来小姐就开始上菜,老板走过来闲聊,一脸都是笑,“小萌要参加展会了对吧?我也要去参观的哦。”
刚坐进沙发里,凌小萌听了这句话抬头先笑,“还有一段时间呢,刚开始准备。”
“不管,我一定要去的啊,先预订。”
“你去干什么?要不弄些餐点招待来宾,人尽其才,如何?”顾正荣正要坐下,一边听一边笑起来,拍了拍老板的肩膀。
“你少来啊,到时候我会盯着你要首日邀请函。”
已经往嘴里放第一口,凌小萌听完后抬起头表情疑惑。
老板看着她笑,“怎么了?小萌你还不知道?”又转头往顾正荣肩膀上拍回去,“老顾,你怎么什么都不跟小萌说,都什么年纪了还玩你猜我猜我猜猜猜啊?”
“这里就我们这一桌客人吗?”顾正荣扫视餐厅,晚餐时间,虽然餐厅内一向人不多,但是这个时候到底还是有几桌客人在的。
顾正荣逐客意思明显,老板原本一脸兴致勃勃打算开始长篇大论的样子,这时看了一眼他的表情,识相地嘿嘿笑了一声,步子往旁边迈开,“好好,你们自己聊吧。”
凌小萌已经放弃咀嚼,这时满眼都是问号,看得顾正荣弯起嘴角,“怎么了?很多问题?”
“我可以问吗?”问题要尽量得少,最好没有问题,但是她决定今天把这条原则扔到九霄云外去。
“可以, ”他给她肯定回答,又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继续补充,“但是今天时间紧,我只能说一样,是要听为什么我要你一起去接机还是要听关于展会的问题,你自己选。”
第五十七章
自己选?凌小萌眼睛瞪得好大,两者的答案都是她急于想知道的,前者当然重要,但是她隐隐惶恐,事到临头又不敢启齿疑问,而后者,她又觉得此时此刻不值得一问。
手指又开始在桌边摸索,她矛盾的样子可爱非常,顾正荣微笑,星洲炒饭里有菠萝粒,凌小萌爱吃甜的,又偏爱菠萝,老板在这方面用料一向很足。顾正荣用筷子挑了澄黄的一大块往她嘴里送,正赶上她张嘴要说话。
“呜呜——”嘴里塞着菠萝,凌小萌语焉不详。
“要说什么?”又看了一眼时间,顾正荣自己也开始吃,低头下去吃了一口,又去挑菠萝。
“不要了,等一下等一下。”凌小萌举手投降,“我要问的,我要问为什么雅思敏跟你不住在一起?”
“她以前是我妹妹,也没有人规定一家人一定要住在一起吧。”
“可是你们后来不是结婚了?”下定决心,绝不放弃这个机会,凌小萌一鼓作气地问下去。
“我是养子。”他回答得简短。
“还是结婚了对吧?”不能泄气,否则再而衰,三而竭,凌小萌在心里给自己加油。
“嗯,举行了婚礼。”他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抬眼看过来,“但是麦克并不是我的孩子。”
“啊?”正面被雷劈到,凌小萌傻眼,一鼓作气都忘了,直接开始结巴,“为,为什么?”
顾正荣很专注地看了她一眼,眼帘抬起,阴影里瞳仁显得很深,看过之后补充了一句话算是回答,“因为受人点水之恩,就要涌泉相报,你说过的。”
对,她说过的,心里说过,千千万万遍都不止,偶尔也会从嘴里漏出来,可是同样的句子他说出来却怎么听怎么都是难以置信的感觉。
点水之恩?顾正荣这种人哪里有机会受人恩惠,只有他伸出援手才正常好吧?
“什么点水之恩?这跟要我去见她有什么关系?”
他笑得心情很好的样子,伸手过来刮她的脸,“白鹤报恩也有时间的,到了时间会飞走,你说是不是?”
怎么又扯上白鹤报恩?她混乱了——
想不通,可是震撼太大,她已经问不下去了,凌小萌手指在桌沿上继续摸索。
“明白了?”
“没,没明白。”她实话实说。
“那快吃,等会你就明白了。”他笑了笑低头继续吃,结束难得的自由问答时间。
有心事,凌小萌也实在吃不下了,这顿饭结束得很快。到了车上她仍旧看着前方出神,车速快,只用了半个多小时就驶入宽阔的机场大道,候机大楼灯火通明,蝶翼飞起,她远远看过去只觉得边缘锐利,直剖入心。
“在想什么?”顾正荣已经把车往停车库转入。
“在想白鹤报恩。”没有防备,她把心底的话都直接说了出来。
他望着她微笑,然后轻声问了一句,“白鹤报恩,结束以后就会飞走,你觉得对吗?”
她想起很小的时候看过的那个动画剧,水墨般淡淡的人物,白鹤化身一个美丽的姑娘和慈祥的老夫妻生活了很多年,最后飞走的时候再三回顾,哀伤不已。多神奇?那么遥远的记忆,她居然仿佛昨日还坐在电视前泪盈于睫过。
“可是有些也会留下来啊。”
他听了之后沉默数秒,然后回答她,“有些会吧,可是如果不想一只报恩白鹤的飞走,要用什么方法它才会留下来呢?”
还在想着那个动画片,凌小萌接得很快,“当然是因为白鹤爱着被报恩的人,所以才想永远留下来啊。”
第五十八章
没有回答,顾正荣在她面前微笑,然后推门下车。
凌小萌也下了车,顾正荣步子大,在她面前三两步的样子,她抓着包急着要跟上去。
还没迈步他却已经转回头,左手在背后向她伸过来,掌心朝上。
定定看着他的手掌愣住,凌小萌瞬间哑然,然后突然鼻梁酸涨,竟然不能动弹。
他的姿势很随意,但她想自己永远都不能忘记这个瞬间,顾正荣挺拔的背影,灯光里摊开的掌心。
海边的夜晚,他也这样握住她的手,但那时她给自己找到合理的解释,淡淡抹掉一切其他的意思。
但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的姿势在说话,在说,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请不要这样,凌小萌驻足静默,然后在心里重复,请你不要这样。
她会害怕,害怕这一切最美最好都是镜花水月,然后一切在某一未知但确定的一天轰然而散,留她一个人独立人海,因着曾经如此的美好,就连回顾都觉得凄惶不能。
没有等到她的回应,顾正荣回头挑眉,“怎么了?”
回神了,她很努力地压抑奔腾的情绪快步走过去,然后在他身后迟疑了一秒钟,终于把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顾正荣的十指紧了一下,然后回头继续往前走,她走在他的侧边,行走间不时看着他的侧脸,顾正荣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但仔细看,眼角眉梢都是微微的笑。
她想这是多么奢侈的享受,一个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时间能够拥有,又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够掩埋和忘记。
可是掌心好像连着心,他指尖的力道一直传到心脏最深处,蓬蓬跳着,蓬蓬想从心口上跳出来。
奇迹,那样惶恐,那样不安的时刻,她居然开始笑起来,往死里克制自己都不能抚平自己的嘴角。
完了,凌小萌开始望天,她现在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是傻的。
飞机快到了,还有一点时间,他们两个坐在候机大厅的银色长椅上等。
虽然已经夜深,但是这个地方永远人来人往,熙攘不停,等得时间长了,凌小萌头一点一点。
顾正荣伸了伸手臂,她习惯性地要靠过去,已经往那里倒突然又想起这是什么地方,立刻坐正。
“想睡就睡一会,到了我叫你。”
“不,我不睡,我们来讲话。”她还没有问完。
“不是都说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正荣,”凌小萌突然坐直身子,“我想不通,你说明白些好不好?猜谜我不会,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和你过去的妹妹结婚?”
没想到她问得这么直白,顾正荣倒是愣了一下。
一刹那的勇气又散了,凌小萌声音低下来,“你不愿意告诉我?你要让别人告诉我吗?”
他认真地看了她一眼,“不,应该是我来说的。”
“那就说给我听啊。”急了,凌小萌抓住他的胳膊。
顾正荣笑起来,“小萌,你也有今天。”
这是什么话?从来只有农奴翻身,怎么这话她听上去感觉像是地主也翻身了,沉默表示抗议,凌小萌抿着嘴唇等答案。
觉得畅快,顾正荣笑容加大,“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是你从来都不想知道,不是吗?”
被人家一语中的,凌小萌无语了,半晌才奋起反驳了一句,“你想我知道总会告诉我,再说有些事知道了又有什么用?都是事实,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
其实这些话在心里不知道多久了,但是从没有说出过一个字,今天一吐为快,她居然有痛快淋漓的感觉。
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顾正荣想现在的凌小萌真的是不一样了啊。放在过去,她是决不会这样直白反驳他的话的,她一定会乖顺又安静,然后贤良淑德地望着他点头。
令人怀念的贤良淑德啊,可奇怪的是,他居然更喜欢她现在的样子呢。
第五十九章
还没来得及回答,顾正荣手机响,他站起身来一边接听一边往候机口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小萌,你一起来。”
“我,我能不能在这里等?”还是有心理障碍,凌小萌退缩。
电话还在他耳边,没有再坚持,顾正荣继续往前走,听了两句表情就变了,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缝。
凌小萌虽然没有跟上,但这个时候离他并不远,顾正荣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楚,这时只觉得悚然一惊。
顾正荣为人处世都很沉稳,她极少能够看到他脸上变色,竟然一个电话就能让他反应如此强烈,凌小萌当场呆住。
再想上前问,却只见顾正荣匆匆迈步往前,目标明确,顺着那方向看过去,熟悉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已经从客流中往他的方向过来,别人都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雅思敏却只是斜背了一个随身的小包,麦克还是紧紧抱在手里的,步子迈得很大,看到顾正荣几乎要跑起来。
他们在出口的地方交会,顾正荣先把麦克接过来,然后低头与对双手一得空闲便抱住他胳膊的雅思敏轻声说话。
机场里人来人往,他们三个在一起的的样子除了凌小萌再没有别人注目,可是她却觉得所有喧嚣都瞬间离她远去,耳边嗡嗡作响,仔细听却是一片虚无。自己仿佛呆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身边瞬息万千都是空,只有顾正荣那一角牵动一切,就连他低头说话间眉梢的微动都仿佛能够掀起一阵狂风。
小腿碰到冰凉的铁制椅边,凌小萌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不自觉地后退。身后又有长椅阻拦,退无可退,差点跌坐下去。
空中有声音嘲笑自己,仔细听居然是自己的声音,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样的反应是什么?妒嫉吗?
两年的心理建设,都抵不过这两天的沦陷速度。她有什么资格妒嫉?只是因为顾正荣的几句话,几个动作?
一边吸气一边跟自己说别这样,别这样,可是寸寸心都是缩着的,她实在抵挡不住,转身就往大门走。
才走两步手机就响,掌心潮湿,她又握得太紧,滑腻腻的好像下一秒就会脱手而出。
是顾正荣的电话,但是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居然生平头一次不想接,步子越来越大,她跑到门口的时候看到外面又开始大雨倾盆,雨水太密了,灯光下白雾蒙蒙的感觉,望出去天地都隔着一层纱。
铃声断了又响,她知道自己应该接电话,她也知道顾正荣一定有话对她说,说白鹤报恩,说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可是她觉得恐惧,她这个时候又不想听了。
白鹤报恩又有什么关系?不是他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那仍旧是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他要全心照顾的人,而他是他们的天,是他们可以完全信赖和依赖的对象。
雅思敏脸上的张皇失措她看得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当她跑到顾正荣身边抓住他的手臂时,那脸上的表情很明显地安心了许多。
凌小萌想起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彷徨无依,感觉整个世界都没有一个能够让自己安身的角落,周围所有人目光刺骨,唯一能够抓住的只有眼前他伸出的一只手。
她抓住了,然后如他所愿陪伴在他身边,之后的每一天,都在享受这个男人所带来的安全与依靠。这一切说来容易,但是谁都知道这只是林间崎岖小道,死路一条而已。
而她居然可笑地以为,只要自己够清醒,这便是一场公平交易,自己不会爱上他,最后的最后还能够如最初那样,带着完整的自己安静离开。
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留在顾正荣身边是她自己的选择,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她离开,而她也就这样一日日蒙蔽自己直到今天。
是她太贪心,顾正荣已经给了自己这么多,她竟然还想有所求,还想要更多。不想承认也要承认,刚才那一瞬间,她心中丑恶的念头万千张狂,她想把他拉回自己身边,她想独占这个男人的温柔与照顾,她居然开始有拒绝一切点滴分享的念头,不想他看着别人,不想他的任何一寸皮肤被别人抱住,就算那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和孩子。
而她又凭什么?
混乱的思绪飘扬而过,凌小萌最后对自己冷笑,然后在心里总结。
果然是人心不足,自古亦然!
候机楼出口处停着当天的最后一班机场巴士,行李已经装好,排队的人不多,这时正陆续往上走。
只想着离开,凌小萌也走上车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她坐的靠窗,眼睛一直望着外面白面筋般下个不停的瓢泼大雨,身边有人在抱怨天气,还有人庆幸刚才飞机降落的时候没有下得这么大。
手机响了两次便不再有动静,她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将它关掉电源,侧头抵在玻璃让冰凉的温度清醒自己的脑子。
车里冷气充足,开动后转眼玻璃上便蒙上了一层白雾,什么都看不清了,她用手指去抹,抹了几下就有一小块透明出现,但是车已经行在机场环线上,外面灯火遥远,看不清什么,只有玻璃上清楚的映出的她自己的脸。
这样的表情——
她悄无声息地呜咽了一声,然后用手捂住脸,不想再看了。
第六十章
回到市区以后已经接近半夜,凌小萌走进公寓大楼的时候有片刻踌躇,先四下看了一下有没有熟悉的车子,又仰头仔细看了那个阳台一会,里面当然是漆黑一片,但她反而觉得放心了一点。
一路上想了很多,她对自己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这么自欺欺人下去了,她对爱情从来都不是渴望,那世间众生都视为恩赐的极乐在她来说犹如毒水,饮鸠止渴而已。
所有的一切都要用百倍的痛苦去偿还,更何况她现在所拥有的还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自己的百倍痛苦只是自作自受,现在还要加上其他人的,她真是粉身碎骨都不足以偿还。
上楼开门进去整理东西,幸好她的东西一向都收得好,也不多,加起来也不过是简单的两个小包,离开的时候她最后看了一眼自己住了两年的地方,室内空荡,就如同她刚来的那天一样素净。
她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念头,又觉得自己可笑。这样才是最好的,她就是应该怎样来,然后怎样去。一切维持原样,不要弄乱了镜花水月。
刚要合上门公寓里的电话突然响起,一片寂静中触耳惊心,凌小萌驻足听着,许多遍之后铃声嘎然而止,她开始后退,然后轻轻合门。
还没有完全关上铃声又响,这次真的有不被接听不罢休的架势,凌小萌的手在门的把手上收紧,门已经被带到最后的一条缝,但铃声还在继续,她开始咬牙,然后用最后一点力气把门完全带上了。
带上之后她转头就往电梯走,电梯到一楼,门开处外面有人气喘吁吁往里跑,看到她立刻一把抓住,把她吓得差点尖叫起来。
定神之后才发现抓住自己的竟然是苏凝,手指抖抖地指着她喘气,“小,小萌,总算找到你了。”
“苏凝,你怎么会来?”在不可能的地方看到不可能出现的人物,凌小萌呆了。
“我家老板通知我的地址,叫我立刻赶过来找你,这是你家吗?你大包小包要去哪里?”
“你老板?你老板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追问,问到一半凌小萌又说不下去了。
这就是顾正荣要告诉她的第二件事情吧?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从天而降的好运?她早就应该猜到了。
“你先回答我好不好。”苏凝把她从电梯里拉出来继续问。
看了一眼已经合上的电梯门,凌小萌声音很缓,“没什么啦,我本来是住在这里的,不过现在正要搬家。”
“啊?这么晚你搬家?这里是你一个人住?不是跟男朋友吵架了吧。”苏凝仰望了一下上方,“是不是?如果有人欺负你,我替你出头。”说完就开始握拳头,表情厉害得很。
凌小萌哭笑不得,不过心里突然暖暖的,忍不住拉住苏凝的手,“没有啦,上面没人,是我自己突然决定要搬家。”
“那你搬去哪里?”其实苏凝自己也是至今一头雾水,半夜接到老总的夺命连环call,丢给她一个地址就让她立刻飞扑过来,如果看到凌小萌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走她。吓得还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大事,赶过来又觉得不对,凌小萌这样子完全就是一个临时决定离家出走的负气小女人嘛,哪里有什么大事发生。
她也有已婚或者未婚和男友同居的朋友发生过这种情况,看出来凌小萌不愿意多说,苏凝又低头看表,这个点了在这里浪费时间也不是办法,她当机立断,“你现在打算去哪里?”
凌小萌想了一下,“去酒店,明天再找房子住下。”
去酒店?苏凝瞪她,还说不是吵架,半夜去酒店的只有吵架吵输的弱势方好不好?否则谁放着好好的家里不待,半夜三更提着行李要搬家的。
算了算了,谁让凌小萌现在是她的宝呢?苏凝伸手接过她的行李包往外走,“这样吧,这个时候你再去找酒店也不方便,我一个人住,家里有两间房,你先到我家睡,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说着又仰望了一下上方,眼神充满了好奇。
究竟是谁啊?还能第一时间差使她那位平素架子大得很的老总同志,别告诉她那上面是就是昨天才见过的那位美人,凌小萌给她带来的“惊喜”已经够多了,再这么下去她都要觉得惊恐了。
第六十一章
苏凝住在东区,很小的两室公寓,里面布置得很可爱,跟她在外风风火火的样子完全不符。
虽然可爱,但如果开门就见到草莓状的抱枕各处出现,hello kitty玩具满地飞,第一脚就差点踩到一个小福娃,这样的屋子还是让凌小萌吓了一跳。
弯腰把那只绿色的福娃捡起来,苏凝嘿嘿笑,“不好意思啊,没准备你会来,所以都没有收拾。”
捡完那个福娃她又往里走,一路走一路收拾,苏凝收拾东西的方式很有意思,左手拿一个右手拿一个,第三个腾不出空手了就把之前拿的往旁边一堆,然后继续拿。
这不是就跟没有收拾一样吗?凌小萌在她身后看得黑线条了。
默默在后面跟着收拾,苏凝在小小的客厅里绕了一圈回头,突然呆住了。
把最后一个抱枕整整齐齐码在沙发一角,凌小萌站在沙发边拍拍手,“好了。”
苏凝感动了,跑过去握住凌小萌的手,“小萌,你好神奇哦,你一来我家就大变样了。”
凌小萌嘴角抽了抽,这不是我神奇好不好?明明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虽然已经凌晨都过了,但是苏凝仍旧很精神,死活拖着她聊天,凌小萌原本心事重重,但真的要睡实在也睡不着,所以最后还是拗不过苏凝,两个人在沙发上一人抱着一个草莓抱枕絮絮叨叨。
“小萌,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继续握住凌小萌的手,苏凝语气很诚恳。
啊?她最不擅长就是回答这样的问题,凌小萌无语。
“喂,难道你不相信我?好吧,我这么问,你觉得我对你怎么样?”
“你对我——”想起某日某人把她先两次丢下不管的行为,凌小萌想说实话,但是下一秒苏凝两眼亮光光地看过来,看得她咽了一口口水,“还不错啦。”
“只是还不错啊!”仍旧不满意,苏凝叫起来。
虽然仍旧心事重重,但凌小萌还是被她弄得笑了一下,觉得苏凝真的很像自己当年的同桌,就是自己最羡慕最喜欢的那种性格。
人真是很奇怪的动物,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只要有朋友在自己面前东拉西扯,无论如何都能够一问一答下去,表面还特别正常。
凌小萌就在这一刻开始感谢苏凝,如果没有她,不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已经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步去了,所以回答的时候也不知不觉诚恳起来,“没有啦,你对我很好,我在上海都没什么朋友,你算第一个。”
“真的?”听完这话倒是苏凝愣住了,不会吧,朋友这种东西,她随手抓来一大把,怎么这个凌小萌方方面面都那么特别,她到底怎么活到今天的?
愣完又觉得感动起来,苏凝大力拍凌小萌的肩膀,“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来讲心里话,小萌啊,我很羡慕你你知道吗?”
“啊?你羡慕我?”第一句心里话凌小萌就只能反问。
“当然羡慕你。我跟你说良心话啊,设计师那么多,有才华的也不少,可是你以为谁都有机会能够参展的啊?参展也就算了,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们视觉中国接下来力捧的宣传对象啊?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机会,你还啊?”
答不上来,凌小萌继续啊?
用手肘支了她一下,苏凝眉毛弯弯,“来,既然是朋友,告诉我你背后到底是哪个通天的人物在撑腰?我很好奇哎。”说完又举起三根手指发誓,“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怎么样?”
到底谁撑腰——
眼前有幻像,是人群里顾正荣淡淡微笑的脸,还有月光下冰凉的手指,柔软的嘴唇缠绵在一起,她总是被动接受,他也总是手势坚定。
少年时,总觉得董亦磊就是自己的天空,后来发现那样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可是顾正荣,虽然她从来都拒绝承认,但是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默默地撑起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的世界多么小,可是在他手中却慢慢变得大而宽广,她以为自己是立在他阴影中的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棋子,可事实上他双手把她捧到她可以到达的最高处。
付出与得到如此不平等,这已经不是什么公平交易,这也不是她能够用所谓的顺他心意地生活下去就能够偿还得了的。而最可怕的结果接踵而来,她终于守不住心防,日月流逝,点滴光阴中渐渐爱上这个男人,一旦沉沦,便从此就要忍受一切的锥心刺骨。
不要,她宁愿自己还是那个埋头在自己角落中的凌小萌,为了自己的梦想小心翼翼地付出努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他的安排下被推到巨浪顶端,然后她在浪尖茫然四顾,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到自己所眷恋的平静港湾。
等来等去没等到回答,苏凝的电话倒是响了,接起来她立刻汇报,“对对,我找到她了。没告诉你?老板,这么晚了我打电话给你不太好吧?”
接完电话苏凝松了口气,然后继续把头凑过来逼问,“你看看,我们老板半夜三更就惦记着你了,他可是出了名的冷血动物,过去我加班加到上吐下泻,他都没有给过我一个关爱的眼神哦。”
还沉浸在幻像中走不出来,凌小萌觉得自己喉咙酸痛,不敢张口,唯恐自己说出来的话会让自己终生后悔。
苏凝电话又响,这次她一边接一边就开始嘀咕,声音都恨恨的,“这么晚了还拼命找我,这也太资本家了吧。”
不过看来资本家的教育工作做得很好,苏凝嘴里虽然这么说手上却仍旧飞快地接了电话,不过接完只“喂”了一声就无语了。
“小萌,这个电话是找你的。”捂着话筒看过来,苏凝表情很奇怪。
“谁?”凌小萌脱口问出来。
苏凝维持着刚才那个奇怪的表情,这时候又慢慢变得有些了悟,好像想说些什么,但是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报了名字,“顾正荣啊。”
默然半晌,凌小萌慢慢把头侧过去看旁边,眼睛张得大,用力想要撑住什么的感觉。
电话那头也沉默,最后还是苏凝忍受不了这种气氛,开口回话,“不好意思啊,小萌好像现在不想听电话。”
说完两边继续沉默,气氛压抑,十几秒钟之后电话突然断了,苏凝长出一口气,赶快把电源切断,想想还是不放心,抖手就把电话塞到包里去。
做完这一切苏凝又看了看凌小萌的表情,接着开始咬嘴唇,皱眉毛,最后双手用力握住凌小萌的肩膀正色开口,“我了解了,小萌,我支持你!”
了解了?支持她?肩膀上力道挺重的,凌小萌看着苏凝脸上的表情一呆。想问她了解了什么?但又觉得到了这个时候无论苏凝在想些什么她都已经没有解释的必要,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选择沉默。
第六十二章
电话是顾正荣自己按断的,这个时候他正站在套房的盥洗室里,一手撑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另一手放下电话就去按胸口。
套房豪华,就算是一个盥洗室也不是简单的全封闭空间,宽大无边的按摩浴缸外侧就是正面的弧形玻璃幕墙,虽然外面是大雨如倾,但隔音好,里面仍旧安静如斯,但一眼望出去夜色如铅般浓重,气压极低。
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来了,他觉得自己好像立在一个垂直坠落的密封电梯舱里,心脏突然被一股大力揪起,高高悬在半空,无论如何都落不到实处。
不是不想继续等凌小萌接电话,是他不能,感觉很不好,他唯恐那头就算有回音自己也说不出话来。
不过已经知道她现在哪里,接下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无力感随着深呼吸慢慢消失,他最后镇定了一下,伸手拿起电话,然后转身往外走。
手刚触到门把手外面就有轻轻的敲门声,雅思敏的声音,“正荣?”
“我来了。”他推门出去,伸手揽了一下她的肩膀,麦克也在旁边,一只手被妈妈紧紧攥在掌心里,表情很困顿。
顾正荣低头看了看表,“都这个时候了,麦克困了吧?雅思敏,要不你让他先进卧室睡一会。”
“不行,麦克要待在我身边。”雅思敏立刻摇头,蹲下来就把麦克紧紧抱在怀里。
“好啦,我在呢,别担心。”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顾正荣对她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才开口问,“甲斐呢?”
“在客厅。”听到这个名字雅思敏的表情就有点僵硬,手里抱得更紧。
“我去见他,你要一起吗?”
“嗯,我跟你一起。”想了想又摇头,“不,我跟麦克在一起。”
顾正荣比这个名义上的妹妹年龄大了很多,从小习惯了疼她照顾她,这个时候从心底里怜惜起来,低头抚了抚她和麦克的脸颊,然后指指旁边的卧室门,“这样吧,你和麦克一起去休息,我跟他们谈。”
身后有脚步声,然后两个穿着正式的男人出现在走廊尽头,“顾先生,我们先生在等您,太太还有小少爷能一起过来吗?”
“我太太和孩子都累了,让他们先休息吧,请甲斐先生稍等,我马上过来。”
麦克已经累得头都垂了下来,他伸手去抱,孩子在耳边咕嘟,说的都是瑞典语,“爸爸,我要回家睡觉,什么时候回家?”
顾正荣声音一柔,亲了亲他的小脸蛋然后才回答,“乖,跟妈妈在这里休息一会,醒了爸爸就带你们回家去。”
那两个人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的动作,都是面无表情。
安顿好一大一小顾正荣才转身往客厅走,这是这个酒店里最好的套房之一,公司专门用来接待跨国公司总裁级以上贵宾,客厅装饰奢华,欧式沙发宽大无边,一个面目威严的老人坐在正当中,身材并不特别高大,但是气势强硬,身边还站着几个男人,全都成了他的背景。
“甲斐先生,让您久等了。”顾正荣用流利的日语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孩子呢?我想再看看他。”没有正面回答顾正荣,甲斐开口第一句就是孩子。
“雅思敏和麦克长途飞行太累了,我已经让他们先休息。”顾正荣在他对面坐下,神态自如地望了一眼卧室门。
“顾先生,你是聪明人,平立过世以后找到一个继承人已经成了我这些年的唯一心愿,我想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吧?”
“甲斐先生,我对令郎英年早逝感到遗憾,但我想这是您家族的私事,现在与我谈论这些不太好吧?”
“顾先生,中国人有一句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虽然这里环境不错,但我也不至于无聊到特地跑来看风景的地步。”
看了一眼他身后,顾正荣笑着点头,“我清楚,甲斐先生能够大驾光临这里是我们的荣幸,过去雅思敏在日本曾经受过甲斐先生的照顾,这次既然甲斐先生到了上海,那就让我趁此机会好好招待一下您。”
甲斐冷笑,“不敢当,那时候顾小姐和平立两情相悦,我也很看好他们,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那样,照顾她是应该的。”
“是吗?”顾正荣微笑,然后伸手替他倒茶,“过去的事情了,现在她已经是顾太太。”
“顾太太?据我所知,你们举行婚礼以后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年,然后你常驻中国,雅思敏常年待在瑞典,那孩子连中国话都不会说。”
“是,这点我也觉得很抱歉,雅思敏成为我的太太之后相当支持我的事业,我一直都很感激。”
“她真的是你的太太吗?或者我要这么说,那孩子真的是你的吗?”
“甲斐先生,”顾正荣神色一凛,“我一向尊敬您,但是这样的话从您嘴里说出来,恐怕不太妥当吧?”
“不妥当?我在机场第一眼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就觉得事有蹊跷,当年的事情我不管,但如果那孩子是我们甲斐家的血脉,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
“您真是会说笑。”顾正荣当着他的面垂下眼看表,送客的姿态明显,“这世上竟然有人跑到一个孩子父亲面前说他的儿子是别人的骨肉,您觉得我会对这样的侮辱无动于衷吗?”
“哼,那孩子就是翻版的平立,现在医学发达,验证孩子身份的途径多得很,你别以为我会被你这样的虚张声势骗过去。”
“甲斐先生,我体谅你的丧子之痛,也体谅你急于想找到继承事业的血脉,但如果因此就胡乱去猜疑别人家的孩子,这就令人无法理解了。”
“无法理解?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验证给你看。”
“甲斐先生,这里不是日本,容不得你随心所欲。”这句话已经很有攻击性,但顾正荣并没有变色,只是回报了一声冷笑。
那些站在甲斐身后的男人脸色都变了,倒是甲斐不怒反笑起来,“说得好啊,顾先生,这里不是日本,这里是中国,但是你也不要忘了,你面前站着的是谁?”
“我怎么会不知道?您是甲斐太平卫先生,如雷贯耳。”顾正荣面不改色,回答的声音也很平静。
外面有人敲门,“顾先生,香槟送过来了,我们想问一下还有什么需要吗?”
客厅里沉默了一下,然后甲斐率先站起来,“顾先生,我看这样也不可能有什么结果,我们另找时间正式谈一下如何?”
“甲斐先生,香槟已经来了,您不喝一点吗?”顾正荣没有直接回答,又开始微笑。
甲斐冷笑,然后带着所有人干脆地走了,门口推着餐车的酒店侍应对客人弯腰致意,然后等他们全部消失之后才推着车进来。
这个酒店套房是公司长期定下的,行政楼层,顾正荣来去次数很多,侍应也对他也很熟悉,这时走进套房之后轻声问了一句,“顾先生,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顾正荣微笑,然后给他小费,“我要休息了,你先去吧。”
侍应退了出去,套房里终于安静下来,他往后退了两步,然后坐在自己刚才所坐的地方深呼吸。
卧室门开了,雅思敏轻轻走出来,走到他身边抱住他的手臂,然后把额头抵了上来。
她的惶恐很直接地透过皮肤接触传过来,虽然已经累得不想动弹,但顾正荣还是伸手将她揽紧,低头安慰,“没事的,我保证。”
“哥哥。”不安了一整天,到这个时候仍旧不能完全松懈下来,雅思敏呜咽了。
不知道多久没有听到她这样的叫法了,顾正荣瞬间感觉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粉嫩雪白的小女孩总是摇摇摆摆跟在自己身后,一旦受了委屈就扑过来抱住他叫哥哥。
“我不想麦克跟他们走,那个家已经害死了平立,我不想麦克也跟他的爸爸一样命运。”
“我明白,你放心,不会的,麦克一定不会走那条路。”顾正荣低声安抚她,手机在自己的口袋里,这个时候好像是一块沉重的异物咯在皮肤上,他伸手拿出来放到一边,又垂眼看了一会,心里想着凌小萌这时已经睡了吧。
情绪已经稍稍平稳,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雅思敏面露歉意,“怎么办?这次回来是为了解释的,可我真的没想到会那么巧,飞机上遇到甲斐,又让他看到了麦克,现在弄成这样——”
“不急,一样一样来好了,小萌的事情我会处理。”顾正荣收回目光,对她露出一个微笑,“这些年我一直托日本的朋友关注甲斐会的动向,太平卫已经老了,又没有继承人,他的几个侄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他自顾不暇,不会在这里逗留太久的。”
“万一他硬是把麦克抢走呢?”又回头去望卧室门,雅思敏双手合抱得更紧。
觉得闷,顾正荣吸气的时候用了些力气,然后轻轻拢了拢手臂,“不用怕,这是在中国,你和麦克就在我身边待一段时间,我会处理的。”
雅思敏的眼睛一直是湿润的,这时候又有泪光浮出来,“对不起,正荣,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又把你的生活也弄乱了,其实你根本就不该牵扯进来。”
顾正荣微微皱眉,“乱想什么?爸爸妈妈都不在了,我不照顾你谁照顾你?去睡吧,养足精神,早上我送你们回家。”
64
雅思敏进房睡了,套房中有客卧,顾正荣最终得空躺下来休息。
甲斐的出现,让这些年原本已经渐渐平息的过往再次喧嚣而起,他合着眼睛思索,慢慢迷糊起来,眼前漆黑一片,远处朦胧光影里有熟悉的景象,再往前仔细看,看到的是自己。
也不是现在的自己,样子很小,看上去很陌生,他有些奇怪地思索原因,后来终于想起那个样子的他应该只有八岁,刚刚才到舅父家寄养,很少笑,立在光影中非常沉默的样子,与现在自然是天差的别。
他在心中苦笑,不是都忘了嘛,怎么还记得,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的亲生父母在他幼年时就在一次车祸里双双丧生,他在亲戚中转手了一圈,最后被送到舅父家寄养。
寄养的生活并不好受,舅母眼神刻薄,表兄更是视他如家中异物,明白父母双亡的那一秒他就已过了懵懂,心里也明白自己的处境,每天都是沉默地埋头于学习。
在学校比较幸福,老师视他为天赋异禀,极力推荐他连续跳了两级,八岁时他已经和十二岁的表兄同班而读,这更添加了表兄的愤怒,每日带着朋友欺他辱他,恨之入骨。
控制不住回忆,眼前又看到幼时的自己立在客厅外默默听着老师与舅父舅母商谈他初中入学的问题,舅母声音鄙夷,“不行,凭什么我儿子只能就近入学,那个在我们家白吃白喝这么久的小东西能读那么好的学校?”
“别人指名要求正荣入学,我知道他是寄养的孩子,所以学校里已经为他申请减免学费了,正荣是个天才,您不要耽误孩子的前途啊。”
“不行,跳级是你们学校的主张我不管,现在居然还要我付额外的学费?跑那么远送他去上学,又不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好心,要不你把他带回去自己养!”
男孩在门外默不作声地听完,然后转身用最快的速度背起书包就往外跑。
他知道他要跑去哪里,去孤儿院好了,至少能够继续读书。
少时的自己跑得急,差点撞上一辆缓缓停下的车子,车里有人下来,一对夫妻面目和善,那位太太还蹲下来扶他,声音低而且柔,“小弟弟,你没事吧?”
微微笑了,没事了,那是他后来的养父母,顾家数代单传,亲身父母和他们是八杆子打不着的远亲,之前从不知道对方的存在。但是他的养父母结婚多年却没有一儿半女,意外得知他的情况后执意回国寻找,然后领养了他。
那次出走结束在门前,养父母是怎样跟舅父舅母交涉的他一无所知,只是自己的生活从此改变,当天他就和养父母一起回了家,然后没过多久又跟着他们一起去了瑞典,而过去的生活与自己再不相关,仿佛只是年幼时的一场噩梦而已。
只是一场噩梦而已,他后来的生活过得完美,一年后早已被宣告不可能生育的养母居然喜得一女,中年得女,又是意料之外的亲生女儿,顾家夫妻自然是欢喜非常。
他也很高兴,雅思敏比自己小那么多,生得粉嫩可爱,他对这个妹妹一直是珍爱无比。
顾家夫妻虽然对做生意不是很擅长,但好在家底丰厚,他们也很少做冒险投资,一直以来日子都过得安稳,而他成年后也从未想过要继承他们的财产,很早就离开家庭自己生活与工作。
雅思敏小时候活泼开朗,不知为何到了后来却开始叛逆,身上钉钉洞洞,烟酒不离,又喜欢午夜飙车,身边什么鬼样子的朋友都有,全都是一群不知所谓的年轻人。
养父母已经年迈,从小宠惯了女儿,到了这个时候束手无策,他不知道多少次去警局替她担保,带她回家,渐渐对这个妹妹觉得绝望。
但是更大的变故还在后头,雅思敏在一次朋友聚会中认识了甲斐平立,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
甲斐会是日本黑道代表之一,甲斐平立是现任会长甲斐太平卫的独子,这样的背景,养父母当然不可能同意他们的交往,只是没想到雅思敏年少气盛,又为爱疯狂,最后竟跟着甲斐平立偷偷去了日本。
他立刻去日本寻找,但是甲斐会势力很大,他屡次无功而返。后来甲斐平立在一次帮会暗战中被另一个帮派挟持用以威胁太平卫,相持间不幸身亡,差点连雅思敏都性命不保,最后在一次械斗后被警方收容。
那时他已近三十,正要准备到中国任职,由于工作的关系,世界各地朋友很多,包括日本警方的高层也有几个相熟的好友,他们第一时间通知他雅思敏的情况,他又一次飞到日本,看到雅思敏的时候她仍旧惊魂未定,精神状态极差,身上到处有擦伤的痕迹。
心痛之余他立刻申请了国际保护,然后在警方护送下带着雅思敏回国。回国后发现雅思敏已经怀孕,而日本传来的消息,甲斐太平卫痛失独子,这个时候仍旧在寻找儿子临死前带在身边的所有人。
雅思敏执意想要孩子,而他也知道如果被甲斐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绝无好事,因此当机立断与养父母解除了收养关系,然后与她举行婚礼。
接着他就把雅思敏带到中国,八个月后麦克出生,前两年雅思敏仍旧留在他身边,后来日本方面有消息传来,甲斐已经渐渐放弃关注雅思敏的动向,而养父母病危,雅思敏心急之下最后还是带着孩子回到瑞典与父母生活,一直陪伴在他们身边直到父母过世。
关于自己过去的思绪慢慢飘远了,那个孩子早已在光影中消失无踪,而后有前方淡淡的背影出现,不自觉地跟上去,那个背影细而且窄,步子很轻盈,感觉太熟悉了,不用细看都知道,那是凌小萌。
又苦笑了,才分开几个小时而已,她居然已经从现实世界中徘徊到他的梦里,可见自己的执念有多么可怕。
这一切,凌小萌知道了会如何反应?想起她小心翼翼按门锁的样子,他想微笑,又叹息。
初识凌小萌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让她知道一切的打算,她是那样谨小慎微的一个女孩子,对感情毫无期待,又对一切可能的意外避如蛇蝎。让她知道又如何?一切都不可能改变,无谓得很。
彼时他觉得人与人之间聚散不定,而他身后关系复杂,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能够相互陪伴一程已经很好,何必要执着太多。
开始的时候他甚至觉得他们相处的方式很好,省却了无聊的追逐游戏,一切公平往来,她得到他的细心照顾,他享受她的安静乖顺。
只是时间流逝,一切原以为的完美,到后来竟然都成了缺憾。
原以为她不求感情很好,到后来却是他受不了她永远的置身事外,原以为她安静被动很好,到后来却是他再也不能忍受她把自己当作一个随时可以丢弃的过客。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别人都能够清楚说出动情瞬间,但他却从来都没办法寻找到。而凌小萌是那样安静的一个女子,如水一般静静流淌在他身边,有时候不仔细几乎注意不到。
但是他忽略了水的力量,天长日久,滴水穿石,等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放不下她的那个时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时间带来改变,改变带来缺憾,缺憾又带来执念,这执念折磨着他,越来越难熬。他也知道这世上所有的东西,越是渴望得到就越是得不到,但那又如何?他爱她,倾力付出,又怎会一无所求?
眼前的影子淡了,渐渐黑暗又笼罩一切,顾正荣这一晚在半睡半醒间想了很多,他有些诧异凌小萌在机场的匆忙逃离,更诧异她居然第一次拒绝他的联系,甚至断然出走。害得他半夜三更只能拜托自己的老朋友,然后跑断了他那位老朋友手下金牌策划的腿。
凌小萌这一次消失得真是决绝,和她过去优柔寡断的形象完全不符。在机场他还顾虑着甲斐一行,那时那刻虽然眼角看到,但并没有出声阻止,后来一切事情纷繁错杂,又有些心急,哪里有时间细想。
现在一切都暂时安静下来,回头再想她今天的表现,他忍不住想叹息。
可是奇妙又矛盾的事情发生了,他从来想到她都是原本微笑,然后叹息,但这一次,他居然是原本叹息,然后开始微笑起来。
第六十三章
一直被苏凝抓着聊到凌晨两点,凌小萌才得以把自己放平在床上休息。其实哪里睡得着,她在陌生的房间里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客房里是一张双人床,她最后发现自己习惯性地蜷着身子,仍旧留出了很大的一块空间。
已经用不着了——房间里寂静一片,她又努力想了一下,然后对自己轻声说话,“不后悔,我不后悔。”
可是自己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然后她翻身把自己的脸埋进枕头里,枕套柔软干燥,但眼下阴冷,瞬间濡湿一片。
是很难熬,不过不要紧,她在心里对自己重复,和失去的痛苦相比,放弃不算什么。
第二天早晨苏凝是在食物香味中醒来的,走到厨房发现凌小萌已经在里面忙碌,小小的桌上有粥有煎蛋,看到她走过来凌小萌脸上有笑,“吃早饭吧,我看到冰箱里东西不多,随便做了一点。”
苏凝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然后双手合十地看过来,看得凌小萌一哆嗦,“怎么了?你不喜欢?”
“小萌,你是不是改过名字?”苏凝一把抓住她的手,语气热烈。
“改名字?没有啊。”
“不对,一定有,你以前叫田螺姑娘对吧?”苏凝满脸笑,“要不就是我以前不知不觉做了很多好事,老天都看在眼里,派你来白鹤报恩的。”
白鹤报恩?好不容易平静的心又被她一句话全盘颠覆,凌小萌低头匆匆去捧碗,沿着碗边就是一口,好像要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吃完她们一起出门,苏凝在车里问她,“小萌,你接下来做什么?”
“我要去公司一趟,收拾一下东西。”
虽然昨晚凌小萌没有详细说些什么,但是苏凝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见人见事太多,半夜又接了顾正荣那么突然的一个电话,前因后果随便扯一扯,对凌小萌的处境自认了解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世间艰险,一个普通人想要有成就实在是千难万难的事情,凌小萌这样的例子她不是没有见过,这时听完她的话,苏凝又震动了,“小萌,你是要辞职吗?”
难得,凌小萌脸上露出很坚定的神色,“嗯,我要辞职,不过展会还是会参加的,你放心。”
凌小萌这样的例子她见得多了,可是这么决绝地在一切都还没有结果的时候就要离开背后的男人,她真的是第一次看到。无论凌小萌过去是因为什么跟那个男人在一起的,这一瞬间苏凝觉得她好坚强,感动了,苏凝推门下车抓住她的手,“好,你放心,我一定全力帮你把展会搞好,小萌,我保证你很快就会横空出世,一切都会好的,没问题!”
苏凝手劲好大,凌小萌虽然已经在昨晚立定心意,但一切来得仓促,到底还有些忐忑,这时被她一抓,原本还有些虚飘飘的心里突然一暖,情不自禁看着苏凝微笑起来。
急着去上班,苏凝开车先走,左手从车窗里伸出来朝后面招手再见,后视镜里看到凌小萌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自己离开。
那个小小的身影越来越远,一直到看不见之后苏凝又在车里抿着嘴唇下决心,心里想着这次无论如何要尽自己一切所能把凌小萌帮到底,不为别的,就是为了给女人争口气!
开到了公司苏凝还没坐下喘口气就被老板一个电话急召进办公室里,其实一路上她就已经考虑过老板可能的反应,毕竟昨天晚上的事件这位先生也参与其中,他和顾正荣的关系绝对非比寻常。
没关系,敲门之前她已经打好腹稿,如果老板这时候又说不给凌小萌参展,她绝对要把他的念头在开口之前就打到九霄云外去。
这么想好她推门进去的架势就很有气势,里面两个男人正在说话,看到她的样子都是一愣。
三个人打了个照面,苏凝在熟悉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人物出现,一下子就呆了,全忘了自己刚才极力保持的气势。
66
自己老板的办公室,当然不可能有人鸠占鹊巢,两个男人中的一个正是苏凝的老板,吓到她的是另一个,也不是因为长相恐怖,正相反,那男人看清她之后微微一笑,顾盼间风采卓绝。
这样的风姿还会有谁?裴家美人大驾光临,瞬时让她觉得这间看得熟透了的办公室蓬筚生辉。
只是裴加齐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老板办公室里,老板跟他相谈甚欢不算,还特地叫她来旁听,这也太奇怪了吧。
“苏凝,这位是裴加齐先生。”站在美人身边瞬间变得面目模糊的老板不甘被遗忘,伸手给她介绍。
“不用麻烦啦张先生,我认识苏小姐。”
“是吗?那很好啊,苏凝,我不是刚把凌小萌的项目交给你吗?裴先生很欣赏凌小萌,想跟我们一起合作。”
“合作?”想起那天发生的情况,她还曾经一度认为凌小萌横空出世是因为裴加齐的关系,后来峰回路转出来一个顾正荣,凌小萌自己也默认了,怎么这时候他又一次在这种关键时候出现了呢?
混乱了,苏凝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裴加齐倒是很轻松的样子,拍拍老板的肩膀,“我跟她谈谈?”
“行,”老板答得很快,不过答完又迟疑了一下,“凌小萌——”
“放心,我是真的看好她,又不会吃了她。”裴加齐微笑,然后当先往外走,与苏凝擦身而过的时候还不忘招呼了她一声,“苏小姐,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裴加齐说话客气,苏凝素来是吃软不吃硬的性格,又对这样少见的男色适应不良,头一晕就跟着他出去了。
他们在空无一人的小会议室里面对面坐下,还早,透过磨砂玻璃可以看到外面同事们陆续走过的人影,会议室另一面是玻璃,昨夜一场大雨,今早空气凉爽,望出去天色是淡淡的蛋壳青色,舒爽宜人的感觉。
“苏小姐,你这个表情,是因为见到我很意外吗?”坐下以后裴加齐率先开口。
“裴先生,你来是为了小萌的事情吗?”忙碌惯了,苏凝一向直截了当。
虽然只见过一面,裴加齐对苏凝倒是印象很深刻,想起凌小萌和她两个站在一起对比强烈又意外搭调的样子,他说话前忍不住微微笑,“是啊,不过我不是代表个人来的。”
“那是代表什么?”
“不知道苏小姐是否听说过我的工作室?”
“工作室?”
裴加齐报了一个名字,然后苏凝抽气了,“那个是你的?可是我只知道徐——”
“徐程是我的partener,大师也是,都是朋友,我只是很少露面而已。”听她提起自己朋友的名字,裴加齐解释了一句。
看他的眼光变了又变,苏凝知道裴加齐不会撒谎,他家在建筑界地位不可动摇,家居设计相对建筑来说,永远都有花边小菜的味道,他兴趣来了跟朋友玩票搞个工作室也很正常。
但问题是那个工作室已经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风向标了,大师不提了,经过他手的家具都化腐朽为神奇,那个徐程,更是这两年炙手可热的设计新锐,国际上都很有知名度。
激动起来,不过苏凝接下来努力镇定,保持表情冷静,“这样啊,那你打算怎么跟我们合作呢?”
“我想邀请小萌到我的工作室,然后我们会全程提供她所需要的各种资源,当然了,这次展会还是以她个人名义参加。”
“啊?”怎么听怎么都是赔本买卖,苏凝满脸迷惑,“为什么你要这么帮小萌?”
她表情很有趣,裴加齐继续笑,“苏小姐,我不是生意人。”
“这我知道。”做生意有你这样的吗?
“我是因为欣赏小萌,所以才想帮她的,当然了,我也有自己的目的。”
“什么目的?”有点警惕起来,苏凝老母鸡的表情又来了。
裴加齐莞尔,“第一,我看好凌小萌的发展前景,所以希望借此机会邀请她加入我的工作室。”
了解,他是看好潜力股,这个理由还不错,苏凝点头。
“还有一点,我本人对凌小萌很有好感,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想追求她,苏小姐能够理解吗?”
原来是能够理解的,但现在他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饶是出来摸爬滚打惯了的苏凝也当场傻了眼,嘴巴张得大,心头好像有一锅刚开的水,咕咚咕咚翻滚得厉害。
眼神越过他的肩头,苏凝开始遥望某个未知的方向——小萌,你很牛啊,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我的神,我要向你学习!
第六十四章
凌小萌今天进公司的时候先做的动作是深吸气,给自己加油给自己鼓劲,然后走到办公室打辞职报告,打字的时候她环视办公室目光有些留恋,但是手中动作不停,短短的一封信很快就打完了。
打完之后她将信纸仔细折好装进信封里,然后拿着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设计部主管刚刚上班,办公室的门还是虚掩着的,他坐下端起茶杯喝了第一口,听到敲门声只说了一声进来。
看完凌小萌递给他的东西之后这位主管一脸诧异,看了看她又回头再看内容,看完又看她,来回数次都没有说出话来。
他也不是看到凌小萌要辞职一时感情不能接受,说实话他一直看不惯这个整日飘来荡去的凌首席。样板房设计用不着什么惊世才情,大家除了在换季的时候拼命一些之外,谁不是得闲就享受生活,只有她整日埋头画啊画啊,平时不说话,讨论的时候又喜欢固执己见,难搞得很。
但是她现在在公司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要走,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呆了一会又想起前段时间刚爆出的麦凯恩年会上凌小萌意外受欣赏的大新闻,皱了皱眉头,他终于回了一点神,“凌小姐,这么仓促辞职,公司需要一个好的理由。”
“是我的个人原因。”
这么拽?他还记得这个小姑娘刚来的时候,害怕丢失工作害怕得要死,唉,时移势迁啊,成名了就是不一样。
有点鄙夷起来,他收起信封继续说,“在工作没有交接完成之前你是不可以离开的,这点应该明白吧?”
“我明白,这一季的方案我都已经弄好了,等一下我会把所有的东西交给其他人,如果有什么问题,随时联系我就行。”都已经想好了,凌小萌回答很快。
“我还要跟人事部联系。”
联系吧,只要不惊动顾正荣就可以,凌小萌有点急,“如果没什么问题,交接完我可以先离开吗?还有些私事要办。”
这么急?“人事部会根据合同办事,公司可能会要求你赔偿——”
“我明白的,公司可以按照制度办,我不会有异议。”已经转头开始看门口,凌小萌去意明显。
就这么想走啊,一时气急,主管声音直接冷下来,“凌小姐,既然如此,看来我只能祝你一路走好了。”
虽说急着走,但是等她交待完一切还是快到中午时分了,抱着东西走出侧门的时候一路都很安静,凌小萌平时与公司里的人交往很少,又走得匆忙,无声无息到门口,居然也没什么人注意到她离开。
侧门外阳光刺目,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两年来最熟悉的地方,然后再不留恋地往前走。
才走出第一步身后就有人唤,叫得急,转眼声音就靠近背后,“凌小萌,喂,凌小萌,你别走那么快啊。”
设计部和人事部主管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看到她停下脚步都是一脸庆幸。说话前对望了一眼,脸上都写着同一个表情——凌小萌,你牛,算你牛,看上去走路轻飘飘的,没想到那么难追,简直望山跑死马。
“有事吗?”手里还抱着东西,凌小萌问得小心翼翼。
废话,没事我们这么跑?就怕把你丢了。那两个人又对看了一眼,然后人事部主管率先开口,口气相当客气,“凌小萌啊,顾总找你。”
来了,来了来了!后悔自己刚才没有逃得更快一点,凌小萌表情痛苦,“顾总为什么要见我?我,我已经辞职了。”
“我知道,不过顾总已经看了你的辞职报告,一定要你走之前先过去一次,可能是想挽留你吧。”设计部主管表情也很痛苦,不过还是硬撑着把话说完了。
“我不——”不擅长拒绝,不过凌小萌这次逼着自己开口。
“快走吧,顾总在等了。”怎么可能让她把话说完,人事部主管是个中年妇女,刚才见识了她的速度,这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一把就抓住凌小萌的手臂,未雨绸缪,预防她再次突然消失。
几乎是被架到顾正荣办公楼层的,凌小萌被松开的时候脸都涨红了。
出了电梯人事部主管就放手了,不过还是堵在她身后,顾正荣的特别助理陈云也迎了出来,顾正荣办公室的门紧闭着,敲门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左右,所有人都虎视眈眈,怎么看都是无路可逃了,凌小萌低头认命。
进门以后她才发现一室的烟雾缭绕,顾正荣坐在办公桌后抬头看过来,距离有些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沉默地掐灭了手中的烟。
办公室隔音效果好,门一关上就是一室安静,顾正荣坐在那里没动,半晌之后才开口,“小萌,你过来一下。”
对于顾正荣的声音,凌小萌条件反射地就要迈步子,不过这次还没迈出去就清醒了,立刻刹住,刹住之后憋了一句话出来,“我辞职了。”
顾正荣的脸还在阴影里,这个时候仿佛笑了一下,不过凌小萌自问此时此刻决不可能,一定是她的幻觉,所以决不受诱惑,定定立在他办公室桌前会客沙发边上,双手抓住沙发背,手指都陷进去了,很坚决的模样。
顾正荣不作声,然后站起身走过来,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凌小萌只觉得自己的皮肤都开始紧绷,心跳得快,手指紧了又紧。
对,她是下定决心了,可是两年来的习惯力量是强大的,面对顾正荣的时候她就是没办法镇定自若。
“小萌,我已经看过辞职信了。”他走到沙发边就坐了下来,然后示意她坐,见她不动,又伸手过来拉。
沙发宽大,手一碰到凌小萌她就坐下了,而且勇气可嘉地开口说话,“我辞职了,还有那个车钥匙,放在公寓的鞋柜上,还有——”
“还有什么?”他接下去,“还有你打算再也不接我的电话,再也不见我,再也不和我在一起了对吗?”
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凌小萌反而无话可说了,直着眼睛看了他一会,渐渐眼前有雾气,她垂下眼帘,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脸颊一凉,是顾正荣的手指,她瞬间眉眼惊动,可是接着肩头一沉,居然是他倾身下来,脸颊贴在她的脖颈上,呼吸深而且长,阵阵拂过她的脸。
怕起来,凌小萌用手去抱他的肩膀,手伸到一半又觉得不应该,硬生生收住了手势。
“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想靠一下。”顾正荣没动,声音也轻,隔了一会又缓缓吐出几个字,“小萌,你要走了是吗?”
下定决心离开之后,对于顾正荣的反应,她想象了很多遍。但是万千想象中都不包括现在这个情景。
他是顾正荣啊,在她面前一直高高在上的男人,面对什么事都镇定自若,面对什么人都谈笑自如。现在居然这样沉默地靠着她,她不是在做梦吧?这样的动作,让她有幻觉,幻觉他在依靠自己,幻觉他竟然要从她身上得到安慰和力量。
好像有岩浆流过,胸口烫得生疼,原本就颤颤微微的心几乎要潺潺流出血来,凌小萌所有的力气都被用来克制自己不作回应,手在身侧紧紧握成拳,用力太大,指尖都麻了。
试着张嘴说话,喉咙口剧痛,努力了几次都说不出来,有一瞬肩膀上的力道突然沉重,好像他把全身的重量都放了上来,撑不住,凌小萌的身子微微倾斜了一下。
接着顾正荣便抬起头来,终于得以看清他的表情,却是非常平静的,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知道了,接下来你住在哪里?”
昨晚电话都打到苏凝手机上去了,你还不知道?凌小萌保持沉默。
脸颊上又是冰凉一片,熟悉的动作,是顾正荣的手指刮上来,“也好,你去吧,好好忙展会的事情,过段时间我去接你。”
这句话——每个字都听得懂,但是,但是她不能理解啊。心还在痛,可是吸着气让自己镇定,凌小萌双眼睁得溜圆,正要说话,外面有敲门声。
顾正荣的办公室一向忙碌,她进来到现在也不过安静了十分钟而已,但在凌小萌觉得简直已经过了十年八载,立刻站了起来,她指向门口,“你忙吧,我要走了。”
“我还没有说完。”顾正荣还坐在原地,难得高下颠倒,他抬眼望过来,阻止她离开。
再让他说下去那她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吗?凌小萌就差没有直接捂住耳朵表示拒绝。
敲门声急了,顾正荣桌上电话又响,他回望了一眼,终于站起来去接。
他一转过身就觉得压迫感小了许多,凌小萌开始往门口走。
“等一下。”顾正荣一边拿话筒一边对她开口,心里烦乱,又对她的反应觉得无力。
凌小萌到底是凌小萌,离家出走的反应也和别人大不一样。别的女孩子到了这个地步怎么也会豁出去表示一下自己的坚决,烈性一点的,说不定直接就把东西甩在男人面前潇洒转身,她倒好,到了这个时候还轻声细气,要不就沉默。
沉默好,沉默皇帝大,他服了。
不过她能够有个安静地方好好准备展会也好,他本来也已经打算让她放弃公司里的位置,只是要说的话什么都没有来得及说清楚,眼前的一切都混乱得很。
边思索边听电话,那头是特助陈云的声音,“顾总,有人找您。”
“让他等一下,我现在没时间。”
“这个,是您的太太和孩子,真的要让他们等吗?”
雅思敏和麦克?愣怔了一下,眼角扫到凌小萌已经趁他不注意把门打开,而敲门声嘎然而止,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是表情诧异。
站在门外的正是雅思敏,看到凌小萌迟疑了一秒钟,然后才出声确认,“你是——小萌?”
有些看不懂了,特助陈云还站在门外,虽然极力克制,但仍旧露出一丝好奇的表情来。
看到雅思敏立刻想起昨晚机场的那一幕,凌小萌瞬间窘迫非常,身子一偏,轻声说了一句“不好意思”,举步就要离开。
虽然满腹心事,但是雅思敏这时候的反应倒是很快,一手就抓住凌小萌的手臂,嘴里同时出声阻止,“等一下,小萌,你等一下。”
第六十五章
顾正荣已经挂上电话走过来,陈云跟着顾正荣工作多年,早已训练有素,这时已经退了出去,凌小萌逃跑不及,被雅思敏拉进办公室,最终一行人都进了总裁办,门关上又没人说话了,宽敞的空间整个安静下来。
凌小萌尝试抽回手,可是雅思敏抓得紧,抽不回来,一急她的脸又涨得通红。
麦克已经六岁了,这时候又很清醒,站在旁边也看得表情奇怪,但是看到顾正荣过来立刻忘了这两个女人的拉拉扯扯,跟小时候一样,扑上去就亲热。
伸手先把跑过来的麦克抱住,顾正荣接着对雅思敏开口,“怎么突然过来了?刚到家里不是让你们好好休息?出什么事了吗?”
连着三个问题,凌小萌听在耳里仿佛是三下响亮的当头拍打,觉得自己立在这里荒谬又可笑,手上又加大了一点力气去挣。雅思敏正抬头要回答,手里稍微松了一点,终于被她挣脱成功。
凌小萌一得自由便转头要走,雅思敏“哎”了一声,又要拉她,一片混乱中有音乐响起来,凌小萌茫然了一下才发现那是自己的手机铃声,伸进挎包里去掏,铃声持续不断,众目睽睽之下她接通放到耳边,那头声音熟悉,微微含着笑,“小萌同志,你还在公司?”
裴加齐?一时也顾不上问他怎么会打电话来,凌小萌答得直接,“是,我在公司里,不过马上就要出来了。”
说着捂住电话就开始乱讲话,“顾总,顾太太,我真的要走了,接下来还有急事,而且我的朋友已经在外面等我了。”
反正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就算是美国总统打错了电话到她这儿她也会这么说,更何况是裴加齐,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了再说,离开了再解释也行。
可是手机里清楚传出裴加齐的回答,笑声朗朗,“小萌,你不是这么千里眼顺风耳的吧?怎么这么准,一猜就猜到我就在你们公司门口?需要我进来接吗?我很乐意继续日行一善。”
“小萌,你别走。”雅思敏也急了,转头又看顾正荣,“正荣,是不是她还在误会?我来说好不好?”
又要说?她真的不要听,她怕死了,凌小萌一时情急,“不用说了,我没什么误会,我的朋友真的在门口,不信我让他进来接。”
自始自终,顾正荣一直都没有开口,这时终于微微皱眉,“雅思敏,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小萌,哪个朋友来接你?让他进来。”
没辙了,凌小萌一脸黑线条地对着电话说话,“你,你能进来接我吗?”
倒是没料到她真的这么说,不过裴加齐回答得很快,“当然了,你在哪里?”
“我在总裁办——”声音低得不能再低,凌小萌实在不敢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雅思敏还想说些什么,顾正荣转头用瑞典语问孩子,“麦克,出什么事了吗?”
“吃饭的时候妈妈说有人盯着我们,就把我带过来了。”男孩的声音很脆,说起瑞典语来叽里呱啦的。
他们两个人一问一答,雅思敏也没闲着,“小萌,回来是为了告诉你我和正荣为什么结婚,你别急着走,让我说完。”
这年头还有太太抓着第三者解释自己为什么结婚的,凌小萌彻底晕了。
“顾太太,我已经辞职了,正要离开公司,你们的私事我不想听,我——”
话还没说完顾正荣办公桌上的电话又响,她们两个人一起看过去,顾正荣放下麦克去接,陈云再次报告,“顾总,有一位裴先生,说来接凌小姐。”
“是吗?你让他进来。”顾正荣眉尖不为人知地拢了一下,然后回头望向凌小萌。
雅思敏还毫无反应,但是凌小萌已经悚然而惊。
两年的察言观色,她太了解顾正荣每一个细微表情所代表的意思了,这样的平静无波背后不知道已经开始掀起多少汹涌暗潮,她忍不住想哆嗦啊。
门被推开了,一个男人跨进来,先看了一眼众人,然后视线落在凌小萌身上,直接走过来到她身边,一手揽住她的肩膀,低头弯起嘴角就是一笑,正是刚才还在电话里说要日行一善的裴加齐同志。
这一笑光彩夺目,而他的动作亲昵,就连刚才还抓着凌小萌情急解释的雅思敏都呆了一下。而凌小萌被他的动作吓到,对这样的美色根本视若无睹,眼角直觉地往顾正荣那里偷偷望了一眼。
偷偷一瞥而已,然后凌小萌就突然感觉六月飞霜,整个人都被泡在冰水里了似的,再看裴加齐的眼神就有点不对了。
美人,我知道你是来帮我的,可是你也用不着每次都出现表现得那么惊天地泣鬼神吧?这个样子的峰回路转,我实在是招架不住啊。
再也不敢看任何人的表情,凌小萌最后头一低,推了推裴加齐就往外走。这次也没有人出声阻拦,她走到大门口脚步慢慢缓了下来,但是身边有裴加齐微笑的声音,“小萌,每次看到你场面都那么精彩,我觉得很佩服。”
佩服?这样的佩服,她承受不起啊。
立在阳光下茫然,裴加齐已经走到车边拉开门,回头看着她招呼,“过来啊,接下来还有很多事,别浪费时间。”
“很多事?”凌小萌一头雾水,但是等她看到车上的苏凝之后,茫然变成平静,然后回头仔细看了裴加齐一眼。
很亮的阳光,她皮肤白,看过来的时候角度斜而且偏,阳光好像在光洁的侧脸上打转,明明还是那个安静又胆怯的凌小萌,但裴加齐却觉得一瞬间她变了许多,耀目得很。
或者只是他的个人感觉,对一个人有好感,总是越看越喜欢。
苏凝已经把门打开,坐在后座上对着凌小萌挤眉弄眼,看她还不动,跑出来一把将她抓进车里。
一路解释,最后到达那个她曾经到过的工作室的时候,凌小萌还宛如梦中。
人生真是峰回路转,上一次她觉得自己走到悬崖边缘,不想放弃却后继无力,偏偏遇到了顾正荣,而这一次,她在自己快要陷入泥沼之前挣扎后退,茫然四顾的时候,又遇到了裴加齐。
苏凝的声音还在耳边时响时轻,但她的思绪已经飞到很遥远的地方,山下的遥远灯火,壮丽的大海,抬头有银色的月亮,亮得妖异,顾正荣说,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车子停下来了,隐约可以看到工作室那栋漂亮的建筑物,苏凝盯着她看,裴加齐也回头看过来,总是笑笑的表情,“到了,要上去吗?”
月光一直漫进卧室里,卧室里没什么家具,那张床大得让她感觉无边无际,顾正荣说,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眼前却是苏凝和裴加齐的脸,她终于开口回答,声音竟然很镇定,她说,“好的,我要的。”
工作室在二楼,宽敞的空间整个打通,工作台无边无际的样子,又四面环窗,阳光层叠铺满,三个人立在楼梯口的时候苏凝忍不住惊呼了一声,“这么大啊,赞死了。”
裴加齐笑着解释说大师总是在自己的作坊里忙,而另一位合伙人徐程早就去了国外,偶尔回来而已,他纯属玩票,所以这里空置很久了。
凌小萌立在当中静静听着,又走过去立在桌边,偏头看了裴加齐一眼,轻声问,“可以吗?”
他点头,然后她便拉开椅子坐了下来,双手在桌上按了一下,然后微微一笑。
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在一起又怎么样?她在阳光里把自己心中的蠢蠢欲动折起来,团起来,按下去,按到自己都看不到的角落里,就算忘不掉,尽全力去忘,总有一天会忘记的。
又想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一句话,我懂得之后的黑暗冷落,确定无疑,但是烟花已经在头顶劈头绽开。
一瞬即逝而已,再灿烂又能如何?纠缠于感情没有任何用处,她真正想要的,是自己的梦想!
第六十六章
一切按部就班,凌小萌在工作室里每天埋头修改画稿,时不时也到大师那里去看看进度,看到自己所设计的东西一日日成型,她每每手指滑过那些家具边角的流畅线条时,都会有暖暖饱涨的喜悦感。
裴加齐还要工作,也不是每日过来,偶尔突然跑上来看她,拿起一张稿子两个人就可以讨论上半天。
到后来就连齐格格都知道了这个好地方,有一次跟着裴加齐一起上来,热热闹闹地讲了半天,临走又拖她一起参加派对,听到拒绝就一脸悲痛欲绝的样子,最后拗不过她答应了,齐格格的脸上瞬间云开雾散。
后来齐格格就来得勤了,反正她也学设计,闲着也是闲着,有时候甚至抱着自己的电脑过来写作业,一坐就是半天,有一次突然谈到顾正荣,说你以前的老板突然回国了你知道吗?人家都传说他是不是要下台了,所以才突然就消失不见。
那个时候她正在埋头画一张z型书架的画稿,笔下一滑,原本往左的折弯突然往右斜偏,齐格格就站在旁边,看得有点奇怪,“小萌,这样子的书架还能站得住吗?”
她不抬头,用力去擦,一边擦一边轻声回答齐格格,“站不住的,是我画错了。”
齐格格不疑有他,片刻就忘了这个话题,继续说得兴致勃勃,凌小萌其实很羡慕这样的女孩子,苏凝也好,齐格格也好,做什么事情都是生气勃勃,跺脚就出发的感觉,就算是阴霾天里也好像有阳光热烈照耀在自己身上。
有时候她忍不住拿自己和她们相比,比完就觉得自己真的很异类,差不多的年龄,别人都是阳光下蓬勃的植物,她却像山谷里的一颗草籽,独自长在石缝中,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伸展根部,全力抓住每一滴水和养料,尽管那些东西对她来说是如此遥远。
石缝中的草籽,终于可以慢慢伸展叶片,偶尔被阳光笼罩,还要担心自己会瞬间干枯,所以不得不紧紧缩起身子,把自己伏到最低的地方去。
当然了,除了这两个女生,她的生活中还多了一个裴加齐,相处时间长了,她越来越觉得他除了乍一眼令人震惊的美色之外,根本就是个很普通的男人。喜欢艺术,跟她在这方面很谈得来,又跟齐格格一样,生来就是一帆风顺没有受过什么挫折,因此看世界都是明亮的,包括看她。
在他们眼里,她的胆怯是可爱的,懦弱是可爱的,埋头勤力更是可爱的,但是凌小萌心里清楚,那只是因为她在他们的世界里是个异类而已,这世上多得是如她这样的平凡女子,而更多的只是无声无息地过完了这一生。
日子过得流水般平静迅速。她刻意与过去断了一切关系,换了手机号码,清空通讯录,找到一间小小的公寓,带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很快安顿了一个家。
上海是个大而无边的城市,但是对于没有能力或者能力欠佳的人来说,哪里都不是久留之地,还好她前两年就有小心打算,每月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一笔一笔的存下来,租个小屋子还是力所能及的。
反倒是苏凝舍不得,才跟她住了几天就习惯了满室清爽,睡前有宵夜起床有早餐的好日子,所以凌小萌整理行李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绕来绕去满脸痛苦。
但是凌小萌自然有她与众不同的坚决方式,最后还是提着行李搬到自己所租的小屋子里,那天是周日,除了苏凝她谁也没有通知,考虑到交通方便,屋子在市中心,老式的公寓楼,还有张爱玲时代的电梯井,不过已经改装成小小的电梯,很方便。
她住三楼,房间很小,但是里外都干净整洁,房东是一对和善的老夫妻,看到她的样子就觉得很满意,谈租金的时候非常爽快。
一切整理完毕已经接近傍晚,她站在小小的露台上看夕阳,额头上有汗,她自己用手去擦。
夏日傍晚,夕阳是橙红色的,周围没有一丝云,天是一汪淡灰的水,连绵起伏的建筑物线条仿佛波涛翻滚,露台上窗全开着,还是很闷热,她抓着栏杆深深吸气,空气里各种气味交杂,红烧鲫鱼,清炒蔬菜还有笋炒肉的味道,香味诱人。
楼下行人步履匆匆,还有提着满手塑料袋刚从菜场满载而归的主妇,遇到邻居,停下来匆匆地聊几句家常,然后各自归家。
趴在露台上不知不觉看得出神,原来这才是这个城市真正的美,而她总是一个人留在那个寂寞凄清的高阁里,所以永远都看不到。
这天傍晚,凌小萌饥肠辘辘地在小露台上看了很久,一直到夕阳落尽,街灯亮起。她想自己很幸运了,以后说不定老天还会继续照顾她,在她年华老去之前遇到一个很平凡的男人,不是所有人在一起都要爱得死去活来的,有些只是真正想要一个家,有一份安心的陪伴,就跟楼下的那些人一样。
只是突然而然的,这么想的时候她眼前又开始有幻象,顾正荣冰凉而坚定的手指,嘴唇柔软,还有纠缠在一起的舌尖——
她返身回到屋里,不开灯,也不拉窗帘。月亮升起来了,但露台太窄太小,那光只蔓延到门前,再没有往里延伸的意思。
屋子里空荡荡的,凌小萌站在沙发前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凉,还有嘴角微咸的味道,再抿就变成了苦的。
第二天凌小萌起了一个大早,跟苏凝一起到会展中心去确定展台安放模式,她们两个在路上聊天,说到一半凌小萌电话响,裴加齐说他正要去大师那里,问她有什么需要。
凌小萌说自己正和苏凝在去会展中心的路上,没什么需要,谢谢了。说完就挂电话,
苏凝已经和她熟稔无比,这时候在旁边听得眉毛皱得一弯一弯的,一边开车一边给她洗脑。
“小萌啊,不是我说你,裴家那位对你很不错了,这样的男人哪里去找?换了我,早就扑上去了。”
凌小萌坐在副驾驶座上不说话,两只手顺着包沿摸来摸去,最后在苏凝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的时候才来了一句,“我没想过那么多。”
苏凝听完了眦着牙吸气,狠狠瞪了她一眼才开口,“别告诉我你还想着过去啊,都过了快20天了,我们是现代女性,告别过去给个两礼拜已经很给面子了,懂不懂?”
懂不懂?这句话很熟,过去也经常听到。顾正荣说起来的时候总是声音很确定,寻求认同的味道都没有,好像只要是他所说的就毋庸置疑。
她不知道别人会用多久忘记一个男人,但是对她来说,忘记就是回头的时候闭上眼睛,然后再睁开看前方。
这条路那么漫长,又不能回头,回顾没什么意义,只是用另一种方式的遗忘而已。
那就算忘了吧,侧头看到苏凝还在等她的回答,凌小萌微笑起来,顺从地点点头。
到了会展中心之后凌小萌在规定区域里看得仔细,草图已经拟好,她拿在手里丈量尺寸,想着怎样才能将那些家具放得更完美。
苏凝在旁边不停接电话,声音又脆又快,听上去连绵不断的感觉。突然之间她的声音就断了,凌小萌正低头在图上修改,这样的安静让她诧异,抬头望过去的时候正看到笔直走过来的男人。
“真巧啊,苏小姐,小萌,今天过来看展台吗?”男人长得很斯文,说话的时候一只手插在裤袋里,大拇指露出来,白而且修长。
是董亦磊,苏凝立即进入备战状态,眼睛都眯了起来,倒是凌小萌开口回应,“是啊,真巧。”说完又低头去继续手中的事情。
董亦磊这天是带着设计师过来的,其实对他来说也就是走个场子,晚上安排很多,他和会展中心的负责人刚刚谈完正要离开,没想到意外看到了凌小萌,还没有走过来前心里就是一阵惊喜。
其实他已经找了她很久,自从上次惊鸿一瞥之后,凌小萌好似人间蒸发,她原来的公司说她辞职了,问别人也说不出所以然,苏凝肯定知道,但是如果跟这个小辣椒一样的女人套口风,他估计还没开口就被呛得脑充血,因此这件事情就一直搁了下来。
但是毕竟在同一个圈子里,她又能够跑到哪里去?因此他后来索性等她自己出现,再不行展会那天总能遇到。
果然,初一十五而已,同一个地方,他又遇到了她。
快一个月没见过她了,凌小萌还是一如既往地穿着最简单的淡色T恤,立在那里垂头描画,抬头看他的时候眉眼都没有动过。
还没有对答一句他就觉得吃惊,感觉中上次见面时她还是记忆中那个安静羞怯的女孩子,可是刚才抬头匆匆一瞥而已,她的表情客气而疏离,仿佛眼中看到的只是一个路人,直接视他为无物。
吃惊过后他开始在心中咬牙,凌小萌,你可以用一万种方法来表达对我的怨恨,但是绝对不包括这一种,绝对不。
第六十七章
苏凝已经迎上来,挡在他身前没话找话说,随便聊了几句,他又看着凌小萌说话,“小萌,我有些事想跟你单独聊两句,行吗?”
“单独聊,董先生你不是这么不给面子吧,我一个大活人在这里,当着我的面就想私聊了呀,呵呵。”苏凝抢着回答,脸上是笑着的,眼睛里却已经开始飞刀子。
姓董的,挺厉害的啊,居然想当着我的面抢人,别做梦了,除非我死。
直接跳过她的眼神,董亦磊微微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苏小姐,我只是想和老朋友叙旧而已。”
说着又看凌小萌,“小萌,月初的时候我偶然在你们公司附近的小区里看到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女孩子,也开着一辆黑色的polo车,是不是很有趣?”
“是吗?”问到头上来了,凌小萌不得不再次抬起头来,敷衍地答了一句。
“是啊,”这么寡淡的回答,可董亦磊仍旧是饶有兴致的样子,“还有更有趣的呢,当时有人来接她,那个男人说起来我们还都认识,想不想猜猜他是谁?哦,苏小姐也要一起猜一猜吗?”
苏凝忍不住了,别过头去翻白眼,直接对着空气骂了声无声的“无聊”。
可凌小萌却听得清楚分明,这时停下手中的笔笔直看过来,隔空与他打了个正正的照面。
凌小萌看到的是这个男人死死盯着她的眼神,里面赤裸裸写着千万句话,但在她眼里却只觉得苍白。
“苏凝,我和董先生单独说两句话就回来,你稍等一下。”
苏凝惊诧,但是凌小萌已经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走,董亦磊对她耸肩笑笑,抛下一句解释,“不好意思苏小姐,我和小萌老朋友了,难得遇到总要叙叙旧。”
他们走到中庭,会展中心是环形而建的,中庭有小花园,夏日里香气馥郁,也有树木,但绝不高大,绿叶低垂触手可碰,亲和无比的样子。
“你要跟我说什么?说吧。”凌小萌停下步子回头。
董亦磊是走在她身后的,表情有些恍惚,他不记得凌小萌曾经走在自己身前过,过去她总是走在他的旁边,掌心里就是她的手,他比她要高出许多,一侧头就能看到她黑色而且顺滑的头发。
“小萌,我一直没有问过你,这两年你住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有必要吗?我记得上次你说自己已经打听过了,我是有名的独来独往,朋友都没几个。”她天生拖来拖去的嗓音帮了倒忙,本来是很干脆的回答,到了她嘴里就是余音袅袅。
“是,你是有名的独来独往,可是这世上从来没有独来独往,朋友都没几个的人能够在两年之内做到一个大公司的首席位置,说实话,我从一开始知道这个消息就很好奇。”
“现在已经不是了。”
“听说了,你不是辞职了吗?正好,到我这里来吧,上次我的提议仍旧有效,如何?”
“董先生,我记得上次我就拒绝过了,你忘了吗?”
“那是上次,现在你还要拒绝我?”
“为什么不?我不认为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能够让我答应你。”
为什么她能够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仿佛面前只是一个不相干的路人,只是驻步随口说了几句,又对聊的话题全无兴趣,只想着迅速结束。
恨急了,董亦磊终于直接说出口,“顾正荣都走了,你还在想什么?难不成短短两个多星期,你又找到了新人?”
隐约已经猜到他要说些什么,只是没想到董亦磊居然会如此直接,凌小萌眼睛睁得大,瞪着他不说话。
他的眼光毫不避让,“让我猜猜,是裴加齐?凌小萌,那个男人能给你什么好处?你又看上他什么?”
他们在花草葱茏中对视,记忆里那个瘦高少年的羞涩笑容已经远去了,她知道每天都有人失去初恋,每天都有人告别过去,在自己看来惨绝人寰惊天动地撕裂世界的痛苦,在别人眼里不过只是成长的一个部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凌小萌,别装了好不好?没有他,你能站在这个地方?”
最后看了他一眼,凌小萌扭头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顾正荣不是已经走了吗?你连一个已婚的男人都要,为什么不考虑回到我身边?”
这种心态她明白,我可以丢弃你,但是当我想要捡的时候,最好你还乖乖在原地等,别让我费太多功夫。
她明白的,但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就在面前,却还是恍如一场梦。
梦里有自己的青葱岁月,还有在一起的他,那个时候世界是完美的,但是后来,一切烟消云散。
真的烟消云散倒也好,但现在却是同一张脸下的全然陌生,死死在眼前徘徊不去。
“说完了吗?我要走了,苏凝还在外面等。”
他却不放手,凌小萌用力挣了一下,耳边突然听到急促脚步声,一条人影冲到面前,一把将董亦磊拉了过去。
跑过来的是一个打扮入时的女子,凌小萌得救之后抚着自己的胳膊看过去,觉得很眼熟,但是仓促间又想不起来是谁。
直到董亦磊叫了她的名字,“商子祺,你又跑出来发什么神经?”
想起来了,这是商子祺,她前公司的老板千金,不,前前公司的老板千金。
然后那两个人开始争吵,一眼都不想多看,凌小萌回头继续往外走,但是一声尖叫在后面响起,“是不是她?是不是因为她?”
那声音太尖锐了,没办法不注意到,凌小萌强迫自己放弃掩住双耳的欲望,加快步子离开。
她没有好奇心,不想管闲事,一切都和她无关,上帝让她顺利消失吧。
当然,后来发生的情况再一次验证了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才走到门口身后就有人追上来,有经验了,这次凌小萌回身的时候迅速后退一步,抱着胳膊才看过去。
果然是商子祺,匆匆一个对面,她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女人了。虽然记忆中也她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像,但永远都是下巴微抬,趾高气昂的样子,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从来不会多注目一眼。怎么可能像现在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要把她身上盯出两个洞来。
凌小萌从未希望过自己被任何人这样注目,尤其是商子祺。
两年前她和董亦磊亲昵纠缠,还时不时刻意从自己面前走过,身边所有人都在不动声色地看着,窃窃笑着等待精彩,明明每个人都安静地做着手头的事情,但在她回忆里却是连空气都涨满了压抑的叫好声。
暴露在这样无声的压迫中,凌小萌每次连隐藏情绪都做得很艰难,面无表情做不到,百般踌躇之下只好微笑。
只是为了掩饰而已,微笑的时候还要欲盖弥彰地自然看着前方,可眼前总觉得一片模糊,后来捞下了病根,每每看似专注地看着一个方向的,实际上却总是视而不见。
商子祺在那里摒着呼吸看她,这是凌小萌,她认识的女人,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的女人。
两年前她轻轻松松就从这个小老鼠一样的女人手里将董亦磊夺了过来,赢得太不费力气,所以她连凌小萌何时消失的都没怎么放在心上。
两年不见了,这个女人好像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记忆里那么小心翼翼,灰尘一样撒在地上都看不清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天地陡变,那个一直都围在身边打转的男人居然会对这样的女人重燃旧情,一挥手先将她甩在清冷的孤独里。
她不信,就算是刚刚亲眼目睹这两个人的纠缠,还是不信!
这个女人,这个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女人,她凭什么?
商子祺不是什么豪门贵女,但是家道殷实,父母宠爱,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激怒之下反而冷笑起来,又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凌小萌,你好样的。”
这真是——从何说起啊。自从和顾正荣在一起,凌小萌也想过有朝一日会有这样的情景突然发生在自己身上,偶尔做梦还会梦到,但是因为顾正荣的太太和小孩形象清晰,对她态度又一向古怪,没了想象空间,在梦里太太出马大骂她下流无耻的场面反而很模糊,根本就没办法成型。
没想到最后自己所幻想过的事情还是成型了,成型是成型了,可人物却大走乌龙道,居然冒出来一个早八百年就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商子祺。
想开口解释,又觉得解释就是火上浇油,刚刚迟疑一秒钟,身后就有干脆响亮的声音响起来,“这位小姐,你不要搞错好不好,看看清楚再说话。”
是苏凝,喘了口气,凌小萌回头望的时候正看到苏凝炯炯发亮的一双眼。
苏凝是跑过来的,不过对这种场面观察了两眼便有些门道,又是最知道上场气势重要性的人,所以最后的几步路走得缓慢有力,下盘扎得稳,说话也多了几分力道。
“你是谁?”商子祺也不是好惹的人,一时气急有些失态,这时场上来了陌生人,常年端习惯的架子又出来了,说话口气很冷。
“我?我还要问你是谁呢?来参观的吗?可现在展会都还没开始呢。”苏凝本来说话就快,这时候句子简短,更是好像一阵凉风刮过,尾巴都是利落的一收。
“展会有什么好看?我是来参观的一个被人丢了一次还不甘心,隔了两年又阴魂不散跑出来想把男人再抢回去的极品女人的,这才叫精彩,你懂不懂?”
什么叫做被人丢了一次还不甘心,隔了两年又阴魂不散跑出来想把男人抢回去的极品女人?脑子里把她说的话过了一遍,苏凝仍旧有些糊涂,不过这时候董亦磊已经走过来,眉头皱得紧,声音都是冷的,“商子祺,我们出去谈。”
商子祺脸颊上浮起两抹仿佛廉价胭脂的突兀红色,和她刻意精致的打扮很不相称,可想而知是急怒了,最好的粉底都掩不住飞升的火。
看了看她又看董亦磊,被人丢了一次,隔了两年又想把男人抢回去——难不成这个疯女人嘴里说到的男主角指的是这个男人?
大概想通了,又觉得荒谬,苏凝直接笑出来了,手指朝董亦磊点过去,“你说——他?”
凌小萌在旁边说话,“苏凝,我们走吧。”
“想走?被说中了就想走?不想让人知道你是这种人了对吧?”商子祺还在那里继续说。
原本已经想走了,这时候苏凝倒不动了,回头扫了一眼那两个人,“这位小姐,这种人你喜欢喜欢也就算了,别以为全世界都给你眼光一样好吧?”
“我刚才亲眼看到他们两个拉拉扯扯,再说这里轮得到你说这句话吗?”商子祺又抬起了下巴,对着苏凝冷眼看过去。
“苏凝,我们走吧。”凌小萌又出声。
“拉拉扯扯?我看你刚才是眼花了吧,要不就是正好看到董先生对我们小萌动手动脚,别的我是没什么好说的,可是他?别笑死人了。”
“你说谁动手动脚?说话注意一点,别侮辱人。”刚才还恨得咬牙切齿,可这时候的商子祺突然犹如被逆着捋过毛的动物,猛地炸了起来。
苏凝摇头了,然后对凌小萌叹气,“小萌,真该让他们看看追你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水准,免得有些人嚣张得那么可笑。”
“别说笑话了,如果有人要她,她还要跑来把自己的前男友从别人手里抢回去?”
本来已经打算走了,听完这句话凌小萌和苏凝一起回头看过来,表情徊异。
凌小萌还比较含蓄,又对刚才苏凝所说的话不是很认同,原本是打算低头走人等出去后再跟苏凝讲的,这时候听完商子祺的话觉得有点难以相信,看她的眼光就变成了不可思议。
苏凝就比较直接,心里的意思在脸上写得清除分明,就三个字——蠢女人!
人可以自视甚高,可以以自我为中心,但也不能夸张到这个地步好不好?大概这就是她和董亦磊能够走到一起的原因,这两个人分明就是绝配嘛。
最后商子祺是被董亦磊硬拉走的,苏凝忍不住对着那两个人的背影翻白眼,凌小萌站在旁边张口刚想说话就被她阻止,“别说了小萌,不就是年少无知的时候遇到一个烂人吗?我们女人要向前看。”
向前看——
她向前看了啊,所以现在能有这样的结果,否则她凌小萌何德何能能够站在这个地方,筹划自己的展台?指了指自己展台的方向,凌小萌决定放弃对那两对突然来去的男女作任何解释,直接回答了一句,“我向前看了啊,过去的事情我都忘记了。”
“少来,那些都是你应得的,还有,董亦磊这种人对他这么客气干什么?看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来了。”还是有点气咻咻的,苏凝难得瞪了她一眼。
凌小萌有点发愣,说实话她不知道为什么苏凝的表现会那么激动。她们两个的确最近相交甚好,但是苏凝是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八面玲珑,照理说就算是为她打抱不平也不可能上来就和圈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撕破脸皮。
“看着我干什么?做事做事。”没在意她想些什么,苏凝抬腕看表,又恢复了风风火火。
第六十八章
从会展中心出来以后又去了工作室,展会快要召开了,手上的工作千头万绪,虽然想好了要逼供,但苏凝到最后也没顾上把话题再发展下去。
一切结束已经很晚,她们两个都不是什么特别讲究的人,忙的时候一人一个汉堡包也就打发过去了,最后走出工作室的时候楼下都已经结束营业,但是广场上仍然热闹,很远就听到酒吧里传出的阵阵音乐声。
凌小萌直接往前走,边走边眯着眼睛看路口出租车情况如何,“苏凝,今天太晚了,你直接回家吧,我叫出租。”
“太晚?这才几点啊,我今天好想喝一杯,陪我吧。”
喝一杯?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凌小萌又想起了之前喝酒之后的惨痛经验,立刻就想摇头。
可是苏凝跟她在一起时间长了,这时候就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把就抓住她的手先防止她人间蒸发。
“不管啊,今天我好歹救了你一次,过来白鹤报恩。”
又白鹤报恩?对这个词很敏感,凌小萌的嘴唇在夜色里抿成一线。
不过的确感觉到苏凝今天的情绪有些不对,凌小萌最终也没怎么坚持,还是跟她一起去了附近的一个酒吧。酒吧里并不是很吵,有人在台上唱jazz,高高的圆桌和椅子,玻璃碗里点着蜡烛,朦胧的一团光。
“小萌,你跟那个烂人是怎么认识的?”
“苏凝。”不愿意多谈,凌小萌的声音又开始拖。
“你不想说?那我猜猜看,是你同学吧?青梅竹马对吧?”
有点意外,凌小萌双手搁在桌上拢酒杯,勉强笑笑,“你怎么知道?很早的事情了。”
“多少年?”苏凝问得直接。
从来没有跟人讨论过这些,凌小萌只是顺着她答下去,“八年,不过后来他和商子祺一起出国,我们已经有两年多没见了。”
“八年——这么长!”苏凝吸了一口气,眉目间就有了些钦佩,“小萌,你比我厉害,我初恋是大学里的,才四年。”
这也有可比性?凌小萌没话说了。
苏凝继续问下去,“那个女人就是商子祺?”
“是她。”很简短地答了一句,至于后来所发生的事情,凌小萌实在不清楚,也不想知道。
“那个男人就为了商子祺跟你分手?也太可笑了吧?”回想起商子祺苏凝仍旧嗤之以鼻。
为什么分手? “我不记得了,没有关系的人,所以不会想太多。”
“骗人。”苏凝喝酒喝得很快,杯里转眼就快要见地,这时候半趴在桌上支着手肘看她,脸上的阴影在烛光里摇曳不定,很突兀地吐出这个词。
凌小萌却不像从前那样很容易地就被吓一跳,还是用很轻但是很确定的口气回答她,“真的,我已经忘记了。”
倒是苏凝觉得意外,看着凌小萌稍微安静了一会。
她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变了,虽然凌小萌仍旧是那个素净无妆,穿着简单随意,说话轻声细气的小东西,但是这些天来,有些难以形容的特质,原本无声无息掩埋在她安静外表深处,现在却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渗了出来,渐渐让她发出了光。
苏凝知道自己今天是有些失态了,实在是董亦磊和商子祺出现的场景让她似曾相识得可以,让她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自己的初恋,想起另一个男人。
她的初恋是大学里的林荫道上透过茂盛叶片在地上闪烁的阳光,是舞会后操场上仿佛永无止境的漫步,是扣在一起的潮热十指,还有小树林里颤着双唇的亲吻。
她是川人,生性泼辣,并不是这个城市里土生土长的女子,最初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个男人。这里是他的家乡,是他生长成人的地方。
毕业后她想尽一切办法,一年后才千辛万苦地在这个地方找到工作,满心欢喜过来与他团聚,但是仅仅在一年前还握着她的双手信誓旦旦的男人看到她表情局促,也没有带她回家的意思,找了一个最简陋的小旅馆就算将她安顿了。
她自然是察觉到不对了,但是再强悍泼辣的女人,在自己爱的男人面前都无用如刚出生的婴儿,她不想问,也不想听到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回答,她心里也是执着认定这个人的,全世界都可以在她面前说了假话,但是这个人不可以,唯有他不可以,她也不信他骗了自己。
但就算是这样苟且偷安的懦弱想法,也很快被打碎在不久之后。另一个女人找上门来的时候气势汹汹,并且直接把结婚证书丢到她的脸上,她被砸了个猝不及防,那样的狼狈,那样心碎了一地的感觉,连低头看的勇气都没有,更妄论蹲下去捡。
那么多年了,那种狼狈总以为自己是忘了,可是今天一见到商子祺出场的样子,居然又分毫不差地反涌回面前。
那个时候她爱的男人又在哪里?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一年的时间而已,她日夜奔忙,只为了能够早日与他团聚的那些日子里,他却得了闲暇,欢欢喜喜与人结了亲,那么轻易地把生死契阔反手交在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手里。
哪有什么生死契阔,对他们来说,和谁在一起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日子,一样的笑脸,一样的交欢,一样的生活!
凌小萌在旁边安静地听着,这时候伸手过来轻轻按了按她的手,“没事的,你不是说向前看?”
耳边音乐曲折缠绕,苏凝觉得自己喝得有点多了,恍惚间看到凌小萌的眼神,明明是望着自己,感觉却落不到实处,仿佛是大而无边的水域中散散游弋的一尾鱼,
“当然要向前看。”咬牙握着拳头说话,苏凝狠狠的,“他以为我没办法了?没有人依靠就只能灰溜溜走了?我偏不,我就是要成功,要活得好,活得比他好得多,让他自惭形秽,让他一辈子后悔。”
“我没想过那么多,不过我要做一个很好的家居设计师,要实现梦想,要一直画下去。”眼神收回来了,凌小萌肯定点头。
“你跟我不一样,我只有一个人,也不想再和别人在一起了。”苏凝摇头,“你那么有魅力,一直都有人爱,离开顾正荣,又有裴加齐,小萌,你跟我不一样。”
有些伤心,她是趴着说这句话的,说完身边没了声音,察觉到自己胡言乱语了,苏凝抬头想道歉。
凌小萌还是安静坐在她面前的,姿势也没有变,双手拢在酒杯上,低垂着眼,看到她抬头看过来,甚至微笑了一下。
“对不起,我不该提起顾正荣的,你又没有爱过他,而且也已经离开那个男人了。离开就好,向前看,前面好的男人多得是。”
凌小萌看旁边,烛光在她们两个中间闪烁,可能是这样明灭不定的光线所带来的错觉,那双眼睛里好像是被风吹皱的一汪水,浅浅有波纹颤动,苏凝想那肯定是错觉吧,凌小萌明明还在微笑,但在她看来竟然觉得是哭泣。
“不是的,苏凝,我爱他。”
没指望得到的回答来了,还来不及确定刚才是不是错觉,苏凝就已经被震得张口结舌。
看着苏凝满脸震惊地离座去洗手间,凌小萌坐在原地用指尖刮擦手中的酒杯,酒杯很厚重,玻璃晶莹,浅色的酒液在里面晃动,反射着烛光,繁复沉浮,千变万化。
啤酒而已,她喝不来烈酒,也没有醉,到现在都很清醒,所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说了些什么。
我爱他,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她觉得很轻松,好像一个心中藏了天大秘密的小人物,小心翼翼揣着这个秘密活了一辈子,死前终于有机会放纵自己,在人前一吐为快。
她想自己永远没有机会把这句话告诉顾正荣,她也永远不想让他知道,对别人来说,爱一个人意味着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而对她来说却正好相反,爱一个人就意味着放弃和离开。
她隐约可以猜到顾正荣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对她会有什么要求,但是那又如何呢?
她才26岁,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如同一个60岁的老妪,早早立在路的尽头回望,看到短暂的爱的欢乐,然后是那之后无穷无尽的失落。
这样的悲观,绝对不是单单因为一个董亦磊。
她不恨那个男人,没有了感觉,也就无所谓厌恶和憎恨,她也不觉得自己人生路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因为他。
这条路充满了无数个岔路口,选择左右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另一条路会通往何方,还有很多人不知道一旦选择了,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
原本她想过,走向顾正荣的那条路是因为董亦磊,是因为他那样断然的离开,那样决绝的抛弃,所以她才会改变方向,渐渐走到一条狭窄曲折的林间小道上去。
但这不是真的。
原来只要她想,就可以走出来,就可以离开,就可以在下一个岔路口往另一个方向继续前行,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而已,与人无尤。
我爱你,所以我要离开你,不让可能的龌鹾消磨曾经的美好,一点一滴都留在心里,当作最美好的丝绒被,寂寞的时候盖在自己身上。
多么完美的想法,而且一切的时机全都恰恰好,凌小萌握着酒杯微笑起来,但是脸颊上却有阴冷的感觉,溅落在手背上,有点不敢相信地去擦,居然还接二连三,擦都擦不尽。
苏凝也没有醉,虽然脚下有一点点虚浮,虽然脑子有一点点晕。但她把这一切归咎于凌小萌给她带来的冲击。
她喜欢凌小萌,很单纯的一种喜欢,喜欢她与世无争的样子,喜欢她埋头工作的勤力,喜欢她安静柔顺的个性。
知道她和顾正荣的关系之后她也没有任何鄙视她的想法,这个城市纷繁复杂,任何一个外来者想要活下去都不容易,她见过顾正荣,那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换作她受到如此垂青,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抵挡。
这仍旧是一个男权的社会,不用说她也可以想象,没有顾正荣绝对不可能有凌小萌的今天。但是那又如何?你情我愿,公平给付而已。
她也同样支持凌小萌离开他的决定,第三者毕竟不是一个光彩的词眼,更何况凌小萌才华横溢,还很年轻,完全值得更好的,比如说裴加齐。
刚才凌小萌说出爱那个字之前,她对她是一切认同,一切可以理解,但是爱情?那是不一样的,她怎么可以还爱着一个已经被自己扔到后面去的男人?那叫向前看吗?那根本是侮辱向前看这条人生哲言好不好?
站在镜前用冷水泼脸,感觉好了很多,冰凉的水没有让她平息震惊和错愕,反而让苏凝心中燃起一把熊熊火焰。
摸出手机拨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背景很安静,仿佛对方在一个空旷无人的地方,“喂?”
“裴加齐,现在有没有空?”因为下定决心,苏凝口气很直接。
“什么事?”裴加齐的声音倒是一贯的微微含笑,很轻松的口吻。
“我和小萌在喝酒,她醉了,我也喝了很多,没法送她回家,你来帮忙行不行?”
“醉了?你们在哪里?”那边答得很干脆,让她想起不久之前才听到的裴氏宣言——我本人对凌小萌很有好感,说得简单一点,就是想追求她,苏小姐能够理解吗?
挂上电话苏凝大步往原来所坐的地方去,小萌,我要让你知道你身边有多好的一个男人,这才是你该珍惜的,爱顾正荣?向前看好不好?向前看才是硬道理。
第六十九章
苏凝先下的车,车厢里少了一个人,凌小萌独自坐在后座靠门的地方目送她上楼,一直到苏凝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楼道里,然后才望向裴加齐,“都这么晚了还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这么客气,用的是在他面前一贯的口吻。
赶到酒吧的时候他就发现了,苏凝明显是在给他创造机会,凌小萌看到他的时候眼神惊讶,说话也清醒无比,要说醉,苏凝的可能性还比较大一点。
他看到过她喝醉的样子,一点点张皇失措,很可爱,后来为了另一个人的电话匆匆离去,直接视他为无物。
微笑,这个女孩子总是让他想起很多安静而且美好的东西,比如清澈的水,晒过很久的棉被,还有开门就可以见到的一幅画,总是在那里,总是让人很安心。
但这是不够的,对他来说不够,她越是把自己包裹得紧,他就越好奇,越是想将她撬开来好好看个究竟。
不急着开车,他推门下来,走到凌小萌这一边把车门替她打开。
没有明白为什么,凌小萌坐在车里不动,眼睛睁大地看着他。
“小萌同志,”裴加齐微微笑,“虽然我很乐意为你服务,但到底认识这么久了,偶尔也让我感觉自己不那么司机一次好不好?”
他说的好像是事实,自己以前也开车,虽然很少载人,但也知道这个位置人家都是留给老板什么的,朋友之间,哪会那么生疏。
看着裴加齐的笑脸就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凌小萌抱着包下车顺从地坐到副驾驶座上。
等她坐定裴加齐才返身回到驾驶座上,已经很晚了,路上人不多,他开车斯文,车行安静迅速,一个婉转的女声在cd里反复吟唱缠绵的异国语言,两个人都不说话,背景音乐反而让车厢显得更加安静。
“她在唱什么?”仔细分辨了很久还是不明白cd中所用的语言,又因为异常的冷场有些尴尬,凌小萌没话找话说。
“是西班牙语,”他很快回答,“她在唱对不起,我爱你,但是我不会回头,不会回头,不会回头。”
明明是很悲哀的调子,他说来却轻轻松松,反复的时候还带着一点笑,有些人就是有本事把最伤心的话说得云淡风轻,让凌小萌也忍不住笑起来,“真的吗?你懂西班牙语?”
“我在那里待过一年,看高迪。”
高迪啊,羡慕起来,凌小萌点头,“我也很喜欢,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我也很想回去再看看,对了,你不是辞职了吗?展会结束以后我们随时都可以一起去。”
他这样轻描淡写,凌小萌却吃惊了,“你说什么?”
“旅行啊。”裴加齐专注前路,这时却侧头看了她一眼,嘴角笑笑的,“和我一起,小萌,你愿意吗?”
手指收紧了,指甲陷进掌心里,一开始不觉得痛,过了一会才有确实的感觉。
她知道裴加齐对她有好感,但是没有谁会无条件,毫无理由地对另一个人那么好,他当然是有所求的,但是这个有所求,上一次她以为自己是付得起的,其实不是,这一次,她连以为都不用——她付不起。
顾正荣——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想起他,想起他们唯一的一次旅行,其实那应该算不上共同出行,她接到电话的时候只有两句话,“小萌,收拾东西去机场。”还有,“机票是5点的,到了厦门给我电话。”
但是他带她看大海,又在山顶上牵她的手,在月光下问她,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多么奢侈的享受,一个女人的一生能有多少时间能够拥有,又要用多少时间才能够掩埋和忘记。
还要开车,裴加齐没有时间一直看着她等待回答,幸好路口绿灯跳转,他终于得空正面看她。
他看到的是一张眼神迷离的脸,他想自己是白活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明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为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柔软了自己的心,心动了,裴加齐,名士风范,崇尚自然,万事随缘,这一秒钟却突然变成了一个最普通的青涩男人,挡不住自己的渴望,拥抱并且吻了坐在身边的女孩儿。
凌小萌对自己的评价一直都是很中肯的,她觉得自己大抵可以比作梦游仙境的爱丽丝,眼前的一切都与现实不符,但是为了生存,却不得不全盘接受,连质疑的时间都没有。
爱丽丝就爱丽丝吧,但是她心里总有一句话反复提醒自己,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是真的,总有一天会回到现实,总有一天这些都会全然消失。
同样作为男人,顾正荣识她于微时,知道她的症结所在,可以说非常了解凌小萌,但是两年的曲折迂回,最后尚且换来她的飞速逃离,而只得了两个月时间的裴加齐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这样主动的唯一的结果就是亲手把她吓到世界尽头去。
嘴唇被覆盖住的时候凌小萌脑子里就只剩下嗡的一声,习惯了顾正荣的味道,乍然被完全陌生的气息完全包围,她连身体反应都没了。
没法动弹,触觉反而更加清晰,裴加齐的嘴唇薄而且柔软,吻得温柔,身上有草木的香味,呼吸清爽,环着她的双手很温暖,与顾正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男人,不可能有一丝错乱搞混的可能性。
不可能搞混的两个男人,可是这刻她却满脑子都是冰凉的手指和霸道的亲吻,眼睛很痛,不得不仓促地合了起来。
裴加齐却对这个亲吻的感觉非常好,凌小萌的味道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一样,全无雕饰,最最简单的干净柔软,一旦陷入就仿佛什么都可以恒久的感觉,
可是脸颊上异样的感觉让他清醒过来,抬起脸再看,浓浓夜色中眼前晶莹闪烁一片,有点不敢相信,一个吻,她居然连眼睛都熬红了,泪水蒙在瞳仁上,差一点点就要夺眶而出的样子。
路口的灯早就跳转了过去,车后有喇叭声,后面的车打大灯,明灭闪个不停,后来等不及了,直接从他们旁边绕过去,到了旁边还按下车窗骂,“停在路口找死啊!”
裴加齐充耳不闻,只是看着凌小萌的脸不作声,幸好这个路口偏僻,车流也不多,这辆车离开之后四下又安静下来,凌小萌也终于正对着他看过来,张嘴想说话。
没给她机会先开口,裴加齐说话的时候先扬了扬眉,“小萌,我不会道歉的。”
他这话说得——凌小萌满腹的情绪都被堵了回去。
自己说的话很有效,看到她的表情瞬间凝固,裴加齐微笑起来,接着就继续抛下一句最简单直白的告白,“直说了吧,小萌,我对你很有感觉,想认真地追求你,你看如何?”
凌小萌用力摇头,摇完了又觉得自己此时做出如此动作非常不明智,仓促间急着解释,“我不是说你不好,就是现在我还不想找男友——”
裴加齐一笑不答,回头继续开车,路灯明亮,从前窗透进来光照在他的脸上,凌小萌看着他说不出话来,这个男人太漂亮了,就连侧面都会给她惊心动魄的感觉。
她想过自己的将来,实现梦想之后,找一个平凡的男人,不要太相爱,喜欢就可以了,再有一个平凡的家庭,享受不用提心吊胆的平淡生活。
最普通的生活,最普通的快乐,而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适合她!
她接受他的邀请进入工作室,但那并不代表她会同时接受一段注定要失败的感情。
齐大非偶,她对这些高不可攀的男人早就已经免疫了,离开顾正荣已经是鲜血淋漓,但那到底还能说出种种理由来自欺欺人,而这一次连考虑都用不着,只要看看面前这个男人就知道那是一条死路。
踌躇着怎么把话说清楚,但是自己租住的老公寓转眼已经到了,凌小萌放弃再交谈,低头说了声谢谢,伸手就去推门。
裴加齐动作一向出人意外的快,转眼就下了车,绕过来正好替她把门拉开。
因为这个男人刚才那么直白的话,这时候的凌小萌有些局促,又不敢再多看他,只好低头重复了一句谢谢,匆匆就要下车。
她总是让他想起某种胆怯谨慎的小动物,一旦被人注目就急着要逃回自以为安全的角落去。
有些好笑起来,然后又觉得怜惜不忍,到底是什么造成她这种性格?现在的女孩子哪有一个是这样的。
才一个愣神,凌小萌已经发挥了她一贯神乎其神的消失技巧,转眼已经走到公寓门口。
想叫住她,不过裴加齐最后放弃,想着还是不逼她了,对凌小萌,一切都要慢慢来。
第七十章
太晚了,电梯已经停运,凌小萌是走上楼的。老式公寓的楼梯反复折绕,一圈一圈好像没有尽头。
楼道里倒是装了感应灯,但是她脚步很轻,那灯可能也坏了很久,从来不见亮过,所以她也习惯了一路扶着扶手从黑暗中走回了自己门前。
那扶手是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陈木,被人手摸得光滑无比,又长年不见阳光,夏夜里也冰凉一片。
冰凉的,一路走来抚过的每一寸都是,踏出最后一级台阶之后她没有急着掏钥匙,而是让手掌在扶手上继续留连了一会。
开门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有电话铃声,静夜里突兀响亮。这里的固定电话才开通,除了苏凝没人知道号码,这么晚了难道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凌小萌关上门就跑过去接。
“小萌。”不是苏凝,那头只有简短的两个字,但那声音太熟悉了,光是听着呼吸她就能够清楚将他分辨出来。
是顾正荣,快一个月没有听到过他的点滴消息,这时候电话里熟悉的一声小萌,突然就让她有了恍如梦中的感觉。
是做梦吗?她觉得很有可能。
白日里刻意忙碌之后,她很幸运地没有失眠问题困扰,可是她做梦。
重复地做梦,半夜里顾正荣轻轻抚摸自己的双手,翻身上来,没有一点预兆地嵌进自己的身体。
他的强硬,还有自己的柔软,不用睁开眼睛,黑暗里只有两个人沉默的喘息声。
然后一切变得死静,而她总是在黑暗中猛然惊醒,蜷缩在小半张床上,身侧空荡无边,控制不住地泪流满面。
太不正常了,那样真实而且漫长,反反复复,永无止境的梦,现在就连接个电话,也开始出现幻觉,幻觉他回来了,幻觉他就在身边。
她握着话筒不回答,那头也没了声音,一切都很安静,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公寓临街,太安静了,自己的听觉在这种环境下被无限放大,窗外偶尔的车声异常清晰,话筒里仿佛有共鸣。
突然意识到这不是共鸣,她猛地丢下话筒往露台跑,露台窄小,往下看的时候一片黑暗,旋涡般有吸力的感觉。
旋涡的中心是一辆熟悉的车子,静静融在夜色里,车厢里的灯是开着的,晕黄朦胧,还有男人握着电话的静静侧影,数分钟后,仿佛感觉到她的注目,抬头看了过来。
怎么可能?一定是做梦吧,凌小萌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蛮荒世界里的原始女人,就连梦里也一心念着男人,本能到可耻。
自我分裂了,身体想奔下去,理智却让自己固执地停留在原地,她站在窄小的露台上颤抖,楼下车里的灯灭了,然后是车门合起的闷响。
扭头往屋子里跑,跑得太急了,凌小萌在露台进屋的高起处狠狠绊了一下,摔得飞扑出去,木质地板冰冷坚硬,浑身都是一阵剧痛。
爬起来再想跑就不行了,扶着身侧的沙发半晌出不了声,可是脑子里已经没了其他念头,她继续往门边去,拉开门的时候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
不是特别快,也不是特别沉重,但听到她耳里却好像万马奔腾,心脏都跳得不规则。
原来决不会是这样的,这样的脚步声她很熟悉,过去她独自睡在卧室里,半夜门响,然后是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不是特别快,也不会故意很轻悄,知道是谁,她从不会觉得不安,往往一个翻身又睡着了。
可是现在她满脑子想的只是快逃,屋里是个死局,她要往外跑,膝盖开始火辣辣的痛,楼梯上的脚步声还在继续,手还在门把手上,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如此不明智。
跑?她还能跑到哪里去?一个男人有心要找到一个女人,尤其是顾正荣这样的男人,她还能跑到哪里去?
一恍神的功夫,四下又没了一点声音,万籁俱静,就连临街窗外彻夜不休的车声都没了。
恐惧起来,脑子里变得空白,她沿着楼梯一路跑下去,疼痛都忘了。
***
裴加齐是在回程路上接到苏凝电话的,照样的快言快语,上来倒是先抱歉,“不好意思啊,这么晚了还打电话给你,小萌呢?”
这个苏凝,倒真是把凌小萌当成宝贝那么看着,裴加齐笑着答,“放心吧,已经安全送到家,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就是送到家?”苏凝的语气里是难得一见的不赞同。
“那你说如何?”
“喂,你是真的不懂还是装傻啊?不是你自己说要追求她,我都这么给创造机会了,你还不奋勇扑上去。”
“扑上去?”裴加齐差点喷了,艺术圈里很开放,男女之间往来聚散很自由,来来去去都很轻松,有感觉了自然就在一起,所以他从来没有过跟女孩子讨论这些的经验,这时候听完苏凝的话哭笑不得,回答都没了,直接反问。
“当然了,小萌这样的,你不主动一点,哪年哪月她才能接受啊,秀才怕强盗,淑女怕流氓,这么好的机会,怎么都要跟她一起吃吃宵夜,拉拉手,在月光下告白一下,怎么能送到家就走,太浪费了,死缠烂打你都不会啊?”
太有意思了,裴加齐哈哈大笑起来,“苏凝,要不你教教我怎么扑上去?”
苏凝今天热血沸腾,到家以后根本没睡,这时候是坐在窗边讲话的,听完这句差点栽下去,“这还要我教?你不是真的一点经验都没有吧?”
确定苏凝今天是由于什么不明原因受了刺激,而且一定是某种程度地醉了,裴加齐笑着安抚她,“太晚了,你还是早点睡吧,这些事情急不来,明天再聊。”
挂了电话他才加快车速,他在城市里不太喜欢开车,速度上不来,更多时候觉得公共交通更方便,但他喜欢在这样的夜里独自行驶在路上,车流稀少,道路宽阔,高架环形交错,游龙般往无数不同的方向铺陈而去,而脱离了白昼浮躁,深夜灯火宁静绚烂,有时候打开天窗让风直灌进来,高速下痛快淋漓。
CD里反复地放着那首西班牙歌曲,对不起,我爱你,但是我不会回头,不会回头,不会回头。
他望旁边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上当然是空无一人,但是他清楚看到凌小萌眼神迷离的脸,明明看着自己,可总让人觉得那视线透过血肉,遥遥落到了不知名的地方。
车速益发的快了,他在下一个出现的匝道口飞驰而下,路口绿灯正在跳转,他利落地回转方向,十字路口宽阔无人,车子甩出一个漂亮的弧线,然后又从另一端跃上了来时的方向。
第七十一章
楼道里很黑,凌小萌是扶着扶手一路跌跌撞撞下去的,掌心很烫,那扶手就显得益发得凉,冰冷刺骨的感觉。
世界都是漆黑的,不知多少年的陈木的扶手水一般的滑,冰一般的凉,她的手在转角处碰上更凉的触感,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撞上了另一个人。
夜半漆黑的楼道,冰凉的手指,没有人说话,只有隐约的呼吸声,一切都好像是恐怖片里才有的场景。
但是凌小萌却不觉得害怕,只是感觉有些凄凉,身体被用力抱住了,然后是熟悉的手指温度,身体被迫紧贴在他的怀里,脸颊摩擦着衬衫上的织物纹路,耳边有心跳的声音,很快,擂鼓一般。
她为自己身上所遭受的强力和这样铺天盖地的心跳吐了一口长气,刚才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了,自己的心瞬间落回原位。
但她忘了自己的处境,下一秒钟她被一股大力挟抱起来,双脚落不到实处,十几级台阶是脑后虚无的一个碎片,她离开得慌乱,门只是虚掩,门板最后被砰地合上的声音让她浑身一抖。
没人说话,他有力的手指钳住她的下颚,握住她的腰,夏日里衣着单薄,她的身体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么熟悉的怀抱了,皮肤开始战栗,毛孔张大,汗毛竖起,细密的小疙瘩瞬间在他手掌触碰到的每一处浮现出来。
她在那样用力而猛烈的亲吻中摒住呼吸,被动地仰起脖子,双脚已经地上,两只手没有了依附,空落落地垂在身边,唇上的压迫稍稍离去,腰里的手移到她的肩膀上,又很快地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最后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那凉意一路攻城略地,她的每一寸手臂上的肌肤直到指尖都瞬间麻痹。
耳边有顾正荣压抑而沙哑的声音,喃喃的好像是一个咒语,“小萌,握住我!”
她怕到极点,想逃开,但是身体又背叛了自己,稍一迟疑间掌心已经被强硬按了下去,那里是火热的,她的身体也是,挣扎着叫嚣着要脱离自己的意志,自由行事。
两年前凌小萌发誓,她不会再哭泣,不会再抱怨,不会再让自己陷入第二次因为对虚无感情的向往而导致的灭顶之灾。
但是这一刻她开始绝望,或者她做不到,她太软弱了,那一切她都做不到。
他们两个在黑暗中抵死纠缠在一起,气喘咻咻,如同两只原始的兽,他继续说话,声音不稳,气息就在她的耳边,“逃,你逃什么?我都离婚了你还要逃?”
这几个字震得她耳膜里如有金铁相交,离婚?他说他离婚了!可那并不是她的问题所在,那样的话一切都会变得更可怕,错乱了,不知名的勇气从角落里冒出来,凌小萌居然把自己的想法直接说出了口,“不行,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她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楚,顾正荣的心脏开始抽搐,刚才走在楼梯上的感觉又回来了,自己如同坐在一个失控的电梯里,无止境地坠下去,连带自己的心脏,空落落永远到不了实处的感觉。
刚才那种感觉让他不得不停下脚步,而现在效果却截然相反,他觉得有一种暴戾的情绪疯狂蔓延,太阳穴边突突地跳动,血管都要爆裂开的感觉。
他在过去的二十多天里奔波了好几个国家,为了解决问题用了一切见得光见不得光的手段,他只是一个生意人,并不能只手遮天。但他利用的是人性最卑劣的一面,用可能消失的继承权挑拨甲斐家里虎视眈眈的另几股势力,最后竟看着他们突然爆发的内斗,致死了那个原本不可一世的老人。
这不是他预料之中的结局,但的确是他一手推动的,杀人不见血,他甚至都没有亲自露面过。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商场多年,他的原则总是凡事留有余地,对手再如何都不要太过赶尽杀绝,如果问题实在不能解决,他会把它搁下缓一缓,换一种方式再进行。
但是这一次的事情让他明白,原来那不是真正的他,原来他也会为了某个结果不择手段,甚至枉顾别人的生命。
他在回来的飞机上思索要不要让凌小萌知道自己的这一面,但现在他想自己应该让她知道,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已经忍她够久,太久了!他要让她知道她是逃不了的,她是他很久之前就认定的女人,如果她想逃,他会更加不择手段。
恨起来,他手下就用了力气,窄小露台透不进满室的光,月色只照出半圆的一个小角,他把她拖到那仅有的一点光线里,用两只手紧紧捧住她的脸,月光照在她白色的皮肤上,眼睛闭得那么紧,睫毛颤抖,很多很多的眼泪滚落下来,每一颗都是透明的,笔直划过她的脸颊,重重砸在他心上。
一切的动作都停止了,他在这些泪水前深呼吸,然后猛地松开了手。
她不爱他!他这样耗尽心力又是为了什么?就算她能够留在他的身边有怎么样?她不爱他!
那些泪水反射着光,凛凛如刀锋般将他切得体无完肤,返身往外走的时候顾正荣眼前蒙着一层黑色纱,一切都是死一般的颜色。
多么可笑,这就是他耗尽一切精力所求得的答案,她不爱他!
随着沉重的拍门声,屋子里变得一片死静,凌小萌还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月亮的光是凉的,身体上每一寸被他抚摸过的皮肤也是凉的。
她在心里为了自己的勇气喝采,看看她这一次是多么成功,居然让顾正荣拂袖而去。
他走得那么决绝,就好像当年的董亦磊,但这次是不一样的,这一次是她的决定,这一次她终于可以维持一个完整的自己慢慢走下舞台,而不是在不知何时的曲终人散中再次被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目瞪口呆。
耳边仿佛听到稀疏而零落的掌声,可是她感觉不到一丁点欢愉和骄傲,眼前还是顾正荣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很多很多压抑的情绪,她在那里面看到的好像是一只绝望的兽,而且受了伤。
她不以为自己能够有那样强大的力量伤害到他,一定是看错了,像他那样的男人是不用留恋一个过去式的,整个世界都会对他微笑,只要一转身就可以找到比她好不知多少倍的下一任。
这世上哪有非这个人不可的事情?天方夜谭里也没有!她不相信,他也不可能信。
从来没有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对自己说过那么多话,脑子转得疯狂,但是泪水还在不间断地奔涌出来,眼前模糊一片,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他的脚步声消失了,然后是车门的声音,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以致于幻觉丛生,地上人影晃动,有人在奔跑,气息紊乱,步履匆匆,仓皇间分辨,那个人竟然是她自己。
***
裴加齐把车再一次开到凌小萌楼下的时候速度已经放得很缓,事实上他刚才已经在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在今晚再见她一次。
他不想急于求成,直觉对这个女孩子绝对不能操之过急,凌小萌就像一只惊弓之鸟,稍稍一点儿响动她就会振翅飞得无影无踪。
或者她过去所发生得某些事情对她影响巨大,但他并不关心那些,也不想去探个究竟。
谁没有过去?过去就是过去,而他,只关心将来。
凌小萌住在老实里弄房子,临街的一栋,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个小小的露台。沿街栽满了梧桐,夏日里枝叶浓密,一直要探进那露台似的。
太晚了,整条街除了偶尔路过的匆匆车辆之外声息全无,路灯被掩在绿色的重重叶片之间,昏黄一点,而她所在的那栋小楼却早已灯火全熄,每个窗口里都是沉沉的一片黑暗。
她睡了吧?习惯了夜里的精彩,原来这城市里还有很多人跟他的生活完全不同,都已经到了楼下,这一秒钟裴加齐却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十七岁少男,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了。
天窗还开着,耳边突然有发动机的闷响,然后一辆黑色的车从树后转出来,速度奇快,连车灯都没有开,转弯的时候险险擦着他的车身飞驰而过,惊险万状的一瞬。
他身体反应比平常人快许多,这时也只来得及转头匆匆一瞥,那车速度太快。又是在一片黑暗中,眼角只扫到一个侧影,对方就已经凭空失了踪影。
下车去看是否被擦到,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有些奇怪,他站在车边侧头看过去,看到的是凌小萌。
凌小萌是跑过来的,很吃力的样子,姿势也有点奇怪,到了街边就停了下来,手撑着膝盖,脸色苍白,气喘吁吁,呼吸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裴加齐是有些惊喜的,这种惊喜让他忽略了她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笔直地走过去打了一声招呼,“嗨,小萌同志,你不是每次都这么千里眼顺风耳的吧?”
听到声音,她仿佛被下了一跳,抬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看清是他后才把惊恐之色褪尽。
裴加齐原本是想笑的,笑她胆小如鼠,既然如此,干吗半夜还跑出来?可是取代那惊恐的却是另一种陌生得目光,透过他的身体,苍凉而遥远。
眉头皱了起来,裴加齐又往前走了一步,靠得近了,终于看清她的狼狈。
看清她红肿的眼睛和嘴唇,还有膝盖上的擦痕,他最多才离开了一个小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她变成这样?
“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裴加齐低头去检查她的膝盖。她不说话,两只手掩得很紧,后来慢慢在街沿上坐了下来,低头开始哭泣。
很低很低的哭泣声,细碎得可以,还有模模糊糊的句子混杂在里面,“你走吧,不要看我。”
月光水一样洒在地上,她也是水一样的,仿佛一眨眼就要融化在这样得光线里,再也抓不住。
他没有移动脚步,弯腰仔细看了她一眼。她的脸埋在肘间,只露出一点点白色的额头,像一只肤色稀有的鸵鸟。
他叹了一口气,也坐了下来,就在她的身边,听着她绵延不断的啜泣声,很耐心地观察云彩在月亮上投下的阴影变换。
“请你走吧。”
凌小萌不抬头,声音模糊得只有靠猜才能理解。
他用肩膀轻轻地撞了她一下,“你要哭到几点?明天的计划不是杂志要来拍照的么?你要你的家具旁出现的是一只猪头吗?“
啜泣声突然停了,然后肤色稀有的小鸵鸟终于向他露出了半张脸。表情是震惊的,不知是因为他所说的哪一部分,拍照还是猪头?他很好奇。
这么想的时候他就忍不住弯起嘴角笑,然后笑着继续吓她,”再看,再看我又要亲你了。“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神情濒临崩溃,可是裴加齐很满意,崩溃好,崩溃比刚才那个苍凉的眼神好多了,更何况她现在的目光绝对是实实在在地落在他的身上,再没有半点儿穿透的可能。
心里有个声音,刚才响起过的,现在又放大了一些音量。
谁没有过去?过去就是过去,而他,只关心将来。
***
第二天,凌小萌是在蝉声里醒来的,笑笑的卧室里满是阳光,窗外满是梧桐叶片,铺天盖地的浓绿。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呻吟了一声,因为眼睛看到光的时候很涩很痛,一定是因为昨晚哭得太多。
第一反应是原来一切都是真的,亏她刚才还期待那是一场噩梦。
那些杂乱无章到几点的人和事,暌违已久的商子祺,追忆中郁郁寡欢的苏凝,微笑着亲吻她的裴加齐,还有愤然离去的顾正荣全都清楚地回来了。很想逃避现实,她在床上无力地躺了很久。
客厅里得电话尖叫起来,她用枕头把自己的脸埋起来继续逃避,铃声嘎然而止,然后是自己得手机,激昂的《斗牛士进行曲》,是几周前苏凝抓过她的手机亲自给她设定的,当时那个苏凝还一边按键一边用力拍她得肩膀,“小萌,别人的电话你可以不理睬,这个音乐响起来之后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就是这个音乐响起来之后立刻要接,一定要接,死了也要接。
又呻吟了一声,凌小萌终于爬起来摸过手机接听。
苏凝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凌小萌!你在搞什么飞机啊?说好今天拍照的,怎么到现在都不出现?!”
“不是说下午吗?”她的声音很虚弱。
“下午?你想怎么拍久怎么拍吗?先给我过来试做造型,这次一定要把你拍得美美的,天仙一样地推出去。”
苏凝讲话一向干脆,凌小萌基本只有听的份儿,这时候拿着手机一边应一边往浴室走,刚站到镜子前就是一声惨叫。
“怎么了?怎么了?”苏凝紧张起来。
“可不可以改天啊?”凌小萌原本虚弱的声音变得非常凄惨——猪头,裴加齐说得没错,她在镜子里看到的是一只猪头!
***
苏凝看到凌小萌第一眼就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敢相信地再次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了一遍,嗓子都尖了起来,“你昨天干吗去了?”
凌小萌羞愧到死,强忍住用手捂脸的欲望,“没有啦,没干吗,就是没睡好。”
“没睡好?”苏凝差点儿尖叫起来,想了想不再盯着她问,抓起桌子上的手机气势汹汹地往外走。
好你个裴加齐,枉我全心全意地帮你,把那么大好的机会交到你手里,你可倒好,一个晚上就让凌小萌变得跟猪头一样。
走到大门外她才拨电话,手指用的力气很大,手机键盘发出无辜的惨叫声。
“裴加齐!你,你昨晚把小萌怎么了?”电话一接通,她就劈头盖脸地质问过去。
“她已经到杂志社了?现在怎么样?眼睛还很肿?膝盖好点儿没有?”那头没有回答,也是一连串的问题,声音还是微微笑着的。
果然是他!苏凝怒从心头起。”真的是你弄得?太过分了!"
"我在路上,等会儿到工作室。你们不是要过来拍照吗?来了再说。”
这男人......说不下去了!苏凝开始咬牙切齿。
结束通话后,裴加齐微微皱了一下眉,听苏凝得口气好像很严重,可是昨晚他最后离开的时候凌小萌看上去还好啊。
事实上,昨晚凌小萌的眼泪止住后他不但没有立即走,还坚持带她到药店去处理了一下。
她一开始抗拒得很,迈步都不愿意,后来他做势伸手去推,她又吓得一个劲儿地往后退,差点儿仰面倒在地上,让他直接笑出了声。
凌小萌住在市中心,街角就又二十四小时亮着灯的药店,静夜里开着很小的一扇门,里面只有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老阿姨,看到他们两个,脸上笑眯眯的,“买什么?”
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凌小萌决定速战速决,自己抢先开口,“我要一包创可贴就行。”
裴加齐摇头,“估计不行。”
老阿姨看着他们两个犯糊涂了,扶着眼镜从柜台后面探出身来仔细看,“让我看看。”
躲不掉,凌小萌只好把裙子稍稍拉起来一点儿,露出自己的膝盖。
咝——阿姨夸张地吸了口气,“面积太大,光创可贴不行,先拿酒精消消毒吧。”
酒精?凌小萌张大眼睛愣住了,肩膀上躲了点儿力道,不由自主地被裴加齐按在一张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来的椅子上。
漫漫长夜太寂寞了,难得来了这么一对赏心悦目的客人,阿姨很热心,拿着酒精瓶和棉花走出来,一边倒一边安慰,“不消毒干净是要感染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啊。”
酒精碰到伤口的时候火烧火燎地疼,凌小萌牙齿咬得紧,嘴唇上都是一道白印。
裴加齐站在旁边看着,手指动了动,对阿姨说了句:“轻点儿。”
阿姨笑了,“下次要小心啊,看看你老公多心疼你。”
“他不是我老公——”痛死了还要出声解释,凌小萌怨念。
现在年轻人没结婚就在一起太多了,阿姨露出了然的表情,“男朋友阿?好了好了啊,我给你拿邦迪去。”
还想再澄清一次,阿姨已经转身进去了,凌小萌眼前失了要解释的对象,正好迎上裴加齐低下头的脸,有点儿尴尬,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他的表情倒是很自然,仔细看了一眼那两个惨兮兮的膝盖才一侧脸望向她,“知道痛了吧?下次小心一点。”
最大号的方形邦迪,正正贴好,凌小萌看了一眼就放弃,她从小走路平衡能力都很好,也不是那种喜欢奔来跑去的小孩,所以从来没有在这么经典的位置上受过伤,人生果然是充满了意外啊,叹息。
她刻意避开自己伤口的眼神让他觉得太有意思了,直到目送她平安上楼之后裴加齐还在忍不住微笑。
那个时候一切还好啊,难道凌小萌后来又把自己弄出什么状况来了?裴加齐想了想,重新拨电话,那头先是没人接,过了很久才听到她的声音传了过来。
“小萌?你们什么时候过来?”原来想问膝盖怎么样了,但一转念,他却问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废话。
“嗯——我还不知道。”凌小萌正坐在造型师面前的高凳子上,看着快要抓狂的苏凝抓着那个蓄着小胡子的造型师喋喋不休,想逃的意愿越来越强烈,可惜苏凝每说几句话就回头看她一眼,压迫感强烈,她脚尖的方向变了几次都没敢站起来。
“你在哪儿?”
“杂志社,苏凝说等做完造型才过去。”裴加齐全程见证了她昨晚的狼狈,原本听到他的声音她还有些局促,但是那头口气轻松,闲聊家常似的问答,渐渐让她放松下来,轻声说了情况。
“做造型?”他笑了,“小萌同志,我很期待啊。”
猪头的造型你也期待吗?凌小萌满脸痛苦。
视觉中国杂志社请来的师业内最好的造型师,这时候已经听完苏凝长篇大论的高标准严要求,笔直走过来弹了弹凌小萌的脸颊。
刚合上手机,凌小萌猝不及防,被吓了一大跳,耳边听到造型师的豪言壮语,“没问题,交给我了。”
看着凌小萌可怜兮兮地被带走,苏凝叹了口气接着忙碌。展会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召开了,手里的事情千头万绪,一边忙一边还惦记着裴加齐和凌小萌两个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如今她把小萌当朋友看,要是因为她一时多事出了什么问题,她真的会去撞墙。
业内最好的造型师果然又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凌小萌最后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大家都情不自禁的露出惊讶的表情,苏凝心里的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自己之前急得跳脚的样子全都忘了,收拾完东西就笑嘻嘻地拉着她往外走。
凌小萌被迫换上了一件颇有艺术感的斜肩丝质上衣,从来不见天光的锁骨都露出来了,她很不习惯自己的新造型,一路走一路拉,嘴里还在求饶,“能不能换一件?我不习惯。”
造型师正得意的接受大家一致认同的崇拜目光,耳边听到这么一句,立刻看了过来,凌小萌被看得咽了一下口水,没用地低头不说话了。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到了工作室,店里的接待早就跟凌小萌和苏凝熟络了,笑着指了指上头,“裴先生早就来了哦,在上面等着呢。”
苏凝哼了一声,凌小萌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想问怎么了,但是身不由己,耳边都是七嘴八舌的讨论声,他被推上楼,一眼就看到了裴加齐和李大师。
家具早已经运到了,她这次的设计用的全是最新的压制成型技术,所有家具线条圆润,一颗螺丝钉都没有使用,纯粹手工打磨抛光的表面,透明清漆,底色都没有打,原木的纹路在阳光下自由铺散,满目舒畅愉快的感觉。
裴加齐正和李大师站在窗前聊天,听到楼梯上的响动两个人一起回头看过来,李大师反应比较直接,盯着凌小萌看了两眼之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膀上,声音洪亮,“好福气啊,你小子!”
没想到凌小萌稍稍打扮之后那么有光彩,裴加齐也愣了一秒钟,又看了一下她身边的那一大群人,挑起眉毛笑了。
全都是转业人员,摄影师灯光师已经在场地里开始忙碌了,苏凝本来想过去问个清楚,但是眼见着凌小萌看到裴加齐时表情正常,而裴加齐的表现也没什么异样,难道自己全都想错了?
迟疑了一会儿,又忙着跑来跑去协调,苏凝到后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工作最重要。
凌小萌很不适应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直至走到自己所设计的家具中间,手指碰到那些光滑柔润的木质表面之后,她的心终于稍稍镇定下来、
耳边响起裴加齐的声音,“很精彩,特别是这个地方,你是怎么想到的?”
他的手指很长,按在一张扶手椅的背上,那个椅背两边弯起,弧度很美,坐在里面的时候好像是被人拥抱着。
凌小萌笑了一下,“突然想到的,我想那些一个人住的女孩子会很喜欢。”
摄影师招呼的声音,“裴先生让一下,小萌,坐下来试试光。”
凌小萌顺从地坐下来,所有家具都是原木的,唯有这张椅子是米白色的,仔细看上面还蒙了一层带着云纹的透明布料,各种光线反射交织,让人想起静夜里的月亮。
这张椅子是她最后设计的,放在正中显得突兀,又有一种奇怪的和谐,一眼就可以看到。
闪光灯卡察不断,椅子是完整的弧形,她坐着坐着就往里缩,椅背弯弯的,好像被人环抱着。
人是可怜的动物,无时无刻不渴望拥抱和亲吻,既然那些不可能永远,那她退而求其次,用这张拥抱的椅子来满足自己。
完美的弧形,米白色的拥抱,虽然没有温度,可是坐得久了,自己的体温也会让它慢慢温暖起来,闭起眼睛就可以幻想,幻想自己还在那晚的月光里,手腕被人拉住,身体倒在他的怀里,仰头看到一轮圆月,隐约有淡灰点缀,更显得透白。
没关系,看看她现在拥有的,这是她送给自己的拥抱,永远也不用害怕会消失。
忘记身边的一切,凌小萌闭上眼睛微笑了,喉咙深处有很奇怪的感觉,吞咽的时候觉得困难而且痛,但她选择忽略,至少现在,她已经不害怕了。
月色一样的椅子,隐约有云纹,弧度优美的椅背好像一个拥抱,露出细白锁骨的女孩子展开一个微笑,疏淡柔和,也像云的影子。
所有的人不由自主的屏住气,只有闪光灯频闪,摄影师露出非常满意而兴奋的表情。而裴加齐两手插在裤袋里,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原来一直在微笑的他,这个时候却突然皱了皱眉。
是不是他太敏感?为什么一瞬间就觉得眼前的凌小萌变得如此遥远,好像在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让他很想伸出手去握住她,至少仍有一个真实感。
***
一周后的傍晚,凌小萌坐在工作台前一边啃三明治一边翻材料,楼梯上脚步声响起,抬头看到齐格格,笑得一口白牙,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嗨,小萌,我来了。”
隔三差五都能看到这位大小姐,凌小萌不适应也得适应了。不过今天齐格格可是有正事的,那天小萌被苏凝拽着要求去参加展会前的赞助商派对,百般推托都不行,但是齐格格也在,很仗义的保证,“没什么啦,我和你一起去,反正我爸也是赞助商。”
料到苏凝到时会很忙,有个人在旁边说说话总比一个人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好,凌小萌左思右想之下总算答应了。
凌小萌对派对上的东西完全不期待,这时候正在翅自己准备的晚餐,打完招呼对齐格格笑,“要不要吃三明治?”
看了一眼她的小饭盒,齐格格眼睛一亮,“是你做的吗?是你做的我就吃。”
相处越久越能从凌小萌身上得到惊喜,厨艺没话说,化腐朽为神奇,最简单的清粥小菜都能坐得让人回味再三。
“随便弄的,吃吧。”反正她也吃不了那么多,凌小萌把饭盒往她那里推了推。
齐格格第一口咬下去久笑眯了眼,“小萌啊,知道武侠的最高境界吗?”
怎么又扯上武侠了?“什么啊?”
“就是无招胜有招啊。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你一出手,就是让人没话说。”为了加强语气,齐格格还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黄蓉知道吧?豆腐青菜都能烧出天下第一来,你比她还要厉害哦,三明治都能弄出一等一的味道来,哈哈。”
凌小萌被她逗得笑起来,“你喜欢就好,多吃点儿。”
“不行啊,吃太多身材就不见了。”齐格格摸着腰叹气,“好羡慕你,怎么看都是标准身材。”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凌小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一马平川,意思表达得很明显。
“可是学长喜欢阿。”齐格格一语惊人,然后还夸张地叹了一口气,“羡慕死我了。”
凌小萌立刻摇头,“我跟裴加齐没什么的。”
“我知道啦,可是你看看桌上这些东西。”
桌上是一些国内外的会展还有关于家具设计的最新资料,工作室里原本就有很多,但是自从凌小萌来了以后,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最新的出现。
“怎么了?这些都是工作室里的阿,我随便翻翻。”
齐格格倒吸了一口气,捧心,“随便翻翻?你以为这些东西很容易搞得到吗?就算能搞到也没那么快那么齐全阿,学长可是花了大心思的,只是没说而已。”
凌小萌愣住,然后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就一声‘噢’?”齐格格实在受不了了,“别看我们学长老是笑嘻嘻的,其实对什么都不用心。这次能为你做到这样,我都感动死了!你不喜欢吗?不喜欢让给我好了,我好想要。”
拜托,那是个男人好不好,再说又不是她的所有物,凭什么由她让来让去啊?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想要那样的用心好不好?不知道怎么回答,凌小萌的表情开始痛苦。
“好想要什么?”楼梯口传来又快又脆的女声,一起回头看过去,苏凝和裴加齐一前一后走过来,裴加齐腿长,明明落在后面,却转眼就到了工作台边,”小萌怎么现在就吃三明治?格格,你又在闹什么?“
看着这截然不同的口吻和态度!齐格格气结,站起来大声答:“闹?是谁说要我早点儿来帮小萌准备准备的?”
苏凝今天穿得很正式,此时正看着凌小萌的打扮皱眉头,听到这句话马上打圆场,“是我拉。不过格格阿,你这个早到也太没有效率了!”
“什么没效率阿?东西早就带来了,刚到,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两句话呢,谁让你们也这么早来的?”无端端被怀疑办事能力,齐格格忙不迭地从随身带的包里往外掏东西,用来证明自己。
看到那条裙子,凌小萌的眼睛都直了,反手去抓苏凝,“我不穿。”
早就料到她的反应,苏凝及时一躲,眼睛还盯着那条裙子呢,而凌小萌这一手就直接落到苏宁身边的裴家齐身上,触手所及的事温暖又结实的男人的手臂,耳边传来笑声,“不穿那可是不行的。”
窘死了,凌小萌满脸通红。
***
派对在酒店三层举行,他们到得晚,厅里已经非常热闹。凌小萌走在苏凝和齐格格身后,眼睛在前面一尺见方的小范围内游弋,偶尔转个头就觉得大家的目光刺眼得很,身上的及膝裙也给她带来压力,一路走一路伸手去拉肩膀上垂下来的丝结。
“别拉了,再拉掉下来我可不负责阿。”苏凝回头看了她一眼,好笑又好气,忙着拉她到熟悉交际圈子,离着老远就神采奕奕地抬手跟别人打招呼。
齐格格难得没有按照老习惯满场飞起来,伸手拉住正在往前走的裴家齐,“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看着苏凝和凌小萌走到人群里,裴家齐笑着回应,“怎么了?”
“学长,你觉得小萌喜欢你吗?”
这个学妹一向语出惊人,问题虽然突兀,但裴家齐也没觉得太惊讶,“这个你怎么来问我,要问她啊。”
齐格格皱眉,讲话的时候表情很认真,“我问过了。”
“哦?”裴家齐耸肩,“看来答案不太好。”
“学长,我想不通耶,你知道我一直都很喜欢你,对吧?”
真直白,裴家齐笑起来,“我一直都感觉很荣幸。”
又打太极——齐格格翻了个白眼,“放心啦,喜欢是喜欢,但还没有爱到死去活来,所以看到你喜欢小萌,也没有痛苦到捧心而死的地步。”
对这样的女孩子,裴家齐倒也实在讨厌不起来,呵呵地笑着,“我知道,否则我还敢站在你身边吗?”
“少得意了,你现在对小萌是不是感觉很无力?一样一样啦,她可是为我扬眉吐气了。”
裴家齐苦笑,“说得好,不过凡事勉强不来,特别是凌小萌,你看看她——”
看就看,齐格格在人群里找,只见凌小萌郑被苏凝拉着站在人群中,眼神飘荡,脚尖的方向都是往外的。
的确是勉强不来啊,齐格格无语了。
***
对这种场合,凌小萌实在是适应不良,在谈话圈子里勉强笑了几下就开始左顾右盼地寻找逃离的方向,身后突然有阴影盖下来,手背一凉,有人用细长的酒杯碰了她,她本能地用手抓住,仓促间扭头望回去。
看出凌小萌的不习惯,但她左右张望的样子很可爱。齐格格被朋友拉开后,裴家齐到自助餐桌前拿酒,然后特意站在远处欣赏了几分钟后才走了过来。
她回头看过来的时候,眼神里有一霎那的失落,但随即就消失了。
“苏凝,借用一下你的小萌,”忽略她的表情,裴家齐对苏凝开口。
那天的猪头事件,苏凝最后还是从凌小萌嘴里审出了个大概,知道裴加齐没有”乱来“之后,她当然一如既往地继续支持他对凌小萌的改造计划。这时转头看到他走过来,虽然还在讲得起劲,倒也立刻点头,“好啊。”
一走到角落处凌小萌就松了一口气,送上的眼神也是感激的。裴加齐指指酒杯,开口问她:“喝一点儿?”
凌小萌对上次的惨痛经历记忆犹新,警惕地看了一眼杯中的液体。
“放心好了,是香槟。”裴加齐为了她的表情莞尔,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可爱,每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想笑。
齐格格所说的话还在耳边回荡,凌小萌现在一看到他的笑容就觉得惶恐,于是摇头,“我还是去换橙汁好了。”
裴家齐叹气了,知道她胆小,但是两个人相处这么久了,看到她还是这么小心翼翼的样子,他真的觉得很无力。
“我去吧。”接过她手中的杯子,他往餐桌走去。
裴家齐身材修长,走路的时候步子缓慢,就连背影都很吸引人,身边两个穿这小礼服的陌生女孩小声赞美,“快看美男哦。” 然后灿灿的目光便聚焦到他身上。
这就是她为什么每次都要极力避免跟这个男人一起出现的理由,受不了那么露骨的“为什么”的目光,凌小萌悄悄往角落里退。
退了两部就撞上人了,回头道歉,刚一扭头凌小萌就彻底愣住了。
“小心。”头顶响起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顾正荣的声音。
凌小萌最近失眠得厉害,原因是由于害怕睡着以后做梦,做梦的内容仅限于同一个人,就是现在站在她身后的这一个。
顾正荣在梦里总是沉默,看着她一言不发,然后转身走的决绝,她每次都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伸手阻止他,就算是虚幻一瞬,也耗尽全身力气,醒来筋骨都酸痛,还不如不睡。
虽然梦见过许多次了,但是如今面对面地看到他,凌小萌仍感觉不安和惊恐。数周不见,他好像清瘦了许多,表情还是很严肃,说话仍是一贯的简短,眼睛扫过她的脸,又很快转回到站在他身边的朋友身上。
他身边站着的是齐孝正,看到她倒是一脸笑意,“原来是凌小姐,格格出门前还在说你呢。”
眼前站着顾正荣,令小萌的大脑暂时停止工作,然后第一个念头是苏凝和齐格格骗人,她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今天的请帖,赞助商当中绝对不包括自己的前公司,也就是说绝对不应该有顾正荣出席,所以她才会答应来这里。没想到一眨眼就遇见了他,还和齐孝正站在一起,齐孝正还笑着跟她打招呼,令她连落荒而逃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需要逃,裴家齐已经走过来,看到顾正荣和齐孝正也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到她身边递过杯子,“小萌,你要的橙汁。”
混乱了,凌小萌接过杯子的时候把头低到杯沿边,鼻子都快要陷进去的样子。
齐格格的声音插进来,“爸爸,你在这里啊。”
“疯丫头,那么多人在这里,招呼都不打。”
“顾总好。”齐格格很听话,立刻打招呼。
“还有其他人呢?”
“你说我学长?”都是很熟的,齐格格吐舌头笑起来,“算了吧,裴学长正在努力追求小萌,我们最好给他们一点儿私人空间,我才不做电灯泡哩。”
“齐总,顾总,你们在这儿啊。”又有其他人过来打招呼,齐孝正笑着回头,凌小萌又被扫过一眼,顾正荣的目光里明明没什么情绪,但在凌小萌却觉得好像被刀锋扫过,痛得眼睛都睁不开。
看着齐格格和他们两个走远,裴加齐才低头开口,“小萌......”
“对不起,我想出去透口气。”这宽阔的大厅里让她有窒息的感觉,凌小萌仓促地说了一句,转头就往外走。
她的反应让他想起不久以前,她匆匆地从他别墅派对离开的场景,一样的张皇失措,一样的步履匆匆。原本想追上去,但不知是敏感还是本能,他迈步前先回头望了一眼。
人群中之间顾正荣端着酒杯遥遥望过来,四目相交,顾正荣表情冷淡,而他则眉毛轻挑,毫不相让地与顾正荣对视了一眼,然后才一转身走了出去。
“裴,等一下。”身后有人叫它,《视觉中国》的老总,肩膀还被拍了一下,裴家齐回头的时候正看到老总的笑脸,“急着去哪里?”
这位老总是和几个赞助方的负责人一起过来的,已经和裴家齐很熟了,所以交谈的口气都省了客套,“不许走啊,才刚开始,好歹待到我讲完话。”
裴家齐看了一眼凌小萌消失的方向,简单答了一句:“我去找凌小萌,等下和她一起回来。”
旁边有人开口问:“凌小萌?顾家的凌小萌?”
听了这句话裴家齐微微皱了皱眉头,老总却已经替他回答:“现在不是了,凌小萌已经正式加入裴先生的工作室了。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裴家齐裴先生。”
他在公共场合出现得不多,所以国内认识他的人也很少,互相点头之后旁边几个便没接着跟他谈下去。反而开始讲起顾正荣,“说到那个顾正荣,怎么今天他也来了?前一段还听说他出国了,大中华区要换人了。”
“换人不是真的,顾正荣做事谁猜得到?真要说到换人,知道那个姓董的小子嘛?前段时间刚刚风光过,突然就被撤了职,灰溜溜地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奥逊那边才是真的换人了。”
旁边有人笑:“这个圈子水深,谁知道他招惹了谁?”
“别扯远了,”第一个开口讲顾正荣的继续问,“这次赞助商里面没有顾正荣的公司阿,怎么他会过来?是给面子还是找麻烦?”
“你开玩笑是不是?这次他私人占了那么大的份额,今天怎么会不来?”
一群人便谈论着边走开了,裴家齐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视觉中国》老总,微微挑了一下眉毛,”真的?”
老总叹了口气,”圈子里什么事都瞒不住。“
”私人份额?“
”是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再说小萌——“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老总立刻刹车。
裴家齐倒是很自然地接了下去,”没什么,我也看出来了,没有他凌小萌会有那么好的机会?“
老板仔细看了他一眼,”你是聪明人,对小萌也是真的好,他也奇怪,知道了也不阻止。“
不阻止——裴加齐听到这三个字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回头去看凌小萌消失的方向,”不阻止?他是觉得没必要吧。“
***
一走出酒店,凌小萌就觉得自己很丢脸,想好了离开那个男人,却连他的一个眼神都经受不住。
可那是顾正荣阿,两年来她言听计从,从没有违逆过的男人。边迈步边望着天空叹气,凌小萌握紧拳头自言自语,”没用阿,真是没用。“
酒店外就是热闹繁华的大街,她还穿着及膝的小礼服裙,在人群中显得很突兀,身边走过的人都有意无意地投来猜测的目光,一开始她心烦意乱没有注意,但是过了五分钟就猛醒了过来,突然之间在街上顿住脚步,手足无措,不知道士跑回去好还是继续往前走。
天上开始落下稀疏的雨点,她知道上海夏天的雨,说下就下,三两点转眼就会变成铺天盖地的一张网,逃都没处逃。
果然,身边所有人的步子都开始加快,突然一辆黑色的车斜插过来,速度奇快,险险停在他身侧的街沿边,耳边传来惊叫声和怒骂声,她却瞬间凝固。雨势加大,凌小萌站在路沿上与车内的人隔窗相望,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惹下,模糊了她的眼睛,连带模糊了他的脸。
又是这个表情,看到他就惊恐万状的样子,就算没有开口也好像在说话,在说”不行,我不要和你在一起。“
顾正荣恨起来,在驾驶座上双手用力,但愿手心下是凌小萌纸一样薄的肩膀,甚至是她细细的脖子。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恨过一个女人,却又放不下她,就算激怒之下转身离开,就算整天忙碌,就算眼前的事情堆积如山,而只要有一秒钟的停顿,凌小萌哭泣的脸就会出现在他眼前。
太可恶了!难道她以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都不知道么?难道她以为自己就真的可以潇洒地转身离开,把他远远的抛在脑后,好像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他,从来都没有和他在一起过?
不能再见她,唯恐自己会失去控制,最后他把气全都出在那个董亦磊身上,他想自己真的是被她弄疯了,就算那个男人白痴到用自己所知道的一鳞半爪威胁她,甚至威胁他,但在过去他最多置之一笑,可这次却幼稚到这个地步。
雨下得越来越大,她的及膝丝裙在大雨中很快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看着他,脸色苍白,两颊却有奇异的一抹红,眼里也是,仿佛有什么压抑太过的激动情绪,岩浆般在平静的表面下沸腾着,终于掩盖不住,泄漏出蛛丝马迹来。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艰难,透不过气来,推门下车,走到她那边拉车门的时候实在保持不好平衡,他一只手扶着车门上方。
凌小萌看着他推门而出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拔腿逃走,但是被习惯性的压力笼罩,她居然僵立原地一动不动,直到他走到身边,直到他把门打开,熟悉的座位出现在眼前,第一次对坐进那个座位抗拒到了极点,凌小萌开始往后退步。
“进去,我有话跟你说。”顾正荣吸气,努力了两次才把话说完。
雨太大了,没有意识到他的异常,凌小萌一边后退,一边挣扎着摇头,“我不要。”
不要——心脏开始痛起来,好像有人不间断地用铁器压榨紧锁着他,身体如坠冰窖,寒冷让指尖都瞬间麻木,咽喉里像蒙了一层湿透的布,空气进不来也出不去,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呼吸。
身边的车辆和行人都在雨中匆匆而过,没有人得闲注意他们两个对峙的样子,凌小萌不敢多看他,仓皇中把脸转向另一个方向,被牢牢盯住的压力稍稍退去一点儿,她鼓起剩余的勇气,拔腿就跑。
她很幸运,在下一个街角就拦到了计程车,上车后浑身湿透,雷雨天伞都不带的乘客,又穿得这么正式,司机觉得诡异,话都不敢多说,闷头专心开车。
雨水瀑布般在前窗铺散,整个城市都在白色的帘幕后模糊变形。刮水器拼命工作着,车速缓慢,路面上所有的车辆都是很慢速低缓缓前行,错身,最后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司机开得慢而且小心,凌小萌也不催,沉默地看着窗外的漫天大雨。
这女孩子也太安静了吧?司机有一点紧张,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看她,又有闪电了,白光照亮那张脸,小巧巧的,带着一点儿奇异的茫然。
应该为自己逃离的勇气喝彩的,可是凌小萌这时却体会不到一点儿喜悦的感觉。望着窗外的大雨怔怔出神,这不是今年夏天的第一场雷雨了,一个多月前也有过这样的夜晚,彼时她还开着那辆黑色的小POLO,工作得晚了,开车回去的时候眼前的一切和现在毫无二致。
那晚她是独自回家的,窗外雷电交加,一贯完美的睡眠质量荡然无存,她从楼下摸到楼上,没有办法合眼,又从楼上摸了下去。
客厅空荡,雨水拍打在玻璃上,电光在乌黑的天尽头炸开,仿佛一只神秘的手,天地变色,虽然没有山崩地裂,但她仍旧觉得自己无处可逃。
最后门外轻响,顾正荣推门而入,看到她一个人站在客厅的白色沙发前,先是一愣,然后才笑,“干吗?害怕了?”
“不是的,我想事情。”她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幼稚,成年了还害怕雷电是孩子气的表示,很丢脸。可是说完那句话更加后悔,这么拙劣的理由,如果他追问下去,她又有什么好想的?
他却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听完只是一笑,洗澡的时候居然连门都不关,浴室灯光昏黄,投射出来暖暖的一圈,哗哗的水声传出来,凌小萌慢慢走过去,近些又近些,最后站到门边,整个人都落在那暖暖的一团光里面,终于安心定气,好像最后寻得了可以依靠的实体——虽然那只是一团虚幻的光。
后来她赶在他出来前回到床上,顾正荣难得地没有背对她睡去,躺下就把手放到她的身上。
那么凉,她忍不住一哆嗦,耳边是他的笑声,“害怕?”
不怕了,身边有熟悉的呼吸和味道,她在做爱以后终于可以合眼睡去,半夜惊雷响起的时候模糊记得自己的身体本能地紧张,手指都会突然一缩,但是缩来缩去都会触碰到他的皮肤和温度,她又安心了。
车窗外又有闪电和雷声,不怕了,凌小萌在心理对自己默默重复了一遍,看看她多了不起,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而且没有因为面对他的恐惧而回头,所以一切都会好的,就算没有他,一切也都会好的。
在车上接到苏凝和裴加齐打来的电话,她说自己没事,就是有点儿不舒服,所以先回家了。
他们的声音都很担心,说要立刻过来,但是她很坚定地拒绝,最后索性连手机都关了。到家以后先冲澡, 走出浴室只听到漫天的雨声,除此之外整个世界都很安静,仿佛自己身处的是一个无人知道的孤岛,有与世隔绝的感觉。
反正也不能睡了,她赤脚走到厨房去喝水,懒得开灯,她就着一点儿模糊的微光走到料理台前。脚下的木地板变成了冰冷的瓷砖,太凉了,她在拿水杯的时候脚趾都不由自主地蜷缩了起来。
恍惚听到有人说:“不怕着凉?去穿鞋。”
是顾正荣的声音,她在家里总是喜欢赤着脚,改不了,过去被他说的很习惯了,可是这样的时刻突然出现幻听,手里的水杯放得急,直接滚倒在台面上,透明的水扑溅出来,肆意横流,像突然决堤的湖。
肩膀一沉,幻觉有人从背后拥抱自己,耳边有叹息声,瞬间便消失无踪,终于可以转过身,身后空寂一片,又哪里有人。
她在雨声中呆立许久,然后再回身拿起那个杯子,幽暗的光线中看见透明的玻璃上出现了一道长长的裂缝,触目惊心。
客厅里突然传来刺耳的电话铃声,她这儿的电话号码知道的人很少,平时苏凝也多用手机和她联系,这样的夜晚突然响起铃声,一惊之下,她连心脏都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还在迟疑要不要接听,门外传来敲击声,她站在厨房门口彷徨,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最后电话铃声止歇,门外有陌生而急促的声音,“凌小姐,你在吗?”
这个时候陌生人的声音反而让她稍稍有了开门的勇气,凌小萌跑过去开门,老式公寓,木门外还有一道铁门,楼道里很黑,她隔着栏杆看到了陈云——顾正荣的特别助理。
“凌小姐,顾总想见你。”陈云在公司里跟她交流不多,但印象里一直是个沉稳干练的男人,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直白的一句,听得凌小萌一楞神。
她不想见他好不好?她这么狼狈逃回来是为了什么?刚想开口拒绝,但是陈云阻止了她,声音还很急促,“能不能请你快一点儿?他现在在医院。”
手掌握在门把手上,不知不觉中太过用力,指甲陷入手掌中,一阵刺痛袭来,凌小萌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说:“你骗我。”
“突发的心脏病,你不知道他最近心脏不太好吗?”
她怎么会知道?今天以前,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身边,已经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了。
除了那个夜晚,可那不是一场噩梦吗?她总是把它当作一个噩梦,封存在脑海深处,怎么都不敢触碰。
跑下楼的时候,她步子凌乱,差点在转角处摔断脖子,陈云险险拉住她,到了车上才开口跟她说,“擦擦脸,很快就到了,他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也不想,可是泪腺像坏了的闸,泪水控制不住地涌出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医院走廊里很安静,医生走出来的时候表情很奇怪,“你就是凌小萌?”
“他......死了?“凌小萌脸白唇青,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在抖。
”没,就说要见你。“医生很酷,讲话的时候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眼镜片亮晶晶的。
走进病房的时候,凌小萌看到顾正荣闭着眼镜躺在那里,细细的管子连着一起,绿色和红色的曲线波浪般起伏跳动,她刚刚好不容易擦干的泪水又迸涌而出,低下头的时候直接溅落在他的脸上。
他睁开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嘴唇动了动,依稀在问:“哭什么?”
她快要吓死了,也知道自己的样子很狼狈,可是跟他比起来形象又算什么?她早就不要了。
她还在哭,顾正荣无奈地闭上眼,他一向笃信自己的能力,很少有如此无力的感觉,第一次他穷途末路,遇到了顾家夫妇,为了报答,他已经竭尽所能。而这一次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还能坚持着不放弃多久。
他很神奇,难道她不明白,这世上的人总是以为自己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很长很长的路,可是事实却总是轻轻一个放手,就永远地错身,在不同的路上遇到不同的人,最后只剩岁月里模糊的回忆。
“小萌。”他闭着眼镜开口,声音太轻了,凌小萌把耳朵凑到他唇边,她耳廓的皮肤细腻柔软,触感熟悉,泪水还在滴滴嗒嗒地落下来,转眼就把他的脸颊都打湿了。
他很生气,可是她的脸颊贴着自己的,冰冷潮湿,只是哭,心被溶化了,又觉得苍凉一片。又是哭,恍惚回到了那个窄小的露台,月色只照出半圆的一个小角,他把她拖到那仅有的一点儿光线里,两只手紧紧地捧住她的脸,月光照在她白色的皮肤上,眼睛闭的那么紧,睫毛颤抖,很多很多的眼泪滚落下来,每一颗都是透明的,笔直地划过她的脸颊,重重地砸在他的心上。
她说:“不行,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他还以为她是需要他的,原来不是!
瞬间顾正荣只觉得心如死灰,原本要说的话全都消失无踪,他侧过头去不再看她,声音低到几不可闻,“去吧,你是自由的。”
凌小萌不说话,随后,突然之间就嚎啕大哭起来,医生、护士和陈云闻声都冲了进来,很酷的医生只说了一句话:“让她出去,病人需要安静。”
护士比较可亲,一边扶她一边捡拾,“不要怕啦,你先生急性心绞痛,抢救过来就好了,以后好好照顾他,会复原的。”
顾正荣没有听清楚凌小萌回答了些什么,才刚说了两句话他就觉得精疲力尽,仿佛耗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眼前又开始模糊,努力想睁大的眼睛,却被走到病床边低头检查的医生用手指合上。耳边所有的声音渐渐远去,世界安静下来,他最后听到的只有凌小萌的破碎的抽噎声,上气不接下气,但是最后就连那样执著到好像天长地久的声音都潮水般隐退了。太累了,他最终放弃挣扎,任黑暗将自己包围。
这一觉睡得长久,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光影里看到凌小萌的背影,赤着脚,玲珑的脚踝洁白细致,行走间露出脚底一点点地红光,但是头也不回地脚步匆匆,乌黑的头发垂下来,一层顺滑的光影。
逃,她永远在逃!
他很生气,想开口叫住她,可她突然回头看他,眼睛睁得很大,惊恐万状的样子,盈盈一层泪光,颤巍巍地含在眼角。
又要哭,每次都是这样,难道她以为他就不会心痛、不会难过的吗?难道她以为只要是他,就是无所不能,就是随时都可以弃之不顾的吗?
想用力抹掉她那个表情,可是手还没有伸出去,他就望着那层泪光叹息,不要哭了,他舍不得,真的舍不得,伸手拥抱她,就算她给他的永远只是一个背影,手心触不到实感,原来凌小萌只是一个幻影,一拥抱便烟消云散。他在梦中一惊,再睁开眼的时候面前黑暗中有模糊的轮廓,仔细看才变得清晰。
是凌小萌,小脸近在咫尺,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四目相对,她原本紧张的表情突然放松,然后头一低埋到他的颈边,姿势象极了一只鸵鸟。
她居然还在,居然还没有逃走......一瞬间的惊讶,顾正荣突然也有了用某种愚蠢的方式证实自己没有在做梦的念头。
但是颈边的她动了一下,然后凌小萌直起身坐到床沿上轻轻吐了一口气,好象一个孤身上路的旅人,走了太长太长的路,终于找到自己要到达的地方,满身的疲惫瞬间抖落。
顾正荣想问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没想到凌小萌这次的反应快而且迅速,在他开口之前就已经有了动作,双手一合,将他搁在床边的手抓了起来。
凌小萌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贪婪地盯住他的脸不放,好象在看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掌心里是熟悉的手指,熟悉的温度,很凉,但握在手里就是安心。
想过千万遍的“我爱你”,可是她已经不再相信有什么可以天长地久,为了逃避将来的伤痛,所以离开也是可以的。
多么完美的想法,而她又执行的多么彻底,但愚蠢的是,她居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还爱着的男人可能会在她蒙着眼转过身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永远地消失不见。
因为害怕结局,所以连在一起的过程都要放弃,为了未知的将来,丢掉眼前的相守,如果他在她转身离开的时候死去,她又怎么能承受?
眼角又开始酸涩起来,明明有很多的话要对他说,但又不知道如何表达。为了掩饰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凌小萌低下头去,轻轻地亲吻了他的掌心,亲完也不敢抬头,埋头在那里面默然。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是象只鸵鸟!顾正荣想叹息,但是掌心里有羽毛般轻柔的触觉,微微的麻痒一直传到心里。想控制自己的反应,又想好歹说她几句,但是眼里隐约的笑意已经漫了出来。还是叹息了——唉,他这一世的英名,迟早败尽在她手里。
尾声
展会前一天晚上,凌小萌在会展中心做最后的准备,裴家齐和苏凝一直都在。
凌小萌明显非常紧张,全部确定完毕之后还在自己的展台中央站了很久,手指摩挲着“拥抱”的椅背,反反复复。
苏凝看的好笑,走过去拍她的手,“好啦,我确定你明天一定是万众的焦点,所以放心回家睡一觉,明早别开车了,我去接你。”
凌小萌被她一拍惊醒,抓住她的手眼睛瞪得好大。
“怎么了?”
“八点了?为什么八点了?刚才我看到还是四点半。”瞪着苏凝手上的表惨叫,凌小萌拖音袅袅。
苏凝捂住额头做受不了状,“小萌啊,是你一走进这里就忘记时间的好不好?我们俩可是站得脚都断了,要惨叫也轮不到你。”
裴家齐也走过来,“怎么了?有急事?”
凌小萌难得的干脆,合掌对他俩说了声对不起,然后抓起包就往外飘,解释都是半途传来的,“我要去医院,先走了阿。”
“喂,你等等,医院又不会跑掉——”苏凝一下没拉住,回头看了一眼裴加齐,后者还在目送凌小萌的背影,收回目光的时候接受到她的眼神,耸耸肩,笑了一下。
苏凝跺脚拉着他也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还抱怨,“枉我那么看好你,给你们创造那么多的机会,你怎么就让她这么跑了阿。”
裴加齐难得叹了口气,“小萌她——”
“小萌怎么啦?”
“她逃的快。”
这话说得——苏凝站在那里翻白眼。
赶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空荡荡的,凌小萌大惊,奔到医生办公室抓住医生大喘气,“医生,医生——”
眼睛片亮晶晶的医生还是那么酷,直接吐出三个字,“出院了。”
“阿?为什么出院?昨天不是还在检查,今天怎么能出院啊?”
“病人强烈要求出院,难道我还要绑着他?”
这么不负责任的回答,凌小萌火了,可惜天生讲话调子软,又拖音,最后吐出来的句子还是气势不足,“那要是再出事怎么办?”
“放心,死不了的,养着就行。”
死不了就行?凌小萌站在那里倒抽气。
她皱起眉头的样子很有趣,旁边的小护士们都乐了,就连酷酷的医生最后都忍不住笑着,补了一句,“对,当猪养吧。”说完从抽屉里拿了个信封给她,“喏,他让我给你的。”
目送她出去的时候小护士们梦幻了,双手合十眼露红心,“她会去找他的,对不对?顾先生真是有心,帅哦——“
医生埋头看病历,声音凉凉的,”麻烦看看身边,世上不是只有那一个帅哥好不好?“
嘘,大家作鸟兽散,给出无声的抗议。
凌小萌在出租车上打开那个信封,里面只有一把钥匙,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短短两个字,是个问句,”回家?“
她把钥匙抓在手里,反复看着那两个字不说话,最后嘴角弯弯地笑了,眼里却潮湿一片。
真的不一样了啊,这次顾正荣说的不是,”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次他要给她的,是一个家。
睽违已久的感觉回来了,过去被她所抛弃的很多东西也回来了。
突然不想再动,不想再逃,这一次她有了选择,她可以自己选择留下来,信任他,被他信任,爱他,也被他所爱。
心中的快乐好像一个盖满灰的火山口,还以为再也不会活过来,突然却涌出了火热的岩浆,而她觉得自己像黄油,遇热一下就溶化了。
”小姐,你到底去哪里?“出租车司机等不及了,回头问她。
凌小萌抬头报了个地址,报完就安静了,径自低头看手里东西。
上来的这位小姐先是什么话都不说,现在又红着眼睛嘴角弯弯,让人觉得诡异,司机不敢多问,埋头专心开车,一路上连个声音都没有。
凌小萌推门下车,一点儿都没有迟疑,举步就往熟悉的大楼里走,进门的密码她烂熟于心。来回一折腾已经很晚了,楼下大厅空寂无人,电梯门上照出凌小萌的样子,还是最简单的T恤工装裤,眼里却好像有着掩不住的愉快秘密,丝丝缕缕地从弯弯的眼角漫出来。
上楼后,她习惯性地边走边把手伸进包里去摸,包大,摸了许久才摸出钥匙来,开门前她抬头往右侧看,仿佛看到顾正荣微笑的脸,就站在一旁看着她。
开门里面有灯光,餐厅射灯,顾正荣正坐在桌边看文件,文件夹在诺大的黑色餐桌上四处都是,听到响动他抬头看着她,眼里有笑意,”你回来了?那么晚。“
他语气很平常,其实门响之前一直在紧张,满桌的文件没有看进去一页。
顾正荣怕了她了,知道留下她有多难,怕她只是因为害怕他死掉才回来,怕她最后又逃跑。凌小萌太会跑了,等她自己领悟,等她心甘情愿,他都等了那么多年,这回她要是再跑,他老了,真是禁不起折腾。
所以这一次,他让她自己选择,过去总是他给她接受,他命令她服从,他强迫她逃跑,这一次,他希望做决定的是凌小萌自己,愿意回来的也是凌小萌自己。
那头隔了几秒钟才有回答,”嗯,我回来了。“
说完看到他的笑容,其实很开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鼻子发酸,凌小萌赶快低头脱鞋掩饰一下。
眼前一切跟她走的那天一模一样,她在鞋柜上看到POLO的车匙,旁边还放着他的。看到顾正荣还看着自己,赶快回头,她努力克制了一下自己想踮脚跳一跳的傻念头。
懒得穿拖鞋,凌小萌赤脚走到厨房看了看,冰箱里居然是满满的,她按照老习惯煮粥定时,然后继续忙碌,忙着忙着又有克制不住想看一眼的念头,忍了一会儿忍不住,一回头,居然看到他就站在厨房门口。
吓了一跳,凌小萌按住心口,”干吗?“
没干吗,他就是很愉快,看到她身影晃动,觉得这屋子里暖洋洋的,看不到她有点失落,不自觉就走了过来。
”你在干吗,弄那么多。“
”给你吃,医生说要把你当猪养。“她照实转述。
他哈哈大笑,又那么安心,一瞬间,凌小萌的胆小突然荡然无存,地震海啸都不怕,踮脚就亲了上去,嘴唇擦过他的脸颊,然后腰上一紧,回报是一个深长的吻。
唇齿相依,舌尖纠缠,吻得时间太长了,耳边还有模糊的问句,短短的,就几个字。
凌小萌气喘吁吁,分开后眼睛湿润润地看着他,也不回答,好像要哭的样子。
唉,又要哭了么?顾正荣想叹气。
但是她最终的反应是笑了,眼角弯起来,很快乐的样子,脸红了,说话声音很轻,蚊子一样嗡嗡嗡。
”什么?“他当然没听清。
凌小萌鼓起勇气再说一遍,他的回答也简单,笑着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厨房里顿时充满笑声和凌小萌猝不及防的笑声尖叫,闹哄哄的。
第二天早晨,凌小萌以再习惯不过的睡姿醒来,整个人都趴在顾正荣的后背上,右手被他抓着收在身前,掌心下就是他的胸口,扑通扑通的心跳。
她醒得早了,闹铃还没响,觉得好享受,静静地贴着他的身子不动。
三十层,鸟叫声都没有,安静得呼吸连绵起伏,全世界都离得很远,一切圆满又安心。
闹铃终于响了,然后是顾正荣的声音:”不是要参加展会吗?还睡?是不是又想逃走?“
逃走?
凌小萌难得笑出声,梦想在这里,他也在这里,这一次,她还会逃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