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15

目非: 雪融化后是春天 1-20

1

  遇到语声时,冯至鸣将近而立,此后万劫不复。
  那天的情形,无论怎么回忆,都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能说命中注定,就这么简单。
  下午,助理请示是否接受《人物周刊》的采访,他一秒都没犹豫,直接否。回国一个月不到,已经快被媒体纠缠死,他向来对媒体没好感。
  晚上有表姐方圆的婚宴。父亲嘱他务必参加,那就去走个场。虽然他实际上了无兴趣。在国外多年,记忆中的表姐依然只是童年时刁蛮任性的小丫头,喜欢找他麻烦。回国后,父亲请宴,未见她,据说她遇上了生命中的Mr. Right,抛下一手打理的百货公司滞留上海已有半年,大有为爱情放弃江山之意。女人是情感动物,江山在她们眼中未必有什么魅力,即便有也只是增加他们追逐男色的一个砝码,虽然为了冯家家产,姑姑家云和父亲几乎断绝亲情。父亲只有一个姐姐,母亲早逝,小时,就蒙受姐姐的养育之恩,多年来,一直是他在修补两人间的裂痕。所以,这次婚宴他是一点溜的意思都不能有。
  5点左右,他出办公室准备出发。
  楼下大厅有些喧哗,保安和前台正与一女子争论。他不以为意,继续走。到门口,听身后有人叫他:冯先生。他略略转身,看到刚在前台处争论的女子正向他跑过来。女子穿平常的牛仔T恤,背一个双肩包,不施粉黛,看上去像学生。看到他时,女子迅速绽出一个笑,倒是很明媚。他皱皱眉,看她。
  她说我是《人物周刊》的记者。
  前台这时赶来,解释:她没预约就想见你,我没让她进。
  女子只顾对了他甜腻腻的笑,说,冯先生,给我一个机会吧,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休憩或者吃饭或者别的闲暇都可以——
  他直接打断她,很抱歉,转身出门。
  在门口等助理开出车。女子也出来,站在他身边,轻轻哼,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有点钱吗。
  他没任何反应。干扰不到他。车子来,他就进去了。他从没想过这个女子会跟他有什么干系,不就是每日总会擦肩而过的那些模糊的面影吗,但是错了,她真真实实覆盖了他的生命。当然,那个时候,他没有先知先觉。
  满场的霓裳丽影,独独方圆的先生陈剑给他留下印象。长相不凡,谈吐睿智,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他有一瞬冒出不太好的念头,这样的人才,甘娶庸陋俗艳的表姐居心何在。但迅速拂掉了,他从不好管闲事。哪怕与冯家家产有关。他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这份烫手的家产。为此,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在监禁,没半点自由可言。
  注意陈剑,还因为看到奇怪的一幕。
  他拿酒出厅透气,看到楼梯间有一对人在说话。男的居然是陈剑,对着他的则是刚刚打算采访他被拒的女子。他没多想,回避了,虽然有些本能的好奇。
  拿了酒稍事应酬,他往阳台走,准备抽一支烟,居然有人冒失地撞上来,手里的酒于是无可避免地倾侧下去,全覆在那人身上。
  还是那个背双肩包的女子。酒泼在白色的T恤上,黄辣辣一片,很醒目。女子抬起头,有点失魂落魄,也没说什么,转身往外冲。他说等等。女子没停。他伸手拉住她,不知道自己是无聊还是好奇,他这样做了。而后挥手叫过服务生,要了纸巾给她擦。
  她抢过,低声说谢谢,我自己来。潦草地擦了下,团成一团,看四周,没地方扔,塞手里,又走。他看了她的背影,忽然说:你不是想采访我吗?我此刻有空。
  她的脚步略略停了下,而后转过身,神情有些迷惘。掂量了很长一阵,她嫣然笑,她的笑很突然,也很好看,有些娇憨,他愣了下。
  她点点头。
  他们在角落找一个位子。
  放下包,她说:我想吃点东西。也不待他回答,起身去取了些点心。又要了酒。
  坐回位置,她看他在注视她,说:看我像混进来吃白食的?
  他笑一笑,没回答,旁边有窗,他打开,说:介不介意我抽烟。她直接说:介意。埋头吃。两三口后,她忽然停住了,愣愣看吃食,眼中忽然有泪。他心里莫名一紧。很奇怪的黏糊糊的感觉。他说:你是男方的客人?
  她没说话。喝了一口酒,又呛了。他又将纸巾递给她。她也不擦,又喝,好似并不擅长喝,却硬要将自己灌醉。与陈剑有关?他想。
  她喝完一杯,脸色粉嫩,非常娇艳。他觉得这女孩虽谈不上漂亮,却自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夺人魅力,跟他交往过的女人全不一样。
  她趴桌上,眼睛迷蒙,似乎想睡,又似乎心事满怀,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
  过一阵,她才似恍过神,朝了他又突然笑,红艳的脸上迷离的笑,让他的心不由动了动。她说:对不起啊,那个,我今晚不想采访,能不能给我一个电话。
  他踌躇。
  她又笑,也没失落,手虚虚比画了下,说:算了。我其实一点都不想采访你。
  他掏出名片,说:有笔吗?
  她歪头看他,而后从包里取出笔。他在名片上写下自己的私人电话,递给她。这个电话,除了家里人,谁也没有。莫名其妙,他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在后来一而再的追怀中,他发现在与她交往的最开始他就处于被动地位,这奠定了他今后痛苦的开始。
  她接过名片,浑然不觉重要性,顺手塞进包里,乱塞的。而后说:给我拿点酒好吗?
  他说:你其实不能喝。
  她说:想喝。他不让喝,但我想知道醉后是什么感觉。
  他不知道她说的他是不是陈剑,招手要过酒。
  她喝。说:你走吧。
  他嘲讽地笑,说,呼之则来,挥之则去,我还没有被人这样戏耍过。
  她说:是你叫住我的。但是也别计较了。我此刻一点不想说话。你做你的事,谢谢你。
  便又专心喝酒。喝一点,趴一会,又喝。她在她的世界中,他一点都走不进去。坐了一阵,他觉得烦躁,出去抽烟,回的时候,被父亲拉去应酬,他发现自己还惦记那个女孩子,时不时往那个方位瞅一眼。看陈剑倒似什么问题都没有,谈笑风生、意气风发。不禁想那个女子和他什么关系?又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透顶。
  不想去那边。但场面上造作的应酬比被那女子轻视更令人无可忍受,他还是去了。
  女子似乎喝多了,正摸了头,踉踉跄跄往出走。他看了她走,一阵后,几步上去拉住了她的胳臂。女子甩他手,说:干什么?却站不直,他说:突然想做好人,送你回去。她大着舌说不——用。他没说话。
  胁持着她到车库,将她推入车。他开起来。
  过会问:住哪里?
  没有回音,她已经睡着。在二环绕了半天,他开回自己住处。
  将女子抱起来,她身子很轻。红红的脸上有柔软的笑。他心又一动。
  给她脱了鞋子,放在床上。空调有点低,他给她搭上毯子。而后自己冲凉,看一会文件,打算在沙发上将就一下。
  睡前,去卧室看她一下,她已把毯子踢了。低腰的牛仔裤和T恤间露出一截小蛮腰,盈盈一握,有一种纯真的性感。他想了想,去卫生间拿了毛巾上前给她擦脸。她的脸烧得厉害,他想擦一下她会凉快一些。
  擦的时候,她呜了一声,别过脸,他也不知为何,继续转过去擦。毛巾从脸滑到脖,空气中有薄薄的暧昧。他感到自己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躁动。为一个女人躁动,这种感觉很久没有过了。
  屋子很安静,封闭性好,一点市声都传不过来,虽然房子就在二环闹市。在空荡荡的寂静中,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无聊,收回毛巾。
  但就在这时,女子双手忽然环住了他的脖子,他猝不及防,压到她身上。身下,娇躯柔软,在他怔忡间,女子已吻他,先是试探似的舔他的唇,而后进入,很清爽地挑逗,像个小鬼一样,逗弄与勾引,万种风情。
  他脑子一热,发现自己有反应,回吻她。好一顿炽热缠绵。他忽然觉得活那么大,经历那么多女人,却才发觉吻是那般美妙。
  她真的像一个魔鬼,纯真的魔鬼,让他沉沦。
  吻点燃了火。他控制不住自己。虽然间或也闪过不好的念头,但是根本敌不过情欲。他脱她衣服,她的手也已钻入他的睡衣里头,轻轻地划,而后用指肚轻轻地弹跳,仿佛他的身体是一架钢琴,她要奏出美妙的乐章。
  很快,两人就不着寸缕,赤诚地像一对海誓山盟、情深意重的情侣。彼此珍爱,彼此关怀。轻柔细腻地抚摩,疯狂激越的掠夺,水与火交替进行。最后火占了上风,熊熊燃烧。
  在焚毁的瞬间,她嘶叫了一下,似乎有些疼。
  他没继续,轻柔地抚慰,她的痛楚慢慢平复。火苗继续噼里啪啦作响,身体再一次升温,持续灼热,而后爆炸。
  癫狂的迷失,世界仿佛不存在。
  回头已是百年身。此后,他一直会想,这次性爱彻底改变了他。
  潮汐退后,他有种说不出的宁静和舒畅。这样默契流畅的性爱从没有过。他不由侧身看那女子。她早已清醒。呆愣着看房顶。脸色有种漠然。
  他抚她,她拂过,突然就像一刻也不能忍受他。
  而后躺起来,穿衣服。一眼也未看他。他有点不悦。
  她忽然说:我可不可以借你的卫生间冲个澡。
  他想她大概是要冲掉他的印记了,眉簇了簇,却嘲笑着说好。将自己的睡衣递给她,她又拂掉了。继续穿自己的衣服。
  他忽然无法忍耐,起身,扯掉她刚穿上的内衣,抱起她就往卫生间走。
  她挣扎,满脸绯红,说:你干嘛。
  他说这时候知道羞耻了?
  她咬唇。咬得唇上有血印子。说:对不起,我可以给你钱。按行情。
  他张开嘴。笑。活了将近30年,从没被当作纯粹的女性用品。
  她嘀咕:你也没什么损失吧。
  他将她扔进浴缸,放水。她抱了自己,转过身,说:你出去吧。
  这个样子,更刺激了他。他眯着眼看她,忽然跨入浴缸,她瑟缩说,你要怎样。他说,现在轮到我了。又压倒她。
  在水流的冲击下,他的欲望重新点燃。这回她变得抗拒。但是地方实在不大,她又老没头没脑呛到水,不得已停止了挣扎。
  水使得她的肌肤更加盈润细洁,光滑如缎。他并不急着要,细腻地抚着,她呼吸慢慢急促。
  载沉载浮中,他们又开始新的性爱旅程。
  重新进入时,他说:这回痛吗?
  她没说话。
  他说:希望你此刻想着我。
  不错,刚才完美的性爱中美中不足的是,在顶点,他听到她含糊叫一个人的名字。当然不会是他。想到她将他当别人,就很不爽。
  她依然没说话。咬着唇在克制,但是他知道她的高潮还是来了。
  而后,他为她洗浴,她像个木偶一样任他。
  他给她擦干身体,说:要给你吹发吗?
  她忽然赤了脚跑出去。
  他露一抹笑,穿睡袍。出去时,她已经换好衣服,神色有些局促,说:我走了。
  他敏感到自己下意识的留恋,她已经背了包走。他跟在后,说:等一下,我送你。
  她说不用。开门。手却有些抖,居然开不出门。
  他帮她开,她出去,忽然回过头,很尴尬地瞥他。
  他说:想说什么。
  她垂下头,说:我很失态。对不起。希望,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她居然怕他张扬,这个应该是他考虑的问题。他颇觉好笑,懒洋洋说:不用对不起,很好不是吗?真不用送?一个人。
  她突然咯咯笑,笑得令他摸不着头脑。她说:不怕我纠缠你讹你钱财。
  他怕,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纠缠不清,没有女人能深入他的生活。当然此刻也一样。
  她敛住笑,说:放心了。我不会纠缠你的。这一天,我会把它忘掉,跟梦魇一样。
  听到这样的话,他却无法控制的恼怒。


  2

  真的像一场梦魇。这一天,对语声而言。
  相恋8年的男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娶了别人。结婚前夜,他才跟她说。
  此前,因他在一个月前从上海来了北京,她一直觉得他们的幸福即将开始,心一直是浸在蜜罐里的。虽然他并没有太多时间见她,她不以为意,他向来是个事业至上的人,初到北京自然是有很多事做的。前年和去年,她都随他回老家过年,他母亲非常喜欢她,一直要他们赶快完婚。他们就打算调到一起后结婚。她一直觉得,今年会是崭新的一年,她的人生会有质的飞跃。
  不错,是质的飞跃,只是不是自己所想。
  8年的情意,一个电话就轻轻抹掉了。
  电话来的时候,她撒娇,说你怎么不来看我,追我的人多了去了,你就不紧张吗?再不看紧我,我可要考虑别人了。
  他说紧张。却在电话里久久踌躇。她起先迟钝,跟他讲单位的鸡毛蒜皮。慢慢地,才有了不好的感觉,说,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他说我爱你。
  她说,傻瓜,我刚吓你的,你明知我离不开你。
  他说:语声,我这一生只爱你一个。
  她轻柔说,我也是。
  的确是。他们非常相爱。地理与时间都阻隔不了,是经受住考验的。
  他说,你能原谅我吗?
  什么?她狐疑。
  他又踌躇,而后说:为了事业的成功,我必须违背本性去做一件事。你可能会觉得我很无耻,但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没有背景没有后台没有家世的人有时候必须牺牲一些东西。你知道我有抱负,我不甘人后。
  你说。她的心开始往下沉。
  他说:我必须去娶别的女人。
  她没明白。只心忽然重重地跳了下,横过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说:只是暂时的,我只是借助一点力量,等拥有我自己的东西后,我会离婚。
  她才慢慢懂。天忽然昏下来。什么想法也没有。
  他在另一边吼:语声你没事吧。你怎样了。
  她把电话挂了。瘫软在地。觉得天塌了。自己仰慕的男人居然以这种最无耻的方式将他们共同撑起的天压塌了。
  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以前的甜蜜与温馨,梦想与憧憬都成了虚幻的碎片。
  摇摇欲坠,语声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几乎没有存活下去的力量。
  但是还是要站起来。不仅要站起来,还要活得很好。
  依然上班。陈剑大婚这天,她依然面不改色精神抖擞地上班。
  主编交给她一个大任务,采访刚从国外回来的冯氏家族的继承人冯至鸣,她风闻此人颇为难搞,却欣然应允,她很想用工作来砸晕自己。
  冯至鸣的确不好突破,正规的路线走不通,她便主动出击。工作5年,凭借过硬的文字功底和执著的工作态度,她已升至编辑部主任一职。采访过的知名人物不下10号。最棘手的政界某人物也攻坚下来了,她不信自己弄不下小小一个纨绔子弟。
  去冯至鸣执掌的瑞讯公司途中,买了份报,知道了,陈剑要迎娶的新娘正是冯氏股东之一的方圆,也知道了他们婚宴的地点。
  陈剑也会这么无耻的。她有一阵子无法相信自己的眼光。要么他隐藏过深,要么恋爱中的女人都是傻瓜。她想自己真的是傻吧。却也无法抹掉从前。
  他跟她说过他的抱负,他学工科的,崇拜技术,雄心勃勃想拥有自己的企业,他说要在高新领域拥有中国人自己的自主知识产权,中国不能老做世界工厂,赚每个零部件中的几毛小钱。
  他出生贫寒,想出人头地,毕业后没几年就做了华东区销售主管。有时候,听他说起来,除了自己努力,也是用了些手腕。但是他对人真的很好。他们一起资助着几个山区的孩子上学。每次孩子们来信,无论多忙,他都看,也亲自回,写得很温暖。暑假期间,他把孩子们召过来,破天荒的休了年假,带他们参观大学,参观城市,跟他们讲理想。她在旁边有时都嫉妒,因他从不为她休过假。逢到乞丐,他不是光施舍,如有时间,他会带他们吃饭,问他们情况,有时候,买路费送他们回家。也见义勇为,逢着抢劫,他总会毫不犹豫冲上去,有次被扎了,她心疼,嗔怪他多管闲事,他却笑,死不悔改的样子。她一直喜欢善良有爱心的人,也喜欢有追求有梦想的人,她以为他是,死心塌地地爱,爱得辛苦放不下,8年,却也只是这样的结局。
  痛感令她无法相信。过去或者现在。
  她想去见他。
  冯至鸣意料中的冷漠,她也没心思。
  赶到富丽堂皇的5星级饭店。她爱的人在门口,浅笑盈盈。一如以前,俊朗阳光的脸。她猛然想到第一次见他,眼中蒙上了雾。
  她那时大一,他大三,做着兼职,送外卖。是她闯祸,不知当时转着脸看什么东西,突然绊住,一个趔趄,撞上他的自行车,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当然也浇了她一身。
  他皱眉。却还是拿了未污染的纸巾给她擦。
  她说对不起。
  他没言语,当时她不知道他为此罚了几乎是他半年生活费的钱,也丢失了一份工作。
  当时他没向她索取赔偿,她也理所当然地觉得几百块钱对一个男孩子来说没什么。
  后来,因为家教的事他们又搅在一起。学校家教中心出了纰漏,分配给他们同一个服务对象。他们去找中心理论。当时,他在她宿舍楼下等她,她出去时,看到他倚墙而立,若有所思,正是黄昏时分,火红的光线踱在他脸上,使得他的脸看上去熠熠生辉。她发现虽然他衣着鄙陋,但是五官非常俊逸。
  他骑自行车载着她,她脚一晃一晃的,说:跟你挺有缘的。
  他说:这样的缘我可不想要。
  她说小气,不就撞了你一次吗,我还狼狈呢。这次让给你好了。你什么系?
  于是就认识。因为两人家境都不好,经常相约着一起打工,那些共患难的日子慢慢积累了情意。
  当然,她没觉得自己爱他,她那时的目标跟其他女孩一样要找帅哥,最好家境好一点,这样约会才不会寒酸嘛。他那时的容颜在褴褛的衣裳中黯然失色,而且活得很窘迫,她是半点也不考虑的。她把他当哥们。处得还不错。她在他面前向来大大咧咧口无遮拦。骑车带她时,她有时会挠他痒,他拿一等奖学金,她明知他每分钱都有急用,还勒索他请客。有男孩子追求她,她还向他征询意见,说条件怎样怎样,该选哪个。那时他有点不耐烦,说:怎么这么俗,条件很重要吗?她说当然啊,要钱要貌,否则我们女孩子浪费青春干什么。
  她大二的时候,真的处了一个男生。便不再跟他出去发传单,推销东西了。他有次居然给她打电话,说:好久没见你了。最近忙什么?
  她说想我不是?
  他说是。
  她忽然心一跳,忙解释:交男朋友了,约会嘛。
  他在电话里不语。
  后来一天晚上,他守在宿舍门口,她和那男孩拉手回,看到他,她有点不自在,却夸张地挥手,说:嗨,陈剑,等哪个女生。
  他说就等你,拖她就走。她哎哎看那男生,那男生有点呆,没追上来,她便被他拉走。他似乎都是气,抓她的手很重,走得急,她都要跌倒,她抱怨,他不理。最后到4教后的桃林中,将她的手猛一放,她一个趔趄,他拦住,忽然拥住她。她心狂跳,看他眼里,点点都是火星。瞬间,他的吻下来了,很笨拙,但是很用心。一会后,他说:语声,不要和他在一起。我喜欢你。
  就这样开始了。
  很朴质的爱。
  猛见到她,他的目光些些的不自然,但迅速,回复阳光。挥手,很自如地介绍给他的妻子:我的朋友,文语声。我请她来的。又说:语声,你进去坐,随便找点东西吃。
  语气温和,仿佛她就是他邀来的朋友。她怔在那里。
  仪式开始前几分钟,他找到她,将她拉到外面,明媚的风光不在,脸色现出无奈和痛楚,他说:对不起,语声,会很快,你要知道只是交易。
  她恨不得扇他一耳光。没有那么做。
  他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不是么?
  她觉得枯寂。他却执她的手,说:过些时,我会告诉你全部。现在,我只告诉你,我的心里除了你没别人。
  在自己的婚宴上,对自己老婆以外的人说爱,多么讽刺。
  她抽手,忽然笑,说:你不知道你这样多无耻。完全颠覆了我对你的印象,你要说爱上别人我还能忍受。
  他说:情形就是这样,我不欺骗你,也不欺骗她。
  然后他又罗嗦地关照她照顾自己才走。
  她看完了他们的仪式。一直盯着他的脸,看他浅笑。水晶灯的光泽很像初遇时趴在他身上熠熠闪光的夕晖。只不过是更加的璀璨而虚幻。
  如果没有遇见。多好。她不会这么痛。因为爱了。这份水晶一样易碎的感情,一直是她心目中的天长地久。
  跟冯至鸣做爱的时候,她无法确切知道是什么感觉。是报复吗?是发泄吗?是要彻底地揉烂一切告别一切吗?
  她选择了极端的方式。
  她珍爱她的贞操。跟陈剑8年,很多意乱情迷的时候,她都守住了最后的防线。她要婚姻的,她只想把自己交给她的丈夫。朋友都说她保守,她也觉得。两情相悦,在合适的时候合适的气氛下做合适的事,没什么不好。但是她一直古典地向往洞房花烛夜的纯粹。
  陈剑拿她没有办法,说,好了好了,我忙过一阵就娶你。
  结果他一直忙,而她研究生毕业因偶然的机缘去了北京,自后,两地分居,婚姻就一直是悬在口边一直要做却一直抽不得时间做的事。她有时想他真那么忙吗?
  现在,她忽然明白,婚姻远不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可以换很多东西。不是么?
  她主动的。喝了酒。有点醉,但这种微醺的感觉很适合做。
  两个身体似乎一点都不陌生,像老朋友一样拥抱、婆娑,滚动,切合。心灵逐渐被升腾的热情遮蔽,迷失。
  虽然是第一次,但她没想象中的疼。曾听闺蜜讲过第一次的经验,据说很疼,也无快感可言。可她居然如鱼得水,兴奋,甚至高潮。因为陌生,她甚至并没妨碍自己嘴里发出的那种现在想来也觉得非常羞耻的声音。
  只是结束后,她觉得好一阵的空茫。莫名其妙就交出了初夜,最珍贵的东西。
  床单上并没有血丝。她有点欣慰,她不想他知道她是第一次。就当她是个放浪的人好了。
  第二次依然很好。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放浪。也许是吧。据说女人身体里有个小兽,她想她是把它放出来了。
  但是,也该回家了。再也不会。


  3

  外面落雨。冯至鸣发现自己又开始想念那个女子。
  雨势强劲,他的想念也如这雨一样越来越猛,最后随着雨停恍若所失起来。
  当然,想念她,不如说想念跟她做爱。头次遇见这样和谐的性爱,令他有一瞬觉得白活了。
  他懒懒地靠着椅背。前面是各种等他处理的文件。他没兴趣,一点兴趣都没。
  过一会,他打电话给助理,说:上次找我的那个《人物周刊》的记者叫什么?电话有吗?
  助理效率很高,很快回复他姓名和电话。
  文语声。这个名字还不赖。都是跟符号有关的玩意。他想。
  一周已过,她并未跟他联络。他原还信心满满的觉得她一定会再找他,就像别的纠缠他的女人一样。可现在想来,她更可能只将他当别人了。他很不爽。
  犹豫片刻,他打电话过去。
  你好。听筒里传出一个声音,他不能分辨是不是属于她。
  便说:你,是那个语声吗?
  哪个?对方笑,说,这里只有一个语声。听到那笑声,他才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是她。也不知为何,自己嘴角慢慢展出一抹笑。
  我是冯至鸣,我等着你来采访。他说。
  对方倒抽一口凉气,似乎避他惟恐不及。
  他说,我令你恐惧了?同时放松自己的身体,是想好好跟她对话。
  她说:谢谢,不采访了,我正考虑辞职,可能,要离开这个城市。
  辞职?离开?他忽然觉得有点失落。说:为什么?
  她又笑,说:我的私事。没人烦你不正合你意。
  他想了想,说:你现在还没辞吧,就善始善终,把最后的活干完。
  她仍是笑着说,好像你是我的上司,还善始善终。我听出来了,你想纠缠我吧?
  纠缠,他想这两个字,似乎应该由他来忌惮。说,确实想见见你,来吧,看看你采访水平怎样?能套出我多少话。
  哼,她说,以为我有兴趣,不就混口饭吃吗?好了,我来,什么时候?
  三日后的午后,他终于见到了她。助理通报文语声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心跳了下,说不上是紧张还是迫不及待。
  叫她进来。他定下神,说。
  不久后,她敲门进。依旧素面朝天,背了双肩包,像个学生。
  看了半天,他还是觉得她不美,却奇怪地吊了他的胃口。
  她嘴里嚼着口香糖,说:不会让我一直站着吧。
  他说请坐。
  她四处找什么东西。
  他说找什么。
  她说有没有垃圾筒?眦牙,我想吐一下口香糖。他指了个方位,她看到了,顺手扯了他桌上的面巾纸,包了扔过去。
  而后坐下,脸上有夸张的甜腻腻的笑。
  他说:有点紧张?
  她说是啊,紧张时才嚼口香糖。
  他说为什么?
  她粲然笑,说:怕你纠缠。
  他说:我,很蹩脚吗?他一贯的自负,可这平凡女人实在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她托着腮,审他,说:外表可打个90分,可是不过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顶讨厌你们这类仗着老子有点钱自命不凡的纨绔子弟。
  他略扬起头,说:可以告你诽谤。
  她说是么?自尊受伤了?你能好到哪里去,对人没起码的礼貌。
  他说不理会你们这帮人么?你们这些记者无中生有消遣玩弄他人生活就有礼貌吗。
  她又笑,说:我们不吵了吧,反正谁也看不上谁。完成工作,我回去交差。拿起笔记本,纸,又说:介不介意用录音笔。
  他说随便。
  她却也没用。按部就班问他公司发展模式、未来蓝图以及宏观的经济方面的问题。
  他也简要的回答。
  一小时后,她合上本,说:行了。
  他说:这也能交差?
  她说:别小看我,我从不写八卦。
  而后站起来,说:我要走了。谢谢你。
  他忽然又讨厌地敏感到自己的留恋。定定看她走。
  她背上包,双手插兜,走到门口,忽停下。他为她短暂的停留雀跃了下。她说:我想喝口水,可以吗?
  居然忘给她倒水,忽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可原谅,虽然之前,他的确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
  他站起身,去接水。
  她接过,又对他笑,夸张的笑,甜媚的很。咕咚咕咚喝干。将纸杯扔了,说:谢谢。
  他想了想,说:晚上有空吗?这样的邀约很俗滥,但他想不到别的。
  她说,干吗,要请我吃饭啊。又是花花公子的伎俩。
  他说,不愿意算了。
  她说当然不愿意。插了兜很轻快地走。
  他坐一会,出去,站在过道向下俯视,看到那女子活蹦乱跳地出去了。我就在她心里一点痕迹都没有?他想,可她在我心里倒是很耀眼的一抹。心内略渗出了失落。
  晚上,母亲来电让他回去。到家,发现姑姑和方圆夫妇来拜访了。因为语声的缘故,他细细留意了陈剑。
  为人谦和,说话得体,当然他也看出了他的圆滑,一干人照顾得很好,从没冷场,虽然姑姑和父亲是多年来的冷疙瘩,这回居然也都有了笑,全赖他转寰,却从没突出自己。
  餐毕,陈剑和父亲下围棋。
  至鸣到方圆身边,说:哎,这么好的夫婿怎么挑的?
  你也觉得好?方圆满面红光,说,你最挑剔了,居然说好。不过是真好。见到他第一面,我就不想放弃。
  至鸣说:他喜欢你什么呀。要我——皱着眉上下扫方圆,说,要身材没身材,要相貌没相貌……唯一有的,不就钱吗?
  方圆打他一拳,说,你这人太过分了。要找个人好好修理你不可。
  也就这一瞬间,至鸣发现她嘴角甜蜜的笑影没有了,似乎笼上了一层浓雾。她有点沮丧,默默地往母亲那边去了。
  他想,他们的确是有隐情的吧。
  书房里笑声朗朗,陈剑温和礼让的声音和父亲啧啧赞叹声传出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点嫉妒他。
  又想那个女子。
  一个人呆园里抽烟。很烦,为这个如在骨鲠的女人。他想他大约是寂寞了,便打电话给史若吟。
  他在美国认识的,一次社交场合,当然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实力雄厚的史家产业的继承人。她长得还不错吧,当然更重要的是懂得修饰自己,懂得怎样展露女性风情,所以她当晚成为了男士追逐的焦点。他跟她交谈了几句,印象还过得去,交换名片。几天后,她主动打电话约他,他无聊,便赴约。
  也就随便聊了聊,无所谓好坏,此后又约了几次,一日喝了点酒,她说:你好像不喜欢我?他说:是么?她说,你看上去心不在焉,这比冷漠更伤人心。他又说是么?她说:我身边很多女性朋友都思慕你。我跟她们打赌了,准备诱惑你。他用烟敲敲桌子,说,这挺好玩。赌注是什么?她说我输了,就不打算结婚。他说,牺牲够大的。她直视他,说:所以,我把全部未来都搭在你身上了。他说:我有点受宠若惊。不过,说起来,与我无关。
  她轻轻喟叹,说:你真的不好对付。
  当晚,他送她回去。她邀他进屋小坐。很自然的,她勾引他。他说,跟你发生点什么是不是算你赢了。她说你想施舍么?他说是啊。一边说一边做。无所谓好不好。她却很满足。说:我爱你,至鸣。他吓一跳。
  后来,知道她的身份后,他想全身而退。他知道他父亲决不会放掉这个机会。但是她告诉了她家人,她家人又与他家人联系,所以,虽然他们两人没什么,双方家长却早就喜气洋洋的准备联姻了。
  冯家和史氏强强联合,在这经济不太平的关头,没什么比这更能保护各自利益的。
  那么,史若吟算是他正式的女友了。虽然他实际上一点感觉都没有。
  至鸣。对方很惊喜,说,你居然会主动给我电话。
  至鸣道:最近怎样?
  若吟道:就那样,不想念书了。你走后,什么意思都没有。过些时,我就回来。现在天天想着你。你有没有想我?
  这不打电话吗。
  你真想我吗。她甜丝丝地回味。
  那就这样了。他要挂。
  她说再多说一会。
  他瞥到方圆也到了园子,独自一人枯走。便说,有事,下次聊。
  放下手机,方圆走到他面前,说:跟史家大小姐电话?
  他点点头。
  她说,你也势利啊,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
  哪样?
  方圆眼中有些苦恼,看着深色的天,说:情感都是第二位的,对吗?
  陈剑并不爱你?只爱你的钱,对吗?
  方圆说,你为什么这么残忍?
  至鸣冷冷说:猜对了是吧。那你为什么嫁给他。
  我爱他呀。碰到他,我跟发了疯一样,什么都不要,只要他。
  详细说说。
  方圆说,给我一支烟。至鸣递给她,帮她点燃。她靠树而立,吐一个烟圈,脸色有些迷惘。
  很偶然遇见的,我醉了酒,出来迷糊了,乱走,又吐。正好碰到他,送我回去。打动我的,是我在车里睡着时,他在我身上搭了一件他的衣服。衣服味道很好闻。我醒来偷看他开车的侧脸,就明白什么叫一见钟情。后来,又在一次酒会上遇见了,我跟他搭讪。他彬彬有礼地回复,间或说几句笑话,满场男人,就他一个还象样。我要了他的电话,准备倒追。天天打电话给他。约他。他用忙推辞,但或者也真忙。后来我说,忙什么呀,到我这里来吧,我把我的公司交你打理。说实话,晨光百货实在是把我折腾得筋疲力尽。我一点不喜欢做生意。就想找个人帮我,我觉得他才识能力俱不俗。就用这个做钓饵,跟他见了次面。他告诉我他有女朋友,很相爱。如果我有别的意思,那是没办法的。我就很恼怒,你明白吗?第一次认真想得到什么东西,却被人预订了,那感觉很不好。我是想拿到手的,无论用什么方式。后来就跟他协议呗,他娶我,我将百货公司和部分股权转给他,他认识上流人士,自己创业,而后将我的东西还给我,再就离婚。
  就这样被人利用,你也接受?至鸣皱眉。
  方圆说:我就想跟他结婚后,也许他会爱上我。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
  至鸣鄙夷说,与你一夜夫妻的多了,也不见得爱上你。
  方圆眼中有泪,说,人家这么烦恼你还这么刻薄。帮我想想办法,如何留住男人的心。
  至鸣说:男人动心就动心了,其余没别的办法。你自己好自为之,建议不要离婚,私人协议没有法律作用。
  陈剑忽然在屋檐下叫方圆,方圆忙抹泪迎过去。
  陈剑说:怎么了?轻抚方圆的泪痕。方圆连忙摇头,说,没事,跟至鸣聊天,提到了父亲,触景伤情了。方圆的父亲早逝。
  别难过了。跟你说过别尽想不快乐的事,人生苦短。陈剑拥她。方圆眼里又是点点幸福。至鸣觉得陈剑虚伪透顶。
  陈剑拉了方圆走到至鸣面前,说:我们要告辞了。谢谢晚餐。
  不谢。至鸣说。
  陈剑又谦谦一笑。父亲等出来送客。陈剑致谢,又关照父亲注意身体,称赞母亲的厨艺。很有礼貌。很有修养,也很讨人喜欢。
  看着他们转出花园的背影,至鸣想,他,懂得爱吗?


  4

  语声一直在考虑是否辞职。
  这份工作,她无疑非常喜欢,人际关系和谐,又能充分发挥她的专长,几年来也积下不薄的感情,但是她实在不想与他再见面了。
  他大婚过后没多久,就来找她。
  她下班回家,一眼就看到他,倚靠着车身,划拉着火柴,点烟。划了很多次,才着。叼了烟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她,便取下,对她笑。
  她不笑,径直经过他。
  他手一拉,便很霸道地拖住了她。
  她说:找我做什么?声音很平静。只是自己大约知道内心不平静。
  他说:想跟你解释。
  她笑,说:解释什么,有原因就值得原谅吗,何况你不需要我原谅。你有独立意志。
  他说:我跟你进屋说行吗?
  她说不行。
  他架住她的肩,说:别,因为我生气,我知道伤害你。但是,有时候人很无奈。你知道我想做事,可我怎么做,一步步积累吗?要积累到什么时候。何况等我积累成功的时候,我就一定做得成吗?社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很多是你无法想象的黑暗,我需要一个平台,也需要认识更多人。是,利用婚姻,利用女人是很无耻。但,别人暗枪伤人,受贿行贿,投机取巧,落井下石,同样很无耻,无耻的事都在潜规则下光明正大的做。没有别的办法,有光明的途径吗?抱歉我看不到。
  你非要做吗?你工作不很好?
  我非要做。陈剑很坚硬地回答了她。
  我的工作再好,也是为别人打工,或者说为别人实现财富。不错,我做得很好,很卖力,销售业绩很高。但是,我所创造的财富,人家是怎么花的?包养情妇,还是一夜豪赌?这不是我想看到的。你知道,我心里有激情,我要通过自己来改造一些东西。哪怕微弱,但要有价值。我不觉得我比谁差,我可以做很多事,我差得就是没有机会和平台。
  有些东西你改变不了。社会的沉疴,从来不是个人能改变的。你的目标再远大,注定只是一场空。
  不做又怎能知道?生命有限。我必须投入我的生命。陈剑被路灯映亮的脸隐然还有一点圣洁的光泽。
  语声实在不知他是无耻还是高贵。沉默中,他已经将她揽入怀中,呢喃地说:虽然非做不可,可我一直很煎熬,真的对不起你,你等我,好不好。我跟方圆协议好的,我通过她认识人,积累资本,做我的事,而后还清所有,就离婚。她同意的。我一开始就告诉她我并不爱她。我有爱的人。她都知道。我们是彻头彻尾的交易。
  可是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她不是爱你能这么做么?语声抬头看他,愤然道。
  有好处,我会帮她家争取更多冯氏的股权。这是她母亲多年来的心病,天下是她和老爷子一手打出,好处却全给弟弟,她不平。
  语声不知道能再说什么,不错,他圣徒般的理想主义曾经很能感染她的心。她喜欢一个人拥有高洁的理想,哪怕高于尘土,不切实际。但是,现在他真的朝那目标去做了,却觉得有种难以说得出口的龌龊。是手段太赤裸了,可是,的确,现在做什么事不需要手段。那么她到底哪里觉得不舒服?想不出来,很苦恼。他的拥抱却越来越热烈。
  体谅我好吗?我保证很快,不需要多长时间,两年或者三年。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发丝,轻柔地说。夜风拂去日间的暑热,空气中传来花木的香气,日子似乎还如以前一样美好。
  我爱你。他迷蒙地说,而后唇在她鬓边婆娑。她痒痒地,几乎要迷醉。突然一个激灵,推他。他还是拥着她。说:不让你走。
  她说:你已经结婚了,求你结婚期间忠于你的妻子。否则,我,会看不起你。现在我已经看不起你了。
  他面色变了。手一松,她就钻了出来。
  她说:你不用我原谅,只是我们不再有交集。
  说着,她跑。
  她知道自己不愿说这句话,也知道这句话很伤他,但是怎样呢,难道做他的情人吗?伤害另外一个人,她做不出。
  此后,陈剑经常来找她,一般是晚上十来点钟,敲她的门。她有时不开,他电话过来,她说,我睡了,你知道我十点半就睡觉。他好脾气说:那,好好睡,下次我早点来。然后就稍微早些来,但过阵又照样到十来点钟。也不一定见她,却让她知道他还念着她,天天。
  有时候她虚弱,就放他进来。
  话说不了几句,就吵,当然是她挑头,提及往事,就一边哭着一边打他骂他甚至抓他掐她。他也不避,任她发泄,而后抱了她,轻轻地吻她。她身体往往僵硬,但也没拒绝。
  一次,他吻她后,她挑衅地看着他,说,你也这样吻方圆吗?你们做爱了对吗?
  他没说话。脸别向另侧。
  她说,你做的时候,会想起我吗?你跟她觉得快乐吗?
  他说,语声,听我说。
  我不要听你说,口头上谁不会说,你个骗子。她又激怒。
  又吵。语声觉得自己快神经质了。但是不知怎的,就不愿去想他们在一起亲热,就非常难以忍受。
  他抱住她,说:那我不再——
  她又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人家是合法的夫妻,自己凭什么。又索然,说:我最近差不多疯了。
  抱头沉默了会,说:陈剑,我想我必须离开你,否则会彻底疯掉的。我们,彻底断了吧,你不要再来找我。
  不行。没有你我会疯掉的。他激烈反对。
  你这么做很自私。让我去爱别人吧。
  不行。绝对不行。我心里真的只有你。他又抱了她,激烈地吻,像到世界末日。
  她推他,说:我算什么呀。我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要跟一个有妇之夫纠缠不清。
  他说:我知道你很难过。我会尽快。两年很快就过。你就当从前一样过。
  怎么当啊。我当不了。我想到你跟别的女人在一起就受不了。两年,就是730天。你天天跟她在一起,搂搂抱抱,我受不了。放开我吧,不爱你,我才会好受。
  他忧愁地看她,却说不出话。
  他走后,她想从前。那又是怎样明媚的日子。
  寒假,他们一起打工。他骑车带她。她总是将手伸进他的衣服,焐着,说,你的身体是一个暖炉。他说是,专门向你免费开放。有时候她的手在里面不安分地游移,他就叫,性骚扰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从来都是把荤菜拨给他,美其名曰减肥。
  晚上,一起自习。他很用功。她则懒。经常拿本小说,看几行,再呆呆看他几眼,她喜欢用功的男孩子。他拿奖学金,她比他都高兴。他说你得意什么。她说我眼光好呗。
  有次春节,他为了省路费,没回家过年。她要回,他买了零食送她到车站。千叮咛万嘱咐。她听得烦,却也暖融融的。火车开动后,看他跟着火车跑,她就觉得非常难过。跟生离死别似的。眼泪漫了出来。
  回家后,迫不及待给他寝室打电话。他不在,她就生闷气,等他终于接了,她骂他,人家一心巴火等你你干什么去了一点都不想着人家。他说对不起对不起,几句后,就气消。
  他说:学校空荡荡的,只有我一个。今天是除夕,我走了很远的路,才看到一家没打烊的超市,买了三袋方便面。
  她听了难过,挂电话后哭。熬过初三,她迫不及待回校,给他带了好多好吃的。
  那天,她都永远记得。早上7点多,他还在睡觉,她砰砰敲门。好久,他才裹着棉被出来开。看到她愣一下,她已经放下行李,张开双臂,扑入棉被。
  两人紧紧拥抱。又吻。他还着凉了,感冒。但那感冒也很甜蜜,她守在旁边伺候。
  后来,他就毕业了。收入还不错。他租了一个房子。她给他收拾的。全是她的风格。有很多毛绒玩具和花草。她说那是他们的爱之巢。每周末,她就去他那里。做饭等他。他总是早早回。她做的饭不咋地,他却总是说好吃。她就巴巴地把菜夹了又夹,直到后来,他才说真话,说,饶了我吧,每次都是想着不伤害你幼小的心灵才勉强吞掉的。她也不恼,因为在他的鼓励下,她的烹饪技艺已经越来越高超。
  饭后,她看碟,他对了电脑加班。他总有很多事。她都不理解怎么别人都很闲他却忙得像陀螺。经常双休日也没得闲,他们还在逛街,一个电话来,他就必须赶回公司。
  长久,她也就知趣,不拉他出去。总是在爱之巢,看书看碟,做饭洗衣,等他回来。她从来不知道班上公认难缠的文语声也可以这样贤淑的。
  晚上,有时候共眠,他有想法。她不让。他也体谅,因她还是学生。却也经常吻得意乱情迷。噌噌冒火花而不能熄灭。那种感觉实在难熬。
  她看他沮丧,就笑。他说你还笑,再笑,我不管你。她说,那个有什么好的。他说当然好,我们可以成为一体嘛。有什么比两个爱的人交融好呢。她脸红,说那想起来很恶心。
  忽然,她就想到冯至鸣。
  没有跟爱的人交融,却给了一个陌生的人。
  没有心的融合,可身体照样融合得好。她有很长一段时间认为,性是独立于爱的。因着此,她也从未想起那个人。她的观念中,跟谁做大概都会有这样的结果。
  有时候,为自己当日的冲动很后悔。但是,怎样呢,给陈剑吗?想到他和方圆在一起,她的气又出来。爱是占有,身心的。于是,她就恨恨地说,陈剑你活该,这是对你的惩罚。生完气,却又索然。就是这样,她发现自己一会冷一会热的。连自己都无法把握自己。
  因为恐惧,怕自己的爱使自己活得越来越卑琐。所以想离开。
  将冯至鸣的文章写出来,交到主编那里。主编收下,说:行啊,这么棘手的事也被你搞定了。我们的语声还很厉害啊。
  主编是位30多岁的女性,干活麻利,风风火火,当然脾气也很暴,但对语声却一直很赏识。
  语声心想,那是用身体攻下来的。却笑嘻嘻说:那就加奖金吧。
  没问题,双倍。主编也爽快。
  语声踌躇了会,说:我,有个事跟您商量。我想做完这个月就辞职。
  主编吃了一惊,不做得好好的吗?难道有更好的去处?
  没。语声说,私人问题。想离开北京。
  主编抬头开解:有些事情吗,发生的时候觉得天要塌下来,实际上过后想想也没什么,一时冲动付出太严重的代价,就不值得了。如果有更好的去处,我可能还能考虑。
  语声没说话。
  主编说:再想想啊。
  中午吃饭的时候,好友秦心端了餐盘凑上来,说:哎,听说你把冯大公子拿下了,用什么手段啊。
  美色。语声不动声色说。
  哦,秦心喷饭,上下打量,就你?人家身边漂亮女人要多少有多少。怎样,是不是如传说中的帅?
  还过得去。语声无精打采。
  什么叫还过得去。比你男朋友怎样。秦心尚不知她的情变。第一次看到陈剑的相片,秦心是彻底的呆。说:你也不咋地,怎么能搞到这么帅的男人。她那时很得意地,嚷着,帅吧,天下第一帅,属于我文语声。秦心往往撇嘴,没见你这样厚颜的女人。陈剑到京后,请语声一干朋友吃饭。那帮朋友又彻底服。因为陈剑不仅帅还温柔体贴,不仅温柔体贴还满腹锦绣,被他们誉为世纪末最后一个好男人。语声便又时不时吹嘘,世纪末最后一个好男人属于我文语声。但是现今,真正是欲哭无泪。同事们却还无一人知道。
  说不上来。语声闷闷回。
  哎,你怎么了,最近看你精神不振作,陈剑不到北京了么?你们吵架啦?你脾气有时太倔,偶尔也要让让他吗?你看他对你多好,上次我特意穿件低胸装,人一眼都未瞅。
  秦心。语声看着她,想一吐为快,却也不知如何倾诉。低头扒了点饭,说:我吃饱了。站起来走人。
  哎,这点也叫饱,你减肥哪,都这样瘦了,还让我们吃不吃。秦心叫。
  没有不透风的墙。没多久,大家都知道了语声的男朋友将她甩了娶了豪门女子。
  大家因担心她,在她面前都装糊涂,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躲闪的眼神却透露一切。也因此,语声总觉得如芒在背。有天大家聚餐喝酒,有同事提到冯氏企业,一桌人噤声,看向语声。语声一拍桌,道:说啊,为什么不说,被甩了就甩了呗,还让不让人活。
  主任,不是那意思。我们都只是担心你。
  是啊,陈剑那小子以前真错看了,这样的人分了才好。
  主任,你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天下男人多着呢。我就是主任崇拜者之一。主任考虑我吧……
  大家嘻嘻哈哈开解。语声也早就释怀了。
  主编也知道了。给她一个去广州采访的任务,实则是变相给她假。


  5

  刊有冯至鸣访谈的杂志出来了。此刻正在他手上。
  题目叫:游走于浪漫与现实的边缘。
  他饶有兴趣地看。不得不承认,文语声文笔优雅而犀利,感觉敏锐而偏激。非常个性化。一如她本人。
  他翻完,顺手电话过去,是要讽她几句,有些地方臆想成分多了,他怎就“在长辈的壳里不安分地谋求出轨,像个被宠坏的孩子”?他的内心她知道多少?
  等了好长一阵,才有人接。
  语声么?听那声音似不像,他不敢肯定。
  哦,主任出差了。
  出差?
  是啊,你哪位,有要紧事么?
  他想了想,说,有要紧事,想联络她,她有其他联系方式吗?
  麻烦你告诉我你哪位?电话里人还挺谨慎。冯至鸣想不就一破编辑室主任么?守着个手机秘而不宣似乎比撒切儿夫人还重视自己的安全。说:我是冯至鸣。
  对方忽然愣了。
  他说:怎么了?
  哦,你真是,真是,对方不可置信的样子,而后欣喜道,啊,我说声音怎么这么好听。好,我告诉你主任的手机。给他念了一串数字。他存进手机。看对方还不想挂的样子,想不如多探听一点信息,问:她什么时候走的?呆几天?
  对方似乎巴不得与他多说话,一股脑就把语声的行踪供出来。
  昨天啊,哦,那边有个经济论坛,她参加。其实没啥事,就是一条小信息,我们主编是让她出去散心。她。忽然咽住,又说,那论坛真没啥,不过可以免费住五星饭店啊,好像是在沙面,白天鹅宾馆,要一周吧,不过今早她打电话给我说打算在广州挺三天,然后去昆明,语声可能玩……
  谢谢。至鸣挂下电话。而后让助理订票。广州恰巧有些事,前阵子他推给妹夫去处理了,现在,就亲自上阵吧。
  当然是为了她。
  她时不时搅乱他的心,想起来,就是那种如梗在喉难以下咽的感觉,浑身都不爽,烦躁得要爆发,却没有出口,就像窝在一个密闭的铁罐子里。一个大男人对一时的肉体贪欢那么想念,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他点烟抽。迫切希望她能败坏他的胃口。
  第二天到广州,公司有车接他到白天鹅。他能干的助理早就把他的房间安排到语声的隔壁。
  普通标间。他大概也是第一次住。收拾了一下,看窗外正是黄昏。光线红红火火的扫进来。远远的,可看一衣带水,是珠江,游轮已在江面航行,闪着现今还看不出色泽的灯。
  是晚餐时间。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可以共享一顿晚餐,当然他的算盘还不止于此,却没有十足把握。他的对手是语声,不是平凡的俗脂庸粉可比。
  打她房间电话。
  她居然在第一时间就接了。
  开一下门。他说。
  你是谁。她说。
  很失望。他说。他的确失望,她居然都不记得他的声音,可见他在她心里沧海一粟也不是。
  对不起,我听力比较迟钝,是——何经理吗?
  何经理?她居然还挺能勾三搭四的。嘲讽说:何经理或者李经理,开门就知道了。
  哎,她笑,装什么神秘。稍等了,我换下衣服。
  至鸣关了自己的门过去,不久她开门了。甫开的时候,脸一阵错愕。
  他自顾进去,带上门,说:很惊讶?
  她好久才缓和,做个手势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想知道还不简单?
  她垂下头,说:你想怎样?
  他靠近她,靠得很近,几乎要贴身,她往后缩,他一把抱住她。她挣扎,说:你想干什么,我会叫人。
  他说,这房间隔音效果还好。你叫吧。
  她说你无赖。
  他抱了她,很享受怀里的小身体,闲闲说,在你眼里,花花公子就这么无赖吧,我不想让你失望。
  她虚弱地说:你要干什么?
  他才放开她,说:一起吃个饭,有些话想跟你说。
  她斜眼看他,簇着眉。像在思虑什么。良久,说好吧。很无奈的,就像被劫持。
  就在饭店用的餐。
  她点菜,看他一眼。他说尽管报复我。
  她眼光回到菜单,点了几样素淡的小菜。合上,交走。
  他说为我省钱。
  她说不喜欢浪费。那些鱼翅鲍鱼从没觉得有什么好吃。又抬起头,说,你们不一样吧,为了面子,也要点一堆,宁肯扔掉。
  他说你有偏见。
  她也似无与他对话的兴趣,直接说:什么事说吧。
  他说:想与你交往。
  她嘲笑说,交往是什么?光明正大地供你玩乐,而后在可预见的将来拿一笔钱滚蛋?
  他说,如果是这样,很受侮辱吗。可是,你也不要把自己看得多清高。听方圆说,她老公陈剑天天去见你,你跟别人的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想过别人的痛苦吗?打着爱的旗帜,就可以为所欲为的伤害吗?如果是那样,不如像我那么无耻。我想要你,就直接说。
  语声难以忍受。浑身不自禁地打冷战。她咬了咬唇,没有回击的力量。的确是了,自己是卑鄙的无耻。
  他看着她,递给她水。她不看他,喝一口,又神经质地放下。
  他忽然很难过,她这个样子,总是对那份感情那个人念念不忘。他也无法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只是他不希望看到她在他面前为别的男人黯然神伤。
  过一阵,她抬起头,眼神很无助,说:我不想吃了,我想回去可以吗?
  他说不可以。
  她猝然站起来。他拉住她,笑着说:你走不了。
  她愤然说,你干什么,我做什么事要你管吗?
  他说:你以为我愿意?你以为我想找你?我压根就不想遇见你,你不知道我最近多烦,你为什么惹我,为什么要深入别人的生活,你抽身而走,可以当一切都没发生,可是一切都发生了,在别人那里。
  她愣一愣,说,你想怎么样?你没吃亏?
  吃亏?你怎么知道我没吃亏。如果不知道那种身体的感觉还好,知道了要生生忘怀,你以为容易吗?不错,我一点都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我们心灵互相陌生。可是,我们的身体就像两个好朋友,他们渴望亲近。我的身体一直跟我说,想念你,不,想念你的身体,他让我去找他的伙伴,我才来的。你的身体从来没想过我吗?
  从来没。她斩钉截铁说,说完,嘴唇却颤了。
  他笑,说:我的要求一点不过分。没想要你的心。就想让他们彼此亲近。
  服务员上菜了。她抽了他的手重坐下。
  发呆。
  他说吃点东西。
  她就吃一点,又呆。
  他给她餐盘夹一点。自己从来不是个能体谅别人的人,但现在,居然为她心疼,觉得她很瘦,不想看她郁郁寡欢。
  沉默地吃了很久,她抬起头,说:你的建议我是不答应的。你在西方住久了,可这里是中国,我向来是主张灵肉合一的。如果我曾经冒昧地打扰你,给你留下一些后遗症,我道歉。非常对不起,我那时太乱了。
  你很爱他?他说。
  她迟钝了一阵,还是点头了。
  他又觉得非常难过。
  良久,摆着手,笑着说:那么,很遗憾。他们处得那么好。
  她忽然笑:挺煞有介事的,你有时还挺可爱。
  他挑眉,说,难道你跟别人都很好?
  她有些尴尬。
  他说,至少我没有过。
  餐毕就告别了。他去公司。高层连夜开会。商量如何竞标。
  会开得晚,本想就近住。踌躇一阵,还是回了。
  一早就神经质地醒来,想了想,是担心语声退房。她不是要去昆明吗?自己还贪心想见她一面。他电话过去。也不管她是睡还是醒。
  好久,她接过,没有声音。却清楚听到她有些混乱的呼吸。
  你怎么啦,还在睡吗?
  她说哦,是的。鼻子塞住似的嗡嗡的。
  他说好像感冒了。
  她说没事。
  他说你把门打开,我过来。
  她说真没事。
  他说那我叫服务员。
  她开了门,穿了睡衣,头发蓬蓬乱,瞥他一眼,歪了嘴,很烦的样子。而后转身往回走,倒在床上。
  他看她脸颊潮红,一摸额头,有些汗湿的烫。说发烧了。连忙打电话到服务台,吩咐买药及拿来温度计。
  他洒过水银,要将温度计塞她腋下,她说我自己来。他说你我全看过,不需要害羞。她脸烫了下,他已经解了她睡衣的两粒纽扣,将温度计塞过去。倒也没其他唐突的举动。而后扣好。
  是发烧,38度。
  他倒了水,稍凉一会,给她喂药。
  坐床沿,手托她后背,将水杯给她,很专业。她心里暖一暖,说谢你。他说今天不走了吧。她惊疑,你怎知我要走?他说人用心起来什么事不知道?她就不说话。他将她的发丝拂到后头,说,好好躺着。歇一天,身体就好了。没想到自己也会温柔,他有点纳闷。
  她侧过身,背对他。
  过一会,他忽然看到她肩头耸动。便去扳她身体,她犟着不让,还是他力气大,把她的身体转过来了,她泪眼模糊,原来在哭。
  他说,我怎么理解,不会是被我感动的吧?便去抚她的泪,她甩他的手,他说力气还很大,哪像生病的。干脆凑过去吻她的泪。
  她说不要啊。你不要流氓。
  结果可想而知,刺激他的后果只会更难堪,他滑下去吻她的唇。很轻柔地辗转,她忽然安静下来。
  停下来,他拍拍她脸颊,说:失策,没刷牙吧。
  她脸胀得通红,咬牙切齿说:活该。我希望嘴里的病菌把你传染。
  他笑着说:求之不得。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病,还能比赛谁好得快。
  语声看他狡诈的笑,忽有点迷失。他身上有草木清冽的气味,笑容懒懒散散,有一种幽暗的魅惑,像漩涡似的,让人想接近再接近,一睹真面目,结果先就在漩涡中淹死。
  看我?他挑挑眉,在你眼里90分的花花公子,我想知道那10分丢失在哪里?
  她抿嘴笑,说,你一直很自负吗?
  他说我还有很多优点没展示出来,恐怕100分打不住。
  她说,这样狂妄,先就扣10分。
  他说,我不虚伪而已。
  又说,逗你了,你给我90分,我满意了。昨天怎么回事?
  她说:在珠江边喝了两瓶啤酒,后来趴了睡受凉了。
  他说不叫我。
  她说不敢,又说,你说得对。我想我不该骚扰别人。别人也会跟我一样痛苦的。只是,想忘记总不是那么容易。以前,我生病的时候,他都会很着急,哪怕是很小的病,无伤大雅,他都坐立不安,非要见我,拉我去医院,我都烦,后来即使生病都不愿告诉他。很多事情,想起来,真难以忘记啊。好到这种程度,要硬生生抹掉,甚至都不能去怪他,真的很痛苦啊。
  他说,爱我吧。
  她微弱地笑,说,你以为说爱就爱,我还想呢,谁有本事让我忘掉过去。可是想来很困难了,女人的情感总是这样,要没有,要就全部。
  他终于无言,手机响。公司催他过去。今天是有重要事做的。他问会谈时间。还有1小时。他说叫小罗过来。
  看她,说:我有点事。我让我们公司的小罗来照顾你。那女孩子很乖巧。
  她忙说:不用,我睡觉就可以了,一点事都没。
  他说接受安排吧,既然我在。
  她很无奈。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6

  第二天,烧就退了。人除了有点乏力,没别的症状。语声打算去昆明。
  昨晚,冯至鸣十来点钟过来的,一身酒气。
  小罗告退了。
  大约酒喝得有些过头,冯至鸣没多少话,倒在另一张床上就睡。
  半夜,语声上卫生间的时候,过去给他盖了被子。睡眠中他的脸像个纯真的孩子。她看了很久,想的却是陈剑,只有睡眠的时候,他们才不伪装。所有的虚弱,所有的焦灼,所有的娇嫩,所有的渴望全写上去了。陈剑的睡眠向来浅,稍有动静就醒,就像混在职场的他本身是个很戒备的人,却让所有人信赖。真实的他是什么?语声跟他一起出席过一些应酬场合,她总会觉得他有点千人千面,一会谦谦君子,一会江湖义气,能说很调侃的话,也能阐发一些哲理。语声站在黑暗中,突然不可自持地想,她所认识的陈剑是不是最真实的。面具,带得久了也就与身体合二为一了吧。
  早上,冯至鸣被手机铃震醒,他是跑出去接的,为了不影响她。回来时,他站在她床边,想来是要跟她说什么话。但她假装熟睡,他也未说,只用自己的额跟她轻轻碰了下,是测量一下温度,他俯下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心跳了,他的气息在一点点侵蚀她。
  测量的结果大概还满意,他出去了。
  语声去楼下喝了点粥,磨到十点多,去商务中心订机票。
  下午有航班。她想订的时候,手机响。不知是谁,接过,发现是冯至鸣。
  他说,怎么,要走?
  她说,怎么我的行踪你都知道,是不是在我身边安了侦探。
  他说向左看。她歪过头,门口,他站着,持着手机冲她笑。
  先不要订票。我有事同你商量。他说。
  她点头。
  两人走近,那感觉很怪异。像久别重逢的镜头。他始终有笑,她却有些七上八下。差不多隔一米的时候,她停住了,说,什么事?
  他走近,很自然地拥过她,说,进房间说。怎么样?好些了?
  她说,别整的我是你女朋友似的。推出了他的怀抱。
  他说,我想借你做我一天女朋友。现在应该训练一下默契。
  到房间,他告诉她,有个应酬,一家很重要的投资人的家宴,来客都带女宾,我没有,暂时借你一用,请务必答应我。
  她说,为什么找我呀。你公司那么多女员工。小罗也不错。
  他说,不想让她们心神不定想入非非嘛。
  她说,说的好像所有女人都挡不住你魅力似的。
  他说,不是啊,你就能当我什么都不是,这正是我要的。
  她想了想,觉得这两天,他待她不薄,想答应他,说,有什么好处,我不能白做吧。
  按时间计费吧,一小时多少?100?
  100美金。
  他说,好,想多赚钱就从现在开始。
  她说,跟你开玩笑的。免费。我心肠好。什么时候,有什么注意事项?
  他说明晚。穿正式一点,小礼服那种。其余,我想,你会有分寸。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她说,我没带那种衣服。
  他说时间来得及,我给你钱,你想自己买或我叫人买都行。
  他要给她信用卡,她不收,说,我自己想办法。
  下午,她联系了在广州的同学小潮。小潮听到她声音,惊喜万分。以前她们是死党,上下铺,在没有陈剑的时候几乎形影不离。小潮让她去她家。
  小潮已嫁作人妇,孩子也有,工作辞了,做家庭主妇。好朋友多年未见,便一个劲向她大吐苦水,从孩子的闹心到老公的花心,俨然一怨妇。
  语声皱皱眉,说,婚姻这么可怕?你记不记得以前你很女权的。
  小潮说:哎呀,说穿了,那是婚前潇洒。女人总要依附于男人的。
  这种论调你还是咽进肚子里。语声说,我看你是不工作的原因,交际圈窄小,除了老公没别人。找份工作吧。
  哎,你呢,听说陈剑娶了别人。怎么看怎么不像啊,当年他多老实啊。我们那时候都打赌,别人谁都会分,就你们不会。世事难料啊。
  语声忽然说不出话。转移话题,聊了一通同学。
  电视里放着新闻。小潮忽一指,说,那不是陈剑吗?
  语声看过去,的确是陈剑,晨光百货大刀阔斧改革,目前商界比较轰动。电视中的陈剑淡定自若,从容沉静,运筹帷幄间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陈剑是越来越有味道了。男人都是越成熟越有魅力,事业宛如他们背后的光源。女人呢,拖儿带女,人老珠黄,等着老公厌倦。小潮叹一记。
  哪里这样。语声收拾起心情,说,别沮丧,女人怎么就比男人差了。
  还盯着屏幕,但画面早已切换,只心里有那个人经久不息的形象。
  而后,问小潮借衣服。就去翻衣柜。试穿。在衣服上,女人都有天生的狂热。小潮生孩子后,胖了不少,很多语声不能穿。只找了一件,婚前买的,V领低胸,好看是好看,但未免暴露。
  小潮却在旁边拍手,说:呀,别保守了,你胸型漂亮,就让男人喷火一把。
  语声说,不好吧。但是想想也懒得花钱,反正一晚,也就算了。
  小潮的老公来电话说不回。小潮撇撇嘴,说,肯定又去陪那狐狸精了。语声说能知道打个电话还有转寰余地。
  小潮叹气,说:以前想过离婚,但是孩子怎么办?而且,离了正好便宜了别人,自己要再找,只能找老上十岁的,他们呢,年轻十岁的照样找得到。
  语声说别想那么多,我们也玩乐去。两人出去吃东西,外逛街。
  语声买了双相配的鞋子,又跟小潮一人买了一副耳环,当即就戴上了。
  语声说,要嫌憋气,就花他钱。
  小潮说,可他的钱不是我的钱吗,有时也想奢侈一把,后来总就忍住了。
  语声说,你这样可会越来越窝囊的。
  是啊。是很卑琐。小潮说。语声手机响。
  是冯至鸣来电话,问她在哪,要来接。语声拒绝了。
  小潮说:谁啊?新男朋友?看你很甜蜜的。
  甜蜜?语声大跌眼镜,哪有啊?
  小潮说,旁观者清吗,你说话虽狠,却有一种自然的亲昵。
  语声又愣住。
  小潮得意道,即便现在不是,以后也会发展的。陈剑都结婚了,你别为人殉葬,好好把握,日子还长着呢。
  语声嘟哝说,开解别人会,自己想不通。
  就是吗,当局者迷。
  陪了小潮很晚才回。本是要抵足而眠的,无奈冯至鸣连连来了几个电话,小潮就让步了。说什么不能夺人所好之类的。其实哪跟哪。
  告辞回酒店。语声打开房门,发现冯至鸣就在她屋。就懒洋洋躺她床上,捧个笔记本不知上网还是打游戏,看到她,收掉,说:这么晚,哪个朋友,我都吃醋了。
  你吃什么醋,语声将一干东西放下,说,回去睡呗,呆我这里做什么。
  冯至鸣说:想你呗。你不我女朋友吗?
  明天晚上才是。别揩我油。
  聪明,你怎么知道我要揩油。冯至鸣站起来。语声避一下,说,我要睡了,你快走吧。
  冯至鸣瞥到那几袋东西,说,为明天准备的?穿给我看看。
  不。语声说,拿了自己的睡衣去洗澡。
  出来时,冯至鸣居然还未走。
  她也不理他,这个人难缠的很,他不放手,别人说不清。
  吹干头发,她说你请便。我睡了。自顾躺床上睡觉。
  他居然也到她床上,揽过她,她说:你干吗?信不信我打110。
  他说,如果不是强奸卖淫110也不管吧。我又不做什么这么惊慌干吗?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语声在他怀里,那怀抱也不让人恶心,甚至还有点亲切。她忽然想到他说的他们的身体是好朋友,脸噌地红。
  他说:那次,你是不是第一次?
  她直接否,不是。
  他说,我感觉一般不会出错。
  她说,第一次很让你骄傲吗?
  他说也不是。只是如果你是,我想对你负责。
  她笑,说,你不纠缠我就是对我负责。
  他说,跟我交往一阵,你会发现你离不开我。
  语声吐舌头,说,天,求你,不说撒泡尿照照,至少收敛一点。
  他说:在你面前,怎么挫败感那么深。陈剑很出色吗?我就不信了。
  语声立马无言,挣开他,闭眼睡了。冯至鸣生了点闷气也就回了。
  晚宴在7点。冯至鸣4点就来找语声了。
  修身合体的西服,配冯颀长挺拔的身材,懒洋洋猫一样的笑,显得风姿卓绝。
  语声看他走近,也是怔了下。虽说帅哥看得也不算少,陈剑就是,但是冯同学身上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幽暗的魅力,闲闲散散中英姿洒落。
  还没换衣服?等着看脱胎换骨的美人。他说。
  语声说,从没人说过我美,你会失望的。待会人家说你眼光差怎么办呢?
  他说,偶尔换个丑些的女伴别有滋味。
  轮到语声急了,我,我……
  至鸣无辜笑说,急啥,不是你妄自菲薄吗?
  语声推冯至鸣出去,要换衣。
  至鸣说,这么虚伪干嘛呀,你我都看过了嘛。
  语声踢他,说,走不走。他才走。
  换好衣服,整好头发,镜子前死照活照,还是不大安心。是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冯至鸣。这么想时,豪气又生了,有什么不配的。谁纠缠谁啊。于是看镜子里,自己眼睛鼻子还都挺那么回事的。便去开门。
  冯瞅了她看,眼睛肆无忌惮盯着她的胸部。
  她说:眼睛收敛点好不好。
  他说,你这么穿不就给人看的吗?
  又说,不行不行,不允许你穿成这样子见人。首先我受不了,其次,不希望你被别人看了。时间够不够,我给你买一件去。
  语声说:你看得别人就看不得?
  冯顺手揽过她,将她略倾侧,低头就吻她的胸,她叫,他放开她,说:我跟别人能一样吗?你三围多少?
  语声有点恼羞成怒,说:你再动手动脚,我就不去了。
  冯笑说:你罪魁祸首,还有,真那么难受吗?
  语声一张脸红了又红。的确不难受,还有点沉溺,就是这样,才分外可气。
  一小时不到,冯至鸣就拿来了新的礼服,很奢侈的大牌,露了点香肩锁骨,其余包裹得严实。自然还少不了首饰、鞋子。
  大牌就是大牌,冯的品位也不一般,换衣后的语声是有点脱胎换骨。
  是商业味道很浓的宴会,虽说是家宴,言语中全混杂着利益气息。大概好多人都有求于主人,阿谀奉承的词汇满天飞。譬如,女主人那件衣服色系明显不搭,却几乎所有人都称其好看。
  语声是挺看不惯的。好几次想反驳,为了冯至鸣也就忍住了。
  很拘谨的宴会完毕,就是喝茶自由攀谈。
  至鸣过去应酬,语声落单,也不觉得怎么样,看满园的木棉,便过去看,花还开着,碗大的花红艳艳地蹲在枝干上,像伤口,又像火炬,看久了有种说不清的震动。
  良久,有人过来,在她背后说:文小姐也喜欢木棉吗?
  语声回头,见是女主人,便说:我喜欢花树,不单木棉。喜欢满簇满簇的花绽满枝头,像樱花,像杏花,看得久了,觉得她们像云一样会流动。那些繁华却终要凋落的生命总是让人很震撼。
  女主人轻轻笑,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色泽淡雅的花,就像樱花桃花,年纪大后,就喜欢木棉这样很鲜艳的颜色,说不上为什么?
  语声说:大概体验不一样,我们这种年纪还有点多愁善感,夫人倒预见了绚烂过后的真淳。
  给你看一样东西,女主人突然说,拉语声进内室,拿出一卷画轴,是凡高的真迹,开满花的园子,点点星落的花缀在绚烂的秋季,让人心内猛生明媚。
  语声说,凡高很少有的从容心境。
  是的,女主人说,我总会想,无论谁内心总也曾有过一段最纯真的心境。
  又拿起很多画轴,与语声品评。同时因画及人生,竟是分外投缘。
  回去的时候,女主人竟执语声手,嘱她常来。


  7

  车开出一程后,冯至鸣蓄一抹笑,说:想要我怎么报答你?
  报答?语声掂量那两字的份量,同时歪过头,朝他审视。
  他说,人家送上门等着挨宰,你还小心翼翼?
  她笑,我从不贪小便宜,尤其是你的便宜。
  怎么?他说,我看着就像居心叵测。
  她点头,是啊。我担心自己一不留神就中你圈套。
  说得我对你虎视眈眈似的,文语声,你有什么资本让我如此?
  她笑说,问你呀。又说,开玩笑了。我只是,坦诚布公地说吧,我希望我们不要深入各自的生活。发生的就发生了,掸掸掉,各自继续各自的旅程。
  他顿一顿,说,希望如此。只怕。
  怕什么?
  他瞥她一眼,慢悠悠说,有些东西不是个人能主宰。
  她笑,说,也许是,只是我们的事绝对可以自己主宰。
  他看前面的路。不发一言。
  掸掸掉,继续各自的旅程。类似的话,他对很多女人说过,这次却被这个女人说在前头了。他有点不爽,先以为是自尊,心沉下后,发现是失落。
  那就掸掉。他提一股气,对自己说。
  送她回酒店,他倚她房门上,说:多少钱?
  她诧异地看他,他又懒洋洋说一遍。
  她才醒过神,说,免费。做好事,心情会比较快乐;而快乐呢是无价之宝。但愿我能给你带来好运。
  他说谢谢。转身走。而后退房。
  夜色起来了,闪烁的霓虹投影在车窗玻璃上。他什么也没想,只是开车的时候头仰了仰。
  三日后的下午,正跟分公司的经理商讨新产品发布策略。有电话进。
  他接过。
  却是文语声。
  那女子在电话里说:对不起打扰你了。
  他静听她说。
  她似乎踌躇,一阵后,方说:我想问问你在北海有没有分公司或办事处?
  没有。他说。
  那,算了。她的语气有些颓丧,要挂电话。
  他说等等。然后说,为何不直接说事由。想找人帮忙,不需要迂回曲折。
  她笑,我只是不想太麻烦你,如果顺便能帮我就让你帮了。
  他说,正好欠你人情,你有资格让我还。
  她说,恩,好吧,我的包被劫了,现在身无分文,请支援我一下。
  他说,住哪里?
  她说了酒店名。然后说:等我回北京后我把钱还你。
  他说,那你等着吧。
  她说,那个,你找个人来就行。
  他说,我没说我亲自来。
  她一时有点尴尬,呆呆哦了声。
  他放下手机,继续会议。
  三句两句就结束了,而后让手下帮忙订票。结果当天去北海的班机已经没有。要么等明天,要么从南宁转。他想了想,决定当天就到。她身无分文,要不去,她晚饭都没着落。想不到自己居然也会怜香惜玉,虽然她压根也不香玉。
  到她酒店已是晚上9点多。
  他没直接上,在外头抽了支烟。因为他不太能摸准自己的心情。居然有点紧张,又有点波澜。半支烟后,他掐灭,上去敲门。可她居然不在。
  他有点火气,明明知道他要来还四处跑,压根不把他放心上。
  又出去抽烟,一支烟抽完,抬头看到她就站在他不远处,惊喜交加的样子。
  他说过来。她小跑过去,抑制不住的欢喜,说:远远看着以为做梦呢,真是你,这么快?以为要明天呢?
  他看她那欢欣的样子,气早就委顿下去。说:晚饭吃了么?我很饿。
  好。她笑着说,我请你。那个,暂时借用你的钱,记我名下。
  她挥手打车。将他带到一条熙熙攘攘的小吃街。
  一溜的大排挡,中间夹杂着各种小食铺。轰闹的人声,电视声、汽车声与潮湿闷热的天气交织在一起,烦嚣而生动。
  是我请客,所以带你来这里。海鲜烧烤,很好吃。虽然你也许觉得简陋,但是坐在这里看看马路,看看人,你会觉得市井生活才是有生命力的。她说。同时拉他在一张白色塑胶椅上坐下。前面是一张漆皮摩挲的桌子。他身后的电视机在放一个选秀节目,主持人喋喋怂恿着观众投票投票再投票。前面隔了马路是商场,楼宇环了些彩灯,一半是坏的。马路上人和车却出人意外的多,摩的时不时从人潮中惊险地掠过。
  语声去点餐了。他平身第一次坐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带着好奇和茫然。
  不久她过来了,手里拿了两瓶冰啤和几只一次性杯。
  给他和自己倒了。
  他说:你不是不能喝吗?
  她说:高兴啊。
  他说:是某人管不上了吧。
  她说:提这个做什么。
  仿佛为赌气,一仰头就喝一大口。喝得急,呛了。他给她纸巾。她擦一擦,坐下来,静静对着面前喧嚣的红尘。
  过一会,说: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吧,其实,俗事俗物反是生活的本质。行人路边的吵架怄气、收音机里传出的评书快板、做生意讨价还价有时还能让我感动。觉得我有一次生命,是多么快乐的事。你呢?有没有闲心闲情,欣赏这世间的滚滚红尘?
  他没说话。在国外的时候,他有时会坐在露天咖啡座看报纸,阳光滚下来,墨色的字迹慢慢虚化,他便抬起头。拥抱着对吻的年轻情侣、推着行李车走过斑马线的黑人大妈,广场上觅食的灰色鸽子,雾一样倾泻的喷泉,以及雕塑和树木,因了国度的缘故,总会袭上一种陌生的眩晕。虽然这个国家,他呆了很多年,熟稔自得,但是这生活并不是他的。
  他也喜欢看戏看电影。时常在落幕后留在空荡荡的剧院。剧散后是另一场人生,属于他。那么喜欢电影,只是因他的人生乏善可陈,他不甘心到死的时候记忆一片空白,那么看看别人的哀乐当慰藉自己。
  这些,他不知道适不适合跟她讲。暂且沉默。
  菜一盘盘上,虾、蟹以及各种贝类,还有麻辣烫、臭豆腐,都是搁在那种有塑料袋的盘子上的,以方便下一拨的人继续享用盘子。
  她说:你吃惯山珍海味,偶尔尝点街边摊头的也会别有滋味。来,先吃这个。可是最贵的。
  她将烤虾递给他,然后巴巴看着他吃。
  他咬一口,单论口味除了有些烟火气并没觉什么特别,但因为有她热切的眼光,还是觉得不错。
  怎么样?给点评价?她说。
  他点点头。
  她笑,笑得自得,说:感谢我吧,要不是我,你一辈子不会吃这种东西。
  他说确实,谢你。
  她举杯跟他碰一下,说也谢你,雪中送炭。
  他喝一口,说:怎么弄丢的?
  她说:晚上一个人去海边,硬生生被抢了。没想北海治安这么差的,信用卡、现金和身份证都在里面,回去还只能坐火车了。
  没劫色?无色可劫?
  哎,就直说我不漂亮呗。我不介意。我不喜欢做美女。
  怎么来这里?
  每年我都要抽时间出去跑几个地,这次好不容易出来了,可时间剩不了太多,就来这里,有海啊,有银滩。
  ……
  聊天。喝酒。吃简陋的菜。居然也吃得满嘴喷香。冯至鸣想了很久,才明白是心境的缘故,这样单纯的心境在他来说早就湮灭了。
  不久,语声就露出薄醉之态,眼波流转,神色娇憨,因为头晕,不时趴桌上,想到什么,又手忙脚乱地比画。
  她跟他讲童年时的趣事。江南的乡下,总是藏着很多新鲜事。在她形神俱备的讲述中,他有一瞬想起鲁迅笔下的百草园和少年闰土中的某些情景。
  晚上在月光明明的照射下趴田里钓黄鳝,哇鸣阵阵,稻浪起伏;白天跟着男孩子打弹子,赢了笑,输了哭。春天,采桑子,吃得舌头发紫,逢人猛吐长舌学鬼吓人;夏天,去偷瓜,结果被捉,回家挨大人打……
  你呢?你做什么?她孜孜问他。
  他依然无语。他的童年、少年、甚至现在都流失了。他觉得他的人生是一出他缺席的戏。他知道他性子里有火热的一面,一直野兽一样蠢蠢欲动,但是,终于驯服,乖乖地躺在命定的笼子里,谁说出生在富贵人家是好事?钱能买到生命的恣肆与昂扬吗?他心有点沉。
  为什么不说话呢?是不是觉得我特无聊。我其实就挺无聊的。她说得不大利索,眼睛瞥着他,神态很憨。他再次觉得这女子虽不漂亮,自在自然自有夺人之魅力。
  我们去看海好不好。在海的面前你可不要隐藏哦,海是包容的。她张开双臂比画着海的胸怀,说。
  好。
  站起来,他要结帐。
  她说等一下。撑着桌面站起,拿起纸巾,突然伸手给他擦嘴角。边软软说你像猫一样,又懒又馋。又换了纸巾给他擦汗,说,你好像很爱出汗,你的汗很密,小珠子一样。他忽然没法动弹,心闪电一样悸了下。
  坐的士去海边。
  她迷迷蒙蒙,对着他看,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像在看别的。他也看她,心里似有若无弥漫着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情愫。不久,她忽然头一歪,倒在他肩上,说:陈剑,我困了,我睡会。
  他心一沉,很坚定地推她,说:我不是陈剑,看清楚。
  她睁开眼,又看他,然后哦地点了点头,说:对不起。头朝向另一方,一点一点的,继续睡。
  他的心不知为何淅沥沥难过。一阵后,他伸手揽过她,将她按到他肩上。
  她稍微挣扎了会,很快无声无息。不知是实在太困还是在司机面前给他面子。
  但她真的睡着了,酡红的脸上有娇软的笑。他的心又动了,温温柔柔漫卷起来。他把她揽得更紧一些,生平第一次有了跟一个女人相依的感觉。
  他低头怜惜地看她。有一瞬希望路永远不要有尽头。
  但是,这城市实在太小,海浪声传来,他的梦就要结束了。
  他付过钱,轻轻拍她,说:到了。
  哦?她恍惚醒来,迷迷登登的样子,他不自禁捏她的脸,说:小鬼,到了,海。
  哦。她随了他出去。出去后,发现手在他手里,抽出来了,说:我喝多了有点失态。你别介意。
  你醉后很美。他说。
  她脸红了下。朝着海跑过去。几步后,又返回,说:你快点跟上。
  进入沙滩,她脱下鞋。他没脱。她说,你也脱,这沙子不踩你不会知道什么叫温柔细腻。
  为了这句话,他也跟着脱鞋。她大概嫌他慢,不耐烦,主动帮他扯鞋而后又挽起他的裤腿。他看她俯伏的身体,一种家常的感觉升起。
  好了,她站起,说,一定要在水里走一走,朝着海浪的方向,如果可以,就跑起来,大声喊叫,放开自己。像我一样。
  她朝他狡黠的笑了下,便小鹿一样撒腿奔跑起来。
  他追随她的背影,略略抬头,看到海天交接处一轮明月,映着海苍茫辽远。
  正在涨潮,海水一波波地漫过来。她贪玩,站在风口浪尖,哦哦叫着,承受海浪的洗礼。
  他移开视线,慢慢沿海滩走,享受沙子的温存,迎接海风的抚慰。心一点点透明。
  不久后,他回去找她。
  找了很久,发现她坐在水边堆沙子。身上已无处不湿。
  看到他,她说:我搭的城堡,像不像?
  不说我以为是坟堆。他说。
  可恶。她团起沙子就朝他身上掷去。他没跑,蹲下来,说:叫一声哥哥,我帮你盖房子。
  她撇嘴说,你有那本事?
  不信?试试。
  好。我打你下手。
  两人童心未泯地共建一个家。一阵后,居然有模有样。
  这里要留扇门,这里要建一个后花园,还有烟囱……她提议。
  依你。都依你。
  你手真巧。
  当然,我曾想做建筑设计师。哎,他猛然想到,叫哥哥呀。
  不叫。
  叫不叫。他转过身把她摁倒在沙上。
  她情急说,冯至鸣,饶了我,我从没这样叫过人。月光栖息在她脸上,迷蒙而闪烁。他突然愣了下。
  趁他发呆的当儿,她赶忙逃离他的魔爪,紧跑几步,转身说:冯至鸣,好好盖你的房子,我去找些小朋友来住。
  便哼着歌,跳来跳去捉小螃蟹。
  他呆呆地看着。又动手盖房子。海风把他消逝已久的纯真情怀吹了回来。
  这个夏夜连同这个女子,他想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8

  回京后不久,语声就将借的钱通过前台转到了他手里。这让他生了好一阵闷气。因为,他非常在意她的不在意。
  他很难知道自己怎么了,不就是被一个女人激起兴趣想玩玩么?可似乎又并不如此,他常会为她的某个神情某个动作某句言语怅若所失。等醒过神,才发现自己呆了很久。这种黏沓沓的情绪他一点都不想要。于是心烦意乱。
  因了她的关系,美林将5亿资金最终投到了他的HU3计划。
  已经好几次了,他打着感谢的名目约她吃饭,都被她毫不迟疑的拒绝。
  起先,她客气地说:谢谢,北海之夜很愉快,但是,我们现在回到正轨了。还是不要过多深入彼此生活。
  最后,她几乎是吼着说,冯大公子,我们只是一夜情的关系,求你,不要骚扰我的生活。
  他想去她的,这女人还真不知姓什么了,自己也是犯贱,从没这样低三下四过。冷冷说:很抱歉,看来是我不识抬举。砰地挂电话。
  之后,为了忘记那种隐秘的牵念,他还特意约了别的女人。天底下不就她一个吧,他身边所有女人都比她漂亮,比她温柔,比她有教养,但是临到对桌坐的时候,他忽然毫无兴趣,很懒散的应付了事。
  一日开董事会,陈剑代方圆参加。半途,陈剑手机响,他看了屏,欠身站起,刚走至会议室门口,就听他慌张叫:语声她怎么了?
  冯至鸣心也莫名一跳。
  不久陈剑回,称有急事匆匆告辞走了。
  冯至鸣心里七上八下,还夹杂着几分恼怒,几分失落。
  会后,他踌躇了会,打电话到她手机。虽说自己上回就发誓切断与这女人的一切联系,可最终敌不过内心的担忧与想念。也不知她什么魔力,自己就这样莫名其妙。
  手机响了很久,无人应答。
  又打她办公室电话,又是上次那女孩接的,迅速辨出他的声音,热切说:冯先生吗,找主任?哦,不巧,主任出了点事。
  出事?
  不要紧的,小车祸,她刚给我电话,说就蹭破点皮。冯先生有事吗?
  她去了哪家医院?
  哦,刚从医院回,在家休养呢。
  她住哪里?
  哪里?对方愣了下,似乎也觉得他问得唐突。
  他已管不了太多,说:告诉我。
  可是……
  他说:告诉我吧,我不会入室抢劫。
  对方笑了下,也就告诉他了。
  很快,他就溜出去了。
  到她所在小区的时候,却看到了陈剑的车。那一瞬间,他又是几分恼怒,几分失落。又打手机,拼命地打,好久,她才接。
  耳朵聋了吗?为什么现在才接?他的恼怒还不曾散去。
  她大概有点莫名其妙,冷冷说:有事么?
  他稍稍控制自己的情绪,说:你怎么了?
  她似有惊讶,咦了一声,而后说,没事呀。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不能告诉我?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可笑的醋意。
  她顿了几秒,然后说:跟你没关系。啪,挂电话。
  他听一声声的短波,一片茫然。几秒钟后,露出一个硕大的嘲讽的笑,开车走了。
  坐立不安了几天。陷在彷徨与自嘲中。一日晚上,应酬回家的路上,他不知哪根弦搭错了,方向盘一拐,便去了她那里。
  到了楼下,他也就没那犹豫了。直接上去。
  6楼,没电梯,爬上去的。
  没有门牌号,601和602分辨了半天,才确定有个门上贴一麦当劳薯条盒的当是她的居所。摁铃。良久听得里面人叫:我睡了,不想见你,你赶快走。
  也许当他是陈剑。听她对陈剑态度也不算好,他还挺满意。又摁,摁了好久,对方气冲冲过来开门,哐啷一声,忽看到冯至鸣,脸上的怒气还没消去,惊讶却在瞬间涌出,表情非常怪异。他经过茫然的她,直接进,说:不是某人很失望吧?
  她脸上有点苦恼,说:你干吗干吗还找我?声音可怜巴巴。
  他说:为什么这么排斥我?
  她说:我说过不想做富人猎奇的对象。我不缺钱。
  他说:我这么卑鄙吗?
  边说边打量她,也看不出她伤在哪里。
  她说:很晚了,恕我不便招待你,你请回吧。
  他靠近她,说:你有选择与谁交往的权力,但是你无权伤害一个……没有说完,觉得这样有点哀恳的话不是他的风格。
  他又咧嘴嘲讽的笑。
  她静默了会,眼神缓和一些,说:那喝杯水吧。单腿跳着去给他接水。他才发现她伤了左腿。连忙止住她,一把就将她抱起来。
  她脸又绯红,说:你怎么依然——
  依然令你感动么?他走几步,将她横置在沙发上,说:让我看看伤在哪里?
  她说没事。
  他已将她的裤管卷起来。小腿上缠了纱布。他说还疼吗?她说不疼。他说怎么回事。她说:我乱穿马路被车蹭了,属于活该那种。
  他笑一笑,说:的确活该。
  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怕被他看扁似的,解释:我一贯遵守交通规则,那天着急了嘛。
  这时,她家电话响。电话居然安在卧室。
  她爬起来,他又抱了她过去。她这回没挣扎。因为知道挣扎也无用。
  大概是陈剑。
  语声说:我睡了,别吵我。
  那边说了些什么,絮絮一通,料想应是在关照她如何照料伤口之类。
  语声也不回,听完就挂了。
  挂了电话,她倒痴愣了下。冯至鸣略嘲讽地说:很关心啊,怎样,打算这样熬下去。
  她猛抬眼看他,想是要刺他几句,结果又索然,说:要不想我讨厌,你聪明点告辞。
  他说:反正已被你讨厌了。讨厌到底吧。
  抬头四顾,看那房间乱哄哄的,散置着玩偶、书籍、花木,又嘲笑道,你还是女人么?这怎么嫁得出去。
  她说:不劳你操心。我一个人,自己看得惯就行。
  又勉力缓和语气,说:回去吧,我是好孩子,早睡早起那种,10点半准时睡觉。
  他说:怕陈剑知道不高兴吧。
  她撇撇嘴,说:他有什么资格不高兴。
  他索性拖了椅子坐她身边,眼光落到她腿上,说,哎,真不要紧。
  这算关心吗?
  由你感觉。
  是不是对所有睡过觉的女人都好?
  不是。对你可能是个例外。
  她抬起头,说:为什么呀?你说我不好看的。口气还有点轻软。他听了受用,说:我们的身体是好朋友啊。
  她撇撇嘴,说,不就想上床吗。整一套歪理。花花公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口是心非,甜言蜜语,把小女孩子哄得神魂颠倒。交代一下,我在你花名册里排第几位啊?
  他挑眉说,你想排第几就第几。
  她说,是不是,偶尔尝个平凡女孩也别有一番刺激啊。
  他说,没想到我在你眼中这般不堪。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一辈子不能动真情——忽然愣住,又笑笑,随口胡说,别放心上啊,没想对你怎么着。
  她有些尴尬,沉默了会,忽粲然笑,说:那我们做个朋友吧,就哥们那种。其实觉得你这人还蛮有意思。
  他居然也微微点了点头。不错,他其实并不能理清对她究竟什么感觉。
  自后,也就光明正大做她哥们了。请她吃过饭,她将她的同事秦心带来了。秦心就是那位给他提供不少方便的女子。席间,冯至鸣谢秦心的时候,语声张大嘴,说:哦,我说他怎么这么神通广大,原来全是你这个叛徒搞得鬼,上去就掐秦心。
  秦心叫,不怪我,我以为你跟冯先生很铁的呀。
  谁跟他铁,你是见色忘友。
  冯至鸣看她们忘情吵闹,始终浮了欣赏的笑意。不错,因为他,很少有这样纵情任意的时候。
  闹一阵后,秦心向语声使个眼色,意思是劝语声收敛些,语声闲闲收了手,吃东西,说:我们这样粗野的丫头很少看到吧。
  冯至鸣道:还好。
  秦心突问:冯先生,听说您会弹钢琴,专业水准。
  大厅中央正好有一架白色钢琴,冯至鸣便欠身而起,说:那么,让我有这个荣幸给两位女士奏一曲。
  便施施然到中央。
  哗哗流水声起,音符便在其手下错落蹦窜出来。他头微扬,眼睛眯着,身体起伏流转,有一种线条舞动的美感。
  自信、从容、优雅,这个时候的冯至鸣是一个纯粹的艺术家。
  语声静静地听着,仿佛蹲踞于其构造的音乐巢穴,有种温暖又迷失的感觉。
  良久,秦心轻拉她衣袖,说:我给震住了。
  语声故意撇撇嘴说:不就会弹个破琴么?现在会弹钢琴的,比比皆是。
  秦心说:不是钢琴的问题,是那气度,人与琴合二为一的感觉,你不觉得他就像要融在音乐中似的。
  是的,雾一般飘散、蒸腾。人与声互相缠绕,彼此消弭。很难达到的境界,语声忽然恍惚。
  7月末的一天,语声忽然收到冯至鸣送来的演奏会门票。不久后他打电话来,嘱她务必参加。
  为什么?她问。
  他说:有我的演出,希望看到你。
  语声看看时间,说,恐怕不行,我可能有任务。
  他说,推了。
  还挺专制,她却从不听命于谁,说:最好不要报什么希望。
  那晚,语声的确有事。赶了一个6点半的发布会。出来的时候已7点半了,语声饿得要死,也不打算去。可是打车到东二环的时候正碰上塞车,车子便秘一样一截截挪,挪到东四十条,她实在忍不住,便出来,旁边恰巧是保利剧院,也没别的选择,就进去了。
  到里边,正逢冯至鸣的演出。
  语声便在最后一排找了个空位听。隔得太远,她都看不清他的脸。当然琴奏得是毋庸置疑的好。激情澎湃,如惊涛拍岸。又是跟上次的温和绵密不同风格。
  最后,一个大幅度的收手,音符戛然停止,如施了魔法一样,全进入魔术师的神奇口袋。
  语声在雷鸣般的掌声中发愣,然后一个激灵,起身溜出去。
  外间有演出的宣传册,语声随手拿了一份,是慈善义演,上有冯至鸣的相片,白色礼服,飞扬的手指,懒散的笑,端得倜傥风流。
  这个人,她想。
  忽然有人叫她。她立马脊骨发凉,他怎的看到她了。
  他说,你还是来了。一步步靠近她。
  她回身,绽出夸张的笑,说:奏得不错。只是我从来不解音律。以后这样的好票,还是留给知音。
  他嘲讽的笑,说,来就好,不指望太多。门口等我一下,我把车开出来。
  她看他,想拒绝,但是知道“拒绝”对这个人来说,大概没用。便只好乖乖到门口,等他。看二环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想,这难道也是传说中的缘分。
  自己真是一失身成千古恨。
  车来了。她闷闷进去。直接说:哪都不去,送我回家。
  一路,也没什么好话好脸色给他。在与他交往做朋友的那些日子里,她其实在一个劲地试图败坏他的胃口。譬如,大吵大笑,饕餮饮食,斯文扫地。可他不以为意,这样执著究竟为哪般。
  到楼下,她开门出。说:再见。
  他说:等一下。
  她皱眉说:你别赖我。
  他笑着说:今天可不许让我生气,我生日。
  她吃了一惊,脸色缓和了下,说:没提前说,没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他说:我饿了,能给我做点吃的吗。
  无理由拒绝,她转身上去,他跟着。
  到屋里。她说:你想吃什么?
  他说:随便。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笑,说:正好昨天熬了鸡汤,给你做鸡汤面。便去厨房忙碌。
  他倚到厨房门上,说:一个人还熬鸡汤,日子过得挺滋润。
  她说当然。心下却有点黯然,其实做丰盛的菜是一种习惯,陈剑到京后,她便天天做好多菜,就是防止他哪天突然来了。现在,来了,也不吃了,但是习惯总是难以改掉,就像爱一个人,想念一个人也是一种注定矫正不过来的坏习惯。
  她试图令自己快乐点,毕竟是他的生日。问:你贵庚?
  他说30高寿。
  她扑哧笑,却情不自禁说:跟他同年。
  他当然是陈剑。
  他听得不舒服,皱眉。
  好在她转移话题了,说,你家里不帮你操办吗?照理应该有个盛大的庆生会啊。
  他说关机了。母亲这些日一直给他电话,商量怎么个仪式,他回绝。今天为了烦,索性关机。
  她怔一下,说:那,我好像使命还挺重的。肩上沉甸甸的。
  他笑,说:你以为不是,肩负着让我快乐的重任。那笑慢慢又邪起来。她暗暗吐了下舌头。
  面很快做好,她又弄了几样小凉菜。端出来,挺象样的。
  他说:看不出来,你还会做菜。
  她说:在你那,做菜也不算什么优点啊。家里有的是佣人。
  他说:吃老婆做的菜那是不一样的。我妈妈在重大场合都会亲自露一手,我爸还是很得意的。
  她红红脸,不理他。给他布好碗筷。
  他说:就这么吃么?有没有酒?
  没有。她回。
  他说那算了。
  她说,沾你光,我也跟你吃一点。好饿。便要吃。忽想到什么,去冰箱拿了两罐可乐,跟他碰了碰,说:生日快乐啊。便喝一口,又呃一声,气给回上来。
  两人呼哧呼哧吃面,都是饿得不行。
  过一阵,彼此对视,又哈哈笑,因为都听到了那猪猡一样的吃食声。
  她说:你怎么也这样?冯大公子?
  他说吃面不都是吸的。
  她忽然说:生在富贵家也不会很舒服吧。家教特严吧。
  他说:的确是,没有自由。
  譬如说?
  很多,现在是不喜欢做生意却没办法,赶鸭子上架。早一些,不想出国,却要出去,不想学商管,却要学,我觉得我活着就像一个模子,塑造合格来继承家业。
  别生在福中不知福了。你现在想要什么没有?
  钱能买什么吗?等你有了钱,你会发现钱是最没用的。况且我连自己都没有。有时候挺烦的。我从来不是一个很乖的人,却也被服服帖帖摁在模子里,你想——
  没说下去,浮一抹无奈的笑,这个时候,语声看到他身上的阴影。
  不说那些了。哎,你觉得我做得好不好吃。语声调节气氛,顺手给他夹一筷子菜,夹了才说,对不起,用了我的筷子。
  他笑,说:我们都相濡以沫了。
  她说:去你的相濡以沫,不过你中文还挺好。
  他说:当然,我很有文学气质的。
  她说:吹你最会。
  吃完,她看他出汗,说:我还有冰镇的绿豆沙吃不吃。可以降温去火。我家没空调,你都热出汗了。
  他说好。
  她取了来。一个玻璃壶,装着黄黑色的绿豆。她说:别看卖相不好,很好吃的,陈剑说——忽缄口,他仰起头,说:是给他做的吧。
  她也不否认,说:是啊,他来的时候,天都热了,我就给他熬了。他从来都——
  话没说完,因为冯至鸣过来了,架住她的肩膀,头低下去,直接封了她的唇。
  她啊一声,手一松,玻璃壶啪地掉到地上,摔得粉碎,绿豆泥流了出来,溅到彼此的鞋上。像一团秽物。
  他松一松,改成双手搂住她,说:警告你别在我生日这天让我不舒服。又狠狠吻下去。
  她有点吃痛,推他,当然推不了。他们之间那种迷狂却出来了,她觉得自己身体轻了起来,好像灵魂已被抽出,正漂浮在半空俯视那两具身体。
  他也一样,一瞬间丢失了自己。
  良久,他们从窒息的吻中退出。她虚虚地靠着他,觉得有点气喘;他则很乱,看着一地的狼藉,想:我干吗要全部投入?
  她平复了下自己,钻出他的怀抱,嘲弄地说:是不是上过床以后就,就会这么随便。我这会挺看不起自己。
  他说:不舒服吗?
  她笑,是那种夸张的笑,她紧张时才这么笑。
  回去吧。不知道有没有让你快乐。她低声说。
  他眯了眯眼,点头:我走了。
  就真的走了。
  她在窗台看下去,发现他并未马上走,倚着车身抽烟。红红的烟眼像星星一样。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园子里的蜀葵开了,在路灯下,薄绡的花盘仿似透明。郁热的暑气和着稠酽的树木气息浓浓地撑满了空气。
  这个让人烦躁的夏季。


  9

  不久后,语声上班时收到一个电话,对方称要给她安装空调。
  原来冯至鸣送了空调给她。
  她本想给他钱,想了半天算了。他不会收,自己也不想见她。
  好多时日不见他了,倒是经常见陈剑。
  陈剑现在风头很健,晨光百货改革奏效,业绩大幅度攀升,股票走势强健。另一方面,他还用了一招很意外的棋,为冯氏的一个通信产品打开市场前景。
  是这样的,早几年,有一个可钻政府政策漏洞的产品,冯氏犹豫了很久,觉得没多大前景,未做,专心研发自己的另一号产品,而竞争对手做了,大发意外之财。如今冯氏的产品出来,市面上却还是那个漏洞产品大行其市的时候,为了使市场向自己转换,陈剑建议冯氏也做那号产品,不是为竞争获利,而是用极低的价格搅乱市场,提前使市场向自己要的方向回归。
  此事后,冯董事长颇为倚重陈剑。奖给了他一定比例的股权。
  陈剑还是晚上见语声,语声仍是爱搭不理。心情好让他走,心情不好让他进。让他进自然只是为撒气。
  有次,她说:你现在本事挺大,我们杂志都想做你访谈。
  他说:最好不是你采访。
  她说:是啊,要我就把你的皮剥了。
  他浅浅笑。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神情依然很从容。
  你对你的成绩满意吗?她说。
  他说:开始而已。没有什么。
  要走多久?
  照这样很快。语声,人到一个平台,做起事来很方便。我现在希望快点成事,娶你。但是,我也知道急迫不来。
  哼。语声冷笑,说,时间从来不会等在那里,我也不会,我发现我越来越对你没感觉。
  他伸手抱住她,说:别赌气了啊。都是我不好。再打几下。
  拿了她的手打自己。她缩回去了。
  语声,他低着头含情脉脉地看着她,说,你真美。总是看不够你。
  是的,他曾经说她眼睛圆溜溜的像黄豆,鼻子圆滚滚的像草莓,嘴巴圆嘟嘟像气球。她最不乐意听的大概就是草莓了。老说,你那意思我拥有个酒糟鼻还布满黑头?他啄她的鼻子,说不是,是那种没黑点的草莓,市面上没有,只有我享受得到。
  想起来,她就非常想哭。总想忘掉很多事,可是记忆它不肯走。
  又有一次,天热,他到她那里,衬衫全湿了,便去冲了个澡。出来时,语声正趴着窗台看外面摇曳的蜀葵。
  他走过去,说:喂蚊子呢?
  她恩一声。
  他手放在她裸露的肩头上轻轻地摩挲。见她没排斥。他忽然抱了她往卧室去。
  她依然没言没语。
  到床上,他俯下身要吻她,她忽然睁着清清亮亮的眼睛说:我一点都不想要你。也一点不想被你碰。
  他身体硬生生刹住。站起来,一点表情都没有。
  空气里一片死寂。
  良久,他说:那好。我走了。
  就转身。她却又忽然拉他的衣角。他自嘲:什么意思,你又不想要我。
  她说:你背叛了我。我的身体现在抗拒你。
  他说:男人身心是可以分离的。
  她说:女人呢?我要跟别人做了,你会接受吗?我也说我身心分离,你容忍吗?
  他敛眉,说,语声,别闹了,我没有办法。
  你接不接受?她执拗地问。
  他说,我爱你怎么会接受?
  她笑,说:好了。你回吧。你这个自私自利的人,我一辈子不想见你。
  他却又不回了,坐床上哄她。说着各种好话,专门使她耳根子变软。
  还是这样一搭没一搭地虚耗着日子。
  到了月初,家里出事了。母亲要做一个大的手术。父亲打来电话嘱她快快回家。
  她请了假,收拾行李匆匆赶去火车站。候车时,接到陈剑电话,问她在哪。然后让她等。不久后他到,说:我都知道了。你不要着急上火,我会想办法。有什么事你打电话告诉我。她不语。看地面。以前她碰到任何事都是他为她处理。长久以来是依赖惯的了。
  他又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她手里。她就跟烫了手似的,缩。
  他说:是我的钱,与方圆无关。塞到她包里,苦口婆心说:家里这么大事需要钱的嘛,我知道,你自己又没积蓄。
  她一直垂着头,因为眼睛湿了,她不想让他看到。而后终于听到检票通知,她扭头拎了行李就跑。一句话都没跟他说。他却还兀自在身后喊:路上小心点。看好行李。不要睡过站。她历来就是马大哈。
  到火车站,他又发短信过来交代一遍,嘱她不要着急注意身体云云。和往常一样很罗嗦。
  她眼里的泪扑扑流,后来越流越狠,只有爬上铺位,用一张面巾纸挡住自己。她知道眼泪有点祭奠过去的意味。
  良久,她回短信:钱算借的,我过阵子还你。
  清晨,一下火车直奔医院,却没找着人,打父亲手机,原来刚已经转院了。语声又赶过去,父亲在电梯口迎她,喜滋滋说:陈剑安排住进了咱市最好的医院,知道吗,要给你妈主刀的是这个院的副院长。他是这领域最权威的医生。
  语声想了想,忍不住说:爸,以后不要再找陈剑了,我跟他分了。
  父亲眼睁大,一副茫然的样,而后跺脚骂她,是你提的吧,这么好的人你哪里找。我看你,你,越活越不懂事……陈剑去过她家,父母亲戚外带邻居没有不喜欢他的。都觉得她像捡了天大便宜似的,又暗自觉得他或许头脑发热看走眼。于是,他们都鼓励她,一定要在他发热时把便宜捡到。语声老大不高兴的,对他说:你一来我家我很没面子,拜托凶神恶煞一点吓吓他们。他笑呵呵说,哪敢,卖力演出不就是为了你有面子么。她嘀咕,我相形见绌,一点面子也没有。嘀咕却也是甜蜜的。
  父亲继续数说她。她不语。
  因为母亲的病,父亲很快也精疲力竭。
  下午就要动手术,两人开始走马灯一样办各种手续,签字交钱,不知是不是陈剑的缘故,医生对他们都非常客气。
  在手术室前等了4个多小时,医生出来,称手术一切成功。
  父女两人都松了口气。
  母亲推进重症监护室。语声让父亲回去休息,自己在医院守着。
  父亲说:也好。走几步,突然回头,说:跟陈剑说一声吧,别让他着急了。
  语声恩了声。
  打电话过去,对方手机却是关机状态。算了。她想。
  便坐在过道口的塑胶椅上等母亲苏醒的消息。
  有点累,昨夜火车上未睡好,刚才又透支了精力,便点着头打起瞌睡来。
  不知怎的,居然安安稳稳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舒舒服服被人横抱在怀里,惊了一下,忽然就闻到了熟悉的体味,是陈剑了,他居然来了。一瞬间,她心里还是滑过了暖流。
  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虚弱,她又把眼睛闭上,头埋在他宽阔温暖的怀中,听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总是很慢。她以前说他身体里有一架老下来的闹钟。
  这个怀抱,以前自己是多么贪恋。
  她的脸往里拱了拱,他抚她的发,说:醒了?
  她恩一声。更紧地贴着他。这个城市没人知道他结婚了,她跟他装把亲热不过分吧。她想。
  他轻柔地唤她,小猪,亲爱的小猪猪。
  是啊,这是他对她的昵称。他总说她是只勤快的小猪,就是童话《三只小猪》中的老三,搭了个砖头窝,大灰狼跑不进来的那只。但是他不知道她一个人的时候有多懒,懒得做家务,懒得打理自己,懒得动。周末时,经常就顶着蓬蓬乱的头发,穿着睡衣,躺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小说。有时他电话来,她就对了那根线与他撒娇。如果,时光能停留在过去,那该多好。
  她心里又酸疼起来。挣扎起来。
  他说:再躺会?
  她说不要了。又勉强笑了笑,说:谢谢你帮忙。
  我们要说谢吗?他捏她脸。
  她说自然要,我跟我爸说我们分了。
  他拉长脸说你干吗提。
  她说骗,怎么骗啊?你还想怎么骗?
  他不说话。
  过一会,疲倦道:别老提这事好不好。我在附近开了房间,你过去休息下。我来守。
  她说是我妈。
  他斜她一眼,说:别生分了,你明知道我的心。
  她本想再噎他几句。想想算了。他百忙中来,已经仁至义尽。
  就一起等。他把肩借给她,她又靠着睡着了。
  凌晨,值班医生汇报情况,说已醒,一切稳定。两人放了心,去酒店睡觉。
  语声是被手机铃声吵醒的。勉强睁开眼,发现陈剑不在了。
  接电话,是父亲,神秘兮兮说:陈剑在医院,过会会有人来看你母亲。
  谁啊?
  父亲说:陈剑本事大,据说来人是本市正局级干部,呼风唤雨,很吃得开的。父亲似乎很有面子。
  语声忍不住刺他,你得意什么,人家跟你有关系吗?记住陈剑不是你女婿。
  父亲立刻变成打蔫的茄子,说:你这丫头活生生被你气死。
  气冲冲挂电话。
  语声也没去医院,知道陈剑在,一切都会安排好。
  下午去陪母亲。陈剑也在。他没睡什么觉,却还是精神奕奕。轻声细语地宽慰母亲,又宽慰父亲。父亲看了他和她,总是心事重重。
  语声知道陈剑很累,瓮声瓮气说:没你事了,走吧。
  父亲剜她一眼,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
  陈剑忙道:没事,没事。
  父亲又道:语声,你跟陈剑一起回吧,吃顿饭,好好感谢一下人家,陈剑明早就要走的。晚上你就不要过来。这里我守着就行。
  也不知父亲什么意思,反正语声没弄明白。
  两人随便吃了点东西,回酒店。
  语声催促他洗澡睡觉,他浮一抹温暖的笑,说:你还是关心我的。
  语声撇嘴,才不。
  他乖乖洗澡,而后躺床上,说:你到我身边,我们一起说会话。
  她说我无话可说,你闭嘴闭眼。
  他说我们非要仇人似的。
  她不理他。取了本杂志到桌前看书。
  他叹口气,无奈,因为累,也就睡了。
  也不知睡多久,被不知疲倦叫嚣的手机声吵醒,睡眼惺忪地张望一阵,发现嘈杂来自桌上语声的手机,而她似乎在卫生间洗澡。
  他爬起来,帮她接。
  哪位?
  对方似愣一下,而后说:我找语声。
  语声已一头水雾冲出来了。边说:对不起啊,打扰你了,哪个猪头,半夜三更。
  陈剑面色怪异,道了声“稍等”,将手机递过去,看着她,说:我没听错的话,应该是冯至鸣。
  语声的手忽然缩了下。但还是接了。抬头看陈剑漠然的面容几秒,猛地转身拧门出去。
  把手机放到耳边,冯至鸣意料中的冷嘲热讽就出来了。
  号称早睡早起的好孩子文语声同学,我告诉你,现在是北京时间11点37分02秒。你现在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做什么?
  声音忽然激昂起来:你怎么还跟他在一起,你不知人家有老婆有家庭吗?好啊,你想跟他在一起,光明正大去夺啊,让他离婚啊,就是为了谋一点点钱,你们同流合污,践踏他人?
  过道空荡荡的,寂静无声。但是听筒里的话却像炸雷,她沿着地毯一直走,一直走。到尽头,是楼梯间。她推了门,坐到台阶上,说,骂够了没有,你凭什么管我教训我?要急也应该是方圆。
  他吼:凭什么管你,凭我爱你。忽然怔住了。
  她心跳了跳,也怔住了。
  听筒里一片死寂。
  过一会,她冷笑,说:花花公子是不是挺擅长说这类话?爱是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可以先砸晕一帮小女生,可惜对我不起作用。谢谢您的教诲,我会检点,先生您请放心。
  要挂电话。
  他说等等。
  说:我不管你现在在哪里,你给我马上回来,我就在你家楼下,我会等你等到你出现为止。
  她本想说爱等不等。又想,按他的性格是肯定会等下去的。踌躇了半晌,缓和语气说:你等不着,我在外地。
  他哼了下,说,跟陈剑在外地?好。跟你说外地我也不管,给我马上回来。
  她忍无可忍,说:你神经病。谁管你啊,你等好了,等到死最好。
  啪,收下手机。坐在寂静里。
  门缝间溜进来的昏暗光线虚虚的漂浮着,就像她脑中虚虚的影象。他在一园风姿楚楚的蜀葵前倚车而立,手里擎一缕烟尘,若有所思。
  他会等的,真的会等。哪怕等到死。她想。
  煎熬了一阵,她忍不住拨过去,说:你走没走?
  他说不会走。
  她说,我真的怕了你了,我妈病了,做大手术。你有点良心好不好。
  他说,为什么不能通知我却通知他,他能为你做的事我同样可以。语声,你要记住,他已经是别人的人了,哪怕你爱他。
  她不语。心里一点点抽动似的疼。
  他说:你在哪里?我明天过来。
  她夸张的笑,急匆匆说不用。迅速切断,又迅速关机。
  又坐了会,她才站起来,一点点挪动着回去面对陈剑。
  推开门,房间里乌烟瘴气。陈剑在抽烟。对了窗子。听到声响,他回过头,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这个人早就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内心。
  他盯着她,她觉得目光很犀利,不需要言辞拷问,眼睛就能让她缴械投降。
  她咬咬唇,想清淡地说:没事。
  但是最终却说:求你,陈剑,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他笑,那笑有点诡异,说:你们认识?交情很不一般。快12点,打给你,用了40分钟,你还避着我。
  她仰着脸,媚笑着说:不错陈剑,我现在单身,年纪也不小了。我有选择与谁交往的权力。冯至鸣很理想,不是么?英俊多金,潇洒多情,有什么不好的,你告诉我啊。
  他的脸面终于滑过一丝痛楚,嘴唇哆嗦着说,语声,求你了。别折磨我,我真的很爱你。
  她又笑,这回笑得凄凉,说:爱是什么?口口声声的爱,却可以交换来交换去,还要让我跟着背污水。就算很痛,我也要痛下决心。陈剑,我们彻底分手。
  语声去收拾自己的东西。
  陈剑自后牢牢抱住她,闭着眼,却说不出话。
  语声咬牙,推他。
  他不放,头缠到她脖颈,说:我的确伤了你,但是我所做一切绝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财富,有一天你总会看到。
  她觉得未来一片浓黑,咽了口唾沫,说:可是我只是普通女人,抱歉理解不了你。


  10

  冯至鸣最近有点烦。
  那句话说出后,他知道他的痛苦要开始了。在感情上,他从来没有认真过,并不是因为他不是个认真的人,相反他是,因为太害怕自己认真的后果,所以从不敢轻易投入。
  生日那晚,他对自己全情投入无法置信。仓促走后,在她家楼下,他久久难以平静。
  6楼的灯亮着,将一格窗户倒映到他的车身上,窗户前趴着一个女孩子,她煞有介事地观察他,当然她不会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无须抬头却可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她托了腮,皱了眉,甚至吸了下鼻子,他都观察得很清楚。飘窗上尚摆了盆长寿花,满脑袋的星星点点,随风摇曳,像个小跟班,与她一起张望。
  是了,就是她。他一直在等的人是她。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他认真起来是非常危险的。他的心焦躁起来,就像这个焦躁的暑夜。
  回去时候开机,一连串的未接电话。
  除了家里,好几个来自史若吟。
  不多久,她的电话又来了。他接过。
  她说,你去了哪里?怎么老关机啊。语气有点不高兴。
  他说祝我生日吗?
  她说是啊,哎,猜猜我在哪里。
  他说纽约还是洛杉矶。
  她说都不对,给你一个超大惊喜,我在北京。
  他一点惊喜都没有,淡淡说:怎么回了,不还要一个月吗?
  她好像很失望,说:人家回来给你过生日的。还想着给你份大礼物。可你,语气冷冰冰的。算了算了,你一贯如此,我就在你家,你快回吧。
  他心内溅出几分不快,却还是回去了。
  史若吟在门口迎他。看他从车中出来,跳上去就吻了他几下。他说干嘛干嘛,大小姐注意形象。
  史若吟说,在你面前,我早就什么形象尊严都不要了。绽着笑,说:真不开心,笑一笑。
  他无奈,皮笑肉不笑了下。她却很满足,说,你还跟以前一样,很气人。却总是拿你没办法。
  他母亲也出来了,嗔怪说:去哪了呀,还关机。
  他说:妈我大了吗,最烦庆祝不庆祝的。再说今天有演奏的。
  母亲说:以为生日给你过的,生日是要让你记住你老妈受苦的一天。
  他说:记住啦,妈最恨的就是十月辛苦怀胎生了个不肖子。
  知道就好。母亲笑说。母子感情很好。母亲一直在他和父亲间起润滑剂的作用。
  三人进屋,父亲果然黑着脸不理。至鸣也不理。去冲澡换衣服。出来时,母亲已吩咐李嫂煮好了长寿面做消夜。
  至鸣一点不饿,却也陪家人吃了点。吃的时候想念语声,觉得还是她做的好吃。
  想什么这么开心?还偷偷笑,是若吟回来了吗。母亲说。
  至鸣一脸无辜,说,笑了吗?没啊。
  父亲突然说:老大不小,能不能沉稳点。学学人家陈剑,晨光百货现在搞得有声有色,3X产品也被他推出去了。董事会所有人都称赞他。你要记住,这个家是要你当的,别让外姓人夺了你的光彩。
  至鸣大概最烦父亲说教。也没回什么。但是食欲完全败光。
  母亲转圜:呀,说这些干什么,儿子生日嘛,若吟又在,你们的事明天谈好不好。父亲才缄了口。
  饭后,母亲推他,说:送若吟回去吧。
  他便送。
  车开到外道,若吟说:至鸣,去你那里,我不回去了。
  刚回国,怎能不回家呢?
  我跟我家里人说好了。至鸣,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什么?
  去你那就知道。
  他想了想,突然就同意了。因为想到语声。他还想试试跟语声那种关系是出于寂寞还是别的。他还不希望看到自己动心。
  原因很简单,史家在他的计划里投入了一半以上的资金。计划已经运行,得罪史若吟,那下场是可以预料的。不仅仅是计划的问题,还有冯氏的家运。
  进屋。史若吟像只蝴蝶一样,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子就吻。
  热切地有点黏乎乎的吻令他不太习惯。
  他很快就中止了。说热。
  史若吟却错意了,笑着说:好啊,你等我。
  居然带了睡衣,去卫生间。
  他忽然很倦殆。去阳台抽烟。
  风静止了,天空仿佛是块僵硬的石头,硬邦邦的。热气肆虐,有种窒息的感觉。却无端想起另一种窒息的感觉。心内隐然升起一丝怅然。
  过一阵,若吟在里边叫他,你干吗呢,洗不洗啊。
  他进去。若吟已侧躺在床上,穿了红色蕾丝小夜衣,隐隐绰绰,风情弥满。眼底柔媚如丝,摆明了诱惑。
  他自然不是受不了诱惑,实际上他心事重重,毫无兴致,但是,他希望自己能借此忘记什么。还是上前。她扑到他怀里。低低说:至鸣,礼物就是我。喜欢吗?吻他,边吻边喃喃说,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想我吗?
  很快就完事。
  他本想放慢速度,做出感觉。但是感觉却令人沮丧地没有到来。没有迷狂,没有激动,甚至纯生理的兴奋都有点压抑。他才想,身体与身体是不一样的,而自己的身体现在已经有点挑剔。
  她不是很满足,说:你,有事?
  他不说话。躺起来,点烟。
  她靠到他胸上,说:为那个计划吗?资金不够,我让我爸再拿些。不要急。即便失败也没关系。
  我不会允许失败。他说。
  我没怀疑你,我只是更希望你开心点。至鸣,我们早点结婚吧。今年好吗?
  他没言语。吞云吐雾。自己的心在云雾中像头迷路的羔羊。
  几日后,冯家和史家聚了一次。矛头直指婚姻。
  冯至鸣如徘徊悬崖,似乎只有粉身碎骨的下场。
  不想看白骨森森,那么,忘掉那个女人。
  他也想。摒弃内心的思念,一次次跟自己作对,硬是不见她不跟她通话。他想忘记。虽然真的如受桎梏。
  这么了一段时间,他把精力全放在计划上。似乎是将思念压下来了。
  一次加班,方圆突然给他打电话,似乎喝了酒,大了舌头说:至鸣,你陪我说说话。
  他说你在哪。
  她说某某酒吧。
  他说陈剑呢。
  她说,陈——剑,他去了哪,他能去哪?
  他心一惊,然后听到她在电话里哭。
  他去酒吧接了送她回家。起先两人都没说话。外面落一点点细雨,雨丝滑到车窗上,被猛然的车灯照亮,像一条条受惊吓的虫。他觉得内心在冒火,一点点的烧起来。
  她说:至鸣我怎么办?我跟他生活越多我越离不开他,你知不知道他对我多好,除了没给我感情什么都给了,他做得比人家有感情的还细腻还体贴,我越来越沉陷了,你知道么,他会给我亲自做饭,我只要说饿,无论多晚,他都会爬起来做。我说累,他甚至会为我捶背,我心情不好,他给我买礼物逗我开心。每天给我电话,问饮食起居。你知不知道没有男人像他那么对我好,我总是产生错觉,觉得他爱我,不爱我怎能做得那么周全。我不行了,我现在不满足交易,我贪图更多,不仅人我要心。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心里只有她。我提出后,他冷淡地拒绝我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那种事也不怎么做。他也是有正当需要的男人。他不用我,自然是有——
  不要再说。冯至鸣切断她,说:陈剑去了哪里?我把他揪出来。
  她苦笑,说: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昨天下午走的。我想不外乎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真的嫉妒她,我有时真想……真想……
  与她无关。不知怎的,居然会为她开脱,虽然他早就恨得牙痒痒的。
  送走方圆。他去了她那里。砰砰敲门,自然无人应。他打电话,无人接。打手机,打了很久,居然真的是陈剑接的,这么晚,他们在一起,似乎她就躺在他身边。他们在干什么?他发现自己身体都颤抖了,无法忍受。
  当“我爱你”三个字说出时,他知道自己是真的爱了,然而痛苦也在瞬间降临,如此浓重的阴影。
  他不是陈剑,不喜欢虚与委蛇。尽管脚踏两只船,更容易将事件压到最低的风浪。但是他一贯的原则是尊重自己的心。虽然这颗心要让他付出沉重的代价,而且即便付出,那个女人也未必当他是什么。
  他先将自己的想法跟父母说了。一次晚餐,父亲大谈史正雄(若吟的父亲)当年走私起家,眼内颇不屑时,他说:我一点都不爱若吟,我们也从没过承诺。能不能停止你们一厢情愿的撮合。
  父母大惊失色。
  父亲说:说归说,史正雄我是看不起,做生意太卑劣,但是,成王败寇,无话可说,说说也只为消气。你别孩子气,婚姻哪是男欢女爱那么简单,你那计划十几亿的投入全在他手。他一撤,做了一半的计划白搭先不说,其他投资人为自己利益肯定跟着撤,再加银行追债,股票全线下跌,怎么办?整个冯氏全会毁了的。
  母亲也急道:至鸣,你怎么突然说这个,你们不处得挺好?若吟是真心喜欢你。妈看得出来,你娶了她,绝对不会吃亏。
  是啊,我就说,史正雄我斗不过,可是他没儿子,他一手创的天下不都为我们冯家准备的吗?想到这点,我就开心。父亲居然真哈哈开怀笑了。
  冯至鸣这会觉得生意场上浸染过的人无人不卑劣。只有赤裸裸的利益,没有感情。或者说感情全为利益开路。所以,陈剑不算卑鄙。自己跟史家的联姻只有更卑鄙。
  便更加无法忍耐。
  他手握成拳头,恨不能砸到桌子上。
  憋了良久,他说:我最近在物色新的投资人。也在加强与银行的公关。
  父亲忽地站起,起得太急,身后的椅子哐啷晃了一下。他指着至鸣说:你给我听着,你要动分手的念头,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收拾?冯至鸣心里凝出一簇冷笑。小时候是打。没头没脑的打,他的身上现在还有很多少年时留下的伤痕。长大后,仍是暴力为主。押解去国外念书,他身边永远有保镖,不是保护他,是监视他。直到他终于绝望,停止对自由的追逐,才恢复自由,只是这个自由也只是模子里的自由了。
  那么,现在,还能怎样?监禁?是啊,他做得出来。
  这样的家庭,没有快乐可言,生下来,是一种灾难。
  出去后,他的拳头还是出来了,重重击在围墙上。沙砾与石棱迅速刺穿了表皮,血顺着凹凸的墙面留下来,有些就永久地粘在凹槽里。但是几场雨几场风,就会把血抹得干干净净,这不像心里的伤,有永难愈合的疤。


  11

  半月后,母亲出院。语声也回京了。
  陈剑去机场接的。她没告诉他,但大概是自己多嘴的父亲透露的。
  这半个多月,冯至鸣的电话廖廖,每次来,问候几句,她总能感觉到他某种心不在焉,想那晚那句话多半是即兴表达了,也没怎样,总客气回,多谢。很好。陈剑的电话仍是一如既往的多。多而关切。从母亲到父亲到她絮絮问了个遍。因知其关切,她也耐心回答。只是心里有时会莫名的疏空,也说不上为什么。
  陈剑将她送至家,差不多黄昏。
  她将窗户打开,发现园子里的蜀葵已过了花期,残落的花瓣粘上了泥土和黄渍,只能令人想象女人年老色衰的下场。
  陈剑给她倒了水。问她想吃什么,要给她做。
  她止住了。说:我有点累,想休息,你回吧。又补充,我知道你其实很忙。
  陈剑说,对你总抽得出时间。也不理她,给她熬一点清淡的粥。像陈剑这种会为女人做饭的男人现在大概绝迹了吧。她想。
  洗过澡,换过衣服,她开始洗衣服。
  厨房传来阵阵小米清香,房间里朦胧的背景音乐四处游走,一缕橙色霞光穿堂入室,熏出几分怀旧的记忆。如果不是理智存在,谁不贪恋这样温暖的家居场景。
  曾经自己,也是这样设计的。只是。
  她弯着腰,不停地揉搓衣服,只愿心不要再柔软的泛滥。因为她打算离开他。先要把房子换了,然后换手机,工作必要时也要辞。
  她一直不努力,一直不会走出去。人是习惯性动物,某天她会发现自己习惯这种混乱不道德的局面。
  那么今天就对他好一点。
  她冲好衣服出去。他在厨房问他现在还吃不吃辣。他是湖南人,很能吃,但是为照顾她,他们共同的饭餐时间,一般不做辣菜。但是她后来学了。学着吃辣,现在居然无辣不欢。
  她后来说,不吃辣是人生一大损失。
  他就笑,往往拥住她,说:好老婆。
  他体谅她,她为他改变,没有比这更好的相处之道。
  她说吃。晒好衣服。踱到厨房,发现他在切洋葱,切得泪眼迷离。
  她笑,说,好像我怎么欺负你了,像个苦命的娃娃。
  他说,你不欺负我吗?
  她伸手给他抹泪。抹的时候,有点恍惚。以前,总是她切洋葱,他给她抹泪,顺便吻她一下,她会举着刀叫:不要骚扰我。他说哪敢,怕你杀了我。
  如果这回,是她举刀切菜,她还真想杀了他。
  感情久久放不开,真的只是过去太美好了。人那么虚弱。
  他大约也记起从前,不满足,在旁边说:亲我一下。
  她真亲了他一下,而后自后抱住他。将头靠着他的背。这个人的气息、怀抱、肩膀此后将与她绝缘。
  他显然意外了。怔怔唤:语声,语声……
  她说:如果是真的多么好,如果你是我的……
  他洗了下手,反过身,抱住她,说:是我不好。我不好。我保证以后加倍对你好。
  她虚弱地笑,像只可怜的小老鼠,然后坚定地摇头。
  他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说:你有事么,肯定有,别瞒我。我甘愿受一切惩罚,但是请你不要离开我。
  他紧紧拥她。她享受他的怀抱。只是心一点点岑寂。
  晚餐还不错。他拌的凉菜很好吃。她夸他手艺好。他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哪怕做了成功的企业家。
  她说:你会成功的。
  他说,是的,我会的。
  她嘴角有无奈的笑,说:以前你告诉我贫穷是种耻辱,你是要脱掉你的印记。
  他说,不错,贫穷是种耻辱,无人会看得起你。公交车上遭白眼的,豪华饭店前被驱赶的,不都是没钱没身份的人么。贫穷的人就像第三种人,失去一切温暖记忆和平等权利。但是我不是为了摆脱这样的身份,我不会忘掉我的根,我就是一个穷苦农民的孩子。我所做的一切只是希望改变一切。财富是有力量的。
  他的豪气又生了。
  她点点头,由衷道:那么,祝你成功。无论如何。
  又说:不要伤害别人,好好待你的妻子。如果这样,你是我心里完美的陈剑。我爱过这样的人,我高兴。哪怕……
  嘴唇哆嗦,一低头,眼泪滚出来了,啪地掉到碗里,溅起一朵粥花。
  他站起来,拉她出来。吻她,说:别这样。是我对不起你。我这儿很痛。我真的都想放弃了。你要知道我也一样的煎熬。
  他密密地吻。吻得痛切。她木然受着,又止不住的落泪。
  风从窗子爬进来。搅动着屋里沉闷的气流。
  他伸手探入她的衣服后背,说,可以吗?我此刻很想要你。
  她说,不要了。
  想了想,说:我不再是你心里那个纯洁的女孩。
  是的,颠覆掉吧,这样他忘记她也快一些。
  他顿一顿,说,你永远是。
  她说:你失望了。我不是。我跟人上过床。猝然推开他。
  他愣在那里,眼睛有一瞬迷失。又忽然激烈说:是冯至鸣吗?他强迫你。这个畜生。
  她看着他,平静地说:是我主动的。你结婚那晚,想到你跟方圆在一起,我于是就报复了你。很无耻吧。我说我。
  他愣住,长久无法反应。身体却慢慢筛糠一样颤栗起来。
  他很痛苦。
  那么是她的希望。她不是要报复他吗,也想破灭他,但是此刻,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忍看他那么难过。
  她别过头。不语。
  他忽然扑上来,她以为他要给她一记耳光。可他却架住她双肩,说:语声,我那么爱你。
  自嘲地笑了笑,跌跌撞撞往外走。她上去把他的公文包以及外衣递给他。开了门,低着头说:小心点。
  他就那样深一脚浅一脚的下去了。
  我不想伤害你。可是我们的关系已经碎裂了。她靠着门柱,看他下楼的背影,想。
  虽然我依然爱你。
  接下的日子,陈剑果然没再找她,她马不停蹄地找房子,又换了手机号。
  同事帮她搬了家。她请他们吃饭,一一封他们的嘴:警告你们,谁要透露了我的行踪,我六亲不认。先扣一个月奖金,而后事事找你们麻烦。
  他们都知她要重新生活,也就嘻嘻哈哈地答应,说,影响主任幸福,杀了我们也不敢。又开玩笑,要为她介绍男友。
  林松道: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姐弟恋考不考虑,我一哥们,海龟,IT金领,年薪50万。
  秦心撇嘴说:得得,50万也叫高。主任,那个冯大公子似对你有意,抓牢机会啊。
  林松说,你说冯至鸣,你消息也太落伍了点,你不知史大小姐回国了么,他要对主任有意,绝对只是玩弄。
  史大小姐怎样,主任差哪里,你怎么知道人家就喜欢谁?
  哎,你们女人真笨啊,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冯家和史氏联姻板上钉钉。
  ……
  两人耍嘴皮。互不服。
  行了行了,你们闭嘴。谢谢各位。我一定尽快找个如意郎君。否则会被你们吵死。语声说。
  冯至鸣的消息,她没往心里去。
  这个人,偶尔会想起,就像横空飘来一丝浮云,扯下一点游丝,有那么一点纠结与缠绕,但过了也就过了,因为毕竟没真正牵扯。所以搬家换手机的时候她也没想通知他。


  12

  这日上班,语声却突然接到冯至鸣的电话。
  手机换了,房子搬了,躲谁啊?他惯常的讥讽。
  你不用知道。她平静答。
  他哼一声,说,躲我吗?就不知道多笨,躲得了吗?今晚7点,在你们社门口等你。
  她说:别自做多情,我也不需要躲你,当然也无须答应你的邀约。
  他停住,似乎倒吸了口气,然后说:你不知我多么想念你。
  她突然想笑。没笑出来,为尊重他。说:留给史大小姐听。
  这样说的时候,莫名觉得自己嘴里有点酸意,自己回想了下,觉得自己毛病。便挂电话。
  下午有任务出去。
  完成后直接回了家。才不管他等不等。
  到7点半,秦心打电话来,说:冯大公子等你呢,就在社门口。你怎么爽约呢。
  她说,我没答应他。想了想,说,你还加班?那你出去跟他说,我走了。
  又过阵子,秦心打电话来,说:人说了,你不出现他不走。求求你过来,他磨我要你手机号。我怕我心一软。
  你敢。
  那你快来。我向来,向来与人为善的。秦心无辜说。
  我看你是向来色眯眯。
  哪敢,属于主任的,幻想一下也不敢啊。秦心还在耍滑头。
  她挂了电话,真想不理。无奈,她好像也是我本善良那种。心里像有个小虫爬一样煎熬半天,一跺脚,恨恨去了。
  再骚扰。以后真要报警了。她想。
  他果然在。很招摇地倚车抽烟,姿态闲散优雅。幸好天幕降临,否则,回头率难保不百分百。
  她踢踢踏踏过去。也不知是走得仓促,还是拖鞋穿得实在衬脚,出门居然忘换正鞋。幸好那拖鞋还有模有样,能遮遮丑。
  他远远看到她。也没表情。
  她更没表情,像个陌生人要从他身边穿过。
  她也正打算那么做。他不叫她,她就一直走一直走。旁若无人。
  真的擦肩而过,他也真没叫她。
  她吐舌头,说:看你装到什么时候。
  还没想完,他已经丢了烟抱住她。在她耳边说:最恨你这个样子。我无所谓是吗。
  她的身体不知怎的有点灼热。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好久未见的缘故。她有点,有点不大乐意抗拒这样的怀抱。他吹在她脖颈中的话也痒丝丝的,好受极了。
  但是,还是要推,因为这不属于她。
  富家公子猎奇的玩物她从来不想做,哪怕这个子弟再倜傥再出众。
  放开我。她说。
  他说,我真想你了。
  她说,我也会说。
  他说你说啊。
  她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说,又不上税,就算上,你也上得起,任何废话谎话你都可以说。
  他说不信吗?
  她忽急,说,快快,我们同事出来了,你让我躲躲。
  他说正好,介绍一下。
  她说好什么,以后会遭耻笑的。你放不放,我会女子防身术的,小心我让你绝子绝孙。
  他邪笑,说:来啊。
  就这样,同事已到。
  故意打招呼:主任,约会啊。收敛点呀,不要这么开放。
  她气得要死。
  晚上愉快。对方给她一飞吻,狡诈地眨了下眼。
  她窘迫地推开他,钻入他的车。说:毁人不倦。怕了你。哪里去。
  他开车。过一阵,停到一高档住宅区,她才意识到是他住的地。
  没说来你家啊。她说。
  他说那去你家。
  她说你真的很无赖。
  他说对你只能用无赖的招数。她出来,他忽然抓了她的手。十指相扣。她心猛然跳了下,像初恋的感觉,青涩的很。
  居然忸怩了下,说:能不能让我的手自由点?不习惯呀。
  他说以后总要习惯的。
  上电梯。而后开门进。
  她这回才似看清他屋的布局,全开放性的,当然除了卫生间。房子因而分外阔大。
  装修勿庸置疑的好,艺术感很强。只是稍嫌冷。她想来想去,那是自己那乱哄哄的狗窝看惯的缘故。
  她到钢琴前,胡乱地掠上一串噪音,说:你这琴,很名贵吧。
  又摸摸边上的一棵无法知晓名字的植物,说:这树很怪,不过,别人都说屋里最好不要放树,风水不好。
  他打电话要PIZZA,问她想吃什么,她说谢谢什么也不要。他自顾又要了一堆。而后去换衣服,出来时,给她拿了一罐饮料。
  她拉开喝。
  他坐沙发里若有所思的看她。她意识到了,说:看什么?
  他说:我还是觉得你不够美。离我心目所想差远了。
  她也不以为意,被他说多了。说:哎呀,不要操心人家的问题好不好,多丑的女人,总有好那一口的。忽然觉得自己说得粗俗,脸红了下。
  他顺手一拉,她一个重心不稳,就跌落到他怀里。
  他说:说得不错,总有好那一口的,我不幸是了。就吻她。
  她啊啊的叫。他正好攻城掠池般攫夺。
  她很快投降。因为跟他的吻很美妙。她身不由己了。
  就那样在沙发上辗转的吻。他间或说几句情话。她间或起了道德的负疚。但都没熄灭热情。
  他的吻蔓延到她的锁骨。说:我失策了,不该叫吃的。现在只想吃你。
  她浑身滚烫滚烫,又非常害羞,挣扎道:放开我吧。
  他眼睛盯着她,说:为什么看到你就情不自禁,那么大反应。糟糕透顶。
  哦。她说不出话,却一点都不敢看那眼。很迷狂,会像漩涡一样将自己拉进去。
  好在外卖送来了。
  他随便吃了点。她喝饮料。思忖着如何逃。不尽快走,今晚会完蛋的。而自己不想这样。是不是该搬出陈剑。可自己避之惟恐不及。
  那么,谁好?谁现在能给她一个电话。
  她乞求上苍。
  你动什么歪脑子?他像看穿她。
  她假笑着,说:快10点半了,我想回去睡觉。
  他努努嘴,说:这儿有床。
  她说,我不想夜不归宿。我的原则。
  他说,原则从来不是一成不变。
  吃罢,将东西收拾掉。
  她说:你去洗澡吧。
  他眼睛一亮,她脸又红,原只是想趁他洗澡时溜走,可他会错意了。
  他说歇一会,说会话。
  开了电视,揽过她坐到沙发上,说: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呀,哎,你这儿收得到国外的台,哦,她忽叫,就看芒果台,我看超女的。支持某某,我真发短信了,15条,用光了权限。
  他说:哦,要不要借我的手机再发,她说好。真发。连续15条。
  然后看到他又若有所思看她,说:这会觉得我不仅丑而且无聊吧。
  他说:语声,以下话都很正经,你听着。
  表情严肃起来。她莫名有些害怕。不自禁皱皱眉。
  他说:首先,我爱上你了。虽然自己一直觉得莫名其妙。但是身体的反应是最好的解释。其次,史若吟你知道,我从没喜欢过她,也没给她任何情感性的承诺,联姻一直是大人的一厢情愿。以前我没太抗拒,那是因为我不确定我会爱。现在我认真了,那么我接受一切。昨天已经跟若吟提了分手。然后,也许,你最近不会太好过,这都是我给你带来的问题,我先说,希望你有个思想准备。
  语声一副白痴模样。
  而后心里搅出点感动,再后张口说:你莫名其妙的,我答应你什么了呀。
  他萧索地笑一笑,说:你没答应,我也不见得能得到。但是我既然对你说那句话了,就要对得起它。
  他眼中有疲倦。她无法知晓那后面的压力。却还是震住了。
  很久很久,她心里有点甜,这样的感觉好久没有。她知道爱被尊重了。哪怕她现在不爱他。但是他尊重他的爱,没有什么比这感动的。
  她觉得心温柔地荡漾。
  又傻乎乎说:为了一个不好看脾气差还无聊的女人,你不值得的。史若吟我见过的。还不错。你知不知道我们杂志社人很无聊的,排了京城十大名媛,史若吟虽不列魁首,三甲马虎能进。其实还真不错。
  他说:恩,在重大问题上,我眼光一向不好。哎,花魁是谁啊。
  她叫:霍,花花本性露出来了吧。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
  他说让你嫉妒一下吗。
  她说:谁嫉妒?杜若,听说过吗?某行行长孙女,18岁,养在深宫无人识,天生丽质难自弃。
  他说碰巧认识。
  她一脸惊呆。说怎样怎样,真的好看?
  他说还是小孩子,我一般不把小孩当女人看。
  她又切了下。转首看他脸,觉得风采斐然,自己被这样的人看上,简直就跟做了梦似的。
  他说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看。又吻了她一下,说,我此刻洗澡去。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脸红。心里又乱跳。
  他洗的时候,她开始交战,要不要溜。
  拉锯了一阵,突然门铃响。她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风姿绰约的女郎,女郎猛见她,脸色立变。
  语声觉得眼熟,正挖空心思想是谁时,一记耳光已经辣辣地落到她脸上。
  她被打得发蒙。
  哪有这样盛气凌人的。正要说话。
  她已说,就是你吗,把至鸣从我身边拉走的就是你吗。上下打量,也没什么呀,好歹眼光好点啊,这样的人与我相提并论,不是侮辱我吗?
  语声咬了咬嘴唇,说:我也觉得跟你相提并论简直是侮辱,上来就打人,大概只有没有修养的人才能做出的行径。
  你。女郎脸气得铁青,说,我打你怎么了,不你丑事做前头?
  冯至鸣已出来,说:史若吟,你马上给我走。
  若吟脸立即楚楚可怜,说:至鸣,我有话跟你说。我们,昨天,不行,我不接受。
  语声回身拿了包就走。
  冯至鸣一把拉住她,说:别走。对史若吟说:我要说的全说了。我爱的人在这里。你看到了。
  若吟脸色又变,竭力忍住身体的颤动,忽抬头说:好。你看好,别后悔,我要有一天,你跪下向我求饶。


  13

  啪,门关上了。
  冯至鸣脸有一瞬惨白。好久,他露一苦笑,抚语声的脸,说:对不起。还疼吗?
  语声拼命摇头。忽然又有点泪,抹一抹,笑着说:谢谢你,我很高兴。
  他揽她入怀,说:如果我一无所有,你会喜欢我吗?
  她说:我从不用金钱衡量爱情。只是。她本想说,只是我们现在有没有爱我不知道。但是不说了吧。他这样疲劳。
  静默了会,她遽然抬头,说:你会很麻烦是吗?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很感动,但是,我建议你稍微妥协一下。
  他摇了摇头。
  她说,别倔。肯定不是涉及你一个人的利益。别昏头昏脑,你30岁了。要承担责任的。
  他自嘲道:责任,责任是什么,忘记自己献祭虚无的利益?这一生,从没尽情地去要过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次,我豁出去了。
  求你了。她又感动又恐慌。凭自己的感觉一场风雨即将来到,会是狂风暴雨。而她还没有对他有相应的爱,因而愧疚,不想他因她遭到损伤。
  过一阵,她告辞。他送她走。
  出去的时候,真的发现风刮得疾了,雨来临的前兆。
  两人默不作声。分别时,她烦恼地说:你不要太倔强。否则我会难过的。我真的知道你的心。你不要……心里太乱,语无伦次。而这个人,一贯说不清。
  他笑着说别慌里慌张,天塌下来我顶着。
  她也给他一个笑,低声说,我跟你一起顶好了,谁让你把这个荣幸给我呢。
  他啄了她一下,说:这话好听。
  她回屋。上楼后,又趴着窗台看他。他没马上走,点了烟站着,雨一点点落下来,他一无所察。她不自禁向他挥手,吼:快回去啊。
  他听不到。雨噼里啪啦砸。烟雾升腾起来,他就像雨中一块即将消融的影子。
  她给他电话,说:你现在立马进车,回去,否则我晚上睡不着。
  他说好。没你事。你好好睡。
  她放下手机,叹了口气,烦乱地想:哎,怎么这么样呢。这个人。
  冯至鸣自然知道风雨其实已经降临。
  昨晚跟史若吟坦言的。在酒吧。
  看闪动的昏暗的灯,说:你觉得我喜欢你吗?
  她愣一下,说:你从没说过,不过我很想听。
  他说:从来没。
  她脸拉长了,她生气的时候,脸会很长,因而不好看。
  他又说:我不想无爱的婚姻,尽管两家需要。
  她怔怔看她,忽然说:不行,绝对不行,我爱你。至鸣,感情可以培养。我相信的。难道,你有了别的女人?你回国的这些日找了别的女人。哦,至鸣,你寂寞,你想玩,我不在乎。只要没感情。我,做得够大度了吧。
  他看了眼前方朦胧的人影,说:我决定了。我们结束一切关系。
  站起来,又回头,说: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报复我,那来吧,我接着。
  她瘫在那里。无可置信。
  半夜,她又来电话,哭哭啼啼哀恳。
  他心烦意乱,是的,但凡有一点感情,他不想看女人哭泣。但是,没有办法。
  上午,父亲打来电话。说,你发什么疯,史正雄刚找我算帐,说他女儿哭了一晚。你怎么惹人家了,赶快登门道歉。
  他冷静地说:我跟史若吟分手了。
  父亲惊得半天说不出话。
  半天后,咆哮道:你这混小子,你等着,押也把你押过去。
  他脸上都是嘲讽的笑,慢慢变冷。
  他想这就是他的日子,不过,他想抗争,哪怕粉身碎骨。因为这样的生活他真的过够了。
  父亲来了,怒气冲天摔了他房间一地东西,又拿手杖打他。他夺过,说:爸,我已经大了,我有我的决定。
  父亲说大?翅膀硬了,你决定什么,是给冯家带来一分钱还是败光。你当初做那个计划,我就觉得危险。你非做。你看现在成人板上钉钉的玩意,还说决定。你决定是不是死吧。
  他说我想办法。我不会把你的家业葬送在我手里。
  说完,他拂袖而去。
  后来去找语声。他心情真很不好。但是见到语声,他还是很开心。感到心内的思念哗啦啦像坚冰一样融化,心湖上还泛着点点金光。
  雨肆虐起来,整个天地一片模糊。雨刷卖力得刮着,但是雨痕还是密密地簇上去。
  是的,雨痕还是密密地簇上去。
  挑战终于来了。
  所料不差,史氏撤资。追债。投资人见风使舵,一部分人也开始跟风跑。
  他一一电话解释。
  但是发现了,生意场,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跟某行行长关系不错。想追加贷款。对方回绝,说:至鸣,我压力也很大,你破产,我这乌纱帽也跟着完,我现在不添你麻烦已经够义气了。但是如果上头,我也没办法的。请你体谅我的难处。
  他又向广州那家基金请求注资,未来前景许诺了很多。但是,对方回答他,我肯定你的魄力和使命感,才投了你。但是归根结底,做生意,还是不愿做亏本的买卖。我先拭目以待。言下之意,情况不好,就跟撤。
  他确实焦头烂额。
  但是这样的窘境却反激发了他的斗志。
  不会无路可走。他想。
  但是情形确实不太妙,人心惶惶的结果,就是冯氏好几个股票全线下滑。父亲高血压犯病。
  董事会上,陈剑主张,将HU3卖掉。此议一出。董事会成员纷纷附和。
  似乎山穷水尽也只有这一招,但是,陈剑怎知他为这个计划付了多少心血。站在高科技前端的研发,果真只是站在地狱的入口处么?可是大家都担惊受怕规避风险,那么中国也只能做永恒的世界工厂。
  他说:有愿意要这烫手山芋的吗?
  陈剑说:应该有。
  他说:麻烦你联络此事。
  很舍不得,但是无路可走,只能将自己的孩子硬生生送人,总胜于被扼杀于襁褓。
  他还未放弃,与境外注资机构联络。
  一日黄昏,语声打来电话,巧笑说:日理万机的冯大公子,介不介意小女子霸占你的周末?
  他一边继续先前的活一边回,怎么霸占。身体还是其他?
  她叫,哎,你怎么还能贫。
  他说不你引我想入非非吗。收拾下文牍,说:头次主动想我,很高兴,说吧,打算怎么霸占我?
  她说,别得寸进尺啊,本来想做菜给你吃,这会,惹毛我了,你没口福。
  他说:赔罪可以吗。善良美丽且温柔的文小姐,行行好,赏鄙人一口饭吃吧。
  她装模作样说:好吧,知错能改好孩子,那就来吧。
  他知道语声在故意舒解他的压力,心里不由暖和起来。
  路上,母亲来电,说:来医院一趟,你姑来看你爸了。
  他只好拐去医院。顺便给语声电话解释了下。称晚些去,嘱她先吃。
  姑和方圆来了。在床边问候父亲的病情,母亲做着解释。他进去时,姑脸上露出一抹意义难明的笑,说:至鸣,最近还好吗?
  他说:还不错。
  父亲说:不错什么呀。我都要被这败家子活活气死了。
  姑说:至鸣,有什么要帮的,尽管说。
  至鸣略略笑了下,说,多谢。其实他很明白姑的心思。只伺冯氏股票跌至谷底,全面收购。这会来,不是真心探视,大约只是抱着刺探的目的。
  也不好辜负她,说:目前已取得贝诺的口头协议,他们将补足史氏抽掉的部分。
  果然姑稍稍变色,但迅速展颜笑道,那就好。我说至鸣总会有办法。
  父亲脸露诧异。
  至鸣点点头,说:爸,你安心养病,我顶着。然后抽出烟,说:你们聊。我出去一下。便去走廊。
  其实,他并未取得任何投资承诺。但是已经通过媒体透露了风声。为了阻止股票下滑态势。
  与史若吟分手的决定一出,他就知道必须有足够的魄力与能力来应对危机。他做够了准备,但是态势依然严峻。他已经风闻陈剑在与史正雄谈判,具体密谋什么不得而知,但是与他总是脱不了关系,趁虚而入,落井下石,侍强凌弱,生意场上永远通行血淋淋的丛林规则。
  烟雾缭绕。他沉思。
  不久,方圆出来,到他身边,说:挺不好过吧。
  他说,会过去的。
  她说,真有你的,不过我眼中的冯至鸣大概就是这样子。不过话说回来,感情真的不能培养?
  他说:问你啊,你跟陈剑培养得怎样。
  方圆脸色立即惨白,苦笑说:是挺难。
  他呢?怎么没来?至鸣问。
  他……方圆吞吐了,神情有点不安。
  至鸣心内了然,说:其实方圆,有些东西不需要处心积虑,我对冯家的东西半分兴趣也没有。如果你想要,我未必不能给你。
  至鸣。方圆又嗫嚅,说,我,你知道,我没什么,就我妈她心里不平。
  那么光明正大的施展拳脚吧,不要笑里藏刀啊。我爸老了,他渴望亲情。对你们可没有任何防范。我告辞。
  至鸣。方圆还在叫。
  他进入病房。姑恰巧准备告辞,又虚假地寒暄一番。
  他陪父母呆了阵,略微安慰几句。便托词走了。
  到语声那里,差不多十点了。
  隔了挺长时间,她才过来开门,边还揉着眼睛。
  他直接揽住她,亲了下她的额,说:睡了?小懒猪。
  她作了个鬼脸,说:能不能,不要一上来就吃我豆腐。
  他说你不觉得这气氛很像妻子迎接丈夫吗。
  她撇嘴,说:充其量情妇等待临幸。
  哦,那么,你是吗?他依旧油滑。
  她头一低,说,再胡说八道,要赶你出去了。
  进屋,桌子上摆了好几道菜。菜式看上去很清雅。
  她努努嘴,说:冷了。我热一下。
  便端了去厨房。
  他脱了外衣。过去帮她忙。说:你,没吃?
  她笑说:请你嘛,我怎能先吃。我知道你一定会空着肚子来的,所以等你了。
  他心又暖了暖,觉得这几日的阴霾倏忽散了。
  吃饭的时候,她给他夹菜,说:你瘦了。
  他说:现在是最完美的身材。你不觉得?
  她说:恩,胖一点好。我会安心一点。
  他说你担心我?
  她说,不,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会处理好的。只是我总是觉得很抱歉。
  语声,至鸣看着她,说:你不需要有压力,因为跟你其实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想去追求我要的生活。财富,如果需要以葬送一个人一生的幸福为代价才能取得,那么财富还有什么意义?我一直非常讨厌做生意,并不是我不能做好,而是当中太多尔虞我诈,需要心变冷,变硬。我还不想。我知道很困难,拥有一份为人子的责任,但是,任何事情也该有个限度。这次挑战,我愿意接受。
  恩。语声点点头,说:我相信你。你不会轻易被打倒。
  至鸣看语声清澈的眼睛,心里流窜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温情。心就像回到了家,暖烘烘的,非常柔软。
  好不好吃。语声避过他的眼光,说。
  很好吃。语声,我觉得我又喜欢你一点了。
  哦,她干巴巴地答。没看他,往嘴里塞了点东西,含混着说: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多好。
  好什么。
  我就倒追你啊,我现在迫不及待想嫁人。
  是吗,填补陈剑不在的空白?
  她突沉默。
  他缓和气氛,说,我不介意,追啊。我等着。
  她嘲弄的笑,说:免了。麻烦。还是做朋友。
  是吗?朋友。怎样的朋友。他笑容邪起来。
  她头又一低。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混合着淡淡的暧昧。孤男寡女,眼波流动、举首投足间仿佛都是诱惑。不动声色的,令人发痒的诱惑。
  吃好饭。她在厨房磨蹭。洗碗洗锅外擦油烟,平时很懒的她搞得跟小时工似的卖力。
  再多的活也有完的时候,而他在外边似还没告辞的意思。
  她不得已出去,做个手势,说:回去吧。
  他说:你在害怕什么。
  她脸一红,说:真的你回去吧。
  他拉过她,凑近她的脸,说:好像在害羞。
  她说哪里啊。心却慌乱。因为他的气息已经拥抱了她。像雨后树林一样干净的气息。她似乎还能联想到彩虹,架在湿漉漉的空气中。
  他搂她紧些,说:霸占我的周末,周末的时间可长呢。
  她略略挣扎,说:你不要。
  却更似怂恿。他的吻就毫不迟疑地落下来。像落雨似的,先是细细的湿润,而后狂风大作,再后暴雨如注。
  她一遍遍地被洗刷。终至于浑身湿透。
  他将她抱到床上。
  她喘着气推他,尽管自己的身体明显在渴望,但是不行。理智还在着。
  她断续说:不要,好不好,我知道我抗拒不了你,但是,请你放我一马,我不想,不想对不起他。
  说完,才知道这样的话无疑会激怒他。果然。他身体一僵,冷冷说:好。我就让你对不起他。狂怒地撕扯她的衣服,刺地一声,衣服裂开,几粒扣子跳了出来,仿佛很雀跃。
  他凌乱而粗暴地揉弄她。
  她吃痛,喊:不要这样,真的不要。我不要。边捶他,踢他。
  他压她,吻她。凶猛的肉搏反增加了刺激,她终于安静,身体灼热,已经没有羞耻的向他开放。但是,他突然静止。很奇特的瞬间静止。
  她在静止中有点不安。仰头,看到他簇眉的茫然。
  几秒后,他笑,骄傲地说:你是在迎合我还是抗拒我,你知道吗?不过我还不至于要对女人强暴。
  起身。甩甩手,说:那么,你就继续维持对已经背叛你的前男友的忠诚吧。再见。
  转身,拿了衣服就走。
  她呆在那里。心里慢慢升起一种莫名的失落。


  14

  午餐时间。
  语声一人闷闷吃饭。林松和秦心端了餐盘挤到她身边,说:上午看到没?史氏代表已来跟咱们头谈判了。
  这几日,一直在传他们社要被史氏收购的消息。大家为未知的命运人心惶惶。
  真不明白,一份破杂志,也没多大利润,也会要。语声说。
  林松说,真不明白假不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主任,你惹麻烦了。
  不过,主任,我真服了你,居然能让冯大公子放弃江山,虽说史氏撤资公开的原因是不信任瑞讯的技术力量。但我知道,绝对是史大小姐发脾气。
  别瞎说,人怎么放弃江山,再说了江山非得跟史那号人一起打啊。语声吞口饭。
  秦心撇嘴道:这史小姐脾气也够大。居然闹那么大动静。这么丢人的事惟恐天下不知。
  靠,女人嫉妒起来跟疯子似的,就不知会不会裁人。林松说。
  老板有脑子,不优厚,也不会卖吧。就算卖,这么多人的生计问题,总会妥善安置的。就别瞎操心了。
  我们不担心你吗?
  语声笑笑,反正我早晚要辞的。
  林松和秦心一起沉默,大家共事多年,有很深的感情。
  下午,主编真的找她。
  脸色很不好。很沉默。她知道肯定是为她的事,却开玩笑,说:骂我消消气,再教训我哪错了。
  她说:语声——很不忍,又接着说,刚我跟老板吵了。但是没有办法。
  我明白。语声说。
  我个人很欣赏你。你知道反正天外有天,这块小地方你呆着也是屈才,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是金子哪都会发亮。
  语声笑,说,主编你这话真好听,没录下来可惜了。
  主编说你还笑。
  语声说笑好,人不想看我哭?可我是谁,文语声,哪不能混到饭。
  得得,又顺竿子爬了。不过你心态好那就好。
  他们什么条件啊?头同意?
  主编道:很优渥。条件只是开除你。
  语声笑,觉得这史小姐也太看得起她了。
  心情真的还不错。
  下班,便拐去花卉市场闲逛。她心情好的时候喜欢用植物来馈赠自己。出来的时候,拎了一盆口红吊兰等车。公交车没等来,却等到陈剑。
  车子很意外地打住。
  陈剑摇下玻璃,说:语声?
  语声避无可避,尴尬地陪笑道:好久不见?
  的确。他铁青着脸,说:上车。
  语声掂量着逃不过去,就上车。有些东西是逃避不了的,譬如她和他的纠葛。
  沉默地开了阵车,他说:你住哪?
  她说,前方,麦当劳那,你停下来就行。
  他顿一顿,说,想把我撇开了是吧?
  她说,不好吗?本来就结束了,从你结婚那天开始。
  他神色黯淡下来,过一会,低声说:对不起。
  她不说话。瞥向窗外。夜里的霓虹开始动荡跳跃了。
  他自顾将车开到一家餐馆。
  她记得来过。他到北京第一天,电话给她,说:猜猜我在哪。她一下就猜到了,兴奋道:好啊好啊,你终于来了,在哪啊,我要马上见你。他就在这家饭店约她。她见了他,像只蝴蝶一样扑上去,把唾沫蹭得他满脸满脖子都是。他说:我要被淹死了。她说:想你了,我检查你有没有被别人用过。他那时脸色一变。她那时迟钝,没反应过来,实际上那个时候的陈剑已不再是她的陈剑。
  往事历历在目。她悄然苦笑了下。
  坐下来。他递给她菜单。她托腮,说:这会我不点,什么也不想吃。
  他点了些,自然都是平日她爱吃的。
  沉默。
  他取了烟,敲着,揉烟丝。仿佛心事重重。
  她看不下,率先打破沉默,说:还好吧,没有我,你过得也不错吧。
  他说:一点都不好。很难过。
  她讥笑:难过什么?为没有得到我的贞操耿耿于怀?
  语声。他脸上有痛楚的阴影,说,我以为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并不。我现在一直彷徨。那件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知道伤害你了,那么深。可是已经无法补偿。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语声撇过头,看窗外。心像黑夜里的星光一样蹦溅出疼痛的火花。如果夜里还有星星的话。
  不,当然不会再有。她的心重新硬起来。
  陈剑继续说:冯至鸣为你豁出去了。神情复杂。
  她宛转笑,说:我很荣幸。
  陈剑露一个苦笑,说:他很有眼光。
  她点头,说:我但愿不辜负他。
  陈剑说:你在怨我?
  不怨。每人价值观不一样。
  是啊,陈剑果断地说:换了我不会这么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勇气可嘉,可是,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与底气,还是留点余地。男人要承担的东西不只感情一样。
  她讥笑,说:别为自己的无耻找托词。在我眼里,他远比你高贵。
  陈剑又苦笑下,也没什么尴尬,说:你看不起我,很正常,但我跟他情况不一样,他世家子,出生就拥有一切,无须拼搏,也从未尝过失去的痛苦;我不同,要得到一点,就要付出很多,甚至自己最珍贵的。告诉你,普通人要成功没什么捷径可走,就得无耻。那些什么道德,什么礼仪都是愚民的,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持江山定出来的。走正道,从来没有成功的,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心安。可是人生,就想这样吗?吃吃睡睡,做做爱,等死。
  她说,这没什么不好。
  他说,观念不一样。我不一样,一次的生命要盛放到最绚烂,哪怕飞蛾扑火。
  她说,不用跟我说,我还没有做你拦路石的资格。
  语声。他眼睛里俱是痛苦。招手向服务员要酒。
  她说:你不开车吗?
  他说,你何必管我。
  她想就不管。任他。
  他独自喝闷酒。她独自想心事。
  这个人依旧牵动他。她一点都不想看他痛苦。但是,感情是不能泛滥的。因为一泛滥,就像漏闸的水无法收拾。
  空气里有百合的香气,实在是有点冲。她很想很想把那花给扔掉。不能扔,她所能做的就是开窗,清寒的风瞬间涌进来,她仿佛轻松了不少。
  他说:你爱他吗?
  谁?她下意识想问,突然就领悟了,他指的是冯至鸣。便答:是。
  他脸部肌肉跳了跳,而后死寂。
  过一会,他忽说:我会收购HU3。
  收购?她惊疑。
  我注册了公司,其实我是帮他。
  帮他?她笑,我还不了解你,没好处的事你会做?我不至于天真得相信你是为了我要帮他。
  他嘲弄地说:真的看我很透,你眼中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不过这次真的没什么好处。创新的风险很大。研发是站在地狱入口处的。特别是这种花大成本砸出来的。但是,这恰好也是我的梦想。前景很好,研发出来,国内某某核心技术不需要依赖于国外,不再只是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人力成本。但是前景很多时候更像一场一厢情愿的暗恋。也许某天我也会死在这上面。
  其实撇开私人恩怨,我还挺欣赏冯至鸣。知道他做这个计划的时候,当时大概只有我为他鼓掌了。他会觉得我幸灾乐祸吧。不过我是真的感动于他的魄力,敢拿全部家当赌。凭这样的豪气,今天我也会帮他。当然,说穿了,帮他只是帮我。我的目标也更大,我想逐步拿下他的瑞讯,我不介意你告诉他,他做得很好,是冯氏产业中最前端最有技术含量的一块,也最有生机。只是冯家伦不知道,还把眼光盯在房地产和其他实业上。我的企业也会一步步杀出去。冯至鸣要做好与我竞争的准备。他有点东西,但是不通人情世故,在人情大于法的中国,很难成事,你也不妨转告他。
  谢谢,我会的。语声说。
  你不怕我跟他竞争?
  为什么要怕?我相信他,也相信我的眼光,我爱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倒下。语声强硬说。
  陈剑慢慢点头。突然定住,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瞬间击穿了他。
  语声很不忍。她知道她的话很毒,但是怎样呢,他们两人就不应该再无希望地扯下去。让他心碎最好。
  空气似乎都锋利了,游动的风贴到人脸上切肤的疼。
  语声想走了。离开这窒息的环境,离开她随时会喷涌出的柔情。
  但是他醉了。
  趴在桌上,喃喃说:语声,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很痛苦啊……语声,很多事我不能忘记。上海的冬天很冷啊,我骑了车载你。你揽着我,头靠在我背上,我真的觉得好暖和。那个新年,我最狼狈,可是你来了,你妈妈炖的蹄膀真的很好吃,当然你的吻更香甜。还有,记得到我家,你到河沿要帮我妈刷芋头,妈说你手嫩会痒不让你刷,你就蹲在旁边跟我妈说话。你其实一句湖南话也听不懂,我妈呢,听不懂普通话,可你们硬是说了很多话,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沟通的……很喜欢那些往事,清新得像露珠。语声,人生不能两全,我想我是受惩罚了。我想了很久,我对自己说,语声要觉得委屈,想走,你别拦她。可是,想到你在别人怀中,我的心就疼了,很痛很痛。语声,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说你爱他,我真的受不了……
  他眼角居然湿润了。但他很快掩饰掉了。
  他不想要眼泪。这是软弱的。他的目标是刚性的。没人改得了。
  语声的心一点点抽动,她知道情感的闸门快开了,会洪水一样流泻,慌忙站起来,咬了咬牙,说:对我来说,你就像一颗蛀牙,曾经的甜,只为今日的疼。回忆是一种惩罚。我所能做的就是拔掉它。对不起。
  转身就走。
  奔到外面,眼泪终于肆虐。
  多年前的往事姗姗而过,带着一个个遗憾的背影。


  15

  冯至鸣正一步步往悬崖跳。
  HU3最终采取了与陈剑合作的方式。项目依旧由至鸣主持,名分转给陈剑,说好利润对半,风险共承。看上去是把烫手山芋转移,实际上冯氏元气大伤。从中获利的是陈剑。史正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资金投给了他。陈剑召开新闻发布会,隆重推出了这个计划,引得政府部门的高度关注。因为是填补国内空白的项目,又涉足高新领域,政府给了一系列政策上的扶持。很快,中小投资者嗅到某种光明的味道,纷纷注资。
  虽然由他开创,并进行了一半,但荣耀全属于陈剑。
  当然,他也并不羡慕或者嫉妒。能做到此,陈剑有他的手腕。而手腕这种东西,是要流失生命中很多重要的品性才能得到的。他也并不是不能做。只是他还不愿签订魔鬼交易。但是做生意,像他那样太重视虚的玩意,势必不会有好结局。
  这是中国。与他长期呆的西方有不一样的规则。
  父亲一直抱怨,一直劝他修补与史若吟的关系。他的梦想还是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史正雄的产业归于冯氏名下。
  而史若吟收购《人物周刊》的举动,将她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昭告于天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史、冯两家的风波始于男女私情。
  父亲自然也察觉了。
  逼问他:你就是因为别的女人跟若吟分的?
  他说不纯是。本质上是我谈不上爱她,不愿违背本性进行龌龊的交易。
  龌龊?父亲冷笑,说,你多大了,把你爷爷和我辛苦打拼下的家业败光,就是干净?可笑。你认识不到你的身份吗?这个家是要你当的。你以为凭你那点本事能当好?你以为正正经经做生意能做好?哪个走到一定层面的不做点龌龊的事。当你成功之后,龌龊也会被洗涤得很干净。女人,当你拥有江山的时候,要谁得不到。不要昏头昏脑,想着都不能当饭吃的爱情。你在外面玩我不管,别蠢到不知轻重。我告诉你,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挽回若吟的心。你知不知道那丫头已经有些疯了,处处跟我们作对。很被动明白吗?
  史若吟的确是疯了,没有任何好处的与冯氏恶性竞争。
  前不久竞拍一块地皮,史家居然破坏行业规则出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价。那地皮冯家早就与政府部门谈好,其实也只是履行程序而已。
  最后,还是冯氏拿下。史正雄在媒体批露冯氏行贿丑闻。管房产的冯至鸣的妹夫左林已受刑讯。冯氏日子的确很难熬。
  当然冯至鸣的日子更难熬。要坚持他的爱情,他的原则,那么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去应付史若吟虽然笨拙却很疯狂的报复行径。
  两败俱伤的事情,史若吟丧失了理智,史正雄也这样不清醒吗?冯至鸣实在很怀疑。他想这当中少不了煽风点火的人。
  他想约见陈剑,让助理联系,得到的回音居然是陈剑出了车祸。
  据称,前天晚上,陈剑酒后驾车,撞到护栏,没系安全带,飞了出去。伤势严重。而就在昨天,语声离职,曾给他电话,说想去一趟西藏。他不知道陈剑的车祸与她有没有关系。
  隔了些时,他抽了时间去医院看陈剑。
  病房中,陈剑在昏睡。方圆守在旁边,眼睛红肿,似乎一直在哭。
  情况怎么样?他问。
  时好时坏。有时候醒过来,但是表情很痴愣。至鸣,我好害怕。方圆无限忧愁。
  别怕,会没事的。他安慰。
  方圆忽然瞥窗叹气,秋日的阳光透过树隙灿灿的进来,在地板上滚出点点金斑。树梢撑开的天宇湛蓝如洗。有泠泠的鸽哨掠过。
  至鸣,我心里很难过。方圆神色非常戚哀。
  忽然激愤,说,你知道吗?说起来可笑,他昏迷当中,叫的都是别人的名字,语声,是,我听清楚了,就是语声,他一遍一遍叫她,一会儿痛楚,一会儿亲昵,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醒来,我估摸着梦里他和她在一起。至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呀。我在旁边,医生护士都听到了,他们怎么看我啊。
  方圆哽住了。冯至鸣也心绪空蒙。过一会,拍拍方圆的肩,递给她纸巾,说:你又不是头次知道。别放在心上。他现不还是你的。却无法再说下去。
  方圆抬头,说:我爱他,我一直希望能感动他,我真的对他百依百顺了。可是,男人的心焐不热吗?
  我不太清楚。绝望了或许能。
  绝望?
  冯至鸣讽刺地笑了笑,说,别胡思乱想,我去问问医生情况。
  问了下情况,还不算太差,没伤着重要器官。只是恢复的时间会长一些。
  不久,他告辞回去。
  出去的时候,他远远看到史若吟。她居然也来看陈剑了。
  没有表情,他们擦肩而过。
  不一会,若吟在他身后说:等等,冯至鸣,你停一下。
  他止步,而后回过身,眯眼笑,说:好久不见。
  她没笑,取下墨镜,神情很严肃。
  你,好吗?她问。
  他依然笑着,说:托你福。
  她的眼光突然柔和,急切地注视他,仿佛在搜寻什么。
  他说:看什么,希望看到我憔悴潦倒颓唐的模样。很失望吗?
  她哆嗦了嘴唇,说:至鸣,一句话,给我一句话,我马上收手,史家一切都是你的。我不想那么做,折磨你不也折磨我,我只是,要让你屈服。至鸣,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痛?至鸣咧着嘴,说,把别人摔死你很痛。是不是有点伪善。若吟,也许以前,我对你还有一点愧疚,那么现在,在与你的对弈中早就荡然无存。我感谢你给我挑战的机会。来吧,我继续接着。转身走。
  转身的片刻,他听到了淅沥哗啦的声音。史若吟对他有感情吧,虽然,那感情大概就建立在他的臭皮囊上。
  回去后,他考虑要不要将陈剑的消息告诉语声。
  犹豫了一阵,给她电话。
  信号却极其不清。他吼了半天,对方还在喂喂。
  不知跑哪个鬼地方了,他将电话一摔,却忽然很想念她。
  这个心里长着别人愚蠢到不能自拔的女人,干吗要去爱她啊。现在山穷水尽,覆水难收。
  可是,想起她盈盈的笑,娇憨的神态,自己的心不由地就温存起来,好像有一双小手在那里轻柔的抚慰。
  语声,你偶尔可会想起我?他想。
  父亲高血压初步恢复。开始坐镇公司。并派了他的秘书黄叔帮他。实则是变相监督。父亲从来不信任他。
  一日,父亲让他去他办公室。
  他进去后。父亲向他劈面扔过去一叠照片。他拾起。是语声。有单独的,有和他在一起的。
  面容模糊。显然是偷拍的。
  是这个人吗?父亲冷冷问。
  至鸣不答。他想保护她。
  你什么打算?父亲脸上显出不耐烦。
  他说:跟其他人都没关系,跟若吟解除关系是我个人的决定。
  不管是不是她,我丑话说前头,我不会允许一个平凡女子进冯家的门。门当户对,婚姻在冯家从来不可能让你自己做主。刚史正雄跟我电话了。说,你让一下,哪怕就跟若吟暂时交个朋友,他就把左林的事摆平。否则。那个混帐,父亲激昂地说,居然威胁我,说,顺通那个单,他会截走。这王八蛋,当初,鸿运的客户不我给他介绍的。说好互利互惠。转脸不认人。气死了,去他的,怕他啊。嚣张跋扈,没好下场。
  父亲喋喋地发泄怒气,末了,却还是说:你就忍忍,也耍他一下,过这当口,把史家的东西一夺,若吟你随便处置。
  他没说话。
  父亲看他那表情,怒火又上来,又拿了桌上的东西劈劈啪啪扔过来。
  他随他发泄。待他安静下来,说:左林,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上海那头,也通了通关系。不要担心。顺通那里我也有办法。史正雄现在也不会很好受,舆论压力很大,遭遇信任危机。再挺一挺,他会妥协。
  看父亲呼呼喘气,他随即叫了司机,让送回家。


  16

  语声是一个月之后才知道陈剑车祸的消息。
  那晚跟陈剑决绝后,第二日她就主动请辞了。心情郁闷,她选择去西藏洗涤精神。
  在那蓝的耀目的天宇下,在巍峨的雪峰前,她同虔诚的藏人一样匍匐、五体投地、膜拜。灵魂有所寄托,心也好像不那么虚空。
  偶然一次,在藏民的篝火晚会上,她邂逅一个美院的男孩子谭亭,也是独自出门,两人相谈甚欢,便结伴去稻城。
  沿途,不知是不是高原反应还是吃坏肚子,她腹泻,跟得了痢疾似的。谭亭将她背到附近的卫生所,吃些药,在破旧的小旅馆休养。
  病迟迟不好,她过意不去。嘱谭亭自己玩。
  谭亭不乐意。每日,从山下采回一把红草,插到她床前的可乐瓶里。
  夕晖进来的时候,他背了她去外面看落日。
  谭亭生得魁伟。背她的时候,说:姐姐,你轻得跟个兔子似的。
  语声起先并不肯让他背,但见他坦荡无拘,磊落光明,也就没有男女大妨了。
  她坐到草丛上,静静看他画画。
  他偶尔瞥她一眼,与她目光相撞,便会露出孩子气的笑。有点局促,有点憨,但是很欢喜。他就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孩子。比她还小几岁。
  有次,她手机响,是冯至鸣,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像野兽一样叫:什么,你说大声点,听不清,啊算了。便挂。
  他停住笔,看她,说:你男朋友吗?
  她说: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
  她说你笑什么。
  他说:姐姐,以后我们分开了,你会否记得,曾经在这里与谭亭这样一个人呆过的一段纯净的日子。
  我会的。语声点点头。
  他又很高兴。
  说:我给你画幅像。
  她说,不要,我最没耐心,不喜欢做模特。
  他说不用。你随便动好了。
  她便抬头看收缩的蛋黄一样的日头,以及飘渺的山岚。
  冯至鸣找她什么事呢。她想。又想那日,他粗暴地对她,而自己居然同样有反应。脸上熏出红晕。
  在谭亭的笔下,那红晕是如此娇软鲜嫩,那一刻,她的心里留存着他——冯至鸣。
  病完全好后,谭亭的假期已过,两人下山,坐车到昆明。
  就是那天,吃饭时,语声收到秦心的电话。
  语声啊,在哪?陈剑好些没?
  陈剑怎么啦?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我在昆明呢?
  车祸啊,陈剑出车祸。
  她忽然愣住,良久匆匆道:他现在怎么样啊。有事没啊。
  我就问你啊。听说挺严重的。整个人都飞出去了。
  她忽然手脚冰凉,手机都握不住了。
  姐姐,姐姐……谭亭摇她。她才恍过神,勉强笑着说:我要走了。我要去订机票。
  出事了?
  她点点头。
  好。我给你订。吃好饭,两人去买机票。
  谭亭回杭州,她回北京。
  拿了票,语声匆匆收拾行李。
  谭亭进屋,拿了画,说:送给你。
  很漂亮的画。深暗的天际,橙色的日头,淡淡的雪山,她坐草地,怀一席微渺的心事,似乎甜蜜,似乎怅然。
  谢谢。我很喜欢。语声接过。
  谭亭神色黯然,说:姐姐,你会想我吗?
  会。语声回。
  谭亭咧嘴笑,由衷的孩子气的笑,说:我放寒假,去北京找你。
  好。我等着。
  交换联系方式,两人告辞。
  半夜到了北京。她非常疲乏,却睡不着觉。
  想那晚,他说:我爱你,我很难过,我告诉自己语声要觉得委屈,想走,不要拦她,可是想到你在别人怀里,我就难以忍受。我舍不得你,一点都舍不得……
  而她说,你是一颗蛀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拔掉他。
  把他的心伤了。他就那样神智不清地开车。就那样,她害了他。
  她的心哆嗦起来,内疚遍布全身。
  好容易,等到晨光熹微,她要给他打电话。但是又愣住了,他会不会接,要是情况残酷怎么办,他要有什么不好,这辈子她就不想自己好了。
  又煎熬了一阵,毅然拨电话过去,如果是方圆接,她就自称是他表妹,打探一下情况。
  听对面的熟悉的彩铃,她的心又乱起来。
  通了,是他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有点低沉。
  她忽然说不出话。
  可是他忽然意识到了,虽然他不知道她新的手机号。
  语声,语声是你吗?
  她咬住唇,不出声,可是鼻子有点塞了。
  语声,是你,我知道。你在哭么?别哭,我很好,没事了很好。
  她面部肌肉痉挛了下,眼泪终于迷迷蒙蒙出来,说:对不起,我——又说不下去。
  语声,我很想你。想见你。你来医院好吗?我想你。想得五脏六腑疼。
  她没说话。
  他说:下午你过来,方圆不在。我等你。
  告诉她地址。
  她挂了电话,像浸在死水里,浑身湿漉漉,又流转不动。呆了很久,她知道自己会去了。
  下午,她破天荒化了下妆,整饬了下自己。潜意识里也许怕见到他老婆被比下去。
  而后,她出门。日头被薄薄的雾遮着,说不出的寒冷。
  北京的秋天总是分外短暂。美丽的时光从来是最短暂的,女子的青春也一样。
  特护病房的人很少,她走楼梯上的,每走一步,都有坚实的回音。她觉得自己像赴刑场一样惨烈。
  决绝地走了,还要决绝地回,心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门口,她停住了。犹豫了会,转身看走道外的树。是杨树,有白色的疮痍的表皮,树叶随风零落。
  又回身,敲门。
  门开了。是陈剑,他居然可以走路了,穿着病服,消瘦了些,却有些清矍的风采。
  她刚张开她惯用的很虚的笑,他就搂她入怀,同时将门带上。
  她微微地推拒,不敢用力。但是姿态总是要的,尽管有点力不从心。
  可他拥她更紧,痴痴迷迷看她,说:语声,真的是你,多久了,怎么像隔了一世。你依然,依然还在我怀里?
  她心软了软,又软了软,终于停止挣扎。将脸贴向他的胸。就像以前一直那么做的,像只小猪一样甜蜜的拱。
  小猪,我亲爱的小猪。他真地叫她。
  然后捧着她的脸,说:知道我多思念你。知道吗?
  她头略低一低,他就吻下来。
  她不知怎的,有点抗拒。不应该这样。虽然。
  但是,终于是抵挡不住,因为心理是负疚的。
  吻。天长地久一般痴迷地吻。
  门却突然推开了。
  又哐当关上。
  语声连忙推陈剑。陈剑说没关系。却也放开了她。
  语声忐忑,恨不得钻个地洞躲掉。陈剑安慰她,没事。
  门这时又开了。是方圆。脸色很冷峭。倚在门边,说:继续啊,为什么不继续,让所有人都看呀。
  语声尴尬地要命。讷讷说:对不起……声音小如蚊蝇。
  陈剑直接说:方圆,你先回去,是我让她过来的,我想见她。
  方圆瞪大眼,不一时,眼中涌满泪,说:好,陈剑,我给你腾地方。转身就跑。
  哎。语声叫。然后回身,说:明明我们不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陈剑淡淡说:她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你,你,怎么这样?语声语无伦次。看他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拿起包,就说:我来错了。
  陈剑拉住她,说:语声,告诉我,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没有。语声回。
  骗我。
  没骗你。语声歪过头。
  你能不能不要骗我。他用了力,又要将她抱住,她这回躲了下,悲哀地说:别纠缠了,白白伤害第三人。爱不能怎么样,我说爱你又能怎样,改不了任何,是你把我们的幸福摔碎的。就算爱你,一辈子要舔噬伤口,我也不会撇下自尊,像个情妇一样等着你。好好养身体,你活得好好的,我没有遗憾。
  便逃出去。
  很快,他的电话追过来了,说:我,动摇了。低估了对你的感情。等我,我出院后,就跟方圆离婚。
  她顿一顿,说:你不觉得我们俩很无耻吗?掠夺了人家,给人家心上切一刀,然后扬长而去?回不到从前了。再也回不到。因为已经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
  挂电话。关机。
  心像拴了石头一样沉重。难道自己不想与他一起吗?很想很想,如果没有这几个月,如果能平白掐掉这几个月,那该多好。她会是他美丽的快乐的新娘。
  她迷茫地笑了。


  17

  冯至鸣永难忘记那个日子。有一把刀在他心上旋了一个口,血滴滴答答流下来,而他不能喊疼。
  语声回京了,这个消息是方圆带给他的。
  方圆哭哭啼啼非常失态地闯到他办公室。
  至鸣。我没法活了。她已经习惯在他面前暴露伤痕。
  他皱皱眉,说:又怎么了?晨光这个月财务报表出来了,利润翻倍,恭喜。
  有钱有什么用啊,钱能买到幸福吗。她抬起头,说,刚才,知道吗?我看到那个女的了,文语声,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跟他在……在亲热。
  他心急剧地跳了跳,先还有点欢欣,她回来了,然后瞬间死灭。
  他脸色有点白。
  方圆还说:那女的,好像很无所谓的,还一脸挑衅。陈剑帮着她说话。我倒是多余人了。
  你出去。他忽然说。
  方圆愣一下。
  我叫你出去。他语气焦躁起来。
  你怎么了?方圆有点害怕。
  他终于发作,吼:出去啊。
  方圆吓得一激灵,赶忙溜走。他的怒意还在找寻出口。将杯子趁势摔出去。居然没有碎,完好得就像一个讽刺。
  他打电话。她关机了。
  他想,跟人亲热着,不方便接电话吧。
  手机又被他砸出去。坐立不安。无法工作。
  他交代助理几句,出去了。
  开了车去她那里。砰砰敲门,她意料中的不在。他倚在门边,点燃一支烟。就守着,不信她不回来。
  黄昏从楼道间的小窗一点点移走,一阵萧瑟风过来,扯来黑色的夜幕,夜晚越来越漫长,因为冬天到了。冯至鸣觉得心跟夜一样凉如冰。
  感情焐不热吗?想方圆说的话。
  不清楚。也许绝望可以。他回。
  觉得很悲哀。他付出那么多。但是感情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地付出就可以。爱是一个天平,两头的分量要一样重,否则顾此失彼,早晚倾覆。
  倾覆。他想。
  也不知多久,响起了脚步声。很慢很迟疑。不用怀疑,凭感觉,他也知道是她。
  她大概看到他了,就停在楼梯拐角处。他没看她,继续抽烟。狂躁的心早已随时间冷下去。
  怎么知道我回的。一阵后,她顾作轻松,笑着说,又轻快地爬了几步。到他面前。
  他狠狠扔掉烟头,用力抓住她的手,俯身凑向她,看她的眼睛,说:很快乐很消魂是吗?
  她在抽手,大约被捏得疼,说:神经病,你说什么。
  他说开门。
  她似乎有点不理解他的恼怒,蹙了眉,观察他,说:放手啊,我怎么开门。
  他松一松,她拿钥匙开门。
  他推开门,拖进她,像个强盗一样。然后,哐地把门带上,把她逼到墙角,架住她的双臂,说:做什么事有本事说出来啊。
  她愣一愣,似乎有点明白。
  他已经低头,狠狠吻她。
  很疼地撞击。
  她踢他。
  他说他可以我不可以是吗?
  又吻。边吻边探手进她的衣服,扯她的胸衣,用力抚摩。
  她含糊说:你流氓。
  他说你以为你不是。告诉你你好不到哪里去。
  扯她的裤子。
  她想护卫自己,却根本没力气。
  在喘息中,情欲突然走了出来。
  两人不再说话,只有身体在熟练地做着事,他脱她衣物,她也脱他。好似都迫不及待。然后赤裸地站着,他抱起她,一下一下,直接进她身体。
  她叫了下,很疼痛。
  手却牢牢地箍着他。下颌抵着他的发,狂乱地吻着。
  他射了。叫她:语声,语声。如此痛楚。
  他们平静了下。她忽然有些羞赧。拾起衣物。
  他抱了她去卧室。
  她很安静,他们拥抱着躺着。窗外有风扑过来的声音。他们在黑暗中。
  过一会,他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说:刚才让你不舒服了吗?
  她摇了摇头。
  他啄她一下,说,爱我吗?
  她没回答。
  他嗤笑,说:做这么好,也不爱吗?
  她仍没言语。却用手在他身上画圈。
  他说:别画饼了,刚吃了你,我此刻不饿。
  她停住,软软说:我饿。
  他说:语声,有时候我想,我们是不是前生就是情侣,相约今生再会。兜兜转转,我们终于碰上,虽然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但是身体有他们的语言。他们真的很默契。语声,我想是你忘了我。
  她没说话。脸贴在他胸上。好似在听心跳。
  良久,他觉得胸上凉凉的,拉一拉她,发现她在流泪。
  他舔她的泪。她说:陈剑跟我约过来生。他说一辈子不够。可是,今生都把握不住,哪有来生。
  他的心就一点点凉,就像胸上的泪痕一样。
  她不爱他,心里只有另一个人,哪怕那人辜负她。
  他爬起来,穿衣服。
  她也穿。时不时偷觑他一眼。
  穿好后,他说:我走了。
  她说:吃点东西再走吧,很快的。
  他说:做给别人吃吧。
  她拉他,说:你生气了?
  他看她,神情有嘲讽,也有无奈。
  她垂下头,说:我们只是肉体关系吧,是很好,可是,我要灵魂的。冯公子,你会厌倦我的,肉体的新鲜只是一时,只有灵魂才会长久。几次呢,要几次,你会忘记我?3次,5次,还是10次?
  他笑,说:你呢,要几次忘掉我,或者说你从来都没把我放心上。
  她仍看着地面,不语。
  他说,算了。算我做了个恶梦。早点醒,痛苦会小一些。
  便走。
  开了门,觉得身体在晃。一抹浓重的阴影袭击了他。他觉得暗无天日。尽管日光灯青荧的光在闪烁。
  等等。她上来,将他的外衣给他。
  他在看她,他如此深爱的人,从来没有绽放的心为她盛开,却注定要枯萎。
  他说:叫我名字好吗?
  她抬头,嘴唇嗫嚅了下,却终于还是出不了声。
  他说,你果然并不爱我,一点也不。也好,省得我做残梦。
  转身出门。
  她突然在后头说:冯至鸣,如果我给不了你心,那跟别的贪恋你的家财贪慕你的相貌的女人有什么区别,配不上你的爱。
  他顿一下,直挺挺地下楼。


  18

  语声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觉得身体里有一样东西没有了。如此空落。
  万籁俱寂。静中却又似包围了很多细微的声响。
  那是来自哪个世界?
  前生,他和她真的相恋,她忘了他。
  不不,可笑,玩笑而已,可为什么心那么悲伤。
  她仰头看灯光下的浮尘,仿佛忘了自己。
  几天后,她突然收到方圆的电话。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她愣了下。
  可以出来吗?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她木然的点头,忘了对方看不到她的点头。
  说话呀。方圆在电话里不耐烦。
  可以。陈太太。她回答。
  在一家咖啡馆见的。
  她去得早,先点了卡布其诺等方圆。她想吃甜的腻的东西,这几天过得很不好。什么都没做,一直瘫在床上,累了睡,醒了发呆。饿了随便找点吃的。她庆幸有个外力把她强行拉出来。
  出来的时候,透着清冽的空气。她觉得内心慢慢活过来。
  方圆迟到了。晚了不是一点,40分钟。但是时间对语声也没意义,她不介意。
  你,怎么这样?方圆第一眼见她,讶异地说。
  怎样?她不知自己怎样了。出门的时候,换了合体的衣服,梳了头发,但是没化妆。反正她一贯不化。
  脸色不太好啊。方圆点了烟,看着袅袅的烟柱,说,煎熬吧,见不了他。
  不是。语声当即否定。
  方圆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语声说:知道。
  哦?方圆惊疑地看她。
  语声说:让我走是吗?走得越远越好,是吗?
  方圆笑说:真得冰雪聪明,难怪陈剑和至鸣都喜欢你。嘴边有一丝讥笑。
  至鸣和她的关系,她也知道了?他,这几天好吗?不由得希望她多说几句他。可她并不说。只说:话既然说开了,我也不隐瞒。我爱陈剑,想跟他白头偕老。虽然,他现在不爱我,但是我相信感情可以培养。只不过,你老在他面前晃,我再努力也没用。
  明白。语声说。
  方圆点头,说:说得挺干脆,只是希望做事风格不要拖泥带水。要多少钱?
  语声想了想,说:必须收下钱你才安心是吗?
  是。那就是交易,有承诺。
  她说好吧,我收。象征性给点。
  方圆从包里取出支票。递给她,有备而来,是一张限额在100万之内的空白支票。
  够不够?不够可以说,钱是好商量的。
  语声收下,说:行了。
  将咖啡喝光,说:我可以走了吧。
  方圆说:等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不愿被人以看动物的目光打量,别过头,说:还有什么,请夫人吩咐。
  方圆说:你挺特别。至鸣为你病一场,好似也值得。
  病?他病了?
  你在关心他?
  她不语。
  方圆说:也没什么,生了场病,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很安静。
  她的心略略放下些,一会却又莫名其妙地揪起。
  我倒挺希望成全你们的,不过你知道要进入冯家,你这样的条件是很困难的。
  顿了顿又说,很抱歉语声,要让你离开北京,我知道其实我没这权利,你也无须听命于我。只是,我怀孕了。陈剑的孩子。我不希望孩子生下来没有健康的家庭。
  语声愣了下,随即说:恭喜。
  方圆说:三个月了。
  语声点头,说: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回来了。
  拿了包就走。
  这个地方是个伤心的地。还是离开得好。
  她重重叹了口气。在门口的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脸,惨白、消瘦,形如鬼魅。
  开始准备离开。
  不知去哪里。上海上的学,家在无锡,去上海谋求发展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有此打算。念头升起,一个电话改变了她的主意。
  是谭亭。说:还记不记得我。
  她真没听出来,说:不好意思哦。
  谭亭似乎有些失望,说:贵人多忘事啊。西藏。
  想到那个明快魁伟的男孩,她笑逸出来了。说:是你啊,还记得给我电话。
  他说,你不给我电话只能我给你了。姐姐,最近怎样?
  她忽然有倾诉的冲动,说:不好,一团糟。我想离开北京了。我现失业,你说哪个城市比较好找工作。
  他忽然雀跃,说:来杭州吧。
  杭州?
  他说,姐姐,你真来,工作都现成的,我叔,是一家企业的人事主管,他们公司正招人,我给你引荐。
  真的吗。语声想想反正没地可去,反正杭州离家也挺近,说:那我就来了。你先帮姐姐我找个房子。
  房子,还不简单,我有个超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不了,你来吧。
  语声大大咧咧,就答应了。
  有了目标,就有了干劲。她收拾东西,把杂物卖的卖,邮得邮。而后跟房东退房。
  谭亭来电话,催她三日后去面试。她就订了去杭州的机票。
  万事俱备,只欠一走。
  看着满地的狼藉,语声心里倒又空落起来。有感情喽。她想。也不知对这地方还是对这的人。
  振作精神。她给秦心打电话,约她和林松等旧同事吃饭。
  来了十来号人。大家一起去簋街吃麻小喝啤酒。还是同以前一样不三不四。
  主任,你不在,我社的损失,犀利的主笔没了,杂志四平八稳,越来越没看头。
  主编现在更年期症状越来越明显,你不在,也没人治。老无故训我们,你们那写得叫什么狗屁文章。狗屁文章哎。
  主任,现在跟谁拍拖啊。我那海龟朋友还要不要?
  ……
  烦了你们。语声说,见你们头就疼一次。好在,我终于要远离你们这些乌鸦嘴了。
  走啊?要走啊?
  怎么,留恋。
  是啊。没有主任,这城市的月亮也不一样啊。
  哎,怎么煽情的本事有,写稿的本事没。
  秦心拉她,说,真走。
  语声点头。
  为什么?
  想离家近一点。我妈身体不好,做个孝顺女儿。
  大家无话说。像默哀一样。
  行行,别兔死狐悲似的。我好好的。语声调节气氛。大家才稍稍活跃些。
  秦心陪语声回去。因隔得不远,走回去的。
  冯大公子没戏了?秦心说。
  从来没有过戏。
  不会,凭我多年的看人本事,人对你一往情深。语声,你别活在过去好不好,忘了陈剑,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是陈剑的问题。我跟他不可能。我们没有感情。
  悉悉索索睬着落叶走,语声心里悉悉索索的难过。两天后就彻底走了。真的,一点没留恋吗?
  沉默了会。秦心说:有个小道消息,听说陈剑在帮史氏做事。史正雄似乎很欣赏陈剑,对了,陈剑在闹离婚你知道么?听说史正雄有意将自己的衣钵传于他,当然,条件是,上门入赘。
  语声觉得很乱。方圆怀孕了,陈剑却跟史若吟扯上关系。
  哎,也许,陈剑离婚是为你。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了。不过最终也是你的事,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不要有太多负担。秦心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为我好。谢谢。到家门,语声跟她拥抱,说:我反正要离开了,会把往事丢得一干二净,我会活得很好,做快乐的自己。
  好。我会时常骚扰你。
  恩。
  互道珍重。
  回房。手机响了,又是陈剑。
  跟方圆见面后,陈剑给过她很多电话,她都没接。有时候他无休止,她就关机。但是今天,就算告个别吧。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都要疯掉了。一接通,他就抱怨,很疲倦的样子。
  你身体没事了么?
  没事。语声你住哪里?我有话对你说。
  真没事,跟以前一样好端端的?
  真没事,你怎么样,上次方圆是不是找过你?你听我解释。
  恩,那就好。陈剑,好好对方圆啊,你可是要做爸爸了。恭喜你啊。
  别听人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她骗你知道吗?
  你怎能这样说呢?语声看过报纸,有方圆怀孕的相片。
  跟你说,不是我的,我早就不跟她同房了。语声,你说你不能忍受,我就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什么。她只是想用孩子来逼走你。
  语声觉得有点乱糟糟的。头痛了下。按住,说:无论怎样,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挽救你们的感情。她好歹是孕妇,你别跟她吵。
  语声,我在离婚。很快就会办下手续。我们结婚吧。以前,你记得吗?我说我们要生两个孩子的,一男一女,让他们有个伴。
  语声呆一呆,是的,很早以前,在爱之巢,他强迫她未遂,说:你小心我找别的女人。她说找啊。他说真找。她说,小心我打烂你的腿。他把她拥到怀里,说:你喜欢男孩女孩。“男孩,要像你才好,你长得好看。”“不,我要女孩,要跟她妈一样,有个草莓鼻子。”“霍,还说我啊。”她小拳头槌他。他说:那就一男一女,哥哥照顾妹妹,我们一家四口,手牵手,出去玩,多甜蜜。
  是啊,多甜蜜。她心里怅然。可惜时间,从来不会停在某时某刻。
  不可能了。我也不要你那么做。还是好好待你妻子吧。她真的爱你。她索然说。
  语声,我认错,行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在一起。真的,我错了。
  你不觉得你自己错了,你只是已经初步得到了,所以,你可以放手,如果一无所有,你怎么会为我放弃。如果会,那么当初你就不走这条路。
  电话里面沉默了。
  语声萧索笑了笑,说:就这样吧,陈剑你不要再找我了。祝你幸福,还有,成功。真心的。
  迅速切了电话。
  就这样完了吧。她觉得心很岑寂。
  两天后,她拿了行李去机场。排队去换牌。有人忽然抓了她胳膊,强盗一样,将她拖出来。她的脚在光滑的玻化砖上滑了滑,趁势被人拥入怀中。不用抬头,闻着那树林般的气息,她就知道是他了,冯至鸣。
  她心有点跳。很奇怪的,像暗恋的女生终于与思慕的对象面对面。有点紧张,有点恐慌,又有点甜蜜。
  为什么不抬头?心虚?还是不愿见我?他说。声音很低沉。
  她慢腾腾抬起头,见他脸上有一种探究的神色,带着高傲的冷漠。
  她心里不太好受。两人就像几万年没见,隔了距离。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他嗤笑了下,说,你从别人身上走过,从来不会在意是否丢下东西。因为丢下也只是一时的粗心大意。忘了我,比忘掉一只死老鼠更容易吧。是秦心告诉我的。
  她没说话。垂下头。
  他突然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我求你留下,你会不会因我而留。
  她心缩了下。恐慌起来。
  很快就是一片茫然。她只看到心上的白雾,没有灯塔。跟他走到哪里去呢,怎么可能留下。于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他的手放下了,嘴角又是自嘲的笑,说:知道没用的,虽然忍不住一试。那么,请便。
  她还是垂着头,脚无措地磨着地,一下两下,划着圆,就像在他肚子上画饼。
  忽然胸臆一热,似有什么翻滚。她知道是眼泪。最近她的眼泪不知怎么多起来了,好像一生的眼泪攒到一起用了。
  她死命咬住。过会,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匆匆蹲下身,去开行李箱。
  忽然又停住了。她本想把那幅画送他,可是他留着她的像算怎么回事。
  什么?我很好奇,你还有什么留给我。他说。
  她说,算了。
  他说我想看。
  她说,好,那就看一看。
  掏行李,行李整得很乱,她乱七八糟地掏。
  他在边上说:你真还没学会做女人。
  她说:不关你事。
  他说:想照顾你也不行,妹妹,别让我心疼。很轻佻的口吻。
  她心又缩了缩,终于把画取出来了。
  他拿过,说:是你吗。不像,美化你了。
  你过分。她一脚就踢向他干净的西裤。
  他说:我收了,因为反正不是你,就当看个美女意淫一下。
  她看他收起,呆呆地看。他长得高,颀长挺拔,像白桦树一样。她喜欢那种树。虽然多数被用来比喻女性。此刻她送给他。他的嘴唇线条很好看,鼻梁很高挺,眼睛总是在不屑,可他其实不过虚张声势,她不了解他吗?
  她忽然觉得对他很熟,就像认识几千几万年似的,他们的感情老得像一尊化石。
  难道,真的是她忘了他吗?在很远的以前,他们相爱,立下盟誓。
  她觉得眼泪又要出来。
  忍住,高兴地分别。张着亮晶晶的笑,说:冯至鸣,好好看那幅画,那里有个秘密。
  什么?他再度拥抱她。
  她一低头,说:不告诉你。
  他说:我想吻你一下。
  她说好。仰起脸,他们吻了,在人潮人海中,在擦肩而过中。吻得缠绵而恒久。
  最后,他在她耳畔说:知不知道我很爱你。
  他忽然放开她,转身大踏步走了。
  他不要看分离。
  他不要无望的爱。
  凝视他的背影,语声的眼泪还是出来了。无声地流。


  19

  时光如点着的烟,一寸寸燃烧,留下往事的灰。
  又是一年春好处,江南草长莺飞、桃红柳绿。
  清晨,语声在鸟鸣中自然醒。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昨夜落过一场雨,雨幕横斜中吹落了一地的桃花,点点粉色衬在湿润的黑土上,有种飘零的美。
  谭亭在园中习画,听着声响,抬起头,朝楼上的语声吹了记口哨。
  这个公寓很有年头了,相传是某某军阀的公馆。里面植被浓郁,红砖黑瓦,有种幽森的味道。艺术家总是喜欢古怪的氛围,家境富足的谭亭买下了这里的二楼。楼下是一片桃树林,林前有一条浅细的河,河边植满蔷薇。为了看清自己的容颜,这些自恋鬼一个劲往水里长。水面岸边纷纷扰扰,这个春天,全是花木的喧嚣。
  语声洗漱一番,开始做早餐。刚搬过来时,语声呆了下,说:怎么这么奢侈,我可不敢住。屋子是欧式风格,精致、华丽,异国风情。
  不就找个睡觉的地吗,怎么不敢住。谭亭推开一扇门,将她的行李放进去,说:你的房间,喜不喜欢?
  是个朝阳的房子,对着林子,可看远处阳光落在水上的点点金光。房子布置得像个公主房。有粉色的纱幔。碎花镶金边的墙纸。
  语声说:哦,这房,你是打算给你女儿住的吧。我住进去,不太相称,不觉得我像个老巫婆。
  谭亭说:咳,我可是费了很大劲的,征询过很多女性朋友,都说女人有公主梦,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好吧好吧,语声勉强笑纳。又怯怯问:大概需要支付多少房租,我还没上班,适当优惠一点。
  谭亭说,空着也空着吗,要什么钱。
  那不成。我从不轻易欠人情。
  那。谭亭想了半天,说,做家务抵工钱吧。
  于是,语声就承包了这个房子的一切家务。
  谭亭出身书香门第。父母亲戚都是学者教授。他本人跟着蜚声国际的知名画家柳时英习画。也算年少有成,十几岁就拿下国际大奖。家里有钱,对钱没概念,天真烂漫、清朗通脱,时有名士风范。
  两人相处比较愉悦。他时常外出采风。隔日子上上课。语声见他的时间不算多。大多是周末。他回来,享受她做的美餐。
  日子在春风里走得很温煦。语声的工作也很顺心。她在企划部做文案,凭借出色的文字能力、良好的人缘和活泼的天性,很快引起高层的重视。谭亭的叔叔曾偷偷告诉他,刘总很欣赏她,似有意升她做他的助理。
  对刘总她印象欠佳,公司年终舞会的时候,他与她跳过一支舞,挨得过近,手也不算老实,让她心里不自在了好久。所以,对这样的升职,她没任何兴趣。即使降临到她头上,她大约也会推拒。
  当然这样和风细雨的日子,并不代表她的心就波澜不惊。是的,她有想念。晚上,总有人影袭上她的心,溅起涟漪,让她好一阵的惆怅。
  她也关注北边的消息。
  陈剑还是离婚了。现在与史氏关系密切。花边消息,他似乎即将入赘史家。
  他的公司发展迅猛,不过两年,纯利润就上千万。今年开春,他捐出300万成立寒门基金,资助贫穷学生。并称每年将拿出营收的1%作慈善和公益事业。赢得公众关注。
  HU3也开发成功。
  陈剑一时风头无两。
  相比之下,冯至鸣低调了很多。除了HU3研发成功跟陈剑一起有过发布会的出席,其余并未有什么新闻,正面负面都没有,那似乎表明冯氏在他的操控下也算平稳前流。语声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对两个男人的想念是不一样的,对陈剑,就像光天化日下被阳光蒸发出的一丝怅然,带着淡淡的伤。对冯至鸣就有点羞于启齿,只能卷紧被子在暗夜里偷偷任身体灼烧。
  早饭做好。语声出去叫谭亭。
  谭亭大概刚作好,将画笔一扔,围裙一脱,站着前后远近细审。说:为了捕捉雨停的片刻,我一夜未睡。
  好辛苦啊。艺术让人痴迷总有点道理。语声说。
  谭亭似乎不大满意,左看右看,又上去补了下。说:如何?
  好。语声答。
  你只会说好。
  在我眼里就是好嘛。不好意思,我才疏学浅,无法做你知音。语声做个鬼脸。
  谭亭突然定定看向她。语声左顾右盼,说:看什么呀。
  别动别动。太阳在你身后钻出来了,你身体边缘都是金光。很好,这角度好。
  他拿起速写簿,哗啦几下,就勾勒了一个影子。
  她烦,因为好几次,他都会突然被她某个动作打动,要求她保持数秒,她愣愣地站,觉得自己变成了石头。
  连忙挥手,转个圈,破坏他的美感,说,吃饭吃饭,不吃我吃了。
  他说:语声。
  哦?语声疑惑地看他,因他眼里有一抹异样的光彩。
  你很美。
  哎,真的。头次有人说我美。是不是艺术家的眼光不太正常。
  语声,他恳切地说,我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啊?语声嘴一张,无法置信。
  真的。他又补充,觉得你很自然。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属于天真不掩饰的。
  那个。语声讷讷说,不行哎,你比我小,我从不考虑比我小的孩子。比我小的男性我都只当是孩子不是男人。
  我抗议。他天真的愤怒,我个子比你大很多,我看上去也比你老。
  那也不行。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知不知道?被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喜欢很丢脸的。
  怎么丢脸了?
  总觉得挺难为情的,所以,谭亭,咱们还是做姐弟,我照顾你啊。吃饭吃饭。我肚子饿了。
  语声施施然往屋走。拒绝谭亭,可是一点内疚都不用有的。从没想过这搭子事嘛。
  吃饭的时候,谭亭还是不太开心。
  说:这么在意年龄?
  恩。
  不会吧。他撇撇嘴,或许,有喜欢的人。
  没。有,也不跑这了。
  考虑考虑吧。姐姐,我哪不好了。要什么有什么,站着可做你的撑竿,躺着可做你的垫褥。
  是个人都可以做。
  ……
  两人胡侃一通。语声手机响了。是刘总。说:语声,陪我一起出趟公差。
  为什么我?语声愣了。
  是个商务酒会,需要女伴。
  可是,为什么是我?
  考察一下你。下午2点的飞机,你收拾一下,我在机场等你。
  挂掉。
  语声还发愣。隐约觉得不祥。可考察,冠冕的理由,推也推不了。
  怎么了?谭亭推她。
  出差。马上。
  干吗不开心。去哪里。
  天,一拍脑门,居然忘问去哪了。反正哪都要去。她收拾开来。
  下午到机场。才知去北京。那心不禁又辗转翻腾起来。北京就像一个旧疮,遮来挡去,总也掩不住。
  黄昏,就到了北京。也就两年没见,却忽然生了隔世之感,仿佛遗弃了很久;又觉得陌生。自己终于成为它的客人。
  住建国饭店。酒会在第二天。晚上,陪刘总吃晚饭。刘总说:语声,这样重要场合让你来,是器重你。
  语声机械说:谢谢领导赏识。
  刘总说:你知道许秘辞职后,我这边一直空着个位,物色了很久,想看看你能不能胜任。
  语声大略知道许秘辞职跟他的不检点有关。
  推脱说:我干活马虎,做做文字工作还可以,行政事务就不行了。
  哪能妄自菲薄。我有眼光。他笑眯眯的。
  语声又觉得心内极不爽。
  一餐饭如坐针毡的吃完,刘总要她陪他去酒吧。她称要买明日穿的衣服推掉了。
  一个人在赛特逛。
  心头涌起很多人。但是一个个掐灭了。已经走了,洒脱一些吧。
  再熬个把年头,往事都会成标本,记忆不会再伤人。忍吧。
  她试了些衣服。估摸着明天场合正式,买了件类似小礼服的裙子。穿的时候,忽然就想起冯至鸣送给她的VERSACE,很漂亮的裙子,可惜再无机会穿。
  第二日,她整饬好自己展示到刘总面前时,发现他眼光有些值。说:语声,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语声皱皱眉,说:谢谢。人靠衣装,我不漂亮。
  刘总腻笑着说:以后,你想要什么就什么。
  不知他什么意思。语声又很不舒服。
  7点准时到的。
  勉强挽着刘总巧笑着进去。满场霓裳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是个海外富商主办的。大致也就商界的联络而已。在轻松的环境中,彼此攀附关系,联络感情,也兼谈合作。
  语声跟着刘总应酬了一通。借口上洗手间,摆脱了。
  到角落,喝一杯冰水,回头的时候,眼光直了,看到门口,史若吟挽了陈剑进来,男才女貌,那叫一个珠联璧合。来客均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很多人认识陈剑,攀附的人很快上去。陈剑淹没在人群中。
  语声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太多波澜,至少比自己想象得要少。
  真跟史大小姐了。她无滋无味地笑了笑。
  继续喝。而后转去厅外的露台。
  露台有人在抽烟。很闲散地弹着烟灰,俯视一城的霓虹。
  语声惊了下,心扑扑跳了起来。连忙悄悄转过身,想不动声色地溜回去。
  但是他叫她了:语声,是你吗?
  没看她,却知道她在。语气那么平淡,仿佛,他们从没分离过。


  20

  他没想到记忆如此顽固。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自己云淡风轻。
  做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卖力地打理生意,试着结交符合家长口味的女友,学会城府,学会周旋,学会巧言令色,学会绵里藏针。
  日子光鲜而虚假,闪着铜臭的味道。
  思念。不错,总是在最莫名其妙的时候,心里会窜进一个影子,浓得化不开。他抹。抹得湿漉漉的。他相信,相思的盐总会化成水。他以为压住了,心像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密不透风,还上了锁,没有什么可以逃出来。
  但是,他发现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当她出现。
  心比他的眼更早感知了她的存在。他心里哗啦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被刺穿,有什么在逃逸。他偏过身,仰起头,便看到了那个女子,挽着一个中年人,依然笑得如春风。在她的笑容里,他茫然所失起来。相对如梦寐,那一刻,他忽然知道,自己隐藏得多辛苦,爱得就有多辛苦。
  站在露台,心里百折千回,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淡淡的问话:
  语声,是你吗?
  那女子身体凝住了。一阵后,她转过身来,如意料中的,有一个硕大虚假的笑。她在紧张吗?
  她眦牙说:好巧。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点头。弹掉最后一截烟灰,掐灭到缸里。说:走吧。
  哪里去?她吃惊。
  他拉住她的手。说:重新开始。文语声。我叫冯至鸣。
  她用另一个手掰他的手,说:别胡闹,我会失业的。
  恩,正是我的打算。
  他牢牢握住她,像个钳子一样。就这样,以胁持的姿势穿过人群。
  到地下车库。他把她扔上车。自己开了门进来。
  她说:我真会失业。
  我养你。他回。
  她说:凭什么。
  他说凭我依然爱你。
  她说你怎么这么顽固。日子走了知道吗?没有我,你风平浪静。
  他说,所以重新开始。因为你一来,风浪起了,波涛汹涌。
  他侧过身,揽住她,就吻。
  吻像火苗一样刺刺地破开了时间的鸿沟。
  有没有想过我。他问。
  你呢,有没有?
  有。
  我也有。
  吻得天翻地覆。脖子,腰都酸了。好像把思念攒一起释放。幸好手机响了,解救了他们不竭的热情。
  是语声的手机。语声掏起,说:我老总。怎么办。
  就说遇上冯至鸣了。
  冯至鸣何方神圣,人人认识啊,别臭美。
  我跟他说。
  算了。语声接起。
  刘总劈头问她:你跑哪去了?
  哦。语声皱眉道,刘总,对不起,突然腹痛。实在受不了,我正要去医院,刚想跟你说来着。又哎哟哎哟了几声。
  挂完,冯至鸣道:装得挺像。发动车。
  语声问:哪去?
  问完,有点脸红。也不待他回答,接着问:没带女伴?
  没。
  这么多日子,没交女朋友?
  交了。
  谁啊?
  下次带你见。
  哦。语声口气干巴巴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妒忌什么的。却真没有。也许,真的只是把他当性伴侣了。没想到自己也可以这样开放的。
  方圆,还好吗?想了一会,忍不住问。
  不太好。离婚的打击对她很大。
  孩子生下没。
  没有。孩子的确不是陈剑的。但是陈剑做得有点过分,一点面子都不给,在法庭上。方圆也是因为爱他才这样挽留的。
  我明白。语声有些内疚。不知是不是代陈剑。只是想起他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滋味。往事渐渐模糊,凌乱却还有锋棱。
  陈剑,他现在跟史若吟一起了?
  不清楚。
  刚看到他们了。
  你难过?
  没。本来觉得会,但是没。也许我真把他忘了。虽然不彻底,还挺有成效。你,好吗?这些日子?
  还行。你呢?
  也行。我们彼此没有对方都能活得好好的。
  是啊,这世界不会因为某几个人的痛苦停止运转。活得好好的才好,谁也不受伤害。冯至鸣略微叹了口气。
  你有点不一样。跟以前。
  大概受过伤害。或者时间。
  哦。语声木木地回了句。
  气氛阴郁起来。北方的春天,还是冷峭。风很大,树木七扭八拐。
  不久到冯至鸣的住处。
  语声一眼看到她的画,裱了,装在画框里,就搁在床尾墙壁上,躺在床上,一眼就能看到。
  你天天看着我。语声心里甜丝丝的。
  他说,不。我挂着只是练习不看你。或者说,练习看了跟不看一样。
  哦。她心忽然震了下,想说,上次,对不起。但是,上次的话,重来一遍,她兴许还会这么说。爱,跟肉体无关。尽管他们的身体真的是朋友。
  看着他,她又有了隐秘的渴望。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他,她的道德感越来越淡。自己单身,他也是,为什么不能彼此快乐?可,爱呢?没爱也能做吗?
  先不管他。
  他当着她的面换衣服。说: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她还是羞赧了。过一会,说:弹琴给我听吧。我想看你弹琴。
  哦。他说,刚换了睡衣,效果可能不好。
  你穿什么都好看。她说。
  他便走过来,坐琴凳上,说,一起玩吧,我教你。
  她说:我行吗?我很笨,又没艺术细胞。
  他已经抱她到腿上。握住她的手,就风卷残云般的起舞。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跟马匹似地不停地飞驰。还有点疲于奔命。但是音乐一样的动听。她的耳朵就是听不出正品和次品有多大区别。
  不久,他停下,说:好久没弹了。现在有感觉。将她搁到旁边,手指就错落弹跳起来,身体随之流转,人与音乐合一。姿态洒脱,恣意飞扬。她不由想起《世说新语》描绘嵇康风采的那几句话:簌簌如林下之风,徐徐如玉山之将崩。
  好美。她不由说。
  停下,他忽然有了激情,说:语声,在学校的时候,我演过话剧,给你表演一段。
  好啊。
  他便像模像样地走了起来,用熟练的英语念《哈姆雷特》中最经典的段落。
  她的英文荒废已久,但是那句: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表演很到位,有王子风范。她拼命鼓掌,说:我信了,你说你有文学气质,我信了。
  他却有丝忧郁,说:在社会打拼久,这些东西都回归为点缀,不再充实生命。活着,挺沉重的,总是在牺牲点什么,却得到些不想得到的东西。语声,感情对我来说,很重要,很多东西都无法坚守,但是爱情,我要。
  语声说不出话。良久抬头,说:你说得很好。爱情,要坚守,我想你终会得到。你是个多么出色的人。
  他又笑笑,笑得有点嘲弄。
  语声大约知道自己的话会惹他不开心。但是他已不像以前那样肆意表现自己的哀乐了。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他拍拍她的肩,说:我洗澡去了。
  她脸一红。
  他洗澡的时候,她撩了窗帘看外边。想:为什么不爱他?又想:到底爱,还是不爱,为什么不爱,还那么渴念他,难道只是性?
  他的手机响了。
  她喊:是不是你女朋友,要不要给你接。
  他说:随便啊。
  她说:那我接啦。怀着某种探密的心理,她看也没看就接:你好。
  对方愣了下,犹豫着说:语,语声吗?
  又肯定地说:语声,是你。你怎么在?
  语声听出了陈剑的声音,反应了几秒,她拿腔拿调说:先生,听错了,我不是语声。至鸣在洗澡,我叫他待会回过来。
  别骗我。语声,我马上过来。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电话挂了。语声一阵痴愣,又一阵慌张。
  冯至鸣出来了。
  语声说:陈剑,他怎么找你?
  他又怎样?至鸣没什么表情。
  他说他马上来。
  怕吗?
  我……
  还爱他?
  我……
  至鸣讽道:等着吧。你大概现在不乐意去洗澡。
  语声看着他,说:我没什么,你不尴尬?
  为什么要尴尬?我正想看看,他怎样把你带走。
  我。语声愈发觉得慌乱。
  冯至鸣突然拉过她,说:我现在想要你,你同不同意。
  我。她瑟缩了下。
  他伸手解她的裙子。气定神闲。她犹豫。想说不。她知道只要自己说不,他立刻会住手。她僵持着。
  僵持间,裙子已经脱掉。只剩内衣。她就那样站着。
  他控制不住了,抱她入怀。她也勾住他。很快,两人倾覆到一起……
  身体的默契如水一样流畅。
  他们在向颠峰攀爬。
  门铃却响了,刺耳的。
  她身体僵了下。他说别管。
  她不管,可是无法。
  他喷射了。但是她的高潮还是被阻断了。
  门铃一直在响。他好整以暇穿好衣服,要去开。她说别。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屏,把手机递给她。她说:我不想接。他说接吧。告诉他,你跟我在一起。很快乐。
  她说,别。
  他脸色忽然有点冷漠,说:还是觉得愧疚,对不起他?那么你大可不跟我做。
  她咽口唾沫,说:对不起。接了。
  冯至鸣,语声在不在。陈剑的话很冲的闯进来。
  语声说:陈剑,我们结束了。别再找我。
  语声,你开门。我要见你。
  我,你知道我跟他在一起。
  你开门。不开我就等着,你们总会出来。
  她踌躇了,怕惹起事端,说,你现在下楼,5分钟后我下来。要是不这么做,我永远不见你。
  放下手机,她看到冯至鸣更加冷淡的脸。
  去吧。他笑着说。
  对不起,她又说,明知这样的用词只会令他更恼怒,但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自己的内疚。是想和他愉快一些的。但是他所要的,并不只是肉体。
  可是爱,她不能确定能不能给他。
  她慢腾腾站起来,整好裙子,头发。拿了包开门。开的时候,回头,看到他忽然跳起来,取下像框,狠狠朝墙壁砸去。啪地一声,她的心跟着玻璃碎片四处乱飞。
  她密密地疼。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想去抚慰。告诉他,不走了。
  犹豫着,犹豫着,却还是跺脚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