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1

人海中: 妃子笑 51-完

第五十一章

手里的锅子已经被擦得铮亮,但是美姨仍旧埋头用力,好像眼前在做的是世间第一等大事,刻意忙碌不休,就差没有在背上写着“不要来打扰我,不要问我任何问题”这两句话。可惜事与违愿,少爷的声音,再一次响起,“美姨,你能不能再出来一下?”
心里叹气,但还是顺从地放下锅子站起身来,走回客厅里。只看到少爷立在沙发前,眉心纠结,沉默不语。看到她走近,他放下手中的电话,开口便问,“美姨,刚才我说的顾远之——”
“少爷,我真的不晓得顾远之是撒宁呀。”虽然还不清楚少爷要问些什么,可是不自觉地心里惶恐,又不知道说什么可以阻止少爷问下去,美姨就差没有开口求饶了。
“这个人,原来不叫顾远之,他在二十多年前改过名字,他原来的名字,叫做——”
“少爷!”突然低叫,“那个人以前叫什么,跟我们有撒关系呢?”
“有关系,当年发生的事情,我一定要知道。”完全不顾她口里的哀求意味,周斩钉截铁地继续问下去,“那个人原来的名字,叫做顾新中,他还有个妹妹,和妈妈是同一个学校的同学,美姨,你不会不知道吧?”
其实已经猜到是谁,但是突然从少爷手里听到那个名字,还是让美姨心惊胆战,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没有再听到过这个人一丝一毫的消息,可为什么毫无征兆地,少爷又提起了他。当年的凄风苦雨仿佛全部回来,她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双唇颤抖,只是说不出话来。
仔细看她的表情,周的眼神慢慢暗淡下来,“美姨是知道的,坐下来慢慢说吧,我很想听。”
“少爷——”挣扎着出声,“嘎许多年前头的事情了,美姨记不清啦。”
“美姨!”周的声音突然提高,“那些事情对我很重要,我要知道所有的一切,一定要!”
猝然抬头,少爷的脸近在眼前,眉宇阴沉,眼里都是执拗决绝,这表情如此熟悉,与当年小姐的脸上所出现的,如出一辙!一瞬间心中惊惶无限,仿佛一切重来,眼看着最疼爱的人前路凄凉无限,她却完全无能为力,毫无阻止的可能。

从客厅回到自己房间,曼曼只觉得全身无力,俯身趴在床上,唯一能做的,只是埋头在臂弯中,长久沉默。
爸爸推门进来,看着她低声叹息,又安静地走开,妈妈招呼她吃饭,得不到回应,也不坚持,只是替她轻合上门。太阳慢慢落下去,天际一片血红,窗外远远传来邻里下班回家的招呼声、自行车的铃声、孩子的嬉笑声,原本熟悉亲切的一切,现在却好像离她无尽遥远,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门轻响,妈妈的声音再次传来,“曼曼,出来好不好?”
疲倦得好像说不出话来,挣扎着应答,“妈妈,我不想吃饭。”
“有人来找你,叫任浔,你认识吗?”
任老师?他怎么会到自己家来?抬起头,曼曼一时错愕。


第五十二章

走出房门,就看到任浔坐在客厅里,正和爸爸聊天。看到她,侧脸过来,“曼曼,有没有时间?我想跟你聊聊工作室的事情。”
“工作室?”诧异开口,曼曼一脸迷茫。
“任先生说他在上海有一个设计工作室,希望你能参加。曼曼,你们聊吧。”顾爸爸站起身离开。
客厅里突然只剩下他们两人,看着曼曼的表情,任浔微皱眉头,但是声音仍然低而柔和,“怎么了?”
“任老师——”
心里不安,但是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安抚微笑,“曼曼,我来邀请你参加我的工作室,好不好?”
突然想起早晨周的叮嘱,“曼曼,我知道你喜欢任浔的设计,他在上海有一个私人的工作室,我想你去他那里,好不好?”好不好,只要能和他在一起,当然什么都好,可是现在——妈妈的话还没有全部消化完,现在又回想起早晨的情景,曼曼心里一片慌乱。
“没关系,不用现在回答我,你吃饭了吗?或者我们出去一边吃饭一边慢慢聊?”看出她的挣扎,任浔体贴地开口。
曼曼妈妈捧着茶水过来,听到这话,搂一下女儿的肩膀,“曼曼,这就是你一直崇拜的设计大师吧?这么好的机会,别放弃,你去吧,就当聊聊天,散散心也好。”
啊?她现在哪有心情出去聊天,转过头看着妈妈,曼曼张嘴欲言。可是任浔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谢谢,我会把曼曼安全送到家的。”
刚转到妈妈这边的头又错愕地转回去,却看到任浔冲她微眨眼,下一刻,身子已经被他糊里糊涂地拖出门外。
“任老师——”小声叫起来。
“曼曼,别着急,下楼我再跟你说。”
走出楼道,只看到一辆陌生的黑色车子,车窗贴膜全黑,完全看不清内里。
任浔上前,打开后座的门,“上车吧。”
驾驶座上的小李,见到她便回过头来,“曼曼小姐,你来啦。”
“我不能——”立刻明白过来,曼曼伸手去拉车门。
任浔已经从另一侧坐上车,见她的动作,了然开口,声音安抚,“没事的,曼曼,是周想见你。”
“我现在不能见他。”心思乱了,她仓皇开口。
可是车已经发动,任浔对着她,轻轻摇头,“他有话跟你说,曼曼,听话好不好?”突然哽咽,说不出话来,窗外景致却渐渐熟悉,最后车转进那条安静的小路里,周的别墅遥遥在望。
车子最终停下,别墅大门由内打开,周就立在面前,身后绿草如茵,见到她下车,向她微微张开手臂,低声唤,“曼曼,过来。”
骤然红了双眼,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好像漫长得没有尽头,现在突然看到周,本能地只想扑进他的怀里,寻求一点安慰,但是妈妈的话还在耳边回荡,脚下仿佛粘了胶,竟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去。
“曼曼!”见她不动,他又叫了一声,跨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
身子被拉得不稳,一直跌进他的怀里,这怀抱温暖契合,明明今早还在一起亲爱缠绵,现在却像远隔了千年万年,仿佛最珍贵的宝贝失而复得,一时安静,两人同时紧紧拥抱,彼此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心思迷乱,但是最终看到怀里的曼曼挣扎着仰起头来,双眼微红,眼底原本的神采飞扬荡然无存,隐隐凄楚,“周,我爸爸妈妈说,说——”
“别说了,我都明白。”
“可是我不能再——”
“谁说的?”他长眉微轩,凤眼里都是决绝,声音虽低,但斩钉截铁,“不用担心,一切有我在。”
一切有他在啊——曼曼仍旧仰着头,只看到夕阳在他身后缓缓沉没,夜色将至,可是奇迹般地,她疼痛慌乱了那么久的心,突然无恙,埋首在他怀里,只觉得妥帖安定,温暖无限。


第五十三章

“远之,外面起风了,进来吃饭吧。”走到阳台上,曼曼妈把手里的衣服披到老伴肩上。
回过头,看到妻子微微担忧的脸。那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青春婉约的念如也老了,“念如——”不由低声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抱歉。
了然笑了,“好啦,那么多年前的事情,我难道要吃一辈子的醋吗?”
握住妻子的手,顾远之心中感动,但是担忧不安的感觉又浓又重,忍不住,“曼曼的事情——”
念如低声叹息,“其实我也很担心,那个人当年能够为了小仪作到那样狠的地步,实在太可怕了,小仪已经没有了,如果让他知道自己儿子是和我们女儿在一起,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别想碰曼曼一根汗毛,以后绝对不允许他们俩个再见面了。”顾爸爸满脸恨色,声音突然冷硬。
“那个周,是怎样的?”突然有点好奇。
“长得和小仪非常像啊。”想起早晨在那间顶楼的办公室,他带着曼曼转身离去,那小子的表情,惊诧迷茫,眼角稍稍飞起,和记忆里那张脸重叠神似,心里一痛,顾远之突然把头转向外面,岔开话题,“我们还是商量一下,以后怎么办吧。”
“远之,”微微酸楚的感觉,让她很不好受,但是如何保护好心肝宝贝的女儿,才是面前的头等大事,曼曼妈点头,“以后就不要让曼曼再去那个公司了,正好今天任浔邀请她去工作室,他不就是我们曼曼最崇拜的设计师吗?让她去那儿工作,又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看很不错。”
“那个任浔,可靠吗?或者我们带着曼曼离开?”
“离开?去哪里?”
“离开中国。”
“顾远之,你想逃到哪里去?”念如突然提高语气,“走开就能解决问题吗?难道你不记得当年你走开了,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顾远之立在那里,如遭雷击。回忆的巨浪瞬间涌至,将他灭顶淹没。他的青春年少,是严父慈母,是娇俏可人的小妹,是学校里阳光灿烂的日子,是甜蜜温柔的小仪,无尽快乐,无尽满足,可是突然出现另一个人,初见笑得和风细雨,其实眼底尽是鄙夷冷漠。那时的他,是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一个人,愚蠢得可笑。无视任何明里暗里的警告,以为只要坚持,就能够解决一切,可是结果又如何?一夜之间,革命了一辈子的父母亲被划为右派,隔离审查,小妹性子刚烈,不堪折磨,有一日在学校中被狠狠羞辱,愤而还击,竟然被当场殴打,等到念如通知他赶到医院,已经气息奄奄,在他怀里只是流泪不止,最后走得痛苦万分。愤怒绝望,当时的他,只想能够杀掉幕后操纵一切的那个人,可是别人辗转带来他的一句话,“离开小仪,我保证你父母安然无恙。”
离开小仪,离开小仪!直到今天,那四个字所刻下的深深伤疤,仍旧痛得让他难以呼吸。终于清醒明白,自己有多么的无能懦弱,可是,妹妹已经没有了,他再也不能失去老父老母,他只能选择离开,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被那人带走。
小仪死了,多年前就死了,她一定过得不快乐,那些照片,惊鸿一瞥,可是每一张上的她,都神情郁郁,幽怨寡欢。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仍旧回荡在耳边,“我都明白的,我不怪你。”眼眶刺痛难忍,她不怪他,她不会怪他的,小仪对他,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体恤,到了最后的最后,她都没有怪过他。可是他恨自己,恨自己那样懦弱,那样无能,居然不能保护好身边任何一个人。父母终于回来,可是已经形销骨立,得知妹妹没了,父亲对着他,劈头就是一巴掌,为了一个女人,家破人亡,你还活着干什么?
父母悲痛欲绝,身体也都垮了,不久就相继去世,当时每日过得浑浑噩噩,幸好有念如在身边小心安慰,他改了名字,放弃从前的一切,远之远之,过去的一切,全当前尘往事,远远离开,再不回头。与念如相依相伴,后来有了曼曼,全副心思都放到了女儿身上,渐渐地也就淡忘了。可是没想到,隔了那么多年,女儿居然与那人和小仪的儿子走到一起,无论是缘是劫,都让他平静的世界,再一次全然崩塌,一地凄凉碎片。


第五十四章

第二天一早,是任浔亲自来接她去工作室的。爸爸把她送下楼,欲言又止,妈妈却已经恢复平常的样子,下来招呼老伴,“让曼曼去上班,你陪我买菜去。”
上车来,还是小李坐在驾驶座上。
“小李,你不用去公司吗?”
“曼曼小姐,以后我会负责你的出行。”小李的声音,毕恭毕敬,但听在耳里,总有些心里不安,转头对着任浔,“任老师,以后不要来接我了,我自己会去你的工作室,坐车也很方便。”
任浔微微笑,“曼曼,这不是我的主意,小李也不会听我的呀,去跟周抱怨。”
呃——跟周抱怨,算了吧,什么都没说就已经神魂颠倒了。昨天在他怀里,听他轻声叮嘱,他一句一句地说,她一次一次地点头,最后时间晚了,任浔笑着过来催,“好了没有?我答应曼曼爸妈要平安送她回家的,再晚可就不象话了。”
花园里月色撩人,周抬起头,扬眉笑了,“不用,我送她回家。”
“周!”任浔还没有回答,曼曼已经叫出声来了,爸爸妈妈的心脏今天已经被折腾了个够,如果再看到周,她害怕他们会当场崩溃。
“没事,有些话,我还想当面跟你爸爸说呢。”
“你要说什么也不急在今天吧?”任浔也皱眉毛,“周,这件事情,还是慢慢来的好,曼曼家再也受不了什么刺激了。”
曼曼猛点头,“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啦,今天先让任老师送我回家。”
他低下头来,见她的样子焦急,抿唇微笑,“好啊,你们两票对一票。”
虽然这么说,可到了最后,周还是一同坐进车里,这车前后座隔离,挡板上升,顿时成为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到了她家楼下,害怕爸爸妈妈着急,她急着下车,伸手去拉门把,另一只手却被他攥住,回头过去,只见他笑容浅淡,声音却低而沉稳,“曼曼,记着我的话,一切小心,但是不用害怕。”
见她不答,他又开口,“有些事情,有些手段,你和你的家人或者闻所未闻,可是我,从小就见得多了。”
从小就见得多了,这话乍听上去一切在握,可是仔细回味,只觉得面前的周,让她心里怜惜无限。怜惜啊,从没想过娘娘会和这个词搭在一起,想回答,却顿住不能,但只是一瞬,她便回神笑了,“嗯,我不怕。”
坐在车中回想昨日,这个早晨一切如常,身边所有人事风景每日重复,可是从她眼里望出去,却觉得与往日全然不同,自己好像坐在一个完全隔离的空间里,睁着双眼看着熟悉的一切,一夜间与自己重山远隔。
同样的时候,周已经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把面前的一群高管惊得目瞪口呆。
连宁染都忍不住开口,“世博园的案子,已经全都准备好了,现在突然要退出,公司的损失实在太大了,周,你考虑清楚了吗?”
劳伦斯欲言又止,看了看宁染,又把话咽了回去。
周坐在首位,轻轻推开面前的文件,微笑着转向自己的大堂哥,“我已经决定了,大家都散了吧。”
所有人恍若梦醒,鱼贯走出会议室,没人交谈,空气里满是惊诧疑惑。宁染走在最后,突然听到周的声音,“宁染,你和劳伦斯留一下,我还有些话要说。”
两人回过头去,身后的门不知被谁带上,偌大的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周坐在那里,虽然嘴角微弯,可不知为何完全感觉不到笑意,山雨欲来风满楼,此时此刻,这两个商场征战了一辈子的中年男人,心中忐忑,竟不由自主地屏息静气起来。


第五十五章

“宁染,我已经看过世博园地块的招标书了。”周一开口,便让宁染变了脸色。
“我也知道那个价格有点问题,可那是因为市里突然来消息,我——”
“没事,”周举起手来,打断他的话,“这件事情,昨天晚上我和他们谈过了。”
“什么?”宁染一脸错愕,“你昨天晚上——”
周微笑,不再作答,只是转向劳伦斯,“李,是不是一头雾水?”
劳伦斯闻声抬头,一脸严肃,“周,我只负责做好手上的事情,至于你和宁总最后的决定,那就不是我能插嘴的了。”
“好,既然这样,我还有件事情要你负责。”周站起身来,“等下会有另一个地产公司的人过来找你,请你把世博园所有的招标计划方案,都交给宇天世纪,另外,我希望你在招标之前,能够与他们合作,一定要让他们把这个案子接下来。”
“宇天世纪?”宁染和劳伦斯同时发出惊讶的声音。
“你就照做好了,劳伦斯,还有什么问题吗?”
完全搞不清状况,劳伦斯一脸迷茫,“周,这么做是为了公司?”
面前的周微微笑,然后点头,“是,是为了公司。”
不再多言,劳伦斯点头,转身走出了会议室。宁染张口欲言,周却再次阻止,“大堂哥,我们上楼去,有人在等。”
“谁?”
“上楼你不就知道了吗?”周当先走了出去,宁染惊疑不定地跟在他身后,上了顶楼,只看见几个身穿灰色西装的男人立在厅里,看到周,都微微弯腰,“周少。”
眼角看到熟悉的人,宁染不敢相信地转过头,“怎么他们——”
话音未落,尽头的门侧沙发上站起来一个中年男人,“周少,我们又见面了。”
“陈副市长,真不好意思。昨晚麻烦你通宵,今天一早又让你过来。”
“哪里哪里,是我耽误了您的时间,周少说得太客气了。”
两人脸上,全都笑得春风和煦,但看在宁染眼里,只觉得浓雾顿起,心中忐忑,完全云里雾里。

任浔的工作室,就在苏州河畔的soho区。全由旧工厂改造,数百平米的宽敞空间完全打通,阳光毫无阻隔地照进每个角落。工作台平整宽阔,大得好象无边无际。不规则的书架隔开几个简单的区域,抬眼便看到架子上搁着的巨大水晶玻璃花瓶,插着雪白的百合花,香气隐约飘到每一个角落。只一眼,便让曼曼爱上了这个地方。
还来不及开口夸赞,就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从书架后飘出来,“任浔,是不是你来了?今天又迟到,罚款罚款。”
任浔笑着抬高声音,“涵,别开玩笑了,快出来见见我们的新人。”
一个修长的身影突然出现,“有新人?昨天你怎么不说?”
哇!曼曼呆立当场,小小怒了,为什么这世上会出现这么多长得天仙绝色的男人,还偏要都出现在她面前,难道不知道她对自己容貌的那点小小自信心,已经被打击得碎成一地了吗?


第五十六章

“这是丰子涵,我工作室的搭档,涵,这是顾曼曼,叫她曼曼好了,我还要去一次蔷薇园,你带曼曼先熟悉一下这里,对了,不许欺负曼曼啊。”
任浔把她介绍给涵美人之后,就急着去蔷薇园了,留下他们两个大眼瞪小眼。当然,还是她的眼睛瞪起来比较大一点。曼曼小小庆幸。心里还奇怪,为什么任老师临走会丢下那句话,可是半日过后——
“顾曼曼,这就是你画的草图?不行不行,管道这样排,难道让坐在亭子里的人闻臭水沟的味道吗?”
“快给我把那本书拿过来,那里那里,哎呀,就在你头上嘛,够不着?唉,人长得矮就是麻烦,让开,我自己拿——”
任老师,你真是有先见之明!曼曼哀怨地看着身后天仙一样的丰子涵,心里碎碎念。
这位美人,跟娘娘完全是两种风格。周不过是偶尔在她面前天外飞仙一下,喜欢小小地捉弄她,在其他人面前,就很正常了。可是丰子涵,绝对是外表完美,性格恶劣的代表人物,跟他相处不过半天,她已经有无语问苍天的感觉了,回想以前设计部里的快乐生活,呜呜,好怀念啊,任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救我?
正想着,电话响起来,丰子涵一手接起来,听到那头的声音,脸上就微微笑了。
虽然心里有点小小埋怨,可是看到那绝色笑容,曼曼还是忍不住暗暗赞叹,随即低头忏悔,罪过啊罪过,娘娘,我没有把你和其他人比的意思,在我心里,你永远是艳冠六宫,天下第一的。
“曼曼,任浔找你。”突然面前出现话筒,抬起头来,看到丰子涵的眼睛,微微眯起,不知为何,让她觉得背后好寒。来不及多想,接过电话,任浔的声音在那头响起,“曼曼,还适应吗?我怕你会不习惯。”
“还好啦,”话未说完,突然发现面前的丰子涵正眼也不眨地瞪着她,见她抬头,却把头偏向一边,转过身去。唉,怎么回事?压迫感好重,曼曼声音低下去,“任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
“是不是跟子涵在一起不习惯。”任浔简直是千里眼,一语中的。
“呃——”叫她怎么说?曼曼无语了。
那头有低笑声,“子涵人很好,就是说话有点冲,刚认识他的人都会不习惯。我明白啦,别着急啊,现在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下午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去喝茶吃东西,让你们两个好好熟悉熟悉。”
啊?还要三个人一起出去喝茶吃东西?曼曼笑得惨兮兮地合上电话。


第五十七章

接下来的日子里,至少表面上,曼曼过得风平浪静。每天早上,小李准时出现,接她到工作室。爸爸妈妈见她日日照常上班下班,再也绝口不提周的事情,慢慢也就放下心来。周没有食言,经常来见她。但多半是坐在车里等她下楼,也极少再去公共场合,时间或长或短,有时去老赵处吃饭,有时回他的别墅,什么都不做,两个人静静地地共处一个下午。每次见面,都觉得周平静的外表下,波涛无限,眼底尽是疲惫,但看到她的时候,会突然松弛,惯常的微笑也会变得温暖起来。心里爱怜疼惜,其实她并不想做水晶塔里被保护的公主,如果可以,她真想跨马持剑,与他共同面对一切。但她毕竟不是傻瓜,至少明白当面对自己全然无知的未知危险时,她唯有谨言慎行,让自己安全无恙,那才是对他最大的支持。
蔷薇园的项目已经基本上完成,她只是帮着任浔做一些后期工作,工地是不用再去了。手头事情不多,任浔也很少给她布置其他任务,除了丰子涵偶尔坏心眼地让她打个杂,曼曼空闲的时间越来越多。到后来,就整天趴在电脑前,专心致志地把自己之前梦境中的那个美丽园林润色加工,接下来便闲情逸致地照着图稿开始做模型。每天在那样宽敞通透的美好空间工作,又能欣赏到两个各有风情的帅哥,换了别的女人,恐怕早已经幸福得泪流满面了。可是对于曼曼来说——
“顾曼曼,这堆丑丑的东西是什么?这要叫园林吗?笑死我了。”
“丰子涵!”曼曼低声叫出来,“别碰别碰,我刚粘上去。”
他斜眼过来,“胆子大了呀,现在跟我说话声音越来越大。”
“喂喂,任老师走之前说过的啊,不许你欺负我,等他回来,小心我告状。”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起。时间长了,曼曼终于发现丰子涵的确只有嘴巴坏一点,其实人很好。现在他们两个,已经用一种独特的方式,相处甚欢。
那天周的车突然出现在楼下,她跑下去扑进车里,被他伸手抱紧,用力亲吻,他做任何事都是云淡风清的,突然这样,将她惊住,“周,怎么了?出什么事?”
“没事,曼曼。”他的唇还留连在她嘴角,声音含糊,然后放开她,神态已经恢复正常,“我要赶飞机回北京,先来见你一面再走。”
又是北京?现在听到这个词,她就心惊肉跳,“要回去很久吗?”
“不会,几天而已,在这里乖乖听话,我很快回来。”嘱咐完这一句,他便匆匆离去,短短五分钟而已,白日里阳光明媚,她立在原地,却好像做了一个短暂无根的梦,迷茫失措,动弹不得。
最后还是丰子涵等不及下楼来,拍她的肩膀,将她惊醒,“是谁?排场这么大,一串车进进出出。”
不知为何,难过得抬不起头来,又不想被他看扁,她犟着声音,闷闷回答,“要你管。”
“是你男朋友吧?”他坏心眼地追问,“别告诉我是因为豪门恩怨,所以你们俩个被迫偷偷摸摸,只能躲在这里见面,啧啧,时间还这么短。”
本来已经无法宣泄的纠结心痛突然爆发,她猛地抬头,叫出来,“跟你有什么关系,只要可以在一起,偷偷摸摸算什么,躲在这里算什么,时间长短算什么,说了你也不会懂!”
从来没见过小兔子似的曼曼这么大声说话,丰子涵一时楞住。
说不下去,控制不住自己眼里泪光浮现,曼曼只觉得丢脸,转过头去大步上楼,跑回工作室,趴在桌上发呆。许久,轻轻的脚步声停在身边,丰子涵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低而柔和,“曼曼,别伤心,这些感觉,我都懂。”
没料到他会过来安慰自己,曼曼诧异地抬起头来,鼻尖还是微红的,看到眼前的美人,眼里尽是怜惜,居然拉过椅子在她身边坐下,“别哭了,我陪你聊天好了。”
“聊什么?”吸着鼻子,曼曼小小声。
“讲故事给你听?”原来阳光灿烂的曼曼,竟然也有不得不待在暗处的痛苦,看着她的样子,丰子涵突然有同病相怜的感觉。
“你要讲你跟任老师的故事给我听吗?”她点点头,“是有点好奇,不过我很想听。”
呃——这次轮到他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这边曼曼已经恢复过来,对他眨眼睛,“子涵同志,我在国外,混得可是设计师的圈子,你们这样完美的partener,我可以理解啦。”
“顾曼曼!”被说破心事,丰子涵拧眉低叫,可是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双眼泪光犹在,脸上的笑容却在阳光中透明晶亮,突然心中一松,好像在她面前,什么样的包袱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去。情不自禁被感动,这个曼曼,真是个宝啊。掩饰着自己的情绪,他立起身来,刻意让声音恢复正常,“这么快就没事了,真是没心没肺,看来你根本不需要安慰,有时间快去画你的图吧。”
“知道啦,唉唉,真别扭。”
“你说什么?”他作势瞪她。
“不许欺负我,小心我告状。”她跳着逃开,两人目光相遇,摒不住同时笑了。
“又发呆?你的小桥歪了。”他凉凉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来,唉唉,曼曼低下头小小叹气,适应了他跟人讲话的方式,就知道任老师说的没错,子涵是个好人,她跟他,会相处得很好的。


第五十八章

世博园地块的招标终于在所有人的跌破眼镜中,有了最终结果。原本那些夺标热门没有一个成功中的,最终拥有这块黄金宝地的,居然是一家名不见经传,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宇天世纪。一时间猜测疑问四起,一片沸沸扬扬。
“世博园?”听到熟悉的词从丰子涵嘴里冒出来,曼曼惊讶地从面前的美味佳肴中抬起头来。话说认识丰子涵这个人时间越长,就越让人惊喜不断。这位美人居然还烧得一手好菜,让她这张被老赵养刁的嘴巴,都忍不住口水直流。任老师,你的眼光真好。
“连你都知道?”丰子涵关上网页,“那估计现在是个人就在讨论这件事情啦。”
“你——”刚想抗议,涵的美目就瞪了过来,吃人嘴软,曼曼讪笑着闭上嘴,转向工作室中没有杀伤力的第三人,“任老师,我记得周说过要拿那块地的啊,怎么我们公司没有去参加投标吗?”
“什么我们公司?顾曼曼,现在到底谁是你的老板啊?”有人插嘴,唉。
“我不是那个意思啦。”小声抗议。
“涵,别欺负曼曼。”任浔每次都担任救火员的工作,笑呵呵地站起来,“曼曼,这些事情我怎么会清楚,别多想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曼曼坐在原地,继续吃饭,可是筷子不知不觉停了,她从小记性就好,周与自己相处的每分每秒,又常常反复甜蜜回味,现在只想起那天和周在城市规划馆,不经意聊到世博园的情景,那时他说,“这块地,公司决定拿下来,所以用不了多久,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这个风景很好的地方,快活地听曲子了。”
和周相处这么久,他对身边所有的事情都很少提出置评,难得听到他说出这样有把握的话,她一直是印象深刻,可是现在——那个宇天世纪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呀,越思索越觉得奇怪,想不出个究竟来,曼曼眉毛微拧。

宽阔的天幕阴云密布,金融区高楼林立,深秋的寒风肆无忌惮地穿行其中,已经傍晚,阳光隐退,阴寒潮湿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路人个个行色匆匆,没有人注意路上鱼贯开过的数辆黑色轿车,加快速度,转向进入路边的一家高级酒店。
坐在车里的陈副市长在车泊入地下车库前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的景色,笑着开口,“上海的秋天,凉得爽快。”
坐在他身侧的男人低声开口,“人家都说秋风秋雨愁煞人,陈副市长心情好,看出去什么都是良辰美景。”
呵呵笑起来,“说笑说笑,良辰美景,那是多难得的事情,哪有可能天天享受得到。”
那人一笑回应,没再多说些什么。一行人坐专用电梯直上顶层私人会所,最后两人在隐秘的包厢中落坐,身着礼服的男侍端上酒杯,两人立起身面对身前细雨中的两岸璀璨,同时举杯。
“恭喜陈副市长。”
做惯了严谨的表情,他笑起来眉眼有些僵硬,但是无妨,心情愉快,举杯回答,“哪里哪里,这次还要多谢您的帮忙,首长那里——”
“我刚从北京回来,他都知道了。”
“对了,宇天世纪的那些原始股份,已经给您留好了,基金的钱,也很快会批进项目里去,您看——”
“不急,现在结果刚出来,外面一定会有点争论,等过阵子风平浪静了再办吧。”
“您说的是。”陈副市长点头应声,两人坐下来,他一口饮尽杯中美酒,这顶级的好酒,入口醇香幼滑,回味绵长,伴着眼前无双胜景,不由让他心醉神驰,“的确是良辰美景啊——”
身边的男人闻言抬起头来,微微一笑,“没什么,这样的良辰美景,有钱就可以。”
“有钱,是,这样人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人生得意,明明只喝了一杯,他却有些飘飘然起来。
对面突然轻笑出声,疑惑开口,“周少——?”
“陈副市长说得没错,”周整个人陷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但是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我很赞同。”

忙完蔷薇园的最后定稿方案,抬头看钟已经快九点了,难得在工作室做到这么晚,曼曼站起身来,伸长手臂舒展身子,“任老师,我先走啦。”
“恩,早点回家,你爸爸妈妈该着急了吧。”任浔一边低头收拾,一边回答。
“没关系,我打过电话给他们,说今天要赶完图纸。”
“小李还在等吗?要不我和子涵送你回家?”
“不用,我刚才跟他说过,晚了我会自己回家,叫车好啦,很方便。”
丰子涵就立在窗边,闻言往下看了一眼,“省省吧,小李是个好同志,坚守岗位到现在。”
“啊?还在啊。”曼曼也走过去看了一眼,果然,淅淅细雨中,熟悉的车正静静停在楼下,回头拿包包,“任老师,子涵,我先走啦。”
“快去吧。”丰子涵立刻挥手,唉,曼曼低头疾走,我知道你们恩爱,希望我这个小电灯泡快快消失,可是做得这么明显,伤自尊来——
走出大门,也不见小李象往常那样立刻走出来拉车门,是不是等得睡着了?她快步跑过去,心里有点碎碎念,真是不好意思,唉唉,小李,其实你不用这样敬业啦,她看在眼里压力也很大。
一手拉开车门,她探头进去,就要抱歉,“不好意思啦,今天弄到这么晚——”
驾驶座上的人转过头来,黑暗中只见那朵微笑闪闪发光,明明置身阴冷无限的深秋寒雨中,可是此时的曼曼,心中突然春暖花开,随着一声小小尖叫,她伸出双手,一头扎进周的怀里,快乐得像要飞。


第五十九章

静夜里雨声悠远绵长,仿佛永不会停歇。宽阔无边的沙发里,两个人偎在一起,慵懒舒适,连说话都是多余。难得享受到这样安静相依的时刻,心满意足之下,不由伸出手,轻轻抚弄着曼曼柔软的长发,然后微笑着看到她幸福地眯起眼,连脚尖都舒服得团了起来。
“良辰美景——”他轻声低笑。
“什么?”头顶传来的声音太轻,她一时没有听明白。
“曼曼,今天有人在我面前,说有钱,人才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觉得呢?”
“有钱?”她抬起头来,“我不这样想,有钱不过可以买到自己想买的东西,其他的,跟钱关系就不大啦。”
“无论有没有钱,都不能阻止自己所不愿的事情发生,是吗?”
为什么要谈论这个话题?微微觉得不安,曼曼小小皱眉,“自己不愿意的事情,是什么?”
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安抚地微笑,原本停留发间的手移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落在她的眉毛上,一片温暖,“没关系,一切有我在。”
周——!突然心里感动,曼曼忍不住直起身子,伸手紧紧拥抱他。
本能地,双手先于意志将她抱紧,只感觉怀里柔软温暖的小身子,与自己无比契合,“曼曼——”低低开口,不知为何传到耳里的声音,变得微微暗哑。克制不住心中的渴望,双唇落下去,脸颊擦过她的,一片微凉,唇齿相交,却灼热滚烫,迅速蔓延到身体每一处,窗外秋雨寒凉,但是心中无限愉悦旖旎,绚烂得仿佛烟花轰然绽放。缠绵亲吻,辗转深入,呼吸渐渐紊乱,他突然立起身来,双手用力,抱起她便往楼上去。
曼曼小声惊叫,“周!”来不及挣扎,身子已经落在柔软的床上,深蓝色的床单丝般滑腻,在她眼里仿佛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宽广海洋。
“曼曼——”耳边只听到周的暗哑低喃,那声音仿佛魔咒,让她全然放松下来,此时此刻,罄尽全世界财富都不可能买到,两情相悦,极致快乐,这才是真正的良辰美景,天下无双。


第六十章

卧室里安静得好像可以听到尘埃落地的声音,窗外香樟树影摇动,风声雨声,在静夜里无限放大,更衬得室内温暖无限。寒夜漫漫,芙蓉帐暖,周侧着身子,一手在她的颈下,一手揽着她的肩膀,声音仍然微微暗哑,“曼曼,喜欢吗?”
“——”不知如何作答,脸颊还是热辣辣的,身子也是,不用看也知道,从刚才到现在,估计自己全身都已经羞得红彤彤的。
低低的笑声,从头顶传来,“你在害羞吗?”
“没有啦。”不好意思看他,曼曼埋头在他胸口,决定暂时化身一只与世隔绝的小鸵鸟。
沉默半晌,又听到他的声音,低而柔和,好像是梦呓,“曼曼,我爱你。”
幸福的感觉像巨浪一样扑面而来,将她轰然击倒,张开嘴想回答,却只是词穷,突然间泪盈于睫,无垠欢欣之下,居然身子僵硬,不敢动弹,唯恐自己是在梦中,一动便会惊醒。
不知过了多久,渐渐放松下来,却只听到他的呼吸声,低柔绵长,在她身侧,早已睡得沉静香甜。
我也爱你,无声地做着口型,心里快乐满足,怎么也睡不着。小心翼翼地仰着头,暗影里隐约看见他五官轮廓,因为睡着的关系,毫不设防,柔和放松,与平时相比,更加诱人。娘娘啊——你实在太诱惑了,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他在身边睡着,可是面对这样的无边春色,她总是看不够。
隐隐约约,楼下传来整点钟声。低沉遥远,当当响了十二下。意识模糊,过了好久才突然意识到钟声所代表的意思,十二点——天哪,十二点了!猛然睁大眼睛,都这个时候了,她还没回家,只怕爸爸妈妈早已经急疯了。
不想吵醒他,小心翼翼地挣扎着起身,,周的手臂沉沉地压在身上,随着她的动作,立刻惊醒,黑暗中哑着声音,“曼曼——”
其实总是警醒的,往常漫漫长夜,要思索考虑的事情太多,特别是最近,每一步都仿佛走在一线危桥之上,身子两侧尽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千头万绪,稍稍踏错,身边所有的表面平静都将土崩瓦解,粉身碎骨。
可是一见到她,不知为何,突然心里轻松愉悦,合眼便睡得沉稳踏实,现在怀里微微一动,往日浅睡的习惯便占了上风,睁开眼睛,只看到她一脸懊恼。不由微笑,“怎么了?要去哪里?”
“太晚啦,爸爸妈妈会着急,我要回家。”小小声。
略略沉吟,周点头,“好,我送你回家。”
啊?这么晚,又下雨,曼曼看了一眼窗外,回家的路她可以开车,可是还有回程哪——担心地皱眉头,娘娘的开车技术,她实在不放心啊。
刚想开口拒绝,突然电话铃声响起,静夜里突兀刺耳,一时间,两个人都是微微一愣。
周随身的电话,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和他在一起,基本上从没听到过铃声响起,更不用说这里的固定电话,来这别墅多少次了,完全没想到这里还能听到这样的声音,而且是在如此凄风苦雨的夜半时分,突然响起,传到耳里,明明是最最平常普通的单调嘟声,却让她不由自主心惊肉跳,一手掩上胸口,原本潮热的手心,现在一片冰凉。
身侧一凉,周起身下床,走到桌前拿起话筒接听,愣愣坐在床上,看着他的一举一动,电话那头不知是谁,寥寥数语,便让周眉头紧锁,“好,我知道了。”简单回答,他搁下电话,回头望向她。
周——微微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刚才的甜蜜瞬而远离,心里惶然不安,骂自己没用,尽力克制着,曼曼硬是弯起嘴角,对他微笑,“是不是有急事?我还是叫车回家吧。”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没有回答,周转回头去,拨电话,“小李,你们都在吗?现在立刻来别墅,是,就现在,越快越好。”说完这句,他再次搁上电话,回身向她走来。
卧室里一片黑暗,他的脚步声,轻轻靠近,然后俯身,温暖笼罩下来,发凉的身子被他伸出的双手抱住,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里怜惜无限,“曼曼,我有急事要离开,小李会送你回家。”
是否错觉?那样温柔的声音里面,居然有无尽忧心,他说有急事,立刻要离开,可是双手环抱着她,却越来越紧,好像恨不能将她按进身子里去。
不知为何,忐忑不安的心里,突然勇气横生,伸出双手回抱他,曼曼小声开口,“没事,我明白。”
唇上一暖,随后他抬起头来,站直身子,利落地穿上衣服,走向门口。手落在门把上,又回过头来,“曼曼——”
黑暗中只看到她坐在床上,晶亮的眼睛闪闪发光,“别担心,我不害怕。”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曼曼扯着床单站到窗边,从缝隙中往外望着。透过花园的镂花铁门,看到路边静静停着数辆黑色的车子,不知等候了多久,车灯全熄,好像早已经与夜色融为一体。周一出现在车道上,那些车里便有一些人悄无声息地开门出来,恭敬地躬身致意。铁门缓缓打开,当先一人迎上来,与周低声交谈了几句,然后退回车边,为他打开车门,弯腰等候。
隐约猜到那些人是谁,曼曼立在温暖的屋里,只觉得手脚冰凉,眼睁睁看着周和他们都上了车,最后那个人终于直起身子,仿佛不经意地,目光转向她的方向。
隔了那么远的距离,仍感觉他的眼光犀利如刀,明知身处黑暗的房中,又隔着厚重窗帘,他绝不可能看到她的一丝一毫,可是这一瞬间,曼曼心惊胆战,双手环抱身体,竟然微微颤抖。


第六十一章

曼曼立在原地,看着那些车消失在黑暗中。身子一阵阵寒凉,转头走到床边,沉默着将散落在四周的衣服一件件穿回身上。
穿好衣服,茫然四顾,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些什么。刚才还温暖舒适的房间,周一离开,却突然变得陌生,窗外仍旧下着细雨,没有月光,窗帘厚重,一片黑暗中抬眼,隐约觉得天花板高挑远离,更显得这屋子空旷冰冷。
突然伸手,用力拍自己的脸颊。曼曼,你清醒清醒,现在是发呆的时候吗?振作起来,黑暗中摸下楼,自己的包包还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走过去翻出手机,打开一看,天哪,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家里和任浔打来的。
爸爸妈妈,女儿真是不孝,让你们担心了。任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你一定也急坏了。心里碎碎念,刚想抓起电话拨回去,突然身后的大门轻响,雨夜里传来这样的声音,又置身在如此空旷无人的巨大空间里,一时惊恐,曼曼吓得身子僵硬,只觉得脖颈后的汗毛,都齐齐竖了起来。但是奇迹般地,意志力占了上风,矮下身子,飞快地将自己藏到沙发后面,仓皇之中,还没忘记把包包一起拖了下来。
脚步声,落地轻悄,仿佛无声无息,不仔细听,根本就注意不到。身子紧紧贴着沙发的后背,曼曼紧张得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摒住。脚步越来越近,突然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曼曼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李?抬起头来,正正看到小李的脸,就在她的上方,相对无语,可是两个人同时浮现松了一口气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所做的动作有多可笑,曼曼红着脸站起身来,“我,我包包掉在地上,正在捡。”
“嗯,”他的声音完全恢复正常,好像刚才看到的是最天经地义的景象,伸手示意,“曼曼小姐,车已经停在门口了,我现在送你回家吧。”
是的是的,小李要送她回家,应声跟上,客厅里一片黑暗,可是小李走在身前,每一步都轻松正确,仿佛正走在明亮阳光之下。
来不及疑惑,已经被领到车边,凌晨时分,路面上寂静一片,雨水打在身上,阴冷无比,小小哆嗦,曼曼几乎是跳进了温暖的车厢里。小李合上门,坐进驾驶座发动车子,低头看到自己手中还紧紧握着的手机,突然惊醒,手忙脚乱地想要拨电话回家。
手机放到耳边,刚听到嘟声,突然有沉闷的碰撞声从后传来,车身剧烈震动,反应不及,她一头撞在身前的椅背上,手机脱手而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小李——”头昏脑胀,刚想抬头,却被前座伸来的一只手又按了下去,混乱中只听到小李低低的声音,“趴着别动。”
随着这句话,车速突快,刺耳的碰撞声从前后侧边接连传来,身子缩在椅间窄小的空间里,只看到窗外车灯的强光突远突近,将漆黑的夜空划得支离破碎。
短短几分钟,却仿佛漫长的没有尽头,随着最后一次的剧烈碰撞,小李终于把那些突然出现的车甩在身后,疾速转上宽阔大道。小心抬头,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玻璃窗上蛛网般的裂痕,触目惊心。
“曼曼小姐?”微微松了一口气,小李眼睛紧盯着前方,开口问候她。
没有回答,心里一紧,略略提高声音,“曼曼小姐,你没事吧?”
曼曼低头,继续维持着趴在地下的姿势,小小声,“到哪里去了?啊,找到了。”抓着手机抬起头来就拨,半晌,突然声音尖锐,“小李,我家没人接电话!”
“别担心,”小李沉稳地把着方向盘,“那里一直有人守着,其他人也正在赶过去,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的——曼曼举着手机,愣在后座。其实每天都在暴风雨前的平静中,为自己努力建设着勇敢面对一切的心理准备,可是现在事到临头,她才可耻地发现,自己所扮演的,竟然完完全全是一个累赘无用的角色,惊涛骇浪中,身不由己,颤栗心寒。


第六十二章

没人说话,车厢里一片沉默,雨水在车窗上蜿蜒而下,将窗外的世界分割成不规则的小块,道路两侧的街灯深深掩藏在茂密的树荫中,更显得昏暗不堪,街道上空无一人,偶尔有亮着顶灯的出租车出现在视线里,也都是一晃而过,四周空寂得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这几辆车鱼贯而行。开到道路尽头,车头略转,眼前出现灰色门楼,细雨中,身穿制服的警卫笔直地站在两侧灯光下,见到他们,很远便整齐地肃立敬礼。
驶过长长车道,所有车最后停在红色小楼外,警卫走过来打开车门,周起身下车,突然转回头,对着车里的中年男人微笑,“冯伯伯,真是辛苦你了。”
明明是这样客气有礼的一句话,落到冯士尧的耳中,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微寒,可是他毕竟不是什么一般的人物,略略一顿,便开口回答,“周少,首长的命令,我也是不得已。”
没有回答,周微微一笑,转身便走。
小楼里安静如斯,走廊的尽头,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透出淡淡灯光,一路有警卫向他致敬,周脚步不停,一直走过去,伸手便把门推开,房间里只有书桌上的一盏台灯亮着光,熟悉的声音传过来,“周,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规矩。”
“父亲,”他立在门口,面无表情,“你把冯伯伯都带到了上海,这么想见我,那何必还要在意通报敲门这点无聊规矩。”
“我能不来吗?你都快把天翻过来了,我再不过来,迟早这上海我就不能来了。”对面传来的声音,缓慢冰冷,一字一字,都好像有千斤之重。
他走进房间,将门反手合上,脸上微微笑了,“我怎么可能把天都翻过来,父亲,你是在说笑吧。”
“顾曼曼呢?”
突然从父亲嘴里听到曼曼的名字,虽然早有准备,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心里仍然微微一震。
“怎么了?她何德何能,能劳动您的大驾,特地赶到上海来。”
冷哼声传来,“不要以为你做的事情我都不知道, 顾曼曼,顾新中,好得很,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能听到那个人的消息,”
嘲讽之色,隐约浮现,“那是,这天下的事情,没有您不知道的。”
“别的女人,你是不是喜欢,是不是想要,只要不碍着大局,也就算了,但是顾新中的女儿——”
“怎么样?”周的嘴角突然抿紧,眼里尽是寒意,“父亲,你不用说下去了,当年的事情,我心知肚明。”
“你——”对面突然语塞,“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他站起身来,无意多谈,“我要和顾曼曼在一起,至于她是谁的女儿,当年你们又发生了些什么,和我们无关,也不可能改变我的决定。”
“你做梦!”充满怒气的声音,“为了一个女人,你居然敢公然反抗自己的父亲,男人应该以什么为重,难道我从小都没有教过你吗?”
周的眼里波澜不兴,声音低沉,“真可惜,别人都是江山美人,你儿子却偏偏喜欢美人江山。”
“你还年轻,被爱情冲昏头脑,可是这件事情,我是绝不会允许的。”那头也平静下来,冷冷地回答。
“不允许?”冷笑声,“这么多年了,您最想要的是什么?”
“什么意思?”面前的儿子,突然变得陌生遥远,他一时错愕。
“请把这件事情,和你的整个上海放在天平上秤一秤,再对我说绝不允许这四个字。”上前拿起电话,完全无视父亲的脸色,周伸手拨号,“对,是我,你把情况跟首长汇报一下。”说完,一手将话筒递了过去。
这可能是他平生最难以想象的状况,本能地接过话筒放到耳边,那里传来的寥寥数语让他的脸色陡然阴沉,猛地抬头,怒视着周,“你居然——”
“不择手段是吧?”周在他的面前,仍旧微微笑着,“父亲,别忘记我是你的儿子,当年你是如何不择手段得到妈妈的?你可以,我也可以。”


第六十三章

黑暗中,小李的蓝牙耳机微亮,他一边开车,一边点头,“嗯,我明白。”简短回答之后,方向一转,车子便离开了熟悉的大道。
“小李,我还要回家——”曼曼坐在后座,小声开口。
“请放心,我们马上就到目的地了。”小李镇定地回答,转回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亮亮的,好像之前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刚热身完毕。天哪!隐约感觉到他的兴奋,曼曼在心里小小念,小李,你不是吧,我早就知道,娘娘身边没有普通人,可是这样紧急的情况,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high了,我会被你二次吓到啦。
一路疾驰,穿过隧道,进入浦东,两侧林立的高楼大厦飞快被抛在身后,道路越来越宽广寂静,最后车子转入陌生的新建别墅区,黎明将至,细雨中一栋栋巨大的别墅沉默无声,小李在其中一栋的门口停下,下车开门,“我们到了,曼曼小姐。”
“啊?”这是哪里?曼曼疑惑不解。可是突然有人冲过来,将她抱了个满怀,“宝宝!爸爸被你吓死了。”
“远之,快放手,曼曼要被你闷死了。”妈妈的声音随即响起,
爸爸妈妈!悬在半空中不知多久的心,突然“咚”地一声,安全落地,曼曼张开手回抱爸爸,然后又冲进妈妈怀里,想笑,却憋不住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别墅里还有另一些人等待着,见到小李,纷纷立起来招呼。
“队长呢?”小李开口便问。
清脆的声音传过来,“小李,你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到这里,这次不及格。”随即,一个个子娇小的女生走到客厅中间,冲着曼曼咧开嘴笑了。
“这是我们队长乐黎,”小李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地介绍。
“叫我小乐吧,曼曼小姐,周少吩咐我们把顾伯伯和伯母请到这里来的,让你受惊了,真不好意思。”
小乐?已经从刚才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曼曼立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子,黑线条了。那么娇小可爱,跟她自己有的一拼,居然小李叫她队长,队长—— 啊啊啊!小李已经很厉害了,他的队长,不是应该跟电视剧里看到的那样,身形高大,目光如电,声如洪钟什么的吗?为什么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毫无杀伤力的小女生,相比之下,岂不是更显得她一点用都没有。
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只觉得可爱,乐黎笑容加大。她的这个小队,不隶属于任何部门,只听从周的调遣,负责他的安全,但是周为人低调,行事谨慎,因此这些年来,很少有需要全队出动执行任务的必要。这次突然接到命令,要她带人赶到上海,心里早就对顾曼曼充满了好奇,现在乍一见到她,立在面前,表情生动趣致,眼神晶亮,平常女孩子,经历这样的惊险危急,恐怕早已吓得只会瑟瑟发抖,但是曼曼,居然这么快恢复常态,真是特别。
“叫我曼曼好啦。”从惊讶中回神,曼曼开口回答。
“嗯,曼曼,跟伯父伯母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吧,等会我们还要赶飞机。”
“飞机?去哪里?”
“香港。”
“啊?”刚想开口提问,突然有电话铃声,小乐回头接起,声音突然低下来,“是,他们都在,小李和曼曼小姐刚到。”一边说,一边侧脸,看着曼曼,微微笑,然后将电话递过来,“曼曼小姐,周少的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周低而柔和的声音,“曼曼,你没事吧?”
从刚才立在窗口看着他消失在黑夜中到现在,其实最多不过短短两三个小时,可是这时重新听到周的声音,竟好像已经隔了千年万年,心脏突然如同翻江倒海般狂跳不止,可是举着话筒,她却刻意让自己声音轻快,“我没事啦,小李刚把我送到这里,爸爸妈妈都在,我们都很好。”
“那就好。”
“小乐说要去香港——”小声提问,“一定要走吗?”
“曼曼,”突然轻声叹息,“很辛苦吧?”
周——从没听到过他这种语气,心里绞痛,只是忍不住地想流泪,但是奇迹般地,她的声音仍维持着原来的调子,“我明白啦,没事的,要去很久吗?”
“不会很久的,小乐会安排送你们上飞机,我已经拜托肖赶到香港,他会在那里替我照顾你们。”他的软弱一晃而过,声音恢复正常,在那边继续低声叮嘱。
“肖?”陌生的名字,让她一愣。
“你进公司那天,见过一面的,好了,小李会跟着,你不用太担心。”
“好,”到了这个时候,千言万语,也只剩一个好字。还想说些什么,周在那边,突然低声问,“曼曼,你的爸爸呢?”
“就在旁边啊——”爸爸妈妈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这时见她转向他们,都是一脸担忧。
“我想对他说几句话,可以吗?”
要跟爸爸说话?曼曼茫然地举着话筒,“爸爸,周想和你说话——”
顾爸爸闻言,也是一愣,但仍然快步走过来,接过话筒放到耳边。
“顾伯伯,对不起。当年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
“你这个小子——”心烦意乱,顾远之眉头紧皱。
“我不想与曼曼分开,也不能与她分开,所以才出此下策,请您谅解。”那头的周,语速缓慢,声音诚恳,再看身边的女儿,一脸惶然无措地看着他,精致的小脸上,隐隐有哀求之色。突然想起那个小子的脸,眼梢微挑,和当年的小仪无尽神似,心里一软,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怒气冲冲,竟然一下子淡了许多。良久,只是叹了一口气,“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跟你关系也不大,现在我们,只希望曼曼一切平安。”
爸爸——,知道父亲说出这句话来,是多么不容易,这段时间为了自己,又不知承受了多少担惊受怕,心里抱歉感动,曼曼立在一边,一时说不出话来。

细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深秋的凌晨,阴冷无限,冯士尧立在小楼外,目送周上车离开。
“冯伯伯,”车已启动,车窗却突然降下,周的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微光闪动,“首长年纪大了,您多费心,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别做得太辛苦了。”
“周少说的是。”点头下去,他的声音恭敬。
车子绝尘而去,他立在原地,半晌没有移动。突然有警卫匆匆从楼里走出来,到他身边低低汇报了几句。
“没跟上?”
“嗯,接走他们的人,行动很迅速,队里的人跟了一段路之后,就——”
“就丢了?”冯士尧眉头一皱,“居然还有你们跟不上的人。”
警卫垂头不语,他略略思索,压低声音说了几句,那警卫应声离开。然后他皱着眉头,转头便往楼里走去,走到那扇门边,一时迟疑,却听里面有声音传出来,“士尧吗?进来吧。”
“首长。”他走进屋里,习惯性地立得笔直,眼前的老人,坐在桌后,见到他沉声开口,“士尧,顾新中请来了吗?我倒是很想和这个故人好好聊聊。”
“首长,对不起。”他低下头,“不过我已经让队里的人和所有出入境部门联系,应该很快会有消息的。”
对面长久沉默,突然有低笑声传来,“运筹于帷幄之中,决策与千里之外,士尧,我的儿子,很了不起吧。”
跟随首长这么多年了,从没听到过这样的笑声,冯士尧一时错愕,抬起头来,只看到面前的老人,虽然笑着,可是整个人陷在灯光阴影中,往日意气风发的脸,现在无尽的苍老憔悴,竟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


第六十四章

这漫长得好像无止境的黑夜,终于也走到了尽头。天色渐渐放亮,曙光微露,小雨随之停歇。街道上湿漉漉的,早起的路人行色匆匆,整个城市仿佛从睡梦中刚刚苏醒。浦东国际机场内外,却已经是一片熙熙攘攘的忙碌景象。赶早班飞机的,大多是参加旅行团的旅客,拖着或大或小的行李箱,成堆的兴奋说笑,而其他独自出行的商务客,却个个面无表情,匆匆埋头疾走。
去香港的旅行团,在出入境通道口排成长队,队伍中夹杂着三三两两的散客,在其他人的欢声笑语中,更显得沉默不堪。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机械性地重复着检查护照和行李的动作,队伍有条不紊地向前移动。
“喂,好了没有?怎么检查那么久?”突然有不耐烦地声音,从某条通道上传来,周围人好奇张望,只看到一个拽着行李箱的中年妇女,冲着身前提高声音,“一个人就要用五分钟,我们后面的还要不要上飞机啊?”
“这位小姐,请跟工作人员到机场办公室去一下。”根本不理睬后排传来的抱怨,坐在桌后的人收起护照,面无表情地对着面前的娇小女生开口,几乎是同时,另一条通道口,也有人带着一对中年夫妇走过来。
“是他们?”
“对,就是他们。”

数十年如一日,美姨清晨起身,一切妥当之后,走出门外,车已经静静等着,看到她出门,司机老王按下车窗,出声招呼,“早啊,美姨,今天也是先去市场吗?”
“是是,少爷最近飞来飞去,看看也吃力死了,今天看看买什么烧汤补一补。”
司机老王常年接送她,早就熟透了,闻言笑了,“哦哟,少爷以前难得来上海的,美姨天天打扫一下就么事体了,现在还要老青老早想好烧这个烧那个,累伐?”
罪过啊罪过,美姨皱眉头,“少爷在上海我开心还来不及来,怎么会觉得累。他在别的地方也不知道人家照顾的好不好,少爷从小就是忙起来连吃饭睡觉都不管的,在上海我还好多看着点,在外面不看到心里总归吊在那里的。”
老王笑呵呵,“我开玩笑啦,少爷是你带大的,我知道你放不下的。”
放不下啊,下车走进别墅,美姨心里还在翻来覆去,昨晚下过雨了,花园里到处都是湿漉漉的,一片安静,连鸟叫声都没有。小姐生前,一直郁郁寡欢,少爷多少也受了影响,寡言少语,谁都捉摸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后来小姐早逝,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这么小的小孩子,万事都不求人的,什么都自己解决,她看看也可怜。她青年守寡,没有儿女,一直呆在这个家里,早就把少爷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孩子,只希望他能够一切安好,享受平常生活。可是这些年来,只看见少爷一个人独来独往,朋友都没几个,竟然是越来越孤独了,连带着这别墅都没什么人气,这样下去怎么了得,担心啊——
提着菜,美姨心里碎碎念,前段时间看到少爷带着女孩子回来,那个叫曼曼的小姑娘,长得真是讨喜,少爷看到她,表情跟平时完全不同,笑得那么好看,让她想起小姐没出嫁前的快乐时候。终于有人能够让少爷开心起来,她看了心里也好喜欢,可是突然又听到顾新中的名字,唉,当年凄惨得还不够吗?怎么这个家,就没一个人能过得快活的呢?
一路想着,已经走到门前。伸手拿钥匙,突然发现面前的门,只是虚掩着,根本就没有锁。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她陡然吃了一惊,伸手推门,客厅里窗帘都没有拉开,一片昏暗,“少爷,少爷?”
没有回应,她放下菜篮,正想上楼去看,突然少爷的声音从沙发背后响起来,低低的,微微有点哑,“美姨,我在。”
“少爷你这么早就起来啦,怎么门都没有关,吓煞忒美姨了。”松了一大口气,美姨一边说话,一边走过去。绕到沙发前,却突然愣住了。
窗外的晨光,都被厚重窗帘遮挡,周靠在沙发中,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搁在电话上,沉默不语。从来没有看到过少爷这么疲惫软弱的样子,这一刻美姨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竟然心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们三个说出来的东西,完全对不上,到底去香港干什么?跟谁见面?”机场办公室里,工作人员满脸黑线条。
“去香港还能干什么,吃东西买东西,再吃东西买东西,大叔,你不是这么无知吧?”面前娇小玲珑的女孩子,说出来的话跟连珠炮似的,又脆又快。
“你——”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身后有人走过来俯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他一脸震惊,突然站了起来,“什么?冯署长亲自来了?!快,我们出去迎接。”刚要走,突然想起来,回头冷笑,“胡说八道是吧,等着,一会有你好看的。”
那头也有冷笑声,“说反了吧?应该是一会有你好看的才对。”
“顾曼曼,你不要太嚣张!”气得七窍生烟,他怒喝了一声。
“护照上说我是顾曼曼我就是了吗?”那娇小的女孩子突然笑得露出两排雪亮的牙齿,“大叔,你现在升到什么级别了?认识一下,我叫乐黎,大家都是执行任务,我的证件给你看看,说不定你还要给我敬个礼呢。”
“你——”仿佛被雷击中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双唇颤抖,声音也是,“那顾曼曼呢?”
乐黎抬腕看了看手表,眯着眼睛笑了,“您就别忙活了,现在已经到香港啦。这么近的地方,有你跟我蘑菇的这点时间,估计他们已经在青马大桥上了。”


第六十五章

陈副市长的心情,最近由风光无限在顶峰,慢慢地往无限深渊里跌下去。身边所有大大小小的各级人物,全都连带着面色越来越难看。许多原本进行得一帆风顺的事情,毫无理由地搁置下来,那些多年从政的,哪一个不是人精里的人精,渐渐已经有人从一片表面的平静里,嗅出极端危险的味道,纷纷开始给自己留后路,另找靠山起来。
虽然不是上海这里的地方官员,这场风波,也暂时动不到他的一丝一毫。可是政治场上,牵一发而动全身,谁知道哪天,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冯士尧是知道厉害的人,所以这段时间的日子,也过得头痛万分。自从那天夜里,跟周少短短打了数个小时的交道,他的心,就从此悬在半空中,没有放下来过。当年选择跟着首长,就是觉得他够狠够手段,这么多年来,从地方到中央,走得虽然有惊,总是无险,渐渐根深叶广,眼见着他还差一口气,就要江山在握,原以为一切已成定局,再没什么人可能摇动这样的参天大树,没想到一夜之间,风云变色——
运筹于帷幄之中,决策与千里之外,好个周少!紧皱着眉头,推开面前所有报告,他立起身来,只是在房里踱步徘徊。首长个性阴沉严肃,周少幼年的时候,又大部分时间不在他的身边,他们的父子关系,一向极淡。但是弄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他实在难以理解。现在他这个办事的,真是被夹在当中,两头不得好。留在上海快要一个月了,顾家的人在他眼皮底下凭空消失,现在香港那里,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烦躁不安,再这样下去,不用首长发话,他这个老臣子,自己都没脸回北京去。
正思前想后,突然电话铃声响起,他转头接起,那里传来的声音,让他立时习惯性地立得笔直,“首长。”
电话那头只是简短地讲了几句,便挂断了,他握着话筒,默然立在原地良久。
终于,冯士尧垂首将话筒搁下,迈步推门而出,两侧警卫齐刷刷地敬礼,“署长。”
“准备车子,我亲自去请周少回北京,首长要见他。”

门铃突响,美姨从厨房跑出来,拿起话筒接听,“噢,冯先生啊,等一下啊,我马上过来。”
回头扬声,“少爷,冯先生来了。”
周的声音传来,“开门吧。”
按下开关,她开门走出去迎接,镂花铁门在面前缓缓向左右移动,门外黑色的车子,停了长长一串,车门打开,静静走下十数个身穿制服的男人。怎么了?突然心惊肉跳,美姨顿住脚步,立在门内愣住了。
“美姨,你进屋去吧。”身后突然传来少爷的声音,回头只看到他缓步从小径走过来,脸上表情淡然,毫无惊讶之色。
“周少,首长刚才来电话——”
“冯伯伯,我等你很久了,”周微笑打断他,“不用多说,上车吧。”
出什么事了?“少爷——”美姨立在一边,声音里都是担忧。
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周对她轻轻摆手,“美姨,你放心,没什么事,我很快就回来。”
那些车来去匆匆,周一上车,便悄无声息地开走,美姨站在铁门口目送着他们离去,冷风阵阵,只觉得从里到外所有的暖和气都被吹走了,半晌,突然有一辆车快速地开近,最后在她面前停下来,车门开了,熟悉的人走下来,见她站在门口,只是一愣,“美姨,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周呢?”
回过神来,感觉诧异,“宁染少爷,侬哪能来了?少爷出去了,不知道撒辰光回来。”
“出去了?”宁染皱眉头,“到哪里去了?”
“冯先生来请的,到撒地方去我就不晓得了。”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等他回来再说吧。”宁染转身上车离去,车厢里温暖如春,可是后视镜上,照出他的脸色,眉梢眼角,毫无暖意,只是一片阴沉。

飞机平稳降落在首都机场,一行人行色匆匆,特别通道外,早有车队静静等候着,一路上,周都是沉默不语,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却突然侧脸,对坐在身边的冯士尧微笑开口,“冯伯伯,小乐他们做事莽撞,还要多谢你手下留情。”
“周少,您说这个话,我实在是承受不起。”此时此刻,再也不敢小觑面前的太子爷,冯士尧脊骨微凉,声音恭敬,回答得诚惶诚恐。


第六十六章

“父亲。”门开处,满室寂静。天色将晚,北京的深秋,早已寒得入骨,虽然室内温暖依旧,但是偌大的空间,色调暗沉,窗外又是一片萧瑟景象,那些微的暖意,仿佛浮在身外,心中竟完全感觉不到。
“周。”那老人负手背对着他,立在窗前。声音低哑,没有回头。
他走过去,在距离他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凝神看着他的背影,虽然表情淡然,但是眼里微光闪动,复杂一片。
“北京大凉了,”老人突然回过身来,面对自己的儿子,“上海应该比这里暖和得多吧?”
“还好,靠海的城市,总是好些。”
“是个好地方啊,怪不得你,一去不思返。”
周微微笑了,“父亲不也是,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乐不思蜀。”
“乐不思蜀——”有笑声传过来,周抬眼望过去,那张苍老的脸,笑纹深刻,可是眼中毫无笑意,突然笑声停歇,他开口说下去,“为了一个女人,翻天覆地,值得吗?”
“这个问题,当年您问过你自己吗?”
一时沉默,两个人面对面立着,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像。半晌之后,老人突然侧过脸,回身走到桌前坐下,“周,你知道这些年,我最想要的是什么。”
在他对面坐下,周眼梢微扬,“是,我都看到了。父亲这么多年,苦心积虑,辛苦了。”
“苦心积虑,呵呵,”低笑声,“这条路,既然走了,就一定要走到终点。所以,我不会让任何意外,来破坏这一切。”
“意外?您是指顾曼曼吗?”他突然直截了当,倒让对面的老人,也微微一愣。
“如果您说的是这个,我并不认为这是什么坏事。”周微笑着说,“一个人,有所求才会愿意付出代价,我会为了我的决定,付出代价的。”
“什么代价?你知道,我一直希望你不要闲散在外,能够真正地到我身边来,参与一切。”
“在朝在野,有什么分别吗?权倾天下是吧?如果这是您要的,我会尽力。”
“你愿意?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你是厌恶的。”
“是,我很厌恶,但如果这是你希望得到的,我会用我的方式,让你满意。”
那老人拧着眉头,长久盯着他,突然开口,“上海怎么办?”
“丢卒保帅。”
“陈副市长是我多年的老臣子——”
“30597的报告你看了吗?这么贪心的人,迟早是个祸患,还不如现在就放弃,长痛不如短痛。我知道你在浙江早有后备,又不是朝代更替,江山易主,不过是换换新血,不会伤筋动骨的。”
“好,好!”大笑声,“无论如何,作为父亲,我现在很骄傲。”
心中陡然松了下来,可是紧接着浮起来的,却是一丝丝疲倦,周垂下眼帘,掩饰着自己的情绪,“谢谢。”
笑声止歇,突然有叹息声,“这一切,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
“父亲,”他抬起头来,语调略沉,“她叫顾曼曼,我想以后,您会记得改口的。”
空气突然凝住,良久,那老人站起身来,“我累了,你走吧。”
累了啊——
微微欠身,他转头走出去。坐上车后,突然感觉身心俱疲,曼曼,我有多久,没有见过你了?胃里绞痛,克制地深长呼吸,从没像此刻那样渴望看到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他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被心中的渴望煎熬得双唇发麻,浑身无力。


第六十七章

曙光微露,从窗帘的缝隙中透进来,渐渐明亮。曼曼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静静望着窗外。五点都过了啊—— 不用看钟,她也知道准确的时间。香港的秋天,温暖湿润,夜里清凉如水,凌晨五点不到,就会渐渐有第一线天光,然后过了六点,基本上就漫天透亮了。
完了,痛苦地蜷起身子,这些日子失眠成了习惯,现在对香港太阳的起床时间,都了如指掌了。
明白再也不可能继续睡下去,她叹了口气,认命地坐起身来,掀被下床。
走出门外,白衣黑裤的女佣正在打扫,见到她只是笑,“曼曼小姐,这么早就起床了啊?到餐厅用早餐吧。”
“嗯。”有点不好意思,来这里一个多月了,很少出门,整天就是待在这栋房子里吃吃睡睡。可奇怪的是,每次照镜子,只见自己一点点瘦下去,完全不长肉。
下楼到餐厅,长条桌上已经摆放了丰盛的中西式早餐,唉,吃个早饭排场都那么大,真是有钱人家啊——
刚坐下,身后突然响起声音,低低带笑,“哎呀,今天曼曼又是第一名。”
回头招呼,“袁先生,你也好早。”
见了肖之后,才知道他就是第一天在公司,和周一起出现的那个男人。周的朋友,向来没有一个会是普通人,那天在机场,他的人带着他们从特别通道离开,一直将他们送到这里。眼中所见到的所有人,都对他恭敬有加,再看看自己所处的环境,想也知道,这是个多了不得的人物。可是他脸上,却总是笑得斯文有礼,细长的眼睛里,很少有情绪波动,好像一切与他,都是云淡风清。
“有什么需要的吗?别客气,请给我跟周加倍报账的机会。”他微微笑,管家在一边递过烫好的报纸,他随手接过。
“呃——”曼曼无语。漏了很重要的一点,这个人,还很喜欢调侃别人,总是用非常轻松的语气,说出让人无语的话来,说实话,每次听到这些神来之语,她都会想起远在上海的某些人,唉,任老师,你的涵美人脾气还是那么坏吗?陆陆,这里有个人,说话比你更高明啊—— 还有小蓉,华明,乔安,你们现在好不好?一时思绪飘远,曼曼捧着牛奶杯,沉默了。
“曼曼,”他突然从报纸后抬起头来,“我忘记跟你说了,昨天晚上,周有打过电话给我。”
“啊?”双手一抖,牛奶溅出来,管家忙走过来,指挥女佣清理桌子。顾不上抱歉,曼曼站起身来,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他——我——”
他细长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笑意,“很晚了,你都睡了,我让他有什么事早上再说。”
袁先生,你不是吧?明明知道我每天思念娘娘到在床上翻来滚去,更本没办法好好睡,居然,居然周有打电话来,都没有让我跟他说上一句话!努力瞪眼睛,向来好脾气的曼曼,被前所未有地惹火了。
小李从客厅走进来,被餐厅里的气氛,弄得一愣,“袁先生,曼曼小姐——”
“小李,昨晚周——”
“是啊,昨晚周少打电话来。”
“你也有接到?”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失望,曼曼小声叫起来,“你们,你们太过分啦!”
“宝宝!”小李还来不及发声,突然有叫声从楼上传来,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顾爸爸握着报纸,一路冲下来,“你快看看报纸。”
啥?一头雾水,曼曼伸手拿过被肖丢在桌上的报纸,用力打开,巨大的标题,醒目非常,下面附着简短解释,一眼便可以看完,被冲击得说不出话来,她当场目瞪口呆。
“美人江山,”肖站起身来,夸张地叹了口气,“曼曼,我服了。”
曼曼仍旧石化中,他转向立在一边的顾爸爸,“顾伯伯,我们上楼,我给你和顾伯母解释解释。”
完全顾不上其他人在做什么,曼曼抓着报纸,满脑子碎片急速旋转,慢慢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答案,呼之欲出——
“曼曼小姐,”有人小声叫她。
“别出声,我在想事情。”就快得到结果了,曼曼拒绝被打断。
“可是,周少的电话,你听不听?”
“再等一下—— 周?”突然回过神来,她猛地回头,差点扭到脖子,“电话在哪里?”
小李递过电话,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明显憋笑,哪里还顾得上不好意思,曼曼抓过电话,那头传来的声音,瞬间平复一切不安焦躁,“曼曼,早上好。”
“周——”千言万语,居然只剩一个字。
“回家吧,我在这里等你。”
回家,回到他的身边——
千万种情绪奔腾如海,这一个月来,再如何艰难惶恐,再如何煎熬折磨,她都死死忍着毫不表露,但这一刻,握着电话,她却突然哽咽,眼角刺痛,泪水夺眶而出。


第六十八章

上一次匆匆离开赤喇角机场,根本没有心情欣赏沿途任何景致,可现在车子平稳驶在归程上,想到数小时后,就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城市,一行人心里安定,所以尽管归心似箭,但车子开过青马大桥时,看到窗外美景,脸上都是微微笑。
车子在下客通道停稳,肖伸出手来,与顾爸爸握手道别,“顾伯伯,顾伯母,曼曼,一路顺风。”
“袁先生,这次真是多谢你帮忙。”顾爸爸感激地开口。
“顾伯伯,”他握着顾远之的手,眼含笑意,但声音极尽诚恳,“能有机会让周欠我这么大一个人情,最近我做梦都会笑出声啊。”
习惯了习惯了,虽然众人再次无语,但都聪明地选择笑着猛点头。挥手道别的时候,曼曼心里还在碎碎念,袁先生,你是真的很厉害,每次说完话都满场沉默,寂静无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看到你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人生真是充满期待啊——
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些时间,曼曼突然从包包里,掏出许久没用,都快忘记自己有的手机,小心翼翼地问身边的小李,“嗯,小李,我现在可不可以打一个电话回上海?”
“打给周少?”
“不是,我想打个电话给任老师。”自从那天晚上,离开周的别墅以后,就和一切人断了联系,不知道任老师后来怎么样了。
“好啊。”唉,曼曼小姐,你随意吧。跟她相处的时间虽然已经不短了,可是这个曼曼小姐啊,有些时刻,特别是在想恳求别人同意的时候,会不自觉地露出娇憨企求之色,眼里一片水汪汪,他虽然一片忠心,决不会有什么不应该的想法,可是好歹也是个正当青春的男人啊,怎么抵挡得住!
打开手机,还来不及拨号,就有铃声响起,本能地接通,那边传来久违的声音,“曼曼,总算联系到你了。”
“华明?”无限惊讶。
“曼曼,怎么最近我们打你手机总是关机,家里电话也没人接,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啦,我和爸爸妈妈出门旅行了,谢谢你们的关心。”有点感动,哦哦,原来大家都没有忘记她。
“还在旅行吗?什么时候回来?小蓉升职了,我们正商量着一起聚餐庆祝,可老是联系不到你。”
“真的呀?我要参加我要参加,我今天就能到上海啦,等我回来再定时间啊。”
“好,等你回来。”那头率先挂上了电话,曼曼笑眯眯,好久没见大家了。正要拨电话给任浔,一抬头,突然看到小李不赞同的眼神,奇怪开口,“怎么啦?”
“曼曼小姐——”他欲言又止,“算啦,我们快走吧。”

“少爷,少爷?”美姨走进厅里,扬声。
没人回应,伸手把窗帘都拉开,让阳光透进屋子,客厅里空无一人,哎呀,少爷难道还在睡?走进厨房,放下早餐,再看了一下昨晚就煲着的粥,嗯,不错,火候正好,恰到好处。少爷最近胃口都不是很好,吃得太少,早上喝些热粥,比较好吧。
探头张望,整栋别墅还是静悄悄的,少爷还在睡吗?转头上楼,打算把他叫起来吃早餐,走到主卧室外,还没伸手去敲,那门就被从里推开了。
“美姨,你来啦。”周走出门外,对她笑了一下。
“少爷—— 你昨晚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有点担心,她小心地问。
“没事,有点胃痛,我吃过药了。”自从那天离开父亲的办公室,时不时胃里绞痛,但是面前的事情千头万绪,哪一样不需要全神应对,熬到昨天,终于一切大致底定,想到再过一会,就能够见到曼曼,身体上些微的不适,都被期待喜悦所代替,根本不想放在心上。
少爷很开心啊。虽然周的脸上,表情还是淡然,但是眼里,光芒闪烁,竟然是少见的欣喜外露,很少看到少爷这样的快活,美姨也不由被感染,但是心里还是有点担心,“胃痛的话,还是去医院看看吧,要不我打电话,叫医生过来。”
“不用,等会我就要出门,今天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周微笑摆手,突然想起什么,站直身子问道,“美姨,我穿这件,好不好?要不要换一件颜色暗些的?”
“啊?”从来听到少爷问出这么奇怪的问题,从小到大,少爷都是玉树临风的,穿什么还有区别吗?美姨呆在原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突然门铃响,赶紧下楼,话筒里传出陌生的声音,“请问,周董在家吗?”
“你是谁?”
“我叫劳伦斯李,麻烦通报一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劳伦斯?”从没听过的名字,美姨握着话筒,感觉只是莫名。


第六十九章

“冯署长,您今天就走了吗?”小红楼外,一早传出清脆的声音,小乐立在门口,脸上笑眯眯。
“是啊,首长交待我过来给周少办事,现在事情都办得差不多了,今天我就带着人回北京。乐队长,这次合作很愉快。”最近跟着太子爷鞍前马后,冯士尧早就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服口服,连带对着周身边的人,都恭恭敬敬。
“您辛苦了。”小乐脸上保持笑容,“能跟冯署长合作,是我们的荣幸。从您身上,真是学到不少东西。”
“乐队长太客气了。”想起周的手段,那些翻云覆雨,那些只手遮天,冯士尧仍旧心中微寒。
“绝对不是客气,”小乐脸上笑着,声音还是那么清脆,“那天小李驾车归队的时候,我一看车况,就知道冯署长的手下是多么训练有素。小李还太嫩,等这件事情结束了,一定要好好检讨,重头特训。”
“什么?”冯士尧脸上露出不能理解的表情,“不好意思,乐队长刚才说的话我没听明白。”
“就是那天,小李从周少的别墅——”小乐话未说完,笑容突然凝住,“不是冯署长的人?那是谁?”
“乐队长——”冯士尧略略转念,便一身冷汗,再看面前总是笑眯眯的乐黎,也是脸色大变。
“冯署长,我要赶到周少那里去,回北京的事情,您能不能先缓一缓?”乐黎匆匆开口,等不及他的回答,转身就往外走。
“乐队长,那今天机场那边——”顾不上擦汗,冯士尧在她身后扬声。
“我们的人会赶过去,您如果能加派人手——”小乐止住脚步,回头应答。
“是,我马上准备。”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这一刻冯士尧手脚冰凉,转头就往楼里走去。

一鼓作气把话都说完,劳伦斯望向坐在面前沙发中的周,等待他的反应。可是这偌大的客厅里,一片沉默,良久都没有任何声音。实在忍不住,他再次张口,“周董,关于宁总的事情,您——”
“不用说了。”周突然开口阻止,“这件事情,我自有打算。”
什么?有些不解,劳伦斯满脸迷惑。周平日里,什么事都很少出面,公司里真正能和他接触到的,不过寥寥数人。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运,他也算其中之一。对周的感觉,只觉得神秘,捉摸不透。就连宁染是周的堂哥这件事,他也是很久之后才辗转得知。
对宁染的某些做法,他早有些疑惑,但总觉得那是别人的家事,自己只需要做好手头的工作就可以。但是这一次,他所看到的一切,已经足够动摇公司的根本,心里挣扎许久,甚至做好了最后辞职离开的准备,才到这里来把一切说个清楚,可是听周的意思,却好像他心中早有准备,根本就不需要他的多此一举。实在不能理解面前的这个男人,如果他早已知道,为什么从不阻止?如果他毫不知情,是什么让他面无表情,毫无诧异之色。
“这件事情,我准备放在最后处理。”周站起身来,低声开口,“今天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你先回公司吧。”
就这样?吃惊地看着周,劳伦斯一时无言。面前的男人,总是笑得微风拂面,仿佛天下没什么事情是值得他用心的,可是今天,不知为何,他在这样的笑容背后,竟依稀看到了无尽疲惫。周,你身边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要反复计算?究竟要多少精力,才能够维持你这样表面的平静?他立在一边,只是窥见冰山一角,就觉得筋疲力尽,再怎样运筹帷幄,你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难道你,不会觉得累吗?


第七十章

送走那位不知道为什么满脸迷茫的劳伦斯先生,美姨看着铁门缓缓合上,转身往回走。推开门,就看到少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脸深思。听到声音,抬眼看过来。
“少爷,吃早饭吧。老青老早就有人来找,怎么现在的人一点都不晓得辰光的。”
“不用了,我马上要出门。”周站起身来,“美姨自己吃吧。”
“出门?”有点惊讶,“司机都没来,少爷要自己开车出去吗?”
周侧过脸,“是啊,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今天一早反常情况这么多,美姨被惊到,“撒地方嘎要紧?少爷连司机都不用了,今朝回来也自己开?”
“我想不会,回来的路上,会有别人替我开。” 这么说着,周突然一笑,嘴角微扬,露出稍有些尖尖的犬齿,偌大的屋子,都仿佛突地亮了一下,虽然从小看着少爷长大,但看到这样及其难得的笑容,就连美姨,都挡不住眼前的无边风景,只觉得眼花缭乱,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再张开,周已经迈步往外走去,匆匆跟上去,美姨碎碎念,“吃一点再走,早饭不吃对胃不好的,最少喝点粥——”
周回头摆手,脚步不停,已经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坐上去,“美姨,你去忙吧,我没事的。”
“少爷——”还想说什么,周已经发动车子,缓缓起步,叹着气闭上嘴,美姨侧过身,立在一边目送少爷出门。
铁门再一次缓缓打开,黑色的车径直向外驶去,刚开到门口,突然门外出现一辆急速驶来的车子,伴着尖锐的刹车声,在周的车前堪堪停下。
撒宁啊!被吓到,美姨捂着扑通乱跳的心口,立在原地张大了嘴巴。车门打开,熟悉的人出现,快步走到周的车边,哑着声音开口,“周,请给我一点时间,我有话要跟你说。”
宁染少爷?美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怎么今天早上这么热闹,大家都商量好的是不是?排着队跑到这里来,难得少爷今天这么开心,就不能让他消停一天吗?

三万英尺的高空中,曼曼坐在头等舱的位置上,双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漫天云海。小李坐在她的身后,脸上神情严肃。
“还有多久到上海?”从没这么心急过,虽然明明知道答案,但曼曼还是忍不住回头提问。
“这个——”再一次低头看表,有点无奈的声音,“曼曼小姐,我们刚起飞好不好。”
“嘿嘿,”不好意思地擦鼻子,“我着急嘛——”
沉默一会,曼曼又一次开口,“要回去了,小李不开心吗?为什么这个表情?”
小李抿着嘴唇,只是不语,半晌突然开口,“曼曼小姐,我们没有按照原定的航班回去,还没有通知周少,实在太不妥当了,我不该答应的,回去队长一定会——”
“哦哦,小李这么害怕小乐哦。”曼曼咪咪笑,“正好前一个航班有两个头等舱的空位嘛,我还从来没遇到这么幸运的事情。”
“这不是幸运不幸运,我们不应该——”
面前的小脸突然涨红,“这个——小李你知道的,我想给周一个惊喜——再说爸爸妈妈也同意——”
难得看到向来爽快的曼曼露出这么娇羞无限的样子,小李被突然镇住,一时无言,良久才挣扎着开口,“可是我要保证你百分之一百的安全。”
“所以我才和你先飞回来呀,小李这么厉害,没问题的。”已经恢复正常,曼曼对他咪咪笑,双手做了一个黄飞鸿的姿势,嘴里还不忘配音,“中国功夫!”
昏倒!小李别过头看窗外,嘴角微微抽搐。周少,队长,你们把这个任务交给我,真是太看得起小李了。


第七十一章

“大堂哥,”周的双手,还搁在方向盘上,“我今天有重要的事情,我们改天谈好不好?”
“周,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我不会来找你的。”宁染立在门边,满脸痛苦。
叹了口气,周按开门锁,“你上车吧。”
宁染低头上车,张开嘴,“我——”
“要从哪里开始说,30579?世博园?还是宇天世纪?我没有太多的时间,最好讲得简略一点。”
震惊的表情,出现在宁染的脸上,但他随即苦笑,“其实你一直都是知道的,对不对?”
“大堂哥,”周侧头看了他一眼,声音突然低下来,“小时候,大堂哥经常带着我到处去啊。”
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说出毫不相干的话来,宁染愣在一边。
“大堂嫂和小峰在加拿大过得好不好?那年你们刚谈恋爱的时候,还带着我出去旅行过一次,因为我,大堂嫂在路上,跟你赌气,那时候你一边开车,一边说的话,还记得吗?”
隐约明白了周的意思,宁染心中慢慢酸楚,“记得,我说我这个堂弟,别看他每天身边那么多人,其实也很孤单,我做堂哥的,总要让他难得开心一下。”
微微笑了,“是,这些话,我也一直记在心里。可惜后来我去了北京,再没有机会跟大堂哥一同出游了。这些年上海这边,都是大堂哥辛苦打理,劳苦功高,现在为自己打算得多一点,我也可以理解。”
“周——”羞愧得无以复加,宁染连头都抬不起来。
“可是宇天世纪这件事情,可能要怪我疏忽,没有事先提醒你。我也没料到,这么危险的浑水,大堂哥也要趟。”
“周,对不起,对不起。”周的声音虽低,可听在宁染的耳里,却像千斤的巨石压下,“我也不想的,可是这些年,我在国外的投资,损失惨重,这次你突然支持宇天世纪,本以为是个机会,陈副市长又信誓旦旦,所以我把全副身家,都投在它的原始股上,没想到其实他和这个公司,只是一颗棋子,说丢就丢,我——”
“全副身家——”周稍稍抬眼,“大堂哥身价不低啊,那些原始股,就算半卖半送,也不是什么小数字。”
冷汗冒出来,“如果只是我自己的家产,那也就算了,可是还有一批越南人——”
“越南人?”这句话出口,就连一直不动声色的周,都诧异地略略抬高了声音。
宁染没有停顿,声音惶恐,满脸冷汗,“年初他们和我接触的时候,只说是合作,我也没料到他们背景这么可怕,手段这么狠。”
胃里又开始刀剜般剧痛,左手不由自主地移下去,突然觉得不妥,重新放回方向盘上,用力握着,只是沉默。
只看到周手握着方向盘,指节用力到发白,不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宁染心惊胆战,“周,这次失败,损失惨重,他们一定不会放过我。一个月前他们就放话,一定会想办法让你改变主意。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是——”
“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居然会招惹上他们,大堂哥,你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
“周,你一定要救救我。”听出他话里的凉意,宁染声音颤抖。
还没有等到周的回答,突然有车停在门外,几个人迅速地从车上下来,眨眼便到了跟前。
“周少——”看到周平安无事地坐在车里,小乐心头只是一松。
没有回应她,周继续和宁染的谈话,“大堂哥,你下车吧。我都知道了,这些年,你也忙得够了,很久没见过大堂嫂和小峰了吧,回去准备准备,去那边跟他们一家团圆,好好过几年清闲日子吧。”
“可是——”还想说些什么,但车门已经弹开,有人在门外静静等着他下车。
“会有人送你去的,放心吧。”周也从另一侧走出车门,再不看他一眼。
“周少,机场那里,已经有人赶过去了,为了您的安全,我们还是留在这里等消息吧。”小心地看着周的表情,小乐低低开口。
周顿住脚步,眼梢侧飞,专注地看了她一眼,某种极端危险的意味,在他沉静如水的眼底若隐若现。突然感觉彻骨寒凉,见惯风雨的小乐,竟然情不自禁小小退了一步,只听到周少的声音,陌生而遥远,低低传来,“小乐,你在开玩笑吗?开车,我们去机场。”


第七十二章

机场大道,宽阔平直。车队一路疾驰,但小乐坐在副驾驶座上,却觉得这条路漫长遥远,好像永无尽头。周坐在后座,自上车后就没有再出过声,但是无形的压力好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得小乐呼吸困难。好不容易,车子驶入特别通道,她抬眼看着后视镜,小心翼翼地开口,“周少——我们到了。”话未说完,突然顿住,后视镜里,只看到周靠在后座上,合着眼睛,一手放在身侧,另一只手握拳掩在身前,脸色苍白,对她的话,竟然毫无反应。
怎么了?陡然惊恐,小乐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周少,周少?”
下一秒,他睁开眼睛望过来,“到了吗?我们进去吧。”
那一瞬间的惊恐仍在,小乐一时说不出话来,车门外,有十数人匆匆赶过来,看到坐在后座的周,走在前头的冯士尧脸色略白,伸手拉门,一边说话,一边对小乐投来不赞同的眼神,“周少,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冯伯伯,你什么时候到的?”周走下车子,径直往前。
冯士尧匆匆跟上,“刚到,和机场方面碰了个头,应该赶得上。”
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周点头,“嗯,还有时间。”
这么说着,突然有铃声响起,小乐顿住脚步,打开电话接通,那头短短一句,她便突然瞪大了眼睛,情不自禁低叫出来,“小李!你们已经在机场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向她,小乐却抬眼望着周,伸出拿着电话的手,声音都变得略略干涩,“周少,曼曼小姐想请您听电话。”
曼曼——他伸手接过,只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甜而清脆,“周,嘻嘻,吓了一跳吧。我和小李,已经在机场啦,你在哪里,是不是还在路上?”
“曼曼——”他握着电话,手心滚烫,可身上却一阵发凉。
“我早到了,已经走在特别通道里啦,”完全感受不到这一刻周的心情,她在那里继续,声音突然低下去,微微有些甜腻撒娇之意,“嗯——好久没看到你了,很想你,想早点看到你——”
“你,”只说了一个字,突然喉咙剧痛,他低咳了一声,才能继续,“你让小李听电话。”
“啊?”她的声音,转而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开口,“小李,周说——”还未说完,突然听到她声调变得诧异,“咦?华明?你怎么在这里,还穿这身衣服——”
“曼曼!”声音先于意志叫出声来,还想说些什么,电话那头却传来沉闷的撞击声,然后便是信号中断。
“周少——”被他的脸色吓住,冯士尧声音惶恐。
“在特别通道。”想迈步出去,身体却毫不合作,无法克制地弯下腰去,伸手按住剧痛的地方,颤声开口,细密的冷汗瞬间布满了他的额头。


第七十三章

眼前的一切像是一部陌生的动作电影,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华明,熟悉的脸,面无表情,穿着和机场工作人员相同的制服,只觉得诡异。正奇怪地张口提问,数步之遥的小李,已经迅雷不及掩耳地扑了过来,猛地将华明向她伸过来的手格住,身子被小李撞开,手机脱手飞了出去,落地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快跑!”一声断喝从小李口中传出来,跌坐在地上的曼曼,惊得翻身跳起,只看到面前的两个男人,已经扭打在一起,拳脚速度飞快,一连串肉体搏击的闷响,听在耳里陌生而可怕。
“跑啊!”小李百忙当中,转头又对着她大叫了一声,眼角看到通道尽头,有另一个和华明身穿相同制服的人飞速向她冲过来,来不及迟疑,曼曼本能地扭头,往反方向拔腿就跑。
这通道灯火通明,但不知为何空无一人,小李和华明的扭打声瞬而被抛在脑后,整个世界好像只剩下此起彼伏的脚步声,落在长而厚实的地毯上,沉闷不堪,然后,自己的呼吸声越放越大,粗重凌乱,肺叶开始剧痛,身后脚步声越来越近,远远地,通道尽头出现在眼前,又有十数个人快速地向她的方向奔过来,慌乱中分不清他们究竟是谁,天哪—— 心里呻吟,两面夹击,绝望让她几乎想停下脚步,放弃这无望的挣扎。
“曼曼,快跑!”熟悉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可是奇迹般地,落到她耳里,却像一声巨雷,周——!
眼里只看到曼曼,从通道那头,飞快地奔跑过来,呼吸粗重,小脸上满是汗水,追逐她的男人,已经紧贴在她身后,正伸出手,抓向她的肩膀。
这一瞬间,周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身体的剧痛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仿佛这个躯壳已经脱离现实,突然回到自己十岁的时候,那一天傍晚,司机送他到家后随即离开,别墅里毫无人声,每日会出门迎接的美姨也不知所踪,一个人走上楼梯,母亲的卧室门虚掩着,推门进去,只看到她背对着自己,躺在床上,黑色的头发凌乱地披散在枕上,身体寂静不动,连呼吸起伏都看不到,窗外夕阳如血,他扶着门立在原地,恐惧到不敢移动,是的,极度恐惧之下,他就那样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夕阳,一点一滴地消失,直到美姨的哭泣声,将他惊醒。何必还要惊醒他?如果那样的折磨,还要再来一次,他宁愿从此不再醒来。
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拼命地奔跑过,喉咙剧痛,呼吸困难,眼前一片模糊,可穿过那些凌乱奔跑的人群,远远地看到周熟悉的身影,立在通道尽头,一手扶着敞开的大门,一手按在身侧,微微弯着腰,那影像定格在眼前无数错乱晃动的人影后,无比清晰,这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仿佛一瞬间淡化,眼中只得一个他,遥远而清晰,清晰得甚至可以分辨出他脸上的表情,那细长的凤眼里无限惊恐,脸上竟是一片空白。
肩头一沉,想也知道自己已经被身后的人追上,没有回头,她的眼睛还落在那遥远的人影上,这一刻的曼曼,呼吸顿住,眼神坚定,突然反手抓住落在肩上的那只手,一条腿压后用力,弯腰矮身,只听到身前身后,同时传来惊讶的声音,而她已经做出了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第七十四章

被追逐的女孩子,跑起来脚步零乱,毫无章法,一看就知道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从未经受过任何专业的训练,伸手搭住她的肩膀,心里笃定,眼看一切结束,谁料到她突然使出那样熟练的一记过肩摔,猝不及防,被飞摔出去,一时错愕,可常年训练有素的身体反应敏捷,落地便弹起,一手便往怀里掏去。但几乎是同时,他前额便被一管冰冷的东西顶住,眼前出现另一张女孩子的脸,娇小清丽,但眼神冰寒,眼角看到其他人已经围拢过来,心里明白大势已去,大江大河趟过来,今天竟然阴沟里翻船,他垂下眼,微叹了一声。
曼曼站直身子,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毫不理睬,心无旁骛,目不斜视,拔腿往周的方向,继续狂奔,快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终于笑起来,张开双手,从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跃起,飞扑到他身上。
还没有从刚才眼前的情景中回过神来,周已经被怀里突然出现的温软馨香撞得后退了一步,身体里某个部分好像突然被释放,轻微地发出脆响,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但是她伸出双手,用力抱住他的脖子,小脸磨蹭上来,温暖的触觉,让他的心,奇迹般地慢慢安定下来,那些可怕的回忆瞬而远离,这一刻,他终于能够重新控制自己的身体,低头下去,双手用力,将她抱了个满怀。

留下来处理善后事宜,冯士尧立在车边,听着周的低声嘱咐。
“是,我会和北京方面联系,争取尽快解决这件事情。”点着头,他应声。
虽然脸色仍有些苍白,但周的声音已经恢复原样,“冯伯伯处理这些事情,经验丰富,越南那里,原本派系斗争就很激烈,我们也没必要太多插手,趟那些浑水,只要查清楚是什么来历就可以。”
“那接下来——”他稍有些迷惑,不自觉追问了一句。
他坐在车里,忽然微笑起来,“冯伯伯说笑吧,只要放些消息过去,自会有人求之不得,我想他们接下来会很忙,不会再有空想着这里的。”
“周少说的是。”突然又有些想擦冷汗,冯士尧连忙出声回答。
“那就麻烦冯伯伯了。”车窗升起,他微微点头。
带着自己的人手,立在原地目送周的车队远去。左手边突然响起喃喃低语,
“原来那个就是顾曼曼,真是出人意料。”
“嗯。”冯士尧微微皱眉。
另一边又有人出声,“周少实在太厉害了,今后有他在,首长真可以高枕无忧了。”
“或许吧——”他的眼睛,还遥遥望着前方。顾曼曼,是的,久闻她的大名,近日一见,果然出人意料。
其他人眼里看到了什么?周少的运筹帷幄?周少的无所不能?今天之前,或许这也是他的心中所想,可是就在刚才,他的眼里,却只看到那个男人的阿基里斯之踵,无比脆弱,一旦触及,足以致命。
首长,这才是你最担心的事情吧。把心中的不安尽力按压下去,他终于收回眼光,返身向机场入口走去。

回程的路上,是小乐亲自开的车,小李的嘴角,还略略青肿,低头坐在副驾驶座上,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队长,对不起,回去我愿意接受处分。”
“不要处分小李,”小乐还没有回答,坐在后座的曼曼已经低低叫出声来,“是我坚持要坐早一班的飞机回来的,跟小李没关系。”
曼曼小姐,请不要再火上浇油了,根本不敢回头看周少的脸色,小李只是望着乐黎。
“过肩摔——”小乐握着方向盘,眼看前方,嘴里喃喃念着。
“过肩摔?”完全搞不清状况,小李诧异地重复了一遍,然后突然睁大眼睛,回头望向曼曼,“过肩摔?!”
“嘿嘿。”她在后座,摸着鼻子笑了,“师傅,以后再也不要念我没有悟性了,刚才我做了一个很完美的过肩摔,你要是看到,一定会为我骄傲的。”
曼曼小姐——额头微汗,一个多月了,自从她缠着自己学习防身术,那是她唯一学到的一招,不是他藏私,而是她,她根本就是个体育白痴,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一个过肩摔都没有好好成形过。就在离开香港前,他们两个已经基本上达成共识,她这辈子,只能安于家兔的范畴,根本无望能够转型成为一只无敌金刚兔,可是刚才,他听到了什么?完美的过肩摔——小心翼翼地看了她身边沉默不语的周少一眼,小李再次垂下头,周少,队长,对不起,我错了,你们杀了我吧。
“小李,”周终于开口,“你这次辛苦了,曼曼平安无事的在这儿,有什么需要处分的?”
“是。”小乐一边开车,一边点头,眼角望向小李,隐隐笑意,对他做口型,那个过肩摔,等下给你解释。
周的声音继续,“现在,你们两个下车。”
什么?他的话音刚落,车厢里另外三个人都表情疑惑,小乐忍不住开口,“周少,我正往医院开——”
“医院?”曼曼惊讶。
后视镜里,突然有警告的眼神,“你们坐后面的车去,让小李好好检查一下。”
我?小李抬起头。我只是皮肉伤而已,如果去医院,会被队里其他人笑死——刚想开口,顺着队长的目光,终于注意到后视镜里周的眼神,一惊闭嘴。
“唔唔,”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曼曼在一边点头,“小李刚才有没有受伤?应该好好检查一下,那你们快去吧。”
“周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被周的眼神冻到,可怜的乐黎,只能服从命令,将车靠向路边。后面的车队,也纷纷顺序停下,每个人脸上都是莫名其妙。
整个世界只有曼曼还处于兴高采烈的状态,笑着挥手跟他们道别,笑着自觉爬到驾驶座上,侧头对着坐到身边的周甜甜开口,“周,你是故意让他们走开的对不对,是不是想跟我单独在一起呀?我没猜错吧?”
“你没猜错,刚才他们在,有些话我不好说,”细长的凤眼里,眼波斜飞过来,一个多月没受到过这种刺激,轰地一声,曼曼的小脸又不争气地涨得通红,“你要说什么?”小声开口,甜言蜜语,甜言蜜语,娘娘,我好期待哦——
“回别墅。”他简短发话。
啊啊!脸更红了,娘娘,你也太直接了吧?她一脸娇羞,正想出声,周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她差点流眼泪,“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让那么多人为了你鸡飞狗跳,到了别墅,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不,是,吧!曼曼抓着方向盘,一脸黑线条。


第七十五章

双手捧着美姨硬塞给她的粥碗,曼曼坐在厨房的桌边,目不斜视。
“那碗粥——”周的声音。
“唔唔,很好吃。”压迫感好重——赶快回答。
只看到她埋头苦吃的样子,乌黑的头发,侧分处一线雪白,心满意足,不由微笑,尽量克制着自己声音里的笑意,他继续说下去,“那快吃,吃完我们上楼,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要啦—— 心里求饶,嘴上却不敢讲,曼曼低着头,小小叹息。
被周拖着手上楼,再次回到那个熟悉的地方,香艳无边的回忆仍然清晰,还没进门,她的脸已经开始小小泛红。
推开门,他终于松开她的手,走到床边,低头解手表,“曼曼,过来。”
啊啊!娘娘,你,你—— 立在门边,眼睁睁地看着他脱下手表,然后竟然开始松开外套,春光无限,满室旖旎,双手不自觉地捣住鼻子,她该怎么办?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地被教训,想拔腿就逃,又舍不得这无边美景,眼睛不自觉地越睁越大,曼曼的心里,天人交战。
将外套丢到一边,周抬起头来,看到她立在门边,双手捂着脸,眼睛闪亮,好像有无数的星光闪动,突然想起许久以前的那天,她无意的闯入,小脸突然出现在门缝里,那时只觉得她无尽的趣致可爱,现在回想,她无意闯入的,其实不只是那静默无人的高楼密阁,还有他那原以为会永远只得他一人只影单行的寂寞世界。
这么想着,不由畅怀一笑,将刚才所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曼曼,过来。”
被那笑容的无限光芒耀花了眼睛,大脑还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地自动跑到床边,可耻啊—— 对自己彻底绝望,曼曼无力地低下头。
身前从来都是平静无波的娘娘,突然大笑出声,被他反常的表现惊到,还来不及出声,腰里一紧,已经被他的双手用力环抱过去,鼻端擦过他的前襟,浅色的衬衫,暗纹细密,平滑柔软,隐隐有薄荷香传来,小声惊叫,还未出口,嘴唇已经被无限的温暖覆盖住,那片深蓝色的海洋又无边无际地漫过她,极致的欢愉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只觉得自己突然化身一尾游鱼,习惯了池中的平静无波,突然投入广阔浩瀚的全新世界,通体舒畅,被巨大的快乐冲击得手足无措,只能被动而狂喜地享受那一波波仿佛永无休止的连绵海浪。
卧室里太过安静,一切声响都被放大到极致,侧身翻转,丝滑的床单发出动听的细微摩擦声,肩膀一暖,他的手抚上来,动作轻而温柔,将她牢牢圈在怀里,绵长的呼吸声,就在耳侧,走过那样的惊心动魄,这宁静无比的一刻,更显得珍贵无比。此时的曼曼,静心忘言,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唯恐这份完美得好像根本不真实的幸福,会被自己无心破坏。窗外秋日午后阳光正好,一片静默之中,依稀只听到楼下美姨在厨房忙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曼曼——”周的声音,突然在耳侧响起,微有睡意,轻而柔软。
唉,忍住要抱头的欲望,她应声,“我错啦,不该自作主张,对不起,请你原谅我。”
轻微的笑声传来,他的手指移上来,捏她的脸颊,并不用力,只觉得酥痒,“你吓坏我,下次不可以,否则我一定要——”
“要狠狠教训我,对伐啦?”被自己爱的人这样宠爱着,幸福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撒娇起来。
后背感觉到他的胸膛,突然笑得微微震动,耳边一暖,只听到他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低而轻悄,“曼曼,我爱你。”
心里明白,应该立刻回答。上次已经错过机会,这次再不能让他没有听到自己的答案就先行睡去,可是这一刻,被这样极端的幸福冲击着,曼曼的心里,竟突然无限恐惧,泪水不自觉夺眶而出。
太幸福了,可是如果失去他,那该怎么办?光是想象,她就毛骨悚然,不不,其实连想象的勇气,她都没有,不想让周察觉到自己这一刻的情绪,曼曼翻身过去,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掩饰着自己的不安惶恐,小声开口,“我也爱你,很爱你。”
“嗯,我早就知道了。”头顶传来周低而含糊的回应,带着笑。倦意浓重,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恐惧,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心力交瘁之后,这一刻怀里拥着她小巧的身子,心中安定,身体先于意志渴求完全的休息,他终于合上眼睛,微笑着睡着了。


第七十六章

心里激动难耐,怎么也睡不着。曼曼睁着眼睛,几近贪婪地看着面前熟睡的脸。阳光透过紧闭的窗帘,卧室里笼罩着一层橙色的光,周的脸,落在薄薄光晕里,线条柔和,眼梢微微斜飞,睫毛下,淡淡阴影,看在她眼里,一切都完美得不像是真的。难道这是她的梦?可是耳边有他的呼吸声,低柔缭绕,声声不息。
娘娘,为什么你就在我身边,我却还是会害怕?害怕到不敢闭上眼睛,不敢睡去,害怕一旦醒来,你就会消失,害怕面前的你其实只是一场美梦,如果醒来,一切都会和昨天一样,睁开眼只得我一个人躺在床上。
还是有些惶恐,想伸手去触碰他,抱紧他,用力确定他是真实的,并不是因她思念过度,而产生的幻觉。可是有过那么多次经验,明白娘娘是多么的浅眠和容易惊醒,不想破坏他难得的休息,曼曼困难地克制着自己想伸出手的欲望,屏息静气,只是看着他不动弹。渐渐地,眼皮沉重酸软,她也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倦倦欲眠。
将睡未睡的一刻,忽然有细碎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时响时轻,徘徊不去。只觉得不胜其扰,睡意朦胧中翻身支肘,本能地想下床去找出那声音的源头。可是腰里一紧,知道做错事,一定又把他惊醒,心里顿时懊恼无限,回头就想道歉。朦胧光线中,只看到周微微蹙着眉头,并没有睁开眼睛,双手揽在她腰间,只是无意识地不愿放开,也不出声,完全不像是清醒的。
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疲惫软弱的时刻,竟好像是精疲力尽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一瞬间的呆愣之后,无限心痛浮上来,耳边那细碎的声音又响起来,曼曼细巧的眉毛立起来,终于怒了。
小心翼翼地挪开他揽在自己腰间的双手,“曼曼——”他终于出声,却还是闭着眼睛,声音低哑。
“我,我要上厕所。”伏在他耳边,低声解释。
也不知他听到没有,但腰里力量却放轻了,终于可以下床,曼曼利落地穿上落在床边的衣服,轻手轻脚推门出去,回身仔细将门掩好。

客厅楼梯口,一向好脾气的美姨也快要怒了。
“跟侬讲了少爷在休息,有撒事情明天不好讲啊。公司里的事情,等少爷到公司了总归好解决的,你这个人怎么——”
劳伦斯面对絮絮叨叨的老阿姨,耐心听她说完,其实她一口上海话,他最多听懂了百分之五十,轮到他出声的时候,语调坚持,“不行啊,今天早上宁总突然宣布要离开,现在一团乱,管理层都在等着周董去开会,宁总撂下那么多事情,周董不出面,那公司接下来——”
“少爷少去一天,天又不会塌下来,公司缺了少爷就一天都开不下去了啊?”
鸡同鸭讲——!劳伦斯拿出最大的耐心,“美姨,就麻烦你替我通报一声,只要周董下来说一句话就行。”
美姨满脸黑线,真不应该一时心软放这个男人进来,下午这个人火烧房子地过来,说要见少爷。作孽啊,少爷多少时候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今天又折腾了一个早上,好不容易跟曼曼小姐平安无事地一起回来了,看到他们两个笑眯眯地坐在一起喝粥,然后上楼,从小看他长大,少爷有多开心,美姨一看就知道,心里直念阿弥陀佛,他们小两口,平平安安,欢欢喜喜回来就好,再也不要有什么波折了。可没想到安静没多久,这个莫名其妙的劳伦斯就又跑过来,一开始不让他进来,他就坐在门外的车子里等,后来看看他可怜,让他进来喝口茶,没想到他还得寸进尺,跟她缠到现在。通报,少爷和曼曼小姐在楼上,她现在去通什么报啊,去棒打鸳鸯吗?
“美姨,李总经理——?”非常小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两个人一同抬头,都是一愣。只看到曼曼,踮着脚从楼梯上小心翼翼走下来,走到他们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上,“你们,别再说了。”
“顾曼曼?”很久没见过这个女孩子了,可是对她印象深刻,怎么可能忘记。今天她又突然出现在这个地方,劳伦斯只觉得不可思议。
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说出来的话,却字字清晰,“李总经理,周累坏了,正在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
还没有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来,劳伦斯张口结舌,“可是,管理层还等着周董开会——”
“李总经理,我没做过管理层,不过就算宁总不在,我想平时他也不可能每个部门都面面俱到事必躬亲的吧?不过少了一个人签字,迟一天签公司也不会开不下去的,对吧?”
见他不答,她又继续说下去,“如果大家是等着周去宣布下一任总经理的人选,那就更没意思了,宁总走得这么仓促,你觉得周会这么快决定下一任人选吗?”
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劳伦斯呆立在原地。只见眼前的小姑娘,对着他露齿一笑,眼里却露出非常坚韧的意味来,“今天周要休息,放假一天,李总经理还有意见吗?”
“曼曼小姐——”劳伦斯几乎是仓皇而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美姨走回别墅,推门看到正要上楼的曼曼,心里激动得翻江倒海。这位小姐,原来是个宝啊,少爷,你的眼光真好,美姨现在是真的放心啦。
“啊?”被美姨死死盯着,慈祥的脸上,笑得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宝藏,眼里光灿灿的,哪里猜得到她现在的心思,曼曼立在楼梯上,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
“没事没事,侬快点上楼吧。”美姨笑得合不拢嘴,“等少爷醒了,一道下来吃点心,今天我烧了桂花赤豆羹。”
“怪不得这么香啊——”立刻把刚才的诧异抛到九霄云外去,抽抽鼻子,曼曼一脸幸福。
正要上楼,突然耳边又传来门铃的音乐声,谁啊——!两个人同时立起眉头,美姨没好气地走过去拿话筒,小乐的声音传过来,脆脆的,有点不好意思,“美姨,曼曼小姐在吗?请跟她说一声,顾伯伯和顾伯母几个小时前已经平安抵达了,他们想知道,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第七十七章

居然把回家的事情忘了个精光,爸爸妈妈,女儿真是不孝, 曼曼脸红了。
“美姨,让小乐进来吧。”
“曼曼小姐,你要回家了吗?”美姨一脸失望。
“嗯——我上楼跟周说一声。”曼曼点头,转身上楼。站在门边,忍不住叹气。好不容易能够跟他在一起,不舍得啊不舍得。
小心翼翼推开门,已近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卧室里隐隐微光,蹑手蹑脚走近床边,只看到周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那个姿势,睡得无声无息。心里怜惜无限,离他还有几步之遥,曼曼顿住脚步,挣扎着是否还要上前叫醒他。娘娘难得睡得这么好,把他吵醒,太残忍了吧?
要不算了,等他醒来,让美姨告诉他吧,这么想着,曼曼转过身子,就想离开,刚要迈步,又觉得不舍,踮脚回到床边,低下头去,微微笑,亲一下,娘娘,让我偷偷亲一下再走——
嘴唇轻轻碰到他的,没有想象中的温暖,一片冰凉,满心欢喜突然凝住,伸出双手抚上他的脸,低声叫,“周?”
没有反应,触手冰冷,心脏突然忘记跳动,挣扎着再次发声,“周?”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所面对的,双手移下来,推他的肩膀,空荡的卧室里,只有自己变了调的声音落到耳中,陌生而遥远,“你怎么了?不要玩,我会害怕。”
等不到回答,下一秒钟,她转头往外冲,脚步凌乱,差点绊倒,门被撞得砰地一声巨响,跌跌撞撞扑到护栏上,客厅里的美姨和小乐都被吓得抬头张望。
“美姨,医生,医生!”惊恐到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曼曼声音尖锐,全身颤抖,双手死死抓着护栏,才能让自己还维持着站在原地的姿势。
美姨被惊呆了,毫无反应,小乐却立刻反应过来,“美姨,快打电话叫医生。”说完这句。拔腿就往楼上冲。
跑到曼曼身前,只看到她小脸煞白,眼神惊恐到顶点,看到她,却强自镇定地站直身子,小声开口,“小乐等一下。”然后转身去推门。
门开处,却看到周立在床边,看到她微微一笑,声音低低的,“曼曼。”
啊?不敢相信地揉眼睛,她扑过去抓住他,仔细上下看,又把手移到他脸上,用力确定,一叠连声,“你刚才,刚才——”
“叫那么大声,睡死了也被你吵醒。”他伸手将她忙碌不休的小手握住,眼睛越过她,看到门口僵立不动的小乐,“怎么了?”
周少—— 小乐踌躇,竟不敢张口,半晌,终于憋出一句话,“周少,曼曼小姐的爸爸妈妈——”
“嗯,”不等她说完,周便点头,“曼曼,现在就回家?”
“周——”还没有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她的脸色仍旧苍白。
“也好,我先送你回家吧。”他截断她的话头,“刚回上海就不肯回家,顾伯伯会怨死我。”
“你不要送我——医生等下就来了。”犹自不放心,她小小声。
他又抬眼,扫向乐黎,这一次,小乐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周少,就算没什么事,让医生检查一下也好啊。”
“对对。”曼曼猛点头。
低头望着她的一脸仓皇,心慢慢柔软,抬头对门外的小乐开口,“小乐,你下楼去把车准备好吧。”
小乐应声下楼,他又低头下去,“曼曼,小乐先送你回家,我明天——”
“你好好休息几天好不好?”简直想哀求。
“好。”无法拒绝,面前的曼曼,总是晶莹透亮的眼睛,这一刻隐隐水光,心里明白,她的确是被吓坏了。曼曼,你知不知道,你是我的宝,你要什么我都会答应你。这么想着,不由微笑,“你先回家吧,也好好休息,这几天我还有些事情要准备。”
“你又要忙什么啊?”皱眉毛,曼曼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每天逼着他躺倒休息。
看穿她的小心思,周终于笑出声来,“这个,你难道要我两手空空,上你们家求亲吗?”
呆愣一瞬,等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轰地一声,曼曼略有些苍白的小脸,突然彩霞满天,啊啊!娘娘,这种话,请不要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好不好,至少给点心理暗示,冲击太大,我,我会承受不住啦。
看着一脸晕红的曼曼坐上车,消失在路的尽头。周回过身,美姨就立在身边,碎碎念,“少爷,不是我说你,自己身体嘎不当心,你看,吓煞特我们了。”
他没有往前迈步,笑得有些勉强,“美姨——”
“不要再犟啦,这次一定要看医生,我已经叫张医生来了,少爷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他半路回去的。”
“不是,我想这次,张伯伯也会生我的气。”额头上的汗又慢慢渗出来,他弯下腰去,按着身侧,声音有些断续,“曼曼如果打电话来,你告诉她我睡了,她最近都过得提心吊胆,好不容易安定些,我不想让她担心。”


第七十八章

曼曼坐在后座,极力扭着头往后,直到再也看不到那栋美丽的别墅。周的话,还缭绕在耳边,明明是应该欢天喜地的时刻,可不知为何,眼前晃动的,全都是他无声无息,躺在床上的样子。心里忐忑不安,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开口,唯恐一开口,就是央求小乐把车开回去。
一辆车迎面快速驶来,转眼与她们擦肩而过,这条路总是寂静无人,她不由微微诧异,还没开口,小乐已经回头安抚,“别担心,曼曼小姐,那是张医生的车,我记得。”
“噢——”来得好快,曼曼点头。
看了一眼时间,张医生踩着刹车将车头转向熟悉的铁门。远远看到美姨的身影,立在门口焦急张望,看到他,立刻迎出来,“侬总算到了,快点快点。”
“不要怕,这么多年了,你脾气一点都没变,每次都急得要死,自己年纪也大了,当心点。”这个家,从小姐十多岁开始他就是一直是专属的家庭医生,跟美姨打了多年交道,实在熟透了。
年纪大了——?照平时,美姨一定要开口反驳几句,可是这时候心急火燎,哪里还顾得上,拖着开门下车的张医生,就往里冲。
张医生已经年过六旬,鬓角银丝优雅,平时一贯的慢条斯理,哪里跟得上急惊风的美姨,被拖得啷啷当当,好不容易进客厅,短短一条小径,已经跑得他气喘吁吁。
“张伯伯——”沙发上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喘着气抬头回答,“周少,我来了。”
“少爷刚才痛得汗都出来了,你快给他看一看。”美姨在旁边催他。
“美姨,不用那么急,”从刚才的一阵急痛中缓过来,周坐在沙发上,勉强笑着,“让张伯伯喘口气。”
看到他的脸色,张医生也吃了一惊,也顾不上喘气了,快步走过去。
美姨神色紧张,立在一边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半晌张医生终于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瞪过来,“美姨啊——”
“组撒?”美姨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
“你怎么照顾少爷的啊,他的胃都要穿掉了你知不知道啊。”直起身子,张医生也开始碎碎念,“少爷,是不是最近都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啊?到底在忙什么忙得身体都不要了,我不是一直让你要注意饮食,生活有规律,小仪小姐小时候就没像你这么不听话——”
“侬哪能嘎啰嗦,先告诉我到底要不要紧啊。”美姨打断他。
“当然要紧了,你去收拾收拾,我带少爷去医院,先全身检查,这次起码在我那里调理一个礼拜,不行不行,放你出来肯定又乱来,起码一个月。”
听着面前两个老人的唠唠叨叨,倦意又慢慢浮上来,侧头靠在沙发背上,周费力地睁着眼睛,低声打断他们,“不行,最多两天,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
“少爷!”这次两个人,终于意见统一,不约而同地瞪着他叫出声。
病房里没人说话,点滴瓶里,透明的液体一点一滴落下来,声音单调而规律,好像永无止境。张医生和美姨,四只眼睛,盯着周的脸不放。他躺在那里,双目微合,轻轻吐出两个字,“两天。”
“周少,你胃出血,胃出血!很严重的好不好,虽然不是什么要命的大病——”
“呸呸呸!”美姨在一边狠狠瞪了他一眼。
不理睬她,张医生继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恳切严肃,“可是之前也有失血过多危及性命的例子——”
“乌鸦嘴!少爷才不会出事。”美姨简直要用眼神把他的那些话塞回他嘴里去。不过,两个人安静下来,又再一次有志一同地盯着周的脸不放,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
被四道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没办法合眼,他终于微微叹了口气,有些投降的声音响起,“好吧,三天。”
“少爷!”又一次异口同声,美姨和张医生,从来没有这么有默契过。


第七十九章

两天后,小李载着美姨从医院返回,手里提着盛汤的保温桶,美姨在后座叹气。小李奇怪地开口,“怎么了?周少马上就要回来了,美姨不高兴吗?”
“生这么重的毛病,在医院里呆两三天就急着出来,少爷真是——”
“回家好好调养,也是一样的。”周少没什么大碍,其他事情也解决的差不多了,心情好,小李难得多讲了几句,“再说这两天曼曼小姐都在问周少去哪里了,时间再长,她要急坏了。”
“她担心呀,那个小姑娘很贴心的,”说到曼曼美姨就眉开眼笑,“少爷好眼光。”
“等周少回来他们就可以见面了,心情好,一定好得更快。”小李作总结,车子已经转入别墅门前的安静大道,远远看到车队停在门口,两个人都是一愣。
“冯署长,您怎么来了。”开门下车,小李有些警惕。
“周少还好吗?首长很关心他的情况,让我来问候一下。”冯士尧立在车前,开口应答。
“哦,还好,没什么大碍,下午周少会回来,您可能要等一下了。”斟酌着字句,小李慢慢回答。
“下午我要回北京了,那就请向周少代为转达一下我的问候。”听出他话里的防备,冯士尧并不多言,转身就要上车,突然想起什么,顿住又问了一句,“对了,乐队长呢?”
“队长和周少在一起。”
“哦——”他看了一眼小李,声音略略低下去,“周少接下来应该会很忙,乐队长和你们也要辛苦了。”
“谢谢冯署长关心,我们应该的。”有些莫名,但知道多说不宜,小李尽量控制字数。
冯士尧笑了一下,低头钻进车里,车队离开,安静迅速。美姨从车里下来,又叹气,“少爷还没有回来,就已经有人来找了,简直没一天消停的。”
小李还立在原地,看着车队消失的方向,闻言回过神来,“美姨,我们进去吧。”

“喂,又发呆,真有你的啊。”玉手在面前晃动,丰子涵的脸随即出现,风景秀丽,美色可餐,可惜顾曼曼根本没有心情欣赏,维持着原来的姿势趴在桌上,小桥拿在手里已经很久了,至今还停留在人行道上,离它该在的地方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呆在家里等电话,只有小乐前天拨给她,对她说周有急事离开上海两天,然后就音讯全无了。呆在家里极端郁闷,还是乖乖回工作室认错上班。失踪了这么久,任老师也没有开除她的意思,真是好人啊。
“涵,让曼曼安静一会,她这段时间累坏了。”没等丰子涵进一步的动作,任浔走过来,拉开坏心眼的美人,
“任老师,”终于抬起头来,曼曼有气无力,“我很担心周——”
“喂,那个周什么的,每次看到都一大串车进进出出,很强的人啊,用得着你担心吗?”任浔还没有张口,丰子涵已经插话,“再说了,真的想他你就去找他啊。”
“他不在上海。”曼曼咬嘴唇。
“打电话。”
“他的电话,都是其他人听的。”
“呃——”第一次听到这样生猛的回答,丰子涵愣了。这个曼曼,莫名其妙失踪一个月,据说是举家度假去了,走得那么突然,也不打声招呼,居然任浔也不觉得奇怪。现在回来了,天天没精打采,简直变了一个人。不用说,问题一定出在那个神秘的男人身上,失恋了?看上去也不像啊。
任浔忍住笑,再次开口,“涵,你不了解情况。”
“那是你们什么都不说明白好不好!”有点生气,搞什么!那个周,神秘得要死,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八卦的人,任浔不太愿意多说的,他也懒得问,可是现在那个人好像越来越影响到他所熟悉的仅有的几个人,不舒服的感觉浮上来,丰子涵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不等他开口,有铃声丁零咚珑地响起来,就看到刚才还蔫巴巴的曼曼,拿着手机,瞬间眼睛晶亮。
“曼曼,我回来了,你在哪里?”周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曼曼的心脏,不由自主跳得又快又急。
“嗯,我在任老师这里。你,你身体没什么事了吧?”好高兴, 声音都不自觉地微微甜腻.
是不是幻觉,仿佛看到有两支刚才还耷拉下来的长耳朵,突然竖得高高的,那么大的变化,看得他手指都抖了一下。
“浔,她——”
“子涵,你不是说饿了吗?我们今天出去吃饭吧。”任浔微笑着看了一眼已经完全忘记身边还有人的曼曼,拉着一脸诧异的丰子涵就走。
“我没事,跟任浔说一声,早点回家吧。我让小李去接你,晚上你们全家有空吗?我想请你的爸爸妈妈,一起吃顿饭。”
“他们都在家,我回家问一下,周,你今天就要——?”脸又克制不住慢慢红起来,这一刻曼曼的心里,被欢喜涨得满满的。
好像看得到她的反应,那边传来轻笑声,“这样吧,我等一下打电话给顾伯伯顾伯母,亲自邀请他们,这样会显得更有诚意一点吧?”
“周,”突然感觉自己是在做梦,曼曼说不下去,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好痛,竟然不是梦。
“怎么了?”
“没什么,周,我爱你。”握着电话,心中的话,脱口而出。
那边突然安静,然后他的声音,微微带着笑,温柔响起,“我也爱你,很爱你。”


第八十章

搁下电话,周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蔷薇花期已过,但是一想到曼曼,眼前又仿佛满墙嫣红爬满,馥郁香气缭绕。回想起那个初夏的夜晚,他初初确定自己的心意,一路走到今天,终于可以得偿所愿,这世上再如何凄风苦雨,从此有一个人相依相伴,为了这一天,无论付出多少,都是值得的。想到这里,心里满足,他不由微微一笑。
“少爷,老赵那里电话打过啦,他说今天一定亲自下厨,菜色都定好了,要不要报给你听一下?”
“不用了,”回身望向她,“美姨,妈妈当年有一枚戒指,玫瑰色的钻石,你还记得在哪里吗?”
“哦,是太太留下来给小姐的那个吗?”美姨眯起眼睛笑了,“在楼上小姐以前的卧室里,应该收在梳妆台的抽屉里啦,少爷真有心,今天如果太太小姐在天上看到,也会很开心的。”
按不住欢喜,周露齿一笑,“我上楼去取,美姨也准备一下,今天一起去吧。”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美姨突然呆住,然后,望着少爷上楼的背影,在这个家里数十年风风雨雨看遍的美姨,居然一瞬间,不争气地红了眼睛。

推门进屋前,周缓缓吸了一口气。这个房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走进来过,现在事隔多年,当时的情景,还是清晰得如同昨日。
顿了一下,他还是伸手出去,将门推开,屋里长久没有人走动,所有家具蒙着白色的布幔,空气里有凝固的味道。眼角扫过挂在墙上的照片,母亲美丽的脸,笑容浅淡,沉默疏离。收回目光,他迈步上前,一手将梳妆台上的布幔掀开。妈妈,如果我可以幸福,那么你,就不要再伤心了。
柚木的法式古董梳妆台,四脚线条优美,通体洛可可风格的繁复花纹,一格一格的小抽屉,镶着彩色珐琅的装饰图案,小而精致的把手,暗沉的金色,虽然年代久远,仍旧微微闪着光。一格格抽开,都是空荡荡的。
不在这里吗?有些疑惑,转头想下楼再问一下美姨,突然想起什么,伸手到梳妆台的底下,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金属把手,他不由微微一笑,没错,他还记得这个暗格。女孩子用的东西,就像她们的心思,都是曲折绕弯的。
抽开暗格,丝绒的衬里上,那枚熟悉的戒指,闪着微妙而美丽的光,戒指边还搁着一本墨绿色丝绒面的本子,有些讶异,将两件东西一同取了出来。
将戒指收在胸前口袋里,翻开本子,里面写得满满的,字迹纤细秀丽,一看便知是妈妈从前留下的。
是母亲的日记吧,无意多看,他随手搁回去,一角信封突然滑落出来,眼角扫到熟悉的名字,正要转头离开的周,突然顿住。
顾新中?妈妈,这封信给顾伯伯的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有些迟疑,他的手,已经推在暗格的把手上,微微用力,那暗格流畅滑动,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数十年,还用得着再留意吗?
这么想着,下一秒,身体却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手腕再次用力,那暗格又被抽开,信封落到他的手中,多年前的纸张,薄而泛黄,摩擦过指尖,发出轻微的脆响。


第八十一章

这一刻,美姨正在楼下的客厅里,一边用手帕揩着眼角,一边克制不住地笑。
车库里,小李已经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微笑着发动车子。
顾妈妈提着菜篮,刚走进自家小区的大门,远远看到顾长远,提着木剑立在花坛前,刚刚做完今天的晨练,看到她快步迎过来,一手把菜篮接过去,两人不禁相视一笑。
遥远的苏州河畔,工作室外,丰子涵还板着个脸,走在他身后的任浔,脚步斯条慢里,却一步都没有落下,没有回头,慢慢地,他弯起嘴角,一个美丽的微笑浮上来。
工作室里,曼曼还握着手机,立在窗前发呆,眼里晶莹微动,脸上笑容欢喜。
这一刻,所有人的世界,宁静而快乐。
这一刻,那个古典而美丽的法式梳妆台前,周还立在原地,手中握着微微泛黄的信纸,沉默不语。良久,空旷的屋子里,突然有笑声,低低响起来,回荡在耳边,不觉欢喜,只是清冷。
原来是这样—— 信纸在他的手指间,簌簌地微响,那些纤细而秀丽的字迹,也被晃得一片模糊,在眼前一个一个地散漫开去,突然变得不能理解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半晌才发现,簌簌颤动的,竟然是自己的手指。胸前口袋里,那枚戒指好像突然变得滚烫,生生咯在胸口,那痛直接传递到心脏里,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更加凌厉的一阵剧痛。
原来是这样——眼前突然变得模糊暗沉,他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自己手指的抖动,艰难地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慢慢折起来,放回原处,轻轻推上暗格,一手扶着桌面,想站起来,可是身体完全不听从自己的意志,弯下的腰,竟然没有办法直起。
原来是这样—— 这么长久以来,他耗尽心力,翻天覆地,只是为了和她在一起。现在,所有的努力,原来冥冥中早已注定,全是一场空,原来全是一场空!从未感觉到自己是这样的心力交瘁,眼前的模糊,慢慢变成一片漆黑,喉咙口腥甜一片,滚烫的液体从身体深处翻涌而出,地面上突然溅开一朵鲜红的花,凄凉哀艳。
不过是想有一个人,在身边。别人都可以,为什么只有他,不可以!太累了,曼曼,这一次,我太累了。


第八十二章

“少爷,你找到了没有?要不要美姨帮忙?”楼上安静的时间太长,美姨开始觉得奇怪。走上楼去,试探着低声叫。
没有回答,她立在小姐生前的卧室门口,迟疑着,然后伸出手,小心敲了两下,“少爷?”
门只是虚掩着,里面无声无息。突然心惊肉跳,美姨不再迟疑,伸手便把门推开,一步跨了进去。
空气里有腥甜的味道,屋里光线昏暗,所有的家具都蒙着白色布幔,柚木的梳妆台,在一片单调的颜色中更显得突出,视线移下去,一瞬间的惊恐,让美姨的心脏突然停止跳动。

窗外梧桐树上,枯黄的叶片飘落下来。冰冷的风,呼啸着席卷而过。呆立太久,身上突然感觉有点凉,小李应该马上就到,还是快把东西收拾好,曼曼回过神,转头往里走。突然想起什么,转回去探身将窗合上。老式的推窗,一直养护得当,所以铰链润滑,刚抬起安全扣,一阵迎面而来的大风,窗砰地合上,手指来不及缩回,被狠狠夹住,开始只是麻木,用另一只手将窗推开一点,收回受伤的手指,眼里只看到深红的夹印,突然剧痛袭来,她忍不住低低哎了一声,本能地把手指含到嘴里。
俗世喧嚣声,车声,被隔离在窗外,工作室里一片安静。不知为何,剧痛中,她的心狂跳起来,竟好像失控的列车,完全刹不下来。
铃声响起,熟悉的音乐,突然变得刺耳,嘴里还含着手指,另一只手把电话接起,放到耳边,小李的声音,在那头响起。
“曼曼小姐。”
这么快?不会吧?有点诧异,“小李,你今天开飞机来的吗?”
“不是,”小李讲话,从来都是简简单单的,可是今天,是否她的错觉,落在耳里,居然有些难以察觉的微微颤抖,“曼曼小姐,周少突然有急事,今天不能见你了。”
“啊——?”诧异失望,隐隐有惶恐,无数情绪浮上来,曼曼只吐出一个字,便说不下去了。
“曼曼小姐——”那边突然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没什么,再见,你要保重。”小李率先切断电话,拧着眉毛,她长久盯着屏幕不放,手指的剧痛好像突然变得微不足道,下一秒,她突然抬起头来,快步走到桌边,抓起包扭头就往外走,脚步急促。
走到路边,扬手拦下一辆车,司机听完地址,笑着说,“噢哟,小姑娘你去那么高级的地方啊。”
没有回答,看了一眼后视镜,坐在后座的客人,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是看着前方,对他的话好像完全没有听到,眼里的光,亮得异于常人。突然有些胆寒,司机再不敢多说什么,一脚油门踩下,车子笔直向前,眨眼汇入滚滚车流中。


第八十三章

被美姨在电话里撕心裂肺的哭声吓到,这一次张医生,简直是飞车赶到,根本用不着美姨再又拖又拉,用自己的最快速度冲进别墅。
乐黎也赶了过来,立在楼上卧室外,正安抚惊恐万状的美姨。小李站在一边,一脸苍白。一眼瞥到他衣角上的血渍,医生的本能让他顿了一下脚步,“小李,你受伤了?”
“不是,”小李开口应答,“您快进去看看周少吧。”
“美姨,你不看着少爷,站在这里干什么。”一边伸手推门,张医生一边回头加了一句。
美姨还没张口,卧室里已经传来低而暗哑的声音,“出去。”
“少爷,刚才美姨在电话里说你——”
“出去。”那声音又一次响起,不带一丝情绪,却让张医生微微一震,脚步停在门口,竟真的不敢移动。
“少爷,求求你,让张医生进去看一下吧。你这个样子,美姨就算是死了,也没脸去见小姐啊——”还没有从刚才的一幕里回过神来,美姨老泪纵横。
卧室里只是沉默,半晌,周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美姨,你进来一下。”
“我?”在众人微微诧异的眼光里,美姨越过张医生,走进卧室,经过他的身边,张医生做嘴型,劝劝少爷,不行就让小李把他架到医院去。
美姨点头,抬腿迈了进去,卧室里窗帘厚重,光线暗沉,床边的欧式扶手椅靠背窄而高,坐在那里的周,整个人陷在阴影中,完全看不清表情。
“美姨,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少爷,你要问什么?美姨忐忑不安地立在那里,只觉得心惊胆战。
“我妈妈——”他在那里,欲言又止。
“小姐?”
周的声音,顿了许久,才再次响起,“妈妈出嫁之前,是不是已经,已经有了我?”
“啊——?”美姨震惊,脱口而出,“少爷怎么会知道的?”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好。懊悔得简直想一头撞死。不要啊,怎么当年那些事情,在这个家里像鬼魂一样阴影缭绕不去,过去的一切就掩埋在过去好了,少爷,你何必每一个角落都要知道个清楚明白。
“我是在他们结婚后,第八个月出生的,其实不是早产,其实早就有了我,是吗?”没有给她再次开口的机会,周继续说下去,虽然是问句,但已经毫无需要她回答的意味,低低的声音,不过是在陈述事实。
“其实,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张口结舌,美姨不知道究竟怎么说好。
有笑声,清冷冷的,听在她耳里只觉得凄凉。突然低低咳嗽传来,黑暗中只看到少爷的影子,痛苦地折拗着,空气中又传来可怕的腥甜味,再也忍不住惊恐,美姨尖叫起来,“张医生,你快进来,快进来!”

下了出租车,立到熟悉的铁门前,这地方从来都给她甜蜜温存的感觉,可是今天,望着门后的花团锦簇,她却突然胆寒,心生怯意,竟连按门铃都有些迟疑。
早上出门前,吃下的丰盛早餐好像在胃里翻滚作乱,冷风里,干呕的感觉一阵阵袭来。足足呆立了一分钟时间,她才突然伸出手指,用力地按下门铃。
很久之后,才有人在那头接起,不是预想中的美姨,小乐的声音,可能是第一次从机器中听到,微微有些陌生,“哪位?”
“我是曼曼,周在家吗?我想见他。”
那边仿佛有吸气声,然后,小乐的声音再次响起,“周少有急事,现在不在,曼曼小姐,要不我让小李,先送你回家吧。”
干呕的欲望越来越强烈,尽力克制着,曼曼声音冷了下来,“我不信,我一定要见到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天大的事情,你们都要瞒着我。”
“现在真的不行——”
“小乐,开门,否则我就爬墙进来!”她声音坚决,而且已经开始眯着眼睛打量围墙的高度。
“不要!这里有红外线警卫,那些都是通电的。”小乐慌了,“你等一下,等一下好不好?”
“五分钟!”曼曼咬嘴唇,硬声开口。

“小李,你小心点把少爷扶下去,我去开车。”楼上,张医生一脸凝重,正指挥着小李进卧室。
美姨立在一边,只剩下流眼泪的力气,小乐跑上楼,踌躇着如何开口,“周少——”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情?”张医生皱眉头。
眼前的漆黑稍稍退去,意识恢复,周勉力开口,“小乐,是谁?”
“是——”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讲,伶牙俐齿的乐黎,生平第一次说不出话来。
周的眼睛,突然睁开,凤眼里瞳仁漆黑,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触目惊心,“是不是曼曼?”
震了一下,小乐仍是不敢开口。从来好脾气的张医生,却已经发急了,“小李,你快点好不好。”
小李应声,上前伸手去扶,突然手臂被按住,周的手指,冰冷微颤,声音也是,“等一下。”
“少爷!”张医生声音里多了几分怒气。
没有回应他,周回过头,对立在一旁的美姨开口“美姨,拿一身干净的衣服给我。”
“少爷,侬——”
“你们都下去,我要和曼曼,单独谈一会。”
“不行!你一定要马上去医院。”张医生张口阻止。
“我要见她,还有,绝对不许,让她知道我现在的情况。”
“周少——!”这次乐黎都忍不住发声。
周抬起眼,缓缓扫过身边众人,凤眼里,寒光微微,“我要见她,你们听不懂吗?”
一瞬间,好像偌大的空间里,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每个人都感觉一阵窒息,下意识点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第八十四章

门开处,小乐的脸,笑得勉强,“曼曼小姐,周少在楼上小客厅等你。”
也不去追问她为什么刚才还说周不在,曼曼直奔楼上而去。
整栋别墅,静悄悄的,就连一直忙碌的美姨,都不见踪影。脚步太急,奔到楼梯顶端,她已经有些微微气喘,不想让周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曼曼扶着护栏,顺了一口气,眼角瞥到站在原地的小乐,遥遥地仰望过来,那么远的距离,那眼里的复杂怜悯的光,仍旧那么清晰。
怜悯!突然有些想笑。每个人,身边的每个人,从一开始,都用怜悯的眼光来看她,为什么要可怜她,为什么不可怜另一个?难道就因为他看上去冷淡疏离,看上去无比强大,看上去一切在握,就注定要一个人待在凡尘之外,一个人独自前行吗?
扶在护栏上的手,不由自主十指收拢,双拳紧握,她抬起头来,脚步坚定,继续往前走去。走道尽头,小客厅的门敞开着,她在门口立定,厅里窗帘紧闭,一片昏暗,沙发上,周早已静静等候,看到她,也没有动弹,依稀微笑,阴影里只是一片模糊。
周,你怎么了?从小李切断电话那一刻开始,就忐忑不安的心,见到他之后,一丝都没有安定下来的,相反地,突然满心寒意,恐惧感无法克制地疯涨起来,竟让她全身僵硬。
没出息!曼曼咬牙,抬步就往他的方向走过去,却听到他的声音,低低响起,“曼曼,你坐下吧。”
脚步顿住,坐下?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曼曼,过来。”?为什么会是坐下?
“你坐下。”见她不动,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平淡,但是隐隐软弱之意,让她心里急痛,小腿已经碰到侧边的沙发,身子一软,竟真的坐下了。这厅里沙发环绕,其实两人离得并不很远,但面前阴影中的他,仿佛重山远隔,总也看不清。
“周,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不是说好了,今天要一起吃饭。”痛恨自己懦弱的反应,曼曼小声开口。
“曼曼,”他的声音,好像是叹息,“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吧。”
周,你要说什么?嘴唇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曼曼僵硬地直着脖子,呆望着他。
没有等待她的回答,周继续着,仿佛是自言自语,“以后不会了,你好好的,什么事都不用再担心。”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不懂。”拼尽全力,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断续破碎。
那边他的影子,淡淡的,好像随时会消失在眼前,可他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继续传来,“曼曼,我以后,不能再见你了。”
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心里的尖叫已经快要把自己的耳膜震破,可是喉咙剧痛哽咽,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刚才就没有止歇过的作呕感剧烈翻滚,不自觉双手捂住自己的嘴,只怕一张口,就会立刻呕吐出来。
“小乐。”他突然稍稍提高声音,乐黎闻声出现在门口,眼里焦距固定在虚空一点,竟然不敢望向他们两个。
“小乐,送曼曼回家。”
“不!”心中突然生出无限勇气,作呕感被强压下去,她平生第一次,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周的话,“小乐,你走开,我们还没有说完。”


第八十五章

将门合上,曼曼转身便走到周的身边,蹲下身子,坚定地仰望他,“说理由。”
因为距离拉近,这时才看清周的脸,暗影里无限苍白,双唇却红得妖异,漆黑的瞳仁,暗淡无光,从没见过他这样,熟悉的脸,突然陌生。其实每次仔细看他,都会有远离俗世的感觉,但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让她心生惊惧,好像眼前的极致美丽,随时会轰然消散,恐惧让她情不自禁伸出双手,用力抱住他,他的身体,突然僵硬,然后慢慢地,有叹息声传来。
把脸埋进他的胸口,曼曼再次出声,声音却无限地软弱下来,“我不信你,我不走开,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待着的。”
头顶突然有熟悉的触觉,他的手指,抚在自己的头发上,微微颤抖,指腹与皮肤触碰之处,丝丝冰冷,从上方一直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从来都是无尽甜蜜温柔的动作,这一刻竟让她浑身麻木,呼吸困难。
“曼曼,如果我可以,如果可以——”他的声音,幽幽响起,曼曼抬起头来,一瞬间,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在自己面前,明明带着笑,却一脸疲惫绝望,竟像是了无生志。心痛怜惜,难以描摹,挣扎着再次开口,“不会的,这世上,只要立定心意,没什么不可以的。我什么都不怕,你跟我说,跟我说!”
他的手指移下来,小心地抚在她的脸上,伸手握住那片冰冷,曼曼目光哀求,“你说给我听。”
“请你,体谅我。”他轻轻吐出这句话,仿佛耳语,可落在她耳中,却像一道巨雷,门突然打开,一个陌生的老人站在那里,不顾小乐的阻拦,扬声开口,“这位小姐,能不能快点离开,周少还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双膝虚软,难以支持自己的姿势,她不知不觉,侧坐到地上,柔软厚长的羊毛地毯,身子陷进去,完全不觉温暖,从里到外都是无尽寒凉。
周立起身来,越过她,往外走去,脚步落地无声,他的背影,一片模糊,没有力气拉住他,也没有力气出声,不知过了多久,或者只是一瞬,小乐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她温暖的手,将她扶起来,“曼曼小姐,周少已经离开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她茫然抬头,她的世界,刚才已经全都碎了,哪里还有地方可去。
亲眼看着她下车进楼道,小乐犹自不放心,“曼曼小姐,我送你上楼吧。”
“不用,”曼曼断然拒绝,“小乐,你走吧。”
“我不放心——”
突然凄然一笑,“有什么不放心的?没有周,我还会有什么危险吗?”
“——”小乐无语,良久才哑着声音开口,“曼曼小姐,你要保重。”
熟悉的告别,小李在电话里,已经说过一遍,回身上楼,每个人都要她保重,这个词听上去脉脉温情,其实不过是因为,今后再会无期吧。
没有按电梯,她转进侧门,一个人走在寂静无人的楼梯上,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终于顿住,轻微而怪异的声音慢慢在耳边响起,迷茫四顾,想发声询问,张口却是一阵剧烈的呕吐,一手握着栏杆支撑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去揩嘴角,刚触碰到自己的脸,便觉得一片潮湿,怪异的声音越来越大,突然回过神来,竟然是自己的哭声。
请你,体谅我。周的声音,还缭绕在耳边,仿佛梦魇,挥之不去,她可以说不吗?可不可以不体谅,不离开?
我不过是,不想让你一个人!缓缓坐下,楼梯冰冷,这一刻,曼曼缩起膝盖,埋头在自己的双肘间,满心荒芜,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

再次醒来,眼前是一片雪白。护士小姐的脸,出现在视线里,探头张望,露出一个笑容,“醒啦醒啦。”
“我——”
“你在路上昏倒,是他们把你送进医院的,快谢谢人家。”
眼前又出现两张陌生的脸,两个慈祥的老人,肩靠着肩,笑眯眯地看着她,“没事没事,醒过来就好。”
回过神来,想起昏倒前的一切。在楼道里哭了很久,浑浑噩噩,但也明白不能这样回家,吓到爸爸妈妈,所以起身走出自家的小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看来,一定是被这对好心的老夫妻看到,送到医院里来了。
“谢谢——”小声开口。
“以后要当心啊,有了小宝宝,还到处乱走,还好没出什么事情,否则你家里人要担心死啦。”老太太开口答她,声音和煦如春风,这小姑娘,长得讨喜可爱,不知是谁家的小媳妇,真是有福气啊。
曼曼露出费解的表情,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张着嘴,只发出一个词,声音里满满的不可思议,“什么?”
满场突然沉默,每个人脸上表情各异,无数猜测冒上来,大家开始黑线条——
“那个,你要不要打电话,通知家人过来?我们看了一下你的包,可是没有手机哎。”护士小姐这种情况见得比较多,率先回神,开口问她。
小孩——她有了小孩——周的孩子—— 曼曼仍处于震惊之中,这个消息,如果早几个小时知道,她该是多么的欢天喜地,现在,现在——
请你,体谅我。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她闭上眼睛,泪流满面,但是奇迹般地,嘴角却微微弯起,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来。
“小姐?”护士小姐的声音诧异。
“请给我电话,”哑声开口,曼曼在众人怜悯的目光中,接过电话,数声铃响过后,那边有人接起。
“我是曼曼。”
那里突然声音提高,“喂,你跑到哪里去啦,手机也留在桌上,浔都担心坏了。”
“子涵,”她还是微微笑着,“任老师在不在?我在医院,你们能来接我吗?”


第八十六章

病房的门紧闭着,外面围了一大群满脸晕红的小护士,护士长经过走廊,奇怪地顿住脚步,“你们在干吗?”
小小声,小小声,“嘘—— 护士长,别出声,有美男哦——”
“啊?”声音太小,护士长没听清,有点怒了,“上班时间,都凑在病房门口干吗?不用管其他病人了啊!”
门突然被拉开,丰子涵眉头紧皱,臭着一张脸开口,“吵死了!”
哗——!近距离看到这样的无边风景,已过三十的护士长,竟然跟着一群小姑娘一起,不争气地涨红了脸。

用眼神把一群晕忽忽的护士瞪走,丰子涵把门砰地合上,转身大步走到床边,拧着眉毛开口,“他不见你了?你有了小孩,他就不见你了?他是不是个人啊!这种人的小孩,要他干什么。”
“涵!”任浔按住他,“你别激动,周一定有什么理由。曼曼,你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任老师,”曼曼坐在床上,明明是看着他的脸,眼神却已经落到一个极遥远的地方,声音低而平缓,根本像是自言自语,“我要这个小孩,一定要。”
“顾曼曼,你疯了!”丰子涵拨开任浔的手,低叫起来。
她终于收回眼光,微微抱歉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相交一瞬间,丰子涵竟然心中一寒。曼曼在他眼中,一直是个单纯讨喜的可爱女孩,看到她,就像看到阳光洒下,可是今天,自从踏进这个病房,面前的她,就变得无比陌生,明明是熟悉的躯壳,却好像突然换了一个内在,完全不是他记忆当中的那个人。是什么让她变成这样?刚才短短数个小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曼曼,有什么事,等你跟周好好谈过以后,再决定吧。”意识到事情非同小可,任浔也皱起眉头,安抚地开口。
“不可能啦,”她低下头,一直努力克制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他啦。”
“不会的,一定是有误会。”
“他的决定,没人能改变的。不过没关系,现在我有了他的小孩—— 这很好,太好了,虽然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永远都可以,和他的孩子在一起。”
“曼曼!”叫出声来,任浔和丰子涵,终于有志一同。
“任老师,我不想周的小孩,被人看不起,所以请你帮我的忙,”叫声里的不赞同,她恍若未闻,抬起脸来,她用手背擦干眼泪,双眼炯炯地盯着任浔,一阵恶寒泛起,丰子涵突然很想阻止她开口,但是来不及了,曼曼的话,已经清晰地回荡在空气中,“请你,娶我吧。”
被震得毫无方向,任浔和丰子涵,当场石化。半晌,任浔突然开口,“不要胡闹了!我现在就去找周,涵,你先带曼曼回去。”
“回,回哪里?”仍旧没有回过神来,丰子涵居然结巴。
“回我们的公寓,”任浔难得瞪了他一眼,“她这个样子回家,你想让顾伯伯顾伯母发疯吗?”

电话到别墅,没有一个人接听。公司也是,最后才想到,他手上还有一个小李的电话,抱着尝试的心打过去,小李的声音,虽然一如既往地平直,但今天听在耳里,却说不上来的怪异,“任先生,你找周少?”
“是,可以把电话转给他吗?”
“这个,”那里迟疑,“周少现在,不太方便听电话。”
“你告诉他,曼曼在我这里,我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和他谈。”
“曼曼小姐?”小李声音诧异,电话里传来杂声,突然有熟悉的声音,“小李,把电话给我。”
“周,”终于听到他的接电话,想到曼曼,任浔隐隐火气,“你在哪里?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低低有咳嗽声,“曼曼怎么了?”
“电话里说不清楚,你到底在哪里?”
电话里的背景声,又开始杂乱,然后小李的声音响起,好像是极不情愿,“任先生,你在哪里?我过来接你。”

任浔从来没料到,今天他会跟医院这么有缘。刚从一个医院出来,转头又进了第二个。这家医院他其实很熟悉,小时候和小静一起,经常跟着两家父母来探望周的妈妈。中式的亭台楼阁,深深掩藏在高墙之后,花园秀美,根本没什么病人走动,他长大之后,一直以为自己再也没什么机会来这里,没想到今天,又来到这熟悉的地方,一下车,身穿白袍的张医生就开始絮絮叨叨,“任少爷,五分钟,知道了吧,最多五分钟。”
匆匆往病房走,突然心里一震,他顿住脚步,回头张口,“张伯伯,周他——”
“胃出血,”张医生叹气,“叫他好好调养不听,居然弄到吐血,我真是没脸见人了。”
胃出血—— 微微松了一口气,但随即,刚刚熄灭一点的火气更汹涌地涌出来,他加快步伐,一手就把眼前的门推开。


第八十七章

迎面就是熟悉的古典家具,线条流畅华丽,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道,病房里已经立着几个人,个个表情凝重。病床前有屏风遮挡,还没等他绕过,周的声音就在那后面响起,伴着低低的咳声,只觉得清冷,“你们出去吧,我和任浔,单独待一会。”
顿住脚步,等他们走过,每个人经过他身边,都欲言又止,又最终沉默。一头雾水,终于等到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任浔绕过屏风,心里有气,冲口而出,“现在要见你,排场可是越来越大了。”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瞥见周的脸色,只是一惊,微张着嘴,从来都是一切轻描淡写的任浔,这一刻,居然被吓得张口结舌,“周,你怎么——”
“曼曼怎么了?”周的面色,苍白如纸,双眼微合,短短一句话,说得挣扎勉强。
一路上想好的所有质问,全都被他现在的模样逼了回去,任浔立在床边,一脸震惊,“你真的只是胃出血吗?怎么弄成这样。”
“我没事——”他睁开眼睛,望过来,重复了一遍,“曼曼怎么了?”
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黯淡无光的眼神,任浔心里微微一寒,开始谨慎措辞,“她没事,现在在我那里休息。”
“哦——”他收回眼神,双眼又微合起来,“浔,请照顾她。”
“你为什么,对她说,说——”不知道怎么问好,任浔句子断续。
周的声音,模糊而轻悄,不仔细听,根本捕捉不到,“我以后,不能再见她了。”
“为什么!你总得有个理由!”根本无法理解,任浔终于低叫出声,“你之前为了和她在一起,做的那些—— 就算是说你毁天灭地也不过分,现在好不容易一切安定下来,你居然——”
剧烈的咳嗽声,切断了他的话,眼看着周在面前,痛苦地折起身子,一手捂住嘴,指缝里依稀竟看到血红的颜色,从没看到过这样的情景,任浔吓得回身就要叫人。
“浔——”手突然被拉住,周的掌心,一片冰冷,手上原本扎着的吊针被扯脱,鲜血突然涌出来,看得任浔浑身一凉,本能地伸手按住他,声音惶急,“周,你怎么了?”
“你听我说完,”他勉强开口,任浔哪还敢多说一个字,只是点头,“有件事,我今天刚刚得知,现在还不知道,是真是假。”
“什么事?跟谁有关?曼曼?”
周没有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仿佛自言自语,“我思前想后,无论是真是假,我现在都不能和曼曼在一起。”
“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还有真真假假,你也说得太复杂了。”
“如果是真的,只怕这一次,就连我也保不了曼曼一家——”他闭着眼睛,凄然一笑,任浔的手,原本还按在他臂上,这时突然一颤,竟不由自主移开了。心里瞧不起自己这样懦弱的反应,却已经来不及收回,只听到周低若游丝的声音,对他的举动仿佛毫不在意,还在继续,“如果是假的,这样的局—— 浔,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难,我不过是想有一个人,在身边,为什么这么难。”
“周——”满心酸楚,任浔呆在原地,作声不得。
沉默半晌,终于他开口又问,“她在你那里,伤心吗?哭了吗?”
微一迟疑,任浔还是回答,“没有,没有在哭,曼曼很坚强。”
一个微笑,慢慢浮上来,看在他眼里,却只觉得凄凉,“很好,请你照顾她,告诉她,以后不用害怕了。”
温暖的手,又握上来,眼前一片模糊,可是任浔的声音,仍然清晰,就在耳边,“你放心,我会的,我会替你看着她,照顾她,你也答应我,一切会好起来的,好不好?”
“我不知道——”他的嘴唇,突然颤抖,声音也是,“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了。”

像一个易碎物品般被安置在沙发上之后,焦躁不安的丰子涵,就开始在她面前来回踱步,偶尔停下来看钟,然后盯着电话怨念。
“子涵,不要晃了,我头晕。”相较之下,曼曼显得无比镇定。
“你——”他突然停下,美丽的眼睛怒瞪着她,“你别给我做出这副样子好不好,正常一点,你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不及回答,门口传来轻响,两个人同时转头,望向那里。门开处,任浔带着一阵冷风,走进屋子,看了他们俩一眼,没有出声,转身轻轻将门合上,然后走了过来。
“浔——”丰子涵心惊肉跳,低声开口。
没有答他,任浔一直走到曼曼面前,缓缓蹲下身子,握住她的肩膀,“曼曼——”
“任老师,你都清楚了,对吗?”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时还能够微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任浔微微点头,握在她肩膀上的手,安抚地加重力气,“曼曼,不用说了,我愿意。”
屋里的空气突然凝固,然后丰子涵的低声怒喝响起来,“Shit!我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允许你结婚的。”
任浔转头望着他,只是沉默,在他的目光里,丰子涵原本火山般沸腾的怒气慢慢低下来,拧着眉毛,轮流看着他们两个,半晌,终于狠声开口,“妈的,小孩子一定要个爸爸是吧,大不了我娶!”


第八十八章

顾爸爸和顾妈妈,这一生从没有像此刻这样,嘴巴张得这么大,丰子涵脸色尴尬,立在他们面前,很认真地考虑,是不是要上前,帮帮他的未来岳父岳母,托一下下巴。
“你们要——结婚?”
“嗯,爸爸妈妈,任老师和子涵,在荷兰有一个的项目,等他们很久了,接下来他们会把工作室搬去那边,所以我和他,想抓紧时间,在走之前办手续。”曼曼上前解释,声音清晰,眼神却一片虚空。
“啊——?”完全不能接受这样风云突变的状况,顾爸顾妈只剩下单音节。
半晌,两个人终于回过神来,念如首先镇定,拉住女儿的手,“曼曼,跟我进房,”又转头,“远之,你在客厅陪任先生丰先生好好聊。”
“妈妈——”曼曼小小挣扎,一直坐在一边的任浔,突然开口,“曼曼,你去吧,我和子涵,会跟你爸爸好好解释的。”

合上门,念如一脸严肃,盯着垂头不语的女儿,“到底怎么一回事,周呢?你突然要嫁人,他没有意见吗?”
好像听到了什么可怕的句子,曼曼突然抬起头来,眼里哀光凄凄,念如心中一寒,抓住女儿的手,不自禁地一紧,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双眼,慢慢水光闪烁,声音凄凉,“妈妈,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他啦。”
念如震惊,“怎么可能?他不是——”
曼曼恍若未闻,继续说下去,“妈妈,你跟爸爸,当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想不出来,想象不出来——”哽咽着吐出这句句子,还未说完,她已经闭上双眼,满盈的泪水,瞬时像两道清泉,蜿蜒直下。
曼曼——! 骨肉相连,感同身受,念如陡然心痛如绞,伸手抱住女儿,无尽疼惜,“曼曼,不哭,妈妈没别的要求,只要你一切都好,平平安安,我们什么都答应。”


第八十九章

北京的十一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高高的红墙内,小乐清脆的声音,爽利入耳,“冯署长说笑了,我们这两年,只是替周少做了些分内的事情,有什么值得夸奖的?”
“乐队长总是那么客气,哈哈。”悬在心中多年的目标终于实现,虽然冯士尧个性谨慎,但此时此刻,也禁不住志得意满,笑声朗朗。
“哦,说错了,怎么还能称呼您冯署长呢?看我糊涂的,冯副省长,您见谅。”小乐弯着眼睛,一脸笑容。
“哪里哪里,”冯士尧立刻摆手,“任命还没有正式下来,乐队长千万不要开这种玩笑。”
“呵呵,操劳了这么多年,您终于可以歇歇了,等大会结束,就要走马上任了吧,那可是个好地方,风光秀丽,天下富庶之地。”
“那是首长照顾我这个老臣子,老啦,奔不动了,只想享两年清福。”嘴上推托,但心里终究得意,冯士尧声音愉快。
“说得是,现在天下已定,也该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好好休息一下的时候了。”小乐应声,然后低头看表,粲然一笑,“哦,都这个时候了,周少应该快忙完了吧。”
听到周少这个词,冯士尧不由自主地身子微微立直,脸上还笑着,“那好,乐队长忙,我就先走了。”
话音未落,突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冯伯伯,好久不见。”
“周少——”回过身去,冯士尧声音恭敬。
熟悉的笑容,浅淡的,微带一点疏离,出现在面前,“冯伯伯最近好吗?”
抬头只是一瞬,冯士尧便收回目光,两年的时间,足以让他明白,这一脸微笑的贵公子外表下,掩藏着的是一个多么惊天动地的可怕人物,两年——那些复杂纠葛,那些千头万绪,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极端危险,原本以为至少需要五年以上才能够达成的目标,现在短短两年,竟然已经乾坤在握,一切尘埃落定。
“托周少的福,一切还好。”习惯性地感觉微寒,冯士尧低声回答。
远远地,机要秘书匆匆向这边走来,看到周,立刻躬身,“周少,首长请你去。”
“首长?”周的脸上,还是那个笑容,声音平淡,“汪秘书还没有改口吗?”
汪秘书抬头正色,“首长还没有关照这些。”
没有答他,周面对冯士尧,不急不缓,好像在聊天气,“冯伯伯,两年的时间,是不是觉得一晃而过?”
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是心里明白,自己的回答,或许事关重大,冯士尧突然冷汗,“这个,周少这两年辛苦忙碌,所以可能就觉得过得快些。”
抬头看了一下天色,周提起脚步,往汪秘书的方向走去,经过他的身边,声音轻悄,恍若耳语,“两年前的这个时候,冯伯伯还特地去上海的别墅探望过我,可惜当时我不在,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抱歉。”
来不及回答,他已经擦肩而过,一阵微风,并不寒凉,可冯士尧呆立当场,却突然满身冷汗。

阳光从圆弧形的长窗洒进屋子,熟悉的背影,负手立在窗前,门轻响,他也没有回头,声音沉实,“周,你来了。”
“首长,”走进屋里,周抬眼环顾四周,“快要挪地方了吧,会不会想念这里?”
有笑声,那老人回过身来,眼里尽是踌躇满志,“你说呢?坐下吧,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我错了,现在不该叫首长,该改口了。恭喜您,了却了多年的心愿。”周随意坐下,声音带笑,但垂着眼,脸上表情淡然。
“这两年,你都叫我首长,习惯了吧。”他也坐下,“周,能有今天,你功不可没。”
“多谢,这是代价,我答应过,一定会尽力。”终于抬起眼,凤眼里突然晶光微闪,“我做到了,您呢?”
突然有大笑声传来,那边的老人,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阴影俯压过来,然后,肩上一沉,“好,好儿子。”
“权倾天下,江山在握,你满足了吗?”抬起头来,隐约叹息。
紧紧握了一下他的肩膀,那老人回头从桌里,抽出一份文件,放在他的面前,“这两年,你辛苦了。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现在,你总可以改口了吧。”
淡然地瞥了一眼,周只是微微一笑。他的表现,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原本一切胸有成竹的老人,也不由一愣,“怎么了?你不要看?”
“父亲,”他终于吐出这个词,“这份鉴定报告,我很早以前,就看过了。”
“怎么可能!”惊讶的声音。
“我很奇怪,如果我不是你的儿子,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家里,成功地活下来?这个家,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有生存的机会,不是吗?”
短暂的哑口无言之后,低低笑声响起,“周,做大事业,就要心无旁骛,你用情过深,留她在身边,毫无益处,反受其害,你仔细想想,如果有她在,这两年,会有多少明枪暗箭,要浪费你多少的精力?”
“所以,你要用这种方式让我知道,要走这条路的,只能是我一个人,对不对?”
“既然你早就知道了,还能忍到现在,好儿子,我没有看错你。放心,你不会白辛苦的,自我之后,这天下,统统是你的。”
“如果我不想要呢?”那种撕心裂肺的绞痛感,两年来,一直折磨着他,身体的康复,带不走心里的创伤,现在再一次翻腾而起,淡然的表情终于有变化,他拧起眉头,声音低下来。
“我知道,你还想着她。”对面的声音,微有变化,“没关系,我今天给你看这个,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不过是结婚生子了,你如果需要,我可以——”
“谢谢,我会自己处理的。”他站起身来,专注地看了父亲一眼,“这一次,就请您,不要再插手。否则,这万里江山——”
四目相交,突然沉默,然后,那老人笑了一下,“我知道,那些枝枝节节,这两年都是你理顺的,有你这个儿子,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那我先走了,”他走向门口,手已经搁在门把手上,突然低声又问了一句,“父亲,那封信,真的是妈妈写的吗?”
背后一片寂静,等不到回答,许久,他低叹一声,拧动把手。突然那老人的声音响起,一瞬间,变得苍老疲惫,“是的,的确是你妈妈写的。但她错了,错得彻头彻尾,这个错误,让她多活了十年,可惜——”
放开把手,他回过身,面对自己的父亲,声音怜悯,“别说了,父亲,其实,你才是最可悲的,你知道吗?”说完这句,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偌大的空间里,只留下那老人独自立着,黯然无语,窗外满是阳光,屋里也是,可是这一刻,他却一丝都感觉不到,这天下,现在都是他的,可是他的天下里,居然只有他一个人。


第九十章

“周少,小李已经把车准备好了,现在回公司吗?”屋外阳光下,小乐已经等候多时,见他出来,立刻迎上来。
“不用,去机场。”周脚步不停,向外走去,快步跟上,小乐一头雾水,“机场?要飞哪个城市?”
“去查一下,下一班飞鹿特丹的航班,最快几点。”
“啊?”一直跟得紧紧的小乐诧异发声,又去?九月的时候,刚去过一次,鹿特丹风景秀美,但是每次他们一下机场,都直奔同一个地方。南新马斯河岸边那条曲折小巷,蜿蜒纵深,走进去便会豁然开朗,漂亮的独栋工作室,带着美丽的花园,橙黄色的外墙,镶嵌着奶油色的洛可可花纹,落地长窗,隐约可见里面有人影走动,明明是堪比完美风景的地方,可这两年在她眼里,寥寥数次往返,却仿佛梦魇,总也萦绕不去。
九月那天,搭得是夜航飞机,到达那里只是清晨,河岸边微有雾气,周坐在车的后座,和过往每次一样,望着那栋房子,只是沉默,长街上停满了车辆,他们的车混杂其中,静静地毫不显眼,四下一片寂静,她坐在副驾驶座上,感觉简直要窒息。终于熬到天色大亮,渐渐有人声,车辆经过声传来,突然那房子的大门被推开,一个男人推着童车走出来,扭头冲着里面喊了一声。
距离太远,听不清他说什么,但是那男人身材欣长,秀美绝伦,阳光下竟闪闪发光。欣赏到这样的无边风景,小乐却惯常地眯起眼睛,有些恨恨。
完全没有注意周遭情况,那男人推着车,走过他们身边,径直往街尾走去。路的尽头再转,就是一条繁忙的商业街,人声熙攘,一派忙碌。
“罗勒——”丰子涵一手搭在童车把手上,一手拿出列好的单子,车里童声咿呀,这超市里货架高而紧凑,眼角撇到cheese区,他迈步过去,伸长手抓了一块包装好的奶油,低着头还小声开口,“别吵,跟你们老妈一样啰嗦,晚上我做奶油派,塞住你们这三张嘴。”
没听到回应,满意地回过头来,身后童车仍在,里面却空空如也,一瞬间,丰子涵的美目瞪大到极点,声音也忍不住惊慌尖锐,“小龙,小凤!”

白色的上衣,深蓝色水手领,小小蓬蓬裙下,露出两条圆润嫩白的小腿,小袜子的边边上,尽是蕾丝,抱在手里,滑腻柔软,咯咯直笑,完全没有真实感。另一个穿着短裤,鞋上用金线绣着小小的锚,双眼细长,爬在真皮的座椅上,也不出声,伸手楸住他的衣角,看得出被照顾得非常之好,小手肉肉的,指节鼓起。
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了一下小女孩的脸,她双腮鼓起,笑得露出粉红色的两排小小牙龈,然后另一只小手伸上来,将他的手指攥了个紧。微有吸气声,周的眼里,突然晶光闪动,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打开门,对站在门外的乐黎和小李开口,“抱回去吧。”
“周少——”小乐的声音,有点不赞同,“没关系,多看一会好了,让丰子涵着急着急,谁让他这么不小心。”
“抱走吧,”他收回手指,声音里听不出情绪,“现在还不是时候。”

“喏,是不是你的小孩?”抱着一个,小心翼翼地牵着另一个,乐黎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已经快要发疯的丰子涵面前。
“我的天哪!总算找到你们了。”丰子涵简直崩溃。
“下次不要让他们乱走了,一岁多的小孩也有腿的好不好。”看到他的模样,小乐心里有点恶意的满足。美男了不起啊,居然跟曼曼小姐结婚生孩子,你去死吧。
不明白情况,丰子涵只觉得一阵恶寒。把两个小的安顿在童车里,刚抬头想致谢,眼前却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奇怪地四顾张望,难道是做梦?
不管了,低下头,正要开始好好训训这两个把他吓出人命的小家伙,突然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子涵,怎么这么久,要不要帮忙?”
“顾曼曼!你来得正好。”没好气地回头,好得很,随便乱走,这种坏习惯,跟遗传脱不了关系,妈妈来了,一起教训!

小李已经启动车子,正要加速,突然听到后座响起声音,“等一下!”
诧异地回头,眼角余光扫过车窗,熟悉的身影,让他也呆住,“曼曼小姐——”
这两年周少忙碌不休,其实只来过寥寥数次,她又深居简出,很少能有机会看到她,不知多久没见了,这次突然看到,只觉得时光荏苒,往事轰然再现。她就立在不远的侧边,与丰子涵小声交谈,然后笑着弯腰,抱起车里的一个孩子,直起身来,仰头一笑,阳光正好,她不再扎着高高马尾,乌黑的头发,盘着柔软的弧形发髻,无限青春,现在都化作柔和温存,但眼里仍然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脚还踩在刹车上,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反应,后座声音又响起,隐约有叹息声,“走吧。”
“周少——”小乐和他,一同开口。
“走吧。”他强迫自己转过头去,闭上眼睛,曼曼,两年了,是非成败,马上就有结果,如果可以,下一次来,我一定把你带走,如果不可以,我也已经拼尽全力,心力交瘁,再也没有可能坚持下去了。其实有些时候,会不自觉庆幸这两年你不在我身边,那些阴暗可怕,那些腥风血雨,我不想让你知道,也不想让你提心吊胆,终日惶恐。我宁愿你什么都不知情,什么都不担心,安心地和孩子们在一起,享受生活。
谁也猜不到,他此时此刻心中的浪潮翻滚,车厢里一片沉默,小李最终一踩油门,车子很快融入繁忙的街道,转瞬消失。

“小乐,快上车。”回忆被小李的声音打断,乐黎回过神,脸上微微带着不赞同,但还是开口回答小李,“不用回公司,周少要去机场。”
“机场?飞哪里?”同样的问题。
“鹿特丹。”
小李沉默了,车子起动,乐黎在心中碎碎念,周少—— 飞行时间那么长,你又每次都到了就走,匆匆来去,累得半死,回来又会沉默好几天,弄得大家都大气不敢出,拜托不要这么频繁地折磨自己好不好?
仿佛看穿他们俩的心思,周突然抬头,微微一笑,“这次,应该会呆一段时间,顺便让你们俩放假休息,怎么样?不会再有怨气了吧。”
啊——?坐在前面的两个人同时抬头,一脸诧异,这样的反应,让周不禁嘴角弯起,又是一笑。后视镜里,突然璀璨耀眼,不约而同地眯起眼睛,他们两个同时低头感叹,周少,下次要这样笑,一定先给点心理暗示,好不好?


第九十一章

十一月的海港城市鹿特丹,阳光明媚,市中心广场上,白鸽飞起落下,毫不惧怕生人。三三两两的老人坐在长椅上,微笑着喁喁低语,孩子欢快的奔跑声,嬉闹声,在广场上此起彼伏。
“走过来,走过来,哎呀,又跌到,呵呵呵。”丰子涵坏心眼的笑声,在Beursplein广场上响起,雪白粉嫩的洋娃娃,跌坐在地上,整个人都好像要陷在蓬蓬裙里,转头看到另一个,正一步步走向目标,她眨着晶亮的眼睛,开始扁嘴想哭。
“又欺负我们小凤哦——”熟悉的声音,微微带着甜意,一身利落打扮的曼曼伸出双手,从背后把女儿抱起,对着丰子涵瞪眼睛。
“哼,动不动就哭,还是小龙乖。”眼看着抿着嘴的小男孩,专心致志,一步步地走到面前,丰子涵喜笑颜开,正要上前张开手,突然侧边有人,把小龙一把抱起。
“浔!”抬头低叫,“又跟我抢。”
“好啦,你每次都抱着玩个不停,小龙会被你宠坏。”怀里的小孩,看到熟悉亲切的脸,抿紧的嘴翘了起来,看得任浔一脸微笑。
“你电话讲完了?”
“讲完了,”他随口回答,然后转身将孩子放到曼曼身边,“涵,你跟我过来一下,曼曼,你一个人待一会没问题吧?”
“嗯,没问题。”放下女儿,曼曼咪咪笑。
“干吗?”丰子涵一头雾水。
“嗯——去买冰激淋。”
“喂,有没有搞错,现在很冷——”被拖着就走,丰子涵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
“冰激淋——”身下有小小的声音重复着刚才的词,阳光太好,曼曼眯起眼睛,蹲下身子,笑嘻嘻地开口,“哦哦,小凤会说冰激淋啦,再说一遍。”
“冰激淋——”小女孩也嘻嘻笑起来,非常配合,旁边男孩细长的眼睛,微微可以看到凤眼雏形,这时候小小眯起来,仿佛有点想笑,又仿佛有点看不下去。
一大一小两个女生,还在那里笑得开心,身后突然有阴影笼罩过来,不及回头,一双温暖的手抄起他,想叫,但却已经被人抱了个满怀,抬起头来,看见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微微笑着,并不看他,只是看着前方。
“小龙——”曼曼一惊抬头,突然声音顿住,微张着嘴,竟然作声不得。
周的声音,低而柔和,一如既往,“曼曼,过来。”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本以为这一生,再也看不到,再也听不到了,再怎么眷眷不舍,再怎么刻骨铭心,梦里重温了千遍万遍,醒过来总是只得自己一个人,只有自己一个人。可是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微微笑着,分开的数百个日子,突然化作浮尘,在面前轰然飘散,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愣在原地,张口结舌。
见她不答,他微笑稍稍凝住,“曼曼——”
努力再努力,她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周—— 你先把小龙放下。”
微有些迟疑,但他还是顺从地放下孩子。然后迈步,就要走近她。
“等一下!”曼曼伸出一只手,阻止他,“你别过来。”
周顿住脚步,眉头微微皱起,一向平静无波的眼里,突然暗潮汹涌,“曼曼,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已经都说过了,从此以后,不再见我,你忘了吗?”
“曼曼,你不能明白吗?”千言万语,突然梗在嘴边,一直以来,天大的事情,他不过三言两语,可现在,面对自己最爱的女人,竟然难以表达。
“你要说什么?我已经结婚了,和子涵孩子都生了两个,就在你的面前,你还要说什么?”突然语速加快,曼曼低下头,只是不看他。
从来没看到过她这个样子,周突然语塞,“你跟丰子涵——? 曼曼,你不是以为,我会不清楚这些年发生的事情吧?”
“我不管,”她还是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难道你要我抛弃子涵吗?”
突然有声音插进来,悄悄站在一边有一会的丰子涵,这时终于忍不住,拨开任浔的手冲过来,“抛弃我好了,曼曼,你真的不用顾虑我的感受。”
啊——!?众人无语,一片沉默中,曼曼终于破功,抬起头来,眉眼弯起,笑容里泪水晶莹。
“涵,跟我过来。”
“干吗?我又没说错什么——”
“快点过来。”
身边所有的声音,瞬而远去,下一刻,曼曼落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怀抱里,温暖契合,周的双手,紧紧拥住她,双唇压下来,竟然微微颤抖。
遥远传来陌生的声音,轻快急促,很久才发现,那原来是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边砰然作响。心里无数个小小的纠结,突然一个个挣扎着爆开,不断发出欢快的哔卜声。
“哗——!”身下传来的小小惊呼声,将他们两个惊醒,低头只看到两个宝宝,头仰得高高的,四只晶莹透亮的眼睛,在下面努力地瞪得溜圆。


尾声(上)

淡绿的墙纸,隐隐有精致的暗纹,维多利亚风格的小床,白色的蕾丝花边一直垂到地上,正面对着床的墙面上,有手绘的乔木,小朵的蔷薇花,艳艳绽放,在一片葱茏中,精致可爱。
“只是下午,就睡着了啊——”立在床边,看着小凤娇嫩粉白的小脸,周目不转睛,语气微微惊叹。
这有什么稀奇的—— 小孩子不都是要睡午觉的吗?曼曼在旁边楞住。错过两年,突然可以尽情享受天伦之乐,所以父爱泛滥了吧?虽然可以理解,但自己被小小忽略,她还是有点接受不了。有点不满意,她憋住气不回答。
回头看到她微微皱起鼻子,周莞尔一笑,侧头看了一眼那株蔷薇树,低声问她,“你画的?”
“嗯——漂亮吗?”
“小龙有没有?”
“有—— 不过——”还没说完,手已经被他牵住,往另一间房走去。掌心温暖,因为许久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幸福,她的手指,微微一抖,却立刻感觉到周十指收紧,抬起头,只看到他的侧脸,行走间,突然眼梢斜飞,对她微微一笑。
啊啊啊!娘娘!睽违已久的刺激,让她立刻满脸晕红,短短几步路,她走得根本是云里雾里,如果不是被周牵着手,那熟悉的房门,简直就摸不到了。
小龙的房间,推门进去完全不同,浅蓝的墙纸,床架暗色木纹,线条简单优美,小龙也已经睡着,双眼细长,嘴唇薄薄的,睫毛投下的暗影,随着呼吸微微浮动。
“很像哦——”来回看着面前的一大一小,曼曼突然发出小小的惊叹。
没有答她,周看着床前墙上的巨幅画作,愣住了。
“也是你画的——?”良久,他才开口问了一句。
“呃——这个,是子涵画的。”曼曼低下头,忏悔了,子涵,让你不要乱来,你看,出问题了吧。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是创世纪吧?”周的声音,还在继续,慢慢地,多了一丝笑意。
“小龙,好像也很喜欢呐——”喃喃解释,希望子涵不会死得太难看。
“曼曼,”周突然回过头来,低声唤她。
“啊?”抬起头来,只看到他立在面前,凤眼里波光流动,笑意微微,声音突然无尽柔软,“你的房间呢?我很想看看。”
突然被这样的无边春色震住,等她回过神来,已经自动自发地立在自己房间门口。可耻啊—— 两年的时间,毫无长进!
周一手推开门,另一手还牵着她,阳光正好,但房里白色窗纱低垂,将所有的明媚过滤成柔光一片,熟悉的房间,两年来每天闭着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模样,可现在身边有他的气息缭绕,突然变得陌生,耳边突然响起轻微的闭门声,眼前一暗,身子已经落到他的怀里,久违的薄荷香,铺天盖地地包围过来,明明是淡雅清新的味道,却让她神志模糊,身子突然发软,竟好像站立不稳。
“曼曼——”耳边一暖,有轻而低柔的呼唤,微微暗哑,温暖的触觉,在身上移动,恍惚中低头,突然小小惊呼,“周,你,你——”
身上穿着的驼色短外套和乳白色毛衣,不知何时扣子已经全部解开,敞开处,露出自己浅蓝色的内衣,肌肤接触到微凉的空气,小小颤栗,手足无措,抬起眼来,只看到周的凤眼里,眸色暗沉如夜海,波光流动,灿灿生辉,那无边魅惑的颜色,好像巨大的漩涡,将她所有残存的清醒意识席卷而去,原本是想掩住前襟的双手,自动自发,背叛原来的意志往上攀去,唇齿相交的一瞬间,她竟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身子突然腾空而起,小声惊叫,微凉的肌肤灼热处处,他的手移下来,肌肤相贴的美好感觉,带来无限快乐。
“曼曼——”手心下,滑腻柔软,雪白的肌肤,随着他的动作,羞涩的粉红泛出来,仿佛朵朵蔷薇开遍。情不自禁低唤她的名字,只觉得心动神摇,无尽喜悦,两年了,她还是青涩一如当初,在他身下,羞得双眼紧闭,满脸晕红,娇艳欲滴。
“曼 曼,我爱你。”挺身进入,激情四溢的那一刻,他竟不自觉地低叫了一声,双颊一暖,她的双手伸上来,抚住他的脸,动作轻柔,好像手心里合着举世无双的珍宝。低下头,那双晶莹的眼睛,近在咫尺,粲然一笑,隐约有水光,耳边传来她低低的回答,温柔如水,却坚定清晰,“我也爱你,很爱你。”
那么小的声音,却在耳边轰隆作响,陌生的情绪,波涛汹涌,迎面而来,竟将他冲击得突然眼角刺痛,难以睁开。曼曼,谢谢你,这世界,原以为永远都会只得我一个人,但这一刻,因为你,却终于春暖花开,无尽圆满。

卧室里温暖如春,小小的声音,碎碎响着,已经有好一会。周微合着眼睛,嘴角含笑,听得异常耐心。
“所以,这两年就是这样子,喂,你是不是睡着了?有没有在听?”
“我在听。”安抚地将她抱紧一些,满意地听到她开心的吸气声。
“嗯,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沉默地享受了一会难得的温存时刻,曼曼又忍不住开口。
“去哪里?回家啊,我还欠爸爸妈妈一顿饭呢。”
“爸爸妈妈?嗯——”突然娇羞,曼曼顿住声音,然后,小声叹息了一下,“周,我已经,嫁过一次了呢。”
睁开眼睛,他微笑着伸出手指,捏住她的脸颊,“嗯,嫁过了,嫁给丰子涵,呵呵。”
“喂!”她瞪眼睛,“还不是因为你!说,这次你要怎么补偿我?”
“补偿啊——?”眯起眼睛,他拖长声音,“这样吧,我们再来一次。”
“啊——?!”及时伸出手,阻止他的动作,曼曼低声叫,“不是啦,我要——”
“要什么?”周已经侧身过来,声音里微微喘息,“曼曼,你知道吗?你是我的宝,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被他的话和动作刺激得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回过神来,她只剩快乐的呻吟,但是,怎么可以错过大好机会,挣扎着伸手揽住他的脖子,曼曼低声在他耳边,把心中念念不忘了不知多久的愿望,说了出来。
微微一愣,周停下所有动作,突然低笑出声,“真的要?”
“嗯!真的要!”她努力点头。
“好,我答应你。”
喜笑颜开,但接下来,惊涛骇浪中,可怜的曼曼,就再也捞不到讲话的机会啦。


尾声(下)

上海的秋日,细碎阳光,透过梧桐微黄叶片,投射到面前深棕色的圆形小桌上,咖啡香温暖缭绕,惹得曼曼幸福地抽鼻子,对面墨绿色沙发里,留白双手捧着白瓷的圆形牛奶杯,被她的表情逗得一脸微笑。
“谢谢我。”
“嗯,” 伸直双手舒展身子,曼曼笑得两眼弯起,“谢谢留白,翘班来找我一起下午茶。”回国快一年了,面前的留白,是她最新的闺中密友。这位美人,说起来大有来头, 就是当年那位厉害非凡的袁先生,历尽千难万险,终于得偿所愿,苦追到手的新夫人。几个月前,她和周,还特地带着小龙小凤参加了他们的婚礼。话说婚礼那天, 在教堂的准备室里,远远看到肖一个人沉思踱步,周上前拍他的肩膀,竟让他微微一惊。
天哪,袁先生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是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每次讲话都会让大家自觉闭嘴,只会点头附和的厉害人物,怎么突然变得那么紧张,究竟怎么回事?她拉着小龙小凤,没时间上前八卦,只能立在周的身后,看着那两个男人低声交谈,当时就满头雾水。
后来坐在礼堂里,望着留白一身白纱,缓缓从门外走来,那婚纱线条简洁,裁剪完美,一字横肩的白缎上,露出她润白的肩膀,锁骨线条优美,面纱中,微笑的侧脸线 条精致柔和,无限惊艳之余,眼角撇到立在圣坛前的肖,竟然手指微微颤抖,哦哦,无限崇拜的眼光,重新投向朦胧白纱中,看上去纤细娇弱的美人新娘,姐姐,你好厉害,一物降一物,人生果然是充满期待。
“下午没有课,突然想到你,其实,也是有事要找你。”留白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抬头只看到,那位美人已经习惯性地蜷进沙发里,长而微卷的头发,慵懒地在墨绿色丝绒上蜿蜒,黑衬衫老板端着蛋糕走过来,看着她们两个,板起脸,“又翘班,留白,你没救了。”
来得多了,曼曼也和这位外表酷酷的黑衬衫老板混得熟透,抬起头来,完全无视他的表情,摊开手提要求,“不要蛋糕,要小饼干,我刚才闻到味道了,你刚烤完对不对?”
“呃——”端着蛋糕的手,顿在半空中,黑衬衫老板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转头下去了。
“什么事?咦,你怎么喝牛奶?今天不喝咖啡了啊?”探头看了一眼留白手中的牛奶杯,曼曼微有些奇怪。
“我——”对面突然欲言又止,然后忽然一朵微笑浮上来,留白探头在她耳边,小声低语了一句。
曼曼的眼睛,突然瞪得溜圆,“真的呀!哦哦,好好哦。”嘴里感叹,心里还碎碎念,真想看看袁先生当时的表情啊,没关系,总有机会,人生总是充满期待啊。
坐回沙发里,留白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听说,周少的世博园,已经完工了,顶上建了一个很漂亮的中式园林,突然很想去见识一下,曼曼,可以吗?”
“那个园林?”曼曼眯眯笑,“是我设计的啊,你不是来过我的工作室,应该看过那个模型。对了,周在北京的大楼顶层,还有一个规模小一些的,也是一模一样的,你见过吗?”
一瞬间,仿佛错觉,对面那温柔的微笑,突然凝固,一定是错觉,因为只是一瞬,留白又笑开来,“那不一样,我想如果能在星光下看,还能衬着两岸江景,一定感觉大不相同。”
“恩——好吧好吧,现在的你,提什么要求我都答应啦,免得到时候,袁先生来我家开口,我又答不上话来。”曼曼点头答应。
“谢谢,你什么时候可以?”
“周出门了,明天不在,要不就明晚吧,反正已经完工了,那里都没什么人。” 这么说着,突然小小怨言,皱起鼻子开口,“留白,还是我好吧。答应你的事立刻就能办到,某人答应过我一件事很久了,到现在都没有实现过呢!”
见她表情趣致,留白莞尔,“正好啊,肖明天也不在,我晚上带着茉莉,到工作室接你一起去吧。”
“茉莉也去哦——”想到可爱的茉莉,曼曼便眉眼弯弯,“那我把小龙小凤也带去,他们很想茉莉呢。”
暮 色降临,华灯初上,立在高楼的顶端,俯瞰两岸景色,一片璀璨光芒,江水隐约波光,映出两岸高楼大厦,晶光闪烁,高架游龙般安静俯卧在遥远的低处,车流滚 滚,远看如同幻彩弧光,奔腾不息,这城市如此光彩夺目,让整个天幕都黯然失色。往下看,尽是盛世繁华,可身处高处,满目葱茏,花香四溢,一片安宁,面前曲 折回廊,光线从各个角落折射出来,更显得长廊委婉延伸,景致秀美绝伦,宛若置身天庭之地,那俗世喧嚣,竟一丝一毫都传达不到这里。
“哗——”来不及开口,茉莉和小凤,已经张开嘴巴,被眼前美景震撼得小小惊呼起来。只有小龙,虽然眼中流露欢喜赞叹之色,但并不发声,只是伸出双手,左右拉住两个蠢蠢欲动的小女生。
“喜欢吗?”曼曼小小得意。
“美轮美奂,”留白轻轻吐了一口气,然后低头微笑地看了一眼小龙,“好乖。”
“咦?”曼曼突然侧耳细听,“留白,好像有乐声哎。”
“是吗?”留白微笑,脸上毫无讶异之色,“我们去看看吧。”
丝竹声,隐约传来,万分惊讶中举步向前,仿佛回到梦中,两侧雕花窗棂,灵动祥云,芭蕉斜影,脚下淙淙流水声,一路伴随,那丝竹声,却越来越清晰,然后,渐渐地,有唱词声,婉转低回,入耳柔媚无限。
离却玉山仙院,行到彩蟾月殿,盼着紫宸人面。三生愿偿,今夕相逢胜昔年。
脚步虚浮,这一幕,梦中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现在乍然重现,她竟不知道究竟是真是幻。
那秀雅的唱词略略停顿,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稍稍清朗,陌生又熟悉。
行行度桥,桥尽漫俄延。身如梦里,飘飘御风旋。清辉正显,入来翻不见。只见楼台隐隐,暗送天香扑面。 
哇——!已经走到回廊尽头,再也按捺不住,曼曼一步跨了出去,眼前突然豁然开阔,水中的平台上,有两个身影,在满天星光,无边江景,和园内柔和光影中,唱得行云流水,周遭美景,顿时黯然失色。
面前的男人,回身过来,看到她,唱词不停,神仙本是多情种,蓬山远,有情通。情根历劫无生死,看到底终相共。尘缘倥偬,忉利有天情更永。不比凡间梦,悲欢和哄,恩与爱总成空。跳出痴迷洞,割断相思鞚;金枷脱,玉锁松。笑骑双飞凤,潇洒到天宫。一曲终了,他遥遥望过来,眼波流动,终于粲然一笑。
周—— 痴痴地望着前方,这一刻的曼曼,双手捧住滚烫的脸颊,突然泪盈于睫。前尘往事,轰然再现,那些甜蜜温馨,那些痛苦折磨,那些惊涛骇浪,那些刻骨相思,周,如果没有那一天,我无意中的闯入,现在的你我,会在哪里?苍茫人海中,是什么让我们坚持下来,让我们拥有今天这样幸福到让人无法相信的时刻?
眼里晶莹一片,朦胧中,他走过来,微笑的声音,“不喜欢吗?”
“她喜欢的,”肖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我都这样牺牲色相,陪你唱完这出长生殿了,她不喜欢也要喜欢。”
沉默—— 突然有娇嫩的声音响起,“肖爸爸——,刚才真的是你吗?我,我好喜欢,回家再唱好不好?”
“呃——”终于看到肖哑口无言的样子,曼曼偎在周的怀里,心里虽然仍激动得翻江倒海,却还是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小凤,爸爸唱完了,你可以把嘴闭上了。”小龙的声音,低低的,在身边响起,周笑着低头,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留白也笑了,抱起茉莉,走到肖的身边,这秀丽的园林里,月光柔和,洒在每个人的身上,身后再如何无边美景,怎及得上这一刻,温馨美满,花好月圆。

全书完




番外(一)

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曼曼仰头,揉了揉脖子,伸懒腰。工作室里,弥漫着百合的香味,阳光洒进来,一片寂静。伸手拿过桌上的小饼干咬了一口。黑衬衫老板,你的手艺不错啊,不过,还是比不上子涵的奶油派,呜呜,任老师,子涵,这么大的地方,现在只有我一个了,突然觉得有点孤单。
眼角扫过墙上的钟,立刻惊醒,哎呀哎呀,又画得不知道时间,再迟到,她就没脸再进幼儿园了。
幼儿园在西区的安静街道上,转进去好像另一个世界。飞车赶到,时间刚好。门口停满了车,小朋友们在老师的带领下,鱼贯而出。眼尖地看到小龙小凤,被老师左右手牵着,立在最前。突然想到自己的童年,曼曼忍不住笑,一走出车门,就对他们大招手。
“妈妈——”小凤的声音,又娇又嗲,看到她就要奔过来。无奈被小龙一把抓住,立在那里,小小挣扎。
在老师依依不舍的眼神里,带着他们俩上车,还未发动,先表扬,“小龙好乖,已经可以帮妈妈照顾妹妹了。”
小凤表示不满,“一样大。”
“比你早三分钟。”曼曼第n次强调,然后不出所料地看到小凤的扁嘴巴,和小龙的不以为然。
“唉,小龙,你才三岁好不好,不要老是这么酷,多笑笑啦。”一边发动车子,一边碎碎念。
没有回答,倒是小凤已经忘记刚才的打击,率先献宝,“妈妈,今天我们在幼儿园捏橡皮泥哦,快看看我捏的。”
凑头过去,“哦哦,小凤好厉害,这个熊猫捏得好像哦。”
沉默—— 然后“哇”地一声,车厢里响起小凤大受打击的叫声,“这个是你啦!我捏的是妈妈,不是熊猫。”
“呃——”黑线条了,曼曼无言以对。突然有笑声,坐在一边的小龙,终于忍不住,露齿笑起来,小而略尖的犬齿,昙花一现,好像车厢都突然亮了一下,手一抖,曼曼难得正色,“小龙,你忘了妈妈刚才的话吧。”
自动感应器轻微的嘀声,面前镂花的铁门,在车头前缓缓打开,抬头看到二楼的窗口,晕黄的灯光透过窗帘,暗夜里好像一朵美丽的花。还未下车,就已经让他微微笑起来,“小李,不用把车开进去了,你先走吧。”
推门下车,慢慢走过花园里的小径,十月里花团锦簇,夜风里缭绕着花草香气,草坪上遗落着彩色的小皮球,随手捡起来。
走上楼,卧室的门虚掩着,推门处无声无息,简洁的大床,铺着深蓝色的丝质床单,好像一片安静的海。曼曼的手中,还抓着一本童话书,仰着头,在一大堆靠枕中睡得香甜无比,小龙小凤,一左一右趴在她的身上,此起彼伏的低微呼吸声,在寂静卧室中,好像是一首动听的歌。
心里欢喜,嘴角忍不住笑意微微。上前抱起小凤,想先把她送回自己房间去。另两个几乎同时惊醒,抬起头来,迷迷蒙蒙地望着他。
“周—— ”刚刚醒来,她的声音,柔软甜腻,不自觉地手心一热,他低下头,“我把他们送回去。”
“嗯,”她起身,“小龙,妈妈抱你回房间。”
“我自己走。”拖着毯子下床,小龙抬头,“爸爸,这个位置让给你。”
“谢谢。”忍住想笑的欲望,压低声音回答儿子。手里的女儿,还睡得云里雾里,小脑袋磨蹭着,寻找最舒服的位置。
立起身整理凌乱的床铺,曼曼看了一眼时间,好晚,不知道周有没有好好吃过晚餐,美姨有炖黄豆猪脚,是不是要下去盛一碗?心里碎碎念,背后突然一暖,他熟悉的双手,环抱过来,低低的声音,伴着温暖呼吸,就在耳边,“曼曼——”
那样的声音—— 身子突然不由自主地软下来,曼曼挣扎开口,“要吃东西吗?饿不饿——”
低笑声,伴随着他的亲吻,“现在还不饿,等下可能会。”
想说的句子,已经变成快乐的呻吟,心中小小哀叹,娘娘啊,这么久了,我还是被你吃得死死的,真是—— 真是—— 唉,真是好幸福。


番外(二)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漫进来,还没有睁开眼睛,曼曼已经开始微笑。肩膀很暖,是周的手,从身后绕过,身子舒服地窝在他的怀抱里,发根的地方有温暖的呼吸有规律地吹拂着,这样美好的早晨,一切都愉悦安定,不过—— 门外传来细细低低的小声对话,打破寂静,一点一点地飘进耳朵。
“小龙不要拉,我要进去啦。”小凤娇嫩的声音,听得出来已经极力压低,但还是清清脆脆的。
“等爸爸妈妈自己醒好了。”小龙句子简短。
“可是妈妈上星期答应过,今天要野餐,野餐哦——”那个脆脆的声音在继续。
“等下好了,吵醒爸爸,妈妈会生气。”
“呃——”被小龙一句话打倒,惨痛的教训开始占了上风,小凤的声音顿住。
唉,怎么讲得她跟虎姑婆一样,原本憋着笑细听的曼曼扁起嘴,叹气了。身后响起低笑声,“曼曼,我就说他们不会忘的。”
就知道他一定醒了,翻身瞪过去,“那天你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好不好,小凤不听话,当然要教训。”
凤眼里有温暖的笑意,刚刚醒来,周的表情柔和松弛,安抚地轻轻亲吻她,“起床?”
抓紧时间,眯着眼睛享受完甜蜜温存,曼曼终于认命地提高声音,“别急,我们马上就来。”话音刚落,立刻听到门外小小的欢呼声。
购物车里堆得满满的,小凤踮着脚尖,趴在冷冻柜上,声音坚持,“冰激凌!”
“冰激凌?可是带到公园已经化掉啦。”曼曼俯身下去,试图讲道理。
“还没付钱就吃霸王冰激凌,当心警察叔叔把你拖走。”这个小孩!曼曼瞪着眼睛,跟她比大小。
看着面前一大一小的两个女生,小龙转过头,“爸爸——”
“嗯?”笑意微微地低下头,周顿住伸手去取冷冻保温袋的动作。
“等下我要跟你坐。”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两个还在争论不不休的女生,小龙声音肯定。

阳光明媚,绿草如茵,微风拂过带来花草的清香,打开野餐篮,小凤心满意足地从冷冻保温袋里捧出冰激凌来,眉开眼笑。
“周,你会宠坏她。”曼曼还在旁边皱鼻子。
她精致的小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身边有孩子的嬉笑声,心里突然感激欢喜,周伸出手,习惯性地捏她的耳垂,满意地看到小小的红晕,立刻漫了上来。身边这一切,都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珍宝,宠坏?他不觉得啊。
“你不吃?等下她都吃光了,又要抱怨。”
突然回过神,曼曼低声叫,“香草味是我的,哎哎,吃那么多,回家肚子疼!周,你看她——”心爱的冰激凌抢救不及,曼曼回过头来诉苦,可是眼前突然看到周的笑脸,一瞬间眼花缭乱,她呆住了——
“爸爸——”小龙的声音,又响起来。
小龙的声音,有点无奈。“你不要笑了,要是妈妈和小凤流口水,我们会很丢脸。”
面前的那个笑容,突然加大。小龙低下头,唉,为什么每次他说实话的时候,都没有人认真听,虽然年纪小,也拜托大家认真考虑一下他的意见好不好。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