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16

目非: 雪融化后是春天 36-完

36

夏天狂躁不安,可也有它的好处,容易受伤也容易忘却,来不及回味就不由自主卷入到下一场景,即使疼痛鲜明也转瞬即逝。而秋天的伤口,久久难以愈合。
那日晚,出了酒店后,语声在马路上孤独地坐。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没听到。
这个世界怎么这么空旷,她对自己说,没有声音,没有人烟,怎么会这样。
我跑到哪里来了呀。
她不知道她的心在一瞬间空掉了。
等到她终于能听见声音,能看到人烟的时候,时间已到午夜。手机的电池已经耗光,处于关机状态。
而她面前的城市依旧活色生香。妖媚、诱惑、满是欲望。
她站起来,绕到酒店后头。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转了一阵后,明白自己是要找回那个骨灰盒一样的吊坠。
找到凌晨,几乎抠遍了每一寸土地,她找到了。
她抹掉上面的泥土。塞到包里,撇了撇嘴,说:有钱,做慈善事业啊,在别人面前显摆,稀罕啊。
她回去了。
天晓白。她觉得自己应该睡一觉。爬到床上,却死活睡不着,又起来,找到那盒烟,抽出一根,点燃。烟丝的呛味迅速弥漫室内,有一点鸦片的沉溺,袅娜的烟雾又似无形的手臂,温柔的缠绕、又窒息的捆缚。
她沉浸去了。不久后指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疼痛,蜿蜒进五脏六腑,麻痹灵魂,带来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一场秋雨一场凉。
醒来时,雨依旧在下。
冯至鸣百无聊赖,披了件衣服靠窗抽烟。雨丝在路灯的映照下急如流萤。风像仆人一样,勤快地收拾一地的残花。玻璃窗上,雨痕蚯蚓一样蠕动下去,与窗框里的灰尘融合在一起,仿佛满腹沧桑的心事。
下午,有一个会。他和陈剑都参加了。
散会后,陈剑叫住了他。
我想和你谈谈。他说。
他点了下头。
他的狂郁和冲动早已交付了滚滚的夏日。这个秋天,他更多的是凄伤。与语声决绝后,他知道自己完了。
进了旁边一家酒吧。
他们自顾喝酒。不发一言。甚至不看对方一眼。仿佛两个偶然坐在一起的陌生人。
几大杯下去后。陈剑终于说话,却更似自言自语。
“人这一辈子真的做不了什么事,只会不断地犯下错误。爱人没有了,信念销蚀了,激情也沦丧了,我现在只是一台机器,赚不赚钱也不好说。很久没见语声了,却经常惦念从前,如果一个人现在就进入了回忆状态,是不是可以完蛋了。
他顿住,叹息,喝酒。
冯至鸣支着额,想,完蛋?我已经不去想完不完蛋,我把身体租给了别人,剩下的时间我让别人帮我慢慢填。
“如果没有走错那一步,现在我跟语声已经结婚了,会有孩子了,我真想要她的孩子,最好是女孩子,跟她一样有一个草莓鼻,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叫出来的声音很轻软。恩,我很爱听。”陈剑趴在吧台上,脸上有甜蜜而惘然的笑。
“我最喜欢摁她的鼻子,她很生气,说都是被我弄塌的,可是我不开心的时候,她会主动让我摁她的鼻子。摁几下,我的气全没了。可惜,回忆从来是虚幻的,‘如果’也从来只存在想象之中。可是爱,为什么经久不散,是不是因为没有得到?”他的声音开始透出悲凉。
“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语声幸福,不要骚扰她,给她自由,可是,她幸福的时候,我又嫉妒,特别难过,像浸在冰水里,想哭,哭不出,压抑。我那么嫉妒你,可是你怎么一点都不珍惜,是不是在我最重要的人,在你只是一个玩弄的对象。你知不知道,她,从来不喜欢修饰自己,可上次去美国,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要见你。你呢,让他生了场病。她没说什么,我知道肯定是你有别的女人吧。你知不知道,她,为了留下你的孩子,顶住了多少压力,那一次,为了你送给她的一条破链子,她出了车祸流产,多伤心你知道么,我从来没见她那么伤心。你不知道看着她掉眼泪的那一刻,我多绝望吗?我不在她心里了,一点也不。可你呢,她身体那么弱,你居然舍得把她往地上摔,你知不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如果你不够爱她,不能给她幸福,为什么要招惹她。那么多女人,你想泡哪个哪个,谁让你动她?我真的很烦你这种人。不错,你大概还嘲笑过我,这么多年,没有碰过她,你是她第一个,我跟你说,你根本配不上语声,你也配不上做我的竞争者。以前觉得你还有点东西,现在不过一个没有人性的王八蛋……”
啪的一声,陈剑拿起酒瓶狠狠砸向冯至鸣。
他没躲,酒水和碎片撒花一样飞了出来,淋漓了一身,哒哒,不知什么声音,尖刀一样剜他的心。
陈剑的话让他的心一点点惶恐,一点点震惊,一点点茫然,最后交织成一张满是痛楚的网。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爱她,却不知自己也以同样的烈度伤害了她。而这样的伤害,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赎罪的机会。
保安和大堂经理都涌来了,架住陈剑。
冯至鸣说:与他无关。站起来,拍掉碎片,面无表情地走掉了。
雨下起来了,不大。但是冰凉。他在雨中长久地站着,雕塑一样,他看不到自己的心,也感不到自己身上的温度。
他没有办法去承受自己这样的错误。
爱情真的是个瞎子。
他如此爱她,却如此伤她。
瓢泼良久,回过意识。他拨了她的电话。
她接。听到他的声音。她挂掉了。此后没有打通。
他开车回那间他们曾住过的房子。那房子他已经很久没去了。
到公寓的时候,他想到什么,又折回去,在她曾经光顾的便利店,按着记忆,买下她喜欢的零食,同时拿了两个柠檬。
他把零食放在她曾放过的柜上,将柠檬塞在枕头下。仿佛她在。
他睡在她身边。
他闭着眼,想那个时候的光景,仿佛隔了千年,像昏黄的老照片。
但是依然有着令人眷恋的温暖的调子。
他睡去了,也许是因为柠檬。也许是因为往事。他们都有抚慰的手。
此刻,雨哒哒地落,小了些。语声最爱细雨。因为落下的一刻,天地安宁,仿佛岁月静好。
只不过,雨并不都是温柔细腻,暴躁狂怒的时候更加多,就像我们一天天翻过去的人生,哪都能期待风平浪静。快乐总是短暂,忧伤总是绵长,人生的意义就在绵长的忧伤中让你蘸一点快乐的甜味。因为短暂,所以深刻,所以要飞蛾扑火的追寻。
抽掉一支烟,看时间,深夜12点多。他又拨电话过去。
她接了。大约是迷糊中,未看来电显示。
他顿了一阵,叫:语声。忽然不知道说什么,百感交集,根本无法用一两句言语去表述。
她没回,也没挂。听筒里有雨落的声音,一点一点,细小,却分外清晰。
雨快停了。他说。
我这还下。她居然答复他的话。他一喜,说:语声,我,能不能见你?
她沉默了会,忽然笑,说:冯大公子,谢谢你还惦念我。只不过比我漂亮,比我有技巧的应召女多得是。
他心坠了下,说:对不起。他从未想求得她原谅,只因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但是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什么。
她又笑,平静地说:如果真觉得抱歉,以后就不要找我了。我想,我虽然够贱,也不是那种,人尽可夫的。忽然哽了,迅速切了电话。
他心一坠。坠入深潭。冰寒一片。有些错铸成了注定弥补不了,这多么残酷。而他当时那么侮辱她只是为自己绝望而压抑的爱。
他那么爱她,才那么伤她。
爱情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非理性的姿态出现。
他心里的血滴沥起来。
疼得无法控制。
坐到沙发上,撇头看到了水果刀。他拿过来,打开,刀刃在灯光下闪出一片清寒的光,他缓缓移至臂上,锋棱与皮肤弥合的一刻,他被清凉的触感包围了。有那么一点点解脱。
此后的几日,他候在了语声下班回家的路上。就那么看着她从单位出来,穿过马路,挤上公车。
他没出去搭讪,因为知道她不想见他。
这天黄昏,空气里起了一点雾气。她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他看到她在玻璃窗上划圈,一圈一圈。就像当年她在他肚子上画的饼。他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有没有想起她,但是他看到她一个人的落寞。
他一直开着车慢慢跟着。
几站后,她下来了,买了一包盐酥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举着签,不急不缓地吃。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吃那么多东西,她说吃东西可以转移情绪,想到人生有那么多好吃的,气也不好发作了。那么此刻,她必定想到难过的事了。
不久,她的手停在半空,眼光直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是一个孕妇,肚子很饱满。她是不是在想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的孩子也该长这么大了。他读到她目光中惘然的痛。想到自己那么误解她,并在盛怒中将她推到地上,他的心一阵阵痉挛。然而时间,从不给人机会。
不。
他心里忽然电光石火一般冒出个念头。
为什么不能再试?很多当时以为不可能的事几年后回想也许根本不算太晚,投降从来只是软弱的借口。该受惩罚他受。
他从车里出去了。
站到她面前。一片阴影迅速把她的小身体遮蔽。现在她在他的身体里了。他想。
她咬着签,抬头,眼睛动了动,但脸色没变,然后继续低头吃,但吃得明显有点快。
他说:你很饿吗?
她似没听到。吃完,她团了团那个袋子。站起来,转身走。
没几步,就被他抱住了。
他紧紧地抱她,万千情意,隔了时间的洪流滚滚而来。
她闭一闭眼,觉得心很弱。就想那么躺在他怀里,死去。但是不行。她有理智,也有尊严。
放开我。她开口了。声音有点颤。
他没放,说:对不起对不起,语声,我那时疯了,一点理智也没有。语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爱你,却会这样。我不求你原谅,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
机会?还有吗?她喃喃了下,又说,放开我。
不放。他执拗地说。
我喊了。
你喊吧,把我抓到公安局去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
你是文语声,你怎么不敢。没关系,喊吧,让大家都知道冯至鸣骚扰一个女人不愿撒手。
她点点头,说:算你狠,你想怎么样?
他说:上我车,我送你回家。
她说:你先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转过身看他,眼神浓浓的,又有点飘,里面似雾又似水,盈然一片。
他心里一阵翻滚,说:我那个脾气你知道,一生气,血一涌,理智什么全没了,活活一条疯狗。但我保证不再对你乱发脾气。
她微微笑了笑,忽然探手到他额,为他抚平眉宇,说,别皱眉,永远都不要皱眉。我不要你难过,也不要你觉得愧疚。你好好过日子,我也争取好好过。不要提过去了。其实,我也不后悔。我们——算了。她垂下头,肩头耸动了一下。他拥过她。
她蜷缩在他怀里。不动。不久,说:放开我吧,我不想再做第三者,现在偷了人家丈夫的怀抱,我还不安呢。
他说:语声,听我说,一切我都会处理好。
她嘲弄地说,处理,怎么处理?你以为你还是个任性的孩子,别人都是你的玩具,想怎么扔怎么扔。男人吗,要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说:语声,我和杜若没有爱。
她笑一笑,说:不爱,为什么要订婚?我记得我当年,做方圆第三者的时候,你可是骂我骂得很凶的,其实陈剑也不爱方圆。陈剑是交易,你是什么?我希望你是爱她。爱她所以娶她。我喜欢这样。
他彻底无语。她趁势脱开身,挥手叫过车,走了。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代价,什么叫惩罚。
随着冬日的临近,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已开出了好几张病危通知。家里这些时,颇为热闹,亲戚朋友都来了,哀悯的气氛中却透着某种诡异,冯至鸣明白,不是为父亲着急,而是为了财产。父亲大概也嫌他们烦,一律将看视的人赶得光光的。
一日黄昏,他被父亲召过去。
他到的时候,看到父亲坐在窗前一柱正在收缩的阳光下。他站在门口,盯着那薄薄的一摊影子,心忽然缩起来了,好像这就是父亲行将消亡的生命。别走。请你别走。他在心里一遍遍说。
但阳光还是收缩了。
光线覆亡的时候,父亲意识到他来了。说:你过来。
他过去。
“你坐我旁边。”
他搬了凳子坐他旁边。
父亲转过头看他,细细地贪婪地看他。目光盈然。
爸。他叫。
父亲说:你原谅我。
“爸,我没怪你。”
“你怪我的。爸在这里蹲监狱一样不死不活了好几个月,明白了你的滋味。爸不会再管你了,你要怎么样怎么样。爸要走了,可是突然觉得很悲哀。辛辛苦苦维持家业,挣下一身的病痛。到头来也没什么成就感。还遭儿女怨恨。”
“爸,我不怪你,现在想想,人生真的让我掌握,我不见得能对它负责。没有谁的人生令自己满意,因为生活总在别处。爸,你别瞎想,你会没事的。请的都是国内最好的医生,这边医生不好,我们去国外。爸,你还要活很长,我再不跟你发脾气了。”
父亲拍拍他的肩,点点头,脸上是温煦的笑。
“你以后不要太累。家业能看到什么份就什么份,钱是身外物,死去的时候才发现是空的。然后呢,好好孝顺你妈,不要让她寂寞了。她就最疼你。我呢,为了工作一直冷落她,现在觉得挺对不住的。其实,如果有时间,我想我们一家子应该抛下一切,好好出去玩一玩。”父亲眼睛有点湿。睁了睁,睁回去了。
他忍不住,揩眼泪,说:爸,有机会的,今年春节我们就出去吧。去一个冬天也很温暖的地方。
父亲笑了笑。
而后垂下头,就像一下子衰老下来,说:我有点累了。你先出去吧。
他依言出去。几步后,父亲忽然抬头说:那个叫文语声的,昨天来看我了。
冯至鸣很惊讶。
父亲说:看到阳台上那束马蹄莲吗?她送的。她不知怎么溜进来的,那时候我正好在泡脚,护工出去了。她说,想不想舒服一点。就蹲下来给我按摩,还说,在家里,她经常帮她爸按摩呢,手劲一流,说失业后可以去足疗馆做按摩师。还挠我痒逗我开心。说真的,那感觉挺好的,你和你妹妹都没给我洗过脚,也从没想过要刻意逗我开心。我那时还想啊,这丫头要真是我儿媳也挺好的。当初真不该反对你。当然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哎,她有没有给你洗过脚。
看父亲一本正经地问,冯至鸣笑着摇了摇头。
父亲像个小孩一样还挺高兴的,说,我们还论了一番时局,辩论得很激烈呢,不过她争不过我,还耍赖,说:大人跟小孩争什么呀。明明是她先跟我争的嘛。
冯至鸣又笑了笑,这回笑得有点惆怅。那次后,他再没见过语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她。想起前事,他心里都要落一层灰。
“临走前,那丫头跟我说:我这么拍你马屁逗你开心是有图谋的。我以为她要说你。结果她说,要给我做访问,社里的任务。我答应她了。明天,她过来,你要愿意,也可以来。”
冯至鸣点了点头。到门口回看了父亲一眼,父亲躺到了床上,嘴角扬着微渺的笑,仿佛沉浸在某一段遗失的记忆。
他心狠狠敲了一下,忽然说,爸,我给你洗脚,现在。
哦,父亲愣了下,说,不用。
他坚持。叫护工,端来水,泡进中药。而后他将父亲的腿轻轻地放下来。
父亲的腿很干瘪,很轻;脚瘦长,第二根脚趾比大脚趾略长一些,这些以前他都不知道。将父亲的脚放进水中的时候,他眼泪又要漫出来。从来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挥霍了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我们的生命就这样在懊悔中一点点消散。
他轻柔地抚着,磨着,手穿过趾。抬头,看到父亲闭了眼,脸上一道温煦的光。
这一刻真的很美好。
然而,他不知道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面。
那个夜晚,父亲悄然离世。心脏方面的问题,走得很快。等大家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僵冷,只脸上有一个凝固的笑。慈和、婉转,大家都说他走得很快乐。
冯至鸣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快乐。
他真想知道他快不快乐。父亲要不快乐,他没法原谅自己。冰冻了十几年的亲情,一旦融化却也到了缘分的尽头。
在泪光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追出去的。但是天国和人世那条探亲的路还没有修好。
冬天真的到来了。这个冬天,在冯至鸣记忆中分外寒冷,也分外漫长。


37

要下雪了。
下午的时候,天空彤云密布,阴晦迷离。冯至鸣对着窗子静坐。时间久了,心上慢慢笼上点点寒意。想起曾经有一次,母亲让他猜一个谜,问:雪融化后是什么?他说废话,水呀。母亲笑,说:没有想象力,是春天。很诗意的回答吧。
他想春天。他的春天萌了萌芽,还没有盛放就猝然转入到下一风景。
天寒地冻,满目萧索。这场雪能带给他怎样的契机。
今天他没有工作的兴趣。坐了会,起身,出去。
在外面盲目地转了几圈,铅灰色的云层含了泪意愈加沉重。
他压抑的很。回了自己的屋。
父亲过世后,他一直陪着母亲,那个房子,好久未去了。
打开门的时候,迎面扑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出乎意料,他略略抬头,看到书桌上,摆了一溜三盆花,枝叶繁簇旺盛,星点的花隐藏其间。
他愣了愣,走几步,环顾室内,洁净无比,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尘头垢面。心里忽然动一动,而后花开一样的惊喜。是语声来过么?只有她有这里的钥匙。
他赶忙奔到桌前,看到那几盆花下都压了纸条。上面有留言,的确是语声来过了。
他一一看。
第一张写着:我知道你爸的事,一直有点担心。想对你说,不要太难过。想来想去,你不可能不难过。我把我家里的这盆长寿花带过来了。长寿花,顾名思义,可以活很长的花。不骗你的,我养过一盆,好几年,它老死不了,把我烦都烦死,因为一搬家总还得捎上它。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因为它长得有点丑,但好歹呢,冬天也会开花。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年四季都开花,大概是乐观吧。我总把她的花看成是笑脸。你多看看它,也许心情会好一些。但话说回来,你会不会开心我没这个把握,你的口味我吃不大准。
傻瓜,你的东西我没有不喜欢的。他默默说。把目光移到花上,星点的花米粒一样藏在枝杈间,又透出半边脸,仿佛害羞,又有点狡诈。他心头一热,想起语声的笑。
转头,拿起第二张纸。
“这个房子你好像不怎么来啊。不知道我的花你看不看得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想被你发现,还是不想。我觉得自己有点无聊。我又带了一盆花,见你,总得有个理由,你就当那个长得丑又有点贱但是脸皮还挺厚的家伙,想念你了。不过,不要有负担,就是一般的想想。你记不记得我拿过你一盒烟,我对自己说,等我把这些烟烧完,我就开始新的日子。嫁人。我打算明年嫁人。”
不要。他冲口说,又怔怔发了会呆。想他们的境遇,有爱却结合不了,唯有黯然。
第三张纸写得有点多。
“你真的没有来。我没想到我让你这么烦的,因为我住过,你就打算把这屋子遗弃了,我代这个孤单的房子委屈。所以,今天,我在你这里做饭了,四菜一汤,盛饭的时候,我盛了两碗,盛完后才意识到,想倒掉,没倒,大不了我吃了呗。我真的吃了两碗,好饱。走不动,我就躺到床上去了。躺了一会,我又起来了。觉得不舒服。毕竟是别人的床。你和杜若,也躺过的吧。我发觉自己看着无所谓其实满小气的。后来,我就四处找我送你的那些玩偶。可是一个也没有了。你看不顺眼,还给我好了,为什么要扔掉呢。你不想见我,可以叫快递,或者送传达室。你不知道我很喜欢那几个小玩意,因为很喜欢才放你这里的。现在想想,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留给自己。我大概以后不会来了。
后面还有字,她划掉了。但是他一个一个分辨出来了。
“我很难过。我觉得我就像那些被你扔掉的玩偶。你知道么?陈剑之后,我不想爱了。因为不想被伤害。所以一直对你不大好。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空空荡荡,是在美国你家门口发现的,我发现我一无所有,因为把心给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冀望你的珍惜。但是,下场还是不大妙。我们荒唐的开始,荒唐的结束,中间都是伤害。真的没什么劲。以为你不会让我难过,结果发现,你让我更难过。”
冯至鸣心里翻滚,意识到他和杜若的事给了她极大的伤害。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跟杜若没什么就根本没放心上,哪料得她看他们恰如他看她和陈剑,他心里什么滋味,她大概也是什么滋味。又想到自己一步错,步步错的情况,心里的那份滋味已经无法用懊悔去解释。
一阵后,他满室转。他记得她的确买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头发的巫婆,接吻的小黑人,两个头的长颈鹿,以前是随意散置在电视柜、书橱、茶几上的,可现在真的统统没有了。哪里去了呢,难道是杜若扔掉的?
他给杜若电话。订婚后,杜若回美国继续念书,他父亲出殡她未回,因为正赶上考试。
Min,很晚了啊,我都睡了,不过不要紧,你是不是想我了。她接了。
你有没有看到我房子里那几个小玩偶?他着急说。
杜若沉默了会,说:怎么了?
看到没?怎么没有了呢?
是她的?
是。
你要它干什么?
杜若,他沉吟了会,说,我们的事,必须重新考虑。我过阵子会去美国跟你商量。
商量?杜若声音激昂起来,你是想解除婚约?你想跟她在一起?Min,她那么伤害你,你还要她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静了下,说:我做错事了,无法挽回。我跟她,纵然我想,她也不会给我机会。但是我完了,该受惩罚的是我,我不能把湿气带给你。我想我无法给你幸福,你是个出色的女孩子,我希望你快乐,但是我无法给你快乐,所以,希望你重新考虑。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抱着希望的,你大概也不会要一个已经没有心的人,但是我告诉你,我的心就没有了,哪怕我孤独一辈子,我的心也回不来了。无可救药。失去她,对我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你真的很抱歉。但是如果你希望我对你负责的话,我会的。今天就不说这些,你告诉我那几个玩偶哪里去了。
你,怎么说这些,你,实在太过分了。杜若哭着挂了电话。
他觉得自己的确很过分。但是怎么办呢?心里只有一缕自嘲而已。
过了会,他拿起手机给语声打电话。他要跟她说:他会把她喜欢的东西找回来,哪怕再怎样艰难,他以后一定会好好看护好。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他要说。
手机却没打通,关机了。
而雪下了起来,一絮一絮飘向窗子,好像一群群鸟,好奇地窥伺着这个人愚蠢的痛心疾首。
语声这个时候在上课。
他们社有去英国进修的名额。她报名了。因为知道自己英语很滥,便在新东方报了个班补习。
雪轻盈地下起来,在窗外勾引她,她痒了半天,终于一猫腰,溜了出来。文语声,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你没救了。她对自己摇了摇头。但是没救归没救,玩总要先玩。
她在雪中蹦跳伸展。团一小块雪,冰自己的脸;在有雪积压的地方,把自己当一根剑射出去。走几步,抬头看枝头的小雪垛,玲玲珑珑,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落下;低头看雪地上的车辙印,肮脏的一条,伸向远处。几只啄食的麻雀拨拉着雪,扬起分散的雪霰,倏忽又飞走。大概也是凑热闹。
一路走走停停。到家的时候已近黄昏。
在清冷的曙色中,她忽然看到陈剑,就倚在楼道口,渺茫地看着天。雪纷披落到他发上、肩上,一副要被活埋的样子。
她蓦地想到10年前,他第一次在她宿舍楼下等她,也是这样渺茫地看着天。只不过那时候,他身后有璀璨的夕晖,艳丽夺目,现今是漫天的雪,肃杀寒冷。
往事风起云涌。她呆呆看了一阵。紧跑几步,上去拍他身上的雪,说:你怎么站外头呢?
他低下头,微微地笑一笑,说:等你。
她说:没钥匙,可以在楼道等吗?也可以打我电话。哦,我手机好像没开。她开了手机,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没在意。
她继续拍陈剑身上的雪,下手有点重,可以前她一直这么虐待他的。陈剑任她拍,目光温煦。仿佛当年。
“你,怎么穿这件衣服啊。”她转着他大衣的纽扣。
这件呢大衣是她买给他的,银灰色、双排扣,穿在身上有学院气息。好几年了,现在看来,一点都不过时。他瘦了些,穿上去感觉更好。只是有点旧。
我喜欢。他说。
恩。她上下打量,说:要有一条围巾更好。颜色亮一点的。哦,今天怎么找我?
“今天一天都在想你。索性不上班了,雪落的时候就来了,一直等你。”他说,目光深情。
她垂下头。
他继续说:等你的感觉真得很好。有希望,有爱恋,还有记忆。只是以后再不会有。语声,明天,我要向史若吟求婚了。明天以后,我必须一心一意待她。但是今天,我全部都在想你。很舍不得。很难过,又遗憾。
语声默默地看地上被人类弄脏的雪。良久才想起什么,仓促张一个笑,说:好啊,恭喜你了。
撞着陈剑的眼光,那眼光似水绵长,似井深幽,似雾无法刺穿。往事如烟,情感虚浮。他们俩如做了场梦,梦醒后是雪一样的白茫茫。
“语声,今天,你能把时间给我吗?我们就像多年前一样好好地呆一会。明天以后,我把你锁起来,再不会骚扰你。”
她垂着头,慢慢地,心湿了。便点了点头。
陈剑笑了笑,说:走吧。
“哪里去?”
“我们去北大吧。看看学校,过回我们的曾经。让我今天,好好爱你。”
她眼有一点湿,抹了下,抬头笑,说:好。不过不要开车,要像以前,我们很穷的时候。
他点头。
他们挤公交车。
投币的。上车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农民工模样的,拿了张十块,对司机说,我没有零钱怎么办?司机不耐烦道:没有,难道我给你破,下去下去,破了再上。
陈剑过去给那人代投。
而后回到语声那。语声笑说:你还知道怎么讨好我?
他轻轻环着她,帮她挡人潮,说:怎么是讨好你?
语声说:开玩笑的,我知道的,你捐了很多钱呢。
他神情却有点低落,说:不用提。只求心安而已。
因为下雪,车行很慢,语声不耐烦,半途就拉陈剑下车了。
“走着去吧。反正学校又不会打烊。”她说。
霓虹出来了,雪在闪烁的光线中起舞,自有说不出的美。
好看。语声说。
好看。陈剑点头。
路边一溜都是小店。语声说:你从来没好好陪我逛过街,今晚顺便陪我。
“好。我很乐意给你买单。”
“可是,借别人的男朋友心里总是不塌实。”
“不,今天,我还是你的。我没有给过任何人承诺,你不要有负担。其实我愿意一辈子都属于你,只是有自知之明。”陈剑苦笑了下。
语声黯然。而后提起精神窜进小店。今晚,他们的心无法不湿漉漉的,与雪有关,与离别有关,与往事和记忆都有关。
人生是不是会有这样一个闸门,推开了,就是另一份天地,与曾经再无瓜葛。真可以那么泾渭分明吗?
逛了几家后,语声看到一条围巾,蓝白条纹的,很长。她买下了。用自己的钱。
“给你的礼物,订婚礼物有点寒酸,就,离别礼物吧。”出去后,她说。而后撕掉标签,为他带上。
他默默看着她穿梭的手指,享受她送给他的最后的温暖。雪在他们中间飘,有几朵落到她发上,他顺手拂过。
她停下,仔细瞅,又调整了下,说:恩,斯文儒雅,如果戴副眼镜,就是徐志摩。当然,我觉得你还要比徐志摩好看那么一点。陈剑,你五官生得真好。
他温煦地笑,笑得清亮。
“你说我像林徽音吗?”走的时候,她厚脸皮地问。
他摇头。
“陆小曼?”
“张幼仪。”他说。
“最丑的?”
“我觉得她最坚强,而且独立。”
她抿嘴笑,说,也是啊,徐志摩不要的。
他说,我总想,徐志摩最后有没有后悔。
“他不会的。他这个人,率真热烈,像一蓬火,又像一团云。生命的意义在他心里有明确的答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多豁达。”她说。心忽然撞了下,想到另一个人,也许更像徐。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陈剑微微吟哦,说,“我读出了无奈。人生,总是无奈多过豁达。”
走一程,过马路,陈剑拉住了她的手。她迟疑了会,没有抽。让自己的手安静地躲在他手里。
过了马路,他说:可以吗?她明白他是想继续牵她的手。
她想了想,说: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他们的手再没有分开。
他们很久没拉过手,她现在只记得冯至鸣的手,纤长凉润,属于艺术家的手。而陈剑的手大而硬,粗糙却热乎。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令她想象两种截然不同的爱,可最后都有共同的下场。
这么想着,她心里又无端涌出丝丝浮云。
冯家伦过世后,她去他墓地祭拜,那天正好看到冯至鸣一个人在碑前静站。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那纸一样削薄的背影,在扬长而来的北风中,让她不断生出折断之虞。那晚,她提了花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去的,但是根本不能阻止内心的牵挂。他不在。她心松了松,屋里积了点灰尘,她卖力做清洁,而后留条回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她一直挣扎,可是就像吃了鸦片似的,总有种力量在无形怂恿她。直到第三次去,她才发现那力量是爱。她居然还爱着他,心心念念。可是他呢,忽然绝望地想,他久不来,估计是为了遗忘她。
心上的火于是一点点灭。她有点赌气地去买了菜,在他那做饭,盛了两碗饭,代他吃的时候,她流泪了。她发现自己多么怀念从前。他们两个人一起吃,她巴巴等着他表扬她,可他总是吹毛求疵,在她不高兴的时候,他煞有介事说,不打击你怎么行呢,恩,我在想,照这样让你喂下去,我是不是早晚要沦为一头猪。她笑,说,好啊,猪好,省得买肉,炒菜的时候直接从你肚上拉一块。他说,后臀尖会比较好吃,要不要。她说你好恶心,五花,我要五花,在哪里?他说过来看啊。好端端吃着饭,他们又嬉闹开了……
她抹着泪边吞边想,屋子空空荡荡,好像她的念头全是花痴一样的臆想。时间真无情,转瞬间,恩义两消。
后来她躺到他们的床上。但是没几分钟,她就又神经质地弹起,这里,他和别人也睡过吧。她何必在别人的床上做残梦。她拿起包要走,偶然撇向电视柜,发现,她买的长发巫婆不见了。又去找她留下的别的痕迹,都没有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她还在留恋,可他已把她扫荡得一干二净。她留条。走了。
再不来。她对自己说。坚定的。
“想什么?”陈剑推推她。他们已到了北大附近。夜很深了。雪无声的落。语声忽然没了逛的闲情。说:我饿了,吃点饭吧。
两人遂在学校附近找了处馆子,就跟以前他们在学校附近下过的馆子一样,不大,还有点油腻,但是菜的码量很大。
“我喝点酒,介意吗?”陈剑问她。
“不介意。”她说。
要了啤酒。
倒的时候,他说:你要不要?
要。她忽豪迈地说,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他笑,说:得,一场也不要,稍微喝点。我们两个不能同时趴下。
那个时候,陈剑就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了。酒是什么,酒可以幻觉,让片刻永恒,让爱定格。她也想醉,醉了可以像羽毛一样天马行空,无须承受生存之重。她喝。但太辣了,她还是只能喝一点吐一点。
陈剑开始自斟自饮。他酒量不大,很快就露出醉态。
醉后的他趴在桌上,静静看她。一眼一鼻,看得仔细,仿佛要永久刻镂在心间。
店堂里没什么人,老板娘穿梭的脚步像猫一样。“雪越来越大了。”她坐在收银台,直愣愣盯着外面的雪。仿佛慨叹美人迟暮。
“语声,你真好看,我看不厌。”陈剑说,“能不能让我再摁一下你的鼻子?”
“哦。但是你要轻一点。”语声迷迷糊糊。
“好,轻点。”他伸手摸,果然很轻,像个蚊子似的,痒了她一下,又滑过去摸她的脸。
“别揩油啊。虽然我现在没男朋友。对了,陈剑,你帮我参谋一下,”语声含糊说,“我家里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我高中同学,公务员,不抽烟不喝酒,钱没你们多,但是绝对不缺,我们通过电话了,他说以前还暗恋过我,大学那会,他来学校看我来着,但是见到我和你在一起,才打消了念头。他人品也不错,很老实的,我想他不会对我差,他有一个儿子,正好,你知道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生孩子。哦,他太太去年车祸丧生了。不过不要紧,我好不到哪里去,谈过两次恋爱,还全被抛弃。”
“谁说你被抛弃。”陈剑忽然激烈,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仿佛酒意全消,说:“不许。我不会允许你随随便便把自己嫁了。”
“哎,你有什么资格。”
“我什么资格?我爱你,也害了你,你这辈子要过得不好,全是我的责任,所以我要负起这个责任。我不会让你嫁的。”
她笑,说:我不嫁怎么办呢?
“我养你,你怕我养不活你吗?”
“你太太不说你啊。”
“没人敢说我。语声,别随便,听我话,要找一个爱你的,至少要像我这么爱你。否则我不放。”
“爱?爱有什么用啊,爱除了伤害还有什么?陈剑,我知道你的心,可我现在只想过过平常的日子。”
“反正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他面色愁苦,一遍遍说。
沉默。语声喝点茶逼迫自己清醒些。而后转移话题,说:史若吟恢复得还好?
还好。他草草说。
忽然又说:昨天去买戒指了。知道她的号比你小一点,可是犹豫来犹豫去,还是买了你的号,挑的款式也是你喜欢的。想来想去,心里,原来只想为你买戒指。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你这样不好。”
“不好又怎么样呢,能把心给灭了么?我向史若吟求婚,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看上她的家产?”
“不会的。”
“可实际上有这个因素。我现在也不怕人想,也不怕人说。你要骂我也没什么。爱情没有了,做事业吧,事业需要后盾,需要安全,很现实的。走上一条道,身不由己,我必须去考虑现实的东西。史若吟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不是爱情,大约会更像亲情。你也许会说对史若吟不公平,可感情这种东西不是我想给就能给的。覆水难收。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他看着她。目光在昏黄的光线下流泻出深重的阴影。
一阵后,他自嘲似地笑了笑,说:“语声,我曾经梦想打造一个商业帝国。结果真的得到了,很轻易。不,很沉重,我付出了最可宝贵的东西。语声,我失去你,我多么不想,一直想回头来着,可是回不了,你不让我回,但或许我已经不可能回了。”
“也好,你好好走。”语声枯寂地说。
陈剑凄凉一笑,继续喝酒。趴桌上,神情迷荡。忽然反复念:多情却总似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惟觉樽前笑不成……
最后,语声买单。扶了他跌跌撞撞出去了。
他身体很沉,压得她很重。他最后的分量都压在她身上了,明日后,他对她而言,如鸿毛,终将轻飘。
他忽意识到什么,挣扎出来,没走几步,一头栽到地上,旁边有一柱路灯,将昏暗的光投到他身上,雪在光柱里仓皇飞。
她去扶他,他说:我怎么觉得就像一场梦,梦里头,都是我设计的美好的玩意,理想、前景,激情,纯粹。可是醒来后,都是泡沫。语声,人真的做不了什么事,我设了基金,建了学校,修了马路,可是呢,钱怎么来的呢?我照样要贿赂,要逃税,要投机,要下石。这都不是我要的。我觉得自己面目全非。语声,我值得吗?值得吗?我现在拥有了很多,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快乐可言?
他的话很悲抑,似哭似笑。然而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知道。
他拨开语声,强行地站起来,站了好多次,一个踉跄,又摔下。语声没有帮他,看着他站起来,一次次。仿佛冷漠。
他最终站起来了。一步步踉跄走。雪跟在他后头,路灯却固步自封,他终于走出了那一圈暗淡却仍算温暖的光。前面是寒冷是严峻,都要自己去感觉。


38

语声终于把陈剑弄上了出租车。
他靠在她身上,沉沉地睡着。
司机说:你男朋友,看上去有点眼熟。
她说: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哥。都说他长得像星辰科技的陈剑。是不是?
“对对,跟SK打官司的,今年还入了‘十大有影响力新锐人物’,电台刚还播来着。我儿子呢,也在F大念书,读电子工程,说陈剑是他学兄,老在家里提,很崇拜的。我儿子的梦想也是自己创业,做技术。”
哦?语声不知道说好还是不好,忽想起陈剑当年的豪情。有次他们去海边,望海天苍茫,他猛生感慨,念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对她说,语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慨叹宇宙的无穷,人类的渺小,不知多少人想将有限的生命发挥到极至,瞬间燃烧,留下璀璨的光芒。我也向往这样的境界。
少年心事当拿云。关于未来,是否每个人都曾有过明媚飞扬的一刻,这未尝不好,就算最后沦陷,毕竟沸腾。
“你儿子很有抱负。”她对司机说。而后低头,看陈剑昏睡中簇眉的脸。苦痛从来是给予那些有强烈生命意识的人。痛苦与欢乐对他们来说都比别人要来得直接。
到家后,她叫上司机,合力将陈剑弄进了屋。
司机走后,她给他抽出围巾,脱了外衣,剥下裤子,推一面墙一样把他推上床。
墙轰然塌下的时候,他醒了,环顾着叫语声。眼光清冽。似孩童,无限的依恋。
有何贵干?语声拿了茶水和毛巾站到他面前。
别走。他拉她手。
她放下他的手,扶起他,将茶水递过去,说:喝点茶解解酒。
语声,我很难过。他说。
她给他灌茶,说,我知道的。你醉后向来这副样子。
收掉茶杯,她将他的手塞到被子下。说:我给你擦一下,你就好好睡一觉。明天,是新的一天。
“是,新的一天,可我宁愿明天永远不要到来。”他萧索说。
少废话。她一毛巾将他的脸遮住,毛糙糙地揩,他呜呜叫着说,疼啊。
疼?她捏住他鼻子,说,你还以为在享受啊。
他忽然手一拉,毛巾一滑,她毫无防备地伏倒在他身上。他紧紧箍住她。目光开始渗火,哔哔剥剥,似乎很快就要燃烧。
不要。她哀求。边挣扎。
他没放她,两手将她捆得严严实实,而后吻她。碰到的瞬间,他的唇颤了下,很久没接触她了,这湿润的一抹无疑就是一根导火线,将他浑身的爱欲熊熊点燃。他要她。无论怎么样,他要。他迷乱了。她仍在挣扎,边含混说着:不要,陈剑不要。语词擦着缝隙出来,在他听来只露出一个字,要。
他开始松出一只手强行解她的衣服。
衣服扯开的瞬间,她停止反抗,静静顺从。
她决定给他了。说不清是给曾经的爱一个抚慰的标签,还是想到史若吟的切除手续带出的同情;说不清是联想到了贞操的荒诞,还是只是不想费劲无谓挣扎。
脑子里的纷乱在雪的无声中最终归于无形。她感觉自己像一条扁舟,在陈剑的爱恨痴缠中随波逐流。
陈剑迷狂地吻她的每一寸肌肤,一直在叫她:语声,语声,语声……好像在叫着一段纯情的岁月,那里站着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只有满心的灰尘。
他们最终融合在一起。十年之后。他本不想勉强她,但是最后还是无法坚守承诺,因为承诺本来没有坚守。形式从来无关紧要。
她呢,在最爱他的时候没有给他,却在爱消逝的时候交出去了。因为她的心已经遗失。在风里,无人认领。形式从来无关紧要。
书桌上有一剪腊梅。暗香浮动。混杂了男女之间欲说还休的暧昧气息。
这是他们最后的夜。唯一的性。室外逼仄的寒意与室内火热的暖气在玻璃窗上相遇,氤氲成难以言说的一片。
事毕,他把她纳在他怀里,贴身抱着。仿佛她是他身体难以割舍的一部分。
而她也终于明白,她的身体不是对每个人都会灼热的。这场性事,更多是他在自导自演,她是道具。隔了时间,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当爱已成往事。
她起身拿衣服。
他说:恨我么?
她摇摇头。
他说:我希望你恨。
她又摇摇头。说,没有关系,只要史若吟不怪就行。仅此一次啊。
他很沉默,他明白恨才是爱的烙印。他帮她穿衣服。穿完后,忽然又紧紧抱了她,不说话,像生离死别。
一阵后,她慢慢掰他的手,说:你要过得好一点。
他说:你也要。阿声。
她歪过头,你怎么这么叫我?
他说:听你爸那么叫你的,觉得很亲切,阿声,以后,不是恋人了,但是亲人,我最亲的人,我要你幸福。你别急着嫁人,好好找,会有的。肯定会有人像我这么,不,比我还要爱你。
他目光湿了湿。
她勉强笑着说:好。我不轻易打发自己。你放心。
他点头,目光有些疲弱,说:刚才。又笑着说,没什么,你骂我也不后悔。真的很想你。很想。克制不住。男人都那么自私的。语声,给你看个东西。他穿了衣服跳下床,从抽屉取出一沓照片,她看过去,画面杂乱,并没什么技术含量,也并不赏心悦目。
“都是想你的时候照的,用这个相机。”他取出一个相机,是语声送他的生日礼物,很早了,还是用胶卷的。
“都是顺手拍的。有时候是躺在床上,有时候是在办公室,有时候是出差途中,想起你就拍,留下想你的一刻。”
“哦,就这么一点?”语声翻着。
“很多没冲。语声,你去北京后,我们见面的日子真的好少,我也很想你,有时候想得不行,可是,你可以义无返顾来看我,我却为了所谓的事业,忍了。我知道你也会那么想我的。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我们这个合影,也是用这个相机拍的。”
她倒在他怀里灿烂的笑,摄于八年前,她大二,他大四。在上海人民广场。那时候的日子,无比明媚,那时候的未来,无比光明。
无论如何,这个人在她心中有独特的地位,因为他们一起穿过了纯真颤栗、如诗如梦的青葱岁月。那属于青春。
她心里荡着蒙蒙的雾,拿过相框,说:我带走了。
他点头。
她笑一笑,说:你打算怎么求婚?
他说:就直接说嫁给我吧,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她点点头,说:很朴实。哎,我最近买了你们公司的股票,都说要涨……
他笑,说,肯定会涨。
“你要努力,我把我的血汗钱全搭上去了。对了,我们单位有去英国培训的机会,我报名了。”
他们开始聊天。
聊着聊着,语声一歪头睡过去,陈剑将她抱到床上,就坐在旁边守了她一夜。
雪还在下,白光透进室内,清寒的一片,犹如此刻他的心。他再不能这么看她了。再不能这样保护她了。望着她睡梦中微笑的脸,他心里的热浪一阵阵的翻滚。他多想,一辈子这么守着她。守着她的梦,守着她的欢乐和忧愁。但是,他的爱终于到了用秒计算的卑微地步。
语声醒得早,是突然醒的。茫然看旁边的陈剑,说:我睡了?在这里?
是,这里。
你没睡?
没睡。
哦。她挠挠头皮,爬起来,到窗前,忽然哇的大叫了一声。
怎么了?陈剑到她身边,看窗外。
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这是他们正式分开的日子,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嘿,你选了个求婚的好日子。”语声笑着说,“肯定会成功的。不打扰你了。我走了。”
陈剑默默送她到楼下:“路上小心点,不要贪玩。”
“恩。”她走几步,又转过头,说:那戒指赶快重买。一定要重买,买她喜欢的。
他没说话,目光盯着她,一派温煦,偶尔眨动的时候却仍有一层无法排泄的惘然。
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模糊时,他突然疯一样追了上去。她听得喘息惊讶地转过头,已经被他狠狠抱住,他说:语声,我爱你,我爱你,记住了,以后我再不能说。
她的心终于也痛切起来。
语声到单位的时候,迟到了。同事说:有个先生打了你很多电话。
“谁?”
“没留名字。你手机没开?”
哦?手机12点自动关机。她连忙开,果然又有几个未接电话,号码跟昨天的一样。她猜不透是谁,以为是采访对象,打过去。
“我是文语声,请问哪位打我手机?”
她没料到是冯至鸣。
是我。他说。她没存他的号码,他有点失落。
哦。她说。
“昨天下雪了。”
“是,很美。”
“你出去了?”
“是,跟陈剑。”
他没说话。一阵后,说:你给我的花看到了,谢谢!
“你好些没?”她问,语气清明得就像问候普通朋友。
“没事了,总要学会接受。”
“恩。我写的那些话,你不要理会。”犹豫了会,她说。
“为什么不?”他抬高声音,“是为自尊吗,如果是,那我没自尊地告诉你,我,冯至鸣,失去你痛心疾首,但是他连最卑微的乞丐都不如,因为希望对他来说都是奢望。”又自嘲地笑了下,说,“语声,昨天下雪了,知道你会喜欢,想,其实想陪在你身边,可是不可能。现在我连嫉妒都没资格。”
她难过。咬唇,咬得都是血印,而后匆匆说:没什么事,我挂电话了。
她真挂了,但是心飘走了。他依然能干扰她。如此有力。这一天,她什么事都没做成。
幸好,她要摆脱了。几周后,她通过了社里的考察,将跟另一位同事一起去英国接受为期一年的培训。她不知道这当中陈剑有没有出力。但是陈剑的求婚是成功了。
她开始为出国作准备。跟社里签了保证服务十年的约,办签证,退房子。又回了趟老家。父母亲也没多反对,出国毕竟是件体面的事。王成宇来看她,她送他儿子一架模型飞机,然后明确告诉王成宇,她没这个福分。王成宇追忆她高中时的事,有几分失落,却也说,是我没这个福分,其实一直只是想想罢了,不过当年真的喜欢过你,很明净的喜欢,现在还记得那份暗恋的心境。她自嘲说:我爸说我就是晚市的菜,送都没人要,你喜欢我挺高兴的,就是要出国,前途未卜不好耽搁你。两人随便聊了聊,也就那样了。
回到北京,离出国就三日。其中一日,贡献给了陈剑夫妇。未来夫妇。大家吃了顿饭。史若吟看上去精神很好。陈剑对她很周到,为她夹菜拿碟,那眉眼的默契不是一朝一夕能培养得出的。爱,会有很多种。陈剑和史若吟是哪一种,她不大清楚。但是祝福。
散席前,史若吟送语声一瓶香水。Givenchy的“L’Interdit”。轻柔的玫瑰气息,有梦幻般的少女味道。当然价值不菲。
“女人要找到适合自己的香水,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男人。祝你好运。”她说。
语声收下,笑说:你这句话可做香水广告。谢谢吉言,但愿。我得赶快走了,现在浑身发烫。灯泡再做下去可是要炸了。
史若吟淡淡一笑,撇头温柔地看了陈剑一眼,幸福之状溢于言表。
“语声,你以前告诉我,幸福就在绝望的下一站。等一等,就等到了。你要坚持。”
恩。她点头。
饭后,陈剑和史若吟一起送她回。
晚上,她要入睡的时候,门敲响了。她去开,发现是陈剑。
陈剑站在门口也不进,说:我就说几句,刚才没法跟你多说,但是有些事必须跟你交代。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小心。晚上不要一个人出门,自己的包看好,工作有不顺心的,想开一点,要撒气或者真碰到什么事,打我电话。不要怕花钱,我会给你打钱的。
我会照顾自己的。你放心。她说。
“我总是很不安,你一个人,在国内都照顾不好自己,又一个人去这样遥远的地,我想帮着你都没办法。”
“明明俩吗?我有伴的。”她努力笑笑,热辣辣的感动还是降临了。今天,他们的幸福令她陡生孤独。孤独是如此清寒。就像这个漫长的冬日。
“你别怕我麻烦。真有事,一定找我。我可以托人,或者我赶过去。你要记住,你是我最亲的亲人。”
哦。她呆呆说。努力抿了抿嘴。又仰头说:回去吧。你要幸福。我要你幸福。
会。他说,那我走了,后天我去机场送你。
她点头。
他去等电梯,忽然又转过头,就那么细致地看着她,那种柔情的触摸她再不会知道。
出国前最后一日,她整好了行李。最后发现了那把钥匙,冯至鸣的。怎么还给他?叫快递?她拨电话。却犹豫了,犹豫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想见他最后一面。
未来如何不好说,也许他们从此就天各一方。是这样的,有些地方你以为还会回去,却永生未来,有些人你以为还可见到,却永不曾见,有些情以为一辈子不会挥发,却也渐渐弥散在时间里,而我们的生命,也这样在遗憾中一点点落幕。
必须见一面的。否则是她永生的追悔。但是,找什么名目?
她想不好。在外面瞎转悠。逛到潘家园市场,她被一个烟灰缸迷住了。是碧玉做的,但也许是石头,潘家园真货假货凭她的眼力,辨不出。卷曲的叶子造型,因为质地的通透,可见叶里丝缕的脉络。
烟灰落下的瞬间,叶会不会焦掉?叶焦的时候,死灰会不会复燃?莫名这么想。讨价还价,500块钱拿下了这个烟灰缸。
天渐渐暗下的时候,她打车。司机问去哪里?她踌躇。
司机怪异地瞅着她,她一咬牙,说了冯至鸣住宅的地址。
在门口的时候,她心里慌了下,然后拍自己的胸,告诉自己镇定,他不一定在,他就算在,就说是来还钥匙的。顺带瞥他一眼。这最后的一面就完成了。她的心也不会老怨她,她的身也不会说她不给她和她的朋友道别的机会。
她开锁。门开了,屋里一片漆黑。她不由舒一口气,又微微有点失落,站在门口,没动。
良久,她向里迈步,没开灯,把钥匙放茶几上即可。
几步后,她才意识到屋里有人,清淡的烟味飘过来,像迎接久别的老朋友,而不远处,一星的红正灼灼地盯着她。
慌乱如洪水降临,她猛然转身。
里面的声音说话了:既然来了,就呆一会吧。
灯哒地开,在蓦然的光线中,她刺了下。然后听到他的脚步。一记记,犹如音乐里的重音符号一样砸向她。
她定定神,就是定不住,后背开始发烫,那是某人注视的目光。你究竟慌什么?他不慌你慌什么?她狠狠骂自己,而后抿出笑,毅然转身。
就这样终于看到了他。那瞬间她知道自己是如此的渴念。骗不了的。
她嘴角的笑倏忽散了,眼神痛苦。仿佛有情,仿佛无情。
他也看她,眯着眼迷惘地看,仿佛睡着,又仿佛醒着。
多久了,他们疏离多久了。他们的爱沉睡多久了。都以为埋得不能再深,可一瞥眼就灰一样的扬起。在漫天的飞屑中,他们都明白一切不过是自以为是。
“真的么?”良久,他开口了。
“什么?”
“是你么?站在我面前的是,语声。”
她点头。而后压抑住内心的波涛,说:只是过来给你钥匙。
“是么?”他说。
她解释:我明天要去英国了。所以。
“还我钥匙,永不见面?”他略微的嘲讽。
是。她说着,要从包里掏钥匙。
他说,先不要给我。你坐。
她傻乎乎坐下,环顾四周,就像来他家应聘的保姆,见着这样显赫的门第,局促不安。
喝水么?他说。
她点头。好像主人还满人性化。
他递给她水,里面加有柠檬片。
她怔怔地看那片浮游的黄色,她曾经也这样给他倒过。两片,他要加两片,他喜欢酸一点。前事如灰,风一吹就散。她猛地仰脖喝,仿佛壮怀激烈。喝得急。呛了。不停咳嗽。
他还是那副德性,慢条斯理嘲讽: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怎么想起这个?你是不是想喝点酒壮胆?
可恶。她想。却没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
他依然闲闲淡淡说:紧张吗?你好像很紧张。你一紧张我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匹狼。色狼。
她努努嘴,又努力把笑压了下去,硬硬说:管你是狼是虎,我不怕。只是,你不觉得我们陌生了?
是,陌生。我说你对我。他扬眉。
难道你不是?她恨恨想。眼睛盯向前方,这个屋子她一点都不陌生,但是今天还真的陌生起来。因为隔阂。
他们之间的确需要什么东西来激发。
傻坐了一阵,她从包里掏出买的烟灰缸,说:今天莫名其妙买的。送给你吧。又掏出便签和笔,说:我想留一段话。便写:
一时的灼热、只剩余烬。
“说烟灰缸还是说我们?”他嘲弄地笑。
她抬头看他,想了想,标上落款:语声与冯大公子的际遇。
贴在缸上给他。说:纪念品而已,不是鼓励你抽烟。要做我男朋友,先要将烟戒掉。你应该庆幸没找我这样苛刻的女友。
他说:是挺庆幸的。我现在又想抽了。别介意啊,反正以后,想惹你烦都不能。低头点烟。身姿洒落。
“我也庆幸没白痴到要你做我男友。”语声鄙夷了下,很夸张地挥手散烟。
很快,他将烟掐灭到缸里,说:据我所知,陈剑也抽烟。
她说,那只有资格做我前男友。
他笑了笑,说:据我所知,你们分手跟烟没关系。
关你什么事。她仰脸怒视。
他说,依然凶悍。很庆幸没被你缠上。说得却有些惘然。
我也送你样东西。他说。转首,在碟架上抽出一张CD,说:我的演奏带。东施效颦,我也留一段话吧。拿了油笔,在封面上用龙飞凤舞的英语写了两行字。语声辩认,写的是:Music enriches life; love entangles it. 凭语声现在的英文水平,她这样翻译:音乐让生活更美好,爱情让生活一团糟。她不禁莞尔,典型的冯公子风格,抱怨也有点不羁。
他忽仰首看她,很细腻的,像曾经的唇擦过她的脸,留下轻柔的悸动和颤栗的湿润。在他湿漉漉的目光中,她垂头,心开始抽了。一下一下,密密地疼。
抬起头的时候,看到他已经用中文落了款:至鸣爱语声。
顿了顿,又添上:可是语声不爱。
她心被鞭笞了下,夺过,颤着手,一点点擦后面的字。擦得手上全是蓝色颜料。
他呆呆地看她。
她假笑着说:别扫兴,送给我的,写那么扫兴的话干什么。留前面半句就可以了吗,以后,我可以跟人吹嘘,冯大公子爱过我。货真价实。以此为证。
“但是你并不爱我。”他扬眉,“如果你爱我,请说出来。”
她才知进入他的圈套。
爱,爱过吧,但是现在说起来,又有什么意思,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他即将娶名门之女,门当户对,天造之合;她呢,要背井离乡,独自疗伤。现在说爱,有什么意思。她宁愿流了眼泪决绝转身,不说一个字。
她不要再爱,也不要再伤害。
她宁愿错过,也不要爱过。
于是,她紧抿双唇,不发一言。
他又嘲弄地笑了,点头,说:好。不用再说。我知道。眼睛迷蒙起来。
一阵后,他放了音乐,而后轻轻拥住她,在她耳畔说:不介意吧,跳一支舞,让我们的身体再亲近一下。他们很快要分别了,我感到他非常悲伤。
她感到自己也非常悲伤。点头。
低靡的歌喉,凄伤的旋律。一点点游丝一样捆缚两个人。她将脸贴在他胸上,他拥住她,头抵在她发上。慢慢慢慢随音乐迷失。
迷失的还有一份痛彻心扉的爱。
远去了。
明天之后,天各一方。曾经激情的身体曾经真切的热望曾经颤栗的灵魂都将归于凡俗的生活。
……
她一只手突然摸到他的胸口,低低说:是你的心吗?现在为我而跳?
是。为语声而跳。他说。很郑重,仿佛誓言。但是怎样的誓言。
恩,她把身子靠紧他一些,脸蹭着他的衣服,说,其实,你的气息很好闻。树林子一样,我在里面走动,能听到窸窣的声音,好像还有一点点光线从树梢间透进来,一地静谧。都舍不得走。真的,舍不得。
那就不要走。他拥紧她,她也热烈地抱住他。抱得很痛,骨架都要散了。都想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彼此揉进生命。
但热切往往来自绝望。
他们各自的心头阴影是那么深。尽管拥抱很亲昵,但是那些浮云却久久散不去。
所以终归也只是一个诀别的拥抱而已。
音乐停,她脱身而出,歪了头,突然叫他:至鸣。
他愣住。
她狡黠地笑了:好听吧。嘿,原来叫你的名字,并不很费劲。我现在多叫你几遍,是不是可以让你高兴一点。
“给我一点甜头然后痛下杀手?”他皱眉,然后又微笑,说,叫吧,我喜欢你叫我。温柔一点,向我展示一下,你女人的一面。
“我怎么叫由得你挑吗?”她说,却极温柔地叫他,“至鸣,至鸣至鸣至鸣。够了吗?”
“不够,说你爱我。”
“这个?”
“不爱,就骗,反正要说。”
“这个算了。”她黯然。这个字,说一次,就痛一次,她骗不了自己。
“说不说。”他忽然抓住她胳膊,贼笑着说:我好像记得你的小腰似乎比较的怕痒。不要我逼吧。
你。她踢他一脚。
“暴力没有用。”他说。作势呵痒。
“好了,”她说,“我爱你。”风一样掠过。
“没听到。再说一遍。”
“你耍赖。”
“真的再说一遍。”他痴迷地看她。
她心静了静,抬头看他的眼睛,那眼中有她,小小的,却很安详,大概是有家的缘故。她嫉妒起来。为这个安坐在他眼睛里的她。知不知道,她多希望自己的心也有这么一个家,哪怕很小,但是温情,可以永久庇护。
爱,爱如果是一个巢该多好啊。
可是爱不是。是一种赤裸裸的献祭。有什么意思。说出来有什么意思。
她惶然摇头。
语声。他看出她的异样,叫她。
她重新看他,惊讶的,好像他突然换了副面目。一种揪心的痛猛地袭击了她。锐利、直接。她爱着他,没错。可是。这个人。
心里的闸门陡地开了,洪水泛滥。无可抑制。
她忽然疯了一样打他: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讨厌鬼,你为什么要订婚,你为什么要扔下我,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恨死你了。
他猛地抱住她。
她手脚并用,又槌又踢,歇斯底里叫:别碰我,你别碰我。我不要你碰我。你有本事别搭理我啊,你有本事冷酷到底啊。你有本事,叫我滚啊。
“我没本事。语声,我爱你。我用了全部生命爱你。”他说。
“我不要听。全是骗人的。你爱我,可是你要跟别人结婚;我怀了你的孩子,可你跟别人同居;我千里迢迢去看你,你骂我。你王八蛋,我为你流产,你说什么狗屁话,你对我那么凶,你哪里爱我。你一直当我是妓女,对不对。你放开我,我们断了,我不原谅你。我不会的。”
她说得语无伦次。爱恨交加。秋天的伤口在冬日破裂,血流出来,分不清是热还是冰。她痛苦得浑身哆嗦。
他紧紧抱着她,任她发泄。
她终于干涸,身体软软的。像一滩泥一样挂在他胸前。
他抚她的发,说: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再不会。语声,我把你的玩偶找回来了,我一定好好看好他们,我也会为你的心搭一个房子,不会让它冷,也不会让它疼,你相信我。
她眼神呆滞。
他继续说:我们两颗心都在雾里,其实很近,可是我们彼此看不清楚,所以猜忌。我可能太在意你了,患得患失,你一点点风吹草动,就会给我带来毁灭性的后果。我那时真的以为你不要我了,抛弃我了,你不要我的孩子,你不要,我什么念头都没有,浑身冰冷。我觉得那时候天都塌了。我用了性命去维系的爱没有了,活着有什么意思,我把自己放弃了。自暴自弃。只想填坑早点交完生命这份作业。看着没有问题,可实际上我自己知道完了。我的心就像一个空瓶子,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能听到回声,你在里面呜呜地吹。我压抑。一直压抑,像一座火山,以为会永久休眠。但不是。那日,看到你跟别人在一起,我终于爆炸了。我不要离开你,不要被你遗弃,我那样侮辱你,只是恨。那个吊坠,我去找过了,可是没找着。没关系,爱不用关起来,关起来不好。语声,我们说开了。我们再不要分开。
她眼神依然呆滞。这让他的心一点点慌起来。说:你别担心。我会解决好我的事。我们不分开。不分开。
死寂。良久,他感到手臂上粘呼呼一片,托起她的下巴,看到她流泪。嘴巴一抽一抽,像搁浅在滩上要死去的鱼。
他凑下去吻她,似乎要给她人工呼吸。她却用了最后的力气,躲闪开了。鱼一样,啪一声,跃入深不可测的海。
她决定了。
离开。
无论舍不舍得,她已经没有办法了。
刚才他絮叨的时候,她想到了陈剑,那个雪夜,她跟陈剑在一起,他们做爱了。
又想到杜若。他和她必定也做过了。
就这样,她无法容忍,她爱了,爱得纯粹。所以无法容忍彼此的背叛。
我要回去了。她静静说。
真的放弃?他悲哀地瞅着她。
她心绪烦乱。内里很多种力量在拉扯她。拉得她摇摇欲坠,筋疲力尽。
头愈来愈痛,痛得什么意识都没有。她忙不迭摇着,说:我要去英国,我要忘了你,我不原谅你,永不。
然后直直往后退。
忽然哐当一声。头砸到了门,她痛得抚住头,说:你别过来,叫你别过来,我们结束了。猛然转身,开门,手却颤抖得开不了。
他三下两下跑上去,抱住她,抚她的头,然后不顾一切吻下去。


39

怀念是个最安静的动词,需要用一生去完成。
语声不知道她的生活是不是就这样了,一个人,携着影子在寂寞中奔波,将微笑留给世界,将孤独留给自己。心里那一块小小的影子,就好像伦敦的雾,年年袭击,年年不散。
很多个夜晚,她会排开烟,一个一个触抚过去,无声地弹奏内心的秘密。偶尔也会搭一个简单的房子,有门,有烟囱,她的手指从门中进,又从烟囱出。寂寞的游戏,让她打发时光。
她现在多了20根烟。是走前他给她的。
那最后一晚,她咬破他嘴唇突围而出。迷狂地奔了一阵,心忽然茫然起来,而后就像被尖锥刺了似的,一星星疼痛,最后疼成漫漫黑夜。她不舍得,她知道每离他远一步,她的未来就黑一分,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余力去寻找曙光。可还能怎样呢?她在夜色里默默克制,风呼啸而过,扬起满地的飞屑,而后没头没脑将她埋葬。
回到所在小区,已经是两小时之后了。她一身尘埃,满心创痍。然而,她要自己走下去。
进楼道的时候,突听有人叫她——等等。
她愕然转身,没错,是他。
清寒的月色将小区里的枝干拉得凌乱纤长,他就被包裹在那一堆枝干的阴影中,脸色模糊难辨。
“我比你晚走10分钟,却比你快了1个小时10分钟。”他看着表说,语气似还有点兴奋,好像他们正在玩龟兔赛跑的游戏,谁赢有奖。
“过来。”他挥手,好像真的有奖,可她是失败者。
她慢腾腾走过去。靠得近了些,她看到他唇上还有她留下的血印,弧形,像一抹流血的月亮。
“疼不疼?”她说。
“你呢?没事吧?刚才一直很担心,可你的手机打不通。”他眼睛潮起来。
她没说话。
他开始从兜里掏东西。她盯着,很好奇,失败者会有什么奖励?
却是一包烟。
“你现在手头还有几根?”他问。
“恩?”她不解。
他说,你说烧掉所有的烟就忘掉我。是吗?
她不知道,忘不忘,烟说了不算话,由她决定。
“我决定戒烟,这最后一包烟留给你,希望你给我一包烟的机会,待我处理好我的事后,我去找你。”他将烟塞入她手里,她木讷地拿着,那上面有他的体温,暖暖的,她的心也仿佛在暖起来。
“你的手机呢?”他说。
“干什么?”
“看看。”
她无可抗拒地拿给他。他开机,把他的号码存入,说:你不存我的号,我非常生气。有什么事,第一个要想着通知我。
她撇嘴,弯弯的笑。
他也笑。而后握她的手,说:真凉。暖一点不?
她摇头。
他猝然抱她入怀,说:现在,暖一点不?
她连忙说好了。她知道如果她还不满足,他有更无赖的招数。
他们静静地抱了会,心里都生了点希望,希望是热乎的。但是希望毕竟只是希望。在到达目的的路上,焉知又有怎样的变故。
“你回去吧。”她推开他。
他点头,进了车,又摇下窗,对她说:可以骂我,诅咒我,但是不要气得把烟全烧了。为你着想啊,烟对女人身体不好,少闻为妙。
她又撇嘴,想,这家伙总是道貌岸然。
但是从此,她真的没有燃过一根烟。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给他机会。
伦敦的日子,单调辛苦。她和同事沈博雄在泰晤士报实习。她英语不好,做得分外吃力。休憩的绝大多数时间她都用来突击语言。住宅在外城,环境好,柔和静谧,但是来回上下班颇费周折,在迷宫一样的地铁要换很多次,刚开始的几日,她都不得不比原先设定的时间提早一小时走,因为她总爱迷路。迷路之后她会觉得自己就像几米画中的那个盲女孩,有一种把自己索性丢了的冲动。
她和同事住一起。一幢古老的维多利亚房子,四层,带一个小院。他们住了二楼。上下邻居们几乎都是留学的孩子,很年轻,20岁都不到。黄昏、晚上时常有肆意的喧声笑语通过窗户蓬蓬勃勃攀爬入室。
沈博雄需做夜班编辑,除了周末,他们几乎打不到照面,所以,合住也不算不便。
一个多月后,语声逐渐适应了上班像走迷宫,工作如转陀螺,吃饭就似兔子一样的生活。英国人吃东西很简单,简单到粗糙的程度,一棵芹菜,洗吧洗吧切切就吃了,烹饪方式仅两种,要么烤,要么煮,什么调料都不放,吃的时候自己加。刚开始,语声不太习惯,一手抓着生菜叶,一手举着胡萝卜哐哐咬,边对沈博雄说,像不像兔子?沈此后便称她为兔子。
周末的时候,他们会改善伙食。语声自己做。做满满一桌,而后邀小朋友们共吃。大家总是疯抢一空。熟了后,大家四下串门,聊天喝酒,唱歌辩论,也在院子里踢球,语声觉得自己骤然年轻了很多。
这日逢周末,早上,沈博雄拖着疲倦的身子回来了。往沙发上一挂,说:兔子,有什么吃的吗?
语声做了小甜饼,正在烤。
稍等。她回。
“语声,我们好像要来新邻居了。刚看房东领了一个人来看房子。可能住四层,你知道四层整层楼都是空的。”
“又一小孩?读书?”
“不清楚啊。”
香味已经肆虐出来,沈博雄开始流口水。“快点,受不了了。”他叫。他比语声要小上几岁。但是在社里,他是她顶头上司。为人爽快,不拘小节,但是工作起来,却相当严谨,而且执拗。她叫他倔牛。
他叫了好几声,自己没享受到,却把楼上楼下的小朋友们招来了,大家又表现出国人喜凑热闹的习性,轰轰一顿乱抢将小饼一扫而光。
可怜的沈博雄因为长得瘦弱,又刚上完夜班,根本争不过那帮年轻力壮的孩子们,只能看自己的手虚虚地浮在空气里,听别人吧嗒吧嗒吃,他都恨不得捞起自己的手指吮。孩子们走后,他说:以后拜托,不要引狼入室,他们又不付餐费。
语声笑说:是你自己叫得山响。哎,给你藏了几块呢?
沈博雄才缓过颜面。吃饱喝足睡觉去了。
连着几日,语声进进出出,却一直没有见着新房客。只周四的时候,听三楼的小朋友说,四楼好像住人了,昨半夜来的。
又一个周末,孩子们集体去看足球联赛。院子享受难得寂静。
语声照例烙了饼,跟沈一起吃。从容吃完,还剩了不少。语声忽想到四楼那家伙,说:是不是去认识一下新邻居?
“你去吧。我很困。”沈博雄说着,猪一样往自己卧室走,迅速倒下,发出如雷一样的假鼾。
语声摇了摇头,整了一盘小饼。去了。
四层有单独的门洞,需下楼,绕一圈从后头进。在门洞前,她看到车,崭新的劳斯莱斯,因为纡尊降节,有几分沮丧地站在这个配不上它身份的破陋小院。
“霍,很有钱嘛,”语声张大嘴,想,有钱怎么到这凑热闹,难不成,车是偷来的。
她看看盘中的饼,迟疑了下,但还是决定去认认这个“盗窃犯”的真面目。
爬楼梯,摁铃。
等好久,没回音。她转身要走时,却听门吱呀一声开了。
她带着足够灿烂的笑扭头——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华人,个头很高,186,这一点毋庸置疑,头发蓬乱,胡子拉渣,身上卷了一条被子,活像一个刚从地里刨出的土豆。
她眼睛有点湿,想把笑抿回去,但是,笑意却像出笼的鸟飞了出来,怎么合也合不上。
笑什么?他恼怒地说。
她说:阁下,有点眼熟。
“哦?尊贵的女士,我也有同感,是否曾经见过?”
“恩哼。”她点头,说:“没错,你大概就是冯至鸣的邋遢版。”
“行了行了,”他倚着门哧溜吸鼻子,皱眉说:“不知道外面多冷,还是看不出我在生病,还要我大敞着门吗?”
一把拖她进屋。
她的盘子哐啷落地。在清脆如见面礼的碎裂声中,这块新出土的土豆虚虚挂着她,说:语声,你怎么才来,我都要死了。我死了你都不知道我来找你了;我死了,都没人知道冯至鸣是为爱情而死。
她想笑,结果先有泪。
她推推他,可他好像真要死了,她一脱身,他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仿佛终于被人认识到他死亡的价值,他可以安息。
整个冬天,冯至鸣一直在感冒。
很让人头疼的感冒。鼻涕、眼泪、咳嗽、痰,怎么黏腻,怎么来,他这辈子没有这样狼狈过。
他想估计是语声留给他的后遗症。
开开会,一个喷嚏出来,他想,语声大概冷了,伦敦很冷,是那种潮冷,不知道她过得习不习惯。吃吃饭,一串咳嗽出来,他怀疑语声饿了,她在提醒他,别光顾着自己吃好喝好。睡觉的时候,头老昏沉,他意识到是语声要他记着她,于是他昏沉地想她。他迫切要去伦敦,他怕她来不及等他。但是他允诺她的事必须处理得当。
“我把周医生叫来吧。”吃饭的时候,母亲说。
“不用。感冒不是什么病。”他是急着做事,他知道病这种东西,一旦你自动趴下,他就赖叽上了,可他没时间。
“妈,我想先做欧洲的计划。”
“为什么?不是在北美进行得很好吗?”
“美国政府保护本地企业,对外来,尤其是高新企业都有点抵制的,不好下手。”
“可,杜若在美国等你。”
“妈,我要解除婚约。”
母亲吃惊地张大口,良久说:你爸刚走,你就要惹他生气?
“妈,我问过爸了,他说,生命只有一次,不要后悔。我想过要对杜若负责,可是不能给她幸福,能是负责吗?”
母亲沉默,眉眼有忧愁。他知道母亲担心杜家。银行贷款,政府关系,总之很多利益的纠缠。但是他的脾气,认准了,死也拉不回,她虽然有足够多的理由反对,却也只有沉默。
“妈,你放心。我会做通杜若的工作。”
“你伤了人家。”母亲说。
“是。可是人都犯错,如果我们的错误不及时纠正,那只能迈向更大的错误。如果我们的错误从来没有补救的机会,那人类岂不形同木偶?还要思想、觉悟做什么?是的,我曾经绝望过,觉得有些错无法救赎,可是我后来想,不到最后一刻,不去努力,凭什么将它视为绝境,绝望很多时候是软弱的标志,缩在屋里舔自己的伤口,是蜗牛才做的。妈,我经常想爸,后悔,我不要我的人生再后悔,我想,与其到时候后悔,不如现在尽力。”
“我从来管不了你。”母亲忧郁地说。起身,匆匆离开。冯至鸣知道母亲又想起父亲了。
调整好欧洲方略后,他赶去美国。
杜若已自他那搬出去住了。给她电话她不接;他去学校,费了很大劲,才找到她。
杜若远远瞥他一眼,转身斜出人群,自顾走。他跟着,像影子一样忠诚。翻山坡,杜若被石头绊了下,一个踉跄,他扶住,给她一个笑,说:我像不像护花使者。她说:我觉得你像条赖皮狗。
哦,他说,大概是,我最近流鼻涕。
“跟鼻涕什么关系。”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就是这么一条鼻涕,脏呼呼的粘着你,脱身不得,擤掉了,还源源不断。”
“少恶心。”她横眉怒目,“找我干什么?”
“请我吃饭啊,给我接风。”
“你还有脸?”
“脸皮厚是我特色。怎么,没钱,借你,不放高利贷。”
她没撑住,脸面终于缓和,被他拉走。
坐定后,他看她,脸色不太好,惨白,像经霜的茄子。眉眼全是消散不了的抑郁。他滚上了负疚。默默给她点吃的。鼻涕又起了,他淅沥呼噜擤。
“感冒很严重啊。”她看看他,说。
“啊。报应,别理会。”
她不说话。房间静悄悄的,窗户里渗进了些雾气,迷蒙而阴冷。
他将提拉米苏放到她面前,说:你喜欢的。
她用叉子死命地戳,好像那是他的肉身,戳死了也不解气。一阵后,她精疲力竭,终于哭。
他拿起纸要给她揩泪,她叫:不要,你擤过鼻涕的。
他笑一笑,说:嘿,以为你哭得昏天黑地,原来脑子还这么好使。
“你故意的啊。”她又爱又气,抬着眼泪汪汪的脸,说:Min,我有什么不好吗?
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实在让人无法说个“不”字。他自然也不能说。他将嘴里塞满东西,含糊说:好啊。很好。刚我跟你屁股后,我看到很多双眼睛盯着我,大概在想,赖蛤蟆想吃天鹅肉,要不看我个子高,估计已经有人冲上来揍我了。
她抿嘴,还是笑了。泪光闪烁。一动,一滴泪落下来。
“杜若,怎么说呢,爱情是要酵母的,两个人碰到了,会蹭蹭冒火花,发生一种看不见的化学反应。”他解释。
“你说我们没有化学反应?”
“有吗?”
“可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很舒服,很安心。”
“你跟你家人在一起也很舒服,也很安心,那是亲情,证明我只能做你哥。你想,亲情,你尝够了,不要怕没有,你完全可以拥有一辈子,可是那种化学反应你不想试试吗?”
“我们以后就不会发生吗?”
“你学过化学的,你知道发生反应需要一样必不可少的东西作导引,叫催化剂,可我早早挥霍了。别怪我啊,谁让我比你老上那么十来岁。那玩意也有保质期,死等你,只能白白过期。”
“买不到吗?”
“买不到。不过别人那里储存着你的东西,你没去要。”
“在哪里啊?”
“会看到的。我是在我30岁那年拿到的,你不会这么倒霉,女人一般会比较早要到,因为女人类似于花朵,花骨朵的时候,蜜蜂就会成群的拥上来。当然苍蝇也有。你注意分辨。”
“哎。”杜若轻轻喟叹了下,说:你总是很会说话。我一点办法也没有。Min,跟你说,我其实,很喜欢你。那天,你把我当成别人,滚烫地吻,热烈地拥抱,虽然知道是做了替身,可是依旧喜欢。没法抗拒你,其实是没法抗拒自己。我原来,是想的。你一遍遍叫她的名字,那么火热,那么痛切,我多愿意你是在叫我的名字。事后,每次回想,我一直妄图把你的呼喊当是我,可是没有办法,那次,我其实就知道你对她的爱已经渗入骨髓。她把你伤成这样,你还这样爱她,我真的恨,恨得很,恨她为什么要夺了你,我从没对人那么恨过,我撕她的东西,扔掉她的一切,可是抹不掉你心里的她。我很难过。我那时候知道我,好像,不,肯定是爱上你了。我跟你订婚,我也很难过的。不想要这样的,你那时候,傻呆呆的,好像跟了我,世界就完了。
杜若脸色愁苦,眼睛闭了闭,掠过一道伤心的痕迹。
“抱歉。”他说。明知没有用,但是,还能说什么?
“抱歉?是的,可是情感没有对错,我能怪你吗?你从来没爱过我我知道,要怪怪我自己。爱上就是不幸。”她默默地吸了吸鼻,但是泪又涌了出来,在瞬间,他明白她真正地爱他了。不是小女孩的崇拜,是女人的爱。可他,给了她伤害。情感上的伤害很难弥合。
“真的很对不起。”他说。给她擦眼泪,用手。她拉住他的手,像拉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说:你,不能再努力一下吗?
然后巴巴看着他。
他没回答。
她的眼光瞬间陨落。垂头。静静吃蛋糕。
吃完后,她摘下戒指,在眼前看了好一阵,然后才无限惘然地给他。
“做纪念吧。”他说。
“纪念?”她重复。而后收下,说,好的。我要记住的,我的第一段失败的感情。可是,不后悔。Min,不后悔。因为我,爱你。
他没有话,心里热辣辣的。
全部的愧疚,但是在情感里,说出来只是伪善。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
“我送你。”
“不用。我要一个人。”
他就看着她。
到门口,她扶着把手停住,转身说:Min,我要,我要找到我的催化剂,要一场真正的完全燃烧。这个柔弱的女孩子又表露出了倔强的一面。
这个时候,她很像语声。如果,算了,感情没有如果。她终究只是像语声。
之后,杜若跟他父母说了。婚约解除。
烟消云散。只是伤痕,还需要时间修复。但是年轻,总会有年轻的好处,何况春天来了。杜若的春天应该才到了真正盛放的时节。他祝愿她早日找到她生命中的催化剂。
只能如此了。
冯至鸣从旧金山直接去伦敦。
感冒加剧。开始发烧。惩罚。他想。
总想一个人去承受命运的批判,但是,我们这一生总免不了被伤害,然后伤害别人。情感上的沟沟坎坎,没人避得了,就这样,我们在伤害中跌倒、成长,磨下岁月的茧。
语声的住处早就打探清楚,公司的人也早就为他安排好一切。他只需要一场邂逅。
但是病了。半夜到伦敦。一种透支的疲惫终于海浪一样席卷了他。他昏沉过去。
一直睡,在梦中沉浮,推着他的有时是语声的眼泪,有时是杜若的眼泪。他觉得自己要淹死了。在泪海里浸泡了很久,死尸一样,模糊中听到铃音,仿佛教堂的钟声,新一天开始了,他获救了。
挣扎到海岸边,拖了枯朽的身体去开。
见到那个人。
他终于心满意足,可以安心地去了。
冯至鸣流感引起了其他并发症,很严重。一直昏沉着。
语声请了假照顾他。
这个时候,在焦灼与慌乱中,她看到了自己愈加清晰的心。
你快点好起来。今天雾散了,有太阳。你醒来看看啊。
只要你好,我不罗嗦半个字,你想怎么样怎么样。
你给我的烟,我没有烧,都在,我其实一直在等你,我不要再等了。你听到没有,你别让我等。
……
透过监护室的玻璃,她看着他,一直对他说话。
终于,他醒了。
一个好天气,一窗子的雾消散了,阳光斜过来,到他眼睛里,在他眼里折射出彩虹,在斑斓中,他看到窗外一棵树,枝杈鼓起了毛茸茸的包。春天,眼看就要来了呢,虽然现在依然寒冷。
他再转过头,看到门口,他爱的人嘴角淡淡的笑,一如从前,淡渺宁静,美极了。
他恢复得很好。
当然是她照顾得好。
一日,他拉住她的手,说:就这样吧。
“恩?”
“就这样,你一直在我眼前晃。给我喂饭,擦脸,还有,别忘了给我洗澡。”
“想得美啊。”她撇嘴,“我要你以后伺候我,加倍补偿。”
他气定神闲笑着说,好啊,喂饭、擦脸、洗澡,一点问题也没有,比较擅长洗澡。
她脸红了红,说,你嘴什么时候可以——
“吐出象牙吗,很有难度。谁让你把我定义为某种犬类动物。”
斗嘴间,门开了,沈博雄进来,问语声:兔子,你亲戚好些没?你好久没上班,要不要我替你守几天?
冯至鸣直截说:她是我女朋友,照顾我她的义务。
“哎,谁是你女朋友。”她叫。
沈博雄惊讶得看看他们俩,“兔子,你,你男朋友?可是你说……”结巴了半天,醒过神,知趣避开。
“亲戚,我还不知道我是你哪门子亲戚?表哥还是堂哥啊,抑或叔叔,舅舅?兔子,我还不知道你居然是只兔子,据我所知,你吃的肉食比草多。”他一扬眉,说,“警告你啊,以后说话小心点,知不知道,这两个称谓足让已经戒烟的我气得七窍生烟。”
“我没看到。你冒一冒。”
“你过来。”
她犹豫了下。
“怕啊?”
“怕什么?”她过去。他一把拉过她,火热的吻袭击了她。
“有没有把你烧死?”他问。
“恩。我成了灰烬。”
“死灰也能复燃。再来一下。”
春暖花开。陈剑和史若吟要结婚了。
他们买了一处靠海的房子。可以像海子说的,做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史若吟打来电话时,语声和冯至鸣正躺在地板上享受细雨。
伦敦春天来第一场霏霏细雨。用语声的话说,有江南烟雨的风致。从窗子看过去,天空水墨画一样的淋漓,团团烟雾充斥天地,断续的雨线亮白的一闪,从暗沉的背景中脱颖而出。花木的香气浸润雨意,被风挟来,清淡的一抹,在室内游走,似有若无。
窗前地板上铺满了一层雨。有些调皮的,会直接溅到他们身上,蚊虫一样叮上一口,留下倏忽的冰凉。
一阵后,冯至鸣碰碰边上的语声,说:亲爱的,如果,我觉得冷,而你又想继续享受雨的触摸,怎么办呢?
她知道他的坏心眼,说:我给你拿床被子啊。
他拉她入怀,说:现成的被子我不能使用吗?
她趴在他身上,说,可以,可是你不嫌厚吗?
“嫌小。再出个思考题,如果,嘴里没有味道,可又不想吃东西,怎么办呢?”
她笑,说:嚼口香糖。
他要吻她时,史若吟的电话进来了。
若吟将婚礼安排兴冲冲地告诉语声,末了,要语声做她的伴娘。
“我?那么老?还丑。”
“做陪衬最好。”冯至鸣在边上说。
语声踢他一脚,想了想,答应下来。再推脱,若吟会觉得她是因陈剑的问题耿耿于怀。
放下电话。她对冯至鸣说:我下周回国,你去不去?
“又没邀请我。”
“也是,你就别去了,否则很怪。”
“怪什么?”
“史若吟是你前女友,陈剑是我前男友。”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她乐不可支地想。又说:他们买了海边的房子,我想到海子的诗,背给你听啊。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 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友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 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前程
愿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 春暖花开。
至鸣,我现在觉得很幸福。”
“我也是。喂马劈柴、关心粮食和蔬菜……我向往的俗世生活。”他怔怔回味,而后转过头,说:“好诗。送你口香糖。”他们在细雨中轻柔地拥吻。
语声回国参加婚礼。冯至鸣没跟她同回。
机场送别,语声说:其实,希望你跟我一起回的。因为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冯至鸣揉她头发,闲闲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叫你别乱揉我头发,又不鸡窝。”语声跳开,说,“那是人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忙,去吧,我进去了。”
“小心点。”冯至鸣眉头一挑,笑得狡诈。
陈剑、史若吟的婚礼很隆重,很奢华,自然也热闹。仪式是给旁人看的,是一场证明。仪式之后,是细水长流的琐细生活。冷暖自知。
看着陈剑与史若吟交换戒指,说着誓言;看着陈剑抱起史若吟,若吟脸上荡漾出由衷的幸福,语声笑了,眼睛却一点点的潮,是感动。在经历了如此寒冷后,人生终究给了他们甜味。给了所有心中有期待的人。
在傻忽忽的眼泪中,突然一束花飞向她。
是史若吟抛过来的。
“接啊。快接啊。”旁边人催。她怔怔接住。而后触碰到陈剑的笑,清淡却另有意味。属于灰飞湮灭的时间。
她绽起比花还要灿烂的笑,回复给他。不,他们。用眼睛完成无声的祝福。
他们上了车,去那座看得到大海的房子度蜜月了。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在别人的幸福中,她忽然生出一点孤独。什么“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真可恶。
她掉头,走入烟柳深处。
春光烂漫,梳影横斜,这是个爱的季节,空气里全是花开的幸福香气。
她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
翻开手袋,里面有烟,今天,她要点燃一支,因为思念。
青烟袅娜升腾,慢慢归于无形。与思念一样,一经点燃,漫无边际,不知收于何处。
“你现在在干什么?我跟你说,陈剑和史若吟很幸福。史若吟很漂亮,不是打点出的那种漂亮,是被爱照亮的光芒,我看到一个女人的幸福。”她浅浅说。自言自语。
“怎么,嫉妒?”
“是有点啊。你很可恶知不知道。啊——”忽醒过神,发现他就站在迷蒙的烟雾中,淡如影子。
她揉眼,再揉眼。
他上去夺掉她的烟,说:行了行了,如假包换。就知道你会胡思乱想。哦。忽然失神盯着她的脖子,那上面挂着那个被他扔掉的四方形吊坠。
“被你找到了?”他说。
“我只是,提醒自己,不要再让男人送我一个骨灰盒一样的首饰。那是用来埋葬的。”
“你以为还有人敢送吗?”他笑着说,然后掏出一个小盒子,又类似于骨灰盒,只不过,她知道那里面有她的幸福。
他把戒指给她戴上,说:知道你会眼红,我只能把自己匆匆处理了。
她现在才明白,他必是跟她坐了不同的班机回来了,筹办属于他们的幸福,然后给她一份惊喜。她咧开嘴傻呵呵笑,忽然又叫:你这就求婚了吗?你还没说爱我。你还没给我承诺。
他捏她脸,说:这重要吗?
“重要。”
“哎,带身份证没?户口簿?结婚好像还需要这个?”
“结婚?”
“当然,今天。都安排好了。”
“就这样么?”她可怜兮兮说,没婚纱,也没鲜花?
“这重要吗?”
“重要。”
“那算了,下次。”他摊摊手。
“哦——不,不要。就今天,我终于体会到我爸那句话了,晚市的菜,蔫不拉叽,有人收容,就满意了。哦,我现在就给我爸打电话。”她迅速取出手机。
“爸,赶快告诉妈,我结婚了,就今天,不,他没离过婚……也没丧偶……不,没有残疾,很健康……有工作,还不错……爸,你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吧,让妈不要再烧香了。过几天我们回来看你和妈。”
放下手机,看到冯至鸣怪异地瞅着她。
“看什么啊?”
“哎,文语声,你也太夸张了吧,我怎么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好像买了打折货,还是残次品,营业员就巴巴等着我上钩,一看我付钱,立即摆出一副‘一经售出,概不退换’的阴险笑脸。不行,戒指还我,我得重新考虑。”
“不给不给就不给。”语声跳起来,跑,“一经售出,概不退换。”
冯至鸣追上去。
真是个爱的季节,空气里都是荷尔蒙的味道。
这是一个幸福的夜晚,也到了我们童话的尾声。
在他们郊区的新房里。他们躺着看月光。月色如水,两情缱绻。
他说:亲爱的,可以告诉我,那幅画的秘密了。
哦,她说,那个时候,我正在想你。
“想什么?”
“不许笑我,想,……反正脑子里很龌龊。”
他笑,说:别害羞,我脑子里一直很龌龊,括弧,仅对你。现在,我们是不是要以实际行动,来对得起脑子里那些龌龊的想法。
她脸红了红。
他说,结婚真好,可以说龌龊的话做龌龊的事,还觉得很幸福。括弧,龌龊两字加上引号。
月光悄悄转开了脸,有点羞羞答答。
我们脸皮反正很厚,但是也不要再偷看了。别打扰他们,让他们享受两个人的婚礼,安宁静谧、自由畅达。这一刻,他们等了很久。
缤纷的礼花,在他们也在我们心中尽情释放。
春天真美好。
雪融化后是真正的春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