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凌小萌至今都不能明白,为什么董亦磊会不爱了。
说不爱就不爱了,转头走开的时候表情冷漠,仿佛在一起那八年的岁月都是一场可笑的独幕戏,冗长而乏味,观众早已没了兴致,闭幕的时候舞台空荡,留女主角一个人聚光灯下目瞪口呆。
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凌小萌完全目瞪口呆,过了很久还在原地等待,总觉得下一秒钟他就会从某个角落跳出来,大笑着说“你上当了,很好笑吧?”
而她就可以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一边假装踹他拧他一边叫,“哪里好笑,一点都不好笑!小石头你去死吧。”
她信念坚定,她执着等待,可是那天直到日落西山,那个街角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影子拉得斜长,好像一个不标准的感叹号。
回到家她大病一场,一个星期吃不下任何东西,足足瘦了七八斤。
明明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没了意义,可这时候却在她面前反复涌现,纤毫不差,每天都好像在看午夜场,屏幕巨大,每个人物场景的最细微之处都被放大到无数倍,明明是喜剧情节,可段段刺骨挖心,偏偏观众只有她一个,还没有人可以共鸣。
真的是午夜场也好,撑不下去就退场,可她对自己的反应已经完全无力,实在控制不住大脑的二十四小时自动回放,小时候被每个老师反复夸奖的过目不忘,记忆超群,到了这个时候全都变成可悲可叹。
再怎么伤残也有愈合期,到底不是断手断脚,很久以后再想到最后那天的董亦磊她就麻木了,不但麻木,还生出一点迷茫,不是外星人变的吧?那个男人怎么会是董亦磊?怎么会是她的小石头?
她的小石头是从16岁开始就与她形影不离,在洒满夕阳的教室轻轻吻她的那个男孩。那是他们青涩的初吻,两个人的嘴唇都在颤抖,就连要把舌头放进去都不懂。
她的小石头是在老师和父母面前斩钉截铁,说早恋决不会影响成绩,他一定和她成为全校第一的那个男孩。那时候他还穿校服,领带打得端正,一脸严肃,连校长都当场动容。
她的小石头是在最黑暗的高考七月前放弃第一流大学的直升邀请,最后和她携手考入同一个青葱校园的那个男孩。那时候没人看好她,那时候每个人都说他傻,可是他们竟然创造奇迹。
她的小石头是在大学里的林荫下神采飞扬,说要成就一番大事业,让她骄傲得尾巴可以翘到天上的那个男孩。那时候他已经是凌小萌习惯了抬头仰望的天空,把脸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好像靠得是一颗参天大树。
那个男孩怎么会踏上社会不久就选择了那个可以助他青云直上第三人?那个男孩怎么会把所有过去的岁月都一脚踏过,回忆空白得仿佛初生婴儿,而她却只是他鞋尖一点污泥,被他擦得轻松而干净。
好吧,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就是固执地觉得,那这八年明明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刻骨铭心,千古绝唱,再也不能重来的绝世好戏。
只是一切好戏都终结的时候,爱情面前,有些人失败后越挫越勇,有些人失败后一蹶不振,但这两者都不是她的选择。
既然如此,既然爱情到最后不过是一句既然如此,那就放弃好了。
破碎山河都可以重整如新,何况是一段年少无知的岁月,趁早遗忘,当作一缕青烟,当作一阵晨风,当作一枚流星,她继续大踏步往前走自己的人生,把他远远抛在脑海,渐渐变成目力不可及的一点虚影,放弃年少无知,放弃董亦磊,还有,放弃爱情。
耳边传来闹钟声,凌小萌伸手按掉,然后在床上翻了个身。
最后努力了一下,她起床挑衣服,其实没什么好挑的,她是公司最自由的着装典范,艺术家得很。
还早,但路上已经车流滚滚,一路车开得飞快,最后却转入另一个住宅小区,保安笑着招呼,“哎呀,今天你这么早。”
“是啊,有位置吧。”
“有,那辆车每天都清早就走,比你还要准点。”
那就好,公司有足够的停车位,可她从来不把车停进那个巨大的地下车库,宁愿花钱借停在这儿,住宅区车位紧张,但是晚上赚住户一笔,早上又可以赚她一笔,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保安当然很乐意。
提包往公司走,穿过人行天桥,然后是宽阔街道,她就职全球知名的家居卖场,巨大的方形建筑蓝黄醒目,任何方向遥望都一眼可见。
走到公司已经花了二十分钟,夏日气温上来得早,她一头薄汗,卖场还没有开始营业,各部门员工陆续上班,许多相熟的脸孔,看到她都点头招呼。
九点整,行政部已经忙碌不堪,她正好路过,被叫住签字。正低头拿笔,门口不知是谁先看到顾正荣一行人,一声顾总,瞬间里外都抬头,很多人站了起来。
顾正荣对所有人点头,“你们忙,我带几位客人参观一下。”
凌小萌却继续写她自己的,那助理平时和她也算交好,这时候却恨不能直接把她的脑袋按下去,一边点头敷衍一边悄悄把脑袋偏到一个可以看清楚的角度。
顾正荣扫视全场,眼角轻轻扫过她,又回过来,然后当先迈步,走了。
确定他们走远了办公室里才热闹起来,行政部助理佳妮是第一个捧着心口开口的,“看到没有,你们看到没有,顾总多帅啊。”
“切,人家老婆孩子都有了,你没希望的。”
“纯欣赏不行啊?我就是喜欢顾总身上那种沧桑的男人味,就是喜欢他风度儒雅,就喜欢他成熟稳重——”
没人理她了,大家脸上都写着两个字,“花痴。”
这边凌小萌已经签字完毕往外走,手机在包里震动,拿出来是一条短消息,“生日快乐,礼物喜欢吗?”
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宽大的桌上摊着无数资料和图稿,铁了心一路翻下去,终于找到一个快递袋。
昨天已经送到了,在忙新一季的样板间,哪有时间拆,这时才注意到快递单上的落款——没有落款。
也就是他,从来不落款,也不怕投递不到,快递私吞。
一边拆一边又自嘲地笑,不需要担心,有没有送到,问她就知道。
袋子里面是个扁平的长盒,浅蓝色扎着平顺的丝结。
第一次看到,她很兴奋,第二次,感动,第三次,麻木,到了现在,已经没了拆开的兴致。
又有幻觉,20岁生日,董亦磊拉着她到城隍庙,一边逛一边看,最后买了一个小小的银戒指,郑重其事地套在她手指上,“小萌,以后我们买一颗最大的钻石。”
明明很廉价的东西,她居然幸福得哭了,好像这一生已经天长地久,别人没求得的东西她全都有了。
转移注意力,还是伸手去拆丝结,细白的金链下面钻石闪亮,太闪亮了,居然把眼睛都刺痛。
桌上电话铃响,沉稳的男声笑意微微,“小萌,你在干什么?”
“在看钻石。”
“哦?还在看?喜欢吗?”
“喜欢,太喜欢了,开心得都哭了。”她说得流畅,语气里还加了一点情不自禁的哽咽,效果太好了,那头哈哈大笑,“那就好,晚上可以和我共进晚餐吗?然后也在一起?”
这就是成熟男人的好,明明一切都是他提供的,却每次不忘顾及女方的颜面,言辞里绝对绅士。
“好,当然好。”薄薄的一层泪膜早就消失,她也笑,声音很愉快。
第二章
白底兰花的布沙发,前面铺着茸茸的地毯,藤制的茶几,矮柜平而直,上面液晶电视宽大,两侧的书架里书脊错落,沙发后侧就是小巧的黑色长形餐桌,四张白色木椅拉开一半,白瓷灯低垂,套色餐具错落有致。开放式的小厨房正对餐桌,一切精致玲珑。
左手边是卧室门,敞开着,碎花被褥,床头上挂着黑白艺术画,罗马假日中的公主,短发青春,笑得岁月嘎然而止在最美的一瞬间,侧边门里是浴室,里面所有的配置全都线条圆润。
空间很小,但布置得宜,完全不觉得拥挤,凌小萌很随便地坐在沙发一角,撑着下巴,姿态轻松。
身边人流如梭,年轻情侣,一家三口,三五朋友,女生的尖叫,“唉呀,太漂亮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卧室。”
男人们拿着简易纸尺测量,对照样板房边所贴的房型仔细研究,“四十平方?不过房型不一样,沙发不能这样放。”
一对母女步子闲散,年轻的女儿穿灰毛衣,直发,方跟鞋,走进样板间先仔细看整个环境,然后侧头对母亲笑,“这样的公寓一个人住刚好,虽然小可什么都不缺,供起来也不费力,早上炖汤下班回来喝,想也知道有多舒服。”
她老妈闻言当场翻脸,直接就瞪回去,“你都几岁了?老是拖着不肯找朋友,现在还说要一个人供房子,小疯子。”
“男人哪有房子可靠?”
一个巴掌拍在她后脑勺,“再说!再说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立刻求饶,她抓着妈妈的手臂一低头,“好了好了我不说,继续逛继续逛,你不是喜欢目录上的皮扶手椅?我买给你。”
忍不住笑了,立刻想起自己爸妈,每次大包小包跑到她公寓都要抓着她唠叨一遍相同内容,然后留下许许多多吃的喝的,填满她的冰箱,顺便把她的大脑也彻底填满。
看着看着就忘了时间,营业部的小王正好路过,看到她穿着T恤工装裤窝在沙发里,立刻笑嘻嘻打招呼,“大师,你在这里啊。”
“是啊,我找灵感。”她仰起脸笑,讲话有点拖音。
凌小萌是公司里的奇人,招进来的时候只是个设计部助理,突然就开始光速飞升,一开始助理兼打杂,半年后助理设计师,没过一年就升到了设计师,新一年员工大会,顾总亲自宣布设计部新一任名单,她居然直接跃升首席,设计部几个老资格的设计师全都脸色铁青,她倒好,第二天就喜滋滋坐进了新的独立办公室,乐得很。
二十六岁的首席,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大家都等着看笑话,不过公司最上头完全力挺,压力下到每一个相关部门,而新一年样板房系列反响竟然出奇的好,这么一来,原来的沸沸扬扬也没声了。
表面上没声了,但私底下却更加暗潮汹涌。
站起来伸懒腰,凌小萌越过他时回头一笑,“拜拜。”照惯例的,尾音有点拖,背影细而窄,卖场里一向人流熙攘,她却走得轻轻松松,非常缓的步子,却转眼就消失,好像一只来去自如的猫,谁都别想抓住。
“看什么哪?那么入神。”有同事拍肩膀。
看得愣住的小王这才回神,二十六岁的首席设计师,这就是为什么了,还需要争论吗?
第三章
卖场开到十点,越是夜里越是人潮汹涌,这个城市好像不需要睡眠,每天都熙攘着彻夜喧嚣,越夜越兴奋。
秋季样板间已经基本定稿,现在不算设计部的繁忙时段,但凌小萌一向是个忙时通宵,闲时也彻夜的特殊例子,到了夜里又灵感迸发,所以当她最终在画稿上结束最后一笔,推门外面已是空荡荡一室冷清。
墙上挂着自家品牌的塑料钟,抬头看了一眼,九点正。
不用再看了,她时间把握得一向好,还没到关门时间,不想走侧门,她提着包从商场中穿过人流。
儿童房里有小朋友在地图图案的地垫上寻宝,追逐来去,一头就撞进守在一边张开手的爸爸妈妈怀里,咯吱咯吱地扭着身子大笑。
她也笑,下一季主打玩具是室内小帐篷,摸爬滚打一定更有趣。
取车的时候保安已经换了一班,远远看到她就跑出来将钥匙递过来。
“谢谢,每天都要麻烦你们帮忙倒一次。”凌小萌笑起来一脸和风,夜灯下额头白净,微微泛着光。
这样的笑容看过很多次了,但是保安哥哥仍旧难以抵挡,立刻回报喜笑颜开,“没问题没问题,难得你这么相信我们,别人的车让我们动我们还不敢动哪。”
车就停在熟悉的角落里,这里是市中心,哪哪都车位紧张,保安会在先前那位置的主人回来之前将车停到这个侧门前,这门到六点就关闭,前面空地正好停她的小车,反正她每天来取车的时间都晚,两不耽误,大家都开心。
上车保安还立在一边摆手,她也摆手,然后轻巧巧地开出去。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啊,一个月多赚这几百块外快,就累得他们每天劳师动众提心吊胆把车搬来搬去,果然生存是大学问。
到了熟悉的餐厅她还没停稳车就翻下镜子整理表情,一路都想着生存是大学问,这次不用努力表情就异常合乎标准。
新加坡风味餐厅,老板是个很适合演滑稽戏的小老头,每天就是坐在帐台后的小桌前闲坐看风景,兼跟熟客聊天。
这么小的地方,又是在一条极其冷清的小路上,东西是很好吃,不过据她一直以来的观察,好像来去只有熟客。
有些人把消磨时光当事业来做,她也是很服气的。
进门小姐就开心地招呼,“小萌你来啦,顾先生打过电话来,他老时间到。”
“那我先吃,饿死了。”一周来数次,这里熟得跟家中厨房一样,凌小萌直接冲着老板提要求,“今天厨房里面炖什么汤?要是有甜汤我带一份回去早上喝。”
老板看到她就已经从小桌后起身,这时候笑得一脸精神,“小萌啊,顾老板电话里没提甜汤,知道你这时候到,全都刚弄好。”
脸垮下来了,她直接往沙发椅上倒下去,“他又在电话里点菜了?我还想自己点一次。”
她人瘦,个子又小,穿得简单,T恤只是简单的小圆领,站直站稳的时候还好,一缩起来就异常小,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臂都显得又细又单薄,看得老板直叹气。
“太瘦了,实在太瘦了,顾老板怎么就养不胖你,失败的男人。”
他身后有人接话,跟着他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失败,实在太失败了,甜汤就算了,猪油糕有没有,拿一打明天早上给她吃。”
这个人出现得无声无息,可怜的老板和小萌一起被吓到,回头看过去老板先发飚,“老顾,你这样我要收压惊费。”
第一次看到顾正荣早到,凌小萌也吃惊了,不过自从她认识了这个男人,这些年一向以尽全力做到滴水不漏为人生目标,这时也把高难度表情控制得刚刚好,扁扁嘴还要显露出隐藏的欢喜,“你来啦,老板刚才说我太瘦,又不给甜汤吃。”
顾正荣正在拍老板的肩膀,这时低头看了她一眼,另一只手就很自然地摸了摸她的头发,脸上笑着,眼光却淡而温柔,“是要多吃点,人家说我失败,你听到没有?”
第四章
吃饭的时候老板在旁边站着跟他们闲聊,顾正荣很忙,这么晚了还时不时有电话打过来,有时普通话,有时广东话,有时英语,有时还夹杂着瑞典语,他平时讲话声音就低,接电话的时候多半是听,偶尔回答几句,句子也非常简短,让人想明白都摸不着头脑。
凌小萌也不想明白,她对他所忙的事情一向报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态度,又的确是饿了,埋头苦吃,米粉碗大得无边无际,她整个脸埋进去都绰绰有余,捧着碗边吃得稀哩呼噜,转眼额头上一层薄汗。
放下来的时候她扯过纸巾抹嘴,一边抹一边抬头夸老板,“建国大厨的手艺越来越高了,我要去赞美他一下。”
老板一脸受侮辱的样子,“这是我煮的,建国的手艺怎么能跟我比?”
顾正荣刚放下电话,这个时候正笑着用筷尖分萝卜糕,方正的腊肉萝卜糕被分成四个小块,旁边有蘸酱,乌黑油亮。他挟起一块蘸进去,然后直接送进小萌因为吃惊而张大的嘴里,动作连贯而流畅,一看就是做得熟透了。
赶紧嚼,凌小萌两腮鼓起,暂时没法发问为什么老板会亲自下厨,眼看着顾正荣又开始处理桌正中的黄油鳕鱼,鳕鱼肉嫩,他筷尖一划,接下来就用了勺子,还在和嘴里的萝卜糕奋战中,她举手投降,努力让自己吐字清楚,“等一下,拜托等一下。”
这男人喜欢喂食她早就习惯了,可每一次仍然招架无力,第一次他这么做的时候她震惊,连咀嚼的动作都忘记了,差点噎死当场,后来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习以为常。
只是一直想不通为什么,他明明是个很严肃的男人,公司里出了名的权威派,和她单独在一起却性格大逆转,顾总吃饭的时候喜欢笑着给坐在对面的人喂食——就算说出去别人也只会当她刚遭雷劈,神志不清吧。
她不会说的,本来就想好了,她死也不会说,打死也不说。
一顿饭吃完已经是十一点,老板送到门口,冲他们俩笑眯眯地挥手道别,有点奇怪地回望了一眼,从头到尾店里就他们一桌客人,而且每次来基本上都是这种情况。
生意这么冷清,难道他不怕这家店倒闭?
一直有这样的疑问,可是顾正荣教过她,做人问题要尽量的少,最好不提问题,她一向是个好学生,这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连着口水一起润了润嗓子。
小街本来就清静,这个点更是人烟渺渺,路边倒是停了一溜的车,她的黑色小polo排在当中毫不起眼,很乖巧的样子。
他的车就停在她正前方,也是黑色,但车身高大,man得很。
还没走到车边他就搂住她的腰,凌小萌听话又温顺,立刻把头靠过去,太娇小了,靠不到肩膀,脸颊正好贴进他的肩窝。
“很累,早点回去休息吧。”他低声说话。
换了其他男人,这句话一定就是调笑多于其他,可她仰头看了一眼,顾正荣吐气的时候整个脸都松弛下来,疲态尽显。
立刻乖巧地接话,“要不今天我来开车吧,你休息。”
他顿住脚步看了她一眼,夜里虽然街灯光亮,但他低着头,阴影里怎么都看不清眼神,可是这一眼看得凌小萌身上凉凉的,惶恐自己是不是说错话。
看了一瞬他又笑,“好啊。”
松了一口气,她伸手讨钥匙。
“开你的。”
啊?他不是习惯了空间宽敞的人吗?呆望了,这次她直接说了实话,“我的车小,怕你坐不惯。”
“太晚了,开我的怕你吓到别人?”
“为什么?”
已经走到车边,他松开手,退一步审视了她一下,“太矮,别人会以为是无人驾驶。”
好,说得好,忘记说了,这男人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除了喜欢喂食之外,还有一个异常变态的爱好——拿她取乐,看到她无言以对就心情大好的表情,没关系,生存是门大学问,她可以忍。
我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polo车厢小,她又从来没载过人,他坐进来果然一下子就感觉奇异,好像整个空间都被这男人填满了。
真奇怪,这人明明不胖。
“让你挑一辆好的又不愿意,挑来挑去居然买了这样的。”他也是第一次坐,想调整位置居然还摸不到电动开关,终于叹气了。
凌小萌侧头看过来,脸上又恢复笑眯眯,“这个好,太好的车,我养不起。”
他奇怪了,“哪里用得着你养?”
已经起步了,凌小萌回头认真开车,这里纵横交错的街道两边都是高级住宅区,夜里非常安静,但她仍旧开得小心,全神贯注的样子。
“小萌?”不习惯别人不回答自己,顾正荣追问。
终于又看了他一眼,凌小萌很认真地回答,“要想到以后的嘛。”
身边没声音了,乐得清静,她继续开车,公寓离这里不算太远,二十分钟后她就转进小区,然后直接开进地下车库。
他坐在身边闭目养神,唯恐他是睡着了,凌小萌伸手去推,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坐在原地静静欣赏了两秒钟。
再英俊的男人也会老,只是男人到了一定年龄,沧桑感会给他们加分,顾正荣还没到四十,刚好是一个男人最黄金的时候,虽然面现疲惫,但仍旧赏心悦目。
不过不能再老下去了,凌小萌在心里暗暗补充,她学设计的,也算和艺术搭了一点小边,心底深处到底沾了一点唯美主义的阴暗思想,最恨红颜白发,英雄迟暮。
梦露死了,她不伤心,但觉得时间算得多好;哥哥死了,她感触,可又觉得时间算得多好,那可都是正当时啊,永远的风华绝代。
小时候迷恋阿兰德隆,为了佐罗在马上的回首一笑花痴了十几年,后来看到他老来满脸沟渠的样子,心里就恨为什么他没有芳华正好的时候早死,苟活下来害她梦想破灭,彻底对帅哥的未来死了心。
没关系,她没想过要待在顾正荣身边直到他满脸沟渠,料想他也是。
那多好,以后老了回想起来,他们都会为了彼此的相貌微笑,而不是恶心。
一边想她就真的一边微笑起来,然后脸上就被掐了一下,痛得捂住,顾正荣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来,“干什么看着我笑成这样?你流口水了。”
第五章
停好车他们两个一起往电梯走,很晚了,停车库里空无一人,电梯下降速度很快,她仰头看数字。
门开了,里面也同样是空荡荡的,走进去的时候凌小萌突然笑起来,“这里一个人进去的时候挺吓人的。”
低头看了她一眼,她却已经为了自己所说的话露出一点后悔的表情,又拼命掩饰着,故作镇定地扭头继续看数字。
她瘦削的脖子偏折出好看的弧度,白而且细,眼睛很认真地盯着某一点,就是不看他。
不出声,顾正荣也偏过头去,电梯四壁都是明晃晃的镜子,他看到自己的眼角有一点笑意,仔细看又觉得是悲哀。心里就情不自禁念了一句,装,凌小萌,这么久了你还在装。
进门前凌小萌掏钥匙,她的包大,手伸进去一阵摸,就听见叮当响不见她摸出什么东西来,顾正荣也不帮忙,站在一边看着她摸。
被他看得脸都有点涨红了,终于掏出来的时候凌小萌真的松了一口气,这公寓是顾正荣买的,他当然有钥匙,但是跟她一起回来的时候从来不用,实在不明白这个人的想法,难道是照顾她的面子,让她有这里的确是她自己产业的幻觉?
您多费心了,进门替他拿拖鞋,弯腰的时候凌小萌还在心中默默,再如何我都不会误认为这里有朝一日会变成我的产业,最多偶尔一个人的时候躺在床上想想,这地方下一个进来的会是什么样的女子。
兔子吃多了萝卜还想换青菜,何况是一个男人?
房子很大,在三十层,又是复式的,楼下客厅连着餐厅,樱桃木的地板,四墙雪白,家具都是后现代的风格,很简约,跟凌小萌的一贯风格完全不符。
当然不符,他第一次领她进来的时候就这样了,两年了,她都没有做过任何改变,所有她自己的东西都收得严严实实,其实她根本没什么东西,打开衣橱只占了小小一个角落,每次都看得他呼吸困难。
他顾正荣的女人,两年了,连衣服都没几件——怪不得餐厅老板说他失败,他真的很失败。
没关系,虽然不像她的风格,但这里到底住着她。
觉得累,也不想上楼进卧室,他在沙发里放松身体,继续闭目养神。
看来今天他真的很累,凌小萌识相地冲澡换衣服,然后轻轻爬到沙发上,团在他身边不说话。
真不公平,这么大热的天,同样整天忙,这男人身上居然没有汗味,料想他也就是车库上车到另一个车库,电梯直接进冷气房,衔接得好,说不定连太阳的正面都没见过。
身边陷下去一点,顾正荣睁开眼睛看她,然后伸了伸手臂。
了解,非常默契地把身体挪近,歪头靠在他肩膀上,一手就放在他胸口,呼吸又轻又软,从他领口缝隙中一点点渗进去,就差没有喵喵叫两声。
有时候幻觉自己养的是一只猫,那么乖,可惜不爱他。
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清晨四点,她在刚布置好的样板房沙发里团着,轻声哭泣。
四点,里外还是一片漆黑,顶灯早就关了,只有几盏紧急照明灯还开着,他第一眼觉得是见鬼了,后来发现这个员工他有印象。
印象还很深刻,因为设计部主任几次提到她,说她小小的一个助理,刚进公司就极其不像话,讨论的时候抢着发表个人意见,很难搞。
所以在员工大会上,他特意注意过这个新人,第一印象就是很瘦小,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又明显被孤立,孤零零立在一角,绝不是让人过目不忘的那种类型。
为什么会想要她,现在想起来,还真的是很奇怪。
第六章
顾正荣为什么会想要她?凌小萌现在想起来,也一样觉得很奇怪。
那是她最落魄的时候,大学毕业后她放弃一切和董亦磊来到这个城市,父母一辈子都待在那个小小的水乡里,和她一样早就认定了董亦磊就是家人,送别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一脸放心,什么都没有多说。
刚来的时候两个人经济条件都不好,空有雄心壮志,口袋却空空如也。一起租了一间又小又简陋的屋子,老式的公房,还是六楼,又没有空调,夏天的时候热得根本上不了床,凉席就铺在地上,冲凉躺下,醒来的时候照样一身汗。
就算这样她也觉得开心,没钱就用最廉价的东西布置房间,一样觉得舒服得像天堂。
窗帘是最素的白布,她自己画上手工的花卉,夏天是墨竹,冬天是金色的向日葵。
她最爱干净,虽然上班很累,但还是每天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每次董亦磊走进来都会踮着脚尖笑,“小萌,咱家可以参加评选全国卫生样板屋。”
那时候她还没有在这个公司工作,但最爱拉着他来这里看样板屋,方方正正那么小一间,两个人一起坐在沙发里憧憬未来,董亦磊笑起来眼睛很亮,“小萌,总有一天我们要住别墅。”
她总是拍着身下的沙发很开心地笑,“不用那么大,小小的一间就好了,在一起就好了。”
后来他走得决绝,她一个人回到小屋里,整整一个星期天昏地暗。
没有心思吃饭,没有心思出门,没有心思考虑将来,她就是蜷缩在床上,一直哭一直哭。
回想起当时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人身体里面竟然有那么多泪水可以流出来,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枕头套拆下来白色的枕芯上斑斑黄迹,想洗掉都不可能,只能丢掉。
没关系,反正一切都是要丢掉的。
也不是不想打电话给他,问他为什么,问他怎么忍心这么对自己,后来觉得人可以受侮辱,但送上去自取其辱就是自己脑子的问题了,她虽然很受打击,但还没有发疯。
放弃刚刚开始的工作,她没有勇气每天看到他和新任女友同进同出,更何况这新任女友还是老板的千金,这个地方也不能再住下去,太多回忆,又太伤心,她唯恐自己会脆弱到再也爬不起来。
然后就到了这家公司,因为是自动离职的,之前的工作经验就跟没有一样,很可怕的是,这一行圈子非常小,董亦磊的跃升已经成为传奇,而她却被传得面目全非,大公司人际关系复杂,资历浅,背后又满是闲言碎语,她一开始挣扎得很辛苦,直到遇见了他。
两年前春季样板房赶工,终于弄完的时候已经是凌晨,所有人都走了,她一个人被要求留下来做最后的整理,太累了,手脚麻木,整理完之后想坐在沙发里休息一下,没想到一坐下就盹着了。
或者是晕过去了?没有吃过晚饭,她坐下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整个人虚飘飘的,一点着力的地方都没有。
后来是哭醒的,已经跟自己说过太多遍不要想了,全都忘了吧,可是断断续续听到呜咽声,持续不绝,脸上又阴湿一片,用手去抹,怎么都抹不完。
然后就有脚步声走过来,她的第一反应也是见鬼了,吓得眼泪都忘记掉了,手脚并用在沙发上往后退,差点滚下去。
紧急照明灯光线很弱,顾正荣的影子被拖曳得斜长,缓缓盖过她的身体,脚步声并不急,却转眼就到了身边,低头和她说了两人在一起的第一句话,“样板房是不允许过夜的,没读过员工手则吗?”
想起来又想笑,脸颊还在他的肩窝里,没发出声音,但身子轻轻一抖。
沙发正对着空调出风口,会错意了,顾正荣伸手推她起来,“别在我身上睡着,上床去等着,小心着凉。”
“好。”对于他的话一向顺从得很,凌小萌立刻爬起来,甩着手往楼上去。
她在家里也穿得很随便,宽松的大T恤,袖子拖来拖去,下摆长长地拖到膝盖上方,露出来的小腿均匀细腻,又喜欢赤脚,上楼梯的时候脚跟一点点红色露出来,看得他入神。
躺到床上的时候她已经睡了,团着身子,只占了小小的一角,留下很大的空位给他。
床单雪白,她睡觉特别乖,一点动静也没有,呼吸也轻,久了就觉得身边是空的,所以他半夜醒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伸手确定她是不是还在。
然后就和她做爱。
凌小萌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顾正荣的欲望总是在半夜她睡得云雾缭绕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勃发,也不喜欢叫醒她,双手在她身上很慢地游走,沿着曲线轻轻抚摸一遍又一遍,然后就翻身上来,前戏都不做,直接进入她的身体。
一开始她不习惯,每次都惊醒然后一身冷汗,后来就好了,他动作温柔,其实并不痛,只是吃惊,而且她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个男人,虽然羞于承认,但她一直都很享受。
顾正荣做爱的时候从来没有疾风暴雨的情况,姿势也不多,非常传统,节奏控制得好,但不出声,永远沉默,她更好,连眼睛都不睁开,所以从来都不知道,那些只有喘息声的漫长时间里,他总是在黑暗中牢牢盯着自己,一刻都不放松。
知道了又怎么样?这只是一条荒原长路,她独自行走,身侧渺无人烟,身边过客都是假象,想与之牵手,便烟消云散。
既然都是假象,那她宁愿先冷了自己,断了期望,血肉模糊一次就已经足够,好不容易拼合完整,就再也没有碎了自己的勇气。
不过不要紧,没有爱情,她还有梦想,她的梦想是成为第一流的设计师,然后无数人会在她的设计当中憧憬幸福,满脸笑容,就跟当年的自己一样。
但是没有顾正荣,这就永远是梦想,所以她是感恩的,受人点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这一点上,她一向做得最好。
第七章
一直醒得很早,凌小萌睡眠质量好,这两年更是抱定今日心事今日毕的原则,躺下就什么都不想,立刻坐上开往梦乡的特快列车,粘枕头就睡着,然后天亮就睁眼,生物钟完美得很。
顾正荣在不在对她来说影响不大,一开始的时候他一周左右才来一次,慢慢频率就越来越紧凑,到现在基本上隔天就能看到他。
没关系,习惯了就好,反正他一直忙,有时候过来都是半夜了,也不影响她什么,凌小萌很有革命主义的乐观精神。
况且这里什么都是他的,不让主人回来那就太过分了。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还在睡,侧着身子背对着她,右手伸得长,一直搁到床边,左手却抓着她的一只手收在身前,所以她掌心下就是他的胸口,起伏平缓,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动。
真奇怪,每次醒过来,不管晚上是怎么睡着的,或者半夜折腾完又是怎么个姿势,到了早晨她总是整个人都趴在他的后背上,一只手规规矩矩缩在胸前,另一只横过他的腰,小臂连手腕都被他的手压得牢牢的。
今天早上也不例外,睁开眼睛脸就贴着他的后脖,身体比例相差太大,如果俯视的话,他现在的样子应该像只背着后代负重行走的猴爸爸,想想又觉得好笑,还好没人看到过,否则麻烦就大了。
思考了很久,后来她把这种现象理解为自己天生怕冷的关系。这公寓是中央空调,她一个人睡的时候想调到几度就几度,但他一来她就自觉遵守凡事以他满意为主的第一原则,自动让出掌控温度的大权。
结果是无论冬天和夏天,她都需要取暖。
只是取暖为什么是这种姿势,从前冬天她也会趴到董亦磊身上睡,但那完全是两种状态,她一定是头搁在他的肩侧,一只手一条腿肆无忌惮地横在他身上,好像藤缠树。
有一次董亦磊半夜跳起来还说,我说怎么刚才做梦自己被勒死了,原来是你把胳膊横在我脖子上,还让不让人喘气了?
她就咯吱咯吱笑,一边道歉一边缠得更紧,死也分不开的样子。
不想了,反复回忆过去是早老性痴呆的前兆,凌小萌专注当下。
尝试着往回抽自己的手,顾正荣动了动,但也没醒。也难怪,本来就累了,半夜还要耗费额外体力,她完全可以理解。
终于自由,轻手轻脚下床梳洗,然后下楼进厨房。电饭煲里煲着粥,她昨晚定时,现在保温得正好。从来不在外面吃早饭,每天早上的清粥小菜她是雷打不动的好习惯。
碗筷都放好,看看时间又返身上楼,他已经醒了,坐在床上抽烟。房间里窗帘都没有拉开,烟雾缭绕中他的侧面很好看,可是凌小萌对他的相貌早就完全免疫,这时眼睛只是盯着纯白的床单被褥上不可避免被洒到的点点烟灰,心里默默念,没关系,我忍,忍无可忍,继续再忍——
“吃早饭吗?”忍不住了,她开口轻轻地问了一声。
“好。”他把烟头按在床头柜上的锡制烟灰缸里,然后起身下床。
凌小萌已经换好了衣服,今天她穿了一字领的T恤,领口大,后面松松地垂下来。
下楼的时候他就走在她身后,凌小萌平素看起来姿态随意,其实正相反,做什么都很仔细小心,走楼梯的时候也低头看得仔细,后颈微微前倾,隆起的脊骨线条更显得曲线柔软,T恤的料子很软,后领落在颈下随着步子轻轻晃动,他看着那线条一直延伸到视线不能及之处,有一颗小痔随着垂下的衣领若隐若现。
终于走下最后一层楼梯,凌小萌回头看他,后颈突然一凉,被他伸手覆住,被冻得一惊,耳边已经听到他低声笑,“小萌,去换件衣服。”
太奇怪了,这个男人每天早上手脚都是冰冷的,吃过早饭以后才会好。还好他身体一直是暖的,否则以她每日树袋熊的晨起姿势,岂不是要被冻死。
男人不是应该浑身火热的吗?这点她从来都想不通。被冻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她站在楼梯前又开始面露迷茫。
换衣服?为什么啊?她又没有乱穿,最简单的T恤也要挑剔,上班时间很紧张的好不好——
第八章
顾正荣换好衣服往外走,凌小萌匆匆跟上,他在门口停住等,她回身锁门,很仔细地把钥匙转了两圈,然后把盖住锁眼的小门合上,小门很容易弹开,她还特地用力摁了一下,保证扣紧。
看了很多遍了,但每次都想笑,觉得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好像一只即将离家的小仓鼠,再着急也要把所有的东西掩掩好,免得被其他不长眼的闲杂动物小偷小抢。
“防贼吗?”进电梯的时候他微微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没有,习惯嘛。”她抬头笑,尾音一点点拖,不是刻意撒娇,也只是习惯。
电梯又开,进来的男人斜挎电脑包,看到他们点头微笑。
虽然早,但要上班的人都已经出动,电梯门陆续又开合了两次,进来的每个人都保持笑容,但非常安静,出门后各奔东西。
她喜欢这里,两年了,这些面孔换了又换,就算每天见到也不过点头微笑。偶尔天气糟糕,遇见熟面孔的时候比较狼狈,也最多交换两句无关痛痒的场面话,“这里夏天就这样,说雷雨就雷雨。”或者“风真大,气温一下子就下来了。”
然后电梯门一开,各自归家,转眼无影无踪,一点痕迹都不留。
每扇门后面都是一个独立的小世界,没有人关心她的生活,她也不用关心别人的,这样多好,一个人要融入另一个人的世界里谈何容易,一些人敞开了大门但对方不愿意进来,另一些人削尖了脑袋却不得其门而入,她享受现在的环境,谁都不需要谁浪费太多的情绪和关心,她在这里活得如鱼得水。
早上有点雾气,黑色小车在薄雾里缓缓驶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没什么机会开车,难得有这样的时候,他就坐在身边,眼光淡淡的,突然没了开快的胆子,凌小萌很小心地往前驶。
她对自己一向坦白,从不耻于承认,其实自己是有点怕他的。
两年了,人不是桌子椅子板凳水斗,人是有血有肉有温度有交流的,顾正荣对她一直很好,她都记在心里了。
就是很多时候觉得他捉摸不透,不了解一个人就会人为地把他想得太过复杂,她一直都没有搞懂他为什么对自己不厌倦,有时候偷偷想,如果他永远都不说分开,那怎么办啊?
想完就自嘲,凌小萌你神经病啊?他们之所以能够维持的唯一理由就是她没想过将来,没想过一辈子,但凡情妇开始吵着闹着要登堂入室的那一天,也就是男人意识到这段关系该结束了的那一天。
放心,她不会想的,她又不爱他,再说她又怎么可能爱他?如果真的爱上一个已婚的男人,光是幻想他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就足够让自己发疯,又不能光明正大,心理上又有负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像国共接头,打电话的时候直接变成地下党,情绪永远在痛苦和极其痛苦之间徘徊,这种日子还是不是人过的啊?
所以幸好她不爱这个男人,不爱就没有期待,没有期待就每天都过得流水顺畅,不用担心电话,她不会打,不用担心秘密泄露,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要让任何人知道,更不用担心她篡位夺权,因为这段关系里根本就没有她想夺的东西。
夺过来干吗?她又不需要。
想着想着就觉得心安理得,车子已经开到餐馆前的小路上,这条路从早到晚都是一个静字,这时候人也不多,餐馆还没开门,路边一排车停得笔直。
顾正荣是自己推门下来的,她坐在车里笑着摆手,看着他打开车门。
一定是她目送他离开,自己先走是绝对没有过的事情。
车门开了又合上,他回身走过来,有点迷茫,凌小萌按下车窗,踌躇着是不是下车听吩咐比较好。
车门却被他按住,他低下头来,寂静小路上,他的脸在晨光里靠得很近,呼吸轻轻扑在自己脸上,微微的麻痒。
“小萌。”
“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凌小萌睁大眼睛。
“你开的太慢了,这样会迟到,下来,到我车上来。”
啊?明明是晴空万里,她怎么觉得头顶突然有一道雷劈下来。
“下车啊。”无视她的呆滞,顾正荣直接丢下一句话,然后转身又往自己车的方向走。
不要吧?她一直那么低调是为什么?她每天连车都不敢开进公司是为什么?她连朋友都不找一个是为什么?辛苦了两年,难道他今天下决心要把她毁于一旦?
“小萌?”看她还不动,顾正荣站在车前回头唤。
习惯听话了,条件反射地下车,凌小萌步子虚飘飘的,地上有自己的影子,不会吧?自己还完好无损吗?不是应该已经被雷得四分五裂外焦里嫩了吗?
第九章
一路上小萌都在琢磨怎么才能说出一个不着痕迹的理由让顾正荣放她下车,即能够保证自己继续无声无息地低调生活下去,又能够不扫他突发的兴致。
但是一抬头就发现不对,高架分叉口就在眼前,而他根本不是往那个熟悉的上行道开,笔直前行,速度又快,她还来不及出声,眼角一偏,那白色的斑马安全线,那上行的繁忙道口都已经被抛在脑后,远远的再也看不清。
难得露出吃惊的表情,转过头看后方,凌小萌手指偏偏地指着外面,踌躇着是不是要问。
问题要尽量的少,最好是不要提问题,可是她迷茫啊——
还很早,中环大道上车流稀少,限速80,可他至少开了100以上。车子好,这么快的速度也没什么感觉,车厢里很安静,连音乐声都没有,顾正荣坐在驾驶座一手伸过来,手掌擦过她的后颈,手指落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转向前方。
“坐好。”
坐好了,可还是满脸问号。
“麦凯恩年会限制多,迟到是不能进会场的,这里离龙东大道还很远,过江的时候希望不堵车。”算是解释,他说完侧头看了她一眼,微笑了。
耳朵里灌进麦凯恩三个字之后凌小萌就懵了,脸上的表情还凝固着很标准的贤良淑德——她在顾正荣面前的标准表情,但心里已经情不自禁地开始大把大把放烟花。
麦凯恩是什么,麦凯恩是他们这些家装设计师的麦加圣地,一年一度,云集世界上最顶尖的设计师最好的大师最新的创意,她最崇拜的传奇人物麦凯恩本人也将亲自到场,今年在中国召开,设计界早就沸沸扬扬,一票千金难求。
她是想去的,想了很久,可她在业界充其量只能算个新人,还是最上不了台面的那种,作品只在自家的卖场里出现过,哪有资格进场?
顾正荣开车一直是很快的,但是很讲究规则,超车的时候先打灯,然后加速,速度上来的时候眼光镇定,遇上有车胡乱抢逼的时候也不出声,但是也绝不让,有时候太惊险了,凌小萌实在镇定不了,一手扶着车窗侧边本能地缩身子,缩来缩去还不是在车厢里?反惹得他哈哈大笑。
两年了,习惯了两个人开一辆车回家,习惯了隔天他开车送自己到餐馆前取车,习惯了薄雾里他的哈哈大笑声,今天凌小萌却觉得这笑声异常动听,入心入肺,连带看过去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会场在龙东大道边新建的展览馆里,这里地处新区,道路宽阔无边,来往八车道,路上只见一辆辆车速度飞快地赶赴前程,走动的人都没有。
遥望到展览馆飞起的两翼,她把入场邀请函捧在胸前开口,“这里就好了,谢谢你送我,我自己走过去。”
顾正荣本来正在打转向灯,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目光静静的,仿佛刚才笑的人根本不是他。
那种捉摸不透的感觉又出现了,凌小萌立刻贤良淑德地坐好,做出绝对服从的姿态,他却又微笑,点了点头,把车平稳靠在路边,门锁轻轻的咔嗒声,伴着他的声音一起响起来,“乖,去吧。”
下车以后凌小萌站在路边挥手目送,知道她不看着自己消失不会迈步的,顾正荣踩油门。
车子慢慢往前滑动,后视镜里看到她站在路口,很单薄的样子,阳光太好了,她素白的T恤被照得好像会反光,一团朦胧胧的光晕。
真是阳光太好了,觉得有点晕眩,他的脚在油门上开始用力,车子反应迅速,立刻把身后的一切甩得无影无踪。
第十章
两年的兢兢业业,凌小萌也有了一些类似于动物本能的生存技巧,今天早上她明显地觉得顾正荣不对劲,他平时也喜欢逗她,但从没有拿同进同出这么大的事开过玩笑,就连吃饭也是固定地点,除了老板之外什么共同的熟人都没有。
不要怪她多想,还记得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次他突然心情好,带着她去杭州散心,说是散心,其实也就是开车沿着西湖绕圈,后来停在湖边的名品街下地下车库,电梯上来就是奢侈品店。
他们两个穿得都很随便,正中午,店里没什么人,小姐也不招呼,对这些东西没感觉,凌小萌直接跟着他往外走。
快要走出门口的时候迎面过来两个人,看到他脚步就顿住了,然后是热情招呼,“顾总,那么巧。”
她本来步子就慢,跟他起码差了三步的距离,这时候反应却异常快,一旋身就回头开始仔细研究珠宝,趴在晶亮的玻璃罩前从头到尾看得认真。
盛夏,玻璃门里外像是两个世界,他一手松开,门便合上,店堂里异常安静,居然连背景音乐都没有,省钱吗?还是故意制造压迫感,冷气很强,小姐眼光也凉,她觉得时间过得好慢。
玻璃下钻石珠宝的光耀眼夺目,她看着看着就开始走神。
这是最著名的珠宝店之一,她所热爱的某部电影,开头就是它的大特写。
她和董亦磊都是穷学生,后来说起来做了白领,其实就是打工的,上海也有这家店,但他们只有路过时看过橱窗,从来都没有走进去过一次。
20岁后她一直都带着那枚银戒指,很素淡,一点装饰都没有的小圈,但自觉耀眼夺目,幸福到顶点了,从来没有羡慕过其他人手上的华彩。
一边看又一边无意识地去拨弄左手的中指,那里空空如也,一点痕迹都不留。
刚褪下来的时候还是雪白的一圈,现在已经了无痕迹,多好,她还是凌小萌,完完整整站在这里,胳膊腿都在,一根脚趾头都没缺。
过了许久才又抬头往外看,他居然是一个人站在长廊里的,也不招呼她,静静等,不知道多久了。
立刻奔出去会合,她小跑步,也不问他为什么不招呼他,无论如何先认错,是她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那是盛夏,西湖上没有接天莲叶,长堤人潮熙攘,她其实不擅长走路,走到后来就想叫苦,但看他很有兴致的样子,又不敢提。
走到平湖秋月的时候他终于开口,“要不要吃藕粉?”
吃不吃无所谓,但她实在是需要坐下休息,立刻猛点头。
她是江浙人,很习惯吃这些,不过嗜甜,吃了一口就捧着碗问穿着白色工作服的阿姨要加糖,嘴巴还很甜,“阿姨,能不能加一勺糖?”对着阿姨努力笑,左边有一颗长得歪歪的小牙齿都露出来了。
回到座位上就看到他盯着自己一脸不苟言笑的样子,有点忐忑,“怎么了?”
一只手伸过来,面前的碗就没了,他声音很平静,看着她的表情也没变,“谢谢。”
啊?她当场傻了,“那是我——”
“是吗?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喜欢吃甜的,所以才特地——”他尾音拖得有点长了,凌小萌立刻点头,“是的是的,你吃吧,我吃这碗。”
藕粉冲得很薄,淡淡的粉色,装在很简单的碗里,吃起来感觉有点腻,如果有小疙瘩没有冲开,就用舌头抿一抿,里面还有细细的粉末,很奇妙的感觉。
不好意思再去要糖了,凌小萌一边吃就一边有点小小的怨念,抬头看到他也吃得很少,心情却很好的样子,望着湖面出神,侧脸线条柔和,感觉到她的注视,又回望过来,眼角弯起,微微一笑。
西湖上风动莲叶,很多很多的人,杂声吵闹,她却觉得惶恐,好像很多很多的人都是背景和道具,她却孤零零站在舞台正中,唯一的观众虽然很给面子,但她却自知演技拙劣,不知如何继续。
后来还是从那个奢侈品店下的车库,终于可以不再双脚着地,她如蒙大赦,简直想飞奔入电梯,进去之后才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按着开门键等,他却姗姗来迟。
实在等不下去,害怕又出现之前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绝对性错误,她又出来找。
他倒是气定神闲,站在店堂中央招呼她,走过去就看到小姐明晃晃的笑脸,然后捧着蓝色的礼盒双手递过来。
她目瞪口呆,他表情淡然,然后说,“拆开吧。”
拆开就是她这辈子握在手中的第一颗钻石,那么亮,又那么凉,努力想自己应该露出什么表情,又实在吃惊,她反而笑不出来了。
刚才的一幕那两个小姐都看在眼里,这时脸上还挂着职业笑容,但眼神都已经露出心知肚明的样子。进电梯以后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凌小萌期期艾艾,“为什么要买这个给我?”
“因为你乖。”他笑了,给出的答案非常标准,然后伸手过来拧了一下她的脸颊。
因为她乖——后来才想到,应该是因为她当时在珠宝店里做出的迅速反应,或者是因为那个乌龙的加糖藕粉。总之,她凌小萌令顾正荣龙心大悦,逃不开一个乖字。
理解之后她就往这个方向益发的乖,为人处事极尽低调,从来都没有出过问题,怎么今天早上他却如此无遮无拦地召她上车,虽然不是往公司示众,但也是从没有过的反常。
一路往会场走一路都想不通,不过一进会场她就出了状况,再也没时间去为这事伤脑筋了。
这个状况其实不大不小,两年之后,她终于又遇见了董亦磊,不是做梦,是真人。
第十一章
这么长时间了,她偶尔做梦还是会梦见这个男人。
梦里的董亦磊永远是读书时候清瘦少年的样子,很高,穿着料子普通的衬衫,下摆中规中矩束在裤子里,皮带扣在最后一个洞眼。
他是很瘦的,腰身也细,但是喜欢运动,一直打篮球,所以肌肉结实。以前一直笑她,都有小肚子了,他就没有。害得她每次夏天穿得稍微短小一点的时候就有心理障碍,坐下的时候猛吸气缩小腰,然后他又笑得更厉害,说她欲盖弥彰。
后来她突然体重暴减,小肚子就没有了,直到如今也不见复发,也算因祸得福。
梦里他在不同的地方出现,拉着她的手一直走,走到后来路就没有了,她正踌躇是否要回头,茫然四顾间却已经只剩下自己独自一人。
有时候他会突然再次出现,那她就不再客气,很用力地挥手,扇在他脸上,那么大力,居然每次都没有声音,无声无息的一个耳光。
原来她是很恨这个人的,恨到要用最原始最撒泼的方法才能发泄,面上再也不提起,可心里永远咬牙切齿,不休不止。
虽然分手了,可上海同样规模的公司极少,设计师也就是这些,只要她还在这一行,原本是很容易再遇见董亦磊的。
可是两年前他便和新任女友一起去了国外,据说读的也不是设计,而是管理。
这些只是一些好事闲人在她耳边有意无意提起过的陈年旧事,她那时候脸上还维持着平静表情,但心里却已经呐喊,去吧去吧,最好永远不再回来,最好永远见不到这个人。
果然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个人又出现了,而且是在展会入场通道里迎面碰上,避无可避。
董亦磊也没想到两年之后会再次遇上凌小萌。
两年了,他自觉自己从里到外已经焕然一新,可她却是丝毫未变的样子,仍旧穿得随意简单,走路步子轻缓,却毫不拖沓,从工作人员手中拿回邀请函的时候说了一声谢谢,尾音一点点拖,不是做作,只是自然而然。
然后一转身就看见了他,表情凝固一秒钟。
措手不及,通道里人来人往,他们两个却同时面前有幻像,杂乱无章,奔腾交错。
不过还是凌小萌先回神,到底有了两年堪比无间道的卧薪尝胆,她立刻整顿表情,不但微笑招呼,“嗨,好久不见。”甚至还伸出一只手在自己耳侧摆了一下,完全是老友重逢的经典场面——那种面目模糊点头之交的随便老友,连名字都不叫,好像是不太记得了。
对她的反应接受不良,董亦磊延迟数秒才回答,“是,好久不见。”
然后她就继续迈步子,明明不快,却转眼就失了踪影,让人错觉刚才一幕是不是发生过。
会场很大,一路都有工作人员指引着她往大会议厅走,凌小萌越走越快,到后来已经几乎开始小跑。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怪异,可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
又有哪里可以跑?
“小萌,我不爱你了,我对你没感觉了,我们分手吧。”
那个夕阳下的街角,那么羞辱,那么可耻,她居然认为是一个玩笑,她居然痴呆地站到日落西山,她居然至今看到他就掉头逃跑。
最后还有,那么好的机会,她居然只是举起手轻轻一摆,而不是如同梦中做过无数次的那样,痛快淋漓地一掌挥上去。
大会议厅已经坐满了人,她压抑着气喘吁吁在角落坐下,希望没人注意到自己的失态。
麦凯恩年会的规矩严格,时间一到大门就开始从里往外被人推上,还有人急匆匆走进来,她低头从刚才发到的袋子里拿资料看,头顶的光被阴影遮蔽,然后身边唯一的空位也有人坐下了。
台上有鼓掌声,麦凯恩大师第一个上台,她却不能抬头,肩膀被人按住,董亦磊的脸低俯下来,很轻的声音,“小萌,你不要跑,我只是想说,对不起。”
掌声雷动,然后不可思议地,另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灌入耳朵,说的不是中文,可她听足两年,环绕整个大厅的音响将发言者句子之间的轻微呼吸声都清晰放大,那是顾正荣的呼吸,顾正荣的声音。
她的心轰隆如穿过山洞的火车鸣笛,看着董亦磊的嘴在面前一张一合,却完全不能理解,耳里只有另一个声音回响,铺天盖地的。
什么东西都没拿,她站起身就往外走,这次没有跑,很镇定的样子,门口工作人员诧异地看着她,“小姐,现在不能进出。”
还是很镇定,自己的包仍旧斜挎在肩上,肩带很长,包包落在腰下,她伸长手去掏电话,手指有点抖,可一下就摸到了,“对不起,公司有急事要我立刻找到顾总,能告诉我他结束讲话后会在哪里休息吗?”
“哪位顾总?”
“就是台上正在讲话的那位。”
顾正荣?那是国内最大的赞助商代表之一,工作人员态度立刻改变,替她推开厚重的大门,然后压低声音对立在外面的同伴说了几句话。
“小姐,请跟我来。”立在门外的那个很客气地伸手示意,凌小萌点头跟上,一点迟疑都没有。
第十二章
台上灯光强烈,可能刚才那阵阳光的晕眩还在,顾正荣觉得胸闷气短。
但这不影响他说完预定的内容,他是习惯了聚光灯的男人,又多年执掌大权,到哪里都意态从容,在一群特立独行的设计家当中更显得鹤立鸡群。
公司赞助了麦凯恩年会这件事情,其实早已经上下皆知,唯独她老是游离得很,整天一个人飘来荡去,没事就埋头画设计稿,所以今天早上拿到邀请函的时候居然一脸震惊。
她确实像艺术家,这样的凌小萌,至多做个设计师,要再往上,她自己就先受不了。
可是她有才华,两年前他看过她的设计稿,那时候就意识到她非池中之物,更难得的是,她性格谨慎仔细,又非常认真,做一件事情花十二万分精神,精益求精,一丝不苟得厉害。这一点,有几个艺术家能做到?
不过这个世界里,才华都是用来被践踏的。
有人包装有人捧,三分光彩立刻变成火树银花,没有的话,梵高是怎么死的?请大家借鉴。
在公司能够为她做的,他已经都做了,接下来要怎么样,他自己都没有想好。
真的很矛盾,又希望她如愿以偿,又希望她可以永远像现在这样,温顺乖巧地待在自己身边,即使不爱他。
只是再怎么好,不爱他又有什么用?
会议厅里坐满了人,想找到她,但从极亮处往下去,一片模糊,除了正前方的几排之外,什么都看不清。
料想她也是找个最隐蔽的角落自己待着,算了,他放弃寻找。
不想多说,他发言简短,然后便返身回到休息室里。
有小姐端咖啡上来,拒绝了,“给我一杯水。”
刚想坐下又有工作人员上来,低着声音很恭敬,“顾先生,刚才您公司有位小姐有急事找您,我们安排她在外面等。”
“谁?”站起来往外走,休息室外是一个独立的小厅,宽而且大,一眼就看到凌小萌坐在角落里,很安静的样子,垂头看自己的手指。
“怎么了?”开口就发现自己口气不对,一点都不像上司对下属的提问,反而有点像看到自家小孩受委屈的家长。
旁边工作人员识相地全部退开,凌小萌已经听到声音,这时站起来抬脸说话,“顾总,我能不能先回去?昨天广告部问我要稿子,我忘记给他们了,得回去从电脑里调出来。”
自己也知道说这个理由很不像话,可是刚才一冲动跑到这里她就后悔了,坐在角落里想了半天要跟他说什么,想来想去也只有胡诌几句工作上的事情,然后尽快脱身。
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但是这里负责会场的人跟他相熟,以后再问清楚也行,想了一下他才回答,“今天你参加年会的事情人事部已经收到通知了,你不用着急赶回去。”
她就是不想呆在这里,什么理由都好,可是真实原因打死她都不敢在他面前说出口,凌小萌再次挣扎了一下,“可是我怕他们会来不及——”
他居然微笑,又有点调侃,“你也会怕吗?”
厅里其他人早就退得干干净净,四下无人,可凌小萌还是被他的反应吓到,天啊,这可是在公众场合,她是无名小卒,可他一举一动可是随时都会被别人传到每个角落去的好不好?
“还要回去继续听吗?”好像很享受她的反应,顾正荣心情很好地低头问。
“应该不能中途进场的吧。”凌小萌垂死挣扎。
“也好,那你跟我进来,等会我介绍你跟大师认识。”
啊?事情怎么演变到这个地步,彻底被镇住,董亦磊带来的情绪波动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凌小萌立在他面前当场傻了眼。
第十三章
麦凯恩是瑞典人,国内家居设计起步晚,一些经典的创意又多沿袭国外较红的流派,所以国际上对中国本土设计师基本上都报以视若无睹的态度。
不过意外的是,凌小萌居然跟他很投缘。
年会重头戏是各国新锐设计师作品的展示,赞助商代表们和麦凯恩本人一起简单走了一遍,因为这些赞助商基本上包括了世界上最著名的几大家具公司,一旦被看中自己的价值就会平地飞升,因此他们所到之处都有众星拱月的味道。
凌小萌跟在队伍的最尾端,一路看得仔细,有时候大部队往前开拔,她就抓紧时间跟自己感兴趣的设计师本人讲几句,她英文不错,实在语言不通就连说带比划,到后来兴奋得满脸通红。
跟着这支明星队伍的人太多了,她每每被挤到角落里,其实乐得清闲,最好找没人的展位跟那些设计师好好聊聊,不过碍于顾正荣之前丢下的最后吩咐,“跟好。”有了这么直接的命令,她是无论如何不敢把自己跟丢的。
更何况他们的队伍这么耀眼,她想丢也很难。
不过到最后她实在是挤不进去了,而且又被某个展位上的家具深深吸引,终于停下来不再往前。
是难得一见的中国本土设计师,旁边有介绍,但是设计师本人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展台冷清,也没什么人驻留,就连主人都不在。
这些年中国人在国外能够打响牌子的,不外乎卖传统中国题材,作品不是仿明就是仿宋,跟当年红高粱横空出世的感觉有得一拼,但这个设计师明显不落俗套,所有家具都线条极简,但功能极强,一张床暗里玄机无数,让人感觉坐在上面就再也不用下来了。
不过最近极简主义又有些退出潮流,经济好的时候人们都向往奢华灿烂,他这些家具不细看又没人知道内里乾坤,所以这里冷清得很。
这么好的东西没人欣赏,觉得可惜,凌小萌低头摸着面前的小桌边缘叹气。
小桌面上有很浅的下弯弧度,椭圆形一圈,微微凹下去,好像一个小托盘,做工细腻,边缘毫不刻意地柔润衔接出来,跟方正的外观反差强烈,又觉得矛盾的美。
“为什么这么弄呢?”努力猜设计师的意图,凌小萌手指搁在嘴唇边自言自语,声音又开始不自觉地拖。
旁边有人走过来,说中国话,“放吃的东西,比如水果,免得滚来滚去,这你都看不出来。”
头也不抬,她继续研究,“可是桌面不平,喝水的杯子怎么放?”
“四角是平的。”
“嗯,要是想写字画画呢?”
“这是沙发前的茶几,谁在上面写写画画?”
“小孩子啊,小孩子会坐在地毯上,茶几的高度正好。”她就事论事,然后抬起头来看对方,一看就呆住了。
美人!
不过再美还是个男人,头发长而乌黑,一把扎在脑后,艺术家得厉害。
她以前学设计的时候这样的男生见得很多,有些长发飘飘骑着自行车在校园里迎风而过,每次都让她驻足——然后唾弃。
男生留什么长发,脏,还不如剃光头。
可是这个不一样,美人就是说做什么都可以原谅,美人就是说什么打扮都可以自由选择。
可能是习惯了别人第一次面对自己的注目,那男人面不改色,“这是给单身公寓设计的,每样家具都尽量占地面积小,功能结合尽量多。”
她对美的震撼仅限于前三秒,实在是男人在她眼里现在跟行道树街灯差不多——来去都是一样的,不值得多看。除非有男人厉害到当场在她面前裸奔,要引起她的持续注意实在很难。又说到了她最热爱设计理念,凌小萌立刻就回了神,“水果放个托盘就可以了嘛,如果真的要一物多用,那还不如再挖深一点,养鱼好了。连个托盘都不愿意拿,就是懒呗,你说那个设计师到底怎么想的?”
“就是懒呗,他就这么想的。”原本没什么表情的,听完她的话对方直接笑起来。
他语气肯定,这次轮到她奇怪,“你怎么知道?”
“不好意思,还没自我介绍,这些都是我设计的,我就是那个很懒的设计师。”
第十四章
很懒的设计师叫做裴加齐,在国内某个著名的大学建筑系任职。来参加这次年会也只是凑巧,他任职的大学和麦凯恩在瑞典所办的学院有一个交流项目,他负责和几个瑞典过来的新锐设计师接洽,这些设计师在这次年会上都有展示,外方做顺水人情,也给了中方一个展位名额。
他们只是建设系,对家居设计涉足的人很少,但他原本就是搞设计的,闲时和朋友开了一个创意家具店,既然机会难得,也就可有可无地带了几件自己的作品过来。
听完凌小萌就呆了,原来麦凯恩年会也有这么乌龙凑数的名额,当下在她心目中的神圣度大大降低。
但是对他的设计真的很喜欢,有共同语言,又没人打扰,这两个人不知不觉聊得起劲。
“现在全球环境问题严重,我主张设计上倾向于极简,多用自然材料,避免过渡装修,比较能够融入环境,所居住的屋子并不一定大,通过家具的功能性可以尽可能减少空间占有率,一样会感觉很舒适。”一样一样将家具的隐藏功能演示给她看,裴加齐滔滔不绝。
“避免过渡装修我很赞同,那些豪宅光是楼梯扶栏就雕花无数,墙上还要多覆一层吸音软垫,浪费得可笑。”
“说不定人家每天在家卡拉ok呢?怕影响邻居。”
觉得有趣,凌小萌捂着嘴笑起来,笑完又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可是家具最后还是要服务于人啊,极简主义设计概念大于生活,我还是偏向能够给人家居温暖感的设计,但是功能为主真的很好,毕竟现在需要好好利用空间的家庭比较多。”
说得兴起,最后打断他们的是不知不觉围拢过来的嘈杂人声,回头就看到刚才已经走开很远的明星大队正站在身后,满头白发的麦凯恩一边听着身边翻译的低语一边望着他们,看到他们俩回头,笑眯眯地对着他们点头。
又走过来仔细看,说了很多话,有些媒体就跟在他身后,这时噼里啪啦闪光灯频闪,场面热闹非凡。
有点窘,凌小萌悄悄往旁边闪,一步,两步,慢慢退到角落里,人群拥挤,眼看很快就能安全地把自己藏起来了,她暗暗松了口气。
可是正交谈在一起的裴加齐和麦凯恩两个人一起左右张望,然后同时指过来。
一下子变成焦点人物,闪光灯和众人的目光齐齐招呼过来,习惯了不受注目的凌小萌当场吓得手足无措。
“过来,小萌。”有熟悉的声音,听上去没什么情绪,但一片嘈杂声中仍旧非常清晰,顾正荣正站在中心的位置对她招手,表情很淡。
真的是条件反射,她立刻往那个方向走,然后看到他低头跟麦凯恩介绍自己,寥寥数语,接着就换来大师非常惊喜的一个笑容。
“原来你就是凌小姐,我看过你设计的稿子,很有才华。”毫不吝啬赞美,说的是英语,麦凯恩热情地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捉过去,调皮地吻了一下。
这不是室内吗?怎么她又觉得有一道雷当头劈下来?一天当中第二次被雷得动弹不得,凌小萌嘴角抽搐,感觉自己脸上挂满了小丸子的黑线条。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中,顾正荣不再说话,只是立在一边微笑。
而凌小萌因为太过震惊,直接错过了人群中一道熟悉的影子,刚才还让她落荒而逃的董亦磊就站在不远处,看到这个情景脸色突然一变,掉头就走。
晚上裴加齐和凌小萌都受到邀请参加了年会后的晚宴,虽然设计师大部分对穿着都很随意,但她穿的实在太简单,进场后自己挑了一个远远的角落坐下,身边一个熟悉的脸孔都没有,更觉得不安。
裴加齐倒是落落大方,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一边吃一边问她,“你老板?”
正埋头喝汤,她闻言抬起头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他指的是顾正荣,主桌离这里非常遥远,但顾正荣身形挺拔,气质雍容,在一群艺术家和赞助商里也光彩夺目,一眼就看到了。
“是啊。”她立刻点头。
又对那个方向注目了一次,裴加齐微微一笑,“很照应你啊,真不容易。”
对这样的话有些敏感,凌小萌不为人知地皱皱眉,然后低头继续埋头吃。
主桌上,顾正荣正在和麦凯恩用瑞典语聊天。
这老头成名多年,一般艺术家该有的脾气都有,跟不对盘的人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不过他跟顾正荣的私交倒是不错。顾正荣所在的公司是世界最大的家具连锁卖场,每年都有一部分新上架的家具以全球招标的形式征求设计,捧红了很多新锐设计师。他每年都会受到这个公司的邀请,推荐一些新人,年度会议上各地区负责人都会回瑞典,跟顾正荣他也算是见过数次,相谈甚欢。
这些年亚洲经济崛起,中国是全球虎视眈眈的目标所在地,顾正荣作为董事会唯一的中国人,执掌这一地区多年,成绩斐然,也算传奇人物之一。
确定年会在中国召开之后,他特地与自己通电话,然后送了一些设计稿来让他过目,征求他的意见。
很有才华的稿子,但问下去,除了设计师的名字,顾正荣又不愿意多说了,也不同意这个设计师参展。
一直没有搞懂他的意思,今天见到真人,终于恍然大悟。
那个女孩子乍看毫不起眼,穿得也异常简单,一旦成为焦点便露出小心惶恐的神色,正因为这样,又反有一种不自觉的媚态,让人不知不觉想不停地看下去。
今天在会场里,想也知道是顾正荣先发现她从队伍中失踪,然后便不动声色地将所有人往那个角落里引,又抓到最好的时机将她介绍给自己,他老头子这些年也不是白活的,当然很配合地送他一份顺水人情,反正他本来就很欣赏这个小女孩。
对这种场合已经麻木了,顾正荣很少进食,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他聊今天所看到的几个可能有合作意向的设计师。说了一会眼神便不着痕迹地放远,一瞬便收回。
有点想笑,压低声音调侃他,“着急了吧?那位小姐身边有新人冒头哦。”
桌面上懂得瑞典文的人不多,他身边还坐了一个瑞典设计师,这时候扫到半句话,插了一句,“哪位新人?”
不等麦凯恩再开口,顾正荣已经淡淡一笑,“是有新人,不过也不是每个都值得一看的。”
第十五章
随便吃了点凌小萌就想走,左顾右盼,顾正荣实在是忙,她是绝对找不到机会跟他搭话的,就算有机会她也没那个想法。
身边就只有一个刚刚认识的裴加齐,她就侧脸对他打了个招呼,打算直接走人。
凌小萌别的本事没有,消失的本领倒是一等一的好,裴加齐当时正在和同桌的几个设计师讲话,耳边飘过一句,“明天还要早起,我先走了啊。”再回头就只看到她细细窄窄的小身子,飘飘荡荡已经出了宴会厅的大门。
走出会展中心之后凌小萌才觉得自由天地有多舒服,回头看了一眼一天之内给了她这么多意外的地方,巨大的建筑物在夏夜里仍旧里灯火通明,人员往来进出,无比热闹繁华的样子。
怎么别人都很适应,她就是接受不良呢?想不通也懒得想,她步子轻快往前走,没多久道路就安静下来。
中心是全新刚落成的,地处偏僻,周边公共交通站点都很少,绝大部分来参加年会的人都有自备车和专车接送,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只觉得当中大道宽阔无边,车辆匆匆奔驰来去,四下无人,连出租车都踪影不见。
没关系,她知道转过一条小路之后段就有一个地铁站进口,看看时间刚好,还来得及赶上最后一班车,她甩着手走得起劲。
转弯之后前路就变得坑坑洼洼,有点想叹气,上海是个大工地,怎么造都造不完,脚下碎石很多,她开始小心翼翼,最后遇到小坑的时候,索性抱着包轻轻跳过去。
怎么都没人啊——走着走着她就忍不住心中忐忑,这里住宅区也不多,街灯昏暗,开始觉得自己一个人跑出来是很不明智的举动,只想着快点到地铁站,她低头疾走。
背后传来脚步声,很沉重,汗毛“腾”地一下就全竖起来了,凌小萌脑海里一瞬间飘过报纸新闻上社会版的无数头条——
单身女子夜半被劫失踪,至今渺无音讯,望有心人提供线索。
不要啊,劫财戒色她都不是上选,后面是哪位大哥?千万不要在她身上自寻烦恼。
脚步越来越快,到后来她几乎开始小跑步,但是身后的脚步声也跟得不离不弃,永远耳后三步之遥的地方,一下下好像踩在她脑门上。
本来就是夏天,凌小萌现在一头的汗,终于身后有一辆出租车出现,她几乎是奋不顾身扑了上去,差点当场把自己撞死。
车头前面突然出现一个满头大汗的瘦小女孩子,司机也吓了一跳,刹车踩得急,静夜里尖锐的长长一声。
“我,我要回浦西。”气喘吁吁,凌小萌从车头窜到侧门,抓着门把手就要打开。
“唉,有人了有人了。”司机大声叫。
“没事,我就是在找她,让她上车。”后座有人出声,并且自动替她把门打开,直了眼,凌小萌这才发现车里这人自己是认识的,就是刚才还在宴会上坐在身边的乌龙参展设计师,裴加齐先生。
司机咕嘟了一声,不再说什么,等她坐好就开车,凌小萌惊魂未定,回头一个劲看车后。看来看去连个鬼影子都没有,难道自己真的见鬼了?今天反常事件太多,回去她要拜神压惊。
身边有笑声,是裴加齐的,转头看他,他却笑得更大声了。
被人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样子,凌小萌有点窘,“别笑了,刚才有人跟着我,真的。”
“你也知道怕?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一个人乱走,当心被抢。”
这句话怎么这么熟?凌小萌低头默默。
看她的样子又有些不忍心,裴加齐终于不笑了,“没人接你吗?以后这种情况,最好找个人接送嘛。”
接送?看了他一眼,凌小萌继续默默。她要找谁接送自己?顾正荣吗?借给她一百个胆子都不敢提这种无理要求。
“看来真的是找不到人接送啊。”裴加齐拖长了声音,嘴角弯起来了,很玩味的表情,“那好吧,以后我可以勉为其难接下这个任务,要不要?”
第十六章
一天之内啊,不过是一天之内啊——
已经被雷习惯了,凌小萌呆望着坐在身边的男人,表情无力。
“怎么了?”他还是笑,“对了,刚才看你没吃什么,要不要再去吃点宵夜?”
美人,你在跟我搭讪吗?在跟平生唯一志向就是待在某个角落默默生活,以低调不引人注意为成功的我搭讪吗?
她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裴加齐好不容易止歇的笑声又冒了出来,然后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不愿意吗?你可以直说,我很耐打击的。”
“不是,啊,其实是。”她糊涂了。
“好了,今天太晚了,先送你回家吧,地址?”
地址?地址怎么能告诉你,凌小萌一个激灵,回神了。
车子已经驶入隧道,现在想跳下去也是不可能的,她看看前头才答话,“不用那么麻烦了,出了隧道把我放下好了,我叫车自己回家。”
“还想一个人回去?刚才的事情你忘了啊?”
“到市区就安全了,热闹嘛。”看他恢复正常,凌小萌也松了口气,说话又开始习惯性拖。
裴加齐做讲师的,工作就是跟人打交道,可怜凌小萌平时话都不跟人多说几句,这时候怎么讲得过他,最后还是屈服,让他把自己一直送到停车的地方。
“到了到了,那就是我的车,我自己开回家就行。”远远看到自己的小polo她终于长出一口气,急着下车,还不忘记从包里掏钱,“谢谢你送我回来,我先走了。”
“喂!”他居然也下车来,一手就把她拿着钱包的手挡回去,“小萌同志,不要侮辱组织。”
谁是组织啊?在外企待习惯了,凌小萌当场反应不良,裴加齐动作迅速,出租车司机配合得也好,拿了他递过去的钱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自己开车回家。”她重申。
“我知道,看你上车我再走,免得你到时候再出什么意外,让我今天的日行一善功亏一篑。”他眯着眼睛笑。
她话少,并不代表什么都逆来顺受好不好,直觉这个男人越来越来劲,凌小萌心中警铃大作,终于耐不住反驳他,“就这几步路会有什么危险?而且依我看,你一个人半夜走来走去才危险。”
“我是男人,有什么危险的。”他还是眯着眼睛,这次却不笑了,直接看过来。
“我,跟你。”用手比比两个人,凌小萌说得顺口,“白痴都看得出来谁比较漂亮,选你下手也很正常。”
裴加齐从小到大,自己的相貌不知道给他添了多少麻烦,这时被她这么一说,立刻有点被踩到痛处的感觉,“谁敢?上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坟头上草都有这么高了。”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个高度,堪堪划过凌小萌的眼眉。
这个人挺会搞笑的嘛,凌小萌扑哧就笑了出来。
很喜欢看她笑,有点小孩子气,露出有些歪歪的一颗小牙齿,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过来摸摸她的头。看着看着裴加齐也跟着一起笑起来,全忘了刚才还有点生气。
其实他没有乱说,因为相貌长得太好,他父母从小就未雨绸缪送他去练跆拳道,十几年没有断过,高中的时候他就是黑带,现在都已经是四段,自保根本没有问题。
这条街寂静无人,不想多耽搁了,反正他自己下车的,找不到出租车自己解决,凌小萌不再多说,回头就要上车。
道路尽头又有车子转进来,很亮的车灯,速度也快,到了近前却减速,缓缓停在另一侧还亮着灯的餐馆门口。
眼光扫过那辆车,本来已经快要坐进车里的凌小萌突然呆滞一秒钟,然后动作加快,关上门就发动,手伸出来招了一下,“再见再见。”还不等他回答,踩了油门就走。
再次目睹她神乎其技的消失速度,被一个人孤零零抛在路边的裴加齐愣过之后终于苦笑,耸了耸肩,双手插在裤袋里慢悠悠迈步,很快便走出了这条小路。
终于一切又安静下来,过了一会黑色小polo居然又从刚才消失的地方冒出来,速度不快,开开停停,好像是一只探头探脑的小老鼠。
之前停在路边的那辆车一直没有动静,这时候门却开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迈下车,门被他反手合上,然后抬眼望向前方。
“小萌,把车停好,过来吧。”顾正荣声音很低,也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但是在这样安静无人的小街上,仍旧字字清晰。
第十七章
餐厅里照例没什么人,桌上也是照例吃惯的菜色,可是就连平时谈笑惯了的老板都发现气氛不对,非常知趣地待在帐台后的小桌上盯着手里的报纸假装看得起劲。
的确是假装,半天了报纸都没有翻过一页,时不时地眼睛就从那后面瞟向他们两个的方向。
顾正荣吃得很慢,但是一直在吃。虽然刚刚从晚宴上下来,但他在那种场合一向是吃跟没吃过一样,所以这才是真正进食的时候。
不过他只是在吃而已,也不说话,更加没有她早已经习惯的喂食举动,感觉到身侧气压极低,凌小萌捧着碗几次想张口,都连着口水咽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仿佛漫长无止境,终于看到他把筷子搁下来,凌小萌立刻跟着放下碗,双手还捧在碗边上,眼睛很努力地盯着碗,好像那里面盛的是龙肝凤胆。
“不吃了?”顾正荣开口说了这顿饭的第一句话。
“刚才在会展中心吃过,现在吃不下了。”凌小萌声音很低。
“那就别勉强,你回去吧。”
啊?他用词简单,但她怎么觉得自己听不懂?抬头看过去,只看到顾正荣正伸手接小姐端过来的茶杯,侧着脸,倒是对小姐笑了一下。
他在公众场合很少笑,就算笑也极其吝啬的样子,决不是那种温和派的人物,这时候虽不是对着自己,但她仍感觉凉飕飕的,还不如不笑。
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完了,顾正荣非常生气,至于后果,她不堪设想啊,不堪设想。
本来就忐忑不安,现在整个心全凉了,但是既然他开口了,她本能地保持一贯听话的良好记录,应了一声就慢慢站起来往外走,脚步又开始虚飘飘。
看着她走出去,老板终于忍不住跑过来坐在顾正荣面前,“不要欺负小萌,她胆子小,要吓坏的。”
正在喝茶,闻言顾正荣放下杯子看过来,“你又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不就是因为刚才有个小伙子把她送到这里吗?”这就是常年坐在窗边看风景的好处,前前后后看得清楚,老板露出得意的表情。
杯子被搁到桌上,很轻的一声,顾正荣不说话,看了他一眼就要起身走人。
“哎,不是那么输不起吧?我看得很清楚,没什么啦,看那样子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这么晚了她一个人回来,你也不放心不是,有人送算什么,证明我们家小萌有吸引力嘛。”
“她什么时候变成你们家的了,我怎么不知道?”
“那还是你家的?那么久了也不见你给她一个名分,怨不得别人,切。”
原本已经往外走,听完这句话顾正荣脚步顿住了,转过身子就直接走到他面前。
虽然是多年的老朋友,可看到他的表情老板还是受了惊吓,捧着胸口低眉顺眼小声说,“干吗?我心脏病的好不好。”
拍拍他的肩膀,顾正荣倒是笑了,“连你也这么想,看来的确是我的错。”
是真的被吓到,再也不敢开玩笑,老板也难得诚恳起来,“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对不对?”
“对,总不可能这样留她一辈子。”低声答他,顾正荣眉目疏淡,明明面对面立着,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眼光落在哪里。
第十八章
盛夏,深夜里也不觉得清凉,空气里胶着着热气的味道,两边都是住宅区,这个时候每扇窗外的空调都开足了马力,风页旋转持续不停,静夜里仿佛听得见千百匹空调发出的嗡嗡声。
那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又一次袭来,其实跟之前突然看到她和那个男人站在一起笑谈的那一瞬间相比已经好了太多,那时候他坐在车里根本透不过气,哪里还能够感觉得到其他。
那一瞬间,她轻松地咧着嘴,有点孩子气,侧边露出一颗有点歪歪的小牙齿,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
明明是两年来随时可以看到的她,明明是最熟悉的一张脸,可是一旦露出那样的笑容,他竟觉得陌生。
当然他会觉得陌生,凌小萌在他面前很少这么笑,小心翼翼地过日子,笑起来也标准的贤良淑德。
成年以后,他从来都没相信过感情可以战胜一切这样的神话传说。笃信只有当一个男人足够强大的时候才有资格谈感情,有资格得到并且留住一个女人。
他当然是留住她了,可是得到,那还太遥远。
时间流逝,凌小萌给他带来的挫折感越来越强烈,这么长的时间,在他面前,她居然还不是她自己。
说不定连她自己,都把自己给丢了,哪里还有剩下的让他可以得到?
觉得自己失败,顾正荣微微苦笑,车子就停在餐厅一侧,短短几步路,他步子走得异常缓。
还没靠近车身,两侧后视镜的小灯便自动亮了,伸手去拉门,拉到一半他的动作突然停了,然后往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侧过脸去盯着车后望。
这条街僻静,路灯间隔也远,他的车车身高大,投下的阴影在地上拖曳到很远的地方,一直融进黑暗里。
一辆黑色的小车就安安静静地停在阴影里,它的主人也在,甚至都不是坐在车里的,半坐半靠着车头,双手搁在身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个姿势——他很熟悉啊。
两年前她在他面前哭泣,灯光昏暗,空无一人的卖场巨大无边,她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仿佛一只被人遗弃的猫。
他让她回家,那个时间路上太危险了,他还是亲自把她送到家里的。
告别的时候都快五点了,晨曦微露。她住租来的房子,那地方离公司并不太远,但转过一个街口就觉得到了上世纪。如果不是她指路,他根本就不知道坐落在市中心的公司附近居然还有一条这么拥挤简陋的小路。
路两边都是招牌杂乱的小铺子,因为是夏天,居然还有人睡在外面,摊手摊脚,打着赤膊,街面又窄,车子经过时要非常小心。
很老式的公房,她就住在底层一个一看就知道是隔出来的小间里,窗口正对着外面,窗帘没有拉,他看着她跑进去,晨光里那房间仍旧是黑洞洞的,她进屋就急着去拉窗帘,看到他还站在外面,原本就眼睛还是红通通的,这时脸也跟着红了,根本抬不起头的样子。
怕她窘迫至死,他当时立刻就离开了。后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再见到她,不奇怪,按照他们两个的生活轨道,原本就很难遇上。
但是他心里一直觉得惦着些什么,偶尔路过设计部,其他人都会争着向他问好,唯有她无论什么时候都一个人埋头在自己的小格子里画个不停,声音都没有。
后来他要求设计部把所有初稿交上来给他过目,她的也夹杂在里面,但是量很少,最简单的几张而已。他不相信这就是她不停埋头的所有结果,但以他的位置要看初稿本身就很奇怪了,所以也没再多问。
后来开会的时候再问起她,设计部主任表情一呆,直接就回答,“凌小萌?她三天没来上班了,我已经报了人事部,人事部说按照规定,就算她自动离职。”
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顾总,您怎么会问起她?”
懒得回答,回办公室后他给她打电话,是停机,想了想他直接开车去上次那个地方,已经很晚了,到了那里就看到门口围了一堆人看热闹,拨开人群走进去才看到她,蹲在地上收拾东西,其实东西也不多,就是散落了一地,她又没有包可以装,拿了这样丢了那样,手腕露在袖子外,细而且瘦,看得他呼吸困难。
走过去把她拉起来,又看到她的眼泪,因为四周看热闹的人多,她死憋着没有哭出声,眼泪也是,颤颤的在眼眶里打转,看到他的时候一脸震惊,眨了眨眼,泪水就顺着眼角流了下来,透明的一道直线。
带她离开那个地方之后才问清楚原由,房东要卖房,急着收回房子,也不顾她没有找到住处就把东西都丢了出来,多半是看她一个人好欺负。
又问她为什么不去上班,她原本就脸色苍白,听完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声音又很轻,好像是辩解,又好像是自言自语,“我病了,打电话请过病假。”
那时候他是怎么想的?时隔两年,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她那么惨,一个人,病着,刚丢了工作,在这城市举目无亲,现在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但他居然觉得那些并不是见得有多坏,对他而言,甚至是不错的。
原来他一直在等这个机会,原来他根本不是一个好人。
跟她谈完之后她长久沉默,然后就伸手推门,他也不勉强,任她把自己的东西抱着下车,一步步往路的另一端走。
那时候已经是夜里,也是这条路,很僻静,他看着她慢慢消失,也没有阻拦的意思,走进餐馆叫了点东西,又跟老板聊了几句。
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她用现在这个姿势站在他车前,双手搁在身前,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到她手里,那些吃的还很暖,又是几个盒子叠在一起,她用双手捧着,眼睛还是看着他,又眨了一下,这次泪水很争气地停留在眼眶里,一点都没有落出来。
但在他却觉得还是落了出来,透明的一道,就划在他心上,到现在都觉得痛。
第十九章
“路上很冷清,没叫到车。”凌小萌很轻的声音。
“嗯。”
“所以搭车了。”她声音越来越轻,不过幸好四下安静,他还听得清。
“嗯。”
“我有抢着付钱。”蚊子叫一样,凌小萌说完最后一句话。看他还不动,头一低,没声音了,一付任人宰割的样子。
静夜里有笑声,一开始很模糊,后来就变得清晰,再抬头就看到顾正荣已经走过来,转眼就到了她面前。
他比她高很多,站得近就压迫感强烈,凌小萌本来就是半坐着,更矮了一截,这时仰头看着他,差点从车上滑下去。
及时拉好她,顾正荣又叹气了,另一只手去揉她的头发,用了些力道,但手势却很轻。
“我知道了,回去吧。”
他的手指有力,这么热的天,不知为何又很凉,揉过头发,又顺势落在她的脸颊上,冰冰的很舒服。
可是她完全感觉不到,只有那凉意一直落到她心里,无尽惶恐。
哦了一声,她转身往车里去,就两步路而已,她却走得脚步沉重,刚坐进去,旁边门也开了,顾正荣几乎是与她同时坐下,这时四目相交,她一脸诧异,他却表情淡然,“看什么?还不开车,我累了。”
啊?不是叫她回去吗?怎么突然又变成这样——
她开得缓慢,跟他的速度完全不能比,到了地下车库也是他先下的车,电梯一如既往的空无一人,门开了先看了他一眼,顾正荣不动,她便低头自己走了进去。
到家又是她开门,习惯了,弯腰先给他拿拖鞋,门厅里小灯被按亮,蛋黄色的光均匀笼罩下来,手指刚碰到鞋柜的门,腰里一紧,半句惊叫还没出口就已经被他堵在嘴里。
顾正荣很少喝酒,那么大的晚宴也只是喝了一杯香槟而已,刚才在餐厅里又喝了茶,气息里都是乌龙茶俨俨的香味,手指还是冰凉的,揽着她的腰,握着她的下颚,夏天里T恤单薄,那凉意透过衣料一直触到皮肤里层,下颚也是,她一直很怕冷,这时只感觉到所有毛孔都一阵激灵,如果仔细看,肯定能看到那些细微的小疙瘩立刻浮了上来。
不是累了吗?不是生气了吗?一进门就想要她,他从来没有这样急切过。
可是今天反常的事情太多,到了这个时候她已经决定听天由命,一切逆来顺受。
说来也怪,一旦抱定这样的心态,她反而全身放松下来,只觉得湿润而且愉悦。他就在她身边,冰冷的双手所带来的刺激和真实感无比强烈,习惯了这样的温度,她反而觉得安心。
很多事情,她已经不再害怕。不再害怕会流离失所,不再害怕会丢失工作,不再害怕会贫病交加,因为他,她已经可以自保,可以不担心生活。
其实她也曾偷偷想过,就算离开他,现在也是可以的。
可是刚才,他不说话,在她面前沉默,然后要她不要勉强,自己走吧。
突然又回到了那个凄凉的凌晨,她在空无一人的地方哭泣,伤心得像一只没有生存能力的弃猫。又或是那个蹲在地上捡拾东西的傍晚,围观的人眼光刺骨,只有他伸出一只手。
那种感觉又来了,除了他,天地间仿佛就没有地方可去。也可以放弃他,但是代价是放弃一切,包括梦想,还有很多很多她无法形容的东西。
离开又如何?所有过客都是幻象,离开他终究也是独自行走,或者离开也是可以的,只是还不是时候吧。
他们在客厅里做爱,没有开灯,也没人说话,沙发宽大,纯白色的,她俯趴着,感觉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一开始冰凉寒冷,但与她肌肤相贴,渐渐就暖和起来。
后来她被强劲的力道顶到沙发边缘,双手抓不到支撑物,仓促间终于睁开眼,这样的姿势,眼前当然没有他,三十层,落地窗的窗帘都没有拉,窗外是稀疏的万家灯火,太遥远了,仿佛那一切的人间烟火都只是一副画,与他们毫无关系,也没有人会来关心他们。
终于睡下之后她在他身边习惯性地团起身子,侧头看了她一眼,顾正荣伸了伸手臂,她立即没原则地滚进他怀里,乖乖躺好。
想抽烟,但是他忍住了,为了压抑那种渴望,他在黑暗里静静看了她一会。
被看得又有点心惊胆战,凌小萌再次忏悔,“我错了,别生气。”
他没有生气,特别是看到她又用那个姿势等在门口,回忆让他的整颗心都软了。
怕她又哭,可事实上自那次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她的眼泪,那一幕仿若幻象,再不得见。但他却永远都觉得她脆弱、敏感、娇嫩、易碎,出于本能地想极尽所能地照顾她,想满足她的愿望,想让她快乐。
就算她的愿望里,根本没有他。
“不,你没错,是我错了。”放开手让她睡好,顾正荣一边翻身,一边说了今晚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十章
第二天一切似乎都恢复正常,起床,出门,一同上车。
他们俩在餐厅前的小路上分开,各自开车上班。顾正荣车速很快,转眼便从她眼中消失无踪,等完全看不见他凌小萌才又踩油门,没有他在,她开车的速度快了很多,到达小区的时候晨雾都没有散光。
走进公司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还没有顾客,巨大的卖场里穿梭来去全都是身穿统一制服的第一线员工。其他各部门也已经开始陆续有人上班,招呼声此起彼伏。
走到办公室已经有很多人跟她打过招呼,她认识的人少,不过认识她的人倒是很多,平时也习惯了不管谁对她张口就笑着招呼回去,可是今天真有点反常。
跟她打招呼的人也太多了吧——
走进设计部更觉得气氛怪异,同事们抬头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桌上摊着新到的业界通讯,一眼就看到醒目的大幅照片,麦凯恩大师握着她的手调皮一吻,而她表情茫然,眼睛都不知道在看哪里。
照片旁大字标题简单直白:麦凯恩年会新人辈出,无展位设计师崭露头角。
看她盯着报道看,同事这才开口,“小萌,这下真的要叫你大师啦。”
“恭喜啊,什么时候请客?”
来了,果然来了——
其实昨天就有了心理准备,噼里啪啦的闪光灯,她当时就心里哀叫,万一闹大可如何是好,万一传回公司可如何是好,现在果然狼来了,脑子里嗡嗡嗡,凌小萌哪里还听得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媒体的力量果然巨大,她一大清早的实在是难以接受啊。
回到自己办公室她坐在桌子前面镇定,刚吸了两口长气电话铃就响了,顾正荣在那头轻轻笑,“小萌,你看到了没有?”
吸进去的气半途中卡在胸口,一直以来都是以乖巧温顺为原则的凌小萌第一次在电话里大小声,“看到了,可是我不要这样啊,现在怎么办?”
相同的业界通讯也放在顾正荣的桌上,这时他一边讲电话,一边细细看着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凌小萌一脸茫然失措,眼神落在不知明的地方,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
微笑了,还是有人知道的,他知道。
那个时候她在看他,小小的身子陷在人群中央,因为突然成为焦点而慌张惊惶,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短短几分钟里,她一直都在人群中搜索他,看到了就死也不敢再移开眼睛。
“没关系,这是好事啊,麦凯恩先生明天离开上海,今晚我请他到家里吃饭,你也一起来吧。”他慢慢把话说完,眼睛还是看着照片,看到她细长的手指在麦凯恩的唇下紧张得微微蜷起,突然眯了眯眼睛。
等下记得提醒那个老家伙,不要太随便了。
吃饭?还要吃饭?可不可以不要啊?凌小萌握着电话黑线条。
那头又有电话铃响,顾正荣办公室一向忙碌,隐约还有敲门声,没时间多说,他又叮嘱了一句,“别发呆了,记得挂电话。”
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凌小萌立刻回神,挂电话,动作一气呵成。
挂完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皱起眉头想来想去,桌上图稿一大堆,她想事情的时候有个坏习惯,手指会无意识地摸索面前的东西,一边想那些图纸就一边被她摸得唏唏嗦嗦声音不断。
最后指尖碰到压在图纸下的裁纸刀,微微一痛,突然灵光一闪,她猛地瞪大了眼睛。
今晚我请他到家吃饭,你也一起来吧——
到家吃饭?到谁家吃饭啊?难道是去顾正荣家?
打击太大了,凌小萌只觉得自己的眼球都快夺眶而出。
第二十一章
接完这个电话以后,凌小萌的这一天就变得异常难熬,她坐到图纸前一般就能够埋头下去一路不停,中午公司有餐厅供应免费午餐,但是她往往抬头就错过时间,所以很多时候都是吃三明治了事。
总觉得上班时间过得飞快,可今天她心神不定,隔几分钟就抬头看钟,墙上挂着自己商场里随处可见的简易塑料钟,平时难得注意,可今天每次看过去都觉得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得异常惊心动魄,看着看着就有幻觉,恨不得扑上去抓住它不让它跳动,让时间彻底停下,或者直接把它往后飞快地拨,直接拨到明天也是一样。
也想打电话给顾正荣问清楚,可是几次手指都开始拨数字了却中途停下,他们两个的关系非常简单,他是权威她是小虾米,问了又怎么样,他说今晚我请他到家吃饭,你也一起来吧,这句话很简单,她听得懂。
问了也是白问,更何况她根本不敢多问。
快到下班的时候她开始呆呆望着钟一动不动,桌上电话铃突然又响,吓了一跳,接起来的时候她一手按胸口。
那头的声音有点陌生,又觉得耳熟,当然不是顾正荣,她迟疑了一秒钟,对方已经开始叹气,“凌小萌同志,才隔了一天就不认人了,你不是这么喜欢伤男人自尊心的吧?”
一听到同志这个词她就想起来了,“裴加齐?你怎么打电话给我?”
“根据业界通讯最新报道,国际知名家居公司首席设计师在麦凯恩年会上崭露头角,作为当时在场目睹盛况的路人甲之一,我很想当面恭喜你一下,所以就打电话到你们公司让他们转给新出炉的大师。”
他说的七转八弯,凌小萌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你打电话来恭喜我?”
“是啊,顺便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这个路人甲一起吃顿饭,共同庆祝一下你一举成名。”
他在那头笑嘻嘻,凌小萌抓着电话一脸惨状,美人,你怎么还没忘记我?
庆祝一举成名——她对整件乌龙事还处于接受不良的状态,庆祝,她还来不及压惊哪。正要开口回答,手机又响,顾正荣的电话,一时间手忙脚乱,裴加齐倒是体贴,“你先听电话,我一会再打。”
忙了一整天,到了下午顾正荣的声音就有点疲倦,不过口气还是很轻松,“小萌,很忙?电话都接不通。”
“没有,不是特别忙。”应得快,突然脑海里灵光一闪,“那个,那个刚才同事看到业界通讯,都说要一起庆祝,所以有打电话进来。”
裴加齐打电话来,这个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但是同事的确有叫她请客啊,如果可以不去顾正荣家,她宁愿荷包被大家吃破,捎带上裴加齐也没问题。
“设计部的人让你请客?”中国人有什么就要吃一顿的习俗,他当然很清楚,只是没想到凌小萌平时和同事交际那么少,居然今天也有人起头要她当日兑现请客。
跟他在一起极少撒谎,虽然明知他在电话那头看不见,但凌小萌仍旧红了脸,“是啊,可以吗?”
他在那头沉吟,然后声音里微微笑,“可以啊,不过明天吧,设计部主管会通知他们今天都要加班。”
“啊?”当场傻眼,凌小萌呆了,“加班?那我——”
“你也加班。”
一喜,“那我是不是不用去吃饭了?”
“九点,自己开车过来吧,你知道在哪里。”
不要啊!怎么折腾了半天她还是要去那个地方。
“怎么了?不记得在哪里?”
怎么会不记得,虽然才去过一次,可是那地方已经跟烙铁一样死死烙在记忆里,再来一次?她想死。
“小萌?”没回答,顾正荣又唤了一声。
“知道了。”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凌小萌趴在桌上,彻底绝望了。
挂上电话没多久裴加齐又打了过来,直接告诉他今天自己要加班,那位美人倒是很爽快地结束了通话,继续趴在桌上自恋自艾,凌小萌觉得心情好沉重。
算好时间,她在八点离开公司,看到同事们痛苦的加班表情,凌小萌就差没有用头撞墙。
杀了我吧,是我对不起大家。
第二十二章
顾正荣的家其实离公司并不远,也不是什么豪宅别墅,公寓而已,跟她所住的地方差不多。
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在凌小萌这等普通人的想法里顾正荣这样的男人的家一定是庞大无边,前有草坪后有花园,装潢奢华享受,跟电视里放出来的一样。她还因此对这些地方产生心理障碍,基本上不敢靠近。
她心理障碍太多了,冒出来的原因形形色色,也不缺这一样。
不过惨痛的事实证明,电视就是用来毒害像她这样的无知少女的。
跟他在一起几个月后,顾正荣有一次什么都没说,直接就把她带回了家。这样的公寓虽然高档,但完全没有引起她的警惕,一直到他带着她走出电梯打开门凌小萌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了这个男人最私密的空间,连带还见到了他传说中的太太和孩子。
真的是传说中的太太和孩子,顾正荣为人低调,据说这么多年来他的太太孩子只在公司员工面前出现过一次,是在他刚刚荣升绝对权威位置的庆祝酒会上,时间颇短,但所有到场的人都印象深刻。
也不是共同出现的,他破天荒地喝醉了,顾太太匆匆赶来将他接回家而已。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传说中所有的版本惊人一致,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小孩异常乖巧,只能用完美家庭四个字来形容。
那一次她只以为这个地方是他名下产业之一,毫无心理准备就跟着进去了,里面很大,也是复式,脚下踩到某样毛茸茸玩具的时候还傻乎乎拿起来问,“这里怎么有玩具?”
然后就有个男孩奔过来,地板铺的是柚木,擦得光可鉴人,挺滑的,那小孩也没穿鞋,一溜直接撞进她怀里,稳住身子才踮脚说话,虽然是中国人的脸,但开口却是外国话,“姐姐,那是我的玩具。”
然后楼上就有另一个声音响起来,很好听的女声,外国话相较中国话总是有些拖拉连音,但被她一讲却有点脆,“麦克,谁来了?”
她不懂瑞典语,这些都是她根据当时情形猜的,估计八九不离十吧,除非那孩子口直,叫的根本不是姐姐,而是阿姨,或者更恶毒的大妈什么的。
而接下来她就直着眼睛看着那小孩拿回玩具直接跳到顾正荣身上,感情很好的样子,用她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叽里咕噜一顿说。
楼梯噔噔噔的响,看到顾正荣跟那个孩子亲密的样子凌小萌当时就傻了,这可是顾正荣啊,平时在公司都难得看到他对别人笑一下,现在却搂着那个孩子一脸宝贝。
因为打击太大,所以当那个女声第二次就在她身后响起来的时候凌小萌连回身的动作都慢了半拍,迎面就是一张清水脸,很好奇地盯着她看,然后对着顾正荣笑笑,这次用了中文,“正荣,就是她?”
顾正荣点头,然后简单说了一句,“小萌,这是雅思敏和麦克,你认识一下。”
那个叫雅思敏的女子冲着顾正荣眨眼睛,然后伸手过来跟她握了一下,声音里居然有些笑嘻嘻,“小萌?第一次见哦,我是顾正荣的太太。”
太太?顾正荣的太太?根本没办法作出回应,当时凌小萌只觉得自己身在太虚幻境,四周一切都不可思议,而她是唯一的正常人,却因为跟其他人差别太大而显得格格不入。
什么太太?哪个太太会用这种态度对待丈夫公然带回来的女孩子?异度空间也没这么恐怖,她根本是来到外星球了吧?
那天的恐怖经历本来还要继续的,幸好顾正荣接到一个紧急电话要赶回公司,顺便就带着她一起走了,临了那位顾太太还在门口对她眨眼睛,“小萌,不好意思哦,都没有招待你,这男人挺麻烦的是不是?”
而她已经被震撼得毫无方向,如果吐血可以表达她当时的感觉,她当场吐给他们看的心都有。
从此以后她采取鸵鸟政策,把那天所看到的所有一切在脑子里深深挖个坑埋起来,不知什么原因,顾正荣后来也没有再提起,时间长了她就觉得那该是个梦吧,她那天不过是做了一个异常奇怪的梦而已。
没想到事隔一年多,顾正荣突然又想起来叫她到那个地方去,不要啊,那个说外国话没一句听得懂的小孩,那个说中国话更加听不懂的顾太太,她有心理障碍啊。
第二十三章
从车水马龙的大道上转进住宅区前的小路,两边都是一栋栋高楼,高大的树木从墙里冒出头来,住宅区非常安静,车道两边已经停满,进门后她绕着蜿蜒的小道慢慢开,终于找到一个空位,两边都是好车,她倒得小心翼翼。
下车听到哗哗的水声,喷泉池边三两有住客在散步,已经很晚了,但是还有几个小孩绕着池子追逐来去,穿着单排的旱冰鞋,笑声传到很远。
看到小孩又想起那天的恐怖经历,那个说话她一句听不懂的麦克,现在如何了?还有顾太太——
越想脚步越沉重,凌小萌走到楼下按铃的手指都有点僵硬,按捺着掉头就逃的欲望,铃声响了一声,两声,怎么没人接?
窃喜,再响一声没人接她就立刻走人,可惜天不遂人愿,下一秒钟对讲机里就有声音传出来,“小萌?”
这东西质量没话说,顾正荣的声音清晰无比,当下就让她已经往后退的步子条件反射地收回,立刻站得规规矩矩,“是我。”
“上来吧,就等你一个了。”门锁轻微的咔嗒声,宣告她的美梦破灭。
电梯里她还在调匀呼吸,上次没准备,这次她好歹要做点心理建设再进门,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起码挨刀的姿势要漂亮,目瞪口呆,落荒而逃这些再出现就太不像话了。
出了电梯就发现情况不太对,这地方一梯两户,右手边就是顾正荣家,这时候大门紧闭,无声无息,而左手边的这扇大门却是虚掩着的,里面音乐阵阵,
站在电梯门口踌躇,记错了?可是那天的情景比烙铁烙得还深,没可能记错啊。
脚跟一转还是冲着右边去了,伸手按门铃,没反应,锲而不舍又敲门,这次终于有了回应,却不是从门里传来的,竟然是从她的背后。
“凌?是不是凌?”
说的是英文,不过她还是立即回头,正看到对面门里探出一个花白头发的脑袋来,手里还握着一杯酒,冲着她咧嘴笑。
“大师——”麦凯恩她还是认识的,凌小萌睁大眼睛,指着自己身后紧闭的大门声音里满是诧异。
“快过来啊,大家都在等你,来来。”麦凯恩很热情,直接跑出来拉她,手还没碰到她那门里又有人出声,这次才是真正的主人,“小萌?还不进来?”
被拉进门之后凌小萌看到一屋子的人,什么肤色都有,简直像个微型联合国。麦凯恩笑着举起酒杯介绍,“大家来欢迎顾的首席设计师,先为凌干一杯。”
突然又成了焦点,凌小萌直了眼,厅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原本都是三两个立着或坐着聊天,笑声处处,热闹非凡,这时全都看过来,然后对着她举酒杯。
眼睛又开始飘了,飘来飘去就是落不到实点,肩膀上被人轻轻一拍,耳边一暖,有人低声说话,“小萌,笑一下。”然后手中一凉,细长的酒杯,还有男人冰凉的手指。
绝对是习惯成自然,她眼也不眨地笑了,嘴巴咧得很开,两腮鼓起来,然后那个声音又低低响起来,好像还多了点笑意,“喝一口。”
低头就着杯沿就是一口,微甜的清爽液体,气泡在嘴里轻轻绽放,是香槟吧,她不太喝,没常识。
那么多人,这只是小小一个插曲,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回到原来正在进行的话题上,而她终于得空回过头,看到顾正荣站在身后,低下头只是微微一笑。
第二十四章
很多意料之外,想开口问他的,但接下来就有人走过来跟她说话,顾正荣也忙,两个人就此散开。
虽然只是公寓里的私人聚会,但长桌上精致餐点一列排开,还专门的侍者穿插送酒,制服统一,一看就是从专业酒店中请来的。
她站的位置就在长桌边,有一个女孩端着酒杯过来挑甜点,一边挑一边发出心花怒放的小声赞美,“瑞吉红塔的芒果冻啊,真赞。”回头又看看她,“你要吗?”
正和几个人站在一起在听一个英国设计师滔滔不绝讲他的意识流新创想,凌小萌一时没听清,转头“啊?”了一声。
那女孩又眯起眼睛笑了一下,举了举手里的小碟子,“要不要吃?”
她穿得很有设计感,蝶式的袖口随着举手的姿势滑落下来,手腕圆润雪白,头发很短,随便扎着马尾,发梢很小的一簇,笑起来嘴咧得很开,牙齿雪白,眼前一亮的感觉,
觉得亲切,凌小萌也笑,“好啊,很好吃吗?”
芒果冻鲜黄欲滴,销路很好的样子,那个女孩子一边勺一边自我介绍,“我叫齐格格。”
格格?这名字真有意思,凌小萌笑着歪歪头。
“凌小萌,你叫我小萌好了。”
她笑,“知道知道,顾老板家的首席嘛。”
又开始不好意思了,凌小萌脸红,为了掩饰她也伸手取过小碗一起挖。
两个人你一勺我一勺挖个不停,小手指上沾到一点,凌小萌随意用嘴抿了一下,芒果的味道浓郁清甜,入口柔腻即化,只是一丁点就让她突然瞪大眼——原来真的很好吃。
她是嗜甜如命的人,这时看了看左右也没人注意她们俩的举动,索性把大盘里剩下的全都勺出来,端着满满的小碗笑眯眯。
齐格格对她挥手,“走,我们找个地方吃光它。”
能够离开人群?那敢情好,凌小萌立刻跟上。
公寓非常大,但这时候走到哪里都是人,就连厨房里也是,酒店派来的服务人员在里面埋头忙碌,看到她们俩跑进来都有点诧异,不管他们,两个人继续探索,穿过厨房外面还有一个很小的阳台,反手合上门,四下终于清静下来。
阳台上居然还有小小的藤质桌椅,舒舒服服坐下来,凌小萌立刻感觉世界变得美好,笑得非常开心。
端着碗开始聊天,齐格格很热情,讲话也爽快,“小萌,你做设计多久了?”
“三年,不过都是在自家商场里,我设计样板房。”
“样板房?不是传说你设计家具很厉害吗?大师都特别看中,怎么是样板房?”
不知道怎么解释,凌小萌只能低头嘿嘿一笑。
“我是在英国学设计的,刚毕业,回国继续念学位。”
“回国念学位?”这年头只有国内学完了直奔国外镀金深造的,哪有倒过来的道理,觉得有些奇怪,凌小萌从小碗上方抬头看她。
她摸鼻子,表情很生动,“没办法,我花痴我们学长啊,他回国从教,我就跟回来了,可恨他居然跑到建筑系去,唉。”
这种理由?凌小萌忍不住笑,“读书多开心,多念一个学位也好啊。”
“有什么好?难得才看得到学长,一回来我老爸老妈又开始每天唠唠叨叨,今天还硬拖着我跑到这里来,一屋子人没几个认识的,无趣死了。”
能够出席顾正荣家的私人派对,她爸爸妈妈也不是什么普通人吧?一听就知道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又想起自己的大学时光,那时候董亦磊一直想要出国深造却不能,后来终于如愿以偿,也算值得恭喜。
“喂,干吗不说话?想不想听你家老板的八卦?”已经消灭了手中的甜品,齐格格凑过来对她挤眼睛。
“啊?”顾正荣的八卦?那不是她的死穴?凌小萌张大了眼看着她单音节。
觉得她的反应好有趣,齐格格兴致大起,“顾老板很传奇的,据说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父母去了瑞典定居,会说很多国家语言,听说过吗?”
顾正荣很少在她面前谈论自己,她也不问,不过这些还是知道的,凌小萌点点头。
“知道啊,那你不知道顾老板的太太跟他是一家的吧?秘密,很少人知道的哦。”
顾老板的太太跟他是一家的——这句是废话吧?想说出来的,不过反驳别人从来都不是她的长项,继续默默看着她,凌小萌一贯的完美表情开始有裂缝。
第二十五章
透明的玻璃碗里芒果冻很香,她的小勺子还含在嘴里,一张脂粉不施的素脸,搁在这个地方感觉很特别。眼里已经稍有些想反驳的意思,可是仍旧非常安静地看着她,乖乖的样子。
凌小萌是那种看上去很乖,人群中很难找到,但是一旦开始接触就让人觉得越看越有意思的稀有人种,齐格格出生富贵,从小到大身边都是朋友如云,虽然还在读书,可是家里不需要她工作,她也乐得读来读去读个没个完,就连同学也大多是八面玲珑的社会人,所以现在看着凌小萌就觉得她好可爱。
忍不住想逗她,齐格格追着问,“喂,你听到没有啊?怎么不理我?”
“听到了听到了,你说他们是一家的嘛。”凌小萌含着勺子点头。
“真的一家哦,他们同姓的,好像不是同一个爸爸就是同一个妈妈这样,很夸张吧?”
啊?这次真的震撼了,小小的银色勺子从凌小萌的嘴里直接掉了出来,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唉,很脏的。”齐格格指着她弯腰笑,“吓成这样,你不是吧?”
吓?这根本是恐怖好不好?凌小萌也伸手指,说话都不利索了,“你,你开玩笑的。”
齐格格已经笑得不成样子,这时候勉强想开口,却突然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
又有两个人推开阳台门进来,当先一个年龄比较大,两鬓斑白,笑得很儒雅,进来就对着齐格格说话,“什么笑话这么好笑?”
走在后面的正是顾正荣,看到凌小萌的样子没说话,又转过头去看了看已经站起来的齐格格。
“爸爸,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对父亲有点怕,齐格格立刻收住笑走到他身边,“妈妈呢?”
“在外面找你哪,谁知道你带着新朋友躲到这里来逍遥,要不是顾说这儿还有个好地方,我差点以为自己的女儿突然人间蒸发了。”
“外面人好多,太吵了嘛。”抱着爸爸的胳膊认罪兼撒娇,齐格格百忙之中还对着凌小萌吐了吐舌头。
“这么大的人了还来这套。”一边摇头一边笑,齐爸爸跟顾正荣和凌小萌打了个招呼就带着女儿先离开。
阳台上再次安静下来,凌小萌早就站了起来,手里还捧着玻璃碗,眼睛盯着前方看,前方是顾正荣的衬衫,淡淡的灰色,仔细看上面条纹细腻,领口一角绣着他名字的缩写,细小的花体字母修长漂亮。
原本想介绍她认识几个人,可转眼就不见她的人影,找到这里才发现她和齐孝正的女儿躲在这个小地方聊得正欢,齐孝正是国内建材业的巨头,可他女儿却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凌小萌什么地方合了她的胃口,真是匪夷所思。
他安排她到这里,不是为了让她认识那位大小姐来的,有点想叹气,不过他忍住了,她朋友很少,刚在一起的时候他对她说过,公司不是个交朋友的地方,没想到她对自己所说的话句句当圣旨,两年来独来独往,真的不见一个朋友,他工作忙碌,有时候怕她会孤独,但看她又对独处乐在其中,心里矛盾得很。
一边想一边伸出手指,凌小萌非常配合,微微仰起脸,他的手指很自然地落到她的脸颊上,触手温暖柔软,很舒服,忍不住轻轻刮了一下。
这样的乖,又这样的好,真的很矛盾,古人说金屋藏娇,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人对自己所喜爱的东西都喜欢珍而藏之,惟恐大白天下遭人偷抢,就算是一把扫帚都要敝帚自珍一下,更何况是她。
只觉得他眼神复杂,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被人和扫帚相比较过,凌小萌一脸迷茫。
算了,已经决定的事情,想得太多更加头痛,又想起刚才她的表情,顾正荣随口问了一句,“在聊什么?刚才你脸都白了。”
聊什么?打死她都不敢说给他听,小声回答,“她说恐怖故事吓我。”
说完觉得自己讲话能力越来越有进步,瞧这句话说的,一个字都没有撒谎。
不疑有他,顾正荣听完微微一笑,“这么大的人了还怕鬼故事,没用。”
他真心微笑起来的时候异常好看,眉眼全都舒展开来,嘴角往右边稍稍上翘,还有一个平时根本看不到的浅浅酒窝,对她来说这样的笑容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每次看到都会愣愣出神。
脸颊上又有手指轻轻刮过,冰凉的手指,永远那么凉,可是刚才那点震惊与惊吓却奇迹般地从心中消失,安定下来,仿佛世上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可以与她无关。
阳台是露天的,她仰着脸,润白的月光便直射在上面,照得那对深棕色的瞳仁晶莹透澈,眼光安静,好像一头驯服的小鹿,或许是月光带给他错觉,那眼光竟好像是眷眷且很依恋的样子。
就算是错觉,他也觉得美好,已经刮过她脸颊的手指又一次覆盖回去,他在月光下吻了她,那小巧的嘴唇在他唇下微微一抖,模糊有声音,“不行啊,这里怎么行?”
顾正荣又笑了,这次是苦笑,抬头放开她,他转身往外走,开门的时候直接下指示,“吃完了就出来,我在外面等你。”
第二十六章
时间慢慢指向深夜,凌小萌几次鼓起勇气想跟顾正荣开口要求离开,但每次走到他身边都被抓住跟陌生人谈上几句,当然所有人都对她非常客气,可是那些隐藏的探询眼光仍旧让她感觉局促。
齐孝正一家在11点还没到就向顾正荣告辞,齐格格非常热情,临走了还特地过来招呼凌小萌,“你怎么回去?送你好不好?”
“谢谢,可是我有开车。”
“一起走啦,这里有什么意思?”
才说着她后脑勺就被人拍了一下,齐孝正直接发话,“没意思?你嫌弃跟着我们在一起闷就直说。”
“哎呀妈妈,你看爸爸又在外面这么对我。”齐格格抱着头抱怨,齐妈妈就站在旁边,是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的女子,这时拉过女儿笑起来,“不好意思啊,我们家这个小孩疯疯癫癫的,别理她。”
这世上有些人出生后便辛苦挣扎,另一些则截然相反,命运从来都在不同的人面前展露不同表情,有些羡慕,但又觉得不应该。
她最难的时候已经有人伸出援手,这是何其幸运的事情,再埋怨命运就太不像话了。
顾正荣正站在齐孝正身边与他话别,她们几个的对话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这时侧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淡,“小萌,你不是明早还要上班?”
“啊?对,”她马上点头,“那我就先回家了,顾总。”
“好,明天见。”他点点头。
她走的慢,下楼的时候齐家司机已经把车开了过来,齐格格没有跟父母一起上车,一路拉着她不停讲,“顾老板平时很凶吗?看你这么听话的样子,是不是很怕他?”
“没有啦,他是老板嘛,说的话当然要听。”很少有人这么热情地对自己,凌小萌有点招架不住。
这么无力的解释,看在齐格格眼里只觉得她可怜,再次安慰,“在老板旁边待着就是闷,好啦,看不到他就自由了,我还有一个聚会,一个苏格兰朋友的欢迎会,都是年轻人,很有意思的,一起去吧?”
聚会?不要吧?凌小萌想摇头。
还没开始动作胳膊就被齐格格一把抓住,然后就听到她跟自己父母大声告别,“爸爸妈妈,我还要跟小萌一起去参加另一个设计师聚会,你们先走吧。”
直了眼,利用她也不用这么坦白吧?真够直接的。
齐家两夫妻同时回身看她们,齐孝正正要说话,被妻子轻轻拉了一下,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对女儿笑着摇了摇头,齐妈妈倒是走了过来,对凌小萌微微笑,很亲切的样子,“凌小姐,格格跟你很投缘,有机会到家里来玩。”
没有跟这样的太太打交道的经验,胳膊又被齐格格用力抓着,凌小萌只能点头。
只剩下她们两个的时候她才又开口,“现在好了吧,我回家了。”
齐格格咪咪笑,“那怎么行?一起一起,我们现在就走。”
“不要,我明天还要上班,想回家睡觉了。”
“喂,这个时候睡觉,你几岁啊?怎么跟老太婆似的。”齐格格行动力惊人,不由分说拽着她就走。
被拖得踉踉跄跄,凌小萌求饶,“真的不行,我要回家了。”
“看你这个样子就是生活顶无趣的那种人,睡醒就上班,下班就回家,我介绍新朋友给你认识,对了,我学长也会去哦,好奇吧?唉,你的车停在哪里?”
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她死拖活拽都要拉着自己当挡箭牌,学长?一点都不好奇好不好——凌小萌心中惨叫。
第二十七章
性格使然,凌小萌从小就不善于拒绝别人对她提出的要求,不但不善于拒绝,而且一旦被人要求,她就连自己不想干的事情都会花十二万分的心思去做好,堪称最佳耐磨耐使用工具的典范。
小学的时候出板报,同学都走得精光了,她还一个人踮脚站在小凳上巴着黑板又描又画。打扫也是,犄角旮旯的擦得光可鉴人,有她在一起别人都乐得轻松。
进了初中承蒙大家看得起,她光荣地当选了财产保管员,现在想想挺可笑的,那么简陋的教室里面有什么财产可值得保管的?可那时候从没有想到过这一点,领命之后就兢兢业业,每张桌子上的划痕螺丝钉都用小本子记得一清二楚,唯恐哪里缺了少了。
齐格格则正相反,无论是家里还是学校,她一路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习惯了发号施令,一旦被人拒绝就死缠烂打,可怜凌小萌从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物,怎么拗得过她。
目的地并不太远,是市中心一栋老式的洋房,三十年代风格,门厅地面上铺着米黄色的小格马赛克,顶灯是很淡的乳白色,深棕色的门框装饰线条秀美,小块的雕花玻璃中透出光来,隐约有音乐声和笑语从里面传出来。
难得有机会看到保存得这么好的老建筑,原本是有些不情愿的,这时凌小萌倒有了兴趣,趁着齐格格按铃的时候低头去研究那些精致圆润的转角,赞美了一声,“真漂亮。”
里面有咚咚咚的脚步声,然后大门被忽地拉开,跳出来一个金黄头发的女孩子,看到齐格格就尖叫然后拥抱上来,“你终于过来了啊,快给我进来。”
真是热情,她完全没办法习惯的热情。凌小萌原本微微弯着腰的,这时候姿势都没变就无声无息往后退了一步,唯恐那个状态非常high的女孩发现她。
哪里有用?下一秒她就被齐格格一把拽了过去,“来见见我带来的新人,凌小萌。”
又是一个拥抱,金发女子的胸围壮观,凌小萌足足比她矮一个头,这时眼前一黑就直接埋首在柔软的波涛起伏中,她身上有香水和烟味,呛了一下,又唯恐不礼貌憋着没出声,黑暗中鼻尖都酸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解救了她,“莉莉安,你在干吗?别把我家门前变成谋杀现场好不好?”
齐格格惊喜,“学长!”
而她终于得空抽身抬头,眼睛对上那位及时伸出援手的善心人,四目相交,两个人都是表情一愣,然后她额角黑线,他却缓缓微笑,更显得脸庞秀美。
眼前的凌小萌眼睛鼻子都有些红通通的,猜想是刚才那个熊抱给憋的,看着他表情精彩,感觉非常愉快,裴加齐声音轻松,“小萌同志,人生何处不相逢,缘分啊缘分,你说对不对?”
美人,这个是孽缘吧?昨天晚上的乌龙经历还历历在目,凌小萌步子又悄悄往后退了一点。
齐格格也惊讶了,“学长,小萌,你们认识?”
领教过她消失的本领多次,裴加齐这时先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挡住凌小萌的去路,然后才回答,“是,我和小萌在昨天在麦凯恩年会上聊得非常愉快,没想到今天这么巧,又遇上了。”
“那么有意思?”齐格格性格爽快,虽然很喜欢裴加齐,但纯欣赏他的美貌成分多过其他,这时看着只觉得有趣,一边招呼朋友一边过来推凌小萌,“走啦,大家进去一起玩。”
里面气氛热烈,也像是个微型联合国,什么肤色都有。今天的主角是一个苏格兰男生,这时候正在宽阔的客厅当中拉着一个穿着银色吊带背心的女孩跳salsa,满场的掌声。
周围都是年轻人,穿着很有艺术感,大部分端着酒杯聊得很热烈,看得出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熟悉的人物,齐格格走进来的时候很多人过来打招呼,一时间热闹非凡。
齐格格如鱼得水,笑得开心,还不忘拉着裴加齐说个不停,而凌小萌走到半途突然听到有几个年轻设计师在聊家装女性主义抬头的趋势,脚下立刻走不动了。
大家聊得激烈,她却异常安静,一开始都没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后来终于有人发现了她,还是因为临时想找个女生印证自己的观点,随手就把她拉了过去。
她说了,说完其他人都静下来,有几个摸着下巴盯着她仔细瞧,这两天接二连三被曝光在众目睽睽之下,但她性格使然,怎么都没办法习惯,这时候见大家都不说话,她又开始手足无措,眼神飘起来,只想赶快撤退。
可是接着就有人鼓掌,然后拖着她聊得异常热情,到底是在聊她最喜欢的设计,又被人带动,凌小萌渐渐就讲得兴奋起来。
参加聚会的设计师居多,慢慢又有人加入,这圈子变得越来越大,很多原本没有站在旁边的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裴加齐并不是聚会的起头人,但场地却是他提供的。他家地方宽敞,又是独住,所以圈子里的朋友经常在这儿聚会,大部分都来往很习惯了,作为主人终究忙碌一些,原本想好了要好好逗一下凌小萌的,进屋就被齐格格抓着聊了一会,又有人跑过来说酒喝完了,带他们上酒库里取,取完上来他就开始找她。
原本以为按凌小萌的性格,一定是待在某个角落里默默,心里还有点担心,不要一个没注意她已经溜走了,这时却发现她居然待在人群当中,被很多人围绕着,几乎成了中心人物。
她在人堆里就更显得身材瘦小,乍一看很不起眼的样子,讲话的时候习惯性微仰着头,没有滔滔不绝,说得句子也短,可能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焦点之一,所以神态自然。
这是个习惯了安静无声的小东西,又喜欢把自己藏起来,人多的地方更显得不起眼。可是他怎么越来越觉得那只是一种障眼法而已?
而她身边的那些男人,看着她说话的时候,一个个不知不觉的眼光温软,表情都和平时大不一样。
静静看了一会,凌小萌在谈论自己所喜爱的东西的时候,神韵间自然会有一种轻盈柔软的味道,让人不知不觉看得入神,如果静心与她相处下去,渐渐就会有看一副淡水墨画的错觉,初时不觉醒目,但细品之下只觉得灵动传神,余味悠长。
笑了笑,裴加齐也走过去加入讨论,立到她身边的时候突然闻到很淡的香味,屋子里人多,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大多是香水味,唯有她身上的特别,竟然是某种非常普通的香皂的气味。
非常普通的香皂,到处都有得卖,这个地方人人都唯恐自己不特殊,用的香水也是极尽巧心思,她却正相反,来去都是一心淹没自己于芸芸大众间的样子,恨不能自己是米缸中的一粒米,大海中的一滴水。
真有意思,偏偏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她,却总是不成功,连身上的香皂味都在这儿显得异常特殊,让他想不注意到也难。
第二十八章
真是难得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凌小萌一开始还有些局促,但身边都是同道中人,聊到兴起,渐渐也就放松下来,裴加齐又有心留她,转头取过杯子,把倒得满满的酒杯往她手里放。
手指第一次触碰到冰凉酒杯的时候她还很警惕,“我不喝酒的,等下就要回家了,还要开车。”
齐格格是最爱热闹的,这时候早就走过来,看着她的杯子就笑了,“拜托,一点点鸡尾酒好不好,糖水差不多。”
说完还跟她碰杯,先把自己杯里的喝了一大口。
不好意思不喝,她也浅浅喝了一口,那酒是裴加齐自己调的,混合甜酒加热带水果,味道真的是一等一的好,每次聚会都一抢而光,入口也是润而且甜,细小的果肉沉浮,舌尖上绽放的都是享受。
凌小萌没有经验,哪知道杯子里十足就是加了料的酒精,还真以为它是搀了酒的糖水,一小口又是一小口,不知不觉喝了个干净。
她喝酒的时候样子很有意思,头微微低着,嘴唇抵着杯沿,偏偏很多人还同时跟她说个不停,她跟人讲话的时候习惯性眼睛睁大,听得很仔细的样子,驯鹿一般的眼睛在杯子上方努力看着前面的人,非常有礼貌。
其实再看得仔细一点就知道,她根本不是在看对方,眼神飘得很,天知道落在哪里。
越看越有意思,裴加齐低头轻声笑,“好喝吗?”
凌小萌转头看过来,他又补充,“是我调的,如何?”
“很好喝。”她立刻肯定点头,表情诚恳。
“想不想看看怎么弄的?过来我调给你看。”
想推辞的,但是裴加齐不等她回答就当先往外走,略略一迟疑,他又反手拉了她一下,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凌小萌一惊,想缩回来已经来不及了,被他一把就拉出了人群。
身后好像有不满意的抗议声,不过厅里音乐声人声此起彼伏,那些模糊的抗议声转瞬就听不到了。
掌心里手腕细巧得不可思议,裴加齐是习惯了跆拳道的男人,这时候手指都不敢太用力,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
不知道多久没有跟顾正荣以外的男人身体接触过了,凌小萌一开始根本就没了反应,等到走出人群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挣扎想抽回手,裴加齐手掌温暖,跟顾正荣惯常的温度截然相反,指间握得很有技巧,她竟然没办法挣开。
转过楼梯口他就伸手,推开一道雕花木门,门后是厨房。
这房子虽然很有历史的样子,但是保养得宜,门轴顺滑,两人走进去之后一合即拢,厨房里很安静,凌小萌刚缓过气来,才想说话,突然又听见音乐声。
视线落在垂在她身侧的包上,裴加齐笑笑提醒,“小萌,你好像有电话。”
当然听到了,她的手机号码知道的人少,自然也少有人会打,午夜铃声,还会有谁?
抽手就往包里掏,手机拿出来了,屏幕上那串号码一亮一亮,根本就是从她所住的公寓拨过来的,熟悉的数字,这时候却看得她心都抖了。
厨房墙上有古色古香的木制挂钟,正对着她的方向,她抬头看时间,又低头看手机,脸上表情痛苦。
不是说明天见吗?那么多贵宾,他今晚怎么忙得过来?居然12点刚过就到了她住的地方,顾正荣从来没有连续几天都留在她这里的先例,凌小萌目瞪口呆。
一直站在一边不动声色,这个时候看到她的表情裴加齐终于笑着开口,“怎么了?这个点打过来,是不是骚扰电话?要不我替你接。”
美人,你这是要毁了我吗?
立刻坚定摇头,她握着电话就往外走,步子匆匆,一句告别的话从很远的方飘到他耳边,“我有急事先走了啊,再见。”
饶是他常年练习的敏捷度,这次居然一伸手都没抓住她,眼看着她开始小跑,裴加齐无奈。
这女孩子是灰姑娘吗?每次都消失得如同一缕轻烟,好像如果再多待一秒钟就会被打回原形似的。
她的原形——有些玩味地笑了,他倒是真的很好奇呢。
第二十九章
屋外夜风清爽,路上安静无人,路灯淡黄的光透过树影透射到地上,四下气氛平和,可凌小萌却步子急促,匆匆往自己的车边跑。
车子就停在路边,原本目标明确,可是风一吹,她眼前居然叠影重重,还是在跑的,就是左脚绊右脚,自以为直线的奔跑轨道早就不知偏离到什么地方去了。
裴加齐是追出来的,这时好笑地看着她在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歪歪斜斜绕了个大圈,明明黑色的小polo已经近在眼前,可她步子凌乱,就是没碰到车子。
快步过去想扶,耳边只听到她的手机铃声在这么安静的地方突兀而持续地响,然后断了。
突然的寂静无声让她整个人激灵了一下,这回终于找到目标,碰地一声扑到车上,却不急着拉门,手忙脚乱地拨电话。
电话通了,单调的铃声,一声,两声,三声,许多声都没有人接,原来已经有些慌乱,这时候凌小萌只剩下满心惶恐。
等待时间太久,电话自动断开,未接电话五通,再想拨的,身边却有人说话,“小萌,再等一下,他们散了以后我送你回家。”
抬起头,月光下裴加齐令人惊艳的脸,可她现在却实在没心情欣赏,“不要了,我自己开车回家。”
他又笑起来,“你这样还开车?”
这人怎么不放过她啊,有点怨气了,凌小萌不说话,低头开门往车里坐,拒绝的姿态明显。
“裴?你在哪儿?”远远有人出来找他,看清楚情景又笑着调侃,“十八相送吗?那我们可把你藏的酒都喝光了啊。”
都快忘了自己是今天的主人,裴加齐回头笑着招呼了一声。
一转眼凌小萌已经坐上车子,眼疾手快挡住快要合上的车门,裴加齐好气又好笑,“你怎么每次都跟逃离作案现场一样,好了好了,我不送你,不过你这样不能开车,帮你叫车好不好?”
开始发晕,不过脑子还很清醒,知道自己有点醉了,凌小萌抓着方向盘沮丧。
看她不再反抗,裴加齐直接伸手过来拿她的电话。
立刻身子往后退,凌小萌眼睛瞪得很大。
“我没把电话拿出来,别怕,我长得很像抢劫犯吗?”他笑着往前伸长一点手指,轻轻松松就把电话抽了过来。
隔着玻璃看他,裴加齐轻声讲电话,又低头看了她一眼,月色下只觉得春山含笑,可是凌小萌的反应却是呻吟了一声,直接把头埋在方向盘上,鸵鸟了。
眼睛一闭上就开始昏昏欲睡,可是恍惚铃声又响,她猛地惊醒抬头,探出身去抓电话,“给我听。”
还以为她睡着了呢,裴加齐把电话放回她手心里,眼前只见小小的手掌向上张开,掌心白腻,看得他心中一荡。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轻易就把持不住啊,今晚月亮亮得有点妖异了吧——
第三十章
号码不一样了,但还是顾正荣。
她电话里从来不存他的名字,没那个必要,每个号码都已经滚瓜烂熟。
想接,又看了裴加齐一眼,眼里意思很明白,他立刻举起手退后。
按着心口接起来,那头只有三个字,“凌小萌。”
完了,她吓得连回答都忘了词,顾正荣一向严肃权威,但在她面前却很少生气,昨天晚上那个样子已经让她饱受惊吓,刚刚劫后余生,没想到今天又来,她这次真是天打雷劈都没法解释。
那头又有声音,“说话。”
挣扎开口,“我,我在外面。”
“我知道你在外面。”他句子很短,背景声里有车声呼啸而过,仿佛速度极快。
“——”她低头开始想老实交代,但一个字没出口又被打断。
“齐格格呢?”
啊?难道他长了千里眼,怎么什么都知道。
“还在派对里。”
“要不要回家?”
“要。”
“喝酒了没有?”
一语中的!她无力,“一点点。”
真的是一点点,她怎么知道糖水会这么厉害。
“在哪里?”
“呃——刚出来,在车里。”本能了,回答他的问题注意力特别集中,虽然已经头晕脑胀,但她还是答得非常迅速。
那头好像有叹气声,很模糊,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他接下来就是直接命令,“别开车了,叫车回来。”
裴加齐并没有走远,站在树荫下看着她说话,她还坐在车里,玻璃是按下的,所以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非常清楚。
她讲话的时候手机紧贴着耳朵,头发散下来一点,手指曲起来,指节露在发丝外面,微微一点白色。脸上表情是全神贯注的,对答非常简短,说不了几句就点头,眼睛垂着,这么远看不清表情,但感觉上就是异常乖顺的样子,
她是那种看上去就很乖的女孩子,但平时和人讲话也没到过这样诚惶诚恐的程度,电话那头究竟是谁?再联想到她自听到铃声后就神色大变的样子,裴加齐眉尖一拢。
淡绿色的出租车远远开过来,他走过去招手,回身再看她,她已经结束了通话,这时正推门从车里出来。
想过去扶一下,但想了一下他没动,只是很绅士地替她打开车门。
“谢谢。”凌小萌脚步有点乱,但是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一头扎进出租车后座。
关门前他伸手扶了她一下,看着她好好坐直了身子才收手,又听见她小声催促司机,“师傅,能不能尽量快一点?”
出租车消失在路的尽头之后他才慢慢走回去,月光下影子拉得长,原本这条路就寂静无人,刚才那么长时间也不过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而已。
凌小萌一向轻言细语,就算她在的时候也不见得怎么热闹,但这一秒他却突然觉得有些孤单,屋子里明明人如潮涌,开门就会有无数笑颜,不愁没人陪伴,但却没有一个让他有加快步子的欲望。
看看她飞一般离开的样子,比归巢夜鸟还要心急。或者她是有了伴的,但看她昨天一路独行的样子又实在不像。
猜不透,已经走到大门前,喧嚣声从里面流泻出来,还没伸手门就开了,齐格格握着酒杯笑,“跑哪去了?我找小萌哪,有没有看到她?”
这位大小姐是他在英国学设计时的学妹,算算相识也三年多了,熟得很,随口答她,“刚走,怎么了?”
“我爸打电话来,还有问起她呢。”齐格格笑,伸手过来拉他,“其实我也不过是今天才认识她,小萌很有意思吧?”
齐孝正问起她?裴加齐又觉得诧异,脸上却只是微笑,一边往里走一边继续问,“是很有意思,你又是怎么认识她的?”
第三十一章
凌晨,路上冷清,出租车开得飞快。
几分钟后电话又响,还是顾正荣。
“上车了?”
“嗯,在车上。”
“车号。”
“啊?”头晕,她有点迷糊。
“牌照。”他吐字清晰简短,立刻领命,她看了前面埋头开车的司机大叔一眼,小声问了一下,“师傅,你这车牌照是多少?”
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点想笑,不过还是把牌照报了出来。
等她合上电话司机终于笑出声,“你老公啊?这么不放心干吗不自己来接你?”
“——”亲自来接?她已经粉身碎骨万死不足以谢罪了,还要他亲自来接?凌小萌低头默默,声音都没了。
安静下来就觉得眼皮沉重,她喝酒以后的习惯性反应是埋头睡觉,其实上车就开始昏昏欲睡,但心里知道决不能睡着,反复掐自己的手背上一点油皮保持清醒,终于到了公寓楼下的时候已经手背都红彤彤一片。
急着摸钱,身侧车门却已经被人拉开,司机也吓了一跳,刚想出声那人已经将钱递到他手里,“不用找了,谢谢。”
接过钱看到后座那个女孩子已经低头下了车,脚步有点软,立在车外的男人好像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收回手扶了个正着,指尖擦过他的皮肤,异常的凉。
这女孩子看上去普通,倒是挺有桃花运的啊,两头都是顶尖的男人守着候着,难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内媚?后悔刚才没有仔细观察她,又觉得奇妙,这司机开车离去的时候还不断从后视镜里看得有趣。
哪知道司机叔叔的奇思妙想,都什么时候了,天色墨黑,小区里万籁寂静,一轮圆月大而且亮,月光下一切纤毫毕现,顾正荣的脸在这么明亮的光线里轮廓分明,又有一半陷在阴影里,面无表情,看得她大气都不敢出。
“我——”
“上楼。”他还是只有两个字,然后转身就走。
凌小萌努力地跟,但是看到他以后一口气松懈下来,刚才用力掐手背所保持的清醒立刻烟消云散,她第一步就犯了方向性错误,直接往斜刺里迈了过去。
他步子很大,这时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把就把她勾了回去。
身子落进熟悉的怀里,真奇怪,明明很怕他,明明知道他现在在生气,明明刚才还因为要见到他而惶恐不安,这时候她却觉得安全而且放松,睡意更浓,含糊间还想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真的叹气了,顾正荣索性把她抱起来。大楼底层厅里铺着米黄色的大理石,这个时候空无一人,她身材娇小,抱起来毫不费力,他的步子也不快,有规律的脚步声传到很远。
走进电梯的时候她已经非常好命地睡着了,头歪在他的脖子边,呼吸轻而且软,每一次都只是一点点,却持续不断,错觉好像慢慢会渗进他的心口里。
要开门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犯了错误,离开的时候根本就没有把钥匙带出来,这时想回都开不了门。
某些心情压抑了很久,这时低头看了怀里睡得香甜无比的凌小萌一眼,怒气夹杂着莫名的情绪一起涌上来,他终于忍不住,脸颊一偏,狠狠吻了上去。
她的嘴唇温软,又因为酣睡微微张着,一点防备都没有,这时在他的突然长驱直入之下直接呛到,边咳边睁开眼睛,表情迷茫。
居然还能露出这种表情——她真是能耐。
微微恨起来,顾正荣齿间用力,重重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第三十二章
唇上痛,他又松开双手,双脚一落地,凌小萌这回不醒也被吓醒了,看了一眼顾正荣的脸色,没想到其他,她照每天的习惯哆哆嗦嗦摸钥匙。
都气成这样了还不忘记一定要她开门的规矩,他也太有原则了吧?
客厅里没开灯,有月光,绯红的樱桃木的地板上流光一片,她弯腰去帮他拿拖鞋,头一低就头重脚轻,差点栽到鞋柜里去。
一把抓住她,顾正荣声音里情绪压抑得厉害,“不要拿了。”
“啊?”抬头望他,凌小萌手足无措。
就连这种时候,她都跟平时一摸一样,谁说酒后真性情,她连借酒装疯都不会。
之前突然发现这里空无一人时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他胸闷,气短,心脏跳得快,又没有一点力气。
刚才怕她消失无踪,这时又不想面对她,矛盾至极,他完全沉默下来。
门还没有完全合上,而他的钥匙被丢弃在鞋柜上方,只有一支,孤单单的样子,伸手取过来,他又看了仰着头的凌小萌一眼,回身走了。
顾正荣平素行事风格沉稳,四下虽然安静,但他关门的声音也并不大,大门沉重,咔嗒一声闷响,仿佛打在她的心上。
头还是晕的,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凌小萌只觉得全身发凉。
感觉很不好,他在电梯里沉默,走出大楼的时候脚步慢慢缓下来,手指摸索着香烟,身上却没有。
其实他不常抽烟,但烦躁起来总是忍不住。
上车后不急着发动,他把所有的窗都打开深呼吸。
觉得混乱,眼前小径上有幻觉,就是她刚才跌跌撞撞下车的样子,月光下仰起头看过来,驯鹿一般的眼睛。
太可恶了,看看他给自己捡来一个怎样的麻烦,又狠不下心推开,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一开始不是这样的,一开始他头脑非常清醒,知道自己能给她多少,该给她多少,也知道她能明白多少,能回报多少。
得陇望蜀,她没有做错什么,是他太贪心。
眼前模糊,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喝醉酒睡得比谁都快,又鸵鸟得很,说不定已经自动把刚才所发生的所有事情当作恶梦,爬上床就抱着头睡了。
又能拿她怎么办呢?顾正荣苦笑。
已经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过了,很累,他在派对上没吃什么东西,只喝了一点酒,又悬着心过了后来的几个小时,这时候觉得自己已经是强弩之末,手脚没力气,靠在驾驶座上不想动。
车子就停在大楼前,凌晨都过了,四周一点声音都没有,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唏唏嗦嗦的小声音,睁开眼看到她已经巴在车窗边,脸上不知道是汗还是水,湿漉漉的,连垂在两侧的头发都一样,眼神惊恐不安,看到他睁开眼睛突然松了口气的样子,还没说话就涨红了眼睛。
“怎么了?”他低声问,声音哑了,自己都不觉得。
怎么了?她都快吓死了好不好。
被关门声镇住,她在楼上一个人站了很久才回过神,扑到窗边往下看的时候他已经上了车,30楼太高了,又酒精上头,虽然月光灿灿,小区路灯也亮,但她眼前仍旧模糊一片。
努力看,怎么看那辆车都不动,怕自己是糊涂了,跑进浴室用冷水冲脸,水很凉,冷得她一阵激灵,再跑到窗边看清楚了,的确是顾正荣的车,到现在还是一动不动。
已经全凭本能行事,她连考虑都没有直接连滚带爬下的楼,到了车边才发现车窗全都开着,他一个人靠在驾驶座上,合着眼睛,脸色很不好,月光下连唇色都是白的。
觉得惊恐,不敢出声,看到他睁开眼睛看过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憋住呼吸有一会,第一口气呼出来的时候整个胸腔一空,然后是眼眶刺痛的感觉。
她想自己一定是醉得太厉害了,否则不会有幻觉,幻觉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幻觉他会在月光下消失不见。
醉了就醉了吧, 只要他别再吓她了,她胆小,真的不经吓。
第三十三章
再怎样的夏日,到了这个点夜风总是凉的,她发梢还在淌水,肩膀上濡湿一片,双眼微微红着,因为瑟缩,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锁骨都极力拢了起来。
示意她上车,太安静了,两个人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最后竟是她率先动作,伸手过来摸。
第一次看到她如此主动,手指很凉,掌心却是暖的,落在他的额头上,眼睛很专注地看着他,“不舒服吗?要不要看医生?”
他叹气,这两天不知道第几次了。
“没有。”
看他的脸色已经慢慢恢复正常,怀疑自己刚才是错觉,凌小萌收回手去小声说话,“齐格格——”
“我已经知道了。”
差点忘了这个男人有多么神通广大,她闭嘴。
刚才专注的眼光已经没有了,她在自己面前垂下眼睛,头顶对着他。
他又缓缓开口,“可以去,但是要先告诉我。”
“嗯,是我不对,对不起。”认错是硬道理,她一向不做无谓挣扎。
没回答,抬起头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侧过脸去,根本没有望着自己,看不清他的表情,等了一会又听到声音,还是缓缓的,“也可以走,不过要先告诉我。”
他声音很轻,又不是正对着自己开口,一下子没听清,或者听清了也没懂,没多想,凌小萌只是照习惯“嗯”了一声。
躺到床上才觉得自己浑身仿佛被卡车碾过一万遍,想蜷起身子,但是骨骼惨叫,哪里都不听使唤。
浴室里传来水声,顾正荣还在洗澡,折腾了整夜,刚才又冲了澡,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了,没想到一合眼就没了意识,翻身都忘了。
走出浴室的时候看到她已经睡到云里雾里,他在她身边躺下来,卧室里一片漆黑,她身上有香皂的味道,最普通的香皂,干净清爽,平常得很。
渐渐眼睛适应了黑暗,窗帘缝隙中透过的月光就显得益发明亮。
她小巧的脸沐浴在月光里,皎洁,脆弱,玲珑易碎的美。
如果我给你承诺,你会永不离开吗?
想这么问她,又觉得自己可笑。
他仍记得雅思敏在自己面前哭泣的样子,抓着他的手低语,这世上所有承诺,都是用来让人伤心的。
那样天生喜乐,锦衣玉食的公主也会伤心,更何况是脆弱易碎的她?
如果做得到,不说她也看到了,承诺了不能,又唯恐她伤心,况且凌小萌对一切涉及永远的东西避如蛇蝎,他若在她面前说尽一切,说不定她逃得更快。
好吧,他等着看她要把这条路,蒙着眼走到什么时候。
又有点气闷起来,不再看她,他翻过身去合上眼,快要睡去的时候背后一暖,是她翻身过来,整个人都趴在他的后背上,一只手规规矩矩缩在胸前,另一只照老习惯横过他的腰,脸贴着他的后颈,呼吸轻悄,睡得香甜无比。
轻轻捉住她垂到自己身前的手腕,顾正荣实在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宿醉,凌小萌无论如何都醒不来,渐渐窗帘缝隙中的阳光变得刺眼,挣扎着睁开眼睛,第一眼接触到光线的时候刺痛难当,忍不住想呻吟。
没有呻吟出声,因为睁开眼看到的除了晨光还有顾正荣,脸还贴在他后背上,微微一仰就看到他线条修长的后颈。卧室里非常安静,他还在睡,一点声音都没有。
小心翼翼转过头看时间,啊?竟然一个早上就这么睡掉了,酒色误人果然是至理名言,幸好今天是周末,小小庆幸,又尝试抽回手,打算起床。
抽手的时候他动了动,没有放开她,也没有醒。昨晚的情景在脑海里有些模糊,但惶恐的感觉还在,突然心里不安得厉害,唯恐惊醒他,她又不敢动了。
算了,他要睡就睡吧,不就是醒了不起床吗?好像有点饿了,不过她很能忍的,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下定决心以后她就不再动弹,可是卧室里突然有音乐,持续不断,越来越响。
是她的手机铃声,手机在包里,包在卧室地上。怎么会在这儿?完全没印象了,她放东西一向最规矩,屋子里件件东西各归其位,从来没这么乱七八糟过。
怕吵醒他,急着去接,可恨那铃声还是从床的另一头地面上传过来,还没想好怎么爬过去,顾正荣已经醒了,这时也没有回头,往前倾了倾身子,一伸手就把她的包捞了起来。
“谢谢。”有点懊悔,一边小声道谢一边接电话,那头声音陌生,但是直接就报了她的名字,“请问是凌小萌小姐吗?”
“是我。”
“您好,这里是视觉中国,想邀请你参加这一届的家具设计年展,能约个时间具体谈一下吗?”
“视觉中国?”她听说过,是国内最著名的家装杂志,每年都会和设计协会联合办年展,很多国内设计师都是因此成名的。但是她一向寂寂无名,连自己的工作室都没有,这么知名的年展怎么会找上她?
觉得诧异,没回答,她先看顾正荣。
他已经坐起来准备下床,感觉到她的注视,回头看了过来。
“凌小姐?”那边在催。
头顶被轻轻按了一下,他对她点头,又好像很享受她此刻的表情,微微笑了一下。
第三十四章
顾正荣很忙,中国区第三家店的店址已经确定,他当天下午就飞了厦门,再没有与凌小萌讨论她的参展问题。
也不需要,因为视觉中国反应非常迅速,她答应之后就立刻派来专业人士与她接洽,一切发生得太快,别人问她哪里见的时候她也想不出有什么地方可去,直接报了自己最熟悉的餐厅地址。
进门的是一个女生,直发,穿得干练,走路步子迈得很大,看到她先自我介绍,伸手过来握,手指很有力气,作风洋派,语气干脆,“凌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苏凝。”
还是有些不确定,又很难和陌生人迅速熟络起来,凌小萌一开始与她交谈的时候话很少。
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一阵,苏凝心中开始冷笑。
这年头真是什么好笑的事情都有,麦凯恩亲自推荐,老总又点名要她出面来全程协助的,居然就是这么一个看上去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又想起今天早上在办公室里的对话,“不行,我手头还有好几个项目没完成,怎么接?”
“那些可以压后。”
“为什么?她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新人横空出世?拿过国际奖?新成立工作室?我怎么没听说过?”
“特别得很,马上就要横空出世,不会让你后悔的。”
特别得很?就这么一个说话轻声细气的小东西,穿得也简单,跟她所接触过的所有设计师都大相庭径,普通得可以,哪里特别了?
“设计稿?都在公司里,你今天要看吗?”坐在对面的凌小萌还在回答问题。
回神了,做事做事,她受过专业培训,包装是她的强项,就算是一粒沙子,她也要把她当钻石卖出去,一边想着一边点头,“好啊,一切都要加紧,看完挑选过之后,我还要联系厂家做样品。”
凌小萌也点头,站起来要结帐,她立刻阻止,“我来。”
社里给的经费很充足,还说这次一定有得赚,她实在搞不懂,这年头都是设计师巴着杂志社要打响知名度,哪有杂志社出钱款待设计师的道理。
大概这就是特别,真的很特别。
老板跑过来笑得很开心,“小萌啊,是不是谈完了?”
“嗯,我要带苏小姐去公司。”
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苏凝,老板突然对她热络笑,语气异常诚恳,就差没有拉住她的手加强效果,“苏小姐,这顿我请客。”
“啊?”苏凝呆了。
“谢谢你帮忙小萌啦,呵呵。”
老伯伯,这个跟你有什么关系?已经说不出话了,耳边只听到凌小萌的声音,尾音一点点拖,又不像是撒娇,纯粹习惯的感觉,“不行啊,吃东西怎么能不付钱?”
老板还在笑,“那我跟别人算,一起算。”
唯恐他一不留神把顾正荣也报出来,凌小萌立刻投降,“好啦好啦,我先走了。”说完当先走了出去,步子明明不大,落地也轻,但奇怪的是转眼就到了门口,还回身招呼苏凝,“苏小姐,不走吗?”
越来越看不懂,走出门的时候苏凝还在瞪着她的背影瞧,或者是她走眼了?这个凌小萌,说不定真的有什么异常特别的地方呢。
苏凝年龄并不大,但是出道早,又在顶尖的杂志社工作,接触设计界很久了,虽然自己不搞设计,但是看设计师的眼光还是有的。
她性子明朗,做事风格利落,与凌小萌初初接触的时候还有些不能接受,但是等看完她的所有设计稿之后立刻改变态度。
原来是她井蛙之见,这世上的确有些设计师外表也好性格也好根本不像设计师,但是没关系,只要她有才华就行。
凌小萌虽然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但是别人对自己的态度一向都感觉很敏感。
虽然苏凝脸上一直有笑容,可是一开始交谈的时候她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对。奇怪的是,等到看完她的稿子之后苏凝突然变得情绪高涨,对她也热情起来,拖着她不放,出了公司也没有想跟她再会的意思,在附近找了个地方继续谈。
“这些稿子都很好,我建议做一个系列,包括小的软装,视觉冲击比单一分开的作品要大,你觉得如何?”在café里抓着杯子滔滔不绝,苏凝越说越兴奋。
说到这些凌小萌倒是进了状态,带了一些稿子出来,她一边随手拿笔在上面勾画一边点头,“也可以啊,不过要挑一下,需要软装吗,会不会过头?反而注意不到家具本身。”
一边画一边说,她句子顺畅,没有意识到身边人已经没了声音,最后又描了一笔,抬起头突然看到苏凝双眼发亮地看着自己,很少被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看,凌小萌不由自主打了个颤,声音就低下去了,“是不是不赞成——”
“不是不是,你继续说。”老总之所以成为老总,绝对是有其道理的,现在才明白早上那句话的意思,苏凝好想仰天大笑。
很好,就算是一粒沙子,她也要把她当钻石卖出去,更何况这本来就是一颗钻石。
又觉得面前的凌小萌越看越顺眼,原来她挺耐看的,可是——怎么——刚才还很自然的表情突然变了,目光先是定在一点,然后又看左右,看完左右看桌面,头都要埋进稿子里去了。
到底怎么了?没法理解,苏凝顺着她第一眼的方向回头看。
是周六,Café人挺多的,走进来的是两个男人,其中一个对着她们的方向脸现喜色,拍了拍另一个人的肩膀示意他先走,然后笔直就朝着她们过来了。
第三十五章
看来看去的是凌小萌,站起来的却是苏凝。
这个男人她认识,董亦磊嘛,新出炉的海归精英,奥逊刚召的国内办事处首席特助。
奥逊是这几年国际上新冒出来的美式家具连锁,经营手法很有进攻性,去年就有意要进入中国市场,虽然现在在上海只有一个办事处,但据传闻接下来就要有大动作,因此连带着这位新回国的首席都成了最近圈子里炙手可热的人物,各种大场面都遇得到。
不过在这里也能碰见,太巧了吧?
“董先生,这么巧?”
“你好,苏小姐。”答了一句,他的眼光又落到另一个人身上,继续说,“小萌,这么巧?”
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凌小萌被迫抬起头来,看着他轻轻应了一声,“是啊,真巧。”
气氛诡异,苏凝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你们认识?”
“是啊,我和小萌认识很多年了,我出国之后才断了联系。”董亦磊答得顺口,“你呢?什么时候和小萌认识的?”
“今早,”苏凝在职场混了多年,一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时候一问一答很流利,又对董亦磊的来意本能地有些警惕,立刻把话放明了,“我们社里刚邀请小萌参加今年的年展,派我全程协助,今早我们第一次见面,呵呵。”
“年展?”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董亦磊稍微沉默了一秒钟,然后直接望着凌小萌说话,“是吗?恭喜啊,小萌,这么大的好消息,我大概是第一个知道的吧?”
“是啊,你说有多巧?我们才开始谈。”苏凝抢着回答。
她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来董亦磊和凌小萌过去的关系一定非比寻常,凌小萌的神态自他出现就变得不安而且抗拒,而他说话时姿态亲密,言辞熟稔,根本不像是寻常客套的语气。
国内设计师她接触得很多,有才华的设计师最麻烦的就是策划项目做到一半,突然被一些国外有实力的商家或者展会看中,然后横刀夺爱,这种情况她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出于本能,苏凝现在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直接把那些在她工作过程出现的同行归入劲敌一类,
凌小萌又是那么与众不同,在她眼里就跟鸡雏似的,连考虑都没有,苏凝直接挺身而出,开口就把董亦磊的话接了过来。
完全不介意自己被当作透明人,凌小萌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一问一答,一声都不吭。
一开始的震惊与不安过去之后,她开始不明白,越看越不明白。
面前这个男人,曾经是她生命中最熟悉的一个人,她直到现在都能够清楚说出他手指的纹路转向哪里,她曾经以为他们会有一生的时间在一起,她曾经无比肯定地觉得,就算有一天她最终白了头发,蹒跚了步子,最后只能坐在庭院里欣赏眼前风景的时候,回头还能笑着叫他小石头。
可是现在呢?同样一个人,给她的感觉居然是陌生。
上一次落荒而逃,他在她耳边说对不起,自那以后,不知是什么改变了自己,她居然认不得他了。
两年的时间而已,其实他并没有改变多少,依旧是言语斯文,笑起来和风细雨,站着的时候习惯性地右手插在裤袋里,大拇指露出来,指节修长。
究竟是什么变了?苏凝的强势插入使她得以解脱,凌小萌不再说话,静静坐在一边看着他,眼光陌生,仿佛从未见过他,仿佛从未认识过这个人。
真是陌生啊,就连擦肩而过的点头之交也及不上的陌生感,从心中某个微小缝隙中缓缓漫出,然后突然铺天盖地,汹涌淹没了每一个角落。
第三十六章
最后凌小萌几乎是被苏凝拖走的,临走董亦磊还在看她,目光烁烁,觉得背后有被看得点不舒服,她头一低加快步子。
出门苏凝还在说,“记得手稿什么都要保存好,别随便让别人看了啊?还有如果有莫名其妙的人找你,一概别理睬。”
一边点头答应,一边又看了她一眼,突然觉得苏凝很像自己小时候的同桌,特别硬气的一个女生,有一天到学校来怀里揣着一只小鸡,很小很黄嫩的那种,叽叽喳喳叫得婉转,被几个男生抢去玩,也不哭也不告诉老师,一巴掌拍过去,夺回来瞪了那些男生一眼掉头就走,强势得很。
她那时候特别崇拜那个女生,一个人回家还偷偷练了一下那个动作,虽然没一个人看到,但是挥出去的时候还是脸红,吃饭的时候还被爸爸妈妈疑问,这孩子不是病了吧,怎么耳朵根都是红的。
回神苏凝已经拖着她到了车边,做惯了金牌策划,她说话做事都很直接,“小萌,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最近你会很忙,保存精力,好好休息。”
怎么感觉自己多了一个小妈?凌小萌对她腼腆笑,“不用了,我昨天把车停在路边了,还要去拿车,你先走吧,我叫车过去。”
“在哪儿?送你。”很干脆,苏凝拉着她往停车的地方去。
凭着记忆给她指路,刚看到那栋洋房苏凝就边打方向盘边侧头看了她一眼,满眼诧异。
“怎么了?”没想太多,凌小萌低头掏钥匙。
“你连裴家的人都认识?”
“裴家?没有啦,我只见过他一次,昨天一个刚认识的朋友把我拖过来参加派对而已。”那么乌龙的前因后果,还有更加乌龙的裴加齐和齐格格,凌小萌实在不想解释,随口一句带过。
听她的口气,她连大名鼎鼎的裴家都完全不放在心上。已经被镇住了,苏凝木木地摆手,目送她走向那辆一点都不特别的黑色小polo。
裴家是设计世家,祖祖辈辈都是建筑设计的大家,早就全部移居海外,世界上许多城市的标志性建筑都是他们家里人设计出来的,现在留在国内的只有一个刚回来一年不到的直系第三代,虽然为人很低调,估计在国内也不会多待,但圈子里对这个消息还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
再说这栋屋子是裴家在上海的老宅,当年裴老先生出国前一直住在这里,要说是设计师圣地也不为过,上海这里的设计师谁不知道啊?
想太多,苏凝满脑子乱七八糟,眼睛看着凌小萌的背影,脚踩在刹车上,全忘了开车离去。
四下没有声音,这条小路就算是白天也安静至极,行人稀少车影不见,一片空荡堪比纯正私家路,极目四顾也只有凌小萌这一辆车孤零零停得理直气壮,偏偏她还毫无所觉,甩着手走得轻松,到了车边直接拉门,突然又转回前窗盯着掠水器看了一眼,小心翼翼从那下面取出一样东西来。
距离有些远了,看不清,依稀是一张纸吧,凌小萌瞪着它看了很久才直起身子,侧头又看到仍旧愣愣留在原地的苏凝,再次招手,再见的意思非常明显。
不得不踩油门走了,苏凝一边开车一边回首,又揉眼睛,特别得很——这个凌小萌,也特别得太夸张了吧。
苏凝没有看错,被压在掠水器下的的确是一张纸,这时正被凌小萌捏在手里盯着看。
其实上面寥寥数语,字迹清晰有力,一目了然,就是她怎么都看不懂,所以看了一遍又一遍。
“小萌同志,昨晚聚会多谢你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又对你备受大师推崇的设计好奇不已,不知是否有幸得见。来而不往非礼也,拟近日登门拜访,希望不吝赐教。裴加齐”
字写得漂亮,虽然是用钢笔一挥而就,但转折流畅,隐隐有柳体风骨,措词也是客气有礼,文驺驺得厉害,可看在她眼里怎么都觉得难以理解,盯着看了好一会她才开始大喘气,拟近日登门拜访?登谁的门啊?顾正荣的吗?
这美人真是,唉,真是红颜祸水,天生的麻烦!
想直接找他说清楚,但一侧头看到苏凝还在原地直直看着自己,再次挥手道别,直到那辆车消失无踪她才回身,吸了一口气,她目标明确,直直朝着那栋宅子走了过去。
雕花铁门紧闭着,围墙里草木葱茏,悄无声息,一个走动的人都没有,保存完好的典雅宅子在阳光下一片沉静,与昨晚的热闹相比截然不同。
全凭一时冲动,等按下电铃之后她才开始忐忑,觉得自己莽撞,又很不安,才按了一下,没有人回答,凌小萌收回手,步子慢慢往后退。
才退了一步就被人扶住肩膀,一惊回头,背后春山如笑,阳光都成了陪衬,裴加齐很调皮地挤了挤眼睛,声音轻快,“小萌同志,你来得挺晚啊。”
第三十七章
低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纸条,裴加齐伸出手指轻轻去抽,“你看到了啊,如何?能否给一个让我欣赏大作的机会?”
看着他的手指伸过来,凌小萌本能地往回缩手,可是眼一花,那张纸已经被他抽在手中,还有闲暇对她微笑。
这男人真是奇怪,让她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欧洲电影,容貌妖艳的魔术师,动作幅度一直很小,可是张开手掌就可以抓到一切想要的东西,奇异得很。
习惯了一个人神游天外,凌小萌当着他的面开始眼神漂移,又记着还要拒绝,可是拒绝一向不是她的长项,张了张嘴就是没说出话来。
觉得好笑,又觉得奇妙,裴加齐继续问她,“行不行?”
“啊,那个你如果真的要看的话,我身边就有一些——”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登门拜访,凌小萌只能出此下策,说完了又觉得自己犯了错误,刚才苏凝还特地提醒她,别随便让别人看手稿,混乱了,她一脸痛苦。
想亡羊补牢,但是身侧袋子里有电话铃声,掏出来接,是顾正荣。
看了裴加齐一眼,想退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接,又觉得不礼貌,凌小萌踌躇。
铃声不断,一咬牙她还是接了,那头声音清晰,顾正荣心情好像很好,带着一点笑意,“小萌,收拾东西去机场。”
“啊?”立刻状况外,凌小萌就答了一个字。
“机票是5点的,会有人打电话给你,直接送到机场,到了厦门给我电话。”
“唉,等一下——”还没说完那头就挂了,她握着电话眼睛发直。
回神就看到裴加齐仍旧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仿佛在欣赏什么名家经典。
他不是什么无聊男子,只是觉得她很奇妙,又对她有好感。
凌小萌让他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部欧洲电影,清秀苍白的小女孩,一直孤身走在路上,场景切换不多,最后在大海边停下,跟一个第一个找到她的男人回家。
“对不起,我公司突然有事要我出差,时间来不及了,下次再聊。”随便打了个招呼,她转头就要往车子走。
“出差?怎么这么突然,是你老板吗?”
不知道怎么回答,凌小萌回头很快地嗯了一声,继续前进。
是顾正荣吗?还想问的,不过她步子匆匆,转眼已经走出去好远。
又把手插进裤袋里,裴加齐耸肩。
对这个女孩子很好奇,他昨天从齐格格那里大概了解了一点她的背景,其实齐格格知道的也不多,只说了一句,“凌小萌?顾老板家的首席啊,刚才跟我爸妈去参加顾老板家的派对,才认识的。”
顾老板,她说的是顾正荣。虽然没有交集,但这个人他还是听说过的,尤其是在年展上匆匆一个照面,印象深刻。
因为凌小萌。
当时他和她聊得兴起,突然人群集聚,闪光灯频闪,他看着身边这个女孩一下子手足无措,眼神飘忽,飘了半天才停下,最后落到某一点死死盯着一眨不眨。
全场都在留意她,他却多长一个心眼,顺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很多人,但是顾正荣站在人群中仍显得突兀,鹤立鸡群,脸上表情很淡,看着这个方向微微一笑,当时他只是微觉奇怪,也没有想太多,现在想起来,这种情况并非偶然吧。
是很吸引人,有人爱护也无可厚非,可是据他所知,顾正荣是有家室的男人吧。
别人的私事而已,虽然对她有好感,但还没有到窥探隐私的地步,只是阳光下看着她细窄的背影,突然有明珠暗投,美玉蒙尘的感觉,要真是那样,实在是可惜啊。
第三十八章
时间很紧,幸好她的东西精简,衣服来去也就这几套,抓了个袋子就赶着出门。上了飞机她还觉得恍惚,夏日里夜晚来得迟,五点舷窗外仍旧蓝天白云,又是难得的大晴天,越过云层之后大片大片的柔软雪白在眼下朵朵绽开,更衬得碧空如洗。
又算了算时间,他也才到了那里几个小时而已,到底怎么了?这么十万火急地召见她,从来没有过的情况。
空中小姐上来送餐点,她坐的是商务舱,座位宽大,她又瘦小,感觉只占了很小的一个角落。旁边都是一脸严肃在飞机上还在看报表的精英人物,她穿得朴素,夹在里面自己都觉得突兀,到后来东张西望都自动省了,一路就是捧着杯子看外面,一直看到眼前一片漆黑。
一边看一边迷茫,为什么急着叫她去?厦门新店是公司年度计划的重点,就连她这个不问世事的散仙型人物也知道,顾正荣两头跑很久了,带过去的都是主管级以上的人物,还有几次是国外过来的董事们,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小虾米出场?
想不通,这两天奇怪的事情太多,觉得头疼,索性不想了。
她乐意做鸵鸟,鸵鸟寿命很长。
下飞机之后乖乖打电话,顾正荣接得很快,又下指示,让她到出口等。
她的东西少,别人都是大包小包拖着旅行箱,她却只有一个袋子,步子轻飘飘的,走起来很轻松。
走到门口才觉得夜风清凉,同样是海边城市,这里和上海闷热的夜晚差很多,空气里有湿润清新的味道,很舒服。
眯起眼睛又吸了口气,刚觉得享受,脸上就被人刮了一下,听到很低的笑声,“饿了吗?”
因为那个动作和手指的温度实在太熟悉了,没有被吓到,凌小萌张开眼睛就开口回答,非常流畅,“没有,飞机上吃过了。”
“那你缩着鼻子嗅来嗅去干什么?学小狗吗?”回身带着她往前走,顾正荣说得很自然。
“——”她在他身后默默,没关系,改天她写一本忍功十八法,匿名投稿,一定有人欣赏。
夏夜,道路两边树荫浓密,骑楼外摆着小桌子,很多人在夜色中慢悠悠地聊天品茶,行人步态悠闲,这城市里处处弥漫着闲散的气息,就连顾正荣也一改平日车速惊人的习惯,开得慢条斯理。
感觉车子越开越偏离市中心,凌小萌目露疑惑,看了看窗外渐渐远去的繁华热闹,又看了看顾正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要问什么?问吧。”
呃——他还真是一切尽在掌握。
“我们去哪里?”
“海边。”
“还有其他人呢?”
“在喜来登。”
啊?大当家把所有人留在喜来登,轻装简从就带她一个人跑到海边去,太离谱了吧?
真想问,去干吗?但是一转脸就看到顾正荣的侧面,眼角微微弯着,隐约有笑意,连带着车厢里都有春风和煦的感觉。
这两年一开始能见他的时间少,后来次数虽然慢慢多了,但他实在忙碌,在一起最多也不过吃一顿类似夜宵的晚餐,然后回家睡觉,很少看到他这么开心,原来想问的话突然都自动消失。
算了,再问还不是要按照他的意思做?做人要知恩图报,既然他开心,她自当全程支持,该保持沉默就保持沉默,该摇旗呐喊就摇旗呐喊,何必自讨没趣。
这么一想,她立刻安静下来,很自在地看起了窗外的风景,车行在环岛路上,然后开过著名的S形海上桥,车窗是按下的,海浪声连绵起伏,极目已经可以看到炮台下的平顺沙滩。夏夜里月光润泽,一切都仿佛镀过一层亮银,灿然生光的美。
第三十九章
原以为到了海边他就会停下的,但是车却沿着宽阔道路一直开,炮台与沙滩一晃而过。
再次迷茫了,凌小萌手指指着窗外,回过头又看他。
车行在斜斜向上的林荫道,渐渐灯光远离,月光太亮了,也不觉得黑,但是她的手伸在车窗外,手指细白,阴影中仍然显得突兀。
“坐好,别把手伸出去。”他出声提醒,两侧树木枝叶繁盛,冠盖交接,有些已经沉甸甸垂下来,双向行驶的车道,迎面有车擦身而过,他稍打了一点方向,出声提醒得迟了,凌小萌伸在窗外的指尖已经被树叶擦过,吓了一跳,她忍不住“哎”了一声。
她缩回指尖的样子太有意思了,顾正荣大笑出声,一边笑着一边还伸手去摸她的脑袋,因为是山路,要专注前方,指尖方位并不是很准,擦过她腮边的头发,最后落在她的脸颊上。
猝不及防,凌小萌本能地一偏头,触到那点凉意的是自己的嘴唇,他手指上有很淡的烟草味,非常淡,耳边有他的笑声,觉得恍惚,真奇怪,明明是凉的手指,却让她脸颊都烫了起来。
今晚的顾正荣实在太奇怪了,她接受不良啊。
幸好拐过弯他就把车停下了,熄火推门,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反应。
下车之后凌小萌觉得自己终于猜到顾正荣叫她来的原因,老板就是老板,出差还不忘让她实地学习,早说嘛。
面前是一块空地,地势高,人踪渺渺,卵石铺就的小路在眼前蜿蜒延伸,最后消失在白色围墙里,风里有淡淡的花香,矮墙内树冠茂盛,火红的凤凰花锦簇绽放,仿佛要把屋顶压垮。
围墙里是独栋的屋子,上下两层,夜色中仍旧雪白通透,太漂亮了,她看得目瞪口呆。
“怎么样?”
“很美啊,难得一见的地中海式风格,是不是下一季要重点主打?”原来是带她来观摩,后悔没有带相机,她看得非常仔细。
他不回答,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前走,也不是朝着屋子,方向正相反。
“我想再看看——”她很有感觉啊,如果可以进去看看家具摆设就好了,一定灵感如潮涌。
他步子不快,这时候顿了一下,回头伸出一只手。
嘴上虽然小小要求了一句,但她人早已经跟过去了,这时看了他的掌心一秒钟,没多迟疑,立刻把手放了进去。
他们两个一起走在路上的机会不多,就算有顾正荣也很少牵着自己走路,有些不习惯,凌小萌手指蜷了蜷,接着就听到他的声音,“小心走路。”
是个斜坡,脚下绿草绒厚,草根纠结,碎石处处,又高低不平,的确很容易栽跟头。
原来是怕她滚落,了解。
没走几步就到了最高处,眼前铺开山下的点点灯光,繁星般遥远的感觉,夜风清爽,她在风中双手去按飞起的头发,然后侧头问了一句,“下面是不是厦门大学?”
“很熟这里吗?”他就站在身边,些微诧异。
“不是,我在飞机上看了厦航杂志。”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换来他一声轻笑,然后头就被他用手转了过去,跟着转身,这次凌小萌真的说不出话了,丧失反应,完全震撼。
大海,面前竟然是大海,一轮明月下水天一色,波涛万顷尽在脚下,又因为距离遥远,海浪声隐约如天籁背景,宁静,博大,华美,不可方物,一切都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蓦然回首的一瞬间,她被震撼得几乎流泪。
如此美景,顾正荣倒是很镇定,又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微笑了,“漂亮吗?”
叫她怎么回答?一边擦着眼角一边说,“老大,多谢你带我来人间仙境吗?”
不能啊,多说一个字都是侮辱美景。
虽然仰视的表情很乖,但是她眼光生动,透过去好像有个小人在平静的伪装下雀跃,觉得非常愉快,顾正荣终于不再卖关子,开口解释,“这里原本是要开发一个别墅楼盘的,不过还没建设好,你刚才看到的是唯一的样板。”
“样板?”
“嗯,开发商遇到一点麻烦,土地被没收,所以就这栋而已。”
“啊?不能建?难道要拆掉?这么好的风景,太可惜了。”她扼腕。
“是很可惜,不过这栋不会拆,政府已经回收了,又有人跟政府买了它。”
“哇,羡慕死。”实在忍不住了,她看着大海握拳头,“如果我是个有钱人——”
又大笑出声,顾正荣伸出双手用力揉她的脸,下手重了一点,凌小萌求饶的声音都很模糊。
笑声止歇,他低头看着她,“不用羡慕了,是我买的。”
第四十章
别墅里只是最简单地布置了一下,二楼卧室很大,空荡荡的只有床和一把造型典雅的扶手椅,落地窗外露台开阔,一轮明月圆满无缺。
那椅子看上去线条优美,月光下诱惑难挡,凌小萌耐不住本能上前仔细看,又用手轻轻抚摸,有些岁月的柚木扶手仍旧油光水滑,微凉的感觉摩擦过手心,沙沙麻痒。
“这里真好。”忍不住,她又赞美了一声。
是顾正荣上前去推开的落地窗,白色的窗帘一直垂到地上,原本并没有合紧,窗开处突然被风鼓起,好像在跳舞。
“刚买下没多久,还没布置,如果你喜欢,以后随时都可以来。”
他在窗前说话,声音明明很低,落在耳里却字字清晰,愣了一下她才笑,“我?”
回头看了她一眼,顾正荣又露出之前那种奇怪的表情,“当然是你。”
“还要工作啊。”
“要一直在设计部里待下去吗?”
“不在设计部,那我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有张桌子可以画,不是吗?”他不再看她,独自把那张扶手椅提起来移到露台上,坐下之后很放松。
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听不懂?
又对好不容易抓到意思的只字片语感到心中惊动,哪里都可以,那她要去哪里?他这样说,是暗示她可以离开了吗?
屋子里没动静,回过头去看她,虽然没有开灯,但月光这么亮,照得她的脸清澈通透,表情一览无遗,眼睛张得大,连带着眉毛都向上弯拱起来,迷茫无限的样子。
笑了,伸手叫她来,扶手椅宽大,她立在他身前踌躇,然后又被他脸上的表情迷惑,心里的话直吐而出,“那要到哪里去?是要我到厦门工作吗?”
“也不是,但接下来这里我会经常往返,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她听懂了,就是不能理解,“可是,可是你太太呢?”
他伸了伸手臂,没有条件反射地往他身边团,凌小萌反而退了一步。
月光下眯起眼,“雅思敏?还在瑞典,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了。不过今天在机场我跟她通过电话,有些事拜托她,让她赶回来跟你见个面。”
这名字并不是禁忌,但他们从不讨论,自那次会面之后也不曾听他再提起,恍惚觉得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天在派对上根本没有见到她——可是见面,又要跟她见面?为什么要跟她见面?
又糊涂了,脑子里乱七八糟,不愿意多想,她步子一动,继续往后退了一点。
为什么跟她说这些?这些她不想知道好不好?她不想知道那么多好不好?
耳边还是他的声音,很轻,但仍然清晰,“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小萌,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这句话十年前就有人对她说过了,然后她一场大梦,自己的心如同终生生活在地下的一只鼠,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而她安然而憩,满心欢喜,还以为本该如此,梦醒后发现这世上其实亮如白昼,人人心如明镜,而她是唯一异类,竟不知道有哪里可以去。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她不是已经和他在一起了,几乎是每日得见,最近甚至称得上夜夜缠绵,如果这样还不能算在一起,那究竟怎样才算?
乱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拼命找反应,反应呢?自己怎么没反应了。
天大努力,就换来她呆成这样?没耐心再等她回神,顾正荣又伸手,手指落在她的手腕上,很意外,并不是凉的,居然有些暖。
猝不及防,身体直接落在他怀里,后脑勺碰到他的胸口,仰头先看到的是月亮。
大而且圆,隐约有淡灰点缀,更显得透白。
头顶是他的声音,这次是反问,“难道你不要和我在一起?”
第四十一章
心脏狂跳,某些东西蠢蠢欲动,但她觉得那是洪水猛兽,压抑得辛苦。
努力的结果是不回答,好像根本没听不懂。
不是听不懂,只是她不敢,不敢想那么多。
太沉默了,然后身体所靠的地方动了一下,被推开,顾正荣站起来往屋里走。
他步子不快,也不回头,只留下她孤零零地站在露台上。
她很少看他的背影,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各自忙碌,在一起的时候她也会走在他的身侧或者身后,但每次都不知道在看哪里,眼神飘荡。
所以对这个视角,记忆很模糊,根本没记忆。
这两年来她记得的事情不多,不是刻意遗忘,只是不愿意多记。
不过那个巨大空旷中醒来的凌晨,他的斜长的影子斜曳过自己;人群目光如刃,她蹲在地上捡拾凌乱,眼前出现他的手;独自在车前等待,他把仍旧温暖的食物盒放在自己手中,这些还是记得的。
其实那个时候她想走的,想回家,也真的独自抱着东西离开,黑暗中慢慢走往路的未知尽头。可是真的走到路口,面前是灯火通明的繁华大道,她却一步都迈不出去了。
回去,回去不过是结婚生子,回去不过是重复既定命运,回去就再也得不到认同,回去就是放弃梦想,回去就是把过去所作的一切努力碾成灰撒在身后。
她不想说自己是不得已,不想说自己是没办法,是她自己选择待在这个男人身边的。因为她已经放弃爱情,再不想放弃梦想,又在这水泥森林中迷茫失措,眼前只有他。
两年的时间,她没有浪费一分一秒,她确实付出了,但这个男人对她好,她从未受过委屈,得到的远远超过预期,若是因此被钉在耻辱柱上,她也不会反驳。
也想过他有一天厌倦自己,最终离开,就如她从董亦磊身上最终学会的,谁也不是谁的天长地久。
可是万万想不到,时间慢慢流逝,他对这段关系毫无倦色,到现在居然说出这样的问句。
你要和我在一起吗?
让她怎么办?让她怎么回答?
已经快走进屋子里,顾正荣回头看了她一眼,表情很淡,根本就没有表情。
突然浑身发凉,上海和厦门,明明相隔数千公里,但月光却九州一同,那可怕的幻觉又来了,幻觉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男人,幻觉他会在月光下消失不见。
讨厌,为什么今晚的月光这么亮,刺痛她的眼睛,让她想流泪。
她是奔过去的,根本还没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可笑,明明想好了一切,却被一个表情和一个幻觉轻易打倒。
奔到他的面前也不知道说什么,张大眼睛瞪着他,然后哭了。
是失望的,没有得到回答的时候,他甚至有些绝望。
或许他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场空,原以为她只是封闭了自己的心,事实却残酷到她根本没有心。
但是回头一瞬,她已经奔了过来,又不说话,在自己面前流泪。
既然不爱他,又为什么要哭,又不出声,眼泪也只是透明的一道,眼角瞬间滑落过脸颊,暌违两年,又让他心痛。
“好了,是我要留你,你不用回答了。”
她还是哭,很久没有哭过了,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声音哽咽,说的话都有些不连贯,“不是的,是我害怕——”
没想到她会回答,听完他倒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有什么好怕的,傻瓜,见过雅思敏你就知道,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他不懂,他没有听懂她的话。
眼泪流出来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又将万劫不复,爱情这个东西,她太弱小,她够不着,她承受不住,又为什么连放弃都不可以?
爱情萌动,人人都当作甜蜜享受,而她却仿佛灭顶之灾,这条路行行走走,再怎么谨慎小心,最后还是到了悬崖边缘,难道他不知道,如果再一次粉身碎骨,就连她自己都不能相信还有重新愈合的可能了吗?
落地窗晶莹透亮,山顶无人,窗帘都没有拉起的必要,睡到床上的时候抬眼就可以看到圆满无缺明月,月华灿灿,一直铺到屋子深处,她失眠,侧头看到顾正荣熟睡的脸,他难得地在她身边仰睡,所以这次不是后背,是侧脸。
一切都仿佛不同了,她想自己是在做梦吧,一定是做梦。
伸出手放到月光里看,又把食指放进嘴里,狠心地咬。
痛死了——原来不是梦。
第四十二章
第二天早晨又接到苏凝的电话,金牌策划永远风风火火,催着她去看场地,又说联系好了制作样品的工作室,让她一起见个面。
说话的时候她和顾正荣已经在下山的路上,听着她一问一答,他也开口讲了一句,“如果很重要,那你就先回去,我要到明天才能走。”
她去捂手机,才点头,那边苏凝已经声音疑惑,“回去?你跑到哪里去了?说话的是谁啊。”
两头招架不住,凌小萌匆匆挂电话,挂了又看顾正荣,“她会听到的。”
他眼睛扫过来,角度很平,她立刻没出息地收声,看着窗外心思飘远,是不一样了啊,这个男人。
逆来顺受惯了,但这一次又不是那种感觉,她好像变得不那么害怕他了,又回头偷偷瞄了一眼,他看着前方,嘴角很平,依稀是抿着的。
怎么像是他受了委屈——
安静的车厢里突然有很轻很奇怪气声,又看过去,居然是她在笑,眼睛假装没人事地看着外面,三根手指还按在嘴唇上,欲盖弥彰的样子。
觉得愉快,他也笑,“下周雅思敏就到上海,我们一起去接机。”
呃——对这个话题还是有些不能接受,而刚才的笑意好像带给她勇气,凌小萌头一次反驳他的话,“为什么要我去?你们是一家人好不好。”
愣了一下,然后他竟然笑起来,“对,我跟雅思敏是一家人,她以前是我妹妹。”
悚然,那天齐格格也说过,但她全当是玩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今天从他嘴里又听到同样的话,凌小萌手指又抖,“那你们怎么可以——”
“我是养子,后来又脱离了收养关系。”他真的在解释,语气并不玩笑,只是陈述事实。
“哦。”她应了一声,然后眼睛瞪大,顾正荣背景神秘,外界只知道他很小就与父母去了海外,原来他是养子,他竟然是养子。
看了看她的表情,顾正荣又伸手过来捏她的脸颊,“干吗?”
“你从来没讲过。”
“这有什么好讲。”
也是,这有什么好讲,他又不是明星,私生活有谁关心,这些事多半也没人知道。
可是又觉得酸楚,原来是养子,又脱离关系,就算不说,也觉得艰难。
他完全不觉,还在微笑,“有些事很费时间,不过快要解决了,你不用担心。”
不是听得很懂,但凌小萌点头点得乖顺。
打电话定了最近的一班飞机,行程很满,顾正荣把她送到机场就要离开,下车替她把袋子从后厢拿出来,放到她手里的时候又忍不住,低头亲吻她的脸。
这是机场啊!脸红了,凌小萌仰着头眼睛闭得紧。
坐进驾驶座的时候他问,“还有什么要跟我说?”
忙着掩饰自己满脸的红晕,凌小萌想了一想,真的问了出来,“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很少问为什么,基本上不问,上一次还是在杭州,她问,“为什么要买这个给我?”他回答得很快,“因为你乖。”
但是这一次顾正荣却很认真地想了一下才回答,“想你开心,不要哭。”
干吗这么说,她又要哭了。
离开的时候凌小萌还立在机场门口看着自己,知道这是她的习惯,他不离开,她是不会走的。
他也习惯了,踩油门的时候从后视镜里看她,背景都是人,机场宏大,她显得更小,提着一个袋子,也不挥手,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又笑了一下,如果做得到,不说她也看到了,承诺了不能,又唯恐她伤心。
没有几天了,一切都会好的。
到上海已经过了中午,苏凝等得急了,干脆就在机场跟她见面,接了她顺便又去会展场地。
还是在龙东大道上,想起上次的经历,凌小萌抓着她要保证,“等下送我到地铁站。”
“小姐,你现在是我的宝贝,等下一定把你安全送到家好不好?”苏凝一边开车一边看了她一眼,一脸怎么?你怀疑我人品的表情。
她不敢,嘿嘿笑着缩回手,凌小萌乖乖坐好。
事实证明,有些人的人品真的不能太相信。
刚和在这里负责会展的钟先生接上头苏凝就接到电话,然后噼里啪啦跟人大声起来,合上后很抱歉地看着她,“小萌,有几件送展的家具刚到外高桥出了点问题,我要赶过去一下,这是钟,先让他跟你说一下情况,等会我就过来接你,好吧?”
“啊?等会是几点啊?”凌小萌拉住她。
“很快很快,我们还要去工作室呢。”已经在往外走,苏凝步子迈得很大,转眼就到了门边。
“苏凝——”赶不上,凌小萌声音拖得好无力。
“好啦,她这个人就是这样,习惯就好。”钟先生走到她身边笑起来,“凌小姐,我来给你介绍场地,正好还有一位先生刚到,你们一起吧。”
谁?回头去看,走廊尽头又有人走过来,步子不快,看到她未语先笑。
立刻把头调转一百八十度,凌小萌对着苏凝消失的地方默默惨叫,苏凝啊,你怎么可以把我丢下,不想见谁谁就出现,董亦磊怎么阴魂不散啊——
第四十三章
刚刚结束年展,主会场已经清理完毕,四下空荡荡的。钟先生带着他们两个绕着场地边走边介绍,滔滔不绝,专业得很。
因为滔滔不绝,所以也没注意到身边两个人气氛有多不协调,凌小萌一直目不斜视,手里拿着场地的大概划分图纸看得起劲,又很努力地跟他一问一答,企图明显,就是想当这个地方没有第三人的存在。
可惜她没有特异功能,再怎么样那个第三人都是存在的。
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刚开始董亦磊还试图与她交谈,后来索性放弃,很安静地跟着走。
跟着走,但是一直在看她。
两年没见,原本觉得她没有变,但当她突然成为人群焦点,在闪光灯频闪中顾盼的时候他才发现,她真的是变了。
他仍旧记得16岁的凌小萌是个多么安静无声的小东西,当其他女生已经开始发育,把校服绷得紧紧的时候,因为瘦小,她在人群中更显得不起眼,唯一值得骄傲的是肤色,水乡女子的特点在她身上淋漓尽致,皮肤白且细腻,又步子轻盈,静心细看才觉得回味悠长。
他记得她的美好,性子柔软安顺,耐性恒长,做什么都专心致志,爱一个人也是。
现在回头去想,少时的自己在挑选异性这一点上称得上远见卓识,凌小萌这样的女人,再过一千年都是男人最好的选择之一,但是有前提——成功男人最好的选择之一。
他虽然出身普通,但在校园里一向是风云人物,老师的宠儿,同学们模仿的对象。就算当初放弃保送,他也信心十足觉得自己一定可以凭借自己的实力考进更好的学府,并且和她一起。
后来他们两个心想事成,携手走入校园的时候他觉得征服这个世界都不在话下。年少轻狂,现在想来真是可笑,离开校园之后现实便残酷地打散一切,他每日只能在格子间里庸庸碌碌,对那些能力远不如自己的庸才唯唯诺诺,而她却适应得非常愉快,每天都是一脸满足,快乐得像只小鸟。
是的,和她在一起的八年里,他一直觉得愉快,但越到后来,他越是厌倦。
他厌倦被人踩在脚下,厌倦看不到成功希望的日子,厌倦那个窄小闷热的顶楼小房间,最后厌倦了和这一切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她。
进公司不久他便醒悟,所谓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全都是狗屁。任你是怎样的天纵英才,没有后台没有背景要想成就一番事业,根本是天方夜谭。
所以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他真的没有考虑太多,立刻紧紧抓住,人的一生有时候机遇只有一次,若放手就再不得见,他不想自己终生都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小职员,或者奋斗三十年,然后感叹从未享受过年少时光。
这两年牺牲良多,尤其是与她分手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凉薄,但做人有舍才有得,当时也不曾想过她能够原谅自己,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自己会再见到她,总以为她会舔完伤口便回到家乡去,过最平静最适合她的生活。
两年,他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今时今日的董亦磊,早已不是当时那个空有抱负的吴下阿蒙,只是没想到,随意安静的凌小萌也没有如他所料想的那样从此消失,成了最年轻的首席设计师不谈,还在年会上用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方式崭露头角。
一开始是震惊的,后来才觉得,这才是上天给他的大好机会。
两年来见过形形色色的女子,他仍觉得凌小萌这样的女人,再过一千年都是男人最好的选择之一,成功男人最好的选择之一。
他所在的公司野心勃勃,要在上海杀出一条大道,商场杀伐,弱肉强食,一切都在快而迅速地启动并实行,他们没有耐心从头培养员工,他们需要凌小萌这样新鲜而有卖点血液加入,而现在的她无论哪一方面都值得他关注,心底深处他甚至觉得欣喜。
因为他现在有能力谈感情,而这个女孩成长了,暌违两年,他们可以在另一个平台上并驾齐驱,共享成功的快乐。
年会上匆匆一面,再见之后过去的点点滴滴感觉又回到自己心里,毕竟她才是他最毫无保留爱过的女人,那八年虽然青涩但如此美好,他想她回来,以后再不分开。
凌小萌过去有多爱他,他们在一起有多愉快,他记得清楚。她是性子这样柔顺的一个女子,虽然现在让她一下子再接受他可能很难,但他对自己有信心。
电话响,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又按断。
但是铃声又响,那头锲而不舍,如此三次,就连凌小萌都看了他一眼。
对他们做了一个手势,董亦磊走到旁边去接。
“董亦磊,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吗?”熟悉的女声,因为情绪激动吸气声都清晰可闻。
“商子祺,我跟你已经说得够清楚了,别发疯好不好。”
那头有哭声,然后是哀求。
回头看了一眼凌小萌,她和钟先生已经渐渐走远,又开口回答,“没用的,大小姐,你的问题不是离开我活不下去,是时间太多闲得发慌,我现在一分钟当两分钟用,没空听你哭诉,挂电话了啊。”
“董亦磊,你敢!”哭泣转为尖叫声。
吵死了。立刻按断,他索性关机,幸好这个电话只是用来联系私人朋友的,明天去换一个号码。
大步跟上去,他对回首的钟先生微笑,又看了一眼凌小萌。
两年前怎么会觉得那个女人还可以忍受?真是匪夷所思。不过没关系,只是借力东风,现在他已经找到了更赏识自己的伯乐,扶摇青天,完全可以越过那道障碍了。
第四十四章
场地很大,走完一圈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细心把展位看过,凌小萌一边思索一边在图纸上随手勾勒大概摆放位置,一开始还觉得有点不自在,后来忙着忙着就把旁边的人忘记了,包括那个一直看过来的董亦磊。
钟先生全程陪同,董亦磊所在奥逊公司也包下了其中一块场地,展示他们国内新人设计师的作品,奥逊的场地居中,气势很大,钟先生放在最后带他过去细看,没人打扰,凌小萌更加乐得清静,一径埋头下去。
“小萌,要不要去看看我们公司的场地?”耳边突然有声音,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到董亦磊站在身边,眼睛看得是她手里的图纸,一手已经指在上面,“就在正中,很方正,绝对摆得出效果。”
问到头上来了,她也不好意思装人家是空气,顺着那个方向张望了一眼,“是吗?恩,很方正。”
“给点意见?”他伸手过来拉,根本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举动,还没等抽手就被他的手指触碰到皮肤,毛孔不受控制,浑身一凛的感觉。
立刻一步退到好远,董亦磊手还在半空,看着她一愣。
身体反应如此强烈,连凌小萌自己都有点诧异。
他们两个曾经是最亲密的情侣,走路永远十指纠缠,如同双生的连体婴儿,她熟悉那修长手掌,就如同熟悉自己的一般,可是现在她却不能忍受最皮毛的触碰,只剩反感。
“小萌,你不用怕我怕成这样吧?我又不会吃了你。”愣过之后他反而笑了,又往她的方向走过来一点,手负在身后,“好了,不拉你,跟我过来看一看,我跟你说说奥逊这次的参展计划。”
奥逊的参展计划,跟她有什么关系——
肚子里面开始反驳,嘴唇动了动就要说出来,但是脑子里有光闪过——奥逊?她听顾正荣提到过,还说他们是野心勃勃的市场急行军,年初才进入中国,公司里已经立了专案跟踪动向。
她素来只会埋头自己眼前的图稿,原本对这些是决计不会有印象的,但就在前天吃饭的时候顾正荣还皱着眉头与老板谈到他们,语气很重,当时耳里也就是扫过,现在听到,又突然想了起来。
脚下还是想继续退的,可是鬼使神差,嘴里已经应了一声,“是什么?”
笑了,带着她往正中走,董亦磊伸手示意,“整个展台都留给公司在国内新招募的设计师,也有国外最新款的家具搭配,奥逊的亚洲旗舰店很快会在上海开幕,这次是配合宣传,当然了,也希望借此机会提高设计师的知名度,公司需要知名的本土设计师,你明白吗?”
“我明白。”虽然她对商业不熟,但是奥逊还是听说过的,“为什么不用国外设计师?有些非常著名的,根本不用再这么费事去力捧。”
“那不一样,纯国际现在在中国已经渐渐式微,国人对消费品的追捧已经开始转入有中国本土化参与的新概念,所有公司都在往这个方向努力,就算是肯德基还要搞个东方既白对抗新冒出来的真功夫,唯恐被瓜分市场份额,再不未雨绸缪就危险了,更何况有知名的本土设计师做卖点,你不觉得很合新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心愿,令人耳目一新,很容易就能从那些老打着洋品牌的高档家具商当众脱颖而出吗?”看她听得仔细,董亦磊眉飞色舞,说得神采飞扬。
“这些是你的计划?”
“我在美国和奥逊老板第一次谈的时候就说了这些,他很欣赏我的观点,你觉得呢?”
说得好,董亦磊一直是很有才气的男人,她从小就知道,但想了一想她又问,“既然如此,干吗还要用国外最新款的家具搭配?”
“小姐,这是做生意,本土设计师再有名也开不了高价,真正为公司盈利的还要靠国际差价,国外运抵中国的家具价格可以翻多少个跟头你知道吗?本土设计师在第一阶段主要是噱头。”
啊?多看了他一眼,刚才的想法立刻全部抹煞,“这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你看看这么大的展台,看看这么好的位置,有多少公司会这样去力捧一个还没出名的中国设计师?能出名就好,谁会介意。”
懒得再听了,她低头折起手里的场地图,打算告辞。
苏凝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可等不下去了,自救先。
“小萌。”告辞的话还没出口倒被他抢了先,“我有一个建议。”
“嗯?”开始转头找出口,她随口应了一声。
“我知道你这两年都在搞样板房设计,想不想转到更专业的家具设计上来?机会难得,如果你愿意,我代表奥逊公司邀请你加入。”
“啊?”突然听到这么离谱的一句话,凌小萌一脸诧异。
误解她的表情,董亦磊信心十足地挥手,“看吧,如果你同意,这块场地全都是你的,如何?”
“别开玩笑了。”这男人疯了啊?忍不住声音大起来,她表情变得匪夷所思。
“怎么是玩笑?”又走近了一点,董亦磊低头微笑,“小萌,我知道过去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但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跟商子祺早已分手,直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这么好的机会,我们重新来过吧,到我身边来,以后我会慢慢补偿你的,绝对让你成为国内一流的设计师,名利双收。”
又一次寒毛倒竖,真的是控制不住,凌小萌向后退了一大步,他又走过来,索性回头迈开三大步再回头,把自己拒绝他靠近的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上帝,当初这个男人离开,我已经接受了,明白了,您这样安排,我应该感恩,可是现在您为什么又要让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年岁增长,人会改变,这些她都可以接受,但是没必要如此赤裸裸让她亲眼目睹,让她彻底颠覆过去吧。
可以离开,可以改变,但请不要再出现了,把过去所有的美好全都抹煞,以后就算午夜梦回,就连那一点回忆都变得不堪回首,这也实在太残忍了吧?
“董先生,”没想到这辈子会这样称呼这个男人,但她真的说出来了,“请你别再说下去了,真的,求你了,我会恶心。”
“恶心?”他微微睁大眼,然后笑了,“小萌,你变了,现在会说话了啊。为什么拒绝我?难道你有男朋友了?别骗我,我特地跟人打听过了,你是有名的独来独往的首席,朋友都没几个。”
想张口反驳,突然电话铃响,苏凝,你总算想起我了,立刻伸手接通,凌小萌说得很快,“苏凝,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接我?我已经看完了,想离开。”
那头声音含笑,回答得很快,“小萌同志,你怎么又找不到人接送了?实在不行,那我就再勉为其难一次好了。”
第四十五章
“怎么是你?”本来想说误会,但是董亦磊在旁边目光灿灿,又很玩味地笑,好像在等着她挂完电话继续说,一咬牙,凌小萌硬是把原来的话咽回去,“方便吗?真的可以来接我?”
对她的回答倒是有点意外,裴加齐难得讲话前停顿一秒钟,不过反应还是很快,立刻接上,“可以啊,你在哪里?”
挂上电话董亦磊还在旁边笑,“不是苏凝吗?小萌,别装了好不好。”
“不是苏凝。”凌小萌直接回答,然后往门口走。
“你去哪里?”
“等我朋友来接我。”
“你朋友?谁?”
回头看了他一眼,凌小萌吸气,然后假装没听到,步子越来越快。
快到门口的时候电话铃又响,这次真的是苏凝,说话速度还是很快,“小萌,我马上到啊,别着急。”
“我都急死了。”难得这么直白,凌小萌抓着电话声音大起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苏凝噼里啪啦,“刚才跟那个工作室讲电话哪,拽得要死,说在接待重要客人,一分钟前又跟我说重要客人跑掉了,你说烦不烦?我马上过来带你一起去啊。”
“啊?”已经在后悔刚才电话里那么莽撞,凌小萌惨叫。
“怎么了怎么了?”
“刚才有朋友说来接我。”
“你男朋友啊?没事,让他一起去好了,顺便我也开开眼,顾老板家首席的男友,哈哈,有眼福了。我很快到啊。”苏凝电话挂得快,余音袅袅,留下凌小萌抓着电话对着屏幕眼睛发直。
什么叫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她这两天充分体会到其中的真谛。
“小萌,这里叫车不方便,不如我送你吧。”董亦磊也走了过来,还在她身旁说话,“我今天有开车过来,前两天年会本想和你多聊几句,可惜那天晚上我有饭局先走了,今天有空,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就是因为这个男人!难得咬牙切齿起来,凌小萌看他像看路人甲。
两人对视,心口一烫,董亦磊居然在这个时候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些闷热夜晚汗水淋漓的日子。
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可以住最好的五星级酒店,看最好的风景,享受最高档的醇酒美人,但这一刹那,脑海里只有过去她凝脂般柔软滑腻的身体与自己紧紧贴合的记忆,与之相比,那些东西都变得微不足道。
追忆的渴望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眼光扫过她简单T恤下的玲珑线条,如果可以再来一次,想也知道那会是多么美妙的情景。
咳嗽了一声,还想说些什么,空阔车道上有车声,速度很快,到了近前平顺减速,最后稳稳停在他们面前。
车好,董亦磊也忍不住注目了过去,有人推门下车,阳光下笔直看过来,对着凌小萌露齿一笑,幻影重重,仿若似锦繁花,在眼前第次绽放,层层叠叠铺到很远的地方。
美人,不要每次出场都这样祸国殃民地笑来笑去好不好?凌小萌无力。
专注看了她一眼,然后眼角扫过立在一边董亦磊,裴加齐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小萌,这位是谁?”
第四十六章
董亦磊的脸色之精彩,让凌小萌发誓,这辈子她都不会觉得更痛快了。看到裴加齐那一瞬间所带来的内疚立刻被冲得烟消云散,原来隔了这么久她还是忍不住用如此孩子气的方式撒气,一边想着自己白活了一边感觉痛快淋漓。
“这是董亦磊,我的老同学。”裴加齐朝她使眼色,她想了想才开口介绍了一句。
“我叫裴加齐,很高兴认识你。”又看了他一眼,裴加齐也没有伸出手,只是笑着点点头。
又有车声,这次来得总算是消失许久的苏凝,下车才迈步子就瞪眼睛,然后跑到凌小萌身边先对董亦磊开口。
“董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一下场地,正好遇见小萌。”还没调整好,董亦磊回答的时候声音都有点怪。
“那么巧?小萌,那这位呢?你的男朋友?”
觉得场面好混乱,凌小萌望天。
最后他们三个一同离开,坐在苏凝车上直视前方,耳边听到她不停提问,“小萌,你不仗义哦,都跟裴加齐这么优的男人走在一起了还藏得那么好,上次还说才认识,人家都跑过来英雄救美还才认识,快点老实招供。”
不知道怎么解释,仓促间她又回首看了一眼开车跟在后面的裴加齐,眼角却扫到仍旧立在原处的董亦磊。
会展中心大门高耸洞开,他独自立在阴影里,车速很快,转眼距离遥远,看不清,只觉得那个人是一团的模糊。
告别过去居然是世上最难又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情,真是矛盾。
工作室紧挨着龙东大道,可说近在咫尺,车子掉头拐了个弯就到,玻璃平房,门前开阔,堆了一些板材,原木的香味很远就能够闻到。
苏凝先到,把车停下之后直接跟立在门口的工作室的主人打招呼,“李大师,现在有时间哦。”又回头跟凌小萌介绍,“这位是李大师,来认识一下。”
不知道怎么称呼比较好,凌小萌跟着说了声,“大师你好。”
大师是位身材壮硕的中年男人,这时手中还拿着一把锯子,说话声音很响,“叫老李好了,时间很赶,先拿图纸过来看吧。”
“啊?我不能那么称呼您。”
身后有声音,是裴加齐的,语调轻松,“还是叫老李好了,这个人名字就叫大师,没必要跟他叫得那么亲。”
“你怎么又回来了?一天我这里逛几次,跑来跑去好玩是吧?”
“我陪这位首席小姐过来的,刚才去接她们。”裴加齐微微笑,跟李大师说话的口气非常熟稔。
苏凝在旁边拖着凌小萌开心不已,“早说嘛,害得我跟他约时间约了半天,李大师出名的难搞,我这次托了不知道多少关系。好了,接下来全都你自己搞定啊,哈哈,我轻松了。”
“喂,我还不认识他哪。”什么全都自己搞定?急了,把声音压到最低,凌小萌抓住她不放。
“认识裴加齐不就够了?小姐,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他?”她真是不熟啊,事情乱了,她想解释,裴加齐又回头看过来,“小萌,你的设计稿呢?”
这句话最听得入耳,苏凝立刻递上设计稿,都是专业,等桌前坐下摊开细看场面就进入了状态,反正也插不上话,苏凝到了这个时候才得闲坐在旁边乐得轻松。
原来如雷贯耳的裴家第三代是这么一个人物,真是令人不敢相信,实实在在的美色可餐。只是搞不懂,这样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凌小萌这么热心。一开始还真以为他们关系菲浅,但车上问了半天都没结果,再看那两个人的相处方式又不像很熟的样子——至少凌小萌不像。
无论如何,她以后再也不敢小看凌小萌,这女孩子处处有惊喜,简直是通天彻底了。
下午厦门开始下雨,顾正荣是第一个走出会议室的,走廊里窗开得很大,空气湿润。
厦门当地的负责人在后面匆匆跟上来,“顾总,晚上安排了海关还有国商的饭局,您看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好?”
他低头看表,“海关和国商,一定要我到吗?”
“啊,那您的意思是?”
“算了,我会去一下,不过很快就要离开。”
“您还有其他安排?”
“我要回上海。”
“不是周一早晨?那还有一些上海的部门主管呢?”
“他们按原计划走,我赶时间。”
还想说些什么,顾正荣步子大,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那负责人驻足远望,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看什么哪?”
“看顾总。”
“顾总有什么好看?”
“顾总一直都很好看,就是以前不太敢多看罢了。不过最近他好像变了,有没有这种感觉?”
“没有,我还是没敢多看,呵呵。”两人笑起来,然后回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第四十七章
本日最后一班航班,厦门还在下雨,顾正荣到达机场的时候天色墨黑。司机下车打伞,机场大厅灯火通明,雨夜里更显得辉煌,走进大门前顿了顿步子,眼角扫过一边的立柱,又想起昨晚凌小萌闭着眼睛立在那里深呼吸的样子。
突然微笑了,让送行的司机傻了眼。
平时不苟言笑的顾总,笑起来的杀伤力还真是挺大的。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看着窗外出神,太晚了,这样的航班身边更多是游客,商务舱里没什么人,飞行时间也不长,他想这个时候她会在哪里?又觉得等下就可以见到她了,感觉很愉快。
他想自己真的是不年轻了,否则不会如此眷恋和另一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刚到中国的时候他才三十不到,心中是海阔天空,面前一切都是空白蓝图,只等他在上面纵横驰骋,哪里有时间去想着悱恻缠绵,更没有生过与另一个人天长地久的念头。
空中小姐过来送餐点,他拒绝了,合着眼睛却不想睡,飞机轰鸣声里想到她很多有意思的样子,穿着宽大T恤赤脚在屋子里无声无息地走,看到他伸出手就过来很乖地在他身边团起身子,轻而暖的呼吸,还有洗完澡后身上香皂的味道——
他觉得有一个人可以想念很好,比追忆好太多,他第一个女人是个瑞典女孩子,金发的北欧女子,却异常娇小玲珑,在瑞典读高中的时候就开始每天出现在他车边,读大学的时候因为他去了美国,她还曾经不远万里地飞到他面前,扔下行李就跳到他身上。
后来还是他买了飞机票把她送回去,现在想起来自己是个绝情的男人,她哭得那样可怜,金色的头发都好像黯然失了颜色,这些到了现在只是记忆里的一片碎叶,再想多说一句都不可能。
没有血缘,曾经距离再如何近,甚至贴合到指尖都不能插入都不足以让两个人合为一体,缘尽便是陌路人,这点他清楚得很。
只是对凌小萌,相处日久,慢慢生出一种执念,空闲下来的时候会想念她轻悄来去的样子,还有驯鹿一般的眼睛。
他想这次自己要留下这个女孩子,以后想念一个人的时候知道哪里可以看到她,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知道拨出的电话那头有人接听,还有想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在自己身边。
又想起她昨天晚上声音哽咽,说不是的,是她害怕。
嘴角又有点笑起来,真是胆小,不过他也不好,瞒她很多。
下飞机的时候想拨电话给她,想了想又按断了,这么晚,他想她一定是家门全锁,早就爬上床睡做一团了。
车还停在机场,回程的时候他开得飞快,上海的夜晚闷热,跟厦门完全是两种感觉,但这时已过半夜,到底气温降了下来,车开上高架之后他伸手把天窗完全打开,夜风呼地灌进来,透进领口,很舒爽的感觉。
第四十八章
正如所料,这个时候的凌小萌已经家门全锁,爬上床睡做一团了。
其实她也是刚到家,因为在李大师那里花了很长时间,然后某个人品有问题的家伙又出状况,抓着她说又有急事要赶到另一个地方去处理,直接丢下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才认识短短两天,凌小萌的反应已经被苏凝训练得迅速很多,当时就一把就抓住已经开始拔腿往外的她小声抗议,“又要走?你说好送我去地铁站的。”
回头对着她挤眼睛笑,“你真的要我留下吗?裴帅哥在那边看过来了哦。”
不上当,不回头,凌小萌用力加重语气,虽然天生的拖音让效果很不明显,“你送我啦,我怎么好意思老是麻烦人家。”
“别装了,我这是替你提前清场好不好,记得随时报告情况啊。”掩嘴呵呵笑起来,苏凝继续往外走。
“苏凝——”说不过她,不过凌小萌拒绝放手。
“喂,你确定不需要跟大师好好交流讨论那些设计稿?到时候他做出来跟你的意思不一样,你可别哭啊。”
说到她最关心的事情,凌小萌手上立刻没了力道,抓紧机会遁走,苏凝步子快过一溜烟。
后来在李大师那里一直讨论到天色暗淡才告辞,走出门的时候凌小萌还在想怎么开口,裴加齐倒仿佛摸透了她的心思,比她说得还快一步,“别想了,这儿叫不到车。”
“今天已经很麻烦你了,我可以打电话叫车。”今天摆明了是让他来江湖救急的,觉得不好意思,凌小萌声音低下去。
原本是好奇,渐渐觉得她有趣,刚才看过她的设计稿之后,又确定这女孩子很值得结交,裴加齐这时候很轻松地笑了一声,“没事,我知道你刚才为难,不过送你回家举手之劳而已,一个人不怕吗?我还没忘记你上次扑到出租车上的样子呢。”
刚才聊到设计的时候大家相谈甚欢,他这时的动作和口气又很自然,虽然没什么跟男人交往的经验,但凌小萌与人相处一向敏感,这时突然感觉放松下来,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可以吗?那太谢谢了。”
身后有招呼声,裴加齐的脚步慢了一点,回头看到李大师在门口对他招手。
“你先过去,我马上来。”他指了指停车的方向。
李大师声音浑厚粗壮,这时倒是很努力地控制了一下音量,“小姑娘不错嘛,有眼光。”
“有眼光?说我?”
“废话,不是你我对她们这么客气?”
这男人怎么这么八,裴加齐笑,“好像慢了一步,有点可惜。”
“什么意思?”
“没什么,先走了,好好做啊,我期待看成品。”
“现在就开始帮着提要求了啊,你小子。”嘿嘿笑起来,李大师转头进了屋。
第四十九章
回程的路上凌小萌坐的是后座,裴加齐从后视镜里看过去总是一张侧脸,线条很柔和,很安静地看着窗外。
这么安静的女孩子,真的很少见啊。安静是美德,不过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了,又觉得车厢里一点声音都没有,想了想开口问她,“饿不饿?”
“嗯?”窗外路灯不断晃眼而过,又联想起与顾正荣站在山顶上低头望见的隐约灯火,凌小萌思绪飞到很远。这时突然听到他的提问,仓促抬头应了一声,“我不饿。”
其实怎么可能不饿?她早上就在飞机上吃了一点不知所以的东西,现在最好他能够把自己放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就算是一个面包也好啊。
完全看明白她的想法,裴加齐笑了笑。车速快,她说完话回头看了一眼窗外又小声叫,“哎呀,地铁站过了,你快把我放下吧。”
“不行。”他无动于衷。
“啊?”她直了眼。
大道一转便是繁华的中心社区,他把车在路边停下,回头看了她一眼,凌小萌在后座眼睛瞪得大,表情很有意思。
忍不住笑出声,“你是神仙我不是,午饭都没吃过,我快饿死了,等我买个汉堡再上路行不行?就算是一匹马也要吃点草的吧?”
这种说法,讲得好像被她虐待一样,不好意思起来,凌小萌推门,“我下去买好了,你要吃什么?”
“还是一起吧,吃个汉堡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他已经下车,又顺势拉了她一把。
正是晚餐时间,新区的商业中心社区里很热闹,很多人携家带口出来吃饭,广场上有小孩子溜冰,夜风里笑声传到很远。
汉堡店里人满为患,收银台前排长龙,什么国家的人都有。立在前面的是个瘦高的印度男孩,又有人在座位上招呼他,端着平盘的时候转身太急,眼看着超大杯的可乐往自己这边侧翻下来,凌小萌伸手去挡。
还有一只手比她快得多,很利落的手势,半空里就抓住了那个杯子,一滴可乐都没有溅出来,还有闲暇替那个男孩稳了稳托盘。
旁边有人吹口哨,鼓掌,大概是习惯了被人注目,裴加齐只是微笑。原本也很赞叹,但凌小萌这时候头一低研究柜台上的食品单。
到哪里都这么引人注目,这个男人身边果然不能多待。
第五十章
很久没有吃过汉堡包了,也的确很饿,凌小萌第一口咬下去的时候用了大力,面包柔软,蔬菜清脆,酱汁里有浓郁的芝士味,各种感觉在嘴里唱交响曲,她幸福地眯了眯眼睛。
这种表情,是人都看得出她饿坏了啊,裴加齐坐在对面用杯子遮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吃个汉堡的样子都能让人感觉愉快,她果然不同凡响。
“要不要去参观一下我和朋友开的店?”
“什么?”正吃得起劲,凌小萌抬头看过来的时候表情有点迷茫。
“是家居店,玩票,店面就在这里,大部分都是我和几个朋友平时随便设计的零散东西,大师也算一分子,所以跟他熟得很。”
“就在这里?”她往窗外看。
指了一个方向,裴加齐解释,“我家全都是搞建筑的,其他人都对设计小东西没兴趣,偏偏我反骨,从小喜欢折腾小玩意,老是被老头笑。”
“老头?”
“我爸。”吃得差不多了,他拍掉手上的碎屑,站起来示意她跟上,“来看看吧,今天刚刚有幸欣赏了你的大作,来而不往非礼也。”
又掉文,这个男人怎么老是动不动就文绉绉的。
果然很近,拐个弯就到,整面的玻璃墙,里面灯光柔和,家具摆设错落有致,大多是极简风格,一眼望过去就觉得干净清爽。
店里有接待在,看到裴加齐想要迎上来,被他摇手阻止。三两有顾客在认真挑选,更多的是进来欣赏布置的,气氛轻松,也没什么人特别注意他们,凌小萌如鱼得水,走进去以后一路看一路提问,渐渐话多了起来,跟裴加齐讲得兴起。
“都是你和朋友自己的作品吗?真羡慕。”走到最后凌小萌终于忍不住摸着家具边缘说了一句。
低头看了她一眼,裴加齐微笑提议,“我有一个设计工作室,就在二楼,如果你愿意,不如加入我们?”
意外又惊奇,凌小萌眼睛张大,指着自己确认,“你说我?你邀请我?”
她跟裴加齐认识时间太短,但是今天在车上苏凝抓紧那一点点时间替她恶补了这个男人的背景,终于知道他家在建筑界非同小可,而他居然对设计家具这么感兴趣,连她都感觉匪夷所思。现在又突然听到他的邀请,凌小萌当场傻了眼。
左右看了一下,他表情莞尔,“这里还有第二个设计师吗?难道你觉得我会请一个顾客来自己的工作室做partner?”
她呆了,然后低头掩饰表情,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又很轻,“谢谢,不过我现在还在工作呢,可能没办法有那么多的时间。”
“展会之后你还会继续做样板房设计师?太浪费了。”
“呃——”太浪费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实类似的话顾正荣也说过,就在昨天,她每个字都印象深刻。
“要一直在设计部里待下去吗?”
“不在设计部,那我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只要有张桌子可以画,不是吗?”
还有他说,“自然是我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那时听得惶恐,但现在回想起来又觉得安定,真是矛盾。
看她眼神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裴加齐好笑又想叹气。
这样的对答自然是没有任何结果,再上车之后他又忍不住从后视镜里看她,凌小萌没有再看窗外,这时低头默默,正想什么想得出神。这女孩子总是让他想起晨雾里的江南民居,白墙灰瓦,安逸宁静的美。
不知不觉油门踩得越来越缓,他一边开车一边也跟着出神。
设计家具并不是他的本行,但一直都是兴致所在。这几年是自己争取来的自由时光,他乐意在这里好好发展,建筑宏大是美,家居又是另一种美,两者结合才是真正的完整,他坚定这种想法。
车穿出隧道,转上高架又往下,开口问她,“你住哪里?还是上次那个地方吗?”
回过神来看前方,凌小萌摇头,又点头,“还是到那里好了,谢谢。”
下车的时候她直接挥手对他告别,一句话都没有多说,然后转身往路边的餐厅走。裴加齐在车里扬声,“你不是又饿了吧?怎么还吃?”
她站在路灯之间的阴影里回首笑了一下,侧脸光线很柔,“不是,我欠老板钱哪,过来补上。”
虽然感觉有些奇怪,但他还是点头,又补充了一句,“我刚才的提议是认真的,你好好考虑。”
她的表情又呆了一秒钟,然后点点头,不再多说,回头继续往里走。背影细而且窄,很快就消失在门里。
再次踩油门的时候他想自己真是慢了一步,这女孩子猫一样谜一样的吸引人,但对他却总是逃避得紧。
他生性淡泊随意,也不会执着于探索她不愿意为人所知的事情,但刚才念头一起,一路上倒是越来越强烈。
真奇怪,她完全没有答应的意思,他却已经开始想象自己与她在工作室一同谈天说地的样子。如果有她加入,一切都会变得更有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