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6

一吻乱天下 (红尘魅影) 番外

by 红尘魅影

  殷无酬番外

  盛世之下,人少了果腹之忧,自然多了嘴碎之癖。江湖中人虽然自命爽朗豪放,也逃不过凡人爱打探消息、议人长短的毛病。
  名动江湖的雩天城便有这样一个酒楼,每天正午一个自号“无所不能”的和尚就会准时来到这里,向好奇的听客们兜售江湖中的各种小道消息。上至当今武林盟主下至一般武林人士,不管是有名号的还是没名号的,大多能有问必答,就连天下第一宮忘尘宫宫主的私生活,他都能侃侃道来。
  便如这天中午,这酒楼比平常还要爆满,听客们个个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等着听无能和尚向他们透露更多关于忘尘宫宫主私生活的消息。
  “无能,你说忘尘宫宫主没有男宠是骗人的吧?莫说那色贯天下的天方绝色城,就是东方家的十公子是忘尘宫宫主的男宠之事,都已经是江湖中人尽皆知的事实。”
  “就是,你上次说的那个聪明过人、独得忘尘宫宫主深爱的年轻公子就是十公子吧。”
  但见在众人七嘴八舌的狂轰之下,无能和尚不慌不忙收起一摞银票,揣入怀中,徐徐笑道:“你们莫吵,忘尘宫宫主确有一位爱人,但爱人之于男宠是有根本之别的,今天你们听完我讲的最新消息,就会明白了这其中的区别了。”
  “什么最新消息啊?”
  “别卖关子了,快说!”
  无能听着众人催促,咧开嘴来,露出一对讨喜的笑涡,笑道:“别急、别急,今天说的就是——赤琼苏拂迎娶王夫,忘尘宫主横刀夺爱。”
  
  骑队在宫门前停下,接受身着盔甲的女兵检查。
  流水的车马、如云的过客、接天的店铺、还有令人挥汗的阳光,无不给人一种错觉——这里只是任意一座平常的中原城市。但如果仔细观察街上那些相貌英武、神情傲慢的女子和长相阴柔、面露怯色的男子,却隐隐让人生出怪异之感。
  “这就是赤琼之地!”骑队沉默了片刻,前方魁梧的大汉最先爆出一声惊叹。
  “果然是尊女贱男的地方,这里的男人连半点男子气都没有!”身边人愤然皱眉。
  “喂,小兄弟,我们还说你像娘们,跟这里的男人比起来,你要英气多了!”一个江湖人打扮的男子拍拍我的肩膀。
  我嘿嘿一笑,不动声色挪开他放在我肩上的手,道:“各位大哥,不要奇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既有重男轻女的地方,为何就不能有女尊男卑之地呢?我们既然代替中原男人来到这里,就要向她们证明我们中原男人决不像这里的男子软弱可欺。”
  “说的好!”前面的大汉大声赞叹道,“我们一定要把那苏拂的什么王夫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对!” “大哥说的对!”诸人齐声附和、跃跃欲试。
  我不觉头痛,虽然这些人号称是中原武林精选出来的勇士,但头脑实在令人不敢恭维。我打量着前方威严的宫门,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紧张和期待。他,会在这里吗?那个人真的会是他吗?
  一月前,我从无能和尚那里得到一个消息,西方赤琼国的水瀑中突然飞出一个男子,恰被女王苏拂所救,准备在本月迎娶为王夫。这个赤琼国,是中原之外的一个小国,物产丰富,百姓安居乐业,却有一个令中原男子闻之变色的特殊之处。此地女尊男卑,主政、练军、经商无不是女子,男子毫无地位,依附女子而生。本来赤琼国与中原鲜有交往,谁知那女王苏拂得了那准王夫之后十分狂妄,竟声称她的王夫有万人不当之勇,中原男子无人能敌。这一狂言传到中原,自然群情激愤,便有无数武林中人站出来,要赴赤琼之地,与那王夫一较高下。东方素陌迫于压力,只得从这些人中选出了我身边这班人来为中原男子的名声一战。当然,我是在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情况下,女扮男装混进来的。
  宫门缓缓打开,女兵们要求我们一行下马,因为在赤琼国男子是没有资格骑马进入王宫的。
  一群江湖人立刻不满起来,骂声起伏,险些与女兵发生冲突,幸好东方素陌派来的管事及时制止蠢动的众人,好生劝说,诸人才不情愿地下马步行入宫。
  过宫门的时候,一个女兵打量我片刻,忽然嬉笑着捏起我的下巴:“你们中原男子大多长相粗鄙,像你这般秀丽标致的倒是少见。”
  我“哗”的竖起一身汗毛,缩了缩脖子,忙道:“我对女人没有兴趣。”几步跳到她的魔爪之外,心里凉了大半,普通女士兵都如此大胆,想那苏拂以勇猛善战著称,宫中男宠无数,他莫不会已遭了毒手?心中哀鸣一声,大步跨进王宫。
  一行人在宫中安顿下来,苏拂派人传来消息,次日会在御花园设下擂台,让我们这些中原武士与她的王夫一较高下。我趁众人摩拳擦掌练功之际,溜出去,打晕一个女官,换上她的衣服,便在宫中四下搜寻起来。
  漫无方向走了很久,所见皆是女官和卫兵,而且所行之处宫人减少,愈显偏僻起来。我不觉有些气馁,突然感到身后一阵微风,一个黑影晃至眼前,一把将我拉到隐蔽处。
  “宫主不要再前行,苏拂居住的宫殿在相反方向。”萧落压低声音在我耳畔道。
  我不觉有些脸热,我这个超级路痴果然又选错了方向。我点点头,冲他挤出一个微笑:“知道了,其实本宫主是想先探查一下这宫中的环境。你有所不知,有时偏僻之处也会藏着蛛丝马迹。”
  萧落面若止水,低声道:“宫主英明,萧落多言了。”语罢,衣摆微动,身形在我眼前一晃,便掠上屋顶。
  我松了口气,暗笑,果然还是萧落最乖了,从不质疑我的话,要换作绝色,一定是眨眨眼凑到我面前,一边对我放电,一边对着我脸哈气,媚笑:“宫主真坏,又骗绝色。”
  我不由打了个寒战,急忙转身往来时路奔去。没走多久,前方的女官突然一个接一个跪下,我抬眼望去,看到一个身着盔甲的武士,身形高大修长,银色熠熠的头盔遮住了面容,腰间配有一柄弯刀,刀鞘雕刻精致绝美、上镶各色宝玉争辉斗彩。
  “你,大胆,还不跪下!”一个女官从我喊道。我一怔,连忙随着众人跪下。
  那武士不发一言,缓步走过众人,没多久他的脚步停在我面前。我低着头,感到他的压迫感越来越强,禁不住抬首,惊见他在我面前蹲下,将手伸向我。
  我蓦的心跳,他的双手停在我的领边,一丝不苟为我系好松开的缎带,银色的头盔遮挡了他的容貌和表情,但他的动作却让我感到他是那样专注,好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加重要的事。很快,他为我系好缎带,站起身,如路人一般,缓步从我身边走过。
  我呆在原地,无法作出反应,他给我的感觉是那样熟悉,熟悉到一个名字就在我喉中,呼之欲出。
  “你真是太无礼了,见了王夫竟敢不跪,领花也不系好。要知道怠慢王夫可是大罪,今天要是让女主见了,一定会责罚你的。”先前对我大喊的女官对我斥道。
  我脑中顿时乱成一团,不知所云应了她几句,匆匆向那武士消失的方向奔去。他就是苏拂的王夫!他的感觉那么像他,我几乎要毫不犹豫肯定他就是他了,可是,他又不可能是他,如果是他,又怎么可能认不出我来呢?又怎么可能像陌生人那般从我旁边经过呢?
  越想越乱,却再不见他的身影,我只得悻悻返回住所。一夜辗转难眠,好容易熬到天亮,我急不可待从床上爬起来,和众中原勇士向苏拂的御花园而去。
  擂台自然早已设下,卫兵们守在擂台周围,脸上却无紧张严肃之色,反而是带着轻蔑嘲弄的神色看着我们这些中原勇士。这也难怪,这是个女尊男卑的国家,男子一贯低调怯懦,她们定是觉得我们是一群自不量力、哗众取宠的小丑吧。
  等了一会,忽然听到一声高喊:“女主和王夫到!”众卫兵立刻换作一脸肃色,纷纷跪地。我伸长脖子望去,看见昨日见到的银盔武士,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她双眉微微上挑,黑眸清明炙亮、鼻子高挺,五官精致却又暗藏飞扬威严的王者之气。一身玄色宽袖长袍,腰间系着一条灿金流纹的腰带,炫目的金色流苏垂到腰部以下,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
  好个赤琼苏拂!我暗暗惊叹,中原一直把她传成凶悍丑陋的母夜叉,没想到,竟是如此英气的美人。我看向她身边的银盔武士,不发一语、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不禁心情一黯。
  “中原勇士见我女主为何不跪?”苏拂身边的女官责问。
  我身边的人不约而同一声哼哧,大笑道:“岂有男子跪拜女子?”
  那女官还欲再说,苏拂却一声轻笑,目光如炬,道:“罢了,不诚心之拜我不稀罕。诸位都是中原一等一的勇士,今日若是败在我王夫手下,则从此中原男子不能再称强大,中原武林要向我赤琼国示弱。”
  “好,比就比,我就不信我们这么多人都打不过你奍的小白脸!”魁梧大汉最先站出来,“我第一个跟他打。”
  苏拂扬唇一笑,淡淡道:“如此,戟,就和他打一场吧。”她身旁的银盔武士闻言微一躬身,便向擂台走去。
  魁梧大汉亮出一双大锤,跟着跳上擂台,脚步未停,双锤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武士攻去,武士面向攻击却一动不动。眼看大锤就要迎面击中他,武士猛然低头闪躲过攻击,伸手抓住双锤间的铁链,用力拉住,一个翻身跃到大汉身后,那双锤间的铁链因为他的牵扯顺势勒住大汉的脖子。
  大汉惨叫,不由松了握锤的手,抓住颈上的铁链,谁知武士拉得更紧,大汉很快被勒得透不过气来,只得开口求饶。武士闻声松了手,大汉连忙大口喘气,垂着头下了擂台。
  卫兵们爆发出大笑,我身边人个个沉了脸,很快又一个勇士跳上擂台。此人善快攻,是使剑的高手。剑一出鞘,果然挥出漫天剑影,剑锋凌厉、虚实难辨。武士闪身避开几招,终于从腰间卸下弯刀,但却刀不出鞘,仅以刀鞘御敌。几个回合下来,武士只守不攻,眼见剑士咄咄逼人,仿佛占尽优势。
  台下中原勇士见剑士处于攻势,神色一振,纷纷叫好。我默默撇撇嘴角,心道你们只看到剑士攻势锋利,却没看到那武士连刀都未拔,他只不过是在熟悉那剑士的剑路,待他区分出剑锋和剑影,只消一击,便可见胜负。
  果不其然,武士的身势忽然停住,就在剑士挥着漫天剑影劈头砍下之际,武士一个推送的手势,刀鞘穿过无数剑影,准确撞上剑锋,再一个发力,绞飞了剑士的长剑。剑士转眼失了兵器,面色苍白地立在擂台中,直到卫兵们的哄笑传入耳朵,才恍然清醒灰溜溜下了擂台。
  接下来又有好几个中原勇士跳上擂台,但结果并不意外,无一例外败下阵来。中原勇士失了士气,渐渐沉默下来,眼看无人再站出来挑战,苏拂舒眉笑道:“怎么,中原的勇士们,你们是要向我王夫认输了吗?别忘了,你们的失败将是所有中原男子的失败。”
  “谁说我们要认输了?”我扬声打破沉默,从人群中走出来,跳上擂台,看向银盔武士,“我跟你打。”
  他依旧不发一声站在原地,银盔下不见面容和表情,默了半刻,他轻轻向我举起手中光华绝世的弯刀。
  我四处扫视一圈,相中地上躺着的一柄软剑,出掌将剑吸起,借着掌风送剑而出。长剑直直向着武士射去,武士身势不动,抬起银亮刀鞘挡住锐利的剑锋。
  眼见他挡住一击,我变换掌风,长剑跟着调整方向向他攻击,武士仍不拔刀,只挥舞着刀鞘抵挡不同角度来袭的长剑,但守不攻,却滴水不漏。
  僵持不下,我索性收掌将长剑吸入手中,飞身向他刺去。他站着不动,在我手中的剑就要刺中他的时候,他右手横握宝刀,左手将刀拔出一段,夺目银芒迸射而出,仅仅数寸瞬间晃花我眼。我只觉眼前银光炸裂,剑锋不偏不倚撞上那段出鞘的银刃,软剑因为猛力的撞击弯起了一个很大的弧度。
  也因为剑身剧烈的弯曲,这一瞬他的脸离我极尽,他的眼睛直直闯入我的眼界,修长浓密的双眸静若止水又炙热似火,与我脑海深处的那双华丽眼眸完全重合。
  我全身一震,心中的名字就要脱口而出,忽然感到他的左手猛地发力,力度顺着弯曲的剑身传到我的手上。手腕传来微微的麻痹感,我急忙丢下剑,向后退去。
  “为什么?我知道是你,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我?”我止住后退身势,不解质问。
  他默而不答,左手推刀入鞘,再次向我轻轻举起银亮的弯刀。
  我感到恼火,又觉得心痛,咬牙向他道:“好,你要打,我奉陪。”剧烈的掌风急急奔出双掌,倏地抬起,便听周围一片惊异之声,数十把兵器同时从卫兵们的腰间飞出,随着我的掌风向武士飞去。
  银光碰撞迸射,刀剑相击发出的“铛铛”声不绝于耳,只见武士于银光间从容挥舞宝刀,华美的刀鞘翻转间攻向他的利刃便如雪片纷纷落下。
  看着他就要击落所有兵刃,我再度向掌心聚气,剧烈的真气势不可挡奔涌而出,冲出手掌后前端尖锐锋利,竟是剑的形状。
  “聚气为剑,化无形为有形。还记得吗?这是你教我的。”我看着他道。
  他在银光间向我看来,手势一顿,气剑疾速冲散他身周的兵刃,停也不停地向他头盔掠去,险险擦过。气剑刚落,他的银盔上现出一条裂纹,迅速扩大,转眼便裂成两半,重重摔落在地。他垂目而立,神色一瞬波动,缓缓抬起华丽浓密的眼眸,灼热的目光向我射来。
  “果然是你!真的是你!”我看到他的脸,心中无法控制的狂喜,这些日子为了找他,我不知去了多少地方,经受了多少次的失望,几乎要怀疑那无忧仙源的飞瀑真的把他送到了异世。现在看到他完好无损的站在我面前,不知不觉眼眶已湿。
  “无酬,无酬,我终于找到你了!”我欢喜地向他跑去。他依旧沉默,面无表情握着弯刀。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我抬头望着那张令我日思夜想的脸,“你为什么这么冷漠?”
  他望着我半晌,微微俯身低声吐出一句:“孽债。”接着他直起身,眼里无温无情,右手突然用力向上推送刀鞘,极致银光顺势掠起,飞出刀鞘。
  我愣住,只见他左手抓住弯刀,骤然抬起,又以惊天之势朝我劈头斩下。我呆在原地,怔怔看着那我再熟悉不过的动作,疾如闪电、悍若惊雷、手起刀落,一斩离魂……视线变得模糊,是绝美的银光刺痛了我眼。
  突然一只手抓走我的手臂,将我拉开,弯刀落下,凌厉的刀风只斩断了我的发带,束起的长发瞬间散落下来。
  “宫主没事吧?”黑色斗篷挡在我身前,萧落的声音传来。
  “嗯。”我惊魂未定应道。
  此时,四周惊呼声、抽气声连成一片——
  “是女人!”
  “天啊,她竟然是女的!”
  我顾不上众人的议论,喘息不定地向殷无酬看去,急切问道:“你疯了吗,无酬?为什么要攻击我?”
  他垂目不语,慢慢合上刀鞘,走下擂台。我还欲向他追去。却听到几下零散的拍掌声,望去,苏拂轻拍手掌,笑道:“精彩!好久没看见这么精彩的比武了。”
  她的笑容略一停顿,眼中的光芒骤然放大,望着我轻启红唇缓缓道:“欢迎忘尘宫宫主驾临我赤琼国!”
  我蓦的心惊,再次打量她,她眼里光亮分明,毫无惊讶之色,俨然洞悉一切。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道。
  她抿起红唇,勾出一抹淡淡微笑。“云海气经第十重——聚气为剑,试问当今武林除了宫主还有何人能做到?再说,除了宫主,世上还有谁能让您身边那位八荒孽海道的主人日夜不寐守护身边呢?”
  “你对无酬做了什么?为什么他对我好像陌生人?”我想到了什么,盯着她问。
  “宫主说的是戟吗?”她的视线转向殷无酬,“我可什么都没做,从我见到他的时候起,他就不记得过去了。我不知道他和宫主有什么样的过去,明天他就要成为我的王夫,忘尘宫主,我劝你还是忘了他吧。”
  “他不能当你的王夫!”我毫不犹豫道,“他是中原人,他的过去、他的朋友都不在这里。就算他忘了以前,总有一天会想起,那时他还是会离开这里。再说我也……”
  我停顿下来,面对众人的目光,苏拂的眼睛精亮,而无酬亦缓缓抬起眼睛,向我望来。我不觉犹豫起来,要以什么立场带他走呢?我只想着找到他却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无论如何,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我要带他走。”我道。
  苏拂的笑容却变得令人寻味,“宫主,我们赤琼国的女人通常对自己看上的男人都很执著,只有在一个情况下她们会让出自己看中的男人,就是别的女人向她挑战并打败她。决斗获胜的一方可以拥有心上人,这是我们赤琼国解决情感纠缠的方式。”
  这倒简单,我心动。“好,我跟你决斗。”我干脆道,“若我打败你,就把无酬还给我!”
  “宫主听我说完,”苏拂继续道,“既是决斗,必得有一个立场,戟是我选定的王夫,这便是我的立场。宫主的立场又是什么呢?”
  我一愣,又是这个问题,立场,我究竟要以什么立场和她决斗呢?
  “……无酬,是我的知己、生死与共的伙伴。”我迟疑道。
  “知己、伙伴?”苏拂蓦的一声大笑,“宫主,你这个答案未免虚伪。我们赤琼女子只为心爱的男子赌上性命,我不会为了你那个所谓的立场和你决斗。”
  我不甘心,还想解释,她却不再看我,轻声向无酬道:“明天婚礼正常举行。你的孽债,不会出现了。”
  他的眉间忽然多了一抹黯然,垂下浓眸,隐约,眼底像添了一份寂寥。
  我心中莫名难受,想向他靠过去,但他倏然转身大步而去。
  随后,王宫里一片喜庆气氛,宫人为明日的婚礼紧张忙碌着,而中原勇士因为白天的失利感到无颜,纷纷躲在屋中。
  到了夜晚,房外艳红的灯笼将摇曳骚动的影投映在窗子上,喜庆的乐声不时传来,折磨着我的神经。我望着窗上的影发怔,胸前无酬给我的护身符隐隐发着热,我不知不觉将它握紧,脑中一遍遍闪过那双火热浓长的眼眸。那双眼眸的主人有着华丽冷酷的五官和摄人心魄的气势,但每当他望向我时,他总会轻轻扬起嘴角,释放出温柔、令人信赖的微笑。
  “丫头……”当他微笑叫我的时候,他面部的线条会变得柔和,五官中所有的煞气都会消失无踪,只有耀眼的笑容如火、如光,在一瞬驱散我心中的阴霾。
  在我的记忆里,他永远挡在我身前,无论如何艰险与危急,不曾动摇、不曾犹豫、不曾软弱、不曾黯淡。
  “无酬、无酬……”我捏着他的护身符,喃喃道,“你的丫头来了,可是你又到哪儿去了呢?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回来呢?”
  窗外的灯火更加鲜红刺目,我推开窗子,头顶一方夜空熠熠沉默。无酬,这里不会是你的归宿,这片狭小的天空装不了殷无酬!我轻轻拍掌,身后一个黑影晃过,我没有回头,只静静道:“萧落,明天我要做一件事,我不担心天下人的反应,我只担心一个人,我怕他会伤心。”
  身后黑影沉默片刻,道:“十公子与宫主心意相通,早在宫主此次出行之前,公子已经对属下有所交代。宫主大可放心去做。”
  “倾夜跟你说了什么?”我震惊转身问道。
  萧落垂目静立,道:“宫主毋须担心,明日之后便可知晓。”
  我还欲追问,但见他双唇紧闭、凝眸沉默,为了不让他为难,只得作罢。我收回心神,嘱咐萧落为明日做好安排,然后紧握无酬给我的护身符入睡,起先辗转忐忑,犹如大战在即,后来不知不觉睡着,还似乎一夜好眠。
  次日醒来,隐约记得梦到了无酬,梦中他离我很近很近,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在我耳边低声道:“孽债。”
  我打起精神往苏拂的寝宫去,一路红灯高挂、触目惊心。急急奔至殿中,正见苏拂一身大红喜服,手拿玉佩之物递向无酬。我赶忙射出一道指风,击碎了那块玉佩,众人骇然回头,卫兵立刻将我团团围住。
  我出掌同时掠起,掌风所过之处,卸去兵器无数。我掠过众人,飞到苏拂身边,道:“我要向你挑战。”
  苏拂微一蹙眉,看向我道:“看来忘尘宫主是下定决心要横刀夺爱喽?”
  “不然,”我道,“我为带无酬回中原与你公平决斗,何来横刀?无酬与我相识在先,我们一起出生入死,曾经相约厮守,何来夺爱?今日我无论如何都要带走无酬!”
  “宫主今日倒是爽快,可曾想过,你公然于我赤琼国抢亲,他日传出去,江湖上如何议论?”苏拂镇定道。
  我不觉轻声嗤笑,看向她道:“忘尘宫的名声,也不差这一件,况且你赤琼国的声誉也不见得好过我忘尘宫吧?”
  苏拂闻言笑出声来,扬唇道:“宫主的个性倒也有趣,不似一般中原女子胆怯懦弱,倘若你肯放弃戟,我愿倾宫中上下美人相赠,才色双绝、温顺解意、百转销魂,绝非鲁莽的中原男子可比,难道还不如一个戟吗?”
  “不如,”我坚定回绝,“纵然你宫中美人如云,可令天下失色,但殷无酬只有一个。无酬在我心中,失去他,我便犹如失心,所以我要寻遍天下,找回我的心。他一日不回我身边,我便一日不能安心,一日不得安宁。你可以倾一宫之美为留下他,我却可以拿我的性命做注一搏,只为换他回我身边。苏拂,这就是你我的不同。”
  我一口气说完,说的时候慷慨凛然,说完了忽然觉得有些忐忑,小心打量众人神色,震动、惊讶、兴趣一一闪过众人脸上。我无奈心中一叹,大概谁也想不到忘尘宫宫主会当众说出这一番告白吧。再看苏拂,目光明亮,不怒反笑,她身边垂眸静立的男子,读不出表情,一身喜庆的红衣在他脸上映出一片微弱红光,浓密长眸下隐隐藏着灼亮的光热。
  “真是孽债。”苏拂淡笑道,“忘尘宫主,我们赤琼国有一种说法,每个人都有属于他的孽债,不管优劣美丑、可爱或惹嫌,一旦遇上自己的孽债,便不可自拔、丢盔弃甲、很难全身而退。宫主,想必是遇上了吧。”
  我心中一动,孽债一说,觉得莫名耳熟,但顾不上深究,我望着苏拂,问道:“那么,陛下是同意与我决斗了吗?”
  “自然,忘尘宫主如此坦白,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呢?”苏拂微笑颔首,命人撤去喜庆装饰,重起擂台。自己则换了一身便服,手持双刀立于擂台之上。
  我高兴起来,挑了一把剑兴奋跳到擂台上,转头看向台下默立的男子,“无酬,我一定打败她,带你回去!”话未说完,忽然觉得背后一阵杀意嗖嗖而来,我倏然转身,只见两把大刀自头顶落下。我急忙横剑去挡,正好阻住刀锋。
  真是不能大意,我暗暗呼出口气,谁知剑身承受的力度骤然变大,我感到一股强大到不可思议的蛮力,犹如巨石压在剑上,手不自觉一抖,身子被蛮力重重推了出去。我被迫疾速后退,混乱间抓住擂台的栏杆,才没有掉下擂台。
  我恍惚爬起来,有点弄不清状况,看向苏拂,她正微笑着望我,手里轻松玩转着那两把沉重的可怕的大刀。我扭头看向擂台外,萧落出言道:“赤琼苏拂,天生神力,自幼可举千斤,驰骋沙场有万夫不当之勇,男子不敌。”
  “怎么不早说?”我顿时头大,“早知道我也可以做做准备。”
  “来时路上,属下已提醒宫主数遍,可惜宫主心中只有殷教主,入耳却未入心。”
  我扁扁嘴,拾起剑,向苏拂道:“刚才我没有准备好,再来!”
  苏拂抿唇一笑,握紧双刀劈来,我挥剑虚晃一招,闪过迎头重击,绕到她身后,向她刺去。苏拂一击落空,一把大刀重重落在擂台上,竟深深砍去一角,另一把大刀迅速挥向身后,挡住我的剑,接着仿佛用苍蝇拍挥苍蝇似的,轻轻一挥,巨大的力度便自剑锋涌来冲向我。
  我再次被蛮力冲击地向后摔去,紧紧抓住擂台四周的铁链,我好容易稳住身形,爬起来,再看我刚才身处的地方,已经被苏拂用蛮力砍去了一块。
  果然是万夫不当之勇,我擦擦冷汗,这苏拂要是跟张飞、李逵一个时代,只怕就没后者什么事了。我瞥向掉在擂台上的剑,因为刚才被苏拂随手一挥,剑身已经严重变形。怎么办呢?我暗自发愁,打斗的经验自是不少,但江湖争斗,多半是拼武功剑艺,这种跟蛮力女打架的情形,倒是头一次。用七莲劫火?未免胜之不武,非到关键时刻,不用为好。
  正头疼间,一根长棍滚到我的脚边,我拾起来,皱眉,这是谁扔上来的?莫不是要我用这弱不禁风的竹棍跟那蛮力女打?开玩笑,这怎么可能?我不悦地扔下棍子,竹棍掉在擂台上又弹起。我脑中豁然一亮,再度抓起竹棍。
  以柔韧对付强悍,以灵活对付蛮力,真是好主意!
  “不管是谁扔上来的,谢谢了!”我举起竹棍道。苏拂再次劈来,我抡起长棍直指她心房,她闪身避开,两把大刀照着竹棍劈下。我立即将长棍向后缩回数寸,她一击落空,两把沉重的大刀落下,未及抬起,我又将长棍向前推去,不偏不倚击中她臂上一穴,她触电般一缩手臂,我手下力度旋转,长棍跟着如蛇一般缠绕她的手腕,再一个发力,她一声闷哼,右手松开,丢下一把刀。
  她微微喘息,抬眼就是一刀劈来,我以竹棍点地,接着竹棍的弹力一跃而起,翻过她头顶,落地的同时回手一棍直点在她的左臂大穴上,她的左手一抖,另一把刀也掉落在地。
  我稳稳落地,从容抬起竹棍,她急忙转身,我的竹棍正好抵上她的咽喉。
  “结束。”我微笑。
  “刚才那招……”苏拂迟疑道。
  我嘿嘿一笑,看着她道,“怎样?很新鲜吧?其实若是换个时代,那可是人人皆知的一招。”撑杆跳嘛,现代运动,你当然是没见过了。
  “你为什么不用七莲劫火?”苏拂脸上露出忿忿之色,“我一直期盼着可以见识七莲劫火的威力。”
  我闻言脑中火花一现,心里隐隐的困惑一瞬明了起来。我贴近她,低声道:“你真想见识七莲劫火?那么,便按我说的做。”
  她与我对视,眼神渐深,忽然一手抓住竹棍,骤一发力,竹棍嘎然断成两截。
  我匆匆后退,她拾起一把大刀,劈头盖脸照我砍来,我迫不得已只得扬手,一朵火莲在我的手心旋转绽开,瞬间便向她卷去。苏拂脸色大变,俯身一把抓起铺在擂台上的地毯挡住火焰。
  “是你逼我用七莲劫火的!”我大声道,向她走去,“认输吧,我就收回火焰。”
  我靠向她,冷不防一柄刀划开地毯,直接向我捅来。我惊在原地,一时竟无法作出反应,就在刀锋要接触到我的瞬间,一个人影从擂台下一跃而上,银亮的弯刀挑开我胸前的刀锋,又反手一斩,将苏拂身前的地毯劈成两半,逼得她急急后退数步。
  “够了!”他挡在我身前道,声音隐有怒气。
  我望着久违的背影,轻轻问道:“真的够了吗?”
  他的身形不为人察觉的一动,缓缓回过头来,目光如炬。“不,不够……”他深望着我,蓦的将刀抵向我的喉咙,狠狠道,“忘尘宫主,你以为你是谁,可以随心所欲决定别人的归宿?”
  “不,我不是什么忘尘宫主。”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是某人口中的傻丫头,我已经回来了,可是那个曾经说要永远守着我的人却躲着我。”
  他紧紧盯着我,目光灼热逼人,半晌,他扬声道:“忘尘宫主,我不喜欢被人指使,你快点让你的手下给我备一匹马,我要离开这里。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我亦用力瞪着他,他无视我杀人的目光,浓眸不慌不忙地与我对望。僵持片刻,我不得不望天一叹,赴死一般大叫一声:“好痛!你这个疯子,真的把我忘了!萧落,萧落,快救我!”
  心虚地瞥向擂台下,萧落正紧张地向我望来,一只手已经伸进斗篷。
  “谁也不许动!否则,我立刻要她的命!”殷无酬沉声威胁,若有若无推了推手下宝刀。
  “好痛!痛死了!”我索性闭上眼,鬼嚎一声,“萧落,快照他说的做!他真的会杀了我!救命,萧落!”喊完,我眯着眼瞄向台下,萧落面色一瞬波动,眼睛光亮跃起,接着嘴角不经意地抽动一下,露出挫败神情,垂首道:“遵命!”
  马转眼便到,外加充足的盘缠。殷无酬用刀抵着我攀上马背,我看向不明就里的众人,不约而同一脸惊骇。苏拂似笑非笑地望来,拂袖转身,对卫兵道:“忘尘宫主身份特殊,不能有闪失,你们谁也不不许阻拦他们!”
  萧落抬首看向我,小声道:“早去早回。”
  我脸一僵,想要回应他,身后殷无酬一声“走了”,长鞭落,马儿嘶鸣,两人一马便风驰电掣般向外冲去,一路宫门大开,畅行如入无人之境。
  马儿如通人性般疾驰不停,身后人却一直沉默不言,不知何时起脖子前的长刀早已不见,持刀的手环绕在我身侧。马儿奔驰出了赤琼之地,我再也忍受不住,出声道:“可以告诉我原因了吧?为什么要装失忆?为什么要假装劫持我?”
  他默了片刻,道:“丫头,你是认真的吗?”
  “什么?”我不解反问。
  “那时候对苏拂说的话。”
  “你还怀疑我?我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心里话,你还不相信吗……呜……”我一怔,激动回头,他的身子出人意料压下来,他的唇封住我的,柔软有力、炙热如火。我因这突如其来的吻失去平衡,几乎要从马上坠下,恰好他的手环上来托住我的身子,将我的头按向他。
  我稍微找回了平衡,试图挣扎,但唇上的火焰燃烧的愈发热烈,蓦的仿佛一小簇火苗钻进我的口中,我一个激灵,想要推开他。但他竟恶意地松开托住我身子的手,我再度失了平衡,慌乱中只能紧紧抓住他。他索性一手捧起我脸,舌头更用力地探入、炙热有力地缠上我的。我抓着他,无法抵抗,只能任由那小小的“火苗”在口中肆虐、汹涌,燃起燎原的“大火”。
  渐渐我感到虚弱无力,双手抱紧他的脖子,任彼此的舌交缠在一起,贪婪地索取对方的气息,直到快要窒息,才放开彼此。
  “说……说……你为什么……要装失忆……”我气喘吁吁道。
  “因为你太狡猾了。”他看着我,气定神闲,“丫头,你从不轻易说真心话。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但我不能就那么莫名其妙回到你身边。”
  “但是,你可以亲自问我啊。”我道。
  他笑着摇头,“风险太大了,你又狡猾又不老实,那样我得等多久才能听到你的真心?丫头,你这个人,有时是需要别人激一激的。”
  “那苏拂是怎么回事?”害我差点被那个蛮女砍死。
  “苏拂一直想见识一下七莲劫火,我只能以这个为饵,让她帮我诱你过来。”他笑着轻抚我脸,“丫头,你真是我的孽债。”
  “那干嘛装作劫持我?”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近,我忙问。
  “你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吗?”他道,“我说过,要带你游遍天涯海角。自然,不能带着你身后那帮人。”
  “我记得。”我道,蓦的右眼急跳起来,我脑中警铃大作,还要说什么,他的吻再度落下,将我的唇严严实实封上。
  “呜……呜,无酬……等下,现在还不能……我答应过倾夜,找到你……就回……呜、啊……我会死得……很惨的。”
  一记鞭声,马儿撒蹄狂奔,我拼命抱住他的脖子,任他在我口中点燃肆虐的“火焰”,意识渐渐恍惚,我仿佛看到一场炙热的大火将我包围,无法反抗,只能不能控制地沉沦、沉沦——

  “好痛!”我的头重重磕在桌上,一只手扶起我,轻轻覆上额头。
  “听书也能睡着?”那只手的主人揉着我的额,浓眸下却带着嘲弄的笑意。
  “他还没说完?”我摇摇头,向不远处望去,那里一个和尚正在人群的包围下说得唾沫横飞。我撇撇嘴,扭头问身边人:“他说到哪了?”
  “说到你把苏拂的王夫抢走了。”他道。
  “哦,那就是快说完了?真无聊,我们走吧。”我道。
  “真不听完吗?”无酬道,“下面的可能才是最精彩的。”
  “下面还有什么精彩的?”我不解。
  “抢亲之后,自然是拜堂喽……”他扬唇笑得诡异。
  我僵住,复又看去,和尚说的神采飞扬,众听客纷纷面露红光,我不禁握紧拳头,用力咳了两声。无能闻声,警觉地四周扫视一圈,不知是不是真的看到我,他眨眨眼睛,道:“今天就讲到这了,以后再继续。”
  他紧紧护着胸前的银票,奋力挤过还未听得尽兴的众人,快要出店门的时候,他忽然大声道:“忘尘宫主啊,如愿得了这位心上人,可谓春风得意。不过再得意的人总有烦心事啊,小心后院失火哦……”
  我右眼闻言再度跳了起来,急忙拍掌,一个头戴斗笠的人在我们桌边坐下。
  “萧落,最近有没有十公子的消息?”我问。
  “十公子现在东方家。”
  “他什么时候回东方家了?”我大惊失色。
  “公子走时曾留下字条。”
  “什么字条?”
  “来东方家请罪,否则后果自负。”
  “请罪?后果自负?”我抖声道,“萧落,我记得当初好像有人跟我说,倾夜与我心意相通。”
  萧落扬起头看向我,面无波澜。“没错,宫主离家时,公子对属下说宫主若是有意留殷教主在身边,便不必回家了,也不必回去找他了。”
  老天,这下死透了!我抓住他的衣领,欲哭无泪,“萧落,你从这句哪个字里听出公子与我心意相通了?”
  萧落被我抓着衣领,面不改色答道:“公子何其聪明的人,岂能预料不到宫主必定会留殷教主在身边?公子同意宫主出门去找殷教主,自是同意宫主和殷教主在一起了。”
  这,这,也可以这样理解吗?萧落,你的理解力真令我折服,我彻底被他打败,绝望地望向无酬:“无酬,我能不能先跟你回末路海?”
  “不行,”身边人斩钉截铁道,“你先回去灭了后院之火,我依约在末路海等你。”
  “不要啊!”我哀鸣,“我怕你等不到我了,我会死得很惨的。”我家的那位可是天下第一号记仇狂加报复狂啊。
  殷无酬眨了眨长眸,扬唇一笑,凑向我的耳边。“别担心,我会为你守身。”他直起身,拍拍我的肩,一脸同情。
  我绝望仰头叹气,正看到屋顶一只巨大无比的蜘蛛缓缓爬到我的头顶,又不慌不忙跳了下来,正好落在我的头上,接着又不慌不忙顺着我的肩爬下。
  我僵坐不动,半晌,从雩天城这座有名的酒楼里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从这天起,忘尘宫宫主过上了一段她有生以来最倒霉和刻骨铭心的日子,在之后的很多年里都令她难以忘怀。当然,那又是一段故事了。

  寂如幻番外

  “姑娘,天字一号房到了!”客栈小二推开门一声吆喝,片刻惊醒了我昏睡的神经。
  我恍惚抬起眼,环视一周,这是一家还算清静雅致的客栈,眼前的房间倒也整洁宽敞。只是……天字一号房,这名字也太搞笑了吧。
  “对了,天字二号房在哪?”进屋时,我起了兴致问道。
  “就在您旁边,左手边这间。”小二道。
  无趣,竟然在同一层!我暗叹一声,收了兴趣。关上门,取下垂纱的斗笠,一头倒在床上,脑袋混乱,我到底是怎么沦落到大半夜投宿客栈的地步的呢?
  要说起来,这都是臭家伙害的。三天前的晚上,我刚提心吊胆跟他说该去末路海看看无酬,他就脸色一变,先是一脚把我踹到床下,又把我拎起来,扔出屋子。后面几天我在家更是吃尽苦头、受尽虐待,不是走在路上不小心被东西绊倒,就是突然从天而降一只蜘蛛,晚上更是与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虫子为伴。今天我实在受不了,冲到他面前理论,谁知臭家伙竟然不生气,反而笑的诡异道“你去吧,我同意了。”
  我立刻浑身发冷,找来绝色为我把脉。看到绝色为我仔仔细细一遍,露出一脸悲痛之色,我心中大呼不好,暗道臭家伙终于因爱生恨,对我痛下杀手了。
  绝色面色沉郁,缄默许久,才在我的追问下道:“宫主莫难过,宫主身体并无异样,只是,恐怕要受一月焚身之苦。”
  “什、什么意思?”我眼皮直跳问。
  绝色神情更加悲郁,哀叹一声,拥住我道:“宫主中了日月无欢散,一月之内阴阳之事恐怕有心无力了。日月无欢散,天下无解。十公子竟如此狠心,要我宫主受一月焚身之苦!”
  我听得有吐血的冲动,就知道他笑得那么诡异没好事,怪不得、怪不得他同意我去见无酬……老天啊,我怎么就养了这么爱吃醋、报复的一只在家呢?为了防止臭家伙再突发奇想生出什么折磨我的念头,我只得连夜偷跑出家、投宿客栈。
  不过提心吊胆这么多天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睡一觉了,我想到这不由感到宽了些心,浓浓睡意一波波向我袭来。
  就要入梦之际,忽然从隔壁传来一阵响动,我郁闷睁开眼睛,练武之人就有这种痛苦,一点小动静都能把你吵醒。即使是用被子罩住头,隔壁的声响还是传入耳际。
  “单楚,你干什么?”一声愤怒的娇喝。
  “妖女,交出寂雪古琴饶你不死!”傲慢的女声落后是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嗯,人数不少,看来是又一出所谓“正道”人士围歼邪派妖女的把戏,貌似还牵涉到什么宝贝。
  “你们别欺人太甚,我一路让着你们是不想生事,别真以为我们回魄峰怕了你们天音门!”第一个声音怒道。
  “歪门邪道竟敢提我天音门的名字,来人给我先把妖女拿下!”高傲女声一出,“乒乓”声立刻响起,表示打斗正式开始,
  忽然,传来清脆的一声响,我暗暗为客栈的掌柜叹息,好好的椅子就这样报废了,一把、两把、三把……我无聊地数着。
  “噼啪!”得,桌子也完蛋了。
  困的要命,隔壁仍然打得热火朝天,我实在忍无可忍,戴上斗笠冲出屋子,隔着门喊道:“里面的,能不能换个地方打?你们不睡,还有人想睡呢。”
  话音未落,隐约听到什么声音,我脑中警铃响起,急急后退数步,跟着便见隔壁房门“轰”的一声裂成两半,碎木屑四处飞溅,一个紫裙女子抱着琴破门飞出。
  “妖女哪里逃!”一个绿衣少女领着数个大汉追了出来。诸人追上紫裙女子,不由分说便和她在走廊上缠斗起来。
  不要生事,要忍、要忍、要忍……我在心里默念着,猛地瞟到听到动静的掌柜爬上楼,试图劝说诸人停下。
  “走开!”紫衣女子不耐烦挥手,掌柜被她一挥身子歪向旁边的扶手,恰在这时绿衣女子挥刀砍来,眼看着掌柜就要成为她刀下之鬼,我急忙射出指风将绿衣女子的刀弹偏了一些。那刀虽然没有砍中掌柜,却落在楼梯扶手上,扶手“吱呀”一声裂成两半,可怜的掌柜立时失了重心,直直向楼下摔去。
  我暗道“不好”,正想飞身去救掌柜,余光瞥见一个雪白人影从一旁客房飞出,及时抓住了下落的掌柜,稳稳落地。
  雪衣女子站住,松了掌柜,缓缓抬眼望来,我对上她的眼睛不由一怔,那是一双空灵的翠眸,如同澄净无尘的湖水,生在仙境空谷,未染凡尘气息。
  掌柜连忙作揖致谢,雪衣女子淡淡道:“无须谢我,要谢便先谢楼上那位姑娘吧,刚才若不是她出手,你早做了刀下怨鬼!”
  掌柜面露困惑,我微微一笑,准备转身回屋,却听到一个骄横的声音:“就是你弹开了我的刀?”
  回过头,那个绿衣少女正盛气凌人地瞪着我,我无奈一笑道:“姑娘弄错了,我什么都没做。”
  “胡说,分明有人弹开我的刀,不是你就是她。快说,你们是什么人?”绿衣少女瞪完我,又看向楼下的雪衣女子。
  “我说单楚,人家既有本事弹偏你的刀,又为什么要告诉你身份?你学艺如此不精,我看还是滚回天音门再练几年吧。”一旁紫裙女子面露嘲讽悠哉道。
  “妖女,你敢辱骂我,我先料理了你再说!”单楚愤然道,挥着刀就要向紫裙女子砍去。
  “住手!”楼下传来一声轻斥,只见雪衣女子不知何时卸下背上的长琴,素手拨去,琴音震荡开来的一瞬,一股气流倏地飞向楼上,环绕众人一圈,众人不约而同失手丢了兵器。
  雪衣女子翠眸扫过众人道:“单楚姑娘,这里是客栈,你若在这里生事会打扰住店的客人,传出去对你天音门的声誉可不好。再说,我师侄那把寂雪古琴不是凡人驾驭的了的,就算让你得了,神乐山庄一会,你也未必能取胜。至于廖彤,你背着你师傅偷出宝琴,我劝你最好现在回去求她原谅。”
  “御弦子,你少动不动用辈分压我,我回魄峰与你长恨岛早就分家,我为什么要听你的?”紫裙女子轻哼一声,不以为意道。
  “你就是长恨岛御弦子?”单楚面露惊色,细细打量雪衣女子,“‘指尖红尘属天上,凤凰长恨落人间’里琴艺与寂圣主齐名的御弦子?”
  雪衣女子淡淡抿唇,“江湖传说多半不实,寂圣主之名,御弦子怎敢冒犯?既然大家都是来赴神乐山庄之邀,不如和睦相处、公平竞争,才不会让纯净琴音沾了世俗之气……”
  她的话虽令人折服,后来的话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从单楚那一句“指尖红尘”开始,我的脑中已是混沌一片,心中的伤口被久违的刺痛撕裂。多久了,有关他的一切都已经成了我的禁忌,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回避着关于他的话题,我也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但偶尔不经意听到人提起他,还是止不住心痛如刀割。
  “姑娘也是应邀来神乐山庄的吗?”御弦子抬头望着我问道。
  我回过神,仍有些恍惚道:“神乐山庄?”
  
  神乐山庄,地处朔南涤心城,因为神乐山庄的主人曲氏世代精通乐器,所以江湖上有“天下第一乐庄”的美誉。神乐山庄在朔南有极深影响力,曲氏不仅统治着山庄,实际上还是涤心城的主人。神乐山庄在江湖上曾盛极一时,但到了这一代却有衰退之势,原因是前任神乐山庄的主人已过世十年,唯一的儿子一出生就是傻子和哑巴,现在山庄真正的主人是曲氏的遗孀方氏。这位方夫人虽然坚强振作,但到底上了年纪,管理诺大的山庄多少有心无力,这些年来神乐山庄在江湖上日渐没了声息。
  不过,最近神乐山庄再度受到江湖中人的关注,关注的焦点竟是方夫人那痴傻儿子。这位曲公子又痴又哑了二十来年,忽然一日醒来变成了头脑清醒、举止得当的正常人,还在一夜之间练成一手好琴。这可乐坏了方夫人,急忙张罗着要让曲公子继承神乐山庄,却不想他对继承家业毫无兴趣,每天埋头丝竹之声,还搞出了半个乐谱,四处邀人去对那下半个。要说那乐谱,也颇为传奇,虽然只有半个,但凡听过的人无不为之动容,潸然泪下,沉浸乐声之中不可自拔。
  “后来,方夫人实在没办法,就和曲公子约定,广发邀请帖,请江湖人精通琴艺的高人来对那下半个乐谱,只要有人对出,曲公子便要答应继承山庄,不再沉迷琴艺。”萧落道。
  “那么,天音门、回魄峰、长恨岛都是应邀而来喽?”我暗暗打量人群中的三人,个个身负长琴,显然都是懂音律之人。当日打斗过后,我从三人那里了解到神乐山庄广邀天下善琴之人切磋琴艺,便心生好奇跟她们来到山庄。
  “不过我不明白这对赴邀的人有什么好处?”又为什么让天音门和回魄峰的人大打出手?
  萧落唇边掠过一缕笑痕,道:“宫主就没注意到受邀之人都是美貌的未婚女子?”
  “莫非……”
  “曲公子虽然头脑与常人无异,但因为以前痴傻,到了适婚年龄还未娶妻生子。据说他告诉方夫人,唯有能对上那半个琴谱的女子才是他今生伴侣,于是盼儿娶妻的方夫人便打算借着这次邀请挑选未来儿媳。”
  “曲公子是独子,嫁给他,便意味着将神乐山庄握在掌中,也等于轻松得到了涤心城和曲家在朔南的势力。”事情始末了解的差不多,我脑中也清明起来。
  萧落点头,“宫主英明,不过整件事最神奇的还是那半张乐谱,风绝色命人传来消息,他已听过那半首曲,正是……”
  我的心猛跳快一拍,盯着他一字字道:“是……虞天机所作的‘问情’,对不对?”
  “正是。”
  我长长吐出一口气,像在霎那失了所有力气。‘问情’,竟然是‘问情’!虞天机早已心死,他不会再奏‘问情’,而那个世间唯一会为我奏这首曲的人本应该不在这世上了。
  “会是他吗?会是他吗?”我红着眼睛问萧落。
  萧落微一沉默,望向我道:“宫主来到神乐山庄不正是为了找出答案吗?”
  我忍不住避开他的眼睛,答案、答案,没错我是为了它来到这里,但我真能承受真相的后果吗?我曾经亲眼看着他璀璨梦幻的笑容被火焰吞噬,我曾经经历生死相隔、痛不欲生的折磨,倘若最后找到的并不是我期待的答案,我还能再忍受一次失去他的痛苦吗?
  踌躇间,一个声音传了来:“夫人和公子请各位女侠入内。”
  我一震抬眼,萧落已然不见踪影,我只得走出藏身的角落,随着众人走入琴室。开阔雅致的厅室里摆着两排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放着琴。众人各在一张琴前落座,我悄悄望向前方,一个相貌雍容的妇人衣襟正座,她身后一尾青帘遮住了后面的浅浅的人影。
  妇人神态自若扫视厅中诸人,开口道:“各位赏光来神乐山庄,老妇和小儿感激之至。对琴谱之日初定在半月之后,这期间神乐山庄将无偿提供诸位的食宿。至于今日请诸位来,是我跟小儿有个私心,希望能够先一闻诸位精湛的琴艺。”
  妇人语落,厅中众人纷纷谦逊表示“言重了”,接着便按落座的顺序一个个抚琴展示琴艺。眼看众人从容抚琴,奏出美妙的乐声,我心中不禁叫苦,早知道就不冒充什么懂琴艺的,直接夜闯山庄岂不是更加容易?
  “在下长恨岛御弦子,各位见笑了。”很快,便轮到我身边人。坐在我旁边的雪衣女子语气淡定,厅内众人却不约而同变色,连那方夫人也面露异色。
  “你就是御弦子?不愧是我妹妹的徒弟,果然出尘绝世。”方夫人喜道。
  御弦子面色无异,平静道:“夫人过奖了,师傅让我代问夫人好。”语罢,手指落在弦上,无瑕琴音如高山雪水从指下流泻而出,纯净空灵、动静相谐、急缓自若。
  众人不觉叫好,我倏地心颤,这曲子虽然陌生,但琴音竟莫名的耳熟。听得出神,忽然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姑娘,到你了。”
  蓦然回神,对上一双清澈的绿眸,御弦子微笑道:“姑娘,大家都在等你呢。”
  我看向众人,果然遇上各种不同的目光,好奇的、玩味的甚至冷漠敌视的,又听方夫人道:“姑娘既是御弦子的朋友,想必也是琴艺高人,请抚上一曲让我们欣赏一下吧。”
  我只觉头大无比,正琢磨着编什么理由躲过这一劫,身边女子却道:“姑娘不必紧张,尽管去弹,船到桥头自然直。”
  再次对上那双纯净无瑕的绿眸,我心神一阵恍惚,不知不觉手指已经落在弦上,未曾拨动,琴音已自行传出。我心惊不已,只见那根根琴弦竟在我手下自己动起来。指下感到微风拂过,我恍然大悟,急忙按照琴弦动的顺序装模做样弹起来。
  一曲完毕,我额上已渗出冷汗,但看众人神色却是惊异中带着赞许,连那方夫人也微笑点头,道:“姑娘的指法虽然看似奇怪,但琴艺,老妇看,却也不输御弦子。”
  “过奖过奖!”我忙道,心想当然不输了,本来就是她弹的,不知这御弦子是何意,竟然暗暗运气助我抚弦。
  总算躲过一劫,待众人弹完,方夫人起身道:“各位琴艺之精湛令老身佩服,老身期待半月之后,诸位之中能有对的上小儿琴谱之人,届时老身必重金酬谢。”而那青帘后的人影静静站起来,仿佛是向我这边望了一会,接着转身离去。眼看他离去,我心急如焚,几乎要出声叫他,蓦的手腕处有重力传来。
  “姑娘,走了。”御弦子道。
  “我……”我犹豫,再度回头看去,青帘后的人影已经不见。
  算是巧合,御弦子与我分到一个房间,至房内,我匆匆关上门,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她不慌不忙倒了一杯茶,落座看来,道:“今天琴室里的人都是为神乐山庄而来,只有姑娘不是。姑娘为何而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道,“难道就因为我与你目标不同,你就要出手帮助我这素不相识的人?”
  “并非素不相识……”她敛眸望着杯中茶水,神色间一分黯然转瞬即逝,待她抬起眼时,清澈的绿眸中不见一丝波澜,“姑娘,我现在不能回答你,但半月之后,你自然会有答案。”
  我感到困惑,还要再问,忽然门外有人敲门,开门,两个仆人抬了一大盆热水进来。
  “这热水是给姑娘沐浴用的。”仆人道,出去时顺手关上房门。
  我大喜,由于和臭家伙闹别扭,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洗澡了,想起上次洗澡,从水盆里摸出了一条水蛇,我现在还止不住发抖。话不多说,取下垂纱的斗笠,三下五除二脱去衣裤,还待解开内衣,身后传来一个异样的声音:“你、你……”
  我回过头,看到御弦子一手端茶僵在原地,脸上还带着一抹奇怪的飞红。“对不起,”我急忙解释道,“因为最近都没有好好洗澡,所以一看到热水就兴奋过头了……嗯,趁着水热,你也来洗吧。”
  “不,不用!”她眼睛望向别处坚决道,“我,今天不想洗。”
  “是吗?那我不客气了。”我遗憾道,解开内衣跳进水盆,隐约,仿佛听到身后一身微弱抽气。
  “真舒服!”惬意洗完,我满足感叹,看了看不远处背对我坐得笔直的人影,“不好意思,能不能把我的包袱递给我?”
  她的背似不经意一紧,起身抓起我的包袱递来,眼睛却死死盯着地面。“谢谢。”我伸手去接,快要触到包袱时,她急忙如释重负般松手。
  “御女侠。”我道。
  “还有什么事?”
  “你松手太早了,”我哭丧着脸道,“我的包袱掉到水里了。”
  “真的?”她一惊回头,看到我又如被针刺般转头,连连道,“对不起!”
  我无奈一叹,捞起湿透的包袱,爬出水盆。“算了,不过衣服要等明天才能干了,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今晚可要裸睡了。”我爬到床上,裹上被子,向她露出一个自以为可爱的微笑。
  “其实,裸睡有益健康。”我笑道,看着她惊慌望向我,露出一种“末日”般的表情。
  被子很软,几天没有好睡,我很快便感到了困意,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御弦子磨磨蹭蹭爬了上来。我满意地闭上眼睛,心想可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不过她的睡姿很奇怪,背对着我,身体一动不动似乎很僵硬。真是什么样奇怪的睡姿都有啊,我感叹,渐渐沉入梦乡。
  接下来的梦便有些奇怪了,眼前浑沌一片,耳际却似有两只蚊子“嗡嗡”飞来飞去,静下心来竟然能够听出那两只蚊子在说什么——
  “怎么才来?”这只蚊子竟发出有点耳熟的女声。
  “没办法啊,那老太婆看得太紧,不愧是师傅的姐姐。”另一只蚊子是陌生的男声。
  “别说了,快换过来吧。”第一只女蚊子似乎有些着急。
  “你那么急干嘛?难得有机会跟她单独相处,哦,不对,是同床共枕呢……啊!”仿佛一声惊呼被中途扼杀,那陌生的男声忽然有些诡异,“她、她,还真大胆啊,呵呵,恭喜你了,我看今晚还是不换比较好……”
  “别闹了,”第一只女蚊声露不悦,打断他道,“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这山庄到处都是长恨岛的人,你师傅也很快就要到了。”
  “好、好,不过是跟你开玩笑,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绝不会趁人之危……”
  这两只蚊子真够啰唆的,我在梦境中嘀咕,现在要是让我醒了,一定一手拍死一只。不过,算了,哪有蚊子会说话的?只是梦罢了。
  这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我睁开眼,屋子里不见御弦子的踪影。我的包袱摊开在桌上,昨天弄湿的衣服已经干了,被整齐的摆在一起。
  我急忙穿上衣服,找了个隐蔽处,叫出萧落,萧落面色古怪地告诉我,昨天他已经查处了那位曲公子的住处,还见到了那位公子本人,不过据他的观察,他认为曲公子不太可能是如幻。我不信他的话,坚持要去那公子的住处,只有见到本人,只有亲眼确认,我才能死心。
  于是躲过庄中人悄悄潜进曲公子的房间,隔着屏风看到和昨日青帘后相仿的清浅身影,我心里一阵酸楚澎湃,再也克制不住向他走去。
  “如幻,是你吗?”我靠近他急切问道。
  他听到我的声音身形一颤,却不回头,反而更深地低下头去。
  我心中的确信因为他的反应更加深一分,索性直接奔到他的面前,“如幻,啊!”我看清他的脸,禁不住惊叫出声。
  这、这怎么可能?这……也太残忍了!坑洼不平的脸,眼睛小的只有一条缝,还有那干瘪的嘴唇下仿佛还生着暴牙……我被眼前的人脸惊得几乎站不住。我竟没想到,我怎么能没想到,那风华绝世的寂如幻已经不在了,世上哪能到处都是美人呢?他在这一出生就痴傻的曲公子身体醒来,一定为现在的容貌自卑,所以他才会这般躲着我,才会用那半张琴谱婉转地引我来吧。
  “如幻,”我抓住他的肩,强迫他看着我,“别躲,我不会因为你现在的样子嫌弃你,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完美的。”
  “跟我离开这里吧,为了我你才遭受如此委屈,以后我一定要好好照顾你!”我不顾他反抗,用力抓住他的手。
  “沈姑娘。”身后响起一个女声。
  我一惊回头,看到御弦子和一个年轻公子神情震惊地站在门口。
  “沈姑娘,你在干什么?”御弦子的神色很快恢复。
  “我……”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动作,紧紧抓着“如幻”的手不说,他的衣服还在拉扯间被拽开,加上他满脸惊恐的表情,这一幕任谁看了都会联想我在……难怪那二人会露出那种古怪的表情了。
  “啊……呃……”“如幻”求助般地望向御弦子旁边的年轻人。
  他是谁?我疑惑打量那人,他看起来非常年轻,有着云一般柔和秀逸的五官,瞳色稍浅,像通透的玉石,沉静的眼神如细雨绵绵渗人心田,嘴角却是最好看的,轻轻抿起诱人的弧度,始终好似微笑。倘若他微笑,定是像光穿过云层,白昼转出黑夜,会让万物失色、寒冰融化,我有些出神地想着。
  仿佛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侧首对御弦子说了什么,然后转身离去。
  我遂清醒过来,看向御弦子:“他是谁?”
  “曲公子。”不知是不是错觉,御弦子眼中似乎带着笑意。
  “那你是谁?”我头“嗡”地一声响,回首问“如幻”。
  他慌乱找出纸笔,在纸上急写一通举起,我定睛看去,上面赫然是:我是公子的贴身侍从。
  “侍、侍从?”我瞪大眼睛。
  “方夫人怕曲公子被欺负,便给他找了个哑巴侍从,但曲公子人好,恢复正常后不但让他穿自己的衣服,还教他抚琴。”御弦子道。
  我惊呆不动,片刻,狠狠一拍脑袋,向门外冲去:“如幻!对不起!等我……”
  “曲公子说在约定之日前不会和任何受邀之人见面。沈姑娘,你还是先去把琴艺练好吧。”御弦子伸手拦住我道。
  “我才不是什么受邀之人!他是我一直在找的人,谁也不许拦我!”我着急喊道,找到如幻的心如此急切,她若是再拦我,我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和她动手。
  “说了现在不行。”没想御弦子比我更坚决。
  “让开,别逼我跟你动手!”
  “那就动手吧。”她神色平静道,不待我反应,一手便向我攻来。
  我急忙防守,“啊、啊!不要……别,啊……”谁知她的手竟伸向我的腰间,轻挠一处穴位,腰间剧痒难当,我止不住大笑起来,最后不得不向她求饶。“好、好,我不去追他,你……快停、停下……”
  “你怎么知道我那里最怕痒?”她终于收手,我气喘吁吁问。
  她忽然绽出微笑,不发一言望着我,淡淡的笑意在眼睛中柔和闪烁,莫名我心跳地有些乱,那种温柔耀眼的笑容似曾相识,熟悉地揪心。
  我为那笑容一瞬恍惚,蓦的一阵清冽甘甜的花香传入鼻中,房外有人高喊:“忘尘宫主来啦!”
  我脸色骤变,冲出房去,便见一道气流横空而来,其间紫花翻飞如蝶,在这梦幻般的“飞虹”之后是四个清丽绝世的美人,个个身姿轻盈、长发飞舞,素手挥去,撒出片片花雨。但更令人眼花的是她们身后梦幻般的美人,颀长曼妙的身形,无数轻纱包裹围绕、上下翩飞,乌发如云似水,和缕缕轻纱缠绕在一起,妩媚的面容更加令人惊艳、心神荡漾……只是、只是,那张脸实在眼熟的可怕,令我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脸。如果说在天空飞的人是我,那么此刻站在这里的是谁呢?
  御弦子深思看我,道:“面貌相近,世上也不是没有这种凑巧的事。”
  我僵硬地扯动嘴角,向她挤出一个笑容:“是啊,不是她是凑巧,就是我是凑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还未弄清楚那位曲公子是不是如幻,又来了一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假“忘尘宫主”,再加上意图不明的御弦子,我越来越感到蹊跷。偏偏萧落不知到哪去了,我发了多次暗号,都没得到他的回应。
  想要单独行动,又有个整日游荡身边的御弦子,这人真让我猜不透,明明有目的而来,却不见她钻研那半张琴谱,反而整天缠着我督促我学琴。难道这人有“好为人师”的癖好,或者我真有音乐天赋让她看出来了?
  “其实,你并不需要如何熟练、精通,只要将那首曲的指法记牢,半月后依样画瓢即可。”
  多么好崇高的师德啊,她竟然主动把她找到的后半张琴谱拿出来让我练,不过大侠,你真的多此一举,绝色早就差人把那“问情曲”的全谱给我送来了。
  “对不起,我离开一下。”她忽然抬头望了一眼房外。
  哦,万岁,终于可以解脱了……
  “你数十下,我就会回来了。”
  “啊?不用这么急吧?”数十下,如个厕也不能这么快,莫非你有绝技?
  看她诡异一笑离去,我忍不住暗暗数起来,一、二、三……十!房门果真“吱呀”一声被推开,御弦子微笑着款款走进。我的天,还要不要人活了?我一头倒在桌上,女侠,我真的没有献身艺术的打算,你就饶了我吧。不过话说回来,她怎么有点不对劲?走路的方式好像和刚才有点不一样,笑的样子也似乎有点变化,怎么说呢,就是整个人好像没有之前看起来那样高贵脱尘。
  “如何,琴艺有进步吧?”她笑着打量我,绿眸里浮现着某种我认为可以叫做“好奇”的东西。
  “你不会出去十秒就失忆了吧?我有没有进步你会不知道?”我疑惑望着她,这人真是太奇怪了,不会是双重性格吧?
  “呵、呵呵……”她绿眸飞转一圈,笑得更欢,“我是在问你的感觉,好了,不要多说了,你还是继续练琴吧。”
  “还练啊?”她一提起练琴,我再度陷入生不如死的痛苦中,便没有继续深思她的反常。
  手指无聊弹拨着琴弦,脑袋自动处于休眠状态,眼角不小心瞥到对面人,一贯沉静无波的面容上居然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素白的手指竟紧紧攥在一起。
  “你没事吧?”我问。
  “没、没事。”她用痛苦的表情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嘴唇微微颤抖,“真的……不是一般人可以忍耐的琴音啊!也只有他了……”
  “你说什么?”我不解看她。莫非她终于发现我的无可救药了?太好了!我为自己的发现暗喜,那我更要加油了,让她对我彻底绝望!于是,精神一振,全身心投入,完全贯彻弹棉花的精髓。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一头倒在了桌上,四分之三个时辰,开始翻白眼,一个时辰后,不省人事。
  “耶!”我站起来,蹑手蹑脚溜出屋子,机不可失,赶快去找那曲公子问清楚他是不是如幻。不过这御弦子真奇怪,之前心理承受能力都挺强的,怎么突然之间就变得这么弱了?
  奔到曲公子的房间,再次遇到他的随侍,一见到我,立刻警惕地双手抱胸。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为了不让他继续受惊吓,我还是急忙退出了房间。可是那曲公子不在,我要到哪里去找他呢?
  漫无目的走着,不觉来到一个池塘边,天色已黑、光线晦暗,隐约看到粉嫩的荷花开得零散,宽大的荷叶却紧紧密密依偎在一起,像画纸上晕开的墨团。我挨着池边大树坐下,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情。
  没多久,猛然见一个人影急急向树后走来,他看到我似乎一震,“你怎么在这?”
  “我……”我站起来,眼前人不是那曲公子又是谁?只是他的问题听起来怎么有些奇怪。
  “别说话!”还没待我解释,他忽然一手捂住我嘴,拉着我缩在树后,跟着便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我疑惑望向不远处,看到两个人影,从身材上看似乎都是女人。
  “妹妹,我有点担心,忘尘宫与我神乐山庄无冤无仇,我们这么做,会不会引火烧身?”那声音分明是方夫人。
  “姐姐你真糊涂,都这时候了,我们岂能后退?难道你想让自己亲生儿子成为上官惟予的男宠?”另一个声音是陌生的,冷漠坚决,“你放心,事后我长恨岛会负全责,决不连累你神乐山庄!”
  “可是,我还很担心……”
  忘尘宫、上官惟予?我心中一凛,抬眼对上身前人夜色般沉静的眼眸。他的眼神那样熟悉,如风的淡然后藏着令人心悸的牵挂和眷恋,对着他的眼睛,那种熟悉得心窒的感觉再次袭来。我心慌无措,不知不觉后退,却没想脚下蓦的一滑,竟向池塘中滑去。
  他脸色霎时大变,一把抓住我的肩,但我的身子失去平衡,还是无法控制地向池塘滑去。这时不远处的二人似乎听到了动静,那个陌生的声音警觉问道:“谁?”
  我慌张望向他,他猛地将我按在怀中,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他带着我无声向池塘直直沉了下去。
  在我们没入水中的同时,一些大大小小的水泡闷闷地升了上去,在我们头顶摇荡着散开。微弱的月色穿过层层叠叠的荷叶融化在池塘里,将那些水泡染上淡淡若无的光晕,像跳跃不安的光环随着摇曳的水波中起起落落,在池水中折射出无数淡弱美丽的光线,一切如同梦境般缥缈不真实。
  “没有人啊,姐姐。”头顶响起方夫人的声音,“或许是草蛙吧,这池塘边有很多。”
  “可能是我多心了。”另一个声音默了一会道。
  我摒着呼吸等待二人离去,可她们还似不甘心般在池塘边徘徊,渐渐我感到快要窒息,急忙用力推身边人。他的视线转向我,墨色的眼眸在水中有些透明,闪烁着柔弱清澈的光亮,片刻他慢慢向我俯下头来,直到我感到那修长的睫毛触到了我的脸。我的心跳好像瞬间停止,他用额抵住我,双手轻轻扶住我的头,眼瞳中淡若虚无的月晕向我压了下来。浑身如被电流击中止不住轻颤,唇上传来柔软湿凉的触觉,温热的气息源源流入口中。
  时间仿佛化为静止,听不到声音,怪异的光线在眼前交织闪烁,如夜深沉的池水在周围微微摇曳。我不知不觉抱住他,着魔般摄取着他口中气息,隐隐感到他的双手来到腰间,猛地用力将我的身子向上托起。
  霎那间,池水中的光晕在眼前旋转颠覆,亭立的荷叶如同妖娆的手轻抚过身体,柔软的夜风迎面而来,再次定下心神,半个身子已经在水面之上。我匆忙压抑慌乱的呼吸,低头看见他跟着探出水面,无声凝视着我,我亦无法控制地盯着他的眼睛。穿过晦暗的光线,他分明秀美的眉间挂着晶莹的水珠,柔和的眼瞳在夜色里淡淡发亮,温润的光泽后似藏着深沉无法解读的情感。我如被蛊惑,顾不上探究是不是还有人徘徊附近,双手抚上他的脸。
  “是你吧……”我俯下身,贴上他的脸,在他耳边低语犹如呢喃,“你终于回到我身边了,如幻。”
  支撑在腰际的双手蓦的收紧,带着轻颤而又坚定的力度。我欣慰微笑,手臂环住他的脖子,一切言语都好像是多余的,此刻,我的脸贴着他的,清凉的池水中他的体温温暖着我,那二人的声音已经不见,这个世界完全静默,只有我们相拥依偎,片刻不想分离。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此生。”我在他耳边道,眼界里夜色不再深浓寒凉,月光在水面拖曳出一条长长的光带,朦胧的光华徐徐飘散开来,消融在我们身边。
  
  半月一晃而过,转眼到了约定之日,我早早起来,心底抑制不住的兴奋,就是今天,如幻就要回到我身边了。虽然自那日起,我们就没有再见面,但那晚他曾亲口允诺我,过了今日我期盼的人就会回到我身边。
  “很高兴嘛!”御弦子亦起得很早,出去溜了一圈回来,不但没有兴奋期待的样子,神色间反而流露出一丝担忧。“这么有信心?别忘了还有很多琴艺高超的人。”
  “那又如何?”我自信道,“我已经找到了要找的人,要是有人跟我抢,我必全力以赴将她打败。”
  她闻言神情一震,接着微微露出笑容来,担忧之色瞬间被驱散。“你这样志在必得了的样子,我倒是不曾见过。”
  “说的好像你认识我很久似的。”我不经意道。
  她笑容微微一顿,没有回答,转身倒了一杯茶来,递向我。“你起得早,喝杯茶提神吧。”
  我看着她手中的杯子,扬唇一笑,接过来一口喝完。“谢谢。”站起来把今天要弹的琴拿出来,准备再练习一遍,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你……”我一个踉跄,差点倒在地上,恰好御弦子及时冲过来扶住我。
  她静静望着我,猛地弯身将我抱起,放在床上。“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过去,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这一次我一定会守约,情儿。”
  我不由一惊,挣扎着去抓她,但无奈药力发作,浑身无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我,关上房门。
  这一次我一定会守约,情儿。她的话徘徊在耳际,我苦笑出声,缓缓坐起身来。终于肯承认了,傻瓜,你真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吗?你真当我会乖乖喝下那杯带迷药的茶么?
  起身追她,偷偷跟在她后面到约定的琴室。隐身在角落里望去,受邀而来的人已经到齐,方夫人和曲公子分坐正席。
  “御弦子,你来的正好,忘尘宫主说要第一个来对琴谱。”方夫人看到她笑道。
  御弦子轻轻点头,在一旁落座。在她对面,那个长着和我同一张脸的假忘尘宫主望着众人妩媚一笑,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我就献丑了。方夫人,你可不要忘了答应我的,若我对的不错,曲公子可要由我带走。”
  我倒,这是什么人啊,竟然如此色大包天,口无遮拦!
  此言一出,琴室里众人无不变色,窃窃私语,方夫人脸色更加难看,僵硬道:“宫主若能对上,老妇自不会食言。”
  假忘尘宫主露出满意神色,双手落在身前的琴上,开始抚弄出潺潺琴音。不得不说,此人虽然放肆自大,但琴艺还真是一流,眼看她指下行云流水,方夫人的脸色变得越来越惨白。
  然而,就在曲声渐入高潮之际,假忘尘宫主忽地一声呻吟,中断了演奏。“你!好你个神乐山庄,竟敢在琴上下毒暗算我!”她举起滴血的手指,狠狠瞪视方夫人。
  方夫人却像松了一口气,脸色稍稍好转,正色道:“你这女魔,竟想染指我儿,我岂会真的让你称意?”
  “你敢设计害我!我杀了你!”假忘尘宫主恼怒道,挣扎着试图站起,没想到反而一头栽倒在琴上。
  “哈哈,上官惟予,你中了我长恨岛银舌花毒,莫要再运气,否则功力丧失越快!我劝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一个女声忽然从内室传来,竟是那晚池塘边和方夫人交谈的人。声音的主人是一身材轻盈的美妇,秀发乌黑如绸,肌肤似雪白皙,看上去像比方夫人年轻十岁以上。
  “我乃长恨岛岛主方云岫,各位,今天终于有机会擒住上官惟予这女魔,可算为武林做了一件大善事。”美妇得意笑看众人。
  可惜众人却不像她那样得意欢喜,交头接耳,面露担忧。
  “方岛主,东方盟主早已声明现在的忘尘宫主蓝问情,与上官惟予并无关系,而忘尘宫也宣布退出江湖,不再插手江湖中事,你今日所为岂非惹火烧身、多此一举?恕我天音门不能参加。”首先开口的是那日在客栈抢宝琴的单楚。
  “岂止多此一举?”回魄峰的廖彤亦冷冷笑道,“简直愚不可及!方岛主,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其实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昔日你暗恋虞天机被拒绝,一直记恨上官惟予,现任忘尘宫主与她容貌相像,你竟也不肯放过!幸好我回魄峰与你长恨岛早已分家,否则岂不是要被你的愚蠢连累?”
  “放肆!”方云岫顿时花容变色,怒道,“你们这些无知后辈,全都被上官惟予骗了,天下间哪有如此相像之人,蓝问情就是上官惟予,我绝不会认错!你们听好,现在神乐山庄里都是我长恨岛的人,你们若不肯助我,就休想走出神乐山庄。”她话音一落,从房外冲进一群人将室内众人团团围住。
  “老妖婆,我们跟你拼了!”假忘尘宫主的人见势亦纷纷亮出兵器,将她护在中间。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御弦子蓦的一声轻笑,慢慢看向方云岫,“就算蓝问情就是上官惟予,又如何?就算让你抓到上官惟予,又如何?”
  方云岫脸色一暗,疑惑看她,道:“你说什么?你怎么了,御弦子?”
  “就算让你抓到上官惟予,你还是不可能得到虞天机的心;就算你可以一泄心中忿恨,你一样不会幸福。”御弦子微微一顿,眼中有些黯然,“嫉恨,只会带来痛苦和毁灭。回头和遗忘,才是生路。方岛主,你快点清醒吧。”
  “你,你不是御弦子?”方云岫终于察觉到不对。
  “他当然不是。”一直沉默的曲公子突然开口,向着方云岫粲然一笑,“师傅,我在这。”
  “你,你们……”此言一出,场面顿时大乱,方云岫和方夫人不约而同脸色苍白。
  “我来告诉你是怎么一回事吧!”我看场面快要失控,忍不住出声道。
  “谁,是谁?”方云岫警觉望来。
  “在这。”我扔飞一个挡路的长恨岛弟子,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走进去,“方岛主,我才是你想抓的人!”
  “你是……”方云岫不解打量我。
  我微微一笑,掀起垂纱的斗笠,瞥向一旁昏倒的假忘尘宫主。
  “绝色,你还不起来?玩上瘾了是不是?”又转眸看向她周围人,道,“忘尘宫的人听令,所有人都给我退下,不许出手!”
  此时趴在琴上的假忘尘宫主突然迸出一声大笑,坐起身来,声带哀怨道:“宫主,我还没有玩过瘾,为何这么早就揭穿我?”
  “还不把面具摘了?”我道,实在受不了他用我的脸摆出夸张的表情,这些日子每次看到他假扮我撒花喷香华丽出场,我就有吐血的冲动。
  “遵命。”他顽皮一笑,一手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又向方楚岫弹了弹手指,那指尖上的指套就一个个飞到她脚下,气得她美目圆睁。
  “方岛主,请记住,真正的我是不会撒花喷香的,”我冲她微笑,故意压低声音道,“低调,一直是我做人的原则。”
  “那,那我儿……是怎么回事?御弦子,你怎么会跑到他的身体里去?”方夫人沉不住气问道。
  我脸一僵,顿觉气不打一处来,看向“御弦子”。“你还要在那身体里呆多久?你们合伙骗我,玩得很开心是不是?在你们眼里,我就这么没用,要你们串通演戏保护?”
  “原来,你早就发现了。”“她”扬唇笑道,“情儿,你也很会演戏啊。”
  我冷哼一声,“早上是一个人,晚上却变成另一个,傻子才看不出来有问题!要怪,就怪你的搭档演技太烂!”
  “那么说,不是我演砸的。”“她”舒眉轻笑,从衣袖中取出一只银色物体,向空中一挥,曲公子和她同时倒地,过了一会又同时坐起。
  五行归魂索,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就是他从那场大火中存活下来的原因吧。姬如梦,最后到底是心软了,用五行归魂索将他的魂魄转移,使他没有一并葬身大火之中。
  “让我来猜猜,御弦子,你和如幻以前相识,他发现了你师傅想要害我的阴谋,便找到你,希望你能帮他。而你不想你师傅犯下大错,就答应与他合作。白天,你们用五行归魂索交换魂魄,如幻便可以用你的武功保护我。至于绝色,应该是担心我才赶来,后来发现了你们的秘密,临时加入的。还有萧落,也一定被你们强行拉入伙,所以我才到处找不到他。”我看着合伙将我蒙在鼓里的几人,猜测道。
  “呵呵,宫主,你真是太英明了,不过只有一点不对,萧落没有和我们一伙,他死活不肯答应,非要向宫主告密,我就在他饭里下了点东西,把他送回忘尘宫了。”绝色笑得那个叫开心。我在心中哀叹一声,可怜的萧落,你们一向势如水火,这回你终于被他算计了。
  “御弦子,你竟然出卖为师?”方云岫恼怒万分,质问御弦子。
  御弦子眼眸一颤,双膝跪地哀求道:“师傅,别再执著过去不放了,徒儿是为了师傅才这么做。这些年来,你一直不肯放开过去,才会过的那么不快乐。徒儿,不想师傅再痛苦下去。”
  “你懂什么?”方云岫神色越来越激动,厉声斥道,“这么多年我的痛苦,你们怎么会懂?我不甘心,决不甘心。上官惟予,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你,你不过是练了七莲劫火才变成美人,你不过是借着与他朝夕相处才得到他的心……”
  她的眼睛转向我,目光中透着疯狂和仇恨,“为什么,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你不会变老……”
  “我不是上官惟予!”我打断她的话,有些怜悯望着她,“上官惟予已经死了,虞天机亦已万念俱灰,他们谁也没有得到幸福,这样你心里平衡了吧?这些年你一直在恨着一个死人,念着一个心死的人,你一直在为两个‘死人’折磨自己!方岛主,快清醒吧,上官惟予和虞天机的故事已经结束,把他们忘了,开始新的人生吧。他们没有得到幸福,但你还有得到幸福的机会。”
  她疯狂的眼神因我的话剧烈震动,死死瞪视着我。“这不可能,不可能,我为两个‘死人’耗尽了青春,为两个‘死人’痛苦了半生?我不信,不信,上官惟予,你休想骗我!”
  “是真的,师傅,你清醒点,你看看她真是上官惟予吗?”御弦子上前劝道。
  方云岫闻言不禁神色一暗,看着我慢慢安静下来,恐慌地后退几步,颓废坐到地上,捂住头痛苦道:“不,你不是……上官惟予不会这样跟我说话,她根本不曾将我放在眼里,对她,我连灰尘都不如……”
  “师傅,忘了吧,都忘了吧。”御弦子扶起她,陪着她缓缓走回内室。
  “这、这……”留下的方夫人不安看向我,小心解释道,“忘尘宫主,这一切都是家妹自作主张,和我神乐山庄实在无关,你千万莫要怪罪……”
  “方夫人,别担心,我谁也不会怪罪。”我扬声道,“非但如此,我今天还很高兴,我要为大家弹上一曲。”
  我愉快地将背上的琴卸下,席地而坐。“方夫人,我的要求方才绝色已经替我表达过了,若我对的不错,你千万不可反悔。”我无视她一下变得惨白的脸,转向一旁的年轻公子道,“以前,都是你弹给我听,今天换作我为你而弹,这首问情曲就是你一直等待我给你的答案。”
  他深深看着我,一贯平静的眼神涌起缕缕波动,仿佛深藏的情绪再也无法抑制,终于他绽出微笑,轻扬的唇慢慢向上划出一个明亮的弧度,像是初春打破冰冻的第一缕阳光,瞬间照亮了面容,传递来温暖的鼓励。
  我心中激动起来,轻轻抚摸面前的琴,拨下第一个弦音。周围很静,似乎众人都在屏息聆听,手指落下,一个嘶哑变调的音悠悠飘出,我的脸瞬间僵住,按错弦了……
  小心抬起眼,众人不约而同嘴角踌躇僵在原地,我努力扯出一个微笑:“弄错了,不好意思。哦,对了,是这根!”
  我终于找对了弦,在众人生不如死的表情中开始了一生唯一一次的演奏。这场我自认完美的表演的震撼力,事后可以通过江湖中流传甚广的一段对话来证明——
  (对话的主角是风绝色和无能和尚。)
  风绝色:无能和尚,你自认无所不知,那你告诉我世上最具杀伤力的神功是什么?
  无能:哈哈!这不容易?自然是化天神典。
  风绝色:哈哈!错了,和尚,你也有答错的时候。
  无能:不可能!世上不可能有比化天神典更厉害的神功了!
  风绝色:不,有的,有的!就是……
  无能:什么?
  风绝色:就是惊天地泣鬼神,能叫人生不如死,死人复活的……我宫主的琴声。
  虽然风绝色和无能极力否认与这段对话有关,但这段对话还是严重伤害了我脆弱的心灵,以至事后多年我都没有再碰过琴。只是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忘尘宫的弟子在弹琴,一时兴起想借他的琴一弹,没想到,他竟然抱着琴一脸壮烈地从三层楼上跳了下去。后来风绝色告诉我,那个弟子是当年在神乐山庄有幸聆听我琴声人中的一个。
  
  终曲。

  虚溟幻境的忘尘花很多,但我更爱那些粉红娇艳的桃花。像现在这种夜晚,星耀月明,粉嫩的花瓣在夜风中徐徐飞舞,坐在石桌前喝着香气四溢的茶,耳边还有潺潺清幽的琴声相伴,真可谓人生一大快事了!
  我喝了一口醇香的茶,惬意地望着面前低眸抚琴的男子暗自欣慰,虽然我的琴艺荒废了,但在人间我还是有一个知音的,这个人曾经听我的琴声半月仍面不改色、淡笑如风。
  真好啊,我欣赏着他流水般的琴音,心情舒畅地感慨。忽然脚下像被什么缠住,我下意识地一蹬脚,一个圆圆的东西在我脚边笨笨地翻了个滚,又执著地慢慢向我的脚爬来。
  我的脸不自觉抽搐起来,飞快地瞄了一眼神情专注抚琴的男子,似乎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幕。我极快地微弯身子,一手将那个圆圆的东西提了起来,放在腿上。
  还好,还好,没什么问题,我小心检查了一遍,暗暗松了口气。
  “粮、粮……”那个圆圆的东西挥舞着胖胖的手臂扯住我的衣裳,口齿不清地念着。然后,他仿佛注意到了琴声,转身扒住石桌,似乎想去抓那张会发出奇妙声音的琴,可惜他的手没有抓牢,手下一个打滑,身子一歪,额头撞上了桌边。
  糟了,我急忙把他拉回怀里,轻轻揉着他的额头,他那稚嫩的眉头因为刚才的一撞拧到了一起,几乎就要哭出来。“别哭,别哭。”我紧张抚着他的额头哄着,“乖,听,多么好听的琴声!”
  他的注意力再度被琴声吸引,终于慢慢展开了紧皱的眉头,肥胖的小手再度扯着我的衣角,高兴地喊着:“爹、爹……”
  什么嘛,双重待遇,喊我就发音不准!我不爽地望向低眉抚琴的男子,不知是不是我眼花,他仿佛无奈地摇了摇头。
  好在怀里的圆东西没有再惹事,曼妙的意境再度回来,我美美地品着茶,欣赏着世间难得一闻的琴声,粉艳的桃花在眼前轻盈地飞舞……
  咦,怎么手有点湿?陶醉在美景中的我回过神,低头看去……“如幻!”我看着自己湿湿的手,尖叫起来,“他、他又……”
  仿佛被我的情绪感染,本来沉默的圆东西也突然爆发出一声高亢的啼哭,彻底打破了宁静美好的夜晚。
  在漫天飞舞的粉红花瓣中,琴声急促中断,抚琴的男子慌忙站起来,接过大哭不止的圆东西,熟练地收拾一片狼藉。
  夜风习习,吹起又一阵桃花雨,艳丽如霞的花瓣簌簌飞下枝头,在半空翩飞起舞,完美地,遮住了下方的混乱景象。
  夜晚,仍旧美得令人心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