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2

风烟引 (伊吕) 6-完

by 伊吕

  第一卷 第六章 心心相许

  第一节 此刻情浓

  和古朴雅致的韩城相比,这个因毗邻西岳华山而声名显赫的华阳城却着实让人失望。

  我快步追出客栈,放眼望去尽是鳞次栉比的房屋和骈肩累迹的行人,一派拥挤混乱的景象,哪还找的着萧左的身影?

  都说了叫他等等我的,怎么还是走的那么快!

  我跺了跺脚,心中顿生一股失望——本以为他在伤心难过时会希望有我相陪,谁知却是我自做多情了!

  这样一想,失望立刻退下,怒气潮水般涌上,本来我满心只想去安慰他,现在却只想把他痛痛快快的骂一顿!

  可这人潮汹涌的,倒叫我往哪里寻他?

  我左右张望一番,见南边行人相对较少,想他心情不好,自然不会往人多的地方去,当下便追了过去。

  追了片刻,果然在前方看见萧左的身影——低着头,耷着肩,一袭白衫在人流中忽隐忽现,说不出的遗世独立,道不尽的萧索落寞。

  我轻拢眉头,旋即又松开:没关系,等我追上他后,将之大骂一顿,保管立刻教他把龙王之死丢到脑后!

  嘿嘿,这方法妙极,除了我,这天下可有第二人能想的出来?

  我心中对自己大感佩服,脚下自然更是加快了步伐……便在这时,一个步伐哩溜歪斜、浑身污秽不堪的醉汉迎面而来,二话不说就朝我撞来,那股熏天的酒臭,简直……我口中惊呼甫出,身子已经后掠,直与那醉汉拉开几丈远的距离才站定,低头一看,崭新的浅色香云纱长袖上,赫然两个脏兮兮的指印。

  “你……”

  “他喝醉了。”

  身旁传来温和的男声,淡淡的打断了我的怒喝。

  我愤然抬头,却望进萧左深深的眼眸……他听见我的惊呼,这么快就赶来了……

  我冲他一笑,正想说话,他却又重复道:“他喝醉了,怪不得他。”

  看着他那副冷冷静静的模样,我忽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把笑一敛,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对!这事怪不得他!都怪你!”

  他愣怔,与我鹰瞵鹗视一番,道:“怪我?”

  看样子他还觉得自己挺无辜?我更是气闷,一摔手,扬着声音道:“就是怪你!若不是为了寻你,我怎会跑出来?若不是你走的那么快,我又怎会被这醉汉撞到?你倒好,还摆出这么副心平气和的模样来劝我!我又不是没眼睛,难道看不出他喝醉了么?可你也看看我这身衣服,刚做的,就被他弄成这样……”

  “衣服脏了,换了就是。”萧左又一次打断了我,“一件衣服而已,宫大小姐若如此介意,我赔。”

  自认识以来,他喊过我无数声“宫大小姐”,可像今天这样满含着冷漠、反感、不屑,甚至还有一点点失望的口吻,却还是第一次,是第一次……

  我只觉眼前一阵发黑,心头一阵气苦,声音便一阵颤抖:“我、我又没说要让谁陪……那人撞了我,又弄脏我的衣衫,我只是想骂他一顿而已,你、你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口气和我说话?我、我这还不是因为担心你才跑出来的……”

  话未说完,忽见身旁的路人纷纷向我投来探究的目光,我骤然觉醒——我在干什么?我这样当街跟他解释所为何来?不认识他时我便是这样,我有我的脾气秉性,也许是娇纵了些,但我自问从未以此伤害过谁……

  他何苦,何苦这样伤我?

  我凝注着自己的衣襟,须臾,一笑,缓缓抬眼,仔仔细细的把他看在心里,轻声道:“我很有钱,衣服我自己买,谢谢你啦,真的感谢。再见。”

  转眸的那瞬,我清楚的看见了萧左目中猛然划过的一缕痛楚。

  有痛啊……这说明,他已明白我的意思,明白我为何而谢他,明白我说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相见。

  所以,他没有拦我,而是任我与他擦肩、与他分离……这样很好,在临别之际,他总算体谅了我一回,不与我拉拉扯扯,没叫我颜面更失。

  谢谢你,萧左,谢你这一路上的照顾,谢你此刻的体谅,再见了,再见……自此后,就如出发前你提出的要求,我们,各走各的吧!

  我心下隐隐作痛,虽已艰难的挺起脊梁,脚步仍微微有些踉跄,刚做了个深呼吸,就听身后蓦然响起一声长啸,还未回首,一道白影快若鬼魅的自我身旁掠了过去,只听沿路行人惊喊不绝,可那道白影还是丝毫不做停留,片刻便消失在人潮之外。

  是萧左!他怎么……我一惊,猛然想起,他本已痛失好友,方才又经我那样一刺激,此刻恐怕连神仙都猜不出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此念一起,什么心痛、绝望全部消失,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他的安危,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想法:我得跟他再见——再次相见。

  我左右看看,朝那些兀自惊叹不解的行人笑道:“那位是我师兄,我俩师承陈抟老祖,现正一路南行斩妖除魔,时间紧迫,诸位莫惊,告辞!”

  语毕,我也忽的拔地而起,如离弦之箭般追踪萧左而去,呼呼风声中,回头一望,但见那群人已经纷纷行礼下跪,不由大笑。

  要知华阳民众多信道教,其因便是此地出了位盘棋赢华山、一觉睡百年的陈抟老祖,此刻忽见他“两位徒儿”现身,又显出这一身“腾云驾雾”的本事,哪有不参拜之理!

  无论如何,为华阳百姓多添一段茶余饭后的谈资,总好过让他们把我和萧左当妖怪。

  可惜我的好心情没能维持多久便被失落取代——尽管我已经倾尽全力追踪萧左,却还是把他给跟丢了。

  经过这一路疾驰,此刻我已身在城郊,虽不复城内的喧闹,却安静的让人心烦意乱。

  我缓下身形,打量着四周环境,但见此处地势空旷,人迹稀少,除了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连座茅屋都找不着。

  难道萧左走的不是这条路?否则以这里的开阔视野,我哪有看不见他之理?

  就在这时,一群栖鸟忽然自林中惊起,“扑棱棱”拍着翅膀从我头顶一一飞过。

  我敛下双眼忍住笑意,轻轻展动身形,掠向那片林子,甫一挨近,便听龙吟之声不绝于耳,阵阵剑气逼人眉睫……我呆了呆,心头传来一份刺痛,他独自在此舞剑发泄抑郁,又是何苦?

  再走近些,我便看见了林中的萧左。

  剑光闪动不停,树叶片片凋零,他便在那剑光和落叶中间,手执惊鸿剑,刺、撩、点、割、劈、削、攫、扫、斩,一招快过一招,迅若急隼,快若闪电,身法更是精奇跳脱,漫天落叶竟无一片沾上身。

  这是什么剑法,端的清丽奇诡!我看的目眩神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他,就像是回答我心底的疑问一般,忽然曼声吟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归去来兮辞?难道,这便是名列武林三大失传绝学榜首的“归去来剑法”?

  我愕然睁大双眼,这个萧左,他究竟是什么人?他这个败家子的身上究竟藏着多少惊人的秘密?

  “……聊乘化以归尽,乐乎天命复奚疑。”

  吟完这最后一句,萧左停剑收势,动作圆转如意,犹如渊停乐峙,清风拂冈。

  落叶在他身边飘落,他伫立在原处,没有回头,直到最后一片落叶缓缓落地,他才低压着嗓音说:“第一次相见时,我以为你只是个徒具外表的女子,可见你在展会上的奇思妙想,我知道我错了,若非兰心慧质,又怎能想出那等使人惊艳的出展方式?第二日再相见,你同意出借阏伽瓶,我知道此举非你所愿,但你能抛弃个人喜恶衡量利弊,虽在我意料之中,却仍令人赞赏。再后来,我们结伴上路,你虽江湖阅历不足,却能虚心求教,弃车简行,一改奢华作风,全力配合我,我更是倍感欣慰。你的脾气虽坏,却处处可见真性情,比我所识的那些富家千金强出何止百倍。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长、成熟,若非龙王之死令我心伤难忍,我怎会……”

  认识他这么久,他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我正听的又是感动又是诧异、还有点飘飘然时,他却偏偏住了口。

  我当然是意犹未尽,忍不住追问道:“你什么?”

  他没有支声,沉默了半晌,突然一转身,大踏步的向我走来,在我身前极近的距离站定了,深深的看着我的眼睛,说:“我喜欢你,我打赌你也喜欢我,所以……”

  “所以什么?”我傻傻的仰着脸,痴痴的看着他。

  “所以你最好闭上眼睛。”他嘶哑着声音说,骤然欺身上前……

  我猜我上辈子一定作了很重的孽,要不然这辈子怎么会做了天下首富的继承人?

  既做了天下首富的继承人,老天怎么能让我在一个荒郊野岭,被一个败家子吻了?

  既被一个败家子吻了,我又怎么能把人生来就会的、最最基本的一件事——呼吸,给忘了?

  最要命的是,那个败家子居然一点也不温柔,居然半句安慰的话都不说,居然还胆敢嘲笑我!

  “吸气,你快憋死了。” 萧左摆出一副猫儿偷腥成功的嘴脸,居高临下笑嘻嘻的看着我,得意洋洋的问:“第一次?”

  我猛吸一口气,也不管脸是否憋的通红,挑着眉就问:“你不是?”

  萧左的双唇微微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显出一副十分愧疚、十分对不起我的样子,苦歪歪瞅着我。

  我一见,心下也明白了几分,怒火迅速燃烧起来,几乎要把我搓骨扬灰,刚想说话,就听他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想听什么?我什么都不想听!

  我好恨!

  爹爹曾不止一次的告诫过我:作为一个生意人,什么事都能做,独独不能做那吃亏之事——而我此番无疑是吃了大亏啦!

  恨!恨死了!为何能在此刻摆出一副愧疚之态的人不是我!为何不是我让他选择“真话假话”!

  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

  我狠狠的瞪住萧左,一颗心儿烧的就像座火焰山,张开嘴巴,和前次一样,还没说话,又被他抢先开了口。

  “我对不起你,如果早知道会遇见你……”

  无聊,少拿这种话来搪塞我!

  “我绝对会洁身自好,对别的女人连看都不看一眼……”

  可笑,想看尽管去看好了!

  “但我向你保证,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碰别的女人……”

  恶心,白痴都不会相信!

  我陡然心生不耐,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

  “请问,”我一边拿手扇着风,一边抬脸看天,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淡然问,“现在想听假话是不是来不及了?”

  “这就是假话。”

  呃?我仍在扇风的手骤然一顿,扛着脑袋怔了半天,才慢吞吞把目光下移,慢吞吞的问:“那么,真话呢?”

  萧左只是凝眸看着我,微微笑着,却不说话……于是,我明白了。

  我以最优雅的方式靠近他,以最甜蜜的姿态依偎到他怀中,以最温柔的微笑面对着他……这一刻,清风柔柔,树叶沙沙,春绿浓浓……这一刻,我的眼里只有他,他的眼里也唯有我一个。

  突然,我一脚踢在他腿上。

  ——满以为他会大吃一惊,孰料,反是我大失所望。

  因为,他非但丝毫不感惊讶,还一脸兴味的看着我,淡淡的问:“怎么?是不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至此,我终于明白悲哀一词的含义,那就是——“五行山下定心猿”,孙猴子遇上如来佛,没得说,命有此劫。

  俗话说的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立刻甜甜一笑,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既已被你猜中,那我就不跟你拐弯抹角啦。我确是想起一物……”

  “可是那镯子?”他反握住我的手,瞧着我笑道,“风姑娘跟你在房里嘀咕了半天,想是告诉你杜三娘的镯子丢了,你听了我和龙王的对话,便怀疑是我拿了那镯子,是么?”

  什么拿?分明是偷嘛!

  我暗在心中反驳着,面上却笑的更甜,道:“你可真聪明,怎么我的心思全瞒不过你呢?”

  “你的心思,只怕谁也瞒不住。”萧左喃喃道了一句,眼神复杂的望了我片刻,忽然紧了紧握着我的手,叹了口气道:“不错,是我拿了那镯子。”

  “为什么?”我立刻问。

  他沉吟了一会,突然问:“你知不知道龙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龙王便是龙王,他掌管黄河上下……”

  “他是个有三只眼、三只手的人。”萧左打断我道,“他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睛,天下万物,拿到他面前,只消一眼,他便能说出其来历产地;他比还别人多长了一只手,无论多么精巧复杂的机关,也难不倒他的巧手。”

  我仿佛明白了什么,试探的问:“你怀疑杜三娘的镯子有问题?”

  “她在逃跑之前还想着把镯子摘下,丢给铁骑,难道你不觉奇怪么?”萧左笑了笑,道,“那时我便已肯定镯子里面有玄机,也许代表某种联络方式,也许藏着什么信函,只可惜……”

  “你打不开?”

  “不错。”

  “那么,龙王打开了么?”

  萧左叹道:“他打开了,可镯子是空的,里面的东西想是已被人拿走,说不定还已销毁了。”

  “被谁拿了呢?”我皱起眉头,脑中忽然闪现一缕可怕的念头,顿时失声道:“难道是……”

  话说一半,忽又止住,抬眼看向萧左,无声的询问。

  只见他目光闪动,嘴角飘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道:“她不会武功,镯子在她身上,既能被我所盗,又怎知无人比我捷足先登?”

  我咬着唇道:“无论如何,总不能掉以轻心!我……”

  “你若打算回去质问她,”萧左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扫,淡淡的说,“最好先脱下这身衣服。”

  我愕然垂头,耀眼的阳光下,浅蓝色的香云纱显得分外刺目,忽想起那日我与风纤素的对话。

  ——“时间匆促,缝的不够精致,大小姐将就着穿吧。”

  ——“谢谢纤素姐姐啦。”

  正恍惚着,只听萧左轻声劝道:“现在下结论,未免太早。我们虽不能掉以轻心,但也不能错怪了好人,更不能打草惊蛇,是不是?”

  我下意识的点着头,心中却到底放心不下,当下迫不及待的拉着萧左赶赴回路。

  第二节 何生离隙

  幕色如烟,彤云似锦。

  真不知是慈悲还是残忍,越美的风景,偏偏越接近尾声。

  客栈后院有一大片空地,我正对着落日仰起头,金光刺得眼睛生痛,而那只风筝便成了万里晴空中的一点椎心刻骨,在眼前被无限放大,最后填满了整个视线。

  轱辘飞快的转着,线顺风绷紧,渐渐觉得自己难以驾驭。

  原来放风筝的感觉是这样的——掌控,以及被抗拒,同命运挣扎,风生不息,挣扎不止。

  那么好,干脆做了那个善心人,遂你心愿。

  我手上用力,将线扯断,嘣的一声后,身后响起金昭的惊讶声。这丫头,什么时候来的?只见她无限可惜的望着越飞越远的风筝,嘟嘴道:“好可惜,断了……”

  可惜?我抬眼去看,褐色的八卦风筝,在晚霞的映衬下,就此乘风而去,从此海角天涯,再无牵绊。多好,自由自在了。

  一心向往飞翔的东西,硬是拉着不让它飞,很不公平。

  “不过听说有习俗说放风筝就是放不幸,让不开心的事都让它随同风筝一起飞走。”金昭冲我甜甜而笑,“大总管也有不开心的事吗?”

  未待我答,她又抢下话道:“我知道啦,一定是为了路上屡次遭险的事!唉,为了抢夺宝瓶,那些人真是连命也不要了。”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古往今来皆如此。”人的欲望无止尽。

  金昭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我问道:“找我有事?”

  “哦,那个,大小姐和萧公子还没回来,婢子想,是不是要出去找找看?这华阳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万一又遇上伏击,可就糟糕了!”

  我面色一变,当即转身往回走。没走几步,感应到某种奇异目光,便直觉的抬头——客栈二楼的一扇窗内,百里晨风正默默的望着我,我的视线与他在空中交集,顷刻瞬间,却恍同千年。

  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多有趣的巧合——晨风,风纤素,他风我也风,有风无月。

  我冲他微微颔首,自后门走进客栈,刚想上楼,就听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到得客栈门口时霍然而停,一头绑白带之人翻身下马,几个大步冲进来。

  客栈小二刚待上前招呼,他已径自朝楼梯处跑去,正逢另一位小二哥端着脸盆臂挎铜壶从楼上走下来,眼见得两人就要相撞,在这白马过隙的刹那,那人左手在抄手栏杆上一按,整个身子已腾空飞起,跃过小二的头顶,落地不停,噔噔噔的上了楼。

  好轻功!我眯起眼睛。而大堂里的猜测声已汇集成了一片:

  “看那架势,好象是燕子三抄水,莫非此人是飞燕堂的?”

  “不对,我看是凌云步,应该是阴山派的门徒吧?”

  那人明明只是随意一跃,这帮人硬要给他套个名称出来,倒真可笑了。此人头扎白带,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百里城的弟子……如此行色匆匆,不知所为何事?

  我提裙走上二楼,经过百里晨风的房门时脚步虽没停顿,目光却看了过去,这家客栈的隔音效果不好,可以听闻里面模糊的低语声,似乎为某事在争执。

  我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时,百里晨风打开了门,同先前那人一起走出来。果然不出我所料,此人是百里城的弟子!

  百里晨风看我一眼,扭头对那人道:“行了,你把话给我带回去。”

  “可是——”那人犹自焦虑不安,看他的样子,莫非百里城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百里晨风打断他,语气不容抗拒:“这事我自会处理,你快回去!”

  那人叹道:“就怕即使话带回去了,也是徒劳!总之你自己小心。”说完看我一眼,不再犹豫转身下楼。

  他的眼神……我心中一震,不禁踉跄后退,手臂撞在墙上,呼痛声还未喊出,人已被百里晨风扶住:“你怎么了?”

  我的声音无可抑制的颤抖:“他,好重的杀气。”

  其实,我的话已有所保留,刚才那人看我的一眼,分明是想要杀我!

  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百里晨风顿时露出窘迫之色道:“他……他只是担心我。”

  担心他和杀我有什么联系?我不明白。

  “他认为我之所以迟迟未归而现在又不肯和他一起先走,是因为……你,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我却听懂了他的意思。百里城必定出了大事,需要百里晨风赶快回去,但他仍是选择与我们同行,所以那人才会那般焦虑,连带着看我也不顺眼。

  我垂下头,不知心中是什么感觉。百里晨风不肯随他回城,难道真是为了我?而百里城,又出了什么大事?这一路行来,我们处处遭际埋伏,损兵折将,但一直不见百里城有派人增援,我还在奇怪呢,却原来是城中另起巨变。

  刚自揣摩其中的种种可能性时,就见宫翡翠和萧左两个人肩并肩的走上来,虽然看上去神态无异,但一转眸一挪步间自有种区别他人的亲密,难道他们两个……

  百里晨风忽然很严肃的对萧左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左扬眉,没做犹豫就进了房间,百里晨风当即跟进去,砰的甩上门。

  我和宫翡翠站在门外,彼此对视一眼,她用目光询问我——怎么回事?我摇摇头,表示自己并不知情。

  房里突然传出一声暴喝道:“你说什么!”

  我和宫翡翠再对视一眼,这回她眼中的迷惑变成了惊愕。其实我也没想到,百里晨风竟会用这种语气跟萧左说话。他这是怎么了?

  “……我不同意!我不允许你这么做!”又是一声惊怒。然后便听见萧左的声音也抬高了:“此事我已做决定,无论你允不允许,都不能更改。”

  也许是百里晨风太过激动,因此下面的话说得忽高忽低,我自然也听得断断续续:“难道百里城对你来说真的那么……如果你重视我们之间的友情——姑且称为友情的话,那么,就请你……你明知道现在城里的形势,根本已经水火不容,东西南北四大长老意见分歧,再这样下去……”

  萧左打断他:“所以,你应该尽快消失才是,有我,够了……”

  我微微眯眼,原来是内讧……我当初还真是没有多虑,百里闻名一死,新城主之选就迫在眉捷,几派人马各支持一人,彼此针锋相对势成水火,刚才那人自然是百里晨风这派的,但是——

  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油然升起:萧左,他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一声巨响,木头的断裂声、瓷器的破碎声、硬物落地的声音顿时汇集成一片。

  最后,又复死寂。

  有其他房客闻声而出,好奇的看看我又看看宫翡翠,我与宫翡翠第三度对视,很有默契的一同转身回房。

  轻轻合拢房门,宫翡翠先自在桌边坐下,咬着唇道:“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们两个吵架。”

  我淡淡的接口:“似乎与百里城有关。”

  “依你看会是什么事?”

  我沉默了好久,才回答道:“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情形皆有可能。

  此时天已黑透,我点亮桌上的油灯,晕黄的光线扩散开来,照着宫翡翠的眉眼,比往常多了忧虑,也多了温柔。

  我柔声道:“大小姐饿不饿?你刚才没吃什么东西就跑出去了,我去吩咐小二送份饭菜上来吧。”

  她摇了摇头,忽的又拿眼睛瞟了我两下,目光中似有疑惑似有辨析又似有否决,好生古怪。

  “大小姐,怎么了?”

  “没……没有。”她不自然的别过头,又盯着自己的衣袖看了半天,才低声道,“你不用顾着我了,有金昭玉粹会伺候我的,回房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赶路呢。”

  我微微一笑:“好,那我叫金昭玉粹她们过来。”

  “嗯。”回答的声音也是软软的充满倦意,古怪,有古怪。

  我刚打开门,就看见萧左站在外面,正想伸手敲门,见到我,一愕。

  他的身后,没有百里晨风的身影。

  那边宫翡翠忽然站起,刚要开口,萧左已走过去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声音一改平常的懒洋洋和不正经:“我来只跟你说一句话。”

  他顿了一下,才又道:“别担心。”

  宫翡翠仰头看着他,竟然真的不再说什么。

  我不禁讶然,如此温顺,真是不像她!再看萧左看她的眼神,温柔、温润、温文。烛光投递在墙上,勾勒出依依的两个剪影,仿佛构筑成一个独属他们的世界,谁都无法介入。

  于是之前一直在我脑海里盘旋着的猜测终于被肯定——她和萧左之间,多半已经彼此表明心迹私下定情……私定了终身,这倒是个麻烦!

  一念至此,我不动声色的退出门去,廊道幽黯,我的影子被不同房间投射过来的灯光重叠着,拼拼凑凑,却无法完整。

  不能完整。

  我伸出右手到最强的那道灯光之下,摊平,掌心和指尖都有细淡的红痕,那是先前放风筝时被风筝线勒出来的痕迹,原是如此难以掌控,偏偏人心不甘,执意要做主宰,与命运为难。

  只是风纤素啊风纤素,你是那风筝,还是那执线人?

  “大总管。”身后有人叫我,回过头去,原来是铁骑领队,他恭声道,“属下是来问问,明天什么时辰出发?”

  我深吸口气,沉声回答道:“卯时起身,一刻出发,酉时左右抵达商州,也就是我们的下一站——鹤城。”

  第一卷 第七章 鹤城惊梦

  第一节 鸟语花香

  由于低估了道路崎岖难行的程度,我们比预计时间晚了一个时辰抵达鹤城。

  自入得此城,有个疑问就一直盘旋在我心中——这个鹤城,跟“鹤”有何关系?

  事实上,我连一只鹤也没见着!

  通常在这种情况下,萧左便有了用武之地。经他一番解释,我才总算明白:只因此城座落于丹江之北,背靠金风山,面对龟山,形如鹤翔,故有“龟山鹤城”之雅称。

  虽然我仍未能看出此城之形何处与鹤相近,却也不能不承认,这个四山怀抱、碧流环绕的小城确实很招人喜爱。

  所以,当我们在客栈用完晚膳后,萧左提议出去走走时,我第一个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雀跃道:“好呀!虽然此刻天色已晚,看不成你说的‘龙山晓日’,但能去看看‘熊耳晚霞’也不错!纤素姐姐,走吧!”

  “我……”风纤素站起身,目光却投向桌边的百里晨风。

  显然,百里晨风并无起身的打算,瞥着在门口等待的萧左,沉声道:“我不去。”

  我一怔,他和萧左之间究竟是怎么了?自昨晚的争吵后,这一整天他们俩都是别别扭扭的,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正狐疑着,风纤素突然开口道:“既这样,那我也不去了。”

  说罢,便又坐了回去,朝百里晨风一笑。

  这一笑,把我的心照的跟明镜似的,当下冲着她挤了挤眼睛,什么都没说便和萧左走出客栈大门。

  此间客栈坐落于一条又长又宽的大街,道路两边俱是商家店铺,街上行人如梭,端的是热闹无比。

  西边的晚霞美丽似幻,把天际染成一片绚丽的颜色,我和萧左身披霞光漫步于人潮中,仿若两尾自在的橙色小鱼。

  我正觉惬意无比,忽听身后马蹄急急,还未回头,人已被萧左拉到一边,再抬眼去看时,但见一人一马飞也似的自眼前驰过,前方立刻响起一片惊呼咒骂。

  我心顿生厌恶,张口便道:“骑这么快,也不怕伤着人么!”

  “就算有人受伤,也只能自认倒霉,还能怎样!”

  身旁忽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我转头,原来是个在路边的旮旯里摆摊的老人。

  我听他话中有蹊跷,便追问道:“伤了人自然是要去告官的,什么叫不能怎样?难道此人很有背景?”

  老人讶道:“姑娘所言不差,骑马之人正是此地父母官的独子,人称‘鹤城一霸’,莫说是伤了人,纵是他把人撞死了,也无人敢去告官啊。”

  他说到第二句话时我便已明白,冷笑道:“你倒教他撞伤我看看……”

  话未说完,街上忽又有三匹马急驰而过,再次引起一阵骚乱。

  老人见了,摇着头道:“唉,百万庄的三位大老板一起出动,倒也罕见……看来,此刻全城的大人物都在赶往‘醉颜楼’了。”

  见我面有不解,他又道:“姑娘可是刚到鹤城?难怪不知道——号称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忽于今天一早抵临,一个时辰后便要在醉颜楼开场表演……”

  正说着,萧左突然笑着插口道:“听说那位花夜姑娘向来只在大城镇演出,此番忽然驾临这个陕北小城,难怪城里这些有头有脸的人都坐不住了。”

  好啊,原来他也知道那个什么“三大名姬之首”!

  我狠狠瞪了萧左一眼,偏偏又抵挡不住好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都坐不住呢?”

  他笑笑的望了我片刻,悠悠的说:“想知道么?那何不随我一同看看去呢?”

  去就去!哼,莫被他看成了小气鬼!

  当下,我们向那老人问明了醉颜楼的所在,告辞离去。

  走了不过盏茶功夫,我们便到了醉颜楼。出乎我的意料,此楼竟然完全不像我想象中的烟花场所那般媚俗,不但装潢雅致绝伦,而且很富诗情画意。

  巨大的花厅里,正中以淡粉色的帷幔包围住二十四只缀以淡粉色流苏的巨型灯笼,灯光穿过半透明的帷幔,柔柔的投射出模糊的光线,偌大的空间顿显一派旖旎风光。

  围坐在帷幔四周的宾客大都是男人,我略一眈眼,几乎无一不露出兴奋与好奇的神情……老实说,这番布置的确很是撩人,莫说这些男人,即便是我,也忍不住揣测在那帷幔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心念转处,我悄悄转眸瞥了萧左一眼——还好,他倒没有显出什么失常的表情,依旧那副悠悠然的样子,目光也是漫不经心的。

  我正心中暗喜,忽觉眼前一暗,原来是有人熄灭了四周上百只蜡烛,整个花厅就全凭中间的那些灯笼照明。

  人群一阵骚动,只道是表演就要开始了,孰料竟然半晌都没有丝毫动静……这个花夜,倒真懂得吊人胃口。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就在众人脸上俱承不耐之色时,忽闻“铿——”的一声琴音,余音缭绕中,粉红帷幔也缓慢的拉开了。

  烛光摇动中,隐约可见有个女子低伏在舞台中心。

  清越激昂的琴声直至淡粉色的帷幔完全拉开,才忽然变的低迷似泣。

  琴音变细小的同时,百盏烛灯却骤然齐明,刹那间照亮了舞台中央的那名女子傲然如孔雀一般的绰约身姿,也燃亮了在场的数百位宾客的双目。

  这名女子的面容半掩在淡粉色的薄纱之中,仅露出脸的上半部分,却已是肌肤胜雪、长眉入鬓,一双眸光湛然的眼睛氤氲着如醉如诗的娇媚,再配以那件质地非凡的舞衣,已然令人惊艳的摒住了呼吸。

  那是一件颜色出奇的绚烂瑰丽的舞衣,我细细一看,才发现竟然是由百鸟的羽毛编织而成的!

  因此,当人们俯身时看它是一种颜色,直起身看又是另一种颜色;灯光下呈现一种色彩,阴影里又是另一种颜色,配合着舞者的动作,在优美的舞姿中、在凄迷的琴声里,尽显高贵典雅。

  舞到最高潮时,琴音更加如泣如诉,高空中飘洒下无数淡粉色绒花,那名女子穿梭在淡粉色的绒花与帷幔之中,一举手、一投足都带动着舞衣的色彩不停变换着,身边处处都仿佛闪烁着栩栩如生的百鸟丽姿,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一曲即终,灯光骤暗,帷幔重新围起,全场陷于一片死寂之中。

  片刻后,影影绰绰的帷幔里优雅的伸出一只羊脂凝就般的玉手,轻拂开那一片淡粉色。

  集百羽为一身的绝色女子再次现身。

  “此舞名为‘鸟语花香’,还望诸位喜欢……”她的声音犹如黄莺出谷般悦耳动听,张开宽阔的衣袖,与百鸟一起翩然拜倒,“花夜献丑了。”

  全场宾客这才如梦初醒般轰然喝起彩来。

  我也不禁赞叹连连,暗在心中下了决定——来年珍展,定要请这个花夜做我宫家的表演佳宾!

  “好一个‘鸟语花香’,花夜姑娘果真名不虚传!”

  耳中忽然传来一把极熟悉的男声,且近在咫尺……我转头一瞧,却不是萧左是谁!

  他……他要干什么?

  我狐疑的盯着他,可他却连瞧都不向我瞧一眼,自顾面对着台上之人笑道:“如果姑娘是借此舞以‘花’自比,那么恐怕这天下的男子都恨不能化做一只‘鸟’,整日围绕在姑娘身边……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风流?我看他十足十是下流才对!

  看看他那副满脸轻佻、油腔滑调的样子吧,若说他不是个经常出入青楼歌馆等烟花之地的纨绔子弟,真真打死我也不信!

  好!萧左,你好!

  人人都见我与你一同前来,而你此刻竟然当着我的面和一个舞姬调情!

  你把我置于何地!?

  这一刻,我只觉自己一生也从未这般丢人过,那感觉是如此的强烈,反使我感觉不到什么伤心难过,心下正怒不可遏,耳中忽闻一女子的声音道:“这位公子真是能言善道……”

  语音娇柔,不用想也知是花夜了。

  我抬眼看向舞台,但见她用那双仿若滴出水来般的眼眸凝视着萧左,柔声问道:“却不知道公子怎生称呼?”

  “在下孟飞,人称‘清风剑客’是也!”

  咳咳,什么什么?他居然自称是华山派不世出的第一剑客孟飞!

  我愕然把头扭了过去,但见萧左正傲然环视着四周众人,故意把语气放的淡淡的道:“在下年少成名,相信在场诸位只要是走过江湖的,大抵都听说过这个名号。”

  环坐于舞台周围的众宾客虽然没有一人答腔,但从脸色也不难看出,他们多少都曾听说过清风剑客的名头。尤其是原先几个满心怨恨他夺了自己风头的男子,此刻俱是悄悄低下头,不敢再对他投以挑衅的眼光。

  萧左一见,脸上顿时笑的更加得意,简直是真的把自己当孟飞了!

  看他那副心安理得的模样!我难以置信的瞪着他:老天啊,原来世上真有这等说谎不脸红之人……嗯,不过,若论名气之响,“清风剑客”和“天下第一败家子”这两个名号倒也实在难分伯仲!

  这个想法顿时差点让我笑出声来,刚辛苦忍住,便听花夜惊道:“原来是孟少侠!”

  只见她美目一扬,脸上的表情似是大为惊喜:“花夜久闻清风剑客大名,不想今日竟然能够得见……”

  她欲说还休的低垂下颌,俏脸绯红,一派小女孩儿得见心目中英雄的纯真样儿,半晌才昵声道:“花夜虽为烟花女子,却也对那快意恩仇的江湖不盛向往,不知……孟少侠可否移架别苑,与花夜彻夜详谈江湖见闻?”

  此话一出,众宾客都不由的显露出十分失望的表情,有的人甚至长叹一声,立即就结帐走人了。

  来醉颜楼的路上,萧左已告诉我,花夜身为天下三大名姬之首,不但绝少出场表演,而且每场表演之后亦只有一名幸运儿能够做她的入幕之宾。

  由此而看,这些人今天晚上之所以会积聚一堂,固然是以欣赏花夜舞姿为快,但最主要的目的,恐怕还是希望能在众人中脱颖而出,成为那百分之一的幸运儿。

  ——然而,今天晚上的这名幸运儿,显然已不会是他们。

  “能得花夜小姐青眼,孟某当真三生有幸……”萧左的脸上满是笑容,目中却似隐约有锋芒在闪动,淡淡道,“只不过,在下只是徒有虚名,恐会教姑娘失望啊。”

  不错不错,他可不是“徒有虚名”么?我暗地里简直都要把肚皮笑破了——这个花夜若是发现自己百里挑一的入幕之宾根本就不是清风剑客,而是天下第一败家子,不失望的一头撞死才怪!

  但是,看萧左的表情,似乎并非仅仅是故意恶作剧那般简单,他究竟是想玩什么花样?

  这时,又听花夜笑道:“孟少侠过谦了……”

  边说边抬腕,露出半截淡粉水袖下的藕臂,指向后台低声道:“请——”

  大势已去,众多宾客纷纷发出失落的叹息,萧左忽然一低头,小声对我说道:“你先回客栈。”

  他的口吻极其严肃,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他便又向我一笑,这才转身去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底油然而生一股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了。

  第二节 梦魇

  萧左和宫翡翠走后不久,客栈门口就来了个人,歪歪扭扭的走到柜台前,扑的摔倒,躺在地上大声喊道:“花夜……花夜……”

  客栈老板跺足道:“小畜生,又喝醉了,还不快把少爷抬回房!”几个小二连忙上前搀扶,半拖半抬的把他弄走,只听他一路犹自大喊道:“花夜姑娘,我来看你,我要去看你……”

  百里晨风看到此处,忽然招手将客栈老板叫过来道:“他说的是谁?”

  客栈老板陪笑道:“小儿喝醉了,滋扰了客倌清静,真是对不住……”

  百里晨风打断他:“他说的是花夜?我没有听错?”

  我瞥他一眼,怎么,他对这位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美人也有兴趣不成?

  客栈老板挤眉弄眼的笑道:“还能是哪个花夜?她今儿早上到的鹤城,可把我们这的大人物们都给震动了哪。她现在醉颜楼,客倌若有兴趣可以去看看,不过那入场费可不便宜,得要二十两银子……”

  百里晨风轻皱起眉,没再说什么,挥手让老板离去。

  “花夜姑娘艳惊天下,既有如此机缘,不如去见识一下名姬风采?”我好心提议,却换来他冷冷一眼,他语气生硬的答了个“不”字,径自起身往楼上客房去了。

  是萧左得罪了他,却迁怒于我,好生无趣。我抿了抿唇,看向窗外,华灯初起,街道两旁的货摊都已收摊回家,顿时显得清冷不少。长街那头悠悠缓缓的走来一人,素白长衫在风中飘舞,手中却提着一盏红色的灯笼,将衣袍映出浅浅的粉色,更显得其人貌美如玉。

  此人一亮相,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而他浑然不在意,就那样闲庭信步般的走着,忽又停步抬头看天,其他人便也跟着他抬头看天,谁也没看出天上到底有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垂下头,长叹一声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念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一边说着,一边又提着灯笼走远了。

  天下无聊之人果然多。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倒勾起我夜游鹤城的兴致,当下起身自后门走了出去。

  月朗星稀,这个春夜再是怡人不过,一条小河潺潺流淌,河畔杨柳青青。走的远了,行人便更是稀少,而空幽处,又传来一阵低柔的笛声,似有若无般萦绕耳间。

  吹的好!我顺着笛声前行,经过一座石桥后,一盏灯笼插在河边柳树上,映着下面的水,盈盈的红。

  这灯笼有点眼熟啊。我朝那边又走了几步,这才看到另一边的岩石上,一个小孩盘膝坐着,手中的银笛在月色下闪闪发亮。而他身后,白衣长发的男子负手而立,闭目聆听笛声,长长的睫毛在他光净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原来男子,也可以生的这般天然绝代。

  是他!客栈外面提灯走过的那个人。

  我再看那小孩,他放下笛子,凝目望向河水,微侧着的脸庞,五官精致,竟然是——子玉!

  我心中一喜,果然是再见——再相见了!正想着自己是否应该冲他笑笑时,他突然开口,用一种非常怪异的口吻阴森森的说:“你居然来了。”

  “呃?”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他的表情为什么这么怪?

  我呆了一下后才发现子玉看的根本不是我,而是我身后。

  我身后?

  我身后!

  我的目光从童子脸上往下移,移到地面上——月光自身后照过来,我却没有看见自己的影子——只因它已被另一个人影所覆盖。

  我一阵目眩,慢慢慢慢的转过身,终于看到身后人的脸——晴天霹雳!

  渺渺浮尘浩浩俗世朗朗太清茫茫此生,忽然间,飞散烟灭。

  我感觉自己像是借了个躯壳去经历一些事情,等我重新有意识后,看见天地间一片肃静,只剩下我,和我眼前的那个人。

  他忽然举步,状似要离去,我心中一急,也不知哪来的勇气上前抓住了他的袖子。

  他回头看我,一双眼睛深幽,看不到底。

  不,不要……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心中一悸,下意识的松开手,他的衣袖落到地上,比我的裙子还要长。怎么会这么长呢?怎么可以这么长?我蹲下身,想把他的衣袖从地面上拾起来,但结果就是越拾越长,在我手中越来越沉,几乎拿不住。

  一声叹息轻轻的自头顶掠过,我抬起头,他寂然的脸上竟有慈悲之色,看我的目光,怜悯而温柔。

  一瞬间就被感动了。

  原来可以这么容易就被感动,我咬着唇,视线开始模糊。

  “风姑娘……”他说,每个字都绽放在风中,异常清晰,“你快乐吗?”

  “我……”我的唇动了几下,垂下眼睛道,“为什么不呢?”

  是啊,为什么不快乐?那些个值得高兴的理由,一个个的在脑海里铺陈开,冠冕堂皇,理所应当。

  “风姑娘……”他又说,和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时一样,低沉、有点暗哑,带着令人砰然心动的节奏,像是来自地狱的诱惑,“我喜欢你。”

  我……知道。

  眼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我望着他在黑衣映衬下的脸,一遍又一遍的想:是,我知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

  然,你知否我也喜欢你?

  可是——那又能怎么样?那又能怎么样……呢?

  我松开手,这回他的袖子彻彻底底的落到了地上,黑色无边,几将他吞噬为一体,只剩下惨白的一张脸,有着千百种细微的表情,却将皱纹和伤痕藏得很深,残留下淡淡的倦色,云淡风轻。

  “对不起。”我答他,以二十一年的生命为赌注,强压下那一笔千年情劫万世亏欠,强压下心中的风起云涌雷霆万钧。

  父亲道——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犹如秘藏。

  风纤素,你可曾做到?

  我可以!我可以做到!

  我盯着他,把这句话再度重复:“对不起。”

  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那改变不了什么,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的眼睛终复黯淡,笑笑道:“那好,我走了。”

  走?去哪?我刚自疑惑,就见他整个人都变了,像被水化开的颜料,由浓转淡。

  “百里晨风!”我惊叫出声,“你干什么?你要去哪?你怎么了?”

  我拼命上前抓他的衣服,结果却是我的手自他身体里穿了过去,怎么会这样?我不敢置信的望着这一幕,吓得心惊肉跳!

  “晨风!晨风!”我叫他的名字,初次的亲昵口吻,竟脱口而出的如此自然,我忽然哭出声来,“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走!”

  他的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我追过去,像追着一只脱线飞走的风筝,长线划过我的手,刹那间,鲜血淋漓。

  追不上!怎么也追不上!为什么追不上?为什么!

  “不要,求你,你不要走,不要——”

  长长一声嘶喊后,依稀有人在摇我的胳膊,耳中有声音在回旋,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出那是玉粹在叫我:“大总管!大总管!”

  我睁开眼睛,看见清晨第一缕阳光柔柔的洒在床沿上,玉粹站在床头一脸惊恐:“大总管,你做噩梦了?”

  噩梦?

  我略带凝滞的望着她,觉得自己好象还沉浸在刚才的梦境中,玉粹递上一块湿巾道:“大总管,你的脸上全是汗。”

  我愣愣的接过来,冰冷的巾面一沾上肌肤,整个人为之瑟缩,瞬间清醒。伸手抹额,果然全是汗水。

  噩梦,真可怕,我竟做了那样一个噩梦!

  而且梦的还是百里晨风……忽觉一阵钻心之痛。

  我深吸口气,勉强压制着,开口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刚到卯时。”

  “嗯。”我随意点个头,掀被起床,梳洗完毕下楼时,却只有宫翡翠一人坐在那吃早饭。奇怪,萧左和百里晨风还没起吗?

  “大小姐。”我在宫翡翠面前坐下,只见她一脸无聊的样子,还显得有些懊恼。她昨天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跟萧左吵架了?

  我扭头吩咐道:“来人,上楼去请两位公子起床。”

  宫翡翠小声嘀咕道:“请什么请,天知道他在不在房间里呢。”我一愕,大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一店小二边带帽子边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客栈老板正站在柜台后边算帐,看见他,把算盘一搁,骂道:“懒鬼,现在才来?我扣你工钱!”

  “不是不是,老板我不是故意晚来的,实在是我家出了大事……”

  “你每次晚到都那么说!”

  “这次是真的,真出大事了,我家隔壁的醉红楼昨天半夜里炸了!”

  “啊!”

  “什么?”

  这下不只是客栈老板,连宫翡翠都吃了一惊,顿时转头朝他看去。

  店小二道:“是真的!邻边好几户人家都遭了殃,救火救了一夜,还不知道该找谁讨说法呢。而且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还从醉颜楼后面的那条河里,捞起了一个人,老板你猜是谁?”

  “谁?”

  “隔壁家的小牛哥跳下河把人捞上来,那人全身上下只穿了件亵衣,被水一沾就跟透明似的,当下河岸上站着的男人们都看呆了,那身材好的真是没话说!小牛哥吓了一跳,没想到是个女的,等他把她的头扶起来,用灯笼那么一照,嘿,老板啊老板,你肯定想不到她是谁!”

  客栈老板果然一脸好奇,忘了追究伙计迟到之事,连声催问答案。

  “告诉你,那人就是昨天才刚到咱们城里的——”

  店小二还没说完,宫翡翠已脱口接道:“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姑娘?”

  “呀,这位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昨儿个也在?”

  宫翡翠的表情先是惊讶,后是释然,最后扑哧一声,咯咯的笑了出来。

  店小二见她如此反应,倒也怔了,摸了摸后脑勺道:“是满好笑的,嘿,瞧她刚到鹤城时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连见个面都得二十两银子,啐,有什么了不起的……也不知她得罪了哪位大人物,居然生生被人扔河里去了!”

  我皱眉道:“她不会游泳吗?”

  “游泳?别说笑了,她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没淹死已经是奇迹了!”几个小二都别有它意的诡笑起来,挤眉弄眼的你推推我我推推你,落在我眼中,忍不住心生不悦——就凭你们,也敢嘲笑花夜?

  我轻摩桌沿,刚放下筷子,一个声音就朗朗的传了过来:“各位,早啊。”

  抬头,萧左伸着懒腰打着呵欠慢吞吞的从楼上走了下来。

  第三节 就是你

  萧左不出来便罢,他这一现身,我更是忍俊不禁,笑的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

  我才不管他究竟为何把花夜给扔到河里去,我只知道他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有他的理由。

  何况,这一手实在太绝太妙——要知道,不是每个男人都有本事把一个美女变成落汤鸡的。

  就在我笑的最开心的时候,风纤素忽然状若无意的问了句:“萧公子精神不济,可是昨夜没休息好?”

  “啊——”萧左又打了个哈欠,口齿不清的答道:“唔,夜里做梦,有个漂亮女鬼要来杀我,我却不忍杀她,便把她扔河里去了。”

  女鬼?我闻言不禁一惊:难道那花夜是山中一窝鬼的人?

  等等,那么醉颜楼的爆炸,就是霹雳堂所为了?

  这么看来,敌人从黄河起就一直追着我们,直到鹤城!

  心中越是吃惊,脸上却越是尽量的不动声色——唉,跟萧左呆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我不知不觉就把他的“坏毛病”学了个十足。

  于是,我故做顽皮状的冲着萧左眨眨眼,问:“只是这样?你只是把那女鬼扔河里去了?”

  他也对我眨了眨眼,道:“哦,对了,我还一掌废了她的千年道行,免的她以后再去害人,也算替天行道了!”

  怪不得小二说那花夜被人从河里捞出来时,浑身上下没半点力气,原来是被他废了武功……哦不!是千年道行!

  我撇撇嘴巴,尚未笑出声,风纤素便接口说:“萧公子真是古道热肠,此梦必定精彩的很……只不过,听说漂亮女鬼都有很厉害的靠山,萧公子当心,说不定今夜便又梦见鬼王来找你报仇。”

  萧左笑嘻嘻的答道:“有劳风姑娘提醒。不过,经你这一说,倒勾起我的好奇心——那女鬼已经十分厉害,真不知道她的主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了!”

  风纤素便也笑了笑,道:“女鬼再厉害,还不是被萧公子一掌所废?”

  “我也是被那女鬼所逼。我本不想伤她,可她不但下药迷我,还令其他小鬼引爆炸药,预备结果了我。如此狠毒,岂可留情?”萧左轻轻瞟着风纤素,笑道,“不过,做人还是留点余地比较好。说不留情,我倒也还是救了她一命,否则只怕连她也炸死了……这个梦,真是有趣的很,你说是不是,风姑娘?”

  风纤素面色不变,淡淡的说:“不错,当真有趣。说起来,昨夜我也做了个噩梦……”

  说到这里,她的眉头忽然一皱,扭头对两名铁骑道:“时辰不早,去请百里先生出来用饭,用完早饭,便要赶路了。”

  铁骑领命,径自上了楼去。

  这边小二已为萧左端上清粥小菜,我见他吃的香,忽也食欲大振,命小二再端一碗粥来,嘻嘻哈哈的与萧左抢小菜吃。

  一时间,大厅里只回荡着我和他的低语轻笑。

  “喂,你没吃过咸菜么?给我留点啊!”

  “对啊!我就是没吃过,我就是要你光喝粥!”

  “嘿嘿,你这分明是在逼我出绝招……”

  “怕你不成?有什么绝招,尽管使来!”

  “好!我们来猜拳!谁输谁就只有粥喝!”

  猜拳?卑鄙!我一个姑娘家,哪里会这个?而且,天底下有喝粥猜拳的规矩么!

  我很用力的拿眼睛瞪着萧左,他却当没看见,笑嘻嘻的对我说:“怕了吧?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好了,这些咸菜,大块的给你,只把那些小小的留给我……”

  就在这时,只听“咚咚咚”的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二楼一路传至大厅,抬眼一看,竟然是一向训练有素的铁骑,冲过来便叫道:“大小姐!不好了,百里先生,他——死了!”

  “砰”的一声脆响自身后传来,是风纤素失手摔碎了粥碗。

  而我的第一个反应,却是迅速转眼望向萧左。

  萧左本来正对我微笑,噩耗来的太快,令他只来的及收回那满脸的温柔,而微笑却仍然保留在嘴角——保持着微笑的脸庞,一瞬间呆滞的眼神……端的恐怖异常。

  “你……”

  我刚刚伸出手想去摇他,就听身后风声骤起,风纤素猛的站起身,一言不发的冲向二楼,上得一半楼梯,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狠狠的摔在地上。

  我与她毕竟一起长大,又是首次见她如此失态,心下也不禁对她生了些怜悯,下意识喊了一声“纤素姐姐”,话音未落,但见萧左箭一般飞身掠去……我只道他会扶起风纤素,谁知道他竟然丝毫不做停留,转瞬就消失在楼梯处。

  而风纤素,自行扶着栏杆挣扎着站起,甫一起身便毫不停滞的奔上楼去。

  一连看见两个最冷静的人都失了态,我便也有些着慌起来,想起那日宫家大门外,百里晨风策马而来的模样,心下不由一阵恻然……可是,难过归难过,善后之事总得有人去办吧?

  我们的行程本已紧张,敌人又一直紧追不舍,如今若是再惊动了官府,那情况可当真是大大的不妙!

  幸好,事发突然,客栈的老板和伙计还错愕在当场,又因此刻时辰尚早,其他客人都还未下得楼来——此刻不安排,更待何时?

  我挥手招来铁骑领队,低声吩咐道:“务必稳住这些人,尤其是客栈老板,绝不能叫他去报官,我们耽搁不起这些时间,明白么?”

  “大小姐放心。”

  我对他点点头,连忙赶往二楼,在百里晨风所住的房间外面站定,不自觉的深深叹了口气……推开门,一屋子沉闷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

  风纤素呆呆的站在床边,脸色苍白的简直毫无血色,深邃的眼眶里,微微泛着些许晶莹,觉察到有人进门,也无甚反应,只是身子轻轻的颤了几颤,眼光还死死的盯在床上。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头部被半跪在床边的萧左挡住了,可我还从他脚上那双黑靴看出,那个人就是百里晨风。

  我敛下眼睫,轻轻向前走了几步,只见萧左正用手紧握着百里晨风的双肩,握的那样用力,连指关节都发白了,还在不断的轻颤……我眨了眨眼,再去看,不错,是的——萧左,他的手,在发抖。

  光是这双颤抖的手,我已不忍再看,目光上移……虽然有了心理准备,我的身子还是猛然间震了震。

  百里晨风,真的是他——他,真的,死了。

  他栩栩如生的面容就在我眼皮底下,那样安详,仿若沉睡,可是他的心却已经停止了生命的跳动,他再也不能自由的呼吸空气,再也不能同我们一起抵御敌人。

  眉心一点创伤,便是他的死因。

  伤口的创伤面很窄,这说明凶手所用的是剑,而不是刀。

  伤口周围的血渍并不多,这说明凶器锋利非常。

  但是,能令百里晨风一招致命,光凭一把利剑是不够的——凶手定然是个绝顶高手,尤其是剑法造诣,恐已臻化境。

  忽然,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自我脑中一闪而过,被我及时抓住,立刻一抬头,失声道:“阏伽瓶!”

  风纤素的脸色骤然大变,重复道:“阏伽瓶……”

  不错!就是阏伽瓶!

  昨天萧左和我临出门前把宝瓶交给了百里晨风,此刻他人已被杀,那宝瓶岂非也……

  “阏伽瓶在这儿。”

  我一愣,低头看向萧左,难以置信的问:“你说什么?阏伽瓶没丢?”

  萧左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见百里晨风肩头的衣料被自己捏的起了褶皱,便又伸出手去,仔细耐性的抚平,才转过身来,指了指房间角落的一个柜子,道:“在那里,去拿出来吧,晨……”

  说到百里晨风的名字时,他的声音咽了一下,很快便接着道:“晨风也是密宗教徒,正好用阏伽瓶替他超度。”

  房内另有两名铁骑,闻言便打开柜门,果然捧出了阏伽瓶。

  我刚松了口气,便听风纤素用一种非常刺耳的声音问:“你方才飞也似的第一个跑进房来,就为了找这个?”

  “纤素姐姐!”我惊讶的喊了一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左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一抬眼,这才发现他的脸色也十分不好,几乎和得到龙王的死讯时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多了份难言的内疚——他为什么要埋怨自己?难道他早知有人会对百里晨风不利?

  我满腹不解的看着他,他却慢吞吞的把脸转向风纤素,慢吞吞的说:“风总管在这个时候说出这话来,倒是很有些意思。风总管是在怨我太关心阏伽瓶了,还是在怨自己疏忽了阏伽瓶?说起来,这个凶手也和风总管一样,把这个宝贝给忘了,杀了晨风,竟然把宝瓶给留下了。风总管,为什么?”

  “萧公子问我么?”风纤素苍白的脸上骤然浮现一丝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冷笑,冷冷的看着萧左,冷冷的说,“这个问题,实在应该问萧公子才对!”

  萧左静静的瞧了她半晌,道:“问我?”

  “自然是要问你!”风纤素的口气激烈起来,突然抬起一只手,指着萧左,厉声道:“因为——你就是凶手!凶手就是你!”

  第四节 恨难绝

  此言一出,萧左脸色一寒,宫翡翠更是跳了起来:“纤素姐姐,你在说什么!”

  我盯着萧左,将每个字都说的很慢:“我说,杀百里先生的凶手,就是萧左萧公子!”

  萧左怔立半响,忽的仰天大笑了起来:“好,好,你说我是凶手……证据何在?”

  “我若有证据,何至让你潜伏至今?”我心中凄苦,因此声音也就越发颤抖了起来,“早在黄河沉船一事,我便觉得奇怪,那杜三娘是何等人物,怎会被你轻易抓住,而你既然抓住了她,为何没有杀她,或是逼问出她的幕后主使,反而让她趁机逃走?此其一。杜三娘临走前丢下镯子,我贴身藏着,却莫名其妙不见,最后又莫名其妙从大小姐的新衣里掉了出来……当日玉粹把新衣送来之时,正巧在楼梯上遇见你,那镯子不是你偷走然后又悄悄放回去的,还会是谁?”

  萧左虽然未动声色,但宫翡翠却是面色一白,目光闪烁间欲言又止。我将他二人的表情尽数看在眼中,冷笑更浓:“我们是盟友,你要那镯子,但说便是,我岂有不给你之理?可你为什么要偷?为什么!”

  宫翡翠终于忍不住道:“那镯子的确……”

  刚说了这几个字,萧左顿时脸色大变,一把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像是想要阻止她,却被她轻轻挣脱了。

  宫翡翠对他一笑,转向我道:“萧左怀疑镯子里有鬼,所以拿了镯子去找龙王鉴定的。之所以没声张,是怕我们之中有内奸,不想打草惊蛇。这事我是知道的,纤素姐姐,你莫冤枉了他。”

  萧左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反手轻拍在自己额头上,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冷冷瞥他一眼,道:“哦,是吗?内奸?看来萧公子可真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但不知龙王又鉴定出什么了?”

  宫翡翠道:“镯子内有机关,可夹藏暗条,不过是空的。”

  “大小姐,”我转向她,异常严肃的问道,“请问大小姐,你事先也看过那镯子的,你看得出里面有机关吗?”

  宫翡翠一呆。

  “那是再普通不过的扭花银镯,你我都看不出它另有古怪,萧左又是如何看出来的?”

  “这……”宫翡翠咬了咬唇,“正因为他也看不出来,所以才拿去找龙王的啊。”

  “那更奇了,龙王打开镯子时,大小姐可在场?可是亲眼看见里面有暗格?”

  宫翡翠又是一呆:“我……并没有在场,可是……”

  “既然大小姐当时并不在场,又如何得知镯子里的东西不是被萧左拿了去呢?”

  宫翡翠怔在当地,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好比一颗石子扔入湖中,漾起层层涟漪。我知她已有所动摇,当即看向萧左追问道:“原来镯子果真是被你偷的,你为什么刚才想阻止大小姐不让她说出来?因为你知道她不会怀疑你但我会,是不是?”

  萧左吁出口气,原本愕然的表情忽然变得轻松起来,懒洋洋道:“你要这样说,我也没办法。镯子的确是我拿的,但是光凭这件事就说我是凶手,未免太可笑了吧?”

  我讽刺的笑笑,道:“我既然敢说你是凶手,自然不会只有这么两个疑点。”

  宫翡翠抬起眼睛,那目光竟是我从未见过的迷茫失措,我心中一动,顿生不忍:大小姐,此时此刻,你可是宁愿不知道真相?其实,我也不想,若还有其他选择,我也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可是!我不能,不能就让百里晨风这样白白死去,绝对不能!

  我咬牙,走到床边道:“萧公子,请你告诉我,他是谁?”

  萧左的目光在看见百里晨风的尸体时骤然紧缩了一下,嘴唇翕动道:“他,是我的朋友……”

  “朋友?”我冷笑着打断了他:“好,姑且当他是你的朋友,他的身份呢?”

  “百里城的第一刀客。”

  “只是这样吗?”我轻抚百里晨风那把永不离身的刀,刀仍在,人却已亡……恨意顿时浪潮般汹涌而来,我厉声道,“如果我没猜错,他还是下任百里城主的继承人吧?”

  萧左目光一闪,似乎洞察了我话里的意思,紧紧的盯着我,哑声道:“你偷听了我和晨风的对话?”

  “并非偷听,是你无法控制自己的音量而已。”我尖声道:“萧公子素来沉着,什么事情让你那么气急败坏?百里晨风敬你为友,又是什么事情让他那么激动?百里城使者匆匆赶来,道城中大乱,四大长老各拥其主争夺城主之位,然后你们就吵了架,难道这不是与城主之争有关吗?”

  他的瞳孔开始收缩。

  一时间四下静静,房间里的六个人,两人目瞪口呆,一人静默无语,一人双目含泪,还有一人,躺在床上,手脚冰冷,再无呼吸。而我,我深吸口气,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个时候,我要把握住引导权,我要将这一场青橙黄绿抽丝剥茧,我要让你萧左,逃无可逃!

  “再请萧公子告诉我,你是谁?”

  萧左沉默。宫翡翠紧张的盯着他,却也一言不发。

  我扬眉道:“怎么,萧公子不敢说么?你不说我来说,你是百里城的人!”

  未待他有所反应,我已继续道:“第一,百里城素来神秘,为什么此行的路线是由你这个所谓的‘外人’来设定,而非百里晨风本人?第二,你若不是百里城的人,又怎么会知道百里晨风也是宗教密徒?这点我和大小姐都不知道!第三,就在昨天,我和大小姐亲耳听到你们在为百里城之事而争吵,萧左,你如何解释这些?”

  萧左依旧沉默,而宫翡翠的脸又白了几分。

  “依我看,萧公子只怕还不仅仅只是城中弟子那么简单!天下人都知道百里闻名终身未娶,只有一个义子孤傲不羁,且百毒不侵。霹雳堂偷袭那次,所有人里,除了大小姐有化麟锁,百里晨风事先服了解药外,其他人都倒地不起,为什么萧公子你安然无事?紫萸香慢岂是只待在我身边就能躲的过去的?你对我撒了谎!江湖上人人说你是个不成气候的败家子,可这一路行来,我见你武功智慧都极出众,根本不像传闻的那样,那么,你究竟为什么要伪装自己?把自己塑造成天下第一败家子放荡儿,为的又是什么?”

  我的语气越来越激烈,字字掷地有声,再加上这间客房本就不算宽敞,最后那句话问出口来,仿若充斥了整个世界——为的又是什么?是什么?

  事到如今已撕破脸,那么便再也不必顾虑什么,我当下把自己的怀疑通通说了出来,“事后我苦苦思索,终于被我想到,你之所以这么处心积虑,之所以非要百里晨风死,是因为你要当百里城的新城主,因为你就是传说中的城主义子!”

  萧左震了一下,总算是有了点反应。我知道此刻属于绝对关键时期,一个不慎可能就被他有机可趁,扳回局势,所以,我绝不能让他有丝毫缝隙可钻。萧左啊萧左,没有人可以在我面前玩花样,以前没有,今后也没有!

  “从百里晨风处处听命于你就可知道你在百里城的地位比他高,而在百里城里,除了城主百里闻名外,只有一个人比他高,那就是城主义子。百里闻名一死,他就成了你角逐城主之位的最强劲对手,所以他非死不可。大小姐应该不会忘记昨天他和百里晨风争吵时曾经说过什么话吧?”我看着面无血色的宫翡翠,异常清冷也异常残忍的把那句话重复了一次,“他说——所以,你应该尽快消失才是,有我,够了。”

  宫翡翠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我看向萧左:“这句话是不是你说的?我可有听错?可有诬赖于你?”

  萧左的目光盯在宫翡翠身上,似是无奈似是怜惜似是悲伤似是哀痛,那样复杂多情的目光,难怪连一向心比天高的宫大小姐,都为这个男人动了心。可惜,爱上谁不好,偏偏爱上他!

  我在百里晨风身边蹲下,凝视着他眉心的伤口,忍不住眼泪盈眶,他死了……死了……死了……

  原来我做的那个噩梦是真的,那一句再见之后果然是上黄碧落从此再不相见!晨风,我不让你白死,我绝不让你白白死掉!

  “大小姐请再看!”我指着他眉心的伤口道,“这是剑伤,而且是非常非常快的一剑,才能留下这么狭窄深邃的伤口。百里晨风是百里城第一刀客,当今天下能将他一剑毙命的人只怕寥寥无几,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有!那么答案只有一个,是他的熟人对他下的手,而这个熟人,是个使剑的高手——萧左,请拔出你的剑来。”

  萧左盯着我,眼中有两蔟火在燃烧。愤怒吗?会愤怒就好,你越愤怒,破绽就会越多,最好你此时拔出剑来杀我,那么,萧左,你就真的完了!

  然而他毕竟不同凡人,愤怒之色一闪而过,又复静水无波。我看得心中一颤,这个男人,真是我平生遇到的最可怕的对手,这种局面下还能这样镇定,实在可怕!不过,我倒要看看,你能镇定到几时,如果你是一个核桃,我就要一点点的敲碎你的壳,让你逃无可逃,粉身碎骨!

  “萧公子不敢拔剑?是默认了吗?”我大笑三声,站了起来,与他平视,各不相让。萧左,你不是神仙,你是人,只要有人,就有弱点,而你的弱点,就是——

  我朝宫翡翠瞟了一眼,声音开始放得很轻柔:“其实还有一点我想了很久很久。萧公子要对付的是百里晨风,为什么要扯上我们宫家呢?宫家与百里城可是素无交集,又不会阻止你登上城主宝座,你何必要借送宝之名把我们也牵扯进来?但是现在,我明白了。”

  萧左的眉毛慢慢向上扬了起来,整张脸便显得很骇人。很好,触动你的弱点了吗?萧左,这只是个开始,慢慢来,好戏在后头。我保证,一定很有趣,非常有趣。

  当初你没有被我的毒迷倒,心里是不是很得意?你神不知鬼不觉的偷了我的镯子,是不是很得意?你做了这么多看上去迷离隐讳的事情,是不是很得意?

  笑话!我风纤素是什么人?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我朝宫翡翠走了几步,目光却一刻不放松的盯在萧左面上,缓缓道:“你勾结山中一窝鬼和霹雳堂的人,配合你演了一路的戏,你甚至利用上龙王和黄河五龙,带着大小姐去看龙宫,主动对她坦白镯子是你偷的,你做这些事情只有一个目的——讨好大小姐,然后间接的谋取宫家!否则,以你如此狡诈圆滑的个性,又怎会在一开始时处处和大小姐作对?那是因为——你知道大小姐眼高于顶,看不上普通男子,于是故意用欲擒故纵这一手!”

  宫翡翠一直没开口说话,直到此时才突然颤声问道:“是真的吗?”

  她看的不是我,是萧左。萧左没有回避她的目光,但依旧不开口。

  我冷哼一声,继续道:“百里闻名自知不久人世,所以派百里晨风来宫家买宝瓶,你得知消息后当即联系一窝鬼和霹雳堂暗中布局,自己又马不停踢的赶到洛阳,说什么陪我们一起送宝上路,其实是找机会接近大小姐。霹雳堂的拦阻,杜三娘的沉船,一路上我们遭到的袭击环环相扣,设计的那般精细,但仍被你一一化解,使对方铩羽而归,那是因为夺宝根本不是你的目的,你真正的用意是英雄救美,趁机让大小姐对你产生好感,喜欢你。如此一来,等你成功杀死百里晨风,坐上百里城主之位时,又美人得抱,娶了大小姐,整个宫家也就是你了,一石二鸟,果然好计!”

  宫翡翠浑身都在颤抖,又问了一遍:“是真的吗?”

  回话的依旧是我:“百里晨风死了,宝瓶却还在这里,这说明什么?说明杀他之人并非冲着宝瓶而来,如果是霹雳堂和一窝鬼下的手,他们怎么会不要瓶子?而他们既然不要瓶子,就说明夺宝什么的根本就是障眼法,是为了配合你而演的一出戏!因为你根本不需要拿瓶子,瓶子迟早还是会落在你手上,现在拿了反而可疑。萧左,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话说?”

  萧左默立许久,忽然轻轻的,以一种非常从容的方式笑了起来,我一见之下,心就沉了下去。他如此反应,分明是胜券在握,难道他还有什么王牌不成?

  “说的好,说的真好。人道紫萸香慢风纤素,不但聪明绝顶,而且心细如发,事无巨细,都逃不过她的眼睛,看来果然没有错。”他不但没有反驳,反而夸起我来,我听得更是心惊,暗起不妙之感。

  果然,他接下去道:“可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你根本没有实质证据。你没亲眼看见我杀人,也没亲眼看见我和一窝鬼等人有所勾结,更没亲眼看见我是百里城的义子,风姑娘,你能把这么多没亲眼看见的事情说的那么栩栩如生,我看你很有说书人的天赋,不知你有没有兴趣改行?”

  “你!”我气极,怨恨自己为何不懂武功,否则早就可以上前一剑刺死他,何必如此废话,这个小人!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可恶!“我若有真凭实据,早就把你送官查办,岂容你到现在还这般嚣张?你……”

  我还待说些什么,宫翡翠忽然高声道:“纤素姐姐!”

  我一愕,朝她看去,见她素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但目光却出奇的亮,两相对比之下,显得说不出的恐怖。

  “纤素姐姐,请你出去好吗?”

  “大小姐……”

  “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们都出去。”

  “可是……”

  她徒然暴怒,厉声喝道:“出去!”

  我不敢再有违抗,心有不甘的瞪萧左一眼,挥手让两个铁骑随我退了出去。

  宫翡翠她……她会对萧左说些什么呢?萧左会不会对她不利,制住她以要挟我?我抿紧嘴唇,抓着楼梯口处的扶手,心中百转千折,不知是何滋味。

  第五节 情难了

  我看着风纤素面带不甘的带着铁骑退出房去,心里陡然升起一丝微妙的快意。

  然而,转瞬间,这份快意就更加使我在内心深处对自己感到不堪。

  她只是说出了一些我不想听也不敢听的话罢了,但这并不代表那些话没有道理……我明明是知道的啊,却还是忍不住恼恨于她……这不是我,这不像我,我至少该有勇气去面对事实……可是,我的勇气,在哪儿?

  我甚至不敢正视那个就站在我面前的、伤透了我心的男子。

  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有那么多问题必须要问他,可我此刻偏偏连头都不敢抬。

  我怕,怕再看见那张俊逸的面容会使我禁不住的泪盈于睫;

  我怕,怕再碰触到那道清朗的眼神会使我再一次失神落魄。

  房内陷入一片死寂,仿佛不久前的那场惊心动魄的争执从来不曾发生,可是……

  他杀了百里晨风!

  他一直在骗我!

  他居心叵测!

  他是内奸!

  这一个个从风纤素口中蹦出来的结论,却趁着此刻的沉寂,挣扎着想从我内心破土而出,无论我多么努力的压制,也终不能避免它们呼啸而来的寒彻心扉。

  “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么?”

  他突然问道,依旧是那种平淡无波的语调,此刻听来,却是那样的冷漠疏离。

  我手脚冰凉的站着,身子开始轻轻发颤。

  没有等到我的回答,他又淡淡的问了句:“我们现在还有什么话可说?”

  ——轻飘飘的语气,好象在问一个陌生人。

  再也无法承受,我猛然抬起头朝他看去。

  他好整以暇的用淡然的目光迎接我,脸上表情不是心安理得,而是漫不经心,是不屑。

  ——不屑解释,不屑乞求,不屑谅解。

  他,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事到如今,难道他连一句抚慰的话都不肯对我说?

  事已至此,难道他连一句善意的谎言都吝于给我?

  男人的心一旦坚硬,怎能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他的表情,就像一根针,猛的扎在我心上。

  刺痛,由一小点开始曼延,很快就延伸直整个身躯、四肢百骸……

  我努力的挺直脊梁,不想做出颓然后退的可怜样被他看见,难以忍受心上的那股痛,我忽然轻笑出声。

  怎能不笑?

  如果此时他真的对我做出解释和乞求,或许我反而连听的兴趣都没有了,可他偏偏做出这样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样来……

  呵,风纤素说的真是对极了——他,萧左,的确比任何人都清楚如何吸引我,如何让我对他难舍难分啊!

  宫翡翠啊宫翡翠,你认栽吧!这个男人,便是你命中的克星,是你一生也再难磨灭的梦魇!你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

  我举起手来,以十指捂住脸,浑身都因笑的更厉害而抖个不停。

  不知是否是因为笑有时比哭更让人难以忍受,我听见萧左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带着他独有的那份轻柔,仿佛一阵春风,骤然吹暖了我冰冷的心。

  有了刚才的冷漠在先,此刻终于见他露出了常态,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立刻把手从眼睛下拿了下来,又是意外又是惊喜的瞧着他……虽然他并没有说什么话,却已令我仿若看见了事态的转折和光明。

  萧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喜怒哀乐完全控制?

  萧左,你可知你已把我的一颗心儿牢牢占据?

  若你真的欺骗了我,我纵然不会就此心死魂碎,却也恐怕今生难再开颜。

  若你真的背弃了我,我纵然不会就此断情绝意,却也恐怕一世难再信人。

  萧左,事至此,情如斯,你就算真的心怀叵测,也请你给我一点最后的慈悲,痛快的把那一刀给我吧!

  说话!萧左!你说话呀!

  我用痛灼、紧迫而又忐忑的目光凝视着他,只盼他看在我从未如此失态的份上,能开口说句话,解我心中阴霾。

  半晌,他忽然对我一笑,终于张开嘴巴,说了一句话。

  “我走了,再见。”

  我仿若骤然被人从温暖的春日拉入料峭的严冬,又像是倏的被人扔进深不见底的河中,一颗满怀期望的心还在那儿悬着,人却已经在河水中陷落……我眼睁睁的看着萧左微笑、说话、转身、拉门,口中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觉得自己在那河水中越陷越深……直到房门“砰”的一声关上,河水终于完全淹没了我。

  我缓缓闭上眼睛,这一瞬,从相识以来我与他共同经历的那些过往,一点一滴的自脑中划过。

  ——那初次同骑在青山绿水间的温柔眼神,那相拥跳落于爆炸瞬间的心有灵犀,那黄河绿洲上的释然一笑,那市井街道上的心酸误会,以及,那荒郊野外小树林中的爱语呢喃……

  这一切,这一切的一切,就这样随着他关门的动作,“砰”的一声消散了,再也无法重现,再也不能寻回。

  眼眶微微发着热,泪却始终未曾流下……是我长进了,还是我根本已无泪可流?

  我不知道,可我宁愿是前者。

  因为,那至少能说明——我,还未被他,毁掉!

  我的身上还系着宫家百年的声誉,我的心头还负着对父亲的承诺,我不能,不能就这样被一个男人毁了!

  不能!

  我深深的吸了口气,捏了捏脸颊使之看上去尽量的红润,快步走出房间。

  站在二楼的楼梯处,我居高临下的看着大厅——果不出我所料,风纤素没有轻易让萧左离开。

  铁骑团团围上,把萧左包围在中心。

  风纤素虽站在一边,可她一人散发出的威胁感却已强于三十五名铁骑。

  我心下微感诧异,虽然我早就听闻“紫萸香慢”的名号在江湖中威名远播,可她在我面前如此锋芒毕露,却还是第一次。

  “大小姐!”她也看见了我,仰头对我道,“此人身份不明,此刻若让他离去,于我们不利。是以属下擅自做主,命铁骑将他拦下,还望大小姐莫怪。”

  我一边缓步下楼,一边对她微笑道:“纤素姐姐此事处理的甚为得当,我怎么会怪你呢?”

  此话一出,最先有所反应的倒还不是风纤素,而是……本来施施然立于包围圈内的那个人。

  只见萧左迅速的一转身,我立刻感受到他那锋利如刀锋般的目光,慢慢、慢慢的在我脸上上下划动着,几乎要将我的脸割破。

  我迎上他的目光,面无表情,却毫不退缩。

  半晌,他突然大笑起来。

  幸好我自己先前已有过一次经验,知道笑有时并非因为高兴,也不见得是因为看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所以我才能依旧保持着冷漠的态度,冷冷的问:“萧公子因何事如此开怀?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同乐,如何?”

  语气虽冰,心下却还是一酸,认识这么久,这还是我第一次唤他为“萧公子”。

  萧左蓦然收了笑,紧紧盯着我的目光也多了份灼热,一字字道:“宫大小姐一定要逼我出手?”

  这次,换我笑了。

  “萧公子剑法高深,可是不屑与铁骑动手?”我淡淡的笑着,淡淡的说,“那么,加上我宫家天香指和紫萸香慢,总值得你出手了吧?”

  话音刚落,便见萧左的整个身子都震了震,仿佛被人兜胸重重捶了一拳,深深的凝视了我片刻,涩然一笑,道:“你……你以为我会拿惊鸿剑指着你么?”

  惊鸿剑?我的呼吸顿时一窒,心头骤然狠狠的揪起……惊!鸿!剑!

  犹记,萧左第一次拔出那把剑,是为了保护我;第二次,是因为与我产生了误会……自我知道这把剑的存在起,它每一次出鞘,都是为了我。

  那么,这第三次,难道竟是……竟是,为了与我为敌?

  上天!上天!你何苦这样作弄于我?何苦!

  我满心酸涩难当,眼神也渐渐迷离起来,怔忪的瞧着萧左,只觉满眼都是他瞧着我微笑的模样,并不断的放大、放大,竟是半晌都无法言语。

  正恍惚时,风纤素忽然说:“此人剑法狠毒,让铁骑与之相斗,徒伤性命,确有不值。属下有一计,不知大小姐可愿一听?”

  我下意识的看向她,颌首道:“说吧。”

  只见风纤素双目一寒,嘴角缓缓浮现一丝含义模糊的微笑,整个人顿时凭添了一股幽阴之气……我心一沉,突然就意识到——

  除非出现奇迹,否则的话,萧左此番定然难逃生天!

  第六节 伤离别

  “我这一计,其实很简单……”我冲着脸色苍白的宫翡翠淡淡一笑,悠然把脸转向萧左道:“萧公子,你既是凶手,我们一路上所遇之事也难免非你所为,不错我没有证据,但你好歹也该给我和大小姐一个交代。”

  萧左听了我的话后,脸上的苦涩笑容顿时敛去,转头与我目光相对,眼底恢复了一派冷静沉着,压沉了嗓音道:“不知风管家想要我给你们怎样一个交代?”

  他将对我的称呼由姑娘二字改回管家,我听在耳中,心中一片漠然。

  无所谓,无论他怎么看我都无所谓,他必须死!

  ——有谁会介怀一个死人的看法。

  “萧公子胆色过人,不知可敢为自己的性命与我们赌一把?”我走到一张桌前,拿了三个茶杯,一字排开,“这有三个杯子,我们会在其中一杯里下毒。萧公子选一杯喝下去,如果你选到了有毒的那杯,只能怪你运气不好,如果你选到无毒的,此事就此作罢,从今往后你爱怎么都好,与我们宫家再无瓜葛。”

  “如果我不选呢?”

  我笑,一字一字道:“三选一你还有三分之二的生存机会,如果你不选,我保证一分机会都没有。”

  我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百里城的第一刀客被杀,即使萧左真的是城主义子,恐也难逃城中长老们的责难。再加上,还有宫家这个有着百年威望的珠宝世家与他为敌,其后果之严重性,想想也可知。

  最主要的是,萧左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都懂得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途径。

  我望着他,有些挑衅意味的扬扬眉,他的表情还是很冷静,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转向宫翡翠道:“大小姐,此事就要劳烦你了。”

  此言一出,两人都震了一下。我忍不住勾起唇角,笑得愈发从容,右手平摊开来时,碧玉小瓶色泽无暇。“这是开心,喝下去令人心神愉悦飘飘欲仙,不会感到任何痛苦。”

  我将瓶子递到宫翡翠面前,她立在原地,之前强装出的笑容尽数不见,一张脸苍白的骇人。

  是的,我要你杀了他。只有你杀他,他才会痛,也只有杀了他,你才能完全摆脱他。宫翡翠是不能让一个男人毁了的,对不对?

  我想我的眼神已经非常清楚的传递了我的想法,因为她伸手接过了瓶子,手指虽然有些颤抖,但起码是接过去了。

  她接过瓶子的那一刹那,我看见萧左面如死灰。

  痛了吗,萧左?你可知你之痛苦,不及我的十分之一。

  开心,开心,我为之取名开心,孰料每次用它,都在伤心。

  “把屏风拉过来。”

  铁骑拉过屏风,将宫翡翠与萧左两人隔开,透过屏风上的纱,依稀可见对方的身影,却又看不清晰,我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我要他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在下毒,下毒要他的命。

  痛吧?很痛吧?

  死算什么,死前的这种折磨才是最难忍受的。

  宫翡翠,如果你够狠,就在三个杯子里都放入开心。

  ——这样,你才能真正担当的起百年家族的掌权人,才配当我风纤素的主人。

  透过屏风,我看见宫翡翠的肩膀在颤抖,手却放在桌旁久久没有动。

  我没有催她。我不催她并不是因为我好心,而是她犹豫的越久,萧左忍受折磨的时间就越长。我回眸看萧左,他慢慢将视线从屏风处移到我脸上,我们的目光对凝着,各不相让。

  真聪明,萧左,这个时候你不去看她,反而来看我。我冲他微微一笑,讽刺的是,他也回我一个微笑。我们分明在互相凝视,却谁也猜不透对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所谓棋逢对手,合该如是吧?

  在我们无声的较量中,屏风撤了开去,宫翡翠终于做出决定了,不容易。

  她的脸本来是苍白的,此刻却浮起了一抹不正常的嫣红,冷眼望着萧左道:“请。”

  三杯酒摆在桌之上,红桌,白瓷杯,酒清如水,哪杯里放入了开心?

  萧左伸手,指尖在三个杯子上依次掠过,他又会选哪杯?

  “这世上人皆可杀我……”他忽然开口,盯住宫翡翠,缓缓道,“独你不可。”

  宫翡翠连眼睛都不眨一下,面无表情的问道:“为什么?”

  “我死于你手,若我真是凶手,你会伤心,若我不是凶手,你会后悔。”

  宫翡翠扬了扬眉毛,象听见一个什么大笑话似的,嫣然而笑道:“有劳萧公子如此为我着想了,不过——我不伤心。”言下之意就是认定了萧左是杀害百里晨风的凶手。

  萧左听了她的话后默立半响,忽的仰天大笑起来,在笑声中他朗声道:“好一个宫翡翠,洛阳宫家的大小姐,很好,很好!三杯酒是吗?我既叫萧左,自然是选的左边这杯。”说罢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干。

  我清楚的看见宫翡翠的眼角跳了一跳,欲言又止。

  然而萧左已不再看她,转身就走,铁骑们向我看过来,不知道该不该拦阻,我微微颔首道:“让他走。”

  铁骑当即退开,萧左头也不回的走出客栈,在他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却又止步道:“风总管,你若真对晨风的死感到难过,就请把瓶子继续送往百里城。”

  我心头一震,就见他的白衣在晨光的轻风中飘拂,背却挺得笔直,一步一步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长街尽头。

  宫翡翠垂下头,沉静的脸上有着哀绝的艳丽,我心中暗叹,低声道:“三杯酒里都没有毒。大小姐,你毕竟是狠不下心。”

  她的身子一颤,再抬起眼睛看我时,依稀有泪光闪烁,难道她要哭了?我刚这么想时,她已扭头跑上楼,接着“砰”的一声,楼上传来用力的甩门声。

  铁骑领队走到我身边,低语了几声,我心中烦乱,随意点头道:“这些事情你决定。看大小姐的样子,今天是走不了了。这样,你们把该办的事办了,我们明天再出发。”

  领队疑惑道:“我们真的还要送宝瓶去百里城吗?”

  “送,当然送,为什么不送?”

  “可是……百里先生一死,萧公子又走了,无人带路……”

  我咬唇,怎的忘了这个?这倒是个麻烦……“不管如何,还是往蜀中去,我想入境之后,总有百里城的人主动来接我们的。”其实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萧左临走前的那句话的确触动了我。

  晨风死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带他的骨灰回百里城。至于萧左……

  我垂下眼睛,双手慢慢在身侧握紧。大小姐,你对萧左心软,我却不。

  ——三只杯子都被我抹上了致命毒药,无论你放不放开心,萧左他,都得死!



  百里晨风的遗体决定火葬。

  铁骑领队处置好一切后来敲我的房门,我捧着阏伽瓶走出去,经过宫翡翠房门口时,金昭玉粹站在门外,见到我都面有难色。

  “怎么了?”

  “大小姐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见任何人。”

  这个时候,她当然没心情见人,没听她摔东西发脾气已经不错了。我淡淡点个头道:“好好照看着。”然后随铁骑领队继续下楼。

  火葬地点在一处空旷的河边,乍见枯枝上平躺着的黑色人影,我的眼睛不禁一热,手中的瓶子几乎拿不住。

  一个声音自心底响起——那不是真的……

  立刻又有另一个声音将之否决——不,那就是真的。

  百里晨风死了。他死了。他真的死了。

  “大总管?”领队的声音将我自紊乱中惊醒,我呆滞的看他一眼,闭上眼睛,强抑下所有情绪后才再度睁开来。可是,为什么我还会那么难过?为什么我的视线只要稍加掠及他的尸体,就会想流泪?

  百里晨风,原来我是真的欠了你的,只因为我欠了你,所以我才要忍受此刻这样的剧痛和激动。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感情用事是第一戒,你可知道?

  我别过脸,嘶哑着声音道:“点火!”

  快点结束吧,求你,快点结束。我不要这样,我不喜欢这样,我不能这样!

  火焰很快串起,火光跳跃,填染了我的视线,放眼过去,血般的红。

  那是血的颜色,来自他额头上的那处剑伤,我仿佛可见有鲜血不停的流下来,一滴一滴,淌过我的心脏,火般灼烫,于是我的心也就烫伤了,再难痊愈。

  一声马嘶长长响起,追风远远的跑了过来,我面色一变,当即命令道:“拦住它!”

  两个铁骑连忙上前一人一臂活生生的将马拦下,但它拼命挣扎嘶叫,叫声悲痛,一声惨过一声……难道你知道主人已死,所以才如此哀伤?

  我朝它走过去,它见我走近,突的安静了下来,一双大眼睛水般清澈,孩童般无辜。我伸手抚摸它的鬃毛,它没有拒绝,只是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就那样看到我的心里来。

  追风,为什么你这么像他?为什么你此刻看我的眼神,几乎和那天他看我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你的新主人死了。”我低声喃喃,手指微微扬起,“你是不是很难过?我送你去另一个世界里陪他,好不好?”

  一旁的铁骑明白了我的意思,顿时一惊,失声道:“大总管——”

  我知道他惊呼是因为他舍不得,如此良驹,本就可遇不可求。但是这个世上除了百里晨风,还有谁配骑它?

  我的手慢慢的朝它压下去,压到一半时,那双水晶般剔透晶莹的大眼睛里忽然流下了眼泪,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忽然软了。

  某种熟悉的记忆如海浪般席卷而来,也是这样悲伤绝望却不反抗的眼神,也是这样微带怜悯的看着我,仿佛在无声的说——风纤素,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我蓦的收手,踉踉跄跄的后退了好几步。

  追风忽然抬起前蹄,铁骑失措之下松了手,它便立刻转身跑了。铁骑正待上前追赶,我道:“不必了,随它去吧。”

  我的声音充满疲惫,又轻声重复了一遍道:“随它去吧。”

  随它去罢。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茫茫,我又何必难为一头畜生?

  火焰随风而舞,空气中涌动着令人窒息的气流,恍若一曲地老天荒,流年偷换,一切,俱付尘灰间。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一日午时,漫天的阳光灿烂,玄衣怒马,斗笠黑纱下,明眸璀璨如星。

  一刀劈落,我的人虽然未动,心却已经动了。

  只是当时并不知道,这个男子的出现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一日清晨,宫家大门前整装待发,春日旭暖,却暖不过他那一句关怀:“你骑这匹。”

  仅是初识,为何你竟肯以爱驹相借?

  世上畏我敬我者何多,而怜我惜我者又有几人?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霹雳堂一役,逆风而行,披风风中舞动,眼神交集间,联手突破重围。

  紫萸香慢,你随风迷倒众人,又怎自知,同时也为人所迷,再难将息。

  那样的知你懂你,是幸,还是不幸?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黄河舱底,兰花明艳,我磕碰于地,你伸手相扶,船沉于海,惊天巨浪。

  而我竟丝毫不觉害怕,以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肯定,你就会那样抓住我,抓紧我,绝不松手。

  我信任你,原来早在那天起,便已胜过了信任我自己。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赠君白马时,那眉梢眼角的惊讶,瞬间转成了欢喜。

  我知你必定会喜欢,我因知你喜欢而买下它,看见你的反应后却又开始后悔退缩。

  我本薄幸人,负君情深。缘浓福浅,注定会凄凉收场。

  百里晨风,再见。

  依稀看见那双眼睛,墨般漆黑。望定我,一字一字的问:“风姑娘,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是我?又为什么是你?

  我们之间,究竟是谁犯了错误,最终导致这样的结局?

  开心,你问我开不开心,我如何答你?我又能如何答你?

  百里晨风,再见。

  再……不……相……见……

  火焰在我面前熄灭,铁骑们望着我,各个露出极度震惊的表情。

  我被他们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你们看什么?”

  其中一人低声道:“大总管,你……”

  领队尴尬的咳嗽几声,竟自怀中取出块手帕来,递到我的面前。我下意识的摸上自己的脸,指尖触及处湿漉漉的一片。

  我在流眼泪?难怪他们会用那样的目光看我,风纤素竟也是会哭的。

  本该恼怒才是,然我怔怔的立在当地,竟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这场大火,不但带走了那个黑衣黑发的男子,也带走了我最后一线矜持与口是心非。

  是的,我哭了。

  百里晨风,你问我开不开心,现在我回答你,我不,我不开心。

  我从来没有,开心过。

  第一卷 第八章 举步维艰

  第一节 又见追风

  “大小姐!”

  随着我把房门“咿呀”一声拉开,守在门外的金昭、玉粹二婢立刻惊喜的叫出声来,见我无甚反应,又一连声道:“大小姐可是饿了?早、午饭都没吃,身子骨怎么受的了!婢子给您……”

  “通知大总管,”我倏的打断她们,“我们该上路了。”

  “现在?”

  守在门外的还有一名铁骑,闻言忍不住插嘴道:“可大总管说,明日再……”

  我淡淡的扫了他一眼,他立刻垂下头,呐呐道:“属下这就去。”

  总算记起谁才是他主子了么?我以眼角瞥着他快步走远,不禁冷笑连连。

  风纤素向来掌管宫家内务,而我又素来不喜与下人打交道,日子久了,家中这些奴仆杂役的眼里倒只认大总管,不识大小姐了……

  一念至此,心头忽动——倘使此行丧命之人非是百里晨风,而是我,那她风纤素是否就能顺顺利利的越俎代庖?想那龙门山中的偷袭,第一支箭不就是冲我而射的么?若非萧左机警……

  萧左!

  这个名字一经蹦出,我顿时一震,整个人也立刻清醒过来。

  糊涂!宫翡翠,你好生糊涂!

  风纤素觑破了萧左的阴谋,你该感谢她才是,怎能报复性的把她也怀疑了去?

  这一路上接连损兵折将,你若再因萧左之事与她心生离隙,此行还如何行得?

  你已放过萧左一次,于情与理你已对得起他,这个人,与你已再无瓜葛,你就此把他忘了吧,忘了吧!

  大局为重!宫翡翠,大局为重!

  我轻轻的叹息着,是啊,大局为重,忘了他吧,把他忘了吧……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我一抬眼,便看见了风纤素。

  “大小姐要立刻上路?您……”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很好。”我笑了笑,道,“纤素姐姐,我没你想象中那么脆弱。”

  她静静的瞅了我片刻,忽而也笑了笑,道:“大小姐不愧为宫家继承人,果然坚强自持。既这样,有一事,我还是如实相告吧。”

  她顿了顿,眼神漠然的看向远处,缓缓道:“其实,萧左所选的那三个杯子,都被我下了毒。除非奇迹出现,否则……”

  “否则的话,萧左此番定然难逃生天,是么?”我迅速接口,见她立刻收转目光,便冲着她又是一笑,道:“我早就猜到他的下场啦。纤素姐姐,你一直不敢跟我说,可是怕我怪你?”

  风纤素的面容在瞬间泛起了如水般的波澜,旋即垂首道:“我是怕大小姐伤心……”

  “那你这时说出来,便不怕我伤心了?”我又一次打断她,凝视着她压低的头顶,半晌才淡淡的笑着道:“要不我说纤素姐姐最是聪明呢——我现在,的确不会再为他伤心了……好了,莫再耽搁,上路吧。”

  低伏在飞驰的马背上,我心无旁婺的仅盯着前方路面,任两边的景物飞般掠过,也不去看一眼。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再也无人为我挡住飞来的箭,再也无人在我耳边淡淡的提醒我小心骑马……再也没有了。

  所以,我必须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不!我不伤心!

  我的心,已经死了。

  做一具行尸走肉的感觉比我想象中好的多,除了再也感觉不到风吹在脸上的温柔,除了再也看不出水是绿的花是红的,一切,都很好。

  至此,我总算明白了那些出家人的想法——心已死,却又不敢真去死,便这样“偷生”吧!美其名曰:看破红尘。

  我也如此啊!唯一不同的是,即便我看破了红尘,仍丢不下沉甸甸的宫家。

  这就是责任吧?我很想笑,曾几何时,我终于成熟到明白责任的含义了。

  “我本已打定主意耐心等待你成长、成熟……”

  我已经长大了,萧左,你看啊,你看——你,看不到了。

  活该!萧左,你活该!

  谁叫你背弃了我!

  我,也是活该……

  明知你骗了我,可就因为你曾经那样对我笑过,那样的温柔和煦,我便再也觉不出抚面的春风。

  明知你已必死,可就因为你曾经将我生命点亮,那样的光辉灿烂,我便再也看不见红尘的颜色。

  活该!我们,都是活该!

  我狠狠的冷笑,重重的挥鞭,马儿吃痛,越发撒蹄狂奔,铁骑等无奈,也只得跟我一起加快速度。

  就这样一路急驰,我们在黄昏时分到达了距离鹤城最近的一个大城镇——柞水。

  进得城来,照惯例先找客栈投宿。一行人牵马来到当地人介绍的最繁华的南大街上,刚走了没几步,风纤素便陡然失声叫道:“大小姐!”

  我本来仍是低头看路,闻言便抬起头,还未说话已先丢了魂魄。

  前方几丈远的地方,坐落着一家看上去很是豪华的客栈,客栈的门口,停着一匹神骏异常的马,马尾轻扫,通体雪白,赫然是百里晨风生前所骑追风!

  心儿骤然狂跳起来——自从知道萧左已死之后,这还是我第一次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

  无暇多想,我直冲了过去,人还在门口,便听见客栈里面传来阵阵哄笑,其中有一个声音,唯有那一个声音,响彻天地……

  我眼中一热,一颗心急切的就像被几十匹马拉着一般,可身犹未动,旁边忽响起一阵长嘶,下意识扭头看去,却是追风焦躁不安的抬蹄嘶叫,再一看,原来是风纤素也到了跟前。

  “大小姐……”她望着追风,淡淡的对我说了句,“看来,奇迹真的出现了。”

  在她的脸上,最初的意外和惊讶已经退祛,取而代之的是一份笃定和讥嘲,或许,还有一点恨——这天下间,竟真有睥睨紫萸香慢之毒的人!

  这、这说明什么?我心乱如麻,还无暇多想,就听一把熟悉的声音悠悠传来,字字清晰,半带懒散半带不羁,仿佛天塌了也和他无关似的,叫人听了便莫名觉得宽松自在。

  “我道这马怎的突然发疯,原来是遇上故人。”

  一听这声音,我整个人顿时如同佛光浴顶,心镜通透,转过脸顺着风纤素骤然变冷的目光看去——眼泪顿时滑落,猝不及防。

  是他!真的是他!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笑的如此可恶!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用这样温柔而又锐利的眼神看我!

  除了他,再也没人能把一件好好的白衣服穿的脏成那样!

  除了他,再也、再也没人会这样慵慵懒懒的斜倚着大门,半歪着脑袋,似笑非笑的看着泪流满面的我,慢吞吞的说:“真是春天来了啊,好一朵带雨梨花。”

  “你……你还活着?”我喃喃的说,声音轻飘飘的,目光也是朦胧的,仿佛在做梦。

  萧左缓缓收了笑,黑亮的瞳仁渐渐焕发出一抹光华,幽幽的盯着我,忽伸出手来,递上一方帕子,哑声道:“再哭下去你就没法见人了。”

  我下意识的伸手去接,丝绸那冰凉的触感刚自指尖传来,身后便响起风纤素冷冷的声音:“大小姐,我们换家客栈吧。”

  我一惊,蓦的缩回手,低下头的瞬间,仿佛看见萧左脸上一掠而过的失望。我咬了咬牙,到底还转过身去。

  罢了!能够再次相见,已是上天对我的眷顾,若是再妄图有所交集,那可真是天理难容。

  我抬眼,勉强对风纤素一笑,道:“走吧。”

  “去哪儿?”脑后传来萧左的声音,神神秘秘的仿佛有什么阴谋,“镇上所有客栈、所有的房间,都被人包了。宫大小姐莫不是想夜宿镇西的那个小破庙?”

  我愕然,风纤素已先转身,接口道:“包下所有客栈?那可是笔不小的花费——萧公子好大的手笔!”

  “好说好说。”

  我又是一愕,他居然承认了?他穷的连我扔了的请贴都要拣去换酒,这会子又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钱?

  只听风纤素也感慨道:“没想到,一日不见,萧公子不但发了财,连人也变的老实起来。”

  萧左笑道:“风总管的疑心病,在下是已领教过了。就算在下否认,风总管就会相信么?所以,还不如痛快点承认……何况,在下本就是老实人,只不过有些事情并非在下所为,当然不能替人受过。”

  他明明话中有话,风纤素自然也听出来了,当下冷笑着说:“那么,就请萧公子老实相告——你究竟为何要包下全部客栈?”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于是我也转过身去。

  只见萧左仍半椅着门,脸上挂着微笑,用一种非常有礼貌、非常客气的语调,对风纤素说了句:“因为我高兴,因为你管不着。”

  谁也想不到他会这样回答,风纤素也不例外。怔怔的瞧了他半晌,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左便又慢悠悠的说:“风总管好象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那么,风总管是否又想对在下施毒了?上次是开心,这次是什么?伤心?”

  无论是什么毒,对他来说,显然都已起不了丝毫作用。

  风纤素忽然笑了起来。

  “岂敢岂敢。”她脸上明明在笑,眼睛里却连半分笑意都没有,一字字道,“风纤素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百里城的未来城主施毒啊。”

  我的心,随着风纤素的这句话幽幽的沉了下去。

  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你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正一点一点的往下沉,是如此缓慢的速度,以至在过程中你能有很多时间想起很多事情。

  ——江湖传言百里城城主的义子年少有奇遇,因而百毒不侵;风纤素怀疑萧左正是那个人;她布下赌局,逼迫他选择毒酒;若萧左不是那人,此刻应已命丧黄泉……可是,他还活着!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就是百里城城主的义子。

  也就是说,昨日风纤素在百里晨风尸体旁所说的那些话,不是猜测,而是——结论!

  萧左,他到底还是真的骗了我……

  我的心,直至此刻才完全沉入谷底。可是,我除了觉得整个人都疲累不堪之外,居然没有丝毫其他感受。

  我轻轻拧过身,淡淡道:“纤素姐姐,莫再多言,我们连夜赶路,回洛阳。”

  “大小姐!”风纤素一惊,“不去百里城了?”

  “不去了。”我继续往前走,头也不回的说,“你此刻便把百里晨风在珍展上买下的珍宝拿给这位——义子大人……”

  “那,阏伽瓶怎么办?”

  我顿住脚步,冷声道:“阏伽瓶乃宫家传世之宝,怎能借给这种人!”

  话音刚落,忽觉眼前白影一闪,萧左已经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是哪种人?”他的声音不再冷静悠然,微微带着些颤抖和嘶哑,“在你的心中,我究竟是哪种人?”

  他这样问,不啻等于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可真是个老实人,不是么?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只当没听见他的问话,自顾说道:“百里晨风于珍展上所购之七件宝物,都已付清货款,所有帐目均在风总管处,阁下若有异议,请自去查看……哦,对了……”

  我摘下腰间所系的化麟锁,递上前去,道:“这也在七件珍宝之内,阁下一并拿走。”

  萧左的目光,如火般灼热,紧紧盯在我的脸上,却怎么也不肯伸手来接。

  我不愿再这样与他视线相对,也不愿再和他这样僵持,便把化麟锁交到风纤素手中,绕开萧左,刚迈出一步,耳中忽听风纤素一声惊呼,眼前又是一闪,却是萧左自她手中夺回化麟锁,又一次挡在了我的身前。

  我无奈的轻叹,道:“请,让开。”

  “我让!我马上就让!”他咬牙道,“但你答应我,留下化麟锁,把它系回去!你需要它!”

  我微微拢起眉心,无力和他争辩什么,淡淡的说:“好,我留下。纤素姐姐,此物开价纹银十万两,把银票给他。”

  “你给我钱?”萧左的声音听上去是血淋淋的,“你竟然,给我钱……”

  “萧公子!”风纤素尖锐的嗓音打断了他未完的话,“十万两银票,你点点。”

  萧左沉默了,片刻,向旁边退了几步,再开口时,声音已是彻底的冷漠:“宫大小姐,请。”

  “谢谢。”我淡然道谢,举步前行。

  空气中流动着阵阵春风,很温柔的吹拂着我的脸,我低下头,看见自己的鞋尖,丹羽织成,履上镶嵌云状金钿,艳丽无双……这么说,我又能感觉到风了?我又能看见颜色了?

  这些都是多么多么宝贵的东西,而我却曾一度为了某个人、某件事把它们丢弃……感谢上天!我,不会再这么傻了。

  ——就像自杀的人,如果第一次没死成,便绝不会再去寻死。

  这个道理,实在是亘古不变,颠灭不破。实在很好,很好……

  第二节 百鬼夜行

  刚到柞水,又返洛阳,如此周车劳顿,本是行路大忌,不过——

  大小姐开了口,谁敢反对?

  宫翡翠将化麟锁系回腰间,我的呼吸不由一紧,随即垂头跟她一起转身离开。

  追风犹自低声嘶鸣,我冷冷看它一眼,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一念之仁饶你不死,结果你竟做了萧左的坐骑!

  追风,你好,你很好……

  我面无表情的与它擦身而过,三步过后,身后响起巨物砰然倒地的声音和路人的惊呼声。宫翡翠听到声音回头,表情明显一怔,朝我看来:“为什么?”

  “没什么。”我淡淡的回答,“我送给百里晨风的东西,即使他已经不在了,也不会留给别人。”

  宫翡翠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归没有说。她翻身上马,命令铁骑道:“我们走,连夜回鹤城。”

  一行人浩浩荡荡调头而行,我还是忍捺不住回头看去——客栈门口,追风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萧左蹲下探它的鼻息,忽然抬头朝我望来。

  那一刹那我自他眼中看到了怒意,然而怒意转瞬就熄,眸中精光不再,整个人都黯淡了下去。

  终于黯淡了下去。

  先是龙王,接着百里晨风,再是宫翡翠……最好的朋友和最爱的女人都离你而去,萧左,你虽然还没倒下去,但也差不多了吧?

  如我所料,他一直没有再追上来。

  真的心灰意冷了吗?

  我数次回头,若有所思,反倒是宫翡翠,策马急驰,竟比来时还快了几分。

  “大小姐,”路过一片竹林时我跟上她,气息微喘道,“天色已黑,我们要不要稍做停歇,吃点干粮再上路?”

  宫翡翠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众人下马,点起火把。

  火光一起,林间小道便显得更加幽谧了起来,两旁竹枝在我们头顶交错,将天空遮得看不见,整个世界便如同只剩下我们这一行人……一阵夜风刮过,前方突然出现一个红点,悠悠晃晃,忽明忽灭,远远望去,颇有些妖艳阴森的味道。

  宫翡翠警觉的眯起了眼睛。

  红点越来越亮,走的近了,才知道是盏灯笼,灯笼被提在一个人的手上,那双手,莹美如玉。

  是他,上次见过的绝色男子。

  有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边还有一人,红灯映衬着那人的脸,竟是不输于他的天香国色。

  此时此地,见到这样两个人,我还没反应过来,宫翡翠已失声叫道:“花夜!”

  天下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金昭玉粹和铁骑们的脸上,纷纷露出了惊讶之色。

  花夜嫣然一笑,脸色在灯光下愈见苍白,声音也是慵懒万千的说道:“宫大小姐,又见面了。”

  宫翡翠面色顿变,冷冷道:“你知道我是谁?”

  这次答话的是那个绝色男子:“你是天下最有钱的人,我们当然认识。”

  宫翡翠的眼珠一转,忽然不说话了。

  “宫大小姐可是在想我为什么会来这?”花夜说着挽起袖子,只见她的手腕处淤青了大片,“你看看,这是当日那位孟公子伤的,他……”

  宫翡翠打断她道:“伤得好,看你现在完好无缺的站在这里,我倒觉得他下手还不够重!”

  花夜眨眨眼睛,再度笑了起来:“啧啧啧,没想到宫大小姐这么狠心……其实,我只是想提醒你一下,一个对女人如此粗鲁的男人很差劲,你可不要被他温柔的假象骗了。”

  本以为这句话必定会戳中痛处,谁知宫翡翠却冷笑道:“他的温柔是真是假与我何干?不过,对他废了你的武功这一点,我倒不觉得他做错了。”

  花夜顿时一呆,怔忡过后扭头对那绝色男子道:“真是惊讶……夫君,你听见了吗?”

  男子含笑而答:“听见了。看来这位宫大小姐,比我们想象的聪明的多,也冷血的多。”

  “比起三大名姬之首的花夜已是人妇这个惊人的消息来,我小小的冷血又算什么?”宫翡翠挑眉,接下去的那句话就说得很慢——“不必演戏了,山中一窝鬼。”

  此言一出,铁骑们唰的拔出了兵器,火把映着刀锋,亮的刺眼。

  我刚自拧眉,一阵笛声忽然轻轻的响了起来,随它一起响起的,还有一连串呜咽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有远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身侧,哭声凄厉刺耳,飘飘渺渺。

  在这样幽深的夜里听到这种诡异到极点的声音,饶是铁骑久经训练,也都骇然变色。

  无形的恐慌开始蔓延,百鬼这一招用的够妙也够毒——先声夺人,先使对方有了怕意,接下去的战役便更容易了。

  我转眸看宫翡翠,她立在当地紧抿唇角一言不发,只有目光不住闪动,不是害怕,而是生气。

  她在气什么?是气自己连夜赶路结果正好中了百鬼的圈套,还是气自己离了萧左势力顿弱?

  花夜微笑道:“帷幕既降,魂魄当听:百鬼同哭,灯起笛鸣——宫大小姐,这可是我们最隆重的礼仪,希望你会喜欢。”

  她的话音刚落,两旁的竹子纷纷折断朝后倒去。一时间,劈啪之声,马嘶之声,再加上部分铁骑失口而发的惊呼声,种种声音混在一起,情势顿时混乱不堪,而那笛声却始终清越,凌驾于所有声音之上。

  宫翡翠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慌乱——

  整片竹林忽然就在你面前倒塌了下去,再不知被什么东西拖走,转瞬间,原本狭窄的道路变得非常空旷,月光披泻下来,照得此处惨白一片……

  这种情形,若非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

  花夜和绝色男子对视一眼,笑得更是得意。两人双双后退几步,屈膝恭声道:“山中一窝鬼之‘色鬼’绝夜、‘女鬼’花夜,恭迎鬼王。”

  道路的那头,出现了幽幽数点绿光,铁骑们纷纷靠拢,将我和宫翡翠包圈起来,做出抗敌之态。可那黑幕无边,不知来了多少鬼,我们这边只有三十余人,此战势力悬殊,结局已可想而知。

  我看向宫翡翠,这个时候她还能如此镇定,倒教我起了一丝敬佩之心,看来,此行虽只短短数日,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青稚的大小姐了。

  绿光愈盛,一顶巨大无比的坐轿出现在视线之中,下面抬轿者黑压压一片,一眼望去竟有二十人之多。

  轿帘低垂,帘幕重重不知里面坐的是谁,但轿子顶上却坐了一个人,身子淹没于阴影之中,唯有手中的银笛明亮如星。

  金昭玉粹齐惊出声:“大小姐,那个不是……”

  坐在轿顶上吹笛子的不是别人,正在黄河上曾有一面之缘的童子——子玉。

  宫翡翠咬牙道:“好,很好,没想到前任礼部侍郎史大人家的孙子,竟然也是百鬼中的一人!”

  “我是鬼王座下的‘小鬼’,那个史老匹夫想当我爷爷,下辈子吧!”小鬼放下笛子道。风声呼呼,火光斑驳,他勾起唇来一笑,本是粉雕玉琢的脸,顿时显得老成了十年。

  宫翡翠冷冷打量了他半晌,道:“据说世上有种人身形永如童子,想来阁下便是此类。”

  小鬼又是一笑:“永如童子有什么不好?若非如此,鬼王怎会安排我潜入史岩身边,取代他那孙儿?”

  宫翡翠惊道:“这么说,真正的子玉已……”

  “那孩子本已病重,我不过是让他早登极乐世界罢了!”小鬼阴阴道,“要怪就怪史岩,什么日子不能返乡,偏巧和你们渡河的时间一致?不过,这可给了我立功的机会……杜三娘那个笨蛋,我早料到她不会成功,若非有我接应,她怕早就死在黄河上了!”

  “谁在背后嚼舌根?也不怕下拔舌地狱么!”随着一声娇媚的语音,一人策马而来,身上的衣衫却比火把上的火焰还要鲜红。

  宫翡翠冷哼道:“杜三娘,你也来了,报上名来吧,你又是什么鬼?水鬼?”

  谁料那杜三娘却摇头道:“宫大小姐这回可猜迟了,若是两年前,我还可算是山中一窝鬼里的水鬼,但现在嘛……我是霹雳堂三堂主雷厉的妻子。”

  “霹雳堂果然跟一窝鬼勾结了。百里晨风已死,你们不去帮萧左登上百里城主之位,反而来追我做什么?”

  杜三娘哈的轻笑起来:“宫大小姐这话问的好可爱,我们要追的人自然是你。至于那百里城城主之位究竟为何人所坐,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宫翡翠怔了怔,尚未说话,就听那杜三娘又道:“宫大小姐莫非至今还不知我们为何而来?我们……”还待再说,轿帘里忽然传出个声音道:“够了。”

  非常好听的一个男音,繁华落尽的温和,夹杂着清越如水的沧桑,再还以暖暖的一种淡漠,拼凑出那样两个字——够了。

  杜三娘顿时闭嘴,退到轿子后面。

  “宫大小姐——”轿子里的那个声音再度响起,“煮鹤焚琴和杀美人,都是大煞风景的事,所以,你自行了断吧。”

  宫翡翠整个人一震,似惊惧似惶恐又似不甘置信——世上竟会有这么嚣张的人!

  可如果那个人是鬼王,这话便如同催命魔音,难以抵挡。

  宫翡翠沉默了好久,忽然大笑三声,一字一字道:“你——做——梦!”

  鬼王也不生气,声音依旧温和:“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

  “看什么?”她刚那么说着,我们周围的那些铁骑,忽然一个个的倒了下去!

  宫翡翠大惊失色的望着我,我迟疑了一下,上前检视他们的瞳孔,转身摇了摇头。

  三十五人,全部死了,事先没有任何征兆。

  只剩下金昭玉粹,以及我和她四个人,面对百鬼,如何抗衡?

  宫翡翠面如死灰的站着,全身起了一阵颤抖,低声喃喃道:“难道我宫翡翠真要命丧于此?”

  花夜忽然明眸一转道:“鬼王不喜动手,不如让属下效劳吧?我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漂亮女人,夫君,你去毁了她。”

  绝夜马上道:“夫人有命,怎敢不从?”也没见他怎么移动,却瞬间到了近前,宫翡翠当即挥袖而出,显见是恨极了对方,照面便是天香指。

  绝夜眼睛一亮道:“好美的武功!”身子旋转,轻巧巧的避了开去,嘴里不干不净道:“啧啧啧,这么漂亮的女人,这么漂亮的武功,倒真让我有点舍不得了……”

  长衫叠起重影万千,一时间,漫天都似他的身影,宫翡翠一个不慎,右手已被他抓住,但她反应极快,立刻右脚飞起踢他面门,趁他分神之际将手抽了回来。

  绝夜装模作样的叹道:“可惜可惜,好滑的肌肤……”

  宫翡翠自小养尊处优,何曾有人敢这样轻薄她?当下眼睛也红了,挥手又待上前,金昭玉粹已先跳出去道:“小姐,让婢子对付他。”

  两把长剑交织出剑光一片,朝绝夜劈了过去。

  宫翡翠咬牙道:“不,我自己来!”

  她欺身到绝夜身后,伸手去夺他的灯笼,绝夜一惊,连忙旋身避开,宫翡翠中途变招左踏几步,碧色长裙顿时如水般波开,而在那水波中,有抹白线闪了一闪。

  花夜本一直是笑嘻嘻的,看到这时尖叫起来:“小心!”

  她话音还未落,那盏灯笼已啪的落地,绝夜飞身退回到她身边,一条手臂上血涌如泉。

  宫翡翠抓着他的一只断袖,冷冷道:“可惜可惜,上好的衣料……”

  花夜花容失色的扶住绝夜,急声道:“你怎么样?”

  绝夜恼怒道:“我的这条手臂,估计是废了。”

  一直冷眼旁观的小鬼忽然开口道:“这就是轻敌的下场。”他一个纵身,轻飘飘的自轿顶落下,半点声音都没有。

  宫翡翠一见之下,后退了半步。

  她之所以伤到色鬼,不是因为她武功比他高,而是他太轻敌,而小鬼只那么轻轻一跃,身法之快捷灵动都在色鬼之上,武功明显比他高出一截。

  而且,就算她能赢小鬼,还有鬼王坐在轿中一直未曾露面,更有周遭无数鬼在虎视耽耽。此战结局,早已注定,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从我这个角度看去,可见她的睫毛在不停的颤动,最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忽然扭头对我道:“纤素姐姐!”

  我反射性的应她:“是,大小姐。”

  “宫家之人,即使要死,也不能死在卑鄙无耻之徒手里。你明白了吗?”

  我垂下眼睛,答道:“明白了。”

  “很好。”她凄然一笑,忽的夺过金昭手中的长剑反手就朝自己劲处抹了过去。

  我猛然睁大眼睛,她这个动作在我视线中被扩大了无数倍,重复着,一遍又一遍——

  自尽?

  自尽!!

  心中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升起,还没达到顶点,“嗖”的一声,一支白羽破空而来,不偏不倚,击在宫翡翠手腕上,长剑顿时脱手,她呻吟一声捂住手,那白羽落到地上,竟是一支无头箭。

  众鬼间起了一片哗然声,杜三娘惊呼道:“看!”

  不必她叫,众人也看见了,远远的有明灯,一盏接一盏的亮起,在漆黑如墨的夜里,连绵成了一片,越来越近。

  与百鬼出现时的场面非常类似的是,空中飘来一阵箫声,悠扬清婉,若长江广流,绵延徐逝。箫声中一人击节而歌道:“水上有城,名曰百里,不见其踪,只闻其名。有彼凤兮,磨翎振翅,乘风驰月,慨然长行。子歌川上,但见吾心,归去来兮,共堪携隐……”

  百里城?

  难道是——百里城?!

  第一卷 第九章 归去来兮

  第一节 新主旧识

  “百里城!”风纤素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我尚未来及抬眼,便听鬼王骤然一声断喝:“杀了她!”

  一条人影立刻应声而起,正是小鬼,临空挥笛向我扑来,身法诡异,快若闪电。

  事发突然,我虽旋即展动身形,但仓促之下,后退之速如何能与他借力前扑之迅猛相比,眨眼间已被他抢至身前。

  我气力已竭,手腕经那无头箭一击,至此尚无法抬起,只得眼睁睁的看那银笛亮起一道刺眼的光芒,直奔我面门而来。

  便在此时,空中那一直未曾间断过的细细萧声忽然大作,变悠扬为愤怒,化清婉为咆哮,宛如亢龙夹暴风而动,又如惊雷携闪电劈来。

  我一阵气血翻腾,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小鬼也面色惨变,身子一连晃了几晃,顾不得再对我出手,忽将双手一错,持笛于唇——尖锐的笛声骤然划破夜空,远远的送了出去,与那萧声纠缠在一起。

  这以内力吹奏的一萧一笛,犹如两条野性难驯的蛟龙,撕斗于浓如泼墨的夜色之中,笛声固然尖锐无比,如利刃般无坚不摧,可那萧声却更有雷霆万钧之势,隐隐的连天地都仿佛为之色变。

  这一场萧笛之争,虽然无形,却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坠入痛苦的深渊。

  风纤素不识武,是第一个倒地之人,其次便是那些武功稍弱的鬼卒,再然后,包括绝夜、和杜三娘等鬼头都纷纷跌坐于地,运功护住心脉以求自保。

  我自幼对习武便不上心,惟受父亲逼迫,倒把那正宗内家心法练的很是纯熟,打下牢固的根基,运功不过一个周天,心境便一派澄宁。

  此时,萧笛相抗之势已渐分高下。

  那笛声越来越弱,非但不复初时的尖利,连吹奏出的曲调都不由自主的附和起萧声,迎合了两声,勉强转调再与之相抗,可片刻便又被吸附过去……如此反复了两三回,忽听“叮”的一声,笛音顿时消失,却是小鬼把持不住把那银笛摔在了地上,人也猛然跌坐。

  就着月色看去,他一张稚气未脱的脸,鬼也似的惨白,倒是应了他的绰号——小鬼。

  但见他勉强支撑起半边身子,断断续续道:“好……好的很……”

  话未说完,便两眼一直,“砰”的晕倒在地。

  夜空中忽然传来两声咯咯嬉笑,一脆生生的女子嗓音啐道:“敢与我家公子比拼内力,真是自不量力!若非我家公子怜惜场中某人,不愿使出全力,岂会容你放肆到现在?”

  另一个较为沉稳的女声接口道:“流云妹妹,你可莫小瞧了此人,他的武功非但是百鬼中最高的,一手笛中剑的功夫更是在整个江湖中都罕逢敌手。”

  “是么……”

  那唤名流云的女子还待说些什么,却被一把淡淡的男声打断了。

  “久闻百里城‘碧水流云’两大护法美貌如花,既已来了,何不现身?”

  这声音,温和、清越,还带着丝丝历尽沧桑的淡漠,却不是鬼王是谁?

  是时,数以百计的手持明灯的百里城弟子已把四周团团围住,把个漆黑的夜照的如同白昼。

  我放眼看去,但见大部分鬼卒仍倒地不起,花夜等人虽无大碍,可小鬼已折,绝夜又为我所伤,形势于他们大为不利……即便如此,那鬼王却仍藏于轿中不肯露面。

  ——如此冷静,简直是镇定的有些非比寻常了。

  不对!我骤然拢起眉头:这件事,非常非常不对劲!

  按风纤素的推测,百里城和山中一窝鬼乃盟友关系,怎会一出手便伤了众鬼中武功最好者?

  难道,是她们故意耍骗于我?

  然而,此时此刻,论形势,我方无疑是最弱的,她们有什么必要做这样一出戏给我看?

  可,如果山中一窝鬼和百里城并非盟友,鬼王何故如此镇定,那百里城的人又是为何而来?

  我百思不得其解,眼见风纤素还处于昏迷之中,显是被震伤了心脉,无论金昭玉粹如何推摇也唤不醒,不免又是一阵心烦意乱。

  耳中闻得方才那把稳重柔和的女声道:“鬼王莫急,这不就来了么!”

  “么”字尾音尚未消散,空中便骤然传来物件急急划过之声,一抬头,竟是一匹丈把宽的白绸从远处穿越夜空而来,优美的划了个弧线,“咄”的一声钉入地面。

  四周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份外清晰。

  我也不禁骇然,这是何等武功内力,竟能使柔软的丝绸在入地时发出金石般的声响。

  更骇人的是,“咄”的一声过后,那匹白绸仍然带着弧度滞留在半空,夜色中看去,仿佛有什么仙人施了仙法,凭空架起了一座白玉拱桥似的。

  两名白衣女子一前一后的出现在白绸之上,合力抬着个白色帷幔笼罩着的非车非轿的东西,飞天仙子一般顺着绸缎的弧度滑下来,身轻如燕的停在距离我约莫三丈开外的地方,竟未发出丝毫声响。

  我暗自心惊:如此轻功,已不是高强,而是可怕了!

  再看那两名女子,一个是圆脸,一个是瓜子脸,都是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年纪,白衣飘飞、黑发如波,全身上下虽没有任何饰物做点缀,却自然而然便流泻出一股清华之气,若非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这两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能有那样一身骇人的武功。

  事态发展到这一步,其波诡云谲的程度已经完全超出我能掌控的范围,尤其是百里城这两大护法的出现,甫一现身便露了手惊人武功,俨然控制住整个局势,令方才还占据着绝对优势的山中一窝鬼,转瞬就沦为劣势的一方。

  但是对我来说,情势非但没有任何逆转,甚至还变的更为糟糕!

  因为,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二人口中的“公子”,必是萧左无疑……而他,却是我所见过的最不值得信任、最诡计多端、最为可怕的敌人!

  众鬼未退,强敌又至,难道我宫翡翠命中注定要折于此夜?

  罢罢罢!左右不过是个死……爹爹在天有灵,只保佑我莫受辱于敌手,也就是了。

  一念至此,我便俯下身,想拾起方才掉落于地的那把剑,以备后患。

  岂料,手刚碰到剑柄,斜刺里倏的一物飞来,“咚”的敲在剑身上,顿时震的我整条手臂发麻,拿捏不住,那剑便又跌回在地上。

  定睛一看,居然是……我眨了眨眼,没错,正是我家世代珍展所用的请贴,缘银翠叶!

  不待我吩咐,身边的金昭已伸手把它拣了起来,就着亮看了一眼,面色忽然变的很古怪,转手递给我道:“大小姐,您……看。”

  我见她脸色大变,心下已猜到了几分,饶是如此,乍一见翠叶上的那几行字,还是不禁震了震——“缘银翠叶,致邀萧君,春日洛阳,初七盛会,扫花以待。”

  致邀萧君……不错,就是那张被萧左耍无赖占了去的请贴。

  一霎间,初见那日的种种无比清晰的浮现在我眼前,那厚脸皮的坏小子,那看不起人的大小姐,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是那样的鲜活生动,仿佛有人在我面前搭起了一台皮影戏。

  萧左……萧左……我默默的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呼唤着这个令我灵魂都为之灰飞湮灭的人的名字。心头,轩然掀起恨绝、凄绝的惊涛骇浪……

  “你到底还想耍什么花样?”我猝然转头,怒吼出声,“我的命是我自己的,要死要活也都是我自己的事!谁要你……”

  “谁说你的命就是你的?谁说要死要活都由你?成王败寇的道理,想必宫大小姐不需我来提醒吧?”

  萧左的声音清晰的传来,熟悉的声线,陌生的口吻,冷漠而决绝。

  寻声看去,但见白色帷幔如水般波动,却是只闻声、不见人。

  “此时此地,恐怕只有那枚缘银翠叶是完全属于你的,除此以外,你一无所有……”

  熟悉的声音顿了顿,转瞬又冷冷的响起:“流云?”

  “知道啦,公子。”伺立于旁的那个圆脸白衣女子娇笑着应了句。

  声犹在耳,一条白绸突然飞来,“啪”的缠上我的腰。

  白绸的那端,正是执于那个流云之手。

  这一变故实在发生的太快,我刚意识到事情不妙,就觉白绸那端传来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倏的把我临空拽起,去势极快,眼看就要和那流云撞上,只见她手腕一抖,白绸挽出一个旋涡,把我笔直的送进层层帷幔之中。

  我重重的摔了进去,刚狼狈的抬起眼,便望进那双熟悉的眼中——黑漆漆,亮晶晶,仿若深不见底的幽潭,流转着灵动的水波。

  他,在,笑!

  “合该让你狠狠的摔一交……”他低笑着问我,“还敢倔么?”

  我咬着牙不做声,目光四下里一看,原来这个非车非轿的东西就是蜀地最常见的交通工具滑竿,却比普通滑竿宽敞了许多,在里面动手是不成问题的。

  我刚这样想,就觉身上一麻,也没见他做何动作,已被他点中穴道,动弹不得。

  “有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跟你说……”他好整以暇的斜倚在坐垫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你的武功,实在很差。”

  笑容忽敛,冷然道:“不及你伤人心的本事一半!”

  说完,干脆连我的哑穴都给点了。

  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如果你想彻底的挫败一个女人,那么就别让她说话。

  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我正以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倒在地上,而萧左却得意洋洋的坐在椅子中,一身白衣如雪,那副模样,真是要多悠然就多悠然,我眼睁睁的瞧着他,心里恨的无可复加,却连骂都骂不出声!

  ——天下绝没有任何感觉比这种无可奈何更折磨人,连死都比不上!

  “很难受?”萧左悠然看着我道,“别急,也许那位极得你信任的风大总管会来救你。”

  “她可来不了啦。”外面传来流云的声音,“她被公子萧声震晕,还未醒呢。”

  萧左“哦”了一声,冲我笑道:“幸好!否则紫萸香慢一施毒,大家还不都和你那些铁骑一样,立刻就去见阎王了。”

  我知他故意挑拨,既无法反驳,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他。

  就在这时,忽听外面响起兵器相碰的声音,还间杂着金昭玉粹的呼喝。

  我立刻又睁开眼,心知是两个丫头一心救主,和碧水流云斗上了。

  可,论武功,她们哪里是百里城护法的对手?

  我不愿她们为我白送性命,却偏偏做声不得,正心急如焚,忽听萧左懒懒的说:“这两个丫头倒忠心的很,武功却比她们的主子更差……流云,你退回来罢,碧水一人足以应付。”

  “是。”流云的声音仿佛带着笑,“碧水姐姐手下从未见过血,的确比我这出手不知轻重的人强多了。”

  “碧水无杀,流云无情,阁下爱屋及乌,深情可感。”鬼王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淡淡的讥嘲,“没想到百里城的新一任城主竟是这等用情至深的人。只可惜……”

  “只可惜老天不开眼,无人领会在下的这份深情,是么?”萧左接口笑道,“鬼王如此体谅在下,实令在下感动……”

  我听他一口一个“在下”,便知他肯定又要耍什么花样了,谁知却听他继续说道:“唯有奉上厚礼一件,聊表寸心,万望鬼王笑纳。”

  送礼?我方自怔了怔,就听流云在外朗声道:“拇指四十,食指四十,外加武功被废之活人四十,请鬼王查收。”

  这算什么礼物?我不觉又是一怔,忍不住看了眼萧左,他却只是瞧着我发笑,也不支声。

  片刻,只听远处似乎响起杂乱拖沓的脚步声。渐渐的,随着脚步声的清晰,又有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呻吟声飘进耳中。

  此时我的好奇心已达到顶点,偏偏眼前除了白色帷幔什么都看不见。

  而萧左,他明明看出我急不可捺,却偏偏不去理我。

  不但不理,还自顾站起身来,看模样,竟然是打算出去了!

  难道他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让我只能听、不能看?他知不知道那样绝对会把我给急死的!

  此刻我的这一颗心,就像被小猫爪子一下一下的抓着,急得难以言表,萧左突然低头朝我一笑,悠悠道:“现在你也尝到说不出话只能干着急的滋味了……怎么样,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我一听,顿时气的眼前发黑,鼻子却一酸,几乎就要哭出来,却忽觉身子一轻又一沉,人已被他抱起放置在椅子上,尚未反应过来,就听他在我耳边道:“凭你在柞水的表现,我实在应该好好的教训教训你。不过,哑穴被封的时间久了会伤身,替你解了。你若想骂我,最好骂在心里,莫让我听见,免的我分心。因为……我这就要出去跟人拼命了。”

  说罢,也不管我把眼睛瞪的极大的瞅着他,冲我又是一笑,便拧身出了帷幔。

  外面随即响起他那独有的慢悠悠的语声:“鬼王,这份厚礼,可还合意?”

  我虽已坐到椅子上,却还是什么也瞧不着,正发着愁,帷幔忽被撩起,流云站在边上冲我笑了笑,随即把目光投向场中。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偌大的空地上,百里城的弟子依旧形成包围圈,山中一窝鬼的几个头目仍然立在原处未动,鬼王也依旧躲于轿中不露面。

  但是,金昭玉粹却已倒在地上,不过看情形只是被点中了穴道,无甚大碍。

  除此之外,场中另一个变故就是——多了几十个人。男人。

  确切的说,是几十个全被削去右手拇指和食指的男人。

  他们便是萧左送给鬼王的礼物?我不禁又是诧异又觉得可笑:天下间哪有用手指头当礼物的道理?而且,为什么是手指头,而不是舌头、耳朵什么的……

  像是在回答我心中的疑问一般,便在这时,只听鬼王幽幽道:“没想到霹雳堂四十好手仍不敌阁下一人。你削了他们的手指,可是叫他们再不能用手做炸药的意思?好好好,萧公子,是我低估了你……这份礼物送的好,我收了。”

  原来是霹雳堂的人!他们去袭击萧左了?

  我心里一震,随即升起一股又酸又涩的感觉,还掺杂着一丝丝难言的喜悦,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张开嘴,正想说些什么,却见碧水对我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山中一窝鬼所在的方位,脸色很是凝重。

  我顿时一凛,心道好险!

  萧左既然选择在鬼王之先露面,显然是已决定与之正面相对。此刻的场内情势,表面上看似乎很轻松,其实一句话不和便有动手的可能,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分他的心!绝不能!

  这时,又听萧左对鬼王说:“你不是低估了我,而是低估了百里城。”

  一阵沉默后,鬼王的声音再度从轿中传来:“不,我低估了你。因为,我至今也想不出你是在何时、用何种方式通知百里城前来增援的。”

  萧左笑道:“我知道你一直都派小鬼在暗中监视我,可江湖中任何一帮一派的联系方式都是最为机密之事,那会这般轻易的被外人看破?就如杜三娘那只银镯,结构精妙,若不知开启之法,即便得了来也无用。”

  “那是自然!”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忽自鬼王的轿中传出,咯咯笑道,“若什么人都能打开,我这双手就该剁了拿去喂狗了!”

  萧左纵声笑道:“我说小鬼、色鬼、女鬼、水鬼等诸鬼头俱已现身,怎的惟独不见‘鬼斧神工’?原来是陪着鬼王一同躲在轿中,学美人犹抱琵琶。”

  笑声未了,便听鬼王说:“萧公子对我等身份了若指掌,看来,韩城一行令阁下得益非浅。”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中隐隐带着一份怒气,冷冷道:“龙王必定已将我等之详细资料对阁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错,是他告诉我的,可你却怪不得他。”萧左打断他道,“两年前,你们犯于他手,他虽说过绝不会将你们的底细泄露给他人,可前提是你们不得在黄河上作案。此番是你们破誓在先……”

  话未说完,却被鬼王打断了:“你错了,破誓的不是我们。”

  “不是?”萧左冷笑道,“你该不会是想说,杜三娘已嫁入霹雳堂,因而算不得……”

  “你又错了!”鬼王再一次打断了他,声音忽然变的无比阴森,缓缓道,“当年我向龙王发誓,只要他在世为人一天,山中一窝鬼就绝不在黄河上做买卖。你听清楚了么?只要他在世为人一天……敢问萧公子,你见到龙王之时,他还能算人么?”

  萧左毫不犹豫的说:“自然算……”

  声音忽顿住,片刻后再度响起时,已是凝水成冰般寒冷:“你,什么意思?”

  鬼王幽幽笑了几声,道:“我的意思是,那时的龙王已不算人了,最多也就是半个鬼而已。”

  萧左沉默了,沉默了很久很久,突然说了句话。

  这句话只有五个字,却足以让我吃惊的跳起来。

  ——“你认识李晴?”

  “一面之缘。”出人意料的,鬼王竟然立刻就回答了,声音里带着笑道,“那可真是个漂亮女人,是么?”

  萧左点了点头,缓缓道:“不错。”

  过了半晌,又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不错。”

  然后,我只觉眼中忽然一道白色闪电划过,却是自下而上的……不错,自下而上的,以一种语言绝对无法描述的速度劈向鬼王藏身的轿子。

  惊呼声乍起,随即而来一声闷哼,我不过是眨了眨眼,可再定睛看去时,萧左已站在了原地,一身白衣如雪,仿佛从未离开过……我又眨了眨眼,他还站在那儿,只是后背上隐约出现一抹颜色,刚开始只是很淡很淡的一点,可迅速开始变深、扩大,濡湿了白色的衣料,颜色也越来越鲜明——红色!刺眼的红色!

  这一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我的心跳,然后,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那样恐惧、那样惊慌的喊了出去——“萧左!你怎么了?”

  第二节 卿心难测

  我悠悠醒转,便听得一个惊慌之极的声音大喊道:“萧左!你怎么了?”

  “大总管,你可醒了!”

  视线犹自一片模糊,好一会儿才浮现出景象来,前方不远处,玉粹满脸焦虑的望着我,但身子却一动不动,脸涨的通红,显见是被人点了穴道。

  环顾四周,只见百鬼们都气息不稳东倒西歪,一副颓靡不振的样子,鬼王轿前唯有萧左鹤立鸡群般的站着,我的喉咙顿时一甜,一口鲜血“噗”的喷了出去,胸口气血翻涌,剧痛难忍。

  刚才的箫声已经震伤了我的心脉,即使日后能好,恐怕也会落下心疾。萧左!你竟敢如此伤我!

  一念至此,便咬牙强行站起,身子依旧摇晃不定,但神志总算清醒。也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萧左背上逐渐扩散的血迹——他也受伤了?!

  再看鬼王依旧藏身轿中,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

  “鬼斧神工,名不虚传。”萧左悠然一笑。

  尖细的声音嘻嘻的笑,笑的却比他还欢畅:“我做这顶轿子花了整整十七个月,正想找个绝顶高手来试试里面的机关,百里闻名的义子,哦不,百里城的新任城主,来替我试验,那是再好不过。城主还要进来么?”

  萧左微微眯眼,一个圆脸的白衣女子急急向他靠近道:“公子,你的伤?”

  萧左朝她做了个手势,目光仍盯在轿帘之上,有风吹过,帘却不动。“非人非鬼,你成名不算早,但这几年却风生水起,统帅一窝鬼横行豫南,无有可抗者。凡提起鬼王二字,江湖人无不面色如土,畏如蛇蝎。”

  轿中传出一声轻笑,并不答话。

  于是萧左接下去道:“色鬼绝色,女鬼丰容,水鬼擅泳,小鬼形稚,那么你呢,非人非鬼,你有何本领,能凌驾于诸鬼之上,独得一个王字?”

  好一会儿寂静,寂静中却有一人踉跄的自地上站起,嘴唇泛青,面无血色。

  小鬼!我看他眼神,暗叫一句不妙,果然,只见人影一闪,两道白光一触即分,一女子的娇呼声尖锐响起,等再凝神去看时,他人已站在轿顶上,而那个圆脸的白衣少女却捂着手臂飞至萧左身边,委屈道:“公子……”

  小鬼冷冷道:“凭你也敢取笑我?究竟是谁在不自量力?”

  圆脸少女双眉一挑,眼看就要发火,萧左却对她笑了笑,柔声道:“流云莫恼,我自有……”

  话未完,瞳眸忽的一缩,一把握住她被伤的那只胳膊,凝视着伤口,脸色突然变得非常阴沉。

  他缓缓抬起头,盯紧了小鬼,轻轻道:“鬼王座下的小鬼,横笛竖剑,江湖一绝,我总算是见识到了。”

  我的心猛的一沉。百里晨风眉心上的那道伤痕仿佛在眼前再次出现,并以一种无比恐怖的姿态绽裂开来!

  小鬼还未答话,白衫忽扬风而起,萧左竟也飞上了轿顶,他连忙横笛应对,但见人影晃动,不过一瞬间,萧左就又返回原地,手中拿的正是他的银笛。

  百鬼以小鬼武功最高,但他竟也在萧左手下走不到十招!我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很可怕的感觉,只觉手脚冰凉,如坠冰窖。

  萧左对着那管短笛凝视半响,双手一分,慢慢的从笛中拔出一把短剑来。那笛子本是非常闪亮夺目,但短剑一出,却将所有的光芒尽数抢尽,剑锋如一泓净水,又像一缕月光,晃得我的眼睛生疼生疼,直欲落泪。

  “笛,中,剑!”萧左一字一顿的说,朝轿顶上面色惨白的小鬼看去,“果然是你!”

  小鬼猛一跺脚,飞身跳下,直扑萧左而去,人人以为他要夺回银笛,谁知他凌空一个后翻,“砰”的飞进轿中藏了起来。

  鬼王温润如水般的声音于此时无比优雅的响起:“阁下何必如此吃惊?龙王既为你打开镯子里的机关,又怎会没有告诉你百鬼的底细?”

  萧左目光炯炯,显得相当愤怒,但鬼王仍旧不急不慢的道:“至于你问我有何本领能凌驾于诸鬼之上……大禹治水以斧劈出人鬼神三门,我既非人又非鬼,那么只好当那个剩下的神了。以神为王,有何不可?”

  萧左怒极反笑:“神?好,你既然喜欢装神弄鬼,那么今日就要你们全部留下命来!”

  我忍不住伸手捂胸,再度咳血,就在那时,天地间起了一阵狂风,那顶二十人抬着的大轿忽的腾空飞起,夜幕中繁灯点点,映得轿身更加诡异,真不知道是轿子带着抬轿的人飞,还是底下的人施展轻功抬着轿子在飞。

  风声呼啸中鬼王长笑道:“你要学钟馗捉鬼,也要有真本事才行,你若不畏惧轿中的机关,就跟上吧!”

  眼见百鬼齐齐随那轿子飞走,萧左挥手道:“追!”

  百里城弟子立刻蜂涌而上,如流星般在夜幕里划出道道白光,然而突然间,一声巨响在空中炸开,浓雾随即弥漫而起,百里城弟子被那雾气一阻,身法顿时慢了下来。而那雾不但不散,反而愈来愈浓,直把前方笼罩的什么都看不见。

  我提心吊胆观望了半天,才有一百里城弟子返回来道:“禀告城主,浓雾太重,追不上了!”

  萧左静静的立在当地,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片刻方道:“罢了,叫众人回来。”

  “可是……”

  “知道百鬼老巢,难道还怕找不到他们?”萧左冷笑,忽的转身朝我看来,被他那凌厉如电的目光盯住,我只觉心中又是一沉。

  谁知他微微一笑,所有线条又变得柔和懒散了起来:“风总管伤的不轻啊?流云,帮风总管疗伤。”

  “不必了。”我冷颜拒绝,讽刺的看了他的白衣一眼,上面已经血迹斑斑,“百里城主还是先顾虑一下自己吧。”

  说罢转身朝滑竿走去,唤道:“大小姐……”

  宫翡翠依旧坐在帐中,怔怔的望着萧左,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听到我的呼唤才回眸朝我看来,脸上的神色很复杂,难分悲喜。

  “放了大小姐!”我对滑竿旁的白衣少女道。

  她柳眉一挑,却看向我身后的萧左。

  一记破风声自后传来,宫翡翠整个人一震,身上穴道已被解开。她飞身下来,但脚步不稳,刚着地便一个踉跄,我连忙伸手相扶。

  她却推开我的手,一拐一拐的走到萧左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的扬起手打了他一记耳光。

  周围顿时起了一片抽气声,流云更是双目圆睁,怒道:“你!”

  “这一巴掌是因为你刚才那样羞辱我!”话音刚落她竟然又狠狠的打了自己一巴掌。“啪”,声音又脆又亮,比起她打萧左那记重了许多。

  萧左却只是静静的站着,既不动怒也不震惊,仿佛早料到她会如此。

  “这一巴掌是我还你的,因为我冤枉了你,因为你救了我的命。现在,我们两讫了!”她决然转身,命道,“纤素姐姐,金昭玉粹,我们走。”

  我微微垂眼,一言不发的跟在她身后。

  眼前白影晃动,却是瓜子脸的白衣少女拦住了去路:“这样就想走吗?”

  身后传来萧左低沉的声音:“碧水,让她走。”

  “可是公子,你花了那么多力气眼巴巴的赶来救她,她却……”

  宫翡翠冷冷打断她:“我却怎么了?”

  被唤做碧水的少女怒答道:“你不知好歹!”

  宫翡翠哈的一笑,嘲弄之色顿现:“莫非你认为我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应该以身相许?或是感激涕淋的一边哭一边道歉说我误解了你家主子辜负了他的心意?”

  “宫翡翠,你不要太过分!”

  “过分?过分的是你们,不是我!”宫翡翠被激怒,猛然扭身对着萧左道,“百里城城主大人,如此耍弄我你觉得很有趣吗?”

  萧左面色一变。

  宫翡翠的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变得更加凄凉:“天下第一败家子……好一个天下败家子,我真就那么的信了。一开始时我是看不起你,我觉得象你这样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的人活该穷死,可是后来慢慢发现你其实不像传闻说的那样无能,相反的,所有人里你最聪明,你尖锐,但刻薄的恰到好处;你做事情有原则,重情义;你嬉笑的表情下有着最温柔的心。我想,这次我完了,我顾不了那许多了——不管你的声名有多狼籍,不管你是不是天下第一的败家子,我就是为你动了情,我就是喜欢你!我喜欢你,萧左,我喜欢你……”

  她每说一句,萧左的眼角就抽搐一次,落在我眼中,奇异般的消减了我的痛苦,我觉得胸口好象不那么疼了。

  却听宫翡翠话锋一转:“可是,天下第一败家子摇身一变,风光无限的出现在我面前,百里闻名的义子,百里城的新城主,真是威风啊,就那样天兵天将般的出现了,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我,无声的向我示威说——宫翡翠,怎么样?你摆脱不了我的,我救了你,你的命是我的。”宫翡翠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是讽刺又是悲哀,“你等的可就是这一刻?你在我误解你的时候不做任何解释,可就是在等这一刻?你明明早就知道这些事,却对我严守口风,就为了让我陷入绝境,然后再由你解救,是么?不错,我是有眼无珠看错了人,在我为百鬼所困时也的确是你不计前嫌救了我……我真该好好的谢谢你,萧左,遇到你真是我的福气呢……可是!”

  她加重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道:“我告诉你,你这副虚伪到家故做姿态的救世主嘴脸叫我恶心透了!我宫翡翠可以喜欢一个人穷志不穷的败家子,却绝对不会喜欢你——百里城主!”

  若不是碍于形势,我几乎忍不住为她这句话鼓掌。

  只听流云突然惊呼道:“公子!你的伤口……”

  萧左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又硬生生的挺住,但鲜血却染红白衫,一滴滴的滴到地上。他为鬼王的轿子所伤,到现在还不包扎,真当自己是铁打的?或许是苦肉计,想以此令宫翡翠心疼?

  我回瞥宫翡翠一眼,果然,她眼中闪过了一丝犹豫之色,但很快又被怨憎所替代,转身冷若冰霜的道:“如果你要杀我,请动手;如果你不杀我,那我就走了。此后我无论生死,都与阁下无关。”

  她低下头,一步一步走过去,百里城的弟子还有所迟疑,不知该不该放,但她走到之处,仍是纷纷退避,让出道来。

  眼看我们就要走出林子时,宫翡翠忽又停步,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却是一枚缘银翠叶。她对着叶子看了许久,忽一扬手,将其抛向萧左,冷然道:“送出去的东西我不会收回,就如此番我虽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但我也绝不会后悔自怜!只要……”

  语声忽顿,半晌才又恨声道:“只要以后不再重复这样的过错,也算值了!”

  说罢,翻身上马,看也不看萧左一眼就打马而去。

  我回头望了萧左一眼,摇曳的火光映衬着他的脸,明明灭灭。这一次,他是真的完了。

  第一卷 第十章 风烟散尽

  第一节 计现真凶

  宫翡翠等四人没有继续赶路,而是出了林子不久,就在最近的一个村落里停了下来,找了户农家借宿。

  宫翡翠一进屋就把自己关了起来,金昭玉粹本欲在门外守夜,风纤素却道:“没有精力,明日如何赶路?”,让她们自去休息,自己也回了屋。

  此时已近寅时,夜幕最黑,一团浓雾遮住了月亮,一熄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

  她推开窗,凉风吹进来,胸腔中一片冰寒。可恶!萧左竟将她伤成这样,此仇不报,她就不是风纤素!

  她用力抓住窗棂,足足站了有半柱香时间,然后轻轻打开后门走了出去。

  一路上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月色若隐若现的,照的道路更加难走,没走多久,她已几度停下,气息越见紊乱。最后实在撑不住了,只好在路边坐下,旁边是大片稻田,一望过去,看不到边际。

  弹弹手指,奇香顿时在空中弥漫开来,风纤素闻着这股独属于她的香气,恍恍惚惚的想着一路上所发生的事情,那么风光的出发,却走到这般境地,无力的挫败感油然升起。

  就在浮躁不堪时,一个黑影忽然覆盖住她的影子,接着一双手搭在了她的肩上,熟悉的语音温柔响起:“你伤得很重,我功力不如小鬼,仅能供你维持。待过几日你方便了,再由他替你疗伤。”

  风纤素没有动,那双手便源源不断的将内力输入她体内,如暖流般消退了胸口的寒意,顿觉舒畅许多。

  “他是故意的。所有人里只我不懂武,所以伤我最重。”她咬牙道。

  对方沉默片刻,道:“他活着,永远是祸害。”

  风纤素抬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我们现在已无力再去对付他。我找你来就是告诉你此行作罢,我会另找机会再设一局。我们已等了那么久,不在乎再多等几年。”说到这,她微微一笑,“此行倒也不是一无所得,经过这么一场折腾,宫翡翠短期内恐怕是无心嫁人了。”

  “不错,只要她一日不嫁,宫家大权便一日还在你手中。”

  风纤素冷声道:“可惜她早晚都得嫁人——等姑爷进了门,我这个大总管再难掌权!”

  “那么我们……”

  “你们回豫南,继续该干什么干什么,等我命令。”

  身后人发出一声轻笑,低声道:“龙王肯定很郁闷,他自以为对百鬼很了解,却始终不知鬼王的底细,连带着那位萧公子也被我们弄的一头雾水。”

  “两年前与龙王的那次对敌,我故意不现身,现在终于显出作用了。”风纤素幽幽一笑,“做事情,还是留一手比较好。”

  “你做事,何止一手?”对方柔声笑道:“李晴一计,真真令人叫绝!”

  风纤素冷笑道:“那是龙王自找的!我们的开销一向很大,他却不让我们在黄河上做买卖,我只好让人找到李晴,假装龙门弟子在醉后将龙王行踪透露给她……我第一眼看见那女人就知道她是祸水,龙王沾上她,当然死路一条!”

  “哦,是吗?”身后人忽然放慢了声音,手上的力道也加重,风纤素刚觉得不对劲,就听这人沉声道:“那么百里晨风晨风呢?他是不是也是因为沾上了你这个祸水,所以才死了?”

  风纤素当即跳起,由于真气的骤然中断,胸口如被个大锤子狠狠砸了一下,眼泪立刻痛得流了出来。然而这一切,还比不上她转过身后看见那人的脸时的震撼大,那种惊恐狂热百味交集,整个人像在活活的燃烧。

  天渐渐的青,淡淡的亮了。依稀的晨光映亮身后那人的眉眼他的唇角他的长发,本是超凡脱俗的俊美,但在风纤素看来,却无异于催命罗刹,地狱恶魔,可怕到了极点!

  ——萧左!

  怎么是他?怎么会是他!

  “风总管,” 萧左对她微笑着,如同初见时一样,得意洋洋,仿佛所有的月光都落在他的眼中,“你觉得我的声音和鬼王,哦不,和那个傀儡比起来,谁更好听些?”

  风纤素咬住唇,一言不发。

  “风总管,你说的很对,凡事都要留一手才行。”萧左笑得更畅快,“我留的那手,就是口技。”

  不必他说,风纤素也已明白,只是心中乱成一片,已经无力去反驳些什么,脑里唯一想的是:如何能挽救这个错误?想不到她谨慎一世,却大意一时,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萧左面色一正道:“江湖人都说我义父百里闻名最神秘,但依我看,还不及鬼王。今夜我破轿而入,虽被机关阻止未能与他交手,但却看到了他脸上的惊慌,后来我为机关所伤,他又露出了得意之色,就凭那两个表情,我就断定他不是鬼王。一个喜怒形于颜色且沉不住气的人,是不够资格统领百鬼的。他最大的优点是声音好听,的确是很美的声音,我来前模仿了很久才学会。”

  风纤素挺直了脊梁,依旧不说话。

  “因此我就想,如果他不是鬼王,那么谁才是真正的鬼王?”萧左偏了偏脑袋,沉吟道,“然后我就发现一件事情——小鬼经常会有意无意的去看你。后来也是因为你咳嗽了一声,鬼王才决定撤走。种种迹象表明了,他们听命于你,于是我刚才冒充鬼王试探你,一试即中。风纤素,你到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

  事已至此,风纤素反而冷静下来,淡淡道:“天下第一败家子可以是百里城的新城主,那么风纤素为什么不可以是鬼王?”

  “的确可以……”萧左面色一沉,厉声道,“但是,为什么?”

  风纤素看了一眼地上倒影的斜度,应该已是寅时三刻了吧,萧左百毒不侵,她对他可谓毫无杀伤力。那么只能尽量的拖延时间,希望百鬼赶的及来救她。

  于是,她尽量放慢了语速,缓缓道:“萧公子到底是问什么?”

  “你心里难道不明白?”

  “风纤素不明白,还望萧公子明言。”

  萧左目光闪烁了片刻,忽然道:“你在故意拖延时间?你以为百鬼会来救你?”

  风纤素一震,耳中听他慢悠悠道:“迟了,风总管。百里城弟子已找到百鬼的藏身处,此刻恐怕已将他们全都歼灭了。”

  “不,这不可能……”风纤素喃喃道,“你不可能找到他们……”

  “怎么不可能?”萧左笑道,“几十年来,江湖中人为得知百里城的确切位置,不断跟踪、监视我派弟子,可是每每无功而返,你可知为什么?”

  风纤素迟疑着,他便又接着说:“那是因为我派弟子本就是此道高手,只有精通跟踪侦察术的人才能成功的进行反跟踪。风总管,你说是不是?”

  风纤素觉得自己的心顿时燃烧起来,火星迸裂,硝烟弥漫。

  完了!一切都完了!大局已定,百鬼被歼,她再无转机。

  萧左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微笑道:“现在,风总管是否愿意好好回答我的问题了?”

  第二节 水落石出

  风纤素呆立半晌,忽尔大笑起来:“你想问什么便问吧!我风纤素难道是输不起之人?”

  “好!”萧左道,“那么就请风总管告诉我,你布下这一局究竟目的何在?”

  “萧公子聪明过人,这还猜不到么?”风纤素冷笑道,“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除了钱,还有什么值得我如此大费周章?”

  “嗯,方才你也说了,百鬼的开销很大。”萧左点头道,“可你图的恐怕还远远不止这些吧?你不但要宫家的财富,还想利用这笔财富达成你的野心!风总管,我可有说错?”

  “不错!”风纤素淡然一笑道,“我为什么就不能有野心?就因为我是女人?”

  顿了顿,她强忍下身体里如针扎火燎般的剧痛,缓缓道:“不知道萧公子有没有兴趣听一个故事?”

  萧左沉静的眼中有默许,她便说了下去:“有个人,他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任何人,看过一眼,就会一辈子都记得;任何书,看过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他去参加科举,认为自己理所当然的会中状元,却一次又一次的落榜,等他后来醒悟过来那是因为他没有贿赂考官时,已年届而立。如果萧公子是他,会怎么办?”

  萧左沉吟道:“弃学从事其他。他有这样的专长,不怕饿死。”

  风纤素垂下眼睛,继续无动于衷的说:“他进了六扇门,负责文书工作,一干十年。在那十年里,他读遍了所有的机密档案,对天下事了如指掌。就在他的事业蒸蒸日上时,他的上司有个小妾,仰慕他的文才,和他有了私情,并有了个孩子。此事后来被上司知道了,怒不可遏,当下杀了小妾,本还待杀他,幸有同僚纷纷求情,于是上司后来只是打断他的腿,把他连同那个不到周岁的婴儿扔了出去。萧公子听到此处,又有何感想?”

  萧左眼神闪烁,片刻方答道:“无论如何,孩子无辜。”

  风纤素嗤笑一声:“是啊,孩子无辜,如此说来,那位上司已经够手下留情了。古往今来多少英雄坏就坏在儿女情长之上?此人遭此一劫,再无心振作,终日酗酒大醉,孩子靠邻家一个寡妇照顾长大。孩子是个神童,记忆犹胜他年轻时,且懂事很早。他喝醉后就会撕书,孩子只是冷眼看着,并不阻止,等他睡去后,再把地上的碎纸捡起来重新粘好。直到有一天,酒店的老板带着伙计来他们家,逼他还酒钱,他家徒四壁,哪有钱还?于是他们就动手把他打了一顿。从头到尾孩子躲在墙角的稻草后,看着父亲被打,咬住唇一声不吭。等那帮人离去后,孩子跑过去扶他,看着他的狼狈和惨相,生平第一次哭了。孩子哭着说:‘父亲,你真没用!’”

  萧左脸上露出了动容之色,风纤素看着那抹动容,心中越发烫了起来——同情?同情没有用。同情除了让人变得更加软弱外,起不到任何帮助!这个道理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懂了……很早很早……

  “不知他是不是被这句话触动,从此他戒了酒,以出卖情报为生,渐渐的,江湖上都知道有个奇人,对天下事烂熟于胸。”

  萧左忽然插话道:“风前辈所授之情报,无论大小,均准确可信。是以虽报酬可观,却依然门庭若市,所行之处更是被江湖中人以高人相待……”

  风纤素瞥他一眼,道:“是啊……似乎是个转折的开始,如果……如果他没有再犯同样的错误的话。”

  她遥望远方,天边现出一道红线,太阳快出来了。“就在那时他爱上了一个少女,可某天当他醒来时,发现身边的少女已成尸体。有个人冷冷的坐在床头问他:‘你知不知道她是谁?’他这才知道那少女竟是当时武林盟主鹤傲天的未婚妻。他得罪了鹤傲天,他只能死。鹤傲天给了他三天时间,让他安置他的女儿,他考虑了整整一夜,最后决定送自己的女儿去洛阳。”

  洛阳,谁能知晓她此后所有的故事原是源自那样一个仓促而无奈的决定?

  “他对女儿说:‘爹爹这一辈子算是完了,幸好还有你,你这么聪明,可惜,偏偏是个女孩子……’女儿回答他:‘我不要当女孩子!’他笑,说:‘好,那就不当,不过你要记住,你只有比别人更会忍耐、更加坚强,才能比他们更加出色。’”

  萧左的唇动了几下,欲言又止。

  风纤素低声道:“这是我五岁时我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十七年来我从未有一天忘记过。我有野心,可是错?”

  萧左只是轻轻一叹,没有说什么。

  风纤素觉得自己的心已经燃透,凝固成了焦碳,不痛了,痛到最极至处,就不会痛了。

  “我去了天下首富之家,我要以自己的能力做番大事,我绝对不要像我的父亲,空有一身天赋异能,却屡屡失败,潦倒一生。我去后的第二天,江湖传闻我父亲神秘失踪,只有我知道,他是死了。十二年后当我集聚了足够的能力后,第一件事就是设局暗杀了鹤傲天。”

  萧左道:“前任武林盟主鹤傲天的死一直是个谜,原来是你干的。”

  风纤素的声音越发冷漠,仿佛说的事情与她没有半点关系:“十八岁时,因为紫萸香慢我名扬天下,一年后,我施计让大总管死于意外,然后在众人的支持下坐了他的位置。就在那时,定远侯看上我,要纳我为妾。我一边婉言拒绝,一边用毒药毁了自己的容貌,侯爷见我容色消退态度坚决,只好作罢。我照着镜子,冷笑着对自己说:‘女人之所以要美貌,是为了博得男人的喜爱,以晋升自己的地位。但是我,不需要借助男人,不需要依靠美色,也同样可以。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说到这,她顿了顿,不怀好意的看了萧左一眼,悠悠道:“萧公子不必否认,男人都好色。如果大小姐,我是说宫翡翠,她不是那般美丽,你会喜欢上她么?或者说,你会注意到她么?”

  萧左沉声道:“翡翠的确漂亮,但更难得的是她有颗孩子般干净的心。”

  “干净?”风纤素讽刺道,“是无知吧?径自的以为天下唯我独尊,所有人都得宠着她让着她哄着她……不过也是,谁让她生的好呢,有个了不得的老爹,现在又有个了不得的情人……”

  萧左打断她:“你本来也可以。”

  “我不可以。”

  “你可以!”萧左的声音一下子严厉起来,“你是风离的女儿!他对天下事的了解使你一出生就拥有了一笔无形财富,你已比很多人都幸运!后来你又来到宫家,凭你的聪慧以女子之身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你本已过的比大多数人都好。你可以很单纯的生活着,然后嫁给一个好男人,过上幸福的生活,可是你没有,你贪心不足,欲望不尽,邪念不穷,你……”

  风纤素越听越怒,不待他说完就尖声叫了起来:“幸福?笑话!嫁人生子,以夫为天,以夫为尊,做个倚仗夫君的小女人那就是幸福?得了吧萧左,收起你那套谬论,那根本是男人创造出来扼杀女人才华的借口!凭什么我就不能成就一代霸主?我从无依无靠的孤女,变成天下首富的大总管,然后取宫翡翠而代之,再借助宫家的财富帮我继续扩大势力!我要让所有人知道,女人也能傲视天下,无有所抗者!”

  “无有所抗者?”萧左轻轻重复着她的话,唇角忽然勾起一抹笑容,“你不行。”

  你不行!

  这三个字如雷电,重重劈在风纤素身上。她踉跄后退几步,本已烧成焦碳的心再度燃烧起来。

  “你天生体弱,不利于武,即使你聪慧过人,即使你有令天下人闻而丧胆的毒药,那又如何?且不说我这种百毒不侵的人,即使是翡翠,只要她戴着化麟锁,她要杀你,就易如反掌。江湖就是江湖,在这个世界,武力才是予取予夺的基础。”

  一字一句,如巴掌般打在风纤素脸上,竟不知是怒是羞是恨还是委屈,她只知道,萧左的身影是如此可怕,如此强不可摧,因为他有她没有的高超武功……若非他武功太高,她怎会输的如此一败涂地?

  罢罢罢,输就是输,风纤素,要输的起!

  风纤素深吸口气,放缓语气道:“幸好,百毒不侵的人只有萧公子一个,而化麟锁世上也只有一条。人是活的,我也许没办法,但东西是死的,要毁去并不难。”

  萧左目光一闪,忽的欺身扣住她的手腕:“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吗?”

  风纤素镇定的笑道:“有没有机会,就要看萧公子对大小姐的感情有多深了。”

  萧左脸色顿变:“你……你对翡翠做了些什么?”

  “化麟锁是能解毒,但如果中毒之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毒,自然不会去使用它。对不对,萧公子?”

  萧左的表情变得又惊又急。

  风纤素一笑,道:“我用的是慢性毒药,它慢到令人无法察觉,我跟萧公子打赌,此毒天下只有我一个人能解,我若一死,大小姐也就完了。所以,萧公子最好对我客气点,现在,请把你的手放开。”

  萧左的面色一变,不过是转瞬间,便把手松开了。

  风纤素看着他,但见他两腮肌肉时紧时松,显是将牙咬了一次又一次。快意涌上心头,她故意摔摔已经得到自由的那只手,用一种轻松至极的声音道:“萧公子何至于如此紧张?也许我只是随口一说,吓唬吓唬你呢?”

  萧左凝视她半晌,忽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也说了——只是也许……也许那是真的呢?我可以用我自己的命跟你赌,但是她……风纤素,你押对宝了。”

  风纤素冷笑出声,道:“现在,也请萧公子回答我几个问题吧。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镯子?”

  “不是。”萧左回答:“是你对小鬼吟的那句诗——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风总管记忆过人,怎会吟错句子?而我当时正好临时改变行程,决定在韩城下船。”

  “果然……”风纤素皱眉,“我知道那句话说的很不妥,但一时间又没有其他更适合的办法。”

  萧左道:“杜三娘的镯子的确是破绽,银饰沾水会变黑,可她站在船头露出这只镯子时,却相当晃眼,分明是新做的。最初我以为那是她勾引男人的手段,但后来又想,那会不会是个暗号?”

  风纤素低垂下眼睛,当初在黄河渡口,一见杜三娘亮出那只镯子,她就知一切已准备就绪。

  “等我找到龙王打开那只镯子时,里面的机关已是空的。”萧左继续道:“敢在紫萸香慢身上偷东西的人,恐怕也就我一个。既然之前不可能有人对这个镯子动手脚,那么唯一有嫌疑的就是你。”

  风纤素沉默,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自以为天衣无缝,谁能想会有双利眼早已将一切洞穿?

  萧左接着道:“其实在韩城时我就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切都是你在搞鬼,唯有一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怎样引爆那条船的?”

  风纤素抿抿唇道:“底舱有盆兰花,我施毒将其毁损,枯枝落下,触及机关,船就炸了。”

  萧左目光闪烁道:“那你一路上如何跟百鬼联系?单凭一个镯子和一句暗语,并不能说清楚多少事情。”

  “此局在出发前就已定下,本不需要与他们联系。若非你临时改变行程,我连在黄河上念错诗句暗示小鬼都不需要的。而后,我又放飞了一只褐色的风筝,代表我接下去要去鹤城。”

  “于是花夜连夜赶到鹤城,为的就是等我?”

  风纤素道:“不错。花夜不但武功高,而且,她非常的美,天下男子见了她很少有能把持得住的……”

  萧左笑吟吟的接口:“可是你没想到的是,她也败了。”

  风纤素颓然一叹道:“自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武功太高,要杀你不太可能,或许我可以用其他的方法逼你离开……”

  萧左听了这话后面色顿寒:“那天我和晨风在房中起争执,其实是因为彼此推让城主之位。可是却被你断章取义,先是杀了他,然后借机嫁祸给我,是不是?”

  风纤素整个人一颤,一直强压着的疼痛突然迸发开来,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发出棉帛撕裂的声音,那般的刺耳,几欲逼人疯狂。

  “他活该!”她紧紧捂住胸口,恨恨的说,“谁叫他跟踪我的?我去见小鬼和绝夜,他却暗中跟着我,发现了我的秘密,我岂能容他活下去?”

  “你!”萧左的脸开始扭曲,变得非常震怒,“你居然就下的了手?风纤素!你居然就下得了手杀那样一个爱你怜你知你的人!”

  风纤素仰天大笑三声,不知是笑给他听还是笑给自己听:“爱我怜我知我?我就是因为对他心软,所以才没提防他,被他有机可趁,识破了我的秘密。我说过:我不是我爹!他被感情冲昏了头脑,为了女人丢了事业丢了性命,我可不会,谁要挡我的路阻止我,谁就得死!”

  萧左扬起手来,却又生生的停在半空,风纤素一见之下,不但不避反而迎了上去:“你想打我为你好友出气?你打啊,打啊!”

  萧左望着她,手在颤动,风纤素冷笑道:“我就是这么个无情的女人,宫家收留了我十七年,我却处心积虑的要夺他家的财产;百里晨风喜欢我,我就杀了他利用他的死逼你走。我坏到无药可救,你还在等什么?你要为好友报仇,要为情人报仇,要为江湖主持公正,来啊,反正我不会武功,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我的手下都赶不来救我,你现在只要轻轻一掌,我就小命玩完,动手吧!”

  萧左后退一步,脸上的表情由震怒转为悲悯,那怜悯的目光刺激到风纤素,于是她更加口不择言:“我明白了,你不敢!萧左你不敢杀我,因为你知道宫翡翠的命掌握在我手中,对不对?你看,你什么都比我强,但到最后不还是拿我无可奈何?因为你有感情,你的感情就是你弱点,而我没有感情,所以你无法用任何人来要挟我,这就是我们的区别!要怪就怪百里晨风喜欢错人,你说的对,我是祸水,谁沾到我,就得死!百里晨风是那样,宫翡翠也是那样……”

  第三节 宿命之劫

  “够了,不要再说了!”

  随着这样一声清叱,数丈开外的一株老榆树后转出一人,身姿窈窕,长发垂腰。

  风纤素凝视着她,悠悠一笑道:“你竟也来了,宫翡翠。”

  此刻再回想起她临走前说的那句话——“就如此番我虽然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一切都已明了。

  她既知误会了萧左,又怎会再那般狠心的对他?她说的“只要以后不再重复这样的过错”其实根本是在暗示萧左她不会再错下去了。

  想不到宫翡翠也有这样的智慧!

  风纤素又是一笑,一着错满盘皆输,输了,输了……

  宫翡翠慢慢走到她面前,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张开嘴,唤了一声……

  风纤素怔了怔,她喊她什么?

  ——纤素姐姐?

  她竟然还喊她纤素姐姐!

  风纤素扬唇冷笑:“宫大小姐现在还这样称呼我,是不是虚伪了点?据我了解,你可不是什么大度之人……”

  “不要说了!”宫翡翠猛然打断她,“我们走!”

  “走?去哪?”

  “回洛阳。回家。”

  “家?我没有家。”风纤素继续嗤笑:“宫大小姐想处置我这个叛徒,在这里不也一样?”

  “你有!你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翡翠沉声道,“而且,我也没想要处置你。我只希望你从现在起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跟我回去,你还是你,风纤素,宫家的大总管,我的纤素姐姐。”

  风纤素怔怔的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在说什么。

  而萧左似乎也没想到她竟会这么说,满脸的惊讶。

  风纤素大笑起来:“宫大小姐,你可真是好涵养,竟然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不过,你可以,我却不可以呢……我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我不能容忍自己一辈子屈居你之下!我为宫家奉献出最美好的年华,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它占为己有!而你,就是我第一个要除去的绊脚石!”

  宫翡翠的脸色变的更加苍白,颤声道:“你真的想杀我,纤素姐姐?”

  又是一声纤素姐姐……风纤素的心头却骤然袭上一阵酸涩,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喊是什么时候?是她两岁那一年么?那一年,她也不过才七岁……不!风纤素,现在再去忆往昔是可笑的!是毫无意义的!

  强行按捺住心上涌动的复杂难言的情感,风纤素冷声道:“不错,我要你死!你已成年,很快就会成婚。倘若你找个懦弱无能的丈夫,或许我还能留你一命。但是你……”

  她转眸瞥了眼萧左,继续道:“你却跟他私定了终身。试问我怎会留一个如此可怕的对手在自己身边?宫翡翠,那时我便知道,我必须杀了你!你听清楚了吗?我要杀你,我是你的仇人,我不是你的什么纤素姐姐!”

  她每说一句,宫翡翠的眼中泪光就越浓一分,到最后她咬住下唇,过了半响才道:“纤素姐姐,你故意这么说,可是不想活了?你一心求死,是么?我知道,你是的。”

  风纤素长笑道:“笑话,我为什么要求死?不错我输了,可是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萧左不敢拿你的命来赌,你敢不敢?化麟锁是凭借吸取血液中的毒素达到解毒的目的,但是我放在你身上的这种慢性毒药,却是慢慢的、一点一点的毁损你的五脏六腑,它只会使你体质变弱,然后任何一个风寒着凉都能要了命……”

  宫翡翠望着她,直直的望着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镇定和坚持,是的,坚持,不是执扭。风纤素瞧着她,一时间竟有些错愕:宫翡翠,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任性自私的大小姐,不再高傲无礼故作姿态。她曾对她那样的不屑,可是今天,她的眼睛里只有同情和亲人般的温暖……

  “你在求死,纤素姐姐,因为百里晨风死了。”

  风纤素刚想冷笑,就听宫翡翠接着说:“也因为,百里晨风并不是你杀的。我相信他不是你杀的。”

  “是我杀的!”风纤素尖叫起来,“谁说他不是我杀的?他跟踪我,被我发现,所以我就杀了他!”

  “不是。”宫翡翠轻轻的说。

  只是两个字,却窒息了风纤素的声音,她的呼吸。

  那一夜,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风纤素于此刻回想起来,场景依旧历历在目,清晰到百里晨风脸上的每道纹路,都能被她鲜明的记起——

  百里晨风,为什么是你?你跟踪我,你竟然跟踪我!

  她望着他,震惊惶恐愤怒伤感一股脑的涌上了心头,整个人像在水火之间来回,又冷又热。

  “我怕你有事,所以跟来看看。”他那样说。

  她闭起眼睛,只觉手脚一阵轻颤,脑海里闪过了无数个念头。就在她犹豫不定时,眼前白光一闪,小鬼和色鬼都已双双出手。

  她惊呼:“住手!”

  可惜已经来不及,小鬼将剑啪的插回剑鞘,飞身返回,而他眉心上,一点鲜红,如女子挑染上的胭脂。

  “百里晨风……”她的唇在哆嗦声音也在哆嗦,“你为什么不避?为什么不避开?”

  他是百里城第一刀客,小鬼本无可能一剑毙命的,可他为什么不避?!

  他的目光在那一刻璀璨的像天上的星星,但流逸着的却是她不明白,或者说,不愿去明白的感情。然后——

  笔直倒下。

  她冲上前抱起他的头,摸到了一手的血,那血映衬着她苍白的手,分外鲜红。

  “你,你,你……”她已颤不成音。这个男人,何其狡猾,明知她不会接纳他,却最终以这种方式让她记住他,一辈子永远永远都记住!不甘心,百里晨风,她不甘心!

  他微微睁眼,什么话都不说,瞳仁映出她的脸,她看见自己的失魂落魄。

  百里晨风,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她的眼泪滴到他脸上,他忽然笑了,轻声道:“还记得龙王和李晴么?”

  记得,怎么不记得?那本是她一手安排出来的悲剧,是她鄙夷不屑的爱情……可是百里晨风,为何他要她也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我说过,如果我是龙王,我也会那么做。”

  他愿当龙王,可她却不愿当李晴啊。她不当那个杀了人却后悔万分最后还殉情的女人!

  他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不甘与倔强,轻轻一叹。

  “风姑娘,你要快乐。”

  她摇头,快乐离她何其遥远,从来触摸不到。

  他抓住她的手,忽然急声道:“你答应我,一定,一定,要——”声音突然停止,她看着他双目圆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僵硬在急切的瞬间,看着他的手无力的松落,十丈软红翩翩离去,宿命带着孤独的浮光掠影急急而来。

  快乐?不可能。

  尤其是,这样眼睁睁的见识过生离死别之后。

  无论她多么多么不甘心,但是百里晨风,他赢了,他还是赢了……

  泪眼朦胧间,隐约觉得手上一热,那一瞬间,风纤素以为是百里晨风,他还没死,他再度抓住了她的手,叮嘱她要快乐,但是定睛一看,却是宫翡翠……晨光拨开夜色,第一缕阳光映在她脸上,那容颜依稀缭乱。

  风纤素呆滞的看着,十七年的岁月风般飘过,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女孩子,原来她竟一直没有看清楚她。

  再转眼看萧左,这男子真属人中龙凤子,与宫翡翠站在一起,这般的赏心悦目……可对她来说,却是宿命铺下的劫,如何跨的过……风纤素,如何跨的过?

  “纤素姐姐,你累了,我们回家吧。”

  “我累了……”风纤素喃喃道,她累了,她累了,她真的是太累太累了……

  精神一旦松懈,一直勉强抗衡着的伤痛便席卷而来,如潮水般扑天漫地,将意识吞噬。

  伤势发作,她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一卷 尾声 大小姐的秘密

  洒金小笺飘飘扬扬的落地,彩衣翩翩的少女犹自伫立半晌,方缓缓转身,步出屋门。

  简朴的农家小院外,柳色尚新,白衣少年依马而立,笑意淡淡,眸光深深。

  彩衣少女静静的凝注着他,半晌才道:“你猜对了——她真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

  “她只是学会了放手。我若是她,也会这样……”白衣少年上前轻握住她的手,忽又放开了,目光闪动道:“手里藏着什么?”

  彩衣少女摊开手掌,露出掌心里的白玉小瓶,眨眨眼道:“你猜!”

  白衣少年只瞥了一眼,便淡淡的说:“得了解药却不吃,就知道玩。你呀,真是个孩子。”

  “你才是孩子!”彩衣少女轻轻啐了他一口,转而又笑了,“是的,是解药。她留了封信说,既杀不了我,索性成全。”

  “哦,那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还说,野心是她与生俱来的东西,她无法抛却。所以,她不能跟我回宫家。”

  “她怕控制不住野心膨胀,再次对你下杀手,是么?”

  “也许是吧……”话未说完,彩衣少女便长长的叹了口气。

  “叹气做什么?”白衣少年淡淡道,“她真已学会了放手,这是好事。”

  “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这一路上,死了那么多人,就只是为了‘野心’二字?”

  “这两个字虽简单,其含义恐怕是天下最复杂的了。”白衣少年苦笑道,“莫说我们不明白,恐怕就是我们的下一辈、下下一辈,也永远都不会弄明白。”

  彩衣少女悄悄从睫毛下瞧着他,沉吟半晌方咬着牙问:“你觉得她做错了么?”

  “就野心而言,她没有错,她是我见过的最具智谋最冷静的女子,她该得到更好的,比她已经拥有的更多彩的生活。可是,为了自己的野心伤害他人,却是错的……”

  白衣少年顿了顿,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一字字道:“谁也没资格伤害他人,尤其是他人的生命。”

  “那就是说,你不肯原谅她?”彩衣少女的声音更加小心翼翼了。

  白衣少年低下头,盯住面前这张姣好的,却遮不住焦虑之色的容颜,目光变的饶有兴致起来。“担心什么?”他突然带着笑问,“我若有心为晨风报仇,又怎会轻易任她不告而别?”

  “这么说你原谅她啦?不会派百里城的弟子追杀她啦?”彩衣少女顿时呼出口气,粲然一笑道,“也是也是!我都能原谅你,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她的,对不对?”

  白衣少年再度苦笑:“你原谅我?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需要你原谅的?”

  “你没有?你敢说你没有!”彩衣少女立刻瞪起眼睛,叉起了腰,大声道,“你明明早就知道山中一窝鬼的底细,却只字没对我透露,害我受了那么多苦,你还敢说!”

  这边说着,那边就已举起了一双拳头,正欲捶向那白衣少年的胸膛,谁料却听他陡然发出一声叹息,柔声道:“是我不好,我本该早点告诉你,可又怕你太过纯良,泄露了口风,怎知却险些害你……倘若昨夜你真被那小鬼所伤,我恐怕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你……”彩衣少女抬头望进他充满了愧疚和悔意的眼睛,顿生不忍,期期艾艾的说,“其实,也没什么,你不是及时赶来了么。再说,你多有防备也是对的……莫说你,我又何尝没有秘密……”

  “秘密!”白衣少年骤然叫了起来,“你有秘密?我不知道的?”

  见她点头,立刻摆出一副疑神疑鬼的模样,压低了嗓音问:“你该不会,早已和人,有了婚约吧?”

  “放……胡说!”彩衣少女也叫了起来,“我早有婚约?我要是早已有了婚约,那日华阳城外,又怎么会跟你……跟你……”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简直小若蚊呓,几不可闻。

  白衣少年故意凑到跟前,大声道:“跟我什么?跟我什么?”

  “跟你这个王八蛋纠缠到了一起!”彩衣少女恶狠狠的抬手捶了他一拳,自己却先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随即又拽着他的衣袖将他拉了过来,道:“你到底还想不想知道这个秘密了?想的话就不许再打岔,过来……”

  说着,附在他耳边,唧唧咕咕说了起来。

  只见那白衣少年的脸色越来越惊讶,越来越难以置信,等那彩衣少女把话说完,他已经完完全全的被惊呆,木立在当场,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彩衣少女也不去理他,径自转过身,得意洋洋的上了马,才拿马鞭轻轻抽了他一下,嘻嘻笑道:“怎么样?萧公子,萧大少爷,这世上会做戏的,也不止你一人吧?”

  语毕,扬手挥鞭,放马而奔。

  马蹄得得,白衣少年如梦初醒,一边急急赶马追去,一边高声呼喝:“你说什么?化麟锁怎么可能是假的!”

  “呆子!你也不想想,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神奇的宝物?”

  “可是,珍展上你以它解了婢女所中之毒,大家都看见啊?”

  “那是因为我事先在化麟锁上抹了解药,解药溶入血液,毒不就解了!”

  “你哪来的解药?”

  “纤素姐姐侵淫毒术多年,我爹爹岂有不防她之理,早就备了解药来。爹爹临终前对我说,防人之心不可无。所以我才想出那么一条链子,让纤素姐姐有所顾忌。”

  “天呐!一条假链子,你竟敢开价十万,我总算知道你们宫家是如何发家致富的了!”

  “佩服吧?”

  “才怪!”白衣少年恨的牙痒,“好你个小丫头,居然瞒了我这么久,看我逮住你怎么整治你吧!”

  彩衣少女闻言,回眸笑道:“先等你追上我再说吧!”

  “好!正是要先追上你!”

  “那就来吧!”

  “驾——”

  “驾——”

  二人二马,彩衣如蝶,白衣如电,一前一后飞驰在广袤无垠的八百里秦川上。

  远处,青山隐隐,白云悠悠,风烟已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