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15

帝王画眉 (曦宁若海月) 8-12

by 曦宁若海月

8. 月明歌吹在昭阳

  这本来只是一个平常的深夜,帝皇的一道圣旨让它变得不平常。朝野后宫,在这个深夜里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向明哲保身,持中庸之道的柳家,在一夜之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了焦点中的焦点。
  柳府座落在京师的崇仁坊,按着上京城的布局,市坊分开,崇仁坊中,大都住的是朝臣权贵。昨夜当今的两位爱弟祺王和明王,史无前例地一同领了圣旨前往柳家宣诏。赫赫王驾和天使驾早惊动了附近的人家。还未到天明,此事只怕就传遍了朝野。两位王爷来宣恩诏,这是何等的恩泽?再看诏书的内容,贵妃,当今中宫无主,贵妃已是最高的品秩。承乾宫,东内的主宫,除了中宫坤宁宫外,已经是最富丽堂皇的宫殿。昭阳殿,东内十六殿之首,殿临太液池,景色优美,华贵无双。圣景帝自即位以来,召幸嫔妃十分节制。如今后宫中品级最高的,西内秋凉殿德妃,也是因为为帝皇生下了一对双生皇子而封的。帝皇性情冷酷,对世族贵家极是忌讳,纵使嫔妃需从世族选入宫中,也从不封至高位,临幸后也赐芜子汤。柳家是当朝第一世族,前几年风声鹤唳,柳家因向来明哲保身逃过一劫,但因帝皇的性子,无论如何是不会召柳家女子入宫的。谁料这一道圣旨,让朝中所有人惊掉下巴。
  后宫中炸开了锅,各宫嫔妃们一早得到消息,都乘了车轿步辇往薛太后的长庆宫来。薛太后也已经知晓了此事,便命她们在西次间里等候。老尚宫巧手梳头,薛太后手持铜镜看着自己的容貌。眼角的皱纹,零星的白发,虽然已经有了老态,但依旧可以看出,当年艳冠群芳的绝世容颜。
  “刘尚宫,你这头,梳的越发好了。哀家就是最喜欢你的手艺。”薛太后放下铜镜,微微的笑。
  “太后谬赞了。”刘尚宫恭谨的应了一声。
  “刘尚宫,你从哀家进宫就开始服侍,咱们主仆相处的日子也有三十年了。陛下和长公主,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依你看,陛下来这一招算什么呢?”薛太后问着。对这个性情冷厉的儿子,她向来有几分惧怕。陛下还是太子时,她就摸不清陛下的脾气行事。如今做了帝皇,更添了几分说一不二的龙威。虽然帝皇奉她于长庆宫,晨昏定省,朔望问安,但她有时面对这个儿子,还是有几分惧怕。帝皇前几年兴大狱,削世族,真真把她吓着了。
  “太后,奴婢只是尚宫,不敢妄言。”
  “是哀家的意思,你说。”
  “是。陛下的意思,依奴婢看,有几分安抚世族的样子。再者,就是那柳氏合乎陛下的心意,柳大人又曾是陛下太傅,向来是不问朝政的,才娶进宫来。既安抚了世族们,也对大局造成不了什么影响。”刘尚宫小心翼翼的答道。
  “嗯。你说得有理。陛下对后宫那些个嫔妃,不都是那个样儿?一个换过一个,厌了,就换个新鲜的。外面的那一群,真真是沉不住气的,不就是封了个贵妃吗?也值得跑到哀家这儿来吵吵嚷嚷?赶明儿这个贵妃失宠,再来个贤妃淑妃,她们有这精神来吵,哀家还没这精神听呢!走,扶哀家见见那一群没出息的去!”
  “是。太后慢走。”刘尚宫扶起薛太后,宫女内侍们跟了上去。朝野后宫猜测纷纷,都只说是圣景帝要安抚世族,才立柳家女子为贵妃,除了长公主这些知情人外,竟没有一个人猜到,帝皇是动了真情。只是此刻正被天下女子羡慕着的人儿,却是心乱如麻,又惊又惧。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画儿心中默默念着这两句,只觉得又是凄苦,又是好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白伯伯拿了诗集来教自己唐诗,说王昌龄的七绝宫怨写的最好。教的头一首,就是这《长信秋词》。当时万万没有想到,这诗竟应在了自己身上。昭阳殿,昭阳殿,自己没有飞燕歌舞,没有太真容颜,竟也成了这昭阳殿的主人。只是不知何时,又会成了那长信宫的主人呢?画儿呆呆的坐在床榻上,只觉得眼前一片迷茫,不知今夕何夕。
  也曾想过这辈子再也回不了现代,也曾想过游历这个世界,这个天下。也曾想过在这里找一些知己朋友,也曾想过学以致用,用自己的医术救人。可就是不曾想过,会成为皇帝的嫔妃!《红楼梦》里元春说,那是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如今,自己即将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也许这一辈子也别想出来了。柳湘莲说,贾府里,只有门口那两尊石狮子是干净的,自己要去的地方,连门口的狮子也不干净了!
  不是没有想过逃走,可是,昨夜随同祺王和明王来宣诏的,还有三千龙骑尉,将整个柳府围得严严实实,便是鸟儿也飞不出去的。说是保护贵妃,可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昨夜诏书刚颁下,今早,宫中就奉旨来了六尚女官,说是奉陛下的旨意,服侍贵妃娘娘,并导引娘娘熟悉宫中礼节与册封大典的礼节。女官们守在风雨园内,龙骑尉守在园外,不要说逃走成功的机率微乎其微,就算能够顺利逃走,柳家的人怎么办?柳家对她那么好,当是自己的女儿一样爱护,她又怎么能恩将仇报?画儿心中乱糟糟的想着,痛苦之极。
  “姑娘,你好歹吃一点。身子才刚好,又怎么能这样糟蹋呢?”晴霜晴雪心急如焚,端了饭在旁边劝着。姑娘从昨夜听到那封诏书之后,没有吃也没有睡,没说一句话,就这么呆呆的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画儿缓缓的摇头:“晴霜,晴雪,你们赶紧去收拾了东西,等我……离开柳府之后,就回七绝谷去罢!”
  晴霜晴雪手中的碗掉在了地上,两人一下子跪了下来:“姑娘!”
  画儿垂着眼睑,轻轻的说:“自从跟了我,就没让你们过一天安生日子。在江南中毒,也是多亏了你们,才让我捡回了一条命来。如今我要去的是什么地方,你们心里,也都明白。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这一辈子也不会忘了的。那不干不净的地方,不让它污了你们。”
  晴雪一下子哭出了声,晴霜强忍住,坚定的说:“姑娘,姑娘还记得出谷的那夜吗?谷主信上说,从那之后我们就是姑娘的人了。姑娘去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姑娘若再不要的话,天下之大,竟真没有我们容身之地了!”
  画儿听到此处,眼泪再忍不住,扑簌簌落了下来。
  
  尚宫,尚仪,尚寝,尚服,尚食,尚工。六尚女官垂手站在门外,头俱都低下,不敢看里面的情景。主掌承乾宫的沈尚宫,是进宫多年的老宫人了。此刻带着女官们站在廊上,听到屋里的哭声,不由得在心里暗暗叹息。从先帝到当今,被封了妃子的,哪一个不是欢天喜地?偏生这位娘娘,不但不愿意,还哭成这般模样。想来陛下也是知道的,所以才令三千龙骑尉守在了外面。名义上,是要保护贵妃,可去翻一翻帝国的内廷史册,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规矩?宫里宫外,此刻想必都知道了这三千龙骑尉是用来做什么的。柳家的主子们,也是一丝笑容也无。自己带着女官们来柳府之前,高远大人特地叮嘱,这一位娘娘非同寻常,要小心再小心的侍奉。还没有见到面,就先听到了这哭声,只不知道是何等样的人物?待屋内哭声渐止,沈尚宫咳嗽一声,向屋内恭恭敬敬的说道:“奴婢承乾宫总管尚宫,并六尚女官,请见贵妃娘娘。”
  屋内晴霜忙将画儿脸上泪痕拭去,起身答应一声:“尚宫请进。”沈尚宫率六尚女官进来,行了大礼,听上面说一声“请起”,方站起身来。女官们分列两旁,沈尚宫大胆抬头一瞧,见那床榻上坐的人,荷藕色的小袄,玉色的裙子,长发垂腰,眉眼盈盈。沈尚宫心中一凛,低下头去,只在心里面暗道,怪不得陛下用这种手段也要得到手,在宫中这么多年,未曾见过这等飘逸脱俗,灵巧秀丽的人儿!
  “以后,要劳烦尚宫了。”轻轻的一句话传来,带着数不尽的叹息。沈尚宫心里也是一叹,低头道一声“不敢”,便和六尚女官静静的侍奉了。
  
  人生在世,虽然可以豁达,但是不能没有坚持。可以随遇而安,但不能丧心认命;可以云淡风轻,但不能得过且过。既然那高高在上的帝皇不容许自己有别的选择,那么就按着他的意思,进宫去罢。不过,指望她像别的嫔妃那样,费尽心思只求君王一顾,却是不能了。她受的不是那样的教育,做不来那样的行径。画儿默默的想着,边听着尚仪女官给她讲解宫中的礼仪和册封大典的礼节。
  她在柳府中,最受不了的就是那些大户人家繁琐的礼节。下人们见了主子要请安,晚辈们见了长辈要磕头,一天里听别人给你道多少遍“姑娘万福”。如今这宫中的礼节,册封大典的礼节,听得她头昏脑胀,心里暗暗叫苦。可是又不能不听啊。在一旁陪着她的晴霜晴雪倒是认认真真的听着,两人打定了主意要跟画儿进宫去,熟知了宫中的礼节,将来也不出错。柳家的三姊妹斜坐一旁,长宁心最细,看出画儿心不在焉,待女官的讲解告一段落,便站起来说道:“尚仪,今天就到这里吧。娘娘身子才好,容易觉得累的。”画儿如奉纶音,感激的看了长宁一眼,用眼神道谢。
  长宁掌家已久,神态中自有一番威严在,尚仪们听了这话,看画儿点头,便请了安退了出去,只留下三姊妹和晴霜晴雪在屋中。画儿一下子瘫倒在了床榻上,双手捂住了脸。
  “再这么下去,我就要疯了。”画儿模模糊糊的说着,声音从指缝里透了出来。
  “你别急,那些女官们讲的东西,还是听一听的好。将来你到了宫里,定能用得着的。”长宁忍住心里的酸楚,慢慢劝着。长亭长乐也是黯然神伤。她们柳家这等豪门,与宫廷关系密切,又怎么会不晓得那皇宫里的惊风密雨,明争暗斗呢?本来长宁早到了选秀女的年纪,但祖母母亲怜惜,让柳先生向帝皇讨了一个恩典来,柳家的三个女儿都免了参选,从此不必再去受那等苦楚。可万万没有想到,如今这样性情洒脱,喜好自由的画儿,竟要进宫去,还不知道那宫里会有什么等着她。
  “嗯。”画儿点了点头,仍是用手蒙住了脸。
  “今儿长公主遣人送过信来,让告诉你,陛下一道圣旨,命她在册封大典前不得出公主府一步。她本来想来见你的,又来不了了。”长宁想了想,还是告诉她罢。
  “嗯,我知道了。”画儿又轻轻的应了一声。来了又怎样?不来又怎样呢?结果不会有任何改变。
  
  昨夜新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乾清宫内,圣景帝将最后一本奏折撂在龙案上,放下手中朱笔,一旁侍墨的高远忙上来收好了。帝皇站起身来,龙案上放的,除了文房四宝,几部书外,还用皇缎锦盒盛了一把折扇来。轻轻取过折扇打开,帝皇又一次缓缓吟着那首已经赏玩过无数次的诗:“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真是一笔好字。好字,好诗,圣景帝轻轻笑开,趁着今夜良辰美景,便去做一回不入流的登徒子又如何?
  此刻柳府外,三千龙骑尉虎视眈眈。
  “头儿,这柳府真是圣眷隆宠,女儿封了贵妃,还要我们龙骑尉来保护。柳大人看来要得势啦!”龙骑尉的副统领大大咧咧的凑到持剑而立的上官锋面前,笑嘻嘻的说。“当年在国子监学的时候,那些个老头们都不管我,只有这柳老儿,天天追着我背什么礼数教义,如今他得了恩宠,倒也是正理!不过怎么他这两天见了咱们,一丝笑也没?”
  上官锋不理他,只在心里面暗暗摇头。派龙骑尉保护还未进宫的贵妃?帝国开国这几百年来,什么时候有了这个规矩?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陛下强要了人家的女儿,柳大人根本不愿意送女进宫,就是天大的恩宠,又怎么会有一丝笑容?不过有一件事倒让他好奇得很。自己从当今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近身护卫,这么多年来,帝皇虽然性情冷酷,独断专行,但从未做过这等强取豪夺之事。如今却为了柳家的女儿破了例,只不知道这位新贵妃娘娘是何等神圣?正想着间,忽然见长街拐角处走出两个人来,正待上前盘问,月光斜打过来,看清那两人容貌,上官锋大吃一惊,急忙跪下行礼,却被那人摇手止住,只不让惊动了柳府众人。
  月明星稀,黑夜沉沉,柳府的人们都在睡梦中,谁也不知道,此刻已有不速之客闯进了后面的风雨园中。圣景帝带了高远,进了小楼,直接往内室而去。守在外面的女官们见帝皇到来,急忙跪伏在地上行礼。圣景帝留高远守在外面,转过屏风,直往卧寝里去。
  沉香慢燃,帷帐低垂,帝皇放轻了脚步,掀开床帷,见佳人拥被睡着,乌丝堆了满枕。画儿白天累极,虽然心中满是烦躁痛苦,但身体的反应却是控制不了的,一沾枕头便合上眼沉沉睡去,丝毫不觉有人到来。梨雪苑一见,这才几日,又清减了许多。圣景帝坐在床边,仔细端详,见画儿身形似又清瘦,便皱了皱眉。帷帐中暗香浮动,画儿翻个身,又沉沉睡去。帝皇瞧见她脸上似有泪痕,不由心中一动。
  博雅楼上初见,他惊才绝艳。被这小人儿骗过去时,一边庆幸是个男儿,稍加磨练,必是治世之能臣,但心中总有惆怅。后来他瞧见李修仪眉目间与她有些相似,便立刻封了修仪,当时在后宫引起轩然大波。从一个普通宫女一步登天升到了修仪,是圣景朝前所未有的事情。梨雪苑中,见她沉睡的柔弱清丽之态,他又是惊喜又是恼怒。听她和皇姐说话,更是在他心里掀起一阵阵波澜。后宫的那些女人们,费尽心思,使尽手段,邀他恩宠,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家族利益。身上的金银珠宝,父兄的加官进爵,所求不过如此。但眼前这个女孩儿,那一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让他震惊了。当时他便想,无论如何,要得到她,既要她的人,也要她的心。他明白,不能用对寻常女子的态度来对待她,但没有时间让他慢慢来了,她马上就要远行,如果不阻止,她就要像鸟儿一样飞走,再不回头。所以,有了那道圣旨,有了柳府外那三千龙骑尉。
  女官们天天将她的情况传回宫中,他知道,她痛哭了一场,但这个时候,他不能心软。
  
  画儿死死的瞪着桌上的那些东西,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她做了这么多天的鸵鸟,可最后还是得面对。
  细细的看过去,桌上的第一样东西,是贵妃的朝冠。金丝编缠成底座,外嵌着祖母绿。九只金凤盘旋在上,红宝石嵌成凤目,各色水晶镶成凤尾。九只盘旋的金凤中间,也是朝冠的顶端,一条金龙昂然舞爪,顶着一颗硕大的东珠。朝冠下垂着串串珍珠,那些珍珠颗颗的大小色泽竟是一样。画儿苦笑,她觉得此刻自己就像那金龙爪里的东珠一样,任人来摆布自己的命运。再看过去,是贵妃的朝珠衣履。朝珠是八十八颗东珠串成,中间挂着一颗流光溢彩的琉璃。明黄的十二层纬衣,上绣着龙凤蝙蝠,青鸾麒麟,百子玩戏,山水蛟螭。这是帝皇的恩赐。女官们说,贵妃的礼服本是杏黄色的,陛下特别下旨,改做为明黄。女官们说的时候,神色中有着浓浓的羡慕,但画儿却只觉得无奈与害怕。明日,明日自己的命运就要彻底改变,那重重的宫院,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出来的一天?
  第二日天还未亮,画儿就被叫起来梳妆打扮。晴霜巧手梳髻,众人服侍她穿衣。也不知折腾了多少时候,外面礼炮响,礼官喊一声“吉时到”,画儿浑身一颤,看向外面那四十四名内侍抬的金辂。
  大势已定。
  
  《帝国正史》载:“圣景十年太阴历三月六日,帝迎贵妃京都柳氏。从此椒房独宠,爱冠后宫。”
  
  这是圣景朝十年来第一次在宫外举行隆重非常的册封大典。万人空巷,再一次出现了当初迎长公主回京的盛况。从柳府到皇宫的正门宣德门,再从宣德门到大明宫,奉先殿,每隔了五步便立了一位锦衣卫士。四十四名内侍抬的金辂,垂着明黄的纱帘,平平稳稳。朝冠上垂下的珠帘,阻隔了她的视线,沉重的十二纬衣,弄得她连喘口气都觉得困难。画儿艰难的抬起手,撩起面前的珠串,隔着纱帘看去,只见金辂所过之处,布衣百姓和衣甲鲜明的武士跪伏了一地。恢复原来端坐的姿势,暗暗在心里感叹,当初和三姊妹去看长公主回京时,也是这般景象,当时只感叹天家威仪,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天。
  金辂在宣德门前停下,晴霜晴雪扶她出来。抬眼看去,一道红毯从金辂前直铺到宣德门,四周御林军刀枪林立,甲胄鲜明。围观的百姓被挡在十丈之外,晴霜晴雪扶她走过红毯,前方导引的礼官在门楼前停下,只听一声炮响,宣德门门楼上丝绦垂下一只五彩金凤来。金凤口中叼着玉盘,盘中放着的,正是那一晚让她的命运从此改变的册贵妃诏。人们齐刷刷跪下,画儿没奈何,在晴霜晴雪的搀扶下也跪了下来,行了大礼,不情不愿的喊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金辂退了下去,换成了步辇。三十名内侍抬起步辇,直至乾清宫前。跪在乾清宫的丹陛上,虽然隔了很远,她也感觉到那金龙座上的人,直盯着自己。高远奉旨宣读册贵妃诏书,她被盯得心神慌乱,根本没听那诏书上说了什么。然后诏书读完,又三跪九叩,领了贵妃的玺绶,被扶到白玉的台阶上侧立,接受百官命妇的朝拜。听着“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的呼声,画儿没有一丝欣喜,只觉得五味陈杂。
  大明宫奉先殿,她得再跪一次,再听一次诏书。我的天啊!画儿只觉得疲累之极。在大明宫宣旨的人是她曾见过的张济,张济见了这新贵妃的容貌,方恍然大悟陛下为何如此恩宠这位新贵妃。画儿强打精神,且听听诏书上都写了些什么。那天晚上,祺王和明王来宣诏时,她迷迷糊糊只听得“贵妃”两个字就懵了。画儿凝神细听,越听越是觉得好笑。秀钟华阀?静肃琼章?贞媛和孝?德昭闺仪?她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好处?真真是胡说八道!又行了大礼,叩拜了历代先祖牌位,步辇终于抬到了承乾宫。
  看着眼前的兰殿桂阁,画儿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这里,就是自己以后要生活的地方了。沈尚宫领了承乾宫的宫人们在宫门口跪迎,将她导引入正殿,在镶嵌着宝石的主位上坐了,画儿方松了一口气。晴霜晴雪知道她现在难受得要命,只在她耳边小声安慰,等各宫嫔妃们前来参拜完,就可以换下这衣裳了。画儿听了,只觉得眼前一阵黑。
  这时高远来传话,说是陛下有恩旨,今日先免了嫔妃们的参拜,娘娘可以稍稍将息,陛下晚膳后驾临承乾宫。晴霜晴雪忙扶了她进去,换下衣裳,乾清宫又赐下御膳小点来,且免了谢恩的礼节。画儿饿极也累极了,吃过了饭后,也不管是什么时辰,歪在内殿那张千工跋步的锦床上迷迷糊糊的睡去。
  
  这一日虽然要行册贵妃礼,但国事不可荒废,圣景帝依旧在乾清宫大典行完后召对了他的心腹大臣们。
  “……此事暂且如此施行,众位爱卿还有什么意见吗?”帝皇今天心情甚好,垂询时的口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大臣们都十分惊讶,唯有张济知根知底。
  “这样做的确是十分妥当的,就如此行事吧。臣再遣些人去盯着就是了。”负责此事的大臣恭恭敬敬的回话。
  “嗯。那诸位爱卿跪安吧。”圣景帝正事做完,心情一松,便不由自主想起此刻正在承乾宫中的人儿来。今日典礼之上,那人大妆朝冠,纬衣凤履,虽隔着一层珠帘,仍能看到娇容秀丽,眉目如画。画儿,画儿——帝皇默念着新妇小名,不由得面上有了笑容。
  臣子们何曾见过这样的帝皇,不由都惊奇万分,只张济在心中暗笑,他曾是太傅,原比别的大臣更了解圣意。如今见圣景帝这副模样,便知是情窦初开了。那贵妃娘娘竟也真是个配得上陛下的人儿,只是从册封大典前柳府外围的那三千龙骑尉来看,这两人往后有得磨了。
  
  圣景帝在乾清宫用过晚膳,便往承乾宫来。承乾宫内,晴霜晴雪见画儿睡得正香,便没有打扰,让她把晚膳也睡了过去。画儿迷迷糊糊饿醒,见殿内点上了宫灯,却听得宫外一声“陛下驾到——”,登时吓得惊跳起来。看外面天色,已是黑沉沉一片,她不是小孩子,又是个医生,心里清清楚楚的知道洞房花烛夜要做什么。按礼节,帝皇驾到,她应该出去跪迎,可是,她现在一步也动不了。如果可以的话,她巴不得离那人远远的,越远越好。
  听着外面脚步声越来越近,画儿只觉得自己的手脚发凉,生平从来没有这么慌乱过,就连当初陈夫人要杀她的时候,她都能保持镇定和对方周旋,但现在面对这样的情况,她沮丧的发现,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什么主意都想不出来。不能待在这里,不能待在这里,一个声音催促着她,画儿跳下床,连绣鞋也顾不得穿,环顾内殿,见墙角一扇墨色屏风,黑底绣着绿竹白兰,既是黑色,灯光透不过,影子也不会映在上面。画儿不假思索的往那扇屏风扑去。
  
  内殿门被推开,清楚的听到了帝皇摒退众人的声音。龙头履踏在猩红的地毯上,发出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但画儿仍觉得自己听到了那一步步落地的声音。纱帘被掀开,帷帐被掀开——画儿在屏风后轻颤着,只觉得自己的心要跳出喉来——糟了!鞋子!他看到那双鞋子,肯定能猜到自己还在殿内!画儿几乎绝望了。内殿说小不算小,可说大也不大,找一个人出来太简单了!她能感觉到,那龙头履重又慢慢的踱开了去,在内殿踱了一圈,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屏风前。
  两人只隔着一层屏风,画儿咬住了唇,手紧紧地揪着自己胸前的衣服,连呼吸也摒住了。她多么希望自己就这么昏过去——不!不能昏过去!自己意识不清,还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一分钟,也许是一秒,那双龙头履慢慢的踱开去。画儿松了口气,身子软下来,双眼闭上微微喘气。电光火石间,一双手臂从后面伸过来,身子腾空而起,画儿惊叫一声,睁眼一看,自己已落在了明黄的衣袖间,慢慢的抬头看去,帝皇英俊刚毅的容貌映入眼帘。
  “瞧朕抓到了什么!”他笑着,轻轻低语。画儿打了个冷颤,说不出话来。“冷吗?”帝皇抱着她往床榻走去,画儿只觉得事情不好,一句话在喉间梗着,此时方喊了出来:“放开我!”怀中挣扎的剧烈,帝皇停下步子,轻叹一声,手掌抚处,已按上了她的软麻穴。画儿轻呼一声,软软的伏在了他肩上。
  
  兰殿桂宇,蟾宫香阁。
  滴水檐下挂着大红的宫灯,长廊上宫女内监静静的侍立。外殿里西洋进贡的大钟表滴滴答答的走着,内殿宫门紧闭,尚宫内侍们离的远远。
  灯花时而在红烛芯上爆开,香炉里龙涎香袅袅的燃着。猩红的地毯上,明黄的龙袍,中衣,浅粉的小衣散落一地。宝帘银钩,帷帐半掩处,隐隐露出一抹春色来。
  承欢的女子紧闭着双眸,低低哭泣娇吟,却惹来帝皇温柔怜爱的亲吻和更狂猛的进犯。
  雕花窗棂外,承乾宫的露井桃静静的开着。
  琼纤一抱青丝坠,花香石髓和云洗。双花双叶双枝翠,将心穿过一条丝。
  风拂杨柳海棠绽,露滴红泪牡丹开。
  
  九华帐中,一声低低的嘶吼后,所有的喘息吟哦都慢慢平息了下来。画儿伏在沉香枕上,早昏了过去。圣景帝长出了一口气,轻轻躺下,将那娇小的身躯拥在了怀里。软玉温香,他埋进那一堆乌丝中,眷恋的享受着那淡淡的暗香浮动。终于得到她了,他今晚有些忘情了,不顾她的求饶,要了一次又一次。明知她中过毒,身体不好,今天又那么疲累,该让她休息的,却控制不了自己。圣景帝想着,却没有一丝的懊恼和后悔。明日她肯定是起不来了,再发一道恩诏,拜谒长庆宫的家礼就改在三日后罢。册封贵妃,按祖宗规矩可以罢朝三日,这三天他有空,除了批折子,召见一些重臣,处理一些要紧事外,就陪着她罢。帝皇想着,拥着画儿沉沉睡去。
  
  阳光斜穿进雕花的窗棂,照在猩红的地毯上。昨夜散落的衣物,早被尚宫内侍们收走。圣景帝多年以来,已经养成了习惯,纵使这三日不需要上朝,也早早起床,内侍们服侍帝皇着装,往乾清宫去。画儿慢慢睁开眼,眼泪慢慢的流下来。她醒了有一阵子,只是不想面对现实,如果可以的话,真的想把昨夜当成是一场梦。帝皇拿住了她的软麻穴,强要了她。他在她身上使尽了调情的手段。虽然自己是医生,明白不管理智如何,身体的欲望和反应不是人能够自己控制的,但她还是觉得羞愤。身体仿佛还能感受到昨夜的欢愉,却酸疼不已。
  画儿艰难的坐起身来,掀开锦被瞧了一瞧,身上满是昨夜留下的痕迹。自己这个样子,根本下不了床。帷幔低垂,纱帘飘飘,银钩斜挂,千工跋步。再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失去自己的贞操。画儿苦笑,殿门被人推开,晴霜晴雪带着女官们悄无声息的走了进来。
  “娘娘醒了吗?”晴霜低声在帷幔外问道。
  “嗯。”画儿低低的应了一声。晴霜掀开床帐进来,看到她的样子,眼里满是心疼。画儿 心中一热,又差点掉下泪来,忙忍住了。
  “娘娘,陛下的恩典,准娘娘往莲花汤池沐浴。”晴霜低低的说了一声,和晴雪一起服侍她披上简单的衣裳。
  “嗯,我知道了。”画儿什么话也不想说,轻轻的应了一声。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站在莲花汤池的中央,画儿露出了自从知道要进宫之后,数不清第几次的苦笑。当初杨贵妃和唐明皇,骊山温泉,长生殿中何等恩爱,可最后还不是落得那样下场?金龙吐水,凤头高昂,池边侍奉的女官们捧着巾帕,玉盆,檀木梳,菱花铜镜,衣物鞋履,眼里的羡慕之色是那么明显,可自己却感觉不到丝毫的荣宠与幸福。温泉水浸泡着身体,缓解了酸疼和不适,但温泉是不能泡太久的,画儿停了一会儿,便踏着池底精雕细琢的莲花花纹离开了水中。
  女官捧过柔软的丝绢来,晴霜接过,将她的身子裹住擦干,再将滴着水的长发包住。小衣,中衣,裙袄披帛被一一奉上,画儿摇头不要服侍,自己将衣裳穿上。淡粉的裙,天青的袄,衣边绣着云朵玉兰,精美柔软,穿在身上仿佛没有重量。长发干的差不多了,晴雪捧过铜镜,晴霜巧手梳髻,只簪上一支玉凤步摇,凤口中叼着南珠串成的小珠串。
  自莲花汤池回承乾宫要经过金水河边,步辇到金龙桥时,正巧撞见帝皇自西内长庆宫请太后安回来,步辇停下,画儿站起,心中怦怦乱跳,她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这个男人。帝皇也从龙舆上下来,两人站在金龙桥的两边,竟是相对无言。
  
9. 迟迟钟鼓初长夜

  帝国开国以来,传下了规矩。册立皇后,需要罢朝五日,册贵妃则罢朝三日,除以示皇家的重视外,也算是给皇帝和新妇相处的时间,算是蜜月了。虽然这蜜月放在现代来看,是短了点,但画儿却巴不得它更短,没有最好!让她面对一个刚刚夺去自己贞洁的男人整整三天,实在是一件强人所难的事情。虽然今天白天,除了金龙桥边,两人恰巧碰上之外,他都在乾清宫处理国事,即使不用上朝,皇帝还是很忙的。但下午就有旨意到承乾宫来,说陛下今天的晚膳要在承乾宫用。当时画儿刚刚平静了心绪,接受了事实,恢复了原本的洒脱宁静,一听这个旨意,手里的书就掉在了地上。晴霜沉稳,晴雪机灵,两人的反应俱是一样的快,一同上前应一声“遵旨”,把她的失态掩饰了过去,要不然她还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今日上午在金龙桥边,两人隔桥相对,他只看着她,那炽热的眼神让她心里极是烦躁。还是晴霜在一边轻轻碰她一下,她才反应过来,蹲身道了“陛下圣安”,却听见他说,以后若非必要的场合,贵妃不必行礼了。当时众人都吓了一跳,这是何等的恩宠啊!且不说三跪九叩的大礼,就连平日里的屈膝半礼也免了,由此可见,这位贵妃娘娘所受圣眷之深隆。画儿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她最讨厌繁琐的礼节,若能免去,求之不得。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画儿的手就越捏越紧,手中的书被她捏出了一道道褶痕。晴霜和晴雪进来,在西次间里面点上了宫灯,描花绣树的灯罩上,灯焰的影子在不停的跳动着,跳得画儿的心越来越慌乱。晴霜晴雪看了看她,不禁都暗暗摇头。自从那日接到册贵妃诏之后,画儿关心则乱,最镇定的反而是两人。她们本来就不是普通女子,虽然在谷里多年,不谙世事,也明白画儿这种模样是不行的,再不能让她这么下去。且不说平日里的神采飞扬,如今就连那种洒脱开朗,宁静和煦也没有了,这种情况比当日里面对陈夫人还要可怕。“寸相思”还有千针结络来解,这心结需是要她自己解开了。
  “姑娘,好歹听我一句,姑娘真真是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晴霜决定还是把话说明了的好。画儿抬起头,脸上满是彷徨迷茫之色。
  “姑娘,自从我们跟了姑娘后,不管是在谷内,还是在府中江南,每日只见姑娘开开心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从不因为什么世俗的规矩而犹豫迟疑,只求自个儿问心无愧就是。姑娘也常对我们说,人生在世,若不能按自己的心意活着的话,那就没有甚么意思了。我们按着姑娘的教诲,听了自己的心意,跟姑娘进了宫,怎么今日反倒是姑娘不能领悟了?”晴霜摇摇头叹了口气,一双秋水明眸直直盯着画儿。
  “晴霜说的对!姑娘看看手里的书,看那书被你捏成什么样子了?姑娘平日里最是爱护这些典籍的,怎么今日这么糟蹋了起来?咱们江南一趟,生死都经历过了,难道还怕跟陛下吃顿饭不成?当日博雅楼上,姑娘能侃侃而谈,指点江山,难道今日就不能了吗?”晴雪性儿原比晴霜急切豪爽一些,说出的话自然也更直接。
  画儿仰头看着她们俩,眼中慢慢闪出了光彩。她们说的是,自己竟忘了平日里常说的那些话,真真是该死了!进宫前就打定了主意,即使在宫里,也不会因为那人的态度而改变自己,怎么就忘了呢?不管在哪里,画儿就是画儿,不会有任何的改变,他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大不了进冷宫去,她也落得个清闲!
  “晴霜,晴雪,你们真真是两朵解语花啊!”画儿站起身来,眉宇间又有了那洒脱的灵气。不就是吃顿饭吗?还怕了他不成?晴雪说的是,既然当日在博雅楼上自己能做到,没道理今日做不到。
  “不管我们是不是解语花,姑娘该换衣裳去了!”两人放下心来,上前拿过她手里的书本,拉了她去换衣梳头。画儿定下心来,做好了准备,应付晚上这一仗——贵妃贵妃,古往今来,自己也真算是贵妃中的另类了,有谁见过把跟皇帝吃饭比作是打仗的贵妃吗?画儿边在心底好笑的想着,边换着衣裳。
  
  靴声曩曩,龙旗龙扇出现在承乾宫门前,圣景帝在乾清宫处理了国事之后,便直接往承乾宫来。内侍们将步辇抬得平平稳稳,圣景帝端坐在步辇上,想着此刻应该在承乾宫等待着他的人。今日在金龙桥边那一见,隔桥盈盈下拜的人儿出水芙蓉一般的清丽,看得他几乎不能自持,却又心慌的发现,她的眉宇间,没有了博雅楼上,梨雪苑中的灵气潇洒,却是深深的委屈和茫然。他强要了她,清早还未等她醒来便去了乾清宫,就是因为看着她窝在自己怀中恬静乖巧的睡容,他忽然开始心悸,怕她醒来之后伤心恼怒,他便逃开了。今日在乾清宫待了一天,遣人几次到承乾宫问,都说娘娘在西次间看书呢。约莫着她的心绪平静了一点,他便传旨说要驾临承乾宫用晚膳,想贪看那一日未见便想念得紧的容颜。
  “陛下,到承乾宫了。”步辇停下,辇旁随侍的高远见圣景帝皱眉沉思,多年来跟在帝皇身边,哪会不知道陛下的心思,能让一向果决的陛下露出这种表情的,也只有承乾宫的主子了。高远在心中暗笑,看之前试探未果,再看柳府外围的那三千龙骑尉,虽然昨夜陛下称了心,但这明摆着是强了人家,这以后伤脑筋的时候不会少了。
  听得宫外内监高喊一声“御驾到”,画儿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带了晴霜晴雪到了正殿门前。来了!镇静!画儿在心里默默的对自己说。帝皇只带了贴身的几个人过来,一路从宫门走来,尚宫女官和内侍们跪了一地。
  今日他没有穿明黄的龙袍,而是着了便装过来,天青的袍子上依旧绣了九龙的图样,玉玦腰带束在腰间。龙头鞋履在眼前停下,画儿定定神,虽然她被特许了可以不必行礼,但此刻她需要做点什么来让自己更加镇定。
  “陛下圣安。”画儿蹲下身去,清清脆脆的道了一句。
  “朕不是有过了旨意?以后若非必要的场合,贵妃不必行礼了。”圣景帝伸手扶起画儿,不愿意看到她在自己面前屈膝的模样。
  “是。”画儿没什么可说,只得低头应了一句。帝皇也不多问,挽了她的腰走进屋里。“爱妃今日都做了什么?”
  爱妃?画儿差点没晕过去。以前这个词,只在书上和电视上看到过,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会用在自己身上。一边高远和晴霜晴雪都在心里面暗笑惊讶,陛下今日遣人来问了好几遍娘娘在做什么,沈尚宫也回了好几遍的话,怎么现下又问?想不到,帝皇也有这么“明知故问”的一天。
  “回禀陛下,我今日在读一些典籍。”画儿已经镇定多了,不再那么手足无措,这个问题也不难回答,便立刻回了话。不过,他有那个兴致来叫她“爱妃”,她可没那个勇气把“臣妾”两个字说出口,只好自称“我”了,瞧圣景帝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妥,画儿方放下心来,不由觉得更自在了。
  “哦?朕知道爱妃博学,不知今日读了什么典籍?可有什么见解?也说与朕听一听。”圣景帝含笑问道。今晚的她,比白天的气色好多了,眉宇间又有了神采灵动,却少了些博雅楼上的浓浓稚气,多了柔美沉静,也让他稍稍放下了心。一边下令传膳,一边问道。
  “我不过是读了些平常的书罢,粗浅见解,恐污了圣听。”画儿此刻越发应对机敏起来,晴霜晴雪在一旁听着,也放下心来,这才是平常的姑娘。
  “不要紧,爱妃但说便是……”这一顿饭并没有画儿想象中的那么难熬,圣景帝对她和颜悦色,瞧着神色间竟还赔着小心。宫廷厨师的御膳做的也真是美味可口,画儿一天心神不宁,也没有吃什么东西,真是饿狠了,晚上便胃口大开,吃了许多膳食。帝皇见她心情好,不由也跟着愉悦起来,赏了今晚的御厨和承乾宫服侍的人。画儿从此定下神来,在这个深宫中做自己,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夜深人静,宫漏钟表的声音在这样悄无声息的环境里更是突出了。内殿的门依旧紧闭着,高远和晴霜晴雪带了几个值夜的女官内侍守在门外。门内隐隐传来喘息低吟,中间夹杂着哭泣求饶的语声,几人不由往后又退了几步,晴霜晴雪和女官们更是忍不住红了脸。
  “你们先去歇着吧,我候着就好。”高远暗暗摇了摇头,看来明日又会有恩诏了。
  “我们也候着吧。”晴霜应了一声。
  “明日你们要服侍娘娘到长庆宫,那可不是个轻松差使,长庆宫的主子不是好说话的。你们下去歇着,明儿也好帮着娘娘应对。”高远从小近身服侍帝皇,十分明白太后的性子。看这模样,明儿真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既如此,我们先去睡了,麻烦总管了。”晴霜晴雪点了点头,带了女官们下去。明日这三天就过了,陛下要上朝,拜谒长庆宫的礼数是不能免的,明日要面对的人,是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女人,圣母皇太后。
  
  薛太后的长庆宫前,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天还未亮,一顶顶软轿步辇宫车就陆续在长庆宫前停下。后宫嫔妃们神情或凝重,或嫉妒,或平和,或不忿。上次大家聚这么齐是因为听到了册贵妃的消息,这次聚这么齐却是为了来看新贵妃。册封大典那天,众嫔妃们打扮的整整齐齐,穿戴了最好的衣裳,精心装扮了,在五凤楼前站了半天,却被陛下一道圣旨,说“贵妃娘娘累了”给打发了。三天,这才三天,陛下对贵妃的恩宠已经传遍了东西大内。天天陪着贵妃用晚膳,除了处理国事,就是带了贵妃在宫里游玩,免了平日的礼节不说,还特许了贵妃可以出入璇玑凌云阁。那是什么地方?遍藏了历代名家真迹,孤本珍籍的地方,平日里除了陛下,是谁也不许出入的,如今竟许了贵妃去?嫔妃们有心今日与贵妃一争高下,各各都是早早的起来梳妆打扮,早早的到了长庆宫。
  薛太后也觉得事情有点不好了,便也不说什么话,只对镜梳妆,撂着那一群花骨朵似的嫔妃在外面候着。
  “看来,陛下这次,是当真了?”薛太后挑起精心修好的眉毛,问着身后的老尚宫。
  “奴婢不敢说,天威难测,圣意究竟如何,也是不好猜测的。”老尚宫恭谨的回答。
  “说的也是。”薛太后点点头。她这个儿子,从来都是东边打雷西边下雨的性子,说一不二,谁也摸不清他要做什么。今日新人来拜见,她也瞧瞧,是什么样人儿教陛下迷成这副模样。
  花了个把个时辰方装扮好,薛太后一身雍容华贵,扶着尚宫的手走了出去。
  “拜见母后。”众嫔妃们规规矩矩的行礼,她们在太后面前是不大敢放肆的,只是个个用眼光求着太后今儿给贵妃一个下马威才好。
  “嗯,都坐着吧。”薛太后打量着时辰已经差不多了,乾清宫那边也该开始早朝,估摸着承乾宫的再一会儿就到,便懒懒的说了一声,众嫔妃便各按品级坐了,也候着就是。可等了一会儿,没见承乾宫的车马,却等来了一道圣旨。
  “奴才拜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高远情知太后不好惹的,便亲自领了口谕往长庆宫来。
  “你来做甚么?”薛太后懒懒问道。
  “启禀太后,陛下有口谕。”高远伏地回话,便站起身来。众嫔妃宫人们听了,都离座跪地,薛太后也从椅上站起,听着圣景帝的旨意。
  “陛下有旨,贵妃娘娘午时一刻拜谒长庆宫,命各宫嫔妃等候,不得擅离,钦此!”众人齐齐道一声“领旨”,高远又叩拜了太后,方回乾清宫回话。
  “这从三天前拖到现在,又要拖到午时一刻,贵妃娘娘真是娇贵。”也不知是哪位嫔妃说了一句,薛太后面上也有些不好看了:“领旨候着!”
  
  “晴霜,我有点怕。”端坐在翠帷金缕八宝车中,画儿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心跳依然擂鼓一样快。原本以为,在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自己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会再慌乱了,谁知此刻,却还是紧张。今日一早,晴霜晴雪和沈尚宫就不断的提醒着她,薛太后不是好说话的,到了长庆宫再不能像在陛下面前那样随意。她本来就有些紧张,待真坐上了车往长庆宫去,心里就更慌了。画儿在心里微微苦笑,马上就要面对自己名义上的丈夫的母亲,还有名义上丈夫的一堆小妾,当初真是没有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无奈窘迫的一天。
  “娘娘不用这么害怕,您是初进宫,还不太了解宫中的规矩。太后今日不会为难娘娘的,只要照着礼节回话就是了。”车旁的沈尚宫听到了画儿的轻语,不由安慰了一句。
  “嗯。”画儿轻轻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沈尚宫和晴霜晴雪对看一眼,心里都有着忧心。本来三日前就应该前往拜见的,陛下恩旨,推到了今日,又从清早推到了午时,太后必然是要不高兴的,今日务必要帮着娘娘,不让出错才是。晴霜晴雪素知自家姑娘从来都是应对自如的,今日不要失常才好。
  翠帷金缕八宝车在长庆宫门前稳稳停下,画儿的心也“咯噔”了一下,听得外面宫监通报一声,想起前日晴霜晴雪说的话,今日自己只不要出错,反正,推迟拜谒长庆宫是帝皇的恩诏,太后也明白,只是自己今日要加倍小心便是。
  
  来了!车驾离长庆宫不远时,早有内侍传报了进去,各宫嫔妃们精神一振,薛太后冷眼看看,便向德妃说道:“德妃,你是这儿位份最高的,好歹是贵妃,领着她们出去迎一迎,莫失了礼数,反叫人笑话。”
  “臣妾谨遵懿旨。”德妃从椅上站起,蹲身领了旨意,便带了嫔妃们迎出门去。
  画儿从车座上站起身来,瞧瞧自己的衣裙装束,看没有什么不妥,沈尚宫在外面说一声“娘娘请下车”,早有人上来打起了翠帷车帘,画儿扶了晴霜的手,慢慢的下了车,抬头便瞧见宫门处一群人迎了上来。
  环肥燕瘦,珠环翠绕,红香绿玉,美貌绝伦,个个身上都穿着崭新的罗裙,步摇钗环宝光闪闪,美不胜收。画儿细细打量过去,不由在心里暗暗赞叹,这后宫嫔妃,三千粉黛,都是从世族大家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果然个个都美艳绝伦,气质超群。可惜了自己没有学过画,要不然就这么按着样子用工笔描到纸上,也是一张出色的美人图。正在心里面感叹,却见一个打扮与众不同的少妇率先走了上来。
  “臣妾秋凉殿德妃,拜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德妃盈盈下拜,画儿忙扶起来,细细看去,只见眼前的少妇神态安娴,温柔秀丽,秋水明眸,身上穿着轻罗绣莲花的衣裙,发上白玉簪衬着乌黑的青丝,真是个美人儿!秋凉殿德妃,她听人说过,是两位孪生皇子的生母,她进宫前后宫品秩最高的妃子。后面跟的众人也齐齐蹲身行礼,沈尚宫上前叫了起,便着承乾宫尚仪引导着往长庆宫正殿里去。
  
  “臣妾拜见母后,愿母后福寿安康,千岁千岁千千岁。”画儿规规矩矩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按着沈尚宫教的话说了,又接过了沈尚宫奉上的翠玉盘,盘上白玉杯里盛着极品的香茶。画儿按着礼数,一点不敢错,举盘过顶,奉上了那杯茶。
  薛太后顿了一顿,方命身边老尚宫接过茶来,慢条斯理的啜了一口,方说道:“扶贵妃起来。陛下都有了旨意,免了贵妃的礼数,在乾清宫尚且如此,何况哀家这长庆宫呢?”
  画儿听着话里有刺,心里也闪了闪,想着这说话也不是,不说也不是,思忖了一下,方恭恭敬敬说道:“臣妾不敢。免了平日礼数,是陛下见臣妾初进宫,不懂规矩,才暂且如此的。母后是国母,又是长辈,德泽天下,恩昭六宫的,就是寻常百姓人家,媳妇见了舅姑也要恭恭敬敬的侍奉,何况皇室天家呢?母后如此说,真教臣妾无地自容了。”
  “嗯。”薛太后点了点头,她在宫中几十年,这奉承话都听得多了,要的不过是个态度而已,看来这新贵妃还算是知礼有据的。“站起身来,让哀家好好瞧瞧。”
  “是。”画儿答应一声,晴霜晴雪忙扶她起来,内侍撤去锦垫,画儿大大方方站在那里,任薛太后打量。薛太后和六宫嫔妃此时方才细细的看这位新贵妃,但见她只站在那里,神态沉静,一派大家闺秀的气度,倒也真不愧是当朝第一世族柳家出来的女儿。再看衣裙装束,也不甚艳丽,端庄秀致,这却也罢了。再往画儿脸上看去,众人却齐齐吃了一惊,那眉宇间潇洒灵秀之态且不必说,眉梢眼角,竟与陛下两月前新封的李修仪有几分相似!只是这新贵妃眉目如画,相比起来,李修仪竟流于俗艳了。
  薛太后此刻方明白过来,原来这李修仪得了恩宠,竟是沾了贵妃的光!这样瞧来,依着李修仪的性子,必不会认了的,自己竟先按兵不动,且看事态如何再说。“呦,哀家瞧着贵妃的模样,真是秀丽,竟与李修仪有几分相似。李修仪,你来与贵妃站在一处,让哀家瞧瞧。”
  “是。”李修仪答应一声,便站了出来,往画儿行了礼:“臣妾缎聆殿修仪李氏,请贵妃娘娘安,娘娘万福。”
  “修仪请起。”画儿急忙叫了起,李修仪转过身来同她站在一处,薛太后瞧了瞧,笑道:“嗯,你们两人站在一起,倒像是姊妹,只是李修仪可比不上贵妃俊了。”
  李修仪一旁早已暗暗咬牙,两月前,她从一个宫女直接晋封到了九嫔之一的修仪,一步登天,陛下恩宠,她只当从此可以一帆风顺,问鼎后座。谁想中间插进一个贵妃来,夺了陛下的宠爱。贵妃进宫这三天以来,后宫那些被冷落已久的嫔妃们都到缎聆殿,说是来探望修仪,实则来看她笑话。今日又见贵妃长相,方知陛下原是移情作用,早恨透了画儿,此刻听太后如此说,不禁更加厌恶这新贵妃,不过嘴上仍是应道:“母后说的是,臣妾怎么能与贵妃娘娘相比呢!”
  薛太后见目的已达到,便命李修仪回座,尚宫搬来檀木椅,赐贵妃坐下。“你方才进宫,不甚懂宫中规矩,陛下既疼你,你就该好好服侍,常规劝着重国事,保养龙体才是。各宫的主位们,都是进宫比你早的,你虽是贵妃,也要好好尊重。闲时多往来,一同服侍陛下,哀家也好省了心。”
  “是。”画儿嘴里应着,心里除了无奈还是无奈。
  “听说民间有规矩,喝了媳妇茶,要给媳妇红包才是。刘尚宫,将我那九凤缠丝簪拿来,赏了贵妃,再将那扇玉屏风送到德妃那儿。哀家上次去的时候,见你那里太过素净,也不好,还是装点一些的好。”薛太后吩咐完,却对德妃说道。
  “臣妾谢母后恩典。”德妃在座位上恭谨欠身回应,画儿也谢了恩,在心里暗暗说道,这才是书里常说的那种厉害婆婆呢,真是不好侍奉的。
  “哀家也乏了,你们都散了罢。贵妃要服侍陛下,平日里若无事,除了初一十五过来请安外,晨昏定省一概免了。哀家也喜欢清净,若有了事儿,自会召见你。”薛太后懒懒的说了一声。依今儿这情势看,后宫里是免不了要起大波澜的,她虽然乐得看这贵妃栽跟头,但也要不牵连到长庆宫才好。陛下一旦龙颜大怒,长庆宫也好交待。
  “是。”画儿不知薛太后在想什么,只是心中暗喜,以后可以不用天天来面对这不好说话的老太太。各宫嫔妃依旧由德妃领着行了礼,恭送贵妃回承乾宫,眼见翠帷金缕八宝车远去了,方各怀着心思回自己那里去。
  
  “爱妃来瞧,朕今日新得了此物,看实在精巧,便着人接了你来看。”圣景帝见画儿来,眉头便展开来,旁边高远松一口气,带着宫人们退了下去。陛下知道太后的脾性,恐娘娘在长庆宫吃了亏,便几次打发人去问。看模样若再不回来,就要直接上长庆宫去接了。圣景帝从案上拿了一件物事放在她手里。画儿细细的一瞧,不由得惊叹万分。那是碧玉雕琢成的一只玉蝉,碧翠中微带黄色,愈显得玲珑可爱。那玉蝉雕琢细腻,鬼斧神工,连蝉眼,蝉须,甚至翅膀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真是巧夺天工啊!”画儿将玉蝉托在掌中,边仔细瞧着边惊叹。
  “爱妃若是喜欢,这玉蝉就给爱妃了。”圣景帝瞧着画儿惊叹喜爱之色,只觉得这只玉蝉来得真是时候,便不假思索的开口。
  “谢谢陛下,但我瞧这玉蝉也是陛下的喜爱之物,君子不夺人所好,况且我平日里也不大赏玩这些东西的,恐弄丢了,还是陛下留着罢。”画儿摇摇头,将玉蝉放在了御案上,却瞧见御案上除了书籍折子,文房四宝外,还另有一黄缎锦盒,便好奇的瞅了一眼。帝皇瞧见,便微微笑着,走过来揽了她到御案旁。
  “打开瞧瞧。”圣景帝拿起那盒子,递到画儿手里。画儿看他一眼,打开了那盒子,却见里面只是一把寻常的竹骨折扇。将折扇打开,见了里面清清秀秀的写着韩愈的诗,却原来是自己的字。
  “我说呢,那日从博雅楼回府,不见了这扇子,想着是落在楼上了,也没有再回去找,却没料到让陛下取了来。”画儿微微一笑,将扇子合在手中。
  “当日朕瞧了这字,方知道那句‘天子重英豪’原是出自你手。后来遣人试探,竟让你给糊弄过去。”圣景帝想起那日情景,不由低低笑道,将画儿抱在怀中,轻吻粉颊。
  “陛下用那种手段试探,可不是君子所为。”画儿心下不安,转身趁势挣脱出来,笑语道。圣景帝也不恼,只摇摇头,换了个话题:“朕瞧爱妃写字,多用的是隶体。现今风行楷书,爱妃却为何独钟隶体呢?”
  “回禀陛下,我也学过楷书的,但总觉得习楷书规矩甚多,一笔一划都要按着条理来,虽然各家有各家的风度,但看上去总觉得大同小异。隶书活泼,变化也多,生生比楷书多一份潇洒自由来着,所以就多用了隶书。”画儿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
  “这倒是合了爱妃的行事性子了。”帝皇笑着点点头,知道眼前的不是那些庸俗脂粉,不能按寻常的规矩来。“朕还有折子要批,爱妃若是无事的话,朕这书房也有不少历代名家书帖,爱妃可以瞧一瞧,在这儿陪朕临帖也好。”
  “是。”画儿精神一振,读书临帖习字,总能让她感觉着自在镇定,如今面对这个男人,她迫切需要来做这些让自己更加自如。
  高远进来又奉上一套文房四宝,在御座旁的榻前放了一张小桌,唤了晴霜晴雪进来侍墨,画儿挑了几幅字帖,开始专心致志的临起帖来。
  
  日子慢慢又快快的过去,转眼从三月到了六月。画儿入宫已有三个月了,除去平日里到长庆宫请安和众嫔妃的往来,她的日子惬意得紧。平日里看书习字,临帖品画,这种日子倒也清闲,只是——最麻烦的还是那个人,她名义上的丈夫。
  三个月了,她本来打算着,在这深宫中维持着自己的品性,自己既不是什么绝代佳人,又不会去谄媚邀宠,料想帝皇很快就会厌倦了自个儿,把她冷落在承乾宫,然后自己就可以找个机会出宫,游历天下。可是,不是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吗?况且朝野后宫,都是明白皇帝品性的,他向来对后宫冷淡,对亲生母亲也防着,从不专宠某一个嫔妃。可眼看三个月,他日日留宿承乾宫,连她不方便的日子,也在承乾宫看着她睡。虽然自己在这深宫里,可听着时常进宫看她的长公主的口气,朝野里已经议论纷纷。
  放下手中做的其慢无比的荷包,画儿瞧瞧在一旁软榻上靠着看书的帝皇,心里又叹了口气。这三个月来,两人之间好像是很和平,她看的出来,他真心实意的宠爱着她,但自己秉持着一贯的心绪,全按着自己的性子来,当他是个帝王,恭谨的回话行事。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日子平静下来后,心里的烦躁却与日俱增。向往着外面的世界,难道自己就真的要在这深宫里困锁一辈子?自己的种种愿望,种种抱负,一身所学,难道就只能埋没在这里?不要说自己不甘心,就是抚养自己长大的那一群人知道了,也会骂说“没有出息”吧?一定一定,要想个法子。无论如何,不能这么下去。
  
  她的心绪又变了。圣景帝手里拿着书卷,心却不在上面。这三个月,与她朝夕相处,越是心折。两人谈论诗词,品评书法,她常有出众的见解。他原就知道,自己捡到了一块稀世珍宝,却没有料到,这稀世珍宝如此让他惊喜。揣测她的心意,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她原就不会隐藏自己的心思,更何况掌握人心是一个帝王的必备技能。越近夏天,她的心情就越不安而烦躁,是因为时间的关系吗?
  “累了?”帝皇轻声问着。
  “不,没有。”画儿反射性的回话。
  “朕往乾清宫一趟,你歇着罢。”圣景帝不由分说,抱过画儿放在软榻上。现在天气已热,她只着了短襦小袄,束胸的长裙,越发显得窈窕可爱,看得他几乎不能自持了。圣景帝忙走了出去,令女官们进来服侍着。自带了高远往乾清宫去。
  “传旨,明日起贵妃挪往昭阳殿起居,后宫嫔妃无事不得打扰,请安一概免去。”帝皇疾步走着,龙头鞋履踏在地上,高远小跑跟上,敏锐的感觉到主子此时的心情急恼。
  “奴才领旨。”小声答应了。
  御驾进了乾清宫东暖阁的书房,圣景帝在御案后坐下,却没有理会上面的折子。高远在一旁躬身立着,半晌,却听帝皇问了一句来。
  “高远,依你看,贵妃在想些甚么?”
  “回禀陛下,依奴才看,娘娘的心思陛下也是知道的。进宫本非所愿,因此上才有这样神态。”高远斟词酌句的回答,他从小便跟了帝皇,是内侍近臣,听圣景帝问来,便小心斟酌着回了话。那贵妃娘娘自进宫以来,自依着自己的心思做事,对陛下也是多有敷衍,连他都看出来,陛下自然也感受到了。三个月,是陛下的极限了。
  “嗯。”想起她进宫前夜探柳府的那晚,她脸上的泪痕,再想起新婚之夜她的惊惶,帝皇不禁又是恼怒又是心软。“明日将娘娘挪往昭阳殿,命六尚女官跟了去,殿里多挑侍卫时时看着。昭阳殿临着太液池,看出什么意外。传旨到长庆宫,就说贵妃身子不适,这两月内不去请安了。”
  “是。但奴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高远忧心道。
  “你说。”
  “自娘娘入宫以来,陛下椒房独宠,且不说朝野如何,奴才只怕,陛下对贵妃娘娘连番恩诏,早引起太后和后宫的不满了。若真如此,只怕娘娘的日子不会太好过。”高远一低头,实话实说道。
  “太后?后宫?”圣景帝慢慢踱到窗前,看看窗外暮色中隐隐约约的飞檐宫墙,回过头来,缓缓的笑了。
  高远心中悚然一惊,原本他还为贵妃担着心,这位主子心软良善,连他也向着的;如今看来,他该担心的,是后宫那些胆敢算计贵妃的人了。圣景帝那个笑容里的残酷狠毒,就连当年他下令处死世族中的贵戚,满门抄斩的时候,也是比不上的。
  
  昭阳殿,是东内十六殿之首,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画儿做了这个贵妃之后,只匆匆来过一次。如今天气渐热,昭阳殿建在太液池边,在配殿里开窗便是太液池十里烟波,凉风习习,分外舒爽。承乾宫的六尚女官们到了昭阳殿后便各司其职,画儿见内外守卫森严,比承乾宫却是防卫多了。昭阳殿的凉爽让她舒服不少,就连原本烦乱的心绪也安定了下来。临窗迎风,看着太液池里一望无际含苞待放的荷叶荷花,一大片的绿色让画儿的心情越发愉悦。
  “怎么?这儿好吗?”圣景帝走进偏殿,摇手制止了宫人们的行礼,高远带着她们退了下去,帝皇见画儿倚在窗边榻上,便顺势也坐在她身后,将她抱坐在膝上,一同看那太液池的万种风光。
  “嗯,接天莲叶无穷碧,真是好看。”画儿轻轻应了一声,想从他膝上下来,却被抱住了腰不松手。他这是怎么了?以往他每有亲昵举动,只要她露出不愿意的意思,他总是笑笑依了她的,可今日却这般强势,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吗?画儿犹不知自己这三月来的态度惹恼了他,还在猜测着,她低估了一个皇帝的敏锐度和忍耐性。
  “接天莲叶无穷碧?爱妃每有好词,都让朕惊喜。这下一句却是甚么?”圣景帝将她转个身,侧坐在自己膝上。
  “映日荷花……”别样红三个字,被吞进了帝皇的口中,圣景帝低头,深深的吻住她,画儿惊惶,这三个月来两人同榻而眠,但他却从来没有在白天做过这样的事。这个吻霸道而又带着浓浓的占有意味,这样的感觉,她只在新婚之夜感受到过——那个夜里,她失去贞洁的一刹那,他也是这样吻住她,把她的哭喊呻吟吞入了口中。出什么事情了?自从那日和晴霜晴雪谈过后就没有的害怕再度出现。
  “陛下——”画儿推着他的肩,又慌又乱的喊着。圣景帝死死搂着她的腰,埋在她颈间胸前亲吻着。画儿弱小的力道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一手抱着她,一手探入她裙中,只觉指掌下肌肤温凝如玉,不觉愈是意乱情迷。
  “娘娘,长公主来见——”在承乾宫收拾东西,随后才赶来的沈尚宫来通报,却撞见这一幕,不由吓得魂飞魄散,跪伏在地上微微颤抖。
  “好——”圣景帝动作一顿,画儿马上抓住机会,从他膝上跳下,边整理着衣装边往殿外跑出去。圣景帝随后慢条斯理的站起,自己动手整了衣冠,也朝殿外走,经过殿门时,冷冷的朝沈尚宫丢下一句:“再有下次,自个儿去高远那儿领罪。”沈尚宫颤抖着应了一声,约莫着帝皇走远了,才站起身来,擦了一把冷汗。
  
  “你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长公主先去了长春宫,知道她挪到了昭阳殿起居,便带了绮英来看她,却正好救了她一命。画儿从偏殿奔出时心慌意乱,瞧见长公主带了绮英正在岸边看那荷叶荷花,再看旁边有小舟,便急急忙忙的扯了两人上了小舟,不顾岸上六尚女官的叫喊,拿桨便划开了船,待船离岸边远远的,方松了口气,放下了桨,一下坐在了船板上。长公主和绮英根本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被她扯了上来,此刻惊魂未定的问。
  “吓着你们了?真是对不住,今儿令弟突然发疯了。”画儿见长公主还好,绮英性情腼腆,胆子又小,此刻缩在长公主怀里,正怯怯的看着她,不由道歉。绮英虽在长春宫养着,长公主照看着,但也去承乾宫请安。绮英与画儿,两人都是生下来便没有了父母的关心,虽然都还有别的人照顾着,但那毕竟不是亲生父母。画儿感同身受,不由对绮英也多了怜惜疼爱。面对长公主,她轻松许多,说话也自然了些。
  “我瞧是你做了什么让他发疯了吧。”长公主摇摇头,叹息道。这两人之间的纠葛,别人不清楚,她可清楚得紧。八成是画儿这三个月来那种淡然的态度惹恼了帝皇。“坦白说,当日里我听到你被封了贵妃的消息时,一边担心,可一边也挺高兴的。我生在皇家,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能说知心话的人,你那日却又说要走。陛下把你留下来,做了我们家媳妇儿,也是造化了。”长公主一边感叹着说。
  “我现在倒是明白,为什么清君宁愿去做花魁也不想嫁给祺王。你们家的媳妇,真真是世上最难做的。”画儿白了她一眼。
  “你晓得就好。照今儿这模样看来,以后难过的日子还多着呢。”长公主瞧着画儿微微被撕裂的衣襟,摇了摇头。
  小舟穿行在荷叶花苞间,三人静了一会儿,画儿不再想那些烦心事,瞧着周围碧绿可爱的荷叶,又瞧见绮英今天穿的恰巧是碧绿颜色的裙子,便伸手抱过绮英来,轻轻吟道:“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话音刚落,周围荷叶中又窜出几条小舟来,却是侍卫们划了小舟追来。
  “娘娘,公主,奴才奉旨,请两位上岸去罢。”侍卫恭谨的施礼。
  “瞧瞧,瞧瞧,这可是‘乱入池中看不见,闻诗始觉有人来’了。”长公主取笑道。画儿从小舟上站起远眺去,一眼便瞧见岸边明黄的身影。隔了这么远也能感受到的龙威怒气让她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战。完蛋了。

10.  君王虽爱娥眉好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御驾前脚出了昭阳殿,画儿后脚便跟着爬了起来,也不管女官们捧了盥漱沐浴的用具在那里等,匆匆的随便披了衣裳就往偏殿里来。
  晴霜晴雪忙追了上去:“姑娘今儿起这么早,有什么要紧事情做吗?”画儿撑着被折腾了一晚,疲累已极的身躯,艰难的爬上偏殿窗边的软榻,将雕着如意吉祥图样的窗子打开来,伏在窗边望着那一池荷花,方放松下来,神态期盼又安静的等着。
  “我昨儿见了这一池花骨朵就想着,荷花开的时候,肯定是好看极了。今儿约莫着也要开了,赶紧来看,免得错过了好景致。”回头向她们解释着笑笑:“你们去叫尚宫女官们来,这样的好景不常见的,大家都来瞧瞧罢!”晴霜笑着答应一声,自进宫以来,很少见姑娘有这等好兴致的,便将手里的袍子给晴雪,交代她好好服侍,便去唤整个昭阳殿的女官内侍们来。
  晴雪上前为画儿穿上外袍,却瞧见襟口开处,温玉一样的肌肤上满是淤痕点点,不由得心疼道:“也太粗鲁了些……”话还未说完,便自知失言,羞得捂了嘴,抬眼看去,却见画儿一脸复杂。
  昨个夜里,他使出手段直折腾了她一个晚上。本来,她以为是因为在偏殿里她跑开了,拒绝了他的求欢,才让他那么生气,便咬牙承受着那种仿佛毁天灭地一样的感觉。谁知,在她昏睡过去的时候,却听到他在耳旁说了一句“太液池水极深,往后若没有人跟着,不许再靠近池边,更不许再独自荡舟”。此时方明白过来,原来如此。他气的,并不是她的推拒,而是她随便下池,没有人保护就划了船往池深处去。心里隐隐有着震动,却说不清那是什么。这三个月,他对她百般迁就,有时神色间讨好赔小心,却都没有这一句话给她的震撼大。今早他起来上朝,她惦记着要看荷花开,便也迷迷糊糊的醒了,朦胧中感觉到他给自己盖好了薄锦被,又在她额上轻吻了一下。只是一个蝴蝶停驻般的轻吻,却让她心里起了波澜。
  门外的尚宫内侍们听说贵妃娘娘宣她们来偏殿看荷花,都齐齐到了。脚步声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画儿,见宫人们朝她行礼,忙叫了起,让她们各自随意,不必拘束那么多了。女官们三三两两的散在窗前,见画儿倚窗不语,便也不敢出声,都等着荷花的盛开。
  
  终于,清晨的第一道阳光照在了太液池上,一池的荷叶顿时绿的亮眼。众人都紧张起来,不由睁大了眼,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直直的盯着太液池。
  “啪”!画儿期待的第一声轻响终于出来了。循声望去,只见靠岸边一朵粉色莲花花芯轻轻爆开,接着那花瓣便泉水舒展一样张开了来。一朵粉荷登时在那里亭亭玉立,美不胜收。又是接连几声轻响,池里的荷花一朵接一朵的开了,花开声如爆竹一样响成一片。看着眼前的美景,画儿连眼也舍不得眨一眨,心里只感叹,怪不得古人说,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缺一不可。今日看来,确实是如此。这一池的荷花,当真是美丽到了极点。众人都在偏殿里舍不得离开,贪看那一池荷花盛放的美景。直到日头爬的高高,太液池里再没有了那“啪啪”的响声,女官内侍们方去做事,只是看了这一清早的美景,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容,画儿的心情精神也比之前好了很多。
  晴霜晴雪捧上衣裙钗环来,画儿穿戴了,刚走出殿门要往配殿的书房去,却见高远带了几个小内侍过来。
  “请贵妃安,娘娘千岁。”高远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礼,画儿客气的侧身让了一让。对于这位内务省总管大人,她自是尊重。并不是因为他是圣景帝的心腹,总觉得这位帝皇的近臣平日里关照自己,自然也该敬重对方才是。
  “总管有什么事情吗?”
  “陛下命奴才来瞧一瞧,看娘娘起身了没,在做什么。说是今日南安侯夫人进宫来,问娘娘要不要召见。”高远恭敬的回话。
  “南安侯夫人?”画儿疑惑的问。她挪到昭阳殿起居,陛下已经下旨,嫔妃无事不能打扰,就连太后那里的礼数也免了,怎么南安侯夫人反倒可以召见呢?
  “回禀娘娘,南安侯夫人原是柳大人的甥女,和娘娘是有亲戚的。故而陛下命奴才来问。”高远解释道。
  “原来如此。那么请夫人到昭阳殿来吧。烦请回了陛下,只说我今日看了会子荷花便是。”画儿急忙说道。她在柳府的时间里,极少见到柳府的亲戚,此时听说南安侯夫人原是柳家的亲戚,长宁她们的姑表姊妹,便想见一见。
  “遵旨。”高远躬身,回乾清宫回话去。
  
  南安侯夫人,是柳家主人亲生妹妹的女儿,长宁三姊妹要叫表姊的人。画儿在府中时,也曾听她们闲谈起过各家的姨表,姑表姊妹。这位南安侯夫人的小姑是西内华鄞殿的温婕妤,今日进宫来本来是要去探望温婕妤的,谁想圣景帝听说,恐画儿在昭阳殿太过无聊,便遣人来问要不要见一见。这不是正式的召见朝廷诰命夫人,因此也不用穿正式的服装,夏天又热,画儿只穿了一件软烟罗的衫儿,霞影纱的裙子,用丝带结起长发,一支玉簪固定好,便在最凉爽的偏殿召见了南安侯夫人。
  “臣妾叩见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南安侯夫人亭亭下拜,身后一个侍女,手中抱着一个小娃娃,也急忙跪下。
  “夫人快请起来,不必多礼了。”画儿忙说道,女官们搬了锦墩来,南安侯夫人欠身斜坐下。画儿细观去,这位夫人的眉眼间和长乐有些相似,颇有几分英豪之气。南安侯夫人回身从侍女手中接过那小娃娃,便向画儿说道:“臣妾一路坐车进宫,侍女在旁行走,颇为辛苦,又帮臣妾抱着孩子,乞贵妃娘娘恩典,赐她下去休息罢。”
  画儿忙答应了,早有女官上来带了那侍女去。画儿见南安侯夫人如此体恤下人,和柳府的行事是一样的,不由又多了几分好感。“夫人手中抱的,可是娇儿?”画儿见那小娃娃外面穿着浅鹅黄的小衣裳,从襟口微微露出红色的小肚兜,颈上挂了金锁片,便好奇的问。
  “回禀娘娘,正是小儿。前日满了周岁,婕妤娘娘赏下了东西来,今日臣妾便是进宫来谢恩的。”南安侯夫人恭谨的回答。
  “原来如此。晴霜,把那柄翠玉的如意拿来给夫人,贺令郎周岁之喜。”画儿忙说道。晴霜答应一声去了,南安侯夫人忙从锦墩上站起谢了恩。“夫人不必多礼了,论起来咱们也是亲戚的,不要这么客气才好。我看令郎玉雪可爱,可否抱来让我瞧一瞧?”画儿素来喜欢小孩子,在瑞士联合国慈善医院服务时,就常帮那些孕妇照看小孩。今日见了这小娃娃可爱,便忍不住开口问。
  “是。”南安侯夫人答应一声,便上前将小娃娃抱到画儿跟前。画儿见那小孩因天气热,还在沉睡,便小心翼翼的接过,手臂托在他颈背上,稳稳的抱了。
  “夫人,令郎真是好看,且让我抱着罢。还请夫人回座,咱们说会子话。”画儿爱不释手的抱着那小男孩,对南安侯夫人说。南安侯夫人见贵妃如此喜欢自己的孩子,也很是高兴,便回锦墩上坐了,两人又叙了一会儿话。
  “娘娘,臣妾出宫的时辰也快到了,该往婕妤那边去。只是……”南安侯夫人迟疑了一下,画儿便知是有什么为难处了:“夫人但说无妨。”
  “婕妤素来不喜吵闹,臣妾恐小儿若到了婕妤那儿醒来,便要哭闹的。今日原就不想带他来,只是礼数所在,家中又无人看管,方带进了宫。”南安侯夫人躬身回话。
  “这不要紧,令郎先暂且放在我这里,我替夫人看着罢。待夫人见过了温婕妤,再往昭阳殿来抱回。”画儿温言答应着。
  “谢娘娘恩典。”南安侯夫人谢了恩,由女官导引着往西内去了。画儿抱了一会子,觉得手臂有些酸,便将那小娃娃放在软榻上,见他浑身出了汗,便将浅鹅黄的外衣脱下,只留了红肚兜儿,唤女官拿了一床凉被给他盖了,方拿了书在一旁看着。
  
  乾清宫东暖阁书房内,圣景帝坐在龙榻上,大臣们一个一个的叫起,帝皇手上边看着折子边犀利的问着臣子们,虽然是初夏,每个回话的大臣额上都淌着汗,也是因为聚精会神的谨慎回话。这位帝皇可不好伺候,先帝的优柔寡断,心善宽厚在他身上完全看不到。
  “卿上本参奏,二等伯李氏父子强占民田,欺压百姓致死一事,依爱卿看该如何处置?”圣景帝边批着折子,边问躬身立在下面的御史。
  御史想了一想,将这件案子在心里面过了一遍,方回话说:“启奏陛下,依帝国律法,二等伯强占民田,欺压百姓致死一案,应削爵罚金,归还民田,安抚百姓,严惩不怠。”
  圣景帝冷笑道:“削爵罚金?百姓的人命,难道就只值这个削爵罚金吗?”御史不敢吭声,却又听帝皇说道:“传旨,李家父子,李清降为末等男爵,李容下狱,抄了他的家!所夺田地,悉数归还百姓。随主行凶的家奴一并处死,李家后世子孙,若无大功不得袭爵!也该让那些养尊处优的世族们看看他的下场!另,督察院和三省三司,会同审视帝国律法,将不合理处改了来,再递折子让朕瞧!”
  “领旨!”御史领了旨退出去,深知这位帝皇六亲不认的脾性,也不敢再提李家的女儿是陛下后宫嫔妃,是否酌情减罪的话。只退出书房时,偷偷擦了一把冷汗。在外头等叫起的大臣们都是知道此事的,见御史出来的面色,便知道李家要不行了,一个个谨慎回话。
  眼见快到中午,圣景帝撂下正在奏对的大臣,叫过高远来:“去瞧一瞧,看昭阳殿在做什么。”高远领旨去了,大臣们见了,都在心里暗道贵妃圣眷日隆。近日里朝野议论纷纷,帝皇三个月内只召见贵妃,已是大大的不妥了。有人上书谏言此事,被圣景帝丢了一句“朕之家事与卿何干”,然后便发配到了边塞之地去了。此后众人也只敢在私底下议论,再不敢提起。帝皇虽然尊重清流,对谏言上书极为宽容,但此事似乎是陛下的逆鳞,谁碰了谁倒霉的。
  高远回来,回禀说娘娘在看书,南安侯夫人已到西内去了。帝皇便丢下御笔道:“摆驾昭阳殿,这样成日里看书,与眼睛却是不好了。朕瞧瞧去,赐众位爱卿午膳。”大臣们谢了恩,恭送圣景帝出了乾清宫。
  
  御驾到了昭阳殿,见女官内侍们俱都屏声静气的,想是画儿在休息,便摇手止住通报。沈尚宫回说娘娘在偏殿,圣景帝便带了人往偏殿来。刚到了殿门口,却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小乖……别哭……”抬眼望去,却见画儿怀里抱着一个红肚兜儿的小娃娃在哄着。圣景帝不禁怔了一怔,站在了殿门口。画儿背对殿门,专心哄着那小娃娃,也没有瞧见有人来。晴霜晴雪瞧见,正想提醒,却被帝皇用眼神止住。
  小婴儿被温柔的哄着,渐渐的止住了哭声,趴在画儿的肩上,小手挥舞着,抓住她头上的玉簪便拔了下来。原本被梳成髻的长发顿时散落在肩上,小婴儿一手抓着玉簪兴奋的挥舞,一手抓了一缕头发就往嘴里塞。
  “小笨蛋,这不能吃的。拔了我的簪子就这么高兴啊?你饿了是不是?”画儿连忙一手抱着婴儿,一手从他嘴里拿出自己的头发。小娃娃兴奋的张开小嘴,露出已经长出来的小牙,“咯咯”笑了。
  “快看快看,他笑起来好可爱……”画儿兴奋的转身叫晴霜晴雪来看,却瞧见了殿门口的圣景帝,笑容顿时凝在了脸上。圣景帝看着那个笑容,不禁想起了博雅楼上画儿说“他笨”时的那一笑,两个笑容俱是一样的粲若春花,丽若朝霞,他看得心荡神驰。一旁的女官内侍们瞧见,也不禁惊艳,就是这么灿烂的一笑,让后宫那三千粉黛全无了颜色。
  “画儿——”圣景帝情不自禁的唤出了口。
  “陛下圣安。”画儿抱着小娃娃屈膝行礼,让圣景帝再一次有了挫败。
  “这是谁家的?”帝皇走到她旁边,瞧瞧那小娃娃。自她入宫以来,他何曾听到过方才那样的娇嗔笑语?帝皇瞪着那安安稳稳趴在画儿怀里的小子,心里不禁有些不平了。
  “回禀陛下,是南安侯夫人的。”画儿刚回了话,就有女官来说,南安侯夫人在宫门等候,因见御驾在此,就不来行礼了。画儿犹舍不得那小孩,圣景帝越发不忿,将那小娃娃丢给高远,命他抱给南安侯夫人。高远领命去了,暗笑陛下这醋吃的真是没有道理。
  在昭阳殿用过了午膳,趁着画儿午睡,圣景帝叫过高远来:“等娘娘午睡起来,宣太医到昭阳殿来。”本来,她的身子被毒侵过,原想着慢慢给她调养,是药三分毒,用急药的话容易伤身,只在每日的膳食里适量的补起来。趁她睡时也给她搭过脉息,只觉得轻微积弱,那千针结络对她身体的损伤很大,阴气侵入脏腑,体质虚寒。原想着子嗣等她身子好些再说,毕竟孕育孩子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怕她身体受不住。可今日看来,一个孩子,可以让他更能留住她的人,她的心。
  
  九华帐被密密实实的掩着,画儿倚坐在床榻上,心中转着念头。自己这几日没病没痛的,而且自己也是医生,干吗要叫太医来?帐外传来恭谨的声音:“请娘娘伸出手来。”是他?太医院的黄医正,自己进宫前去长公主府上的那回,就是碰到他在给长公主看病用药。自己看了药方,还往上面添了两味,他对自己的药理赞不绝口,偏偏今日是他来。
  画儿从帐中伸出手去,再一次腹诽这恼人的礼数。看病就是看病,医生病人都堂堂正正,心里存的是救死扶伤的念头,有什么不好见人的?偏要躲在帐子里,遵循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真是没有情理!黄医正转过头去,伸手搭了脉,便退出了内殿。
  “如何?”圣景帝在外殿等着,换下了龙袍,看上去颇为闲适。手中正拿了一卷书,见他出来,便开口问道。
  “启奏陛下,若臣诊得不错,娘娘的凤体应是受过剧毒侵蚀,阴寒入腑,整个体质被改变。且应是用的千针结络解毒,不然对身体脏腑的损伤不会如此大。但看样子已经调养过好一段日子了,如今又是夏季,没有什么大碍的。”黄医正跪下,小心的回着话。
  “嗯。爱卿开个方子,尽快调养贵妃的身体,拔除阴寒之气就是。”圣景帝说了一句,黄医正心领神会,明白帝皇是想尽快有子嗣,便开了药方呈上。
  “每日的汤药都要卿亲自来熬,不得假手他人。若这其中出了什么岔子,爱卿也是在太医院多年的人了,知道有什么后果。”圣景帝看了那方子,淡淡的说了一句。
  “遵旨。”黄医正听了这话,便明白事情的重要性了,忙伏地应了一句。
  “启奏陛下,”晴霜从内殿出来,蹲身传话:“娘娘要奴婢来问一声,可否瞧一瞧药方呢?”
  “可以,拿给娘娘瞧吧。”圣景帝原就不打算瞒着画儿,便把药方递了过去。
  晴霜接过了药方,便回了内殿,过一会子又出来说:“娘娘说她不爱喝苦药,请问太医,可否在里面添上一味蜜梗草呢?”
  黄医正想了一想,这蜜梗草是极常见的一种药草,味道极甜,却有一种特性,便是药性薄,几乎不和其他任何药草有什么作用。因此,有些怕苦的病人便利用了这种特性,把蜜梗草熬进汤药里,喝着也容易下口。看来这贵妃娘娘也是懂一点医道的。想到如此,黄医正便向圣景帝说:“陛下,蜜梗草药性薄,于汤药没什么作用,只是味甜而已,添进去应不妨事。”
  “嗯,既然贵妃不爱喝苦药,那就添进去吧。”圣景帝听太医如此说,便答应了。
  晴霜进内殿回了话,画儿听了,一口气松下来,倒在了锦枕上。今日她一瞧那药方就知道了,那是调养女子体质的药。看来,圣景帝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有孩子。蜜梗草,与别的草药没有什么作用,但她瞧见那药方里有一味极少用的笙麻。笙麻和蜜梗草熬在一起,是极好的避孕药,对女体没有什么损伤。这是还在七绝谷时,她与医圣讨论药理时,医圣无意间提起的,说是从一本孤本医书上看来,几乎没有大夫知道这个方子。既然是孤本的医书,那黄医正料想也不知道吧?她方才让晴霜出去问可否添上蜜梗草时,心嘭嘭跳的厉害,就怕被识破了。幸好,没事,自己暂且逃过一劫。画儿苦涩的闭上了眼,心中开始打算着怎样才能摆脱这样的生活。
  
  “娘娘,李修仪在殿外求见娘娘。”画儿正在书房里看书,沈尚宫在门外通报了一声问道:“娘娘要不要见?”
  画儿叹了口气:“请李修仪到偏殿吧。我立刻就过去。”圣景帝有旨,嫔妃无事不得到昭阳殿,李修仪来这里,必定是有要紧的事情了。虽然她不爱与那些个嫔妃们来来往往,没事聊些什么首饰打扮穿着,再比较一下谁最受宠,但也不想在这种地方结下了仇家。
  画儿放下手中的书本,带了晴霜晴雪往偏殿去。
  “臣妾拜见贵妃娘娘,千岁。”李修仪见画儿来了,纵然心里恨得要命,但仍是依着规矩行礼请安。今天她来是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了。
  “李修仪请起,不必多礼了。看座。”画儿急忙说道,沈尚宫捧上茶来,两人分主客位坐下。李修仪瞧着画儿,见她穿了软烟罗的袄,轻虹纱的裙,头上只别了一管翡翠簪,越发清丽,不禁心中暗暗妒恨。这软烟罗,轻虹纱,要十个织娘费上半年的工夫,才能织成一匹,滑得在手上几乎拿不住,轻软得像花瓣儿一般,她只有一件是软烟罗做成的,每到难得的日子才肯拿出来穿。今日却见贵妃把这当便装穿在身上,心中又气又妒。再看杯中的茶,是极品的君山银针,一年也只出四两的,向来只有太后和陛下才能用,在昭阳殿却被当来待客,不由越发气极。只是她心中想着,眼里却淌下泪来。
  “娘娘,臣妾今日厚颜来见娘娘,实在是有事相求,望娘娘垂怜!”李修仪眼中垂着泪,哀哀哭泣。想到自己家中的窘境,也是悲从中来。
  “修仪且先别哭,有什么事情先说就是了。”见李修仪哭得哀哀切切,画儿不禁慌了手脚。她对哭泣的人最是没辙,若是小孩还可以哄着,是大人可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一旁女官上前奉上纱绢,李修仪拭了拭泪方说道:“启奏娘娘,臣妾的父兄日前因臣妾一时得陛下怜宠,便骄矜起来,抢占了几亩田地,被御史参奏了上去。陛下龙颜大怒,竟要抄臣妾的家!恳请娘娘看在臣妾的薄面上,向陛下说几句情,好歹保住李家基业罢!”李修仪离座跪了下来,刚擦干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梨花带雨的模样看得画儿为难。自己不想搀和到他的后宫嫔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面去,可人家跪在这里哭成这副模样,可又如何是好?
  “修仪请先起来吧!这样跪着,我们都不好说话的。”画儿先把李修仪扶了起来,决定拖一拖再说:“修仪的胭脂被泪化开了,沈尚宫,麻烦你们先服侍修仪打理整齐了再来说话。”
  “是,娘娘。”沈尚宫答应着,带了女官扶着李修仪往配殿洗漱去。
  
  “我的天!今儿怎么碰上这种事来!”画儿见李修仪被扶下去,终于顾不了贵妃仪态的趴在了梨花木的小桌上。
  “姑娘,这事儿我倒是听说了。这几天宫里传的沸沸扬扬,各宫都知道了,只是昭阳殿戒备森严,女官内侍们又不多嘴,才没让姑娘知道。”晴雪上来说道。自画儿入宫之后,人前她和晴霜称呼“贵妃娘娘”,没人的时候就又改成了出阁前的称呼了。
  “是。李修仪的父兄仗着女儿得宠,就强占百姓田地,还闹出了人命,被御史参奏了一本,结果陛下判了他们削爵下狱,还要抄家!依我看,姑娘不要管这件事儿的好,他们这混水,不趟也罢!”晴霜也在一旁说道。
  “嗯,这样草菅人命,为了田地就害死人的,也不值得同情了。”画儿听了这话,也点点头,心底拿定了主意。以前读书的时候总是想,古代“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真是混帐!可现在看来,这也是有用的,起码可以用来当作借口,画儿第一次发现,这句话念起来挺顺当。
  
  送走李修仪,看着来宣旨的内侍远去,画儿默默的坐在榻上。今日,又领教了帝皇的冷酷。方才,她正想拿话来回绝李修仪的请求,乾清宫的内侍臣带着圣景帝的口谕到了。“缎聆殿修仪李氏,不守妇德,擅扰贵妃,后宫不得干政,着往长庆宫侍奉太后,挪居上阳宫。”从主位修仪直降到美人,李修仪当场昏了过去。画儿也愣在那里,内侍请了安退出,她方才茫茫然的到书房里来,却是再看不下去了。上阳宫,那是什么地方?“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怪不得人都道,最是无情帝王家,帝皇对自己的嫔妃且如此这般无情,更何况其他呢?再想到绮英,画儿心里面一阵凉。
  这日晚上,她沉默得多,帝皇自然也察觉到了,想是白天李修仪的事情让她不痛快,便也没有开口问。流苏的帐子中,她欲沉沉睡去时,却突然睁眼向他说:“过两天,我可不可以出宫去慈恩寺?”
  “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他挑眉。
  “进宫前,在慈恩寺抽到了一支签,我想去还个愿罢了。陛下如果不准,也就算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画儿倦倦的说。
  “你要是想去,就去吧。”自从那日在偏殿门口看到那惊心动魄的一笑,他便不再叫她“爱妃”了,却换成她的小名“画儿”。
  “谢谢陛下。”她重又闭上眼。
  “睡吧。”他拥着她,轻轻的拍抚着。画儿闭着眼,明明疲倦已极,却没有什么睡意,脑中一直闪着那日在慈恩寺抽到的签——“出巢新来灵巧燕,归于宫阙帝王家”。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一支签,又能代表什么呢?李修仪一夜之间被贬到了上阳宫,命运在帝皇的一念之间改变。那么现在,她也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无论能不能成功,她都要试一试。宫廷的黑暗,帝皇的残酷,在在都让她害怕,惊惧。自己有梦想,渴望着自由,也可以养活自己,并不是那些只能依附着男人生活的传统女子。既然如此,就赌一赌吧!画儿捏紧了手里的玉佩,下定了决心。在外面生活不能没有钱,这块玉佩是她所有的首饰里面最大也最不起眼的一件。如果拿那些名贵的出去,肯定很快就会被发现,只拣了这一件,想来是比较保险的。画儿闭了闭眼,再次为自己打气,再睁开时,眸中已满是坚定——
  “晴霜,晴雪,我有话对你们说。”
  
  圣景十年初夏,当朝皇帝承乾宫贵妃驾临慈恩寺拜佛还愿。这位贵妃进宫三个月来,椒房独宠,上爱逾性命,如今既要出宫,京畿卫,御林军三日前便开始了布防。自宣德门到慈恩寺,一路上重兵把守,刀枪林立,当今爱将,随明王征夷狄的大将军傅遥亲自护驾。贵妃出宫的前一天,锦衣铠甲的武士们已经将慈恩寺里里外外清查了,纵然慈恩寺受皇家香火供奉,但这次来拜佛的人非同小可,谁也不敢有一丝懈怠的。宫外小心翼翼,昭阳殿内,气氛也有一丝紧绷。
  “记好了吗?不要出任何差错。”画儿细细的叮嘱着,这是个极险的法子,能不能成功她自己也没有把握。原本,是万万不该把晴霜和晴雪拖进来的,可没有她们,自己脱不了身;即使能成功的逃走,帝皇也一定会拿她们开刀。画儿心中煎熬得紧,既不想让她们跟自己一起陷入险境,可不趁这个机会走的话,下次出宫,又不知是何时。
  “姑娘放心。我一定做好就是。”晴霜点点头。画儿满心的忧虑,自己想的法子极简单,又极险。明儿“看守”自己的,是大将军傅遥,传说他智计百出,是圣景帝的爱将,与其用那种复杂的计策,不如用最简单的方法——调虎离山。只是,那痕迹一定要做的完美,不能让傅遥看出一点破绽来。
  “陛下驾到——”外面传来通报声,三人急忙向殿门口走去。明天,一定要小心。画儿在心里暗暗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今晚不能在神色间露出破绽。
  
  翠华摇摇,节钺堂堂,随着仪仗一对对一列列的出了宣德门,恭候在门外的百官命妇们心中越发疑虑。当那明黄色绘着九龙腾云的玉辂出现时,所有的人都震惊了,帝皇再一次毫不掩饰的表现出了他对贵妃的宠爱。三个月的专宠,连番的恩诏,如今用天子的仪仗玉辂送贵妃往慈恩寺,丝毫不在意言官和清流会说些什么。看来,只要贵妃诞下皇儿,就一定会正位中宫了。龙骑尉,虎贲卫,锦衣卫,京畿三卫各着服色,侍驾而行。一旁伴驾的六尚女官手中捧了如意,鲜花,素果,香炉,各色供佛的品物,也是整整齐齐。慈恩寺前早挤得人山人海,见这一片锦绣香烟浩浩荡荡铺天盖地的来,不由都跪了下去,齐呼“千岁”。
  “只沈尚宫带捧着供奉的人同我进去即可,莫扰了佛门清净。”画儿在玉辂内低声吩咐,外面女官答应一声,传了娘娘的旨。宫人们拉起锦帐帷幔,画儿下了玉辂,傅遥奉命随驾,寺中早已布防。慈恩寺方丈住持带了寺中修行的和尚迎出来,彼此见了礼,便往大雄宝殿去。
  将鲜花素果供在佛前,画儿跪在明黄的垫子上,手中持着香,心乱如麻。她一向是无神论者,可今日跪在佛前,也不禁在心里默默祈求,但愿今日的计划能成功,一切顺利罢。倘若顺利走脱了,不要连累到任何人,也愿那人此后平安。想起此刻正在宫中的帝皇,画儿也不禁黯然。昨夜他百般叮咛,今日不要累着,早些回宫,看出意外。她心下感动,三个月来,坦白说,自己对他从来都是敷衍。一个帝皇,对你小心翼翼的讨好,给了你所有他能给的,还有什么好求的呢?如果她是平常的女子,只怕早已动情了罢。只可惜,她真的不能,也不想待在那里。有绮英的关系,有李修仪的关系,有那群后宫嫔妃和太后的关系,最重要的是,她还抱着一丝希望,可以回家。
  
  在正殿上了香,拜了释迦牟尼佛,又拜了弥勒佛,阿弥陀佛,接引佛,卢舍那佛,再到观音殿拜了四尊观音和韦驮,六尚女官便奉了驾到收拾好了的清净厢房休息。画儿在榻上倚坐下,只留了晴霜晴雪在身边,便将六尚女官都遣出房去。她在承乾宫昭阳殿一向也是如此,故女官们都习惯了出去守在了外面,傅遥奉旨,一步也不敢擅离。龙骑尉们都守在了院外。
  “晴霜,到咱们进宫前去的地方替我求支签罢。晴雪,你同沈尚宫带六尚女官们去,将供奉的物品给慈恩寺外那些乞讨的人们。”画儿吩咐着说。
  “遵旨。”晴霜晴雪行了礼退出去,各带了几名女官走开了。画儿在心里面默默念着,千万千万,不要出差错。
  不一会儿,突然听到了尖叫声起——“有刺客!有刺客!”寺内布防的卫士们都往那个方向奔去,画儿也惊惶失措的对屋外喊:“烦请将军去瞧一瞧,看我身边的女官们是否无恙?”傅遥虽然心思缜密,智计百出,但今日他奉驾之前,圣景帝特地召见,再三吩咐他小心行事,待奉驾出了宣德门,他见了那仪仗,也明白了自己护卫的是何等人。此刻听到了前面喊声,不由也有些慌乱,但毕竟是将军,镇定着隔屋答道:“陛下有旨,臣护娘娘凤驾,若无十万火急之事,不得擅离一步!”
  “傅将军,我也听说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一句的。那两名女官犹如我亲生姐妹,若她们出了什么事情,我是断断不会罢休的,还请将军过去瞧一瞧,我这里有六尚女官在,又有龙骑尉守着,料想不会有事。”画儿此刻方表现出了贵妃的派头,傅遥知道这位贵妃娘娘是不能违抗的,只得严命龙骑尉守住院子,方往前面奔去。
  画儿迅速拿出事先藏好的银针,她的时间不多了,晴霜晴雪还在外面,必须要快。门外剩下的几位女官听到娘娘传唤,急忙进来了一位听吩咐。画儿招手叫她到跟前来,那女官凑到画儿嘴边,还未听清楚娘娘说了什么,身子一麻,就昏了过去。
  “尚仪!尚仪!你怎么了?”听到屋内贵妃惊惶失措的叫声,其余的女官也急忙冲了进去,一眼便看见贵妃手里扶着昏倒的女官。几人凑近去瞧,却都觉得身上一麻,失去了知觉。
  画儿拔出银针,重新藏好,事不宜迟,急急的开了门往院子深处跑去。她上次与晴霜晴雪来慈恩寺的时候,便知道这院子深处有一个狗洞,掩在深草间,不易被人发觉。那些龙骑尉,虎贲卫大概再想不到,有人放着贵妃娘娘不做,偏要爬狗洞逃走吧?突然,身后一道劲风袭来,画儿回头——银光闪过,大变陡生。
  
  圣景十年初夏,贵妃于慈恩寺上香遇刺,刺客主使者京都李氏。天威震怒,遂灭李氏九族。满门无人幸免,主犯五马分尸,上阳宫李美人,白绫赐死。
  
11.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日晚上,一弯月亮高照在皇城之上,万籁俱寂。
  乾清宫外,龙骑尉,虎贲卫,锦衣卫,京畿三卫的统领侍卫们跪了一地。乾清宫东暖阁内,大臣们跪了一地,傅遥跪在最前面,大气也不敢出,只当今两位爱弟祺王和明王站着。圣景帝坐在龙榻上,只冷冷的望着下面的大臣们,心中的怒火和惊惧不断上涌,几乎要喷发出来。气氛凝重得像一割断就会喷出血,高远侍立在一旁,心中暗暗叹息。谁想得到出宫一趟就会发生这种事情?贵妃遇刺,幸而怀中一块玉佩挡住刀锋,不然那一刀下去——天子之怒,伏尸千里,流血漂橹,那太可怕了。李家罪有应得,但是,用五马分尸之刑,也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剐刑,彘刑,五马分尸之刑,早在帝国开国时就被太祖皇帝下旨废除。这三种刑罚过于残忍血腥,圣景帝之前的历代帝王都心怀仁慈,即使是叛国之罪,也没有动用过这三种刑罚,如今圣景帝冲冠一怒为红颜,要用五马分尸之刑来处置李氏父子,朝中大臣们听到这消息,尽皆骇然,一齐递了牌子入宫觐见,连两位王爷也惊动了。言官们谏了半天,圣景帝只这么冷冷的听着,也不开金口,也不发怒,直吓得臣子们不敢再言,只常跪不起。
  “皇兄,臣弟也认为,五马分尸之刑太过残忍,李家已都下狱,皇兄留他们一个全尸罢!”在这关头开口的却是明王。明王虽然在战场上杀敌无数,但在私底下却是个仁厚之人,此时看大臣们都吓坏了,再看帝皇似没有松口之意,便开口劝说。一旁祺王八面玲珑,却心狠手辣,和弟弟正巧反着,见明王开口了,也说此刑过于残酷了。坦白说,他比较能了解帝皇的心情,今日若是换了清君遇上这种事,他也丝毫不会手软的,但弟弟开口求了情,也附和一下罢。
  “你们也这么想?”见两个爱弟开了口,圣景帝终于出声了,底下臣子们也都稍稍松了口气。
  “启奏陛下,贵妃娘娘身边的女官来传话!”内侍跪下回禀。
  “快宣!”帝皇明显精神一振。画儿的伤口虽然不深,但失血较多,送回宫后一直昏昏沉沉,安置在乾清宫西暖阁。太医说没有性命之忧,他方到东暖阁来召见臣工。
  “陛下圣安。”晴霜翩然走进来,步伐神色间没有了回宫时的慌乱,蹲身请了安。
  “平身!贵妃怎么样了?”圣景帝连忙叫了起。
  “回禀陛下,娘娘已经醒来了,神智很清楚,没有什么大碍。太医也说没事,只好好修养就是了。”晴霜回话道:“只是,娘娘有句话,让奴婢带给陛下。”
  “说。”帝皇松了一口气,情绪也缓和了许多。
  “娘娘说,严刑峻法,只是为君之术;仁之一字,才是为君之道。望陛下罚所及,请思无以怒而滥刑。”晴霜稳重的说道,盈盈拜了下去。
  圣景帝沉思了半晌,方说道:“既如此,传旨,李家父子改为弃市罢了!”群臣忙领旨谢恩,一边惊讶贵妃的影响力,一边感叹一个女子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众卿跪安吧!朕瞧贵妃去。”众人忙恭送御驾往西暖阁去,高远和晴霜忙跟了上去。
  
  西暖阁中,一切的混乱都已平息,但从女官内侍们的脚步神色中还可以看出方才的慌乱。贵妃遇刺,龙颜大怒。众人都还记得当昏迷的贵妃被送回宫时,陛下脸上的神色是多么的可怕。太医内侍在外殿,见御驾来临,都急忙战战兢兢跪下行礼。圣景帝放轻了脚步,走入西暖阁内殿,见晴霜晴雪带了六尚女官在一旁守着,便挥手摒退了她们。明黄的纱幔轻轻拂在地下,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龙榻上的身影。帝皇轻撩开沙幔走进去,只见画儿静静的躺在镶着金玉七宝的御榻上,安恬的睡着。长发散了一枕,身上只穿了鹅黄的小衣,衣领里可以瞧见胸前裹伤的白缎,刺痛了他的眼。
  帝皇坐在床边,俯下身去,轻轻的吻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脸颊。直到此刻,看她安稳的睡在他的榻上,才有了一种真实的感觉——她安全了,没事了。今日看到她浑身是血的被送回来,圣景帝当场疯狂了。滔天的怒火把护卫她的人全吓得跪在乾清宫外,直到太医赶来,说只是失血,没有性命之忧,他方才镇定下来。那刺客被随后赶回的晴霜晴雪和傅遥联手逮住,他命锦衣卫刑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用最残酷狠毒的方式问出了主谋者是李家。李美人立刻被赐了三尺白绫,李家九族下狱。帝皇俯身在画儿的颈边,小心翼翼的不压到她,沉醉在那暗香里。没有人知道,今天他看似镇定如常,但衣袖下的手在微微的发着抖,唯恐她就那样一睡不醒,再不起来。本以为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他今生今世都不会还有害怕的一刻,但今日他是真的怕了,就好像自己的心被生生的挖出了一块来。他懊悔的要命,真不该因为当初李美人像她就纳为嫔妃的,让她受了这样的苦。
  画儿闭着眼,但没有睡着。从昏迷中醒来,周围一团乱,她的心里也乱糟糟。人们说的真对,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任自己算的多么万无一失,被这刺客一搅,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原本的假刺客成了真刺客,自己也受伤躺在这里,莫非是佛祖要惩罚她的无情,所以才让她遭受这样的苦难吗?画儿在心里苦笑,她昏昏沉沉的被送回宫中,隐约中听到圣景帝的怒吼,喊叫,感觉到他抱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一醒来,又知道了他要用五马分尸的残酷刑罚来惩治主谋,吓得急忙让晴霜去求了情。说不感动,是骗人的,只是,这么一来,她还如何离开呢?自己现在,真真是进退两难了。
  “醒了?”圣景帝微微抬头,看到画儿睫毛颤动,感觉呼吸不对,便柔声问着。
  “嗯。”画儿睁开眼来,瞧着头顶绣着龙凤云朵的帐幔。帝皇起身,掀开了她身上明黄的锦被,轻轻解开小衣,看着那裹了白缎的伤口,手轻抚上去,眼里有着毫不遮掩的心疼怜惜和痛苦。画儿垂下眼睑,不敢看他的眼睛。
  “很疼?”圣景帝轻轻问着,画儿想了想,诚实的点点头,确实是很痛。
  “对不起。”帝皇第一次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她心中有着震动,却仍然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是朕的错,朕没有保护好你。”圣景帝重又埋在她的颈边,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表情。
  “不是任何人的错,是我的错啊。”画儿低低喃喃的说着,轻轻的叹息。是因为受伤吧?让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
  
  “皇兄今儿怎么没在西暖阁?”祺王递牌子进宫来见,内侍通报说陛下在东暖阁书房,祺王见圣景帝坐在书案后批着折子,不由挑眉打趣的问着。自贵妃受伤以来,圣景帝就把奏折什么的都挪到了西暖阁批,除了上朝和召见臣工外,几乎不离贵妃一步。
  “今儿贵妃的家人进宫来请安,正在西暖阁说话。”圣景帝白了弟弟一眼,高远忙搬了椅子来让祺王坐了。
  “皇兄,臣弟请旨,前往青海郡去。”祺王庄容说道。
  “怎么,是为春江水患的事儿?”帝皇也放下了朱笔。虽然现在还是初夏,大雨未落,近年来虽然降水并不过多,但每年春江仍要发水。青海郡是最下游,春江的入海处,每年受的损失最大。
  “是。去年青海郡闹出侵吞赈灾款项的事儿,臣弟怕今年仍有此类事件发生,受苦的还是老百姓,臣弟亲往盯着,皇兄也放心一些。”祺王节制百官,司掌吏治,况春江水患又是大事,不能不慎重的。
  “你说的也是,那群贪官污吏,吞了多少民脂民膏,你去看着,朕也省心。青海节度使虽然清廉,但未必能制住那些个官吏。”帝皇沉吟了一下:“只是此番前往,要特别注意护卫安全,带上你的骁骑军,再往锦衣卫挑几个人去!务必给朕平平安安的回来!”
  “遵旨!”祺王答应了一声。自贵妃遇刺之后,皇兄对他们的安全也连带着关心了起来。只是——“皇兄,这次臣弟奉旨清查贵妃遇刺一事,虽犯人已经伏法,但还有几个疑点,不能解释。”
  “你说。”帝皇神色也凝重起来,这件事,当日的慌乱过去,他仔细分析,也不是没有想过。
  “第一,这刺客是李家的死士,受过李家的大恩,龙骑尉中有他的生死兄弟,才让他混了进去。只是,李家只派出这一人来,埋伏在皇嫂休憩的院外,但女官奉旨出去施舍的时候,却在前殿呼喊有刺客,这一点,臣弟觉得可疑。第二,留在院内的女官,皇嫂被刺时都已昏迷。如果是刺客所为,那屋中必有痕迹。但皇嫂在院中遇刺,显然刺客并没有进屋,且为什么只是弄昏他们,没有杀人灭口呢?第三,也是臣弟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一点,那挡住刺客刀锋的玉佩,被皇嫂揣在怀中。据臣弟调查,那玉佩既不是极珍贵之物,又不是皇嫂心爱的东西。且贵妃上香,为何在怀里带玉佩呢?若是配在身上,还可以说通,但藏在怀中,就说不过去了。所以——”祺王迟疑了一下。
  “什么?”圣景帝沉声问道。
  “恕臣弟大胆猜测,若皇嫂本来就想趁着此机会逃走,但因刺客突来,情况有变,才没有成功的话,一切就可以解释得通了。”祺王也沉声回话。此话一出,东暖阁顿时一片沉寂。
  
  “怎么样了?”摒退了旁边的六尚女官们,只留下了晴霜晴雪,大家就不在乎那些虚礼了,都到床前问着。
  “还可以吧,复原的很不错,本来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只是晴霜晴雪她们大惊小怪,不许我乱动。”画儿见到柳府的人来,也是高兴非常。
  “姑娘可别赖到了我们身上,是陛下的旨意,又不是我们的意思,干吗要说我们的错?”晴雪抿嘴不依了。
  “好好好,是我的不是啦!”画儿急忙说道,只是提起圣景帝,眼中又有了忧郁挣扎。
  长宁将她神色看在眼里,这三个月来,人们只说贵妃得宠,柳家要得势了,但柳府的人可谁都没有想过这些事,只担心着画儿在宫里的日子好不好过。陛下宠爱,可以保护她不受伤害,可是她们是了解画儿的性子的,这样的生活,未必是她想要的。
  “画儿,你心里面,到底是怎么想的?”长宁直接问了出来。
  画儿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不管我怎么想,也没有用了呀。”这次的计划被搅,要再出宫,不知道是哪一天了。“长宁,坦白说,我还想着要出宫去过自在日子,但是,他对我那么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啊……”
  长宁默然,看画儿的样子,必定心中正在苦苦挣扎。自古心结最难解,别人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的。既如此,就让她慢慢想通罢,这般聪明伶俐的人儿,遇上了情关,竟也没有逃的过去。
  
  明黄的锦帐中,圣景帝拥着怀里沉睡的人儿,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今天祺王说的话一直在他脑海里响着——逃走?自己待她这般,她还是要走吗?帝皇的眼中有着深深的痛苦和忧伤。那日平静下来以后,他细想此案,也不是没有想到这些疑点,只是一直不愿意去想有这个可能。今日被祺王揭了出来,如同在他心上狠狠的划了一刀。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草原上的飞雁,不是江南的柳莺。那双翅膀,正在寻找着机会,展开翱翔。圣景帝收紧了手劲,画儿不安的嘤咛一声,又睡去了。今日,祺王走后,他加强了她身边的护卫,又把皇家的影子卫士派到了她身边。无论如何,绝不让她离开!就算折了她的翅膀,也要留下她。
  画儿不舒服的在他怀里转身,朦朦胧胧的睁眼:“怎么还不睡?”
  他急忙说:“朕在想春江水患的事,小五今儿请旨出京,朕有些担心。”春江水患?画儿精神一振,坐了起来:“我有事儿跟陛下说。”
  “春江水患,主要是上游流水过激,中游平原黄土太松,下游地势过平的问题吧?”画儿拉着圣景帝来到书房,那里有春江的流域图。“流水太急,在中游就会冲走过多的泥沙,到了下游再堆积起来,河床增高,堤防也越修越高,还常常决堤,是吧?这样才造成青海郡损失巨大。所以,要治理春江水患,除了在上游分水外,最重要的是中游的问题。要是这样再冲下去,先不说下游如何,光是中游的千里平原沃野都让冲完了。本来早就想说的,只是经过这件事,就一时撂下了。”
  “这些朕也知道,历年治河的臣工们也都提过这个。只是,中游平原土质疏松是自然造化,又如何是好?所以历年只在上游分水,下游筑堤,对中游毫无办法。”圣景帝恨恨的说着,手掌重重的拍在案上。
  “土质疏松?我看这比黄土高原好多了。”画儿暗暗在心里嘀咕一声,说起自己了然于心的知识,又不牵扯到最头痛的感情,只觉面对他的时候自在多了,不由神采飞扬起来:“怎么会没有办法呢?”说着看了帝皇一眼,摇了摇头。
  “哦?那你说,要怎么办?”圣景帝看她又显出博雅楼上可爱神态来,只觉得自她进宫以来头一次如此开心。
  “种树。草木的根,紧紧扎入地下,抱住松土,自然可以控制中游的水土流失。更何况这里的情况比黄土高原好太多了,施行起来应该也容易得多。”画儿瞧着那流域图,想到春江水患一旦消除,便是造福万民的大好事,不由高兴极了,顺口说了出来。
  “水土流失?黄土高原?”圣景帝听到两个自己不熟悉的名词,不由问了出来。画儿一惊,自知失言,只得搪塞过去,圣景帝也不多问,只是心中暗暗记下。
  “不过,今年肯定是来不及了,青海郡必有灾民。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实施计划!”画儿眼中一亮。
  “什么?”帝皇急忙问道。
  “我想,每年春江水患,你们都要赈灾,拨放粮款,是吧?中间肯定有贪官污吏趁机中饱私囊。既然如此,今年青海郡的灾民,就让他们到中游去种树!控制水土是个大工程,需要很多人力物力来做,让那些灾民工作,再发给他们工钱,以工代赈,是两全其美的事情,也可以防止那些贪官贪污粮款啊!”画儿越说越是兴奋,圣景帝听得如醍醐灌顶,想到困扰几代祖宗的棘手问题可以在自己手中解决,从此天下子民不用再受春江水患之害,不由得抱起画儿,在屋中转起圈来。
  画儿一惊,从未见过他如此兴奋溢于言表之态,随即又被转得头晕,胸口微微疼痛,便喊叫着让放她下来。圣景帝急忙抱她回了寝室,小心翼翼的放她在龙床上:“你睡,朕去召大臣们进宫,商议这件事情。”随即便披了外袍出去,画儿慢慢的合上眼睡着了,此时不能回应他的感情,能帮他解决棘手的问题,也是好的。
  
  平地一声雷,震惊朝野。
  圣景帝深夜召大臣进宫,提出治河之法,众人在东暖阁商议到天明,都认为是极稳妥的法子。正在心里称颂吾皇天纵英才,却被圣景帝一句“这是贵妃的主意”给镇住了。谁都没有想到,一个锁在深宫里的弱女子有这等才华,更没有想到,帝皇有这样的大量,来容忍后宫干政。圣景朝朝政清明,帝皇倚重的大臣们俱是才德兼备。思想开明的且不必说,便是那些极守旧的大臣,见了这治河之术,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了。一时贵妃才貌贤德之名传遍京都,朝野称颂,都说贵妃真真不愧圣景帝册贵妃诏上说的,“秀钟华阀,静肃琼章,贞媛和孝,德昭闺仪”。这话传到画儿耳朵里,又不禁是一阵大笑。祺王并几位对治河极有经验的大臣们领了圣旨出京,已迅速着手办理此事。眼看盛夏要来,若是能在大雨前将以工代赈的事情安排妥当,又不知要造福多少百姓。
  当大臣们因为春江水患之事忙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圣景帝却和正被朝野交口称赞的贵妃在昭阳殿偏殿临窗的榻上僵持着,各不让步。
  “来,让朕瞧瞧。”圣景帝一手拿着上好的凝露膏,一手将画儿抱在怀中哄着。六尚女官并晴霜晴雪都退到了殿外,个个捂嘴暗笑。
  “不行!不行!”画儿紧紧捉住衣襟,涨红了小脸,死不让他得逞。前日因天气炎热,自己的伤又好的差不多了,就搬回了昭阳殿。平日里这个时候,他应该都在乾清宫叫起的,怎么今日有这个闲功夫跑来昭阳殿调戏她?
  “小乖,听话!”圣景帝极有耐心的哄着。今日太医在昭阳殿诊了脉,奉旨到乾清宫回说,她的伤好的差不多了,只要每日抹药膏,疤痕会渐渐的消去,不打紧的。他听了,一时情难自禁,便丢下了一帮等叫起的大臣往昭阳殿来。昨晚因天气热,她睡得不大安稳,在自己怀里辗转反侧,也弄得他燥热起来。只是顾及她的身子,只得忍了下去。今日刚到昭阳殿,便瞧见沈尚宫捧了药膏来要为她上药,就顺手接过。谁知这小妮子一副抵死不从的样子,看得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不行!”画儿再一次坚决的拒绝。自她受伤之后,他就没碰过她,只是每日抱着她安睡。今天突然跑来说要给她上药,看他眼里的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他要干什么!这大白天的,她还想做人呢!
  “画儿——”圣景帝声音低沉下来,下达了最后通牒。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画儿拼命的摇头,死死的抓紧了衣襟。
  圣景帝眼眸眯起,空着的手寻到一个地方一按,画儿轻呼一声,软软的伏在了他怀里,只能又羞又气的瞪着他。圣景帝得意的笑,新婚之夜的故伎重施,真是百试不爽。
  拨开她的衣襟,解去中衣,小衣,只见胸前一道粉色的疤痕,圣景帝看着那疤痕,想起当日情景来,她浑身是血的样子犹在眼前,不由默然,从盒中挑出药膏,细细的抹在那疤痕上,动作无比轻柔。
  待上了药,圣景帝瞧画儿脸飞红霞,恨恨瞪他的模样,不由又笑了出来。见她胸前肌肤似玉,温润凝脂,情动如火,低头便吻了上去。
  “你不是君子……”画儿闷闷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剩下的都被吞进了他口中。帝皇回手一转,怀中香馥的娇躯已放在了榻上,伏身便压了上去。
  女官们暗笑着掩上殿门,各去做事情了,只留下当值的人远远的守在殿外。自昭阳殿里看去,太液池风光无限好,水动满池绯玉翠,风摆一片绿翻腰。
  真个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呵!
  
  夏季来了,帝皇和朝中的大臣们从没有像今年这样盼望着大雨的来临。治理春江水患,这是第一步,若是今年“以工代赈”的方法行得通的话,再慢慢的植树种草,就意味着困扰帝国多年的春江水患,终于被遏制住了。从此春江流域的百姓再不用怕洪水的侵袭,帝国也可以省下每年的赈灾粮款,真是天大的好事。朝中的人们都兴奋又害怕的等待着自然考验的到来,既想快点验证这些方法是否有效,又怕再一次失望。出主意的画儿却是一点儿也不担心,只是她也并不比那些焦虑的大臣们好多少。
  圣景帝的深情,在这些日子里弄得她心中煎熬。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忙着春江水患的事情,只是无论多晚,即使通宵在乾清宫理政,他也要抓住黎明前的那阵子来昭阳殿一趟,看她安睡,方才去上朝。自她入宫以来,他再没有召幸过其他的嫔妃,她知道后宫已经是怨言四起了,虽然太后一直保持着沉默,并没有说什么,但宫里的流言蜚语仍是传到了自己耳朵里,内容不外乎说她是狐狸精,有媚术什么的。她只当笑话听,心里却苦苦涩涩。这样优秀的一个男人,又这样待她,又如何能不感动呢?在这样一个男人可以三妻四妾的世界里,他又是个帝王,却为她做到了专一和忠诚,即使再自私的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自己的心里在剧烈的拔着河,这种挣扎也反映在平日的情绪行为上。他待自己好时,倒希望他不好一点,自己也不用这么痛苦的挣扎。可是,每次突如其来的情绪转变,他都包容了,把她当小娃娃,当宝贝一样抱在怀里哄着。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痛苦。
  终于,夏季的第一场暴雨在人们的期待中落下了。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白紫色的闪电撕开了天空。圣景帝特地把画儿接到了乾清宫,抱她站在窗前,看着豆大的雨点从天下重重摔下。
  “终于来了……”帝皇长长出了一口气,一切都准备好了,“尽人事听天命”,他们把人事都尽了,接下来就看天命如何。
  画儿心中一阵震颤,他是个好皇帝,爱民如子,朝政清明,这样一个男人,若换了是那些生在这个世界的女人,一定也会尽心尽力的爱他,给他幸福的吧?偏生是自己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遇上……画儿鼻子一酸,深深的埋进他怀里,努力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怎么了?冷吗?”圣景帝忙抱她到西暖阁卧寝,给她脱掉绣鞋,放她在龙床上,明黄的锦被轻轻裹住,小心地不捂了她。画儿心里越发难过,手里抱着被子,脸转了过去向着里面的帷帐,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色。
  “不舒服吗?朕宣太医来!”帝皇急急向外走,画儿忙扯住了他,帝皇回头看时,却见床上的小人儿举袖遮住了脸,无声的呜咽。
  “别哭,别哭呵……小乖……”圣景帝从身后抱着她,轻轻的哄着。他心里也有着挫败,不是没有感觉到她心里的挣扎痛苦,她不主动说出来,他也不能问。只是看她掉眼泪,帝皇就仿佛心头被滴上了滚烫的热油一般痛苦。只能哄着她,爱着她,把她捧在手心里好好的看着,耐心的等着云开月明的那一天。
  
  大雨连落了三天,方才渐渐止住。青海郡祺王传来了捷报,灾民已全数安排至春江中游的平原,施行以工代赈的计划,目前一切顺利,朝廷拨下的粮款已陆续运到了受灾之地和中游平原。接到捷报之后,朝廷一片欢欣,圣景帝龙颜大悦,画儿听说后,也高兴非常,也放下了心中煎熬的事情,欢喜了几天。
  夏季慢慢的过去,眼看八月中秋就要到来,帝皇依例要在大明宫举行家宴,以示天家团圆,吉祥如意。今年春江水患一反往常,并没有造成什么死伤,为了表示庆贺,圣景帝下旨,大明宫家宴须隆重举行,宫中在半月前便开始准备,各宫一反先前的冷清,都开始热热闹闹的准备中秋节庆贺之事。
  中秋节,是团圆的日子。以往虽然住在瑞士,不过每年的中秋,大家都会在一起过中秋。月饼,瓜果,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在社区的小花园中赏月,说说笑笑,无比欢快。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以为一直会这么过下去的中秋节,有一天会变成另一个样子。越近中秋,画儿就越觉得惆怅,话也少了许多,每日只呆在书房和偏殿里看书写字,安静了许多。晴霜晴雪知道自家姑娘心里有事,只是越发细心的服侍,圣景帝自然也感觉到了,越发小心翼翼的温存。整个昭阳殿感受到主人心中的愁郁,节庆的欢乐之情也没有感染到内殿来。画儿知道,自己的心绪影响到了大家,不由得强颜欢笑起来。六尚女官见贵妃脸上有了笑容,方才也轻松了些,只是晴霜晴雪和圣景帝看在眼里,越发的心疼。
  中秋节终于在众人的期盼中到来了,皇宫大内里张灯结彩,人人脸上喜气洋洋。中秋佳节,又碰上今年春江水患解决的大喜事,百官一早入朝恭贺。按照帝国的礼节,内外的命妇,公主,郡主,郡君,凡是在京有封诰的百官内眷,都要入宫朝贺太后,皇后。当今未立皇后,往年命妇只往长庆宫拜谒,但今年中秋,一道恩诏,再次震惊朝野。帝皇下旨,百官命妇,公主郡主,长庆宫朝贺之后,往昭阳殿拜谒贵妃,以谢贵妃献策治理春江水患的功德。虽然早知道圣景帝对贵妃的恩宠,但此举还是让朝野百官都震惊了。如此一来,明明白白昭示着,一旦贵妃有了皇嗣,便必定正位中宫。后宫的嫔妃们犹还期盼着有朝一日贵妃失宠,她们便可以重夺帝皇的宠爱,听到这个消息,就如同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般。但今日中秋节,晚上大明宫的家宴,可以见到圣颜,这个机会,是谁都不愿意错过的。
  
  “呦,这都是要干什么?这么一大早的,你们不在自己宫里待着,跑来哀家这里做什么?”薛太后扶着刘尚宫的手,慢慢的走出来,发髻半偏,显然是刚刚从睡梦中起来。满屋的嫔妃们只都跪着,品秩最高的德妃一脸无奈的站在一边,满面尴尬。
  “启禀母后,姐妹们应是有事对母后陈情,一大早就到臣妾宫里,邀了臣妾来向母后请安。”德妃见太后出来,便也盈盈拜了下去。
  “起来吧!今儿是好日子,都跪在这里,别人还当哀家怎么你们了呢!待会子命妇们要往这里来,给她们看见,成何体统!”薛太后慢慢的在榻上坐下,懒懒的说着。
  “请母后为臣妾们作主!”那些嫔妃们不站起身,反倒叩了下去,齐齐的说了一句,唯有德妃站了起来立在了一旁。
  “作什么主?你们都在这深宫内院,都是皇家的人,谁敢欺负了你们?”薛太后挑挑眉,这些个嫔妃也真是沉不住气,偏挑这个时候来。
  “启禀母后,不是臣妾们妒忌,实在是,自贵妃娘娘进宫以来,臣妾们就再未见过陛下的圣颜。陛下宠爱谁,臣妾们自知是没有资格过问的,但如此专宠,恐不是国之幸事!求母后以国母之尊,劝谏陛下!”嫔妃们齐齐叩下头去。
  “哀家当是什么事儿!头几个月哀家当陛下不过图个新鲜,宠着贵妃,也不算什么。可如今看来,这样由着他的性子去,也不是长久之道。你们都起来,今日趁着家宴,哀家向陛下说一声就是。什么大事儿,在这里闹成这个样子!都瞧瞧德妃,也多学着些!”薛太后慢条斯理的端起茶啜了一口。表面上看着云淡风轻,但她也知道,事情不好了。圣景帝即位多年未立皇后,她却没有插手此事,就是因为只要中宫一日悬虚,这后宫之主就是她。如今贵妃隐有立后之势,已经威胁到她的地位了。今日家宴,正好让贵妃明白,她才是这个后宫的主人,才是帝国最至高无上的女人!不过,这话也需说的婉转点才好。若是激起了陛下的脾气,连她也是怕的。
  “谢母后恩典!”嫔妃们又叩谢了方站起身来,只德妃从头至尾像个局外人似的看着。薛太后看在眼里,暗暗点头。这些个嫔妃,哪一个都没有德妃的识大体,柔顺,不争不吵,也难怪这么多的嫔妃,陛下也只让她诞下了皇子。只可惜,是一对儿双生的,双生子不祥,不能继承皇位。不过将来也是王爷,德妃的后半辈子算是有保障了。
  “你们都下去罢!今儿晚上家宴,都给哀家看着点儿!”薛太后站起身来,要进去梳妆了,待会儿命妇们来朝贺,穿这么着可不行。
  “是!”嫔妃们齐声应道。有了太后的承诺,个个一反来时的哀哀切切,都想着回去怎么打扮,让陛下的心重系在自己身上才是。
  
  “晴霜,真的要穿那个吗?”画儿以惊惧的眼光瞧着桌上的衣饰,想起进宫那天被十二纬衣折腾得够呛,不由向后躲去。
  “姑娘放心,今天你只要穿着这个坐在那里就好了,不会很累的!”晴霜晴雪知道她怕极了这些东西,笑着安慰道。
  “不要不要!可不可以不穿?”画儿可怜兮兮的瞅着两人,巴望着可以逃过一劫。
  “不穿什么?”圣景帝身着朝服走了进来,看来是下了朝便往昭阳殿来的。
  “陛下圣安!”晴霜晴雪忙蹲身请安。圣景帝叫了起,瞧瞧桌上的衣饰,心中已明白过来。
  “能不能不穿这个?”画儿忙拉了圣景帝的袖子问,祈求的看着他。现在只要不让她穿这身累赘,怎么样都成。
  圣景帝瞧她仰着小脸惨兮兮的模样,心中爱极,但仪制还是要遵守的:“今儿百官命妇们来朝贺,是正经的事儿,要穿朝服的。先忍一忍,一会儿就过去,今晚家宴就可以不用穿这些了。”
  “这样啊……”画儿失望的低下头,看起来还是逃不过这一劫了。
  “小乖忍一忍,要是这些衣服你都受不了,那皇后的朝服可是十六层的。”圣景帝把画儿抱在手里,亲了亲她的粉颊。
  画儿眼睛一黯,轻轻挣脱出来:“那我去换衣服了。”晴霜晴雪捧了朝服凤冠,随画儿进了内殿。
  “传旨,今日朝贺礼从简,贵妃伤才好,免得累了。”古礼传下,君不见臣妻,命妇朝贺,帝皇理当回避。圣景帝边往乾清宫去边吩咐着。待高远在一旁答应了,方又说道:“今儿晚上家宴,吩咐贵妃身边的人小心行事。”高远抬头看去,只见帝皇脸色严峻,忙低头道一声“遵旨”,传下了旨意去。
  
  一向沉寂的大明宫,今日灯火辉煌。各宫嫔妃们早早的到了大明宫候驾,宫灯灼灼,宫女们穿蝶似的进出,丝竹乐声,梨园教坊的子弟或持箫,或操琴,因圣驾未到,不敢奏大乐,只能奏些小曲。内侍们捧着金碗玉盘,银箸翠盏的呈上来,里面龙肝凤髓,玉液琼浆,都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桌上。各宫的嫔妃且不说,皇室家宴,在京的祺王明王和长公主也都到了。绮英随长公主坐在西阶下首,德妃也带着两位双生皇子坐在长公主下面一位。各宫的嫔妃们各怀着心思,打扮得花枝招展,美丽绝伦,只祈望着帝皇能看到她们的美貌来。
  嫔妃们都是出生在世家大族的,家中多有封诰。今日她们的母亲嫂嫂进宫朝贺,自然也往自家女儿那里去探望。说起昭阳殿,只满脸羡慕赞叹着贵妃的衣饰。缠金丝的凤冠,上面用银丝串着南海的银珍珠;帝皇舍不得贵妃热着,特地下了旨,用软烟罗,纬金绸做了十二层的朝服,上面绣的龙凤山水,看着像活的。嫔妃们听了这话,不由都拿出自己最好的衣裳打扮起来,想着今晚能把贵妃比了下去才是。一眼往正殿里面望去,只见满殿的宝光闪动,脂粉飘香。
  “昭阳殿贵妃驾到——”殿外内侍们一声喊,殿内的人都站起迎接。六尚女官先捧了拂尘巾帕如意进来,众人蹲身请安:“娘娘万福。”待听到叫起声,方站起抬头。细细的一看,贵妃今晚只穿了一件淡青绣了兰花的袄,系着月白边上绣了木兰的裙。头上玻璃翠的簪子,只在腰间芙蓉绦上结了两个丁香结子,系了两颗明珠罢了。嫔妃们见如此平凡的打扮,都暗地里松了口气。一旁祺王见了这身装扮,却低低向旁边的明王笑道:“皇兄之于贵妃,真是用心良苦啊!这身衣服,那袄是月华软缎的,裙是诸萝纱的,这便是千金也买不到,巴巴的在珍宝库里藏了这么多年,却拿了出来与贵妃穿。”言毕不见有人应,却见弟弟直盯盯的看着贵妃身后那穿紫色宫装的少女,便惊讶之极。这个小七,在京中有个外号,叫“不动明王”,从不去花街柳巷,也不风流倜傥,只知道练兵治军,习武读书,难道今日也动了春心不成?正想着,忽然内侍叫一声“陛下驾到!太后驾到!”,众人忙站起来迎接。
  
  “陛下万岁!母后千岁!”众人见帝皇奉了太后进来,都离了座行礼。画儿心中不安得很,每次面对这三千粉黛和皇太后,心里都会堵得慌。
  “平身!”圣景帝叫了起,与薛太后上了阶坐着,众人按着品级坐在下面。天家家宴,喜气重重,梨园子弟将丝竹乐声齐奏起来,歌舞升平。气氛融洽,薛太后也一反平日里的威严,和颜悦色的问了画儿身子的状况。画儿恭谨的答了,也稍稍放下心来,专心欣赏着殿中美妙的歌舞。只见那些舞者们绛唇珠袖,身如杨柳,裙旋荷叶,足踏金莲,将一曲曲《云城》,《拓枝》跳的美妙无伦,真是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圣景帝见画儿今日穿了他赐下的衣装,分外清丽,也心情甚好。那衣裳是他命人照着画儿那晚在梨雪苑中沉睡时穿的衣裳做的,见画儿看歌舞看的高兴,便传旨赏了那些梨园子弟。
  薛太后见圣景帝今晚心情分外好,酒过三巡,便在心中斟酌斟酌,开口道:“陛下,贵妃进宫已经有五个月罢?陛下顾念新妇,也不要忘了其他嫔妃才是。雨露普降,才是陛下的恩德所在,后宫里也好平静和顺。”
  圣景帝原本笑看着画儿,此时听太后如此说,脸上笑容未变,眼神已是锐利了:“谁去向母后抱怨了吗?扰了母后的清净,朕当严惩。”说着眼神徐徐扫过阶下的嫔妃,众人一阵寒,不禁都低下头去。
  “这倒是没有,虽然陛下专宠贵妃,但只要陛下喜欢,哀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薛太后机灵的转移了话题:“但哀家瞧着贵妃进宫这么些日子了,又日日伴驾,怎么还没有好消息传出来?陛下子嗣单薄,现在又只有大公主和两个双生的皇子。贵妃要是能给陛下添个皇嗣,哀家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贵妃身子不好,朕正命太医调养,不劳母后费心了。”圣景帝淡淡的应了一声。自那日召太医到昭阳殿诊脉,已经过了一段日子。六尚女官们回说她每日都喝了那药,自己趁她熟睡时把脉,身子也好了许多。再过些日子,兴许就会有了罢。
  “是吗?贵妃身子不好?哀家怎么从未听说?”薛太后又追着这个话题问了一声。画儿在阶下听了,也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当皇帝真真是不容易的,要跟谁同床共枕还有一大堆人来表示意见。不过……他要是真是冷落了自己,自己也会好受一点罢?不用每天这么痛苦挣扎,倍受煎熬。画儿低头暗暗叹了口气,皇嗣?自己每天都喝那药,会有才怪。
  “母后,您久居深宫,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儿,不知道也是自然的。贵妃身子向来不好,前阵子又受了伤,况陛下与贵妃都是青春鼎盛,料想过些日子就会有好消息传出来。”长公主出言为她解了困。薛太后见帝皇面色已不大好看,便也转了话:“那哀家可等着抱孙子啦!”
  殿中歌舞继续,画儿却再没有心情观赏。太后绵里藏针,自己只觉得累。这些日子来心力交瘁,好生难受。
  玉阶上圣景帝心中也有着打算,让她怀个孩子,可以堵住母后和后宫那些女人的嘴,更重要的是,可以留住她。这些日子来,她心里的煎熬,他清清楚楚。一旦有了孩子,他这边的筹码就会加重许多。过几日再召太医问一问罢。
  
  秋高气爽,眼看重阳节到,天气已经凉爽了许多,但太医院里此刻却是一片紧张,黄医正满头冷汗,听着内侍宣读圣景帝的责问诏。夏天过去,帝皇已将贵妃迁回了承乾宫,眼看贵妃入宫已经六个月,但承乾宫仍无喜讯传出。据宫内说,贵妃每日都按时服用汤药,那汤药也是他亲手熬的,怎么会出什么差错呢?这已经是第二封诏书了。待内侍宣完了诏,黄医正谢了恩,在众人同情的眼光中回到屋中,再次拿出那张不知道已经看了多少遍的药方看着。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或许,差错不是出在自己身上?子嗣一事,也是要看天意的,有的夫妻都健康得很,可是一生也没有孩子。不过,还是保险一点,拿这药方去问问那人罢。黄医正将方子塞入袖中,匆匆离了太医院,往皇宫外不远,东市的一家药堂而去。
  东市药堂,附近的人都知道,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神医开的。老人仁心仁术,一辈子不知道救了多少病人,治过多少疾病。黄医正拿了那方子直往药堂里来,见了柜台后的老人,便急急奉上了那方子。不敢说是皇家的病症,只说是无意间看到的,请老师傅指教。老人看了那药方便哈哈大笑,说笙麻与蜜梗一混,任你是送子娘娘也别想有身孕了。黄医正听了,当场吓得魂不附体,他原是个老实的人,哪里想得到,一有子嗣便可以封后的贵妃娘娘竟不要龙胎?抖着手拿回了那张药方,回头到了乾清宫外递了牌子:“臣太医院医正请见陛下!”
  这一递,递出了一场暴风骤雨来。

12.  为谁风露立中宵

  “姑娘在想什么呢?”外面今儿刮起了风,初秋的风已经带了点肃杀之气了,庭院里有的树已经开始落了叶子。晴雪晴雪端了热茶进来,见画儿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手托着腮若有所思,急忙把热茶递过来,画儿回头接了捂在手中。
  “我在想,这三千龙骑尉跟咱们还真是有缘!”画儿笑眯眯的看着承乾宫外围的衣甲鲜明的武士们,戏谑的说了一句。
  “这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说这话!”晴雪听了,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现在想起那天晚上的风暴,心中犹有余悸。那日晚上,圣景帝驾临了承乾宫,一反平日的笑容言语,先不让惊动贵妃,沈尚宫回说娘娘在书房里,帝皇摒退了女官内侍,强抑着暴怒,踹开了书房的门,把一张药方甩在了姑娘面前。姑娘见了那药方,神情倒是平静得很,只轻轻问了一句“您知道了”,然后任陛下用那种连她们看了都会觉得不忍的眼神看着她,只是不再说话。那天晚上,三千龙骑尉便连夜密密麻麻的围在了承乾宫外,锦衣卫和龙骑尉的统领,副统领此刻全守在了外殿。宫内现在已经是议论纷纷,都在猜测着贵妃因为什么事情触怒了圣景帝,才被软禁了起来。知情的人嘴都被堵死了,黄医正,高远,连同她们,都被下了严旨。嫔妃无旨而用避孕的药物,这是死罪,还要株连九族的,此事被封锁的严严实实,谁都不敢传出去一星半点。自那晚起,圣景帝便再没有驾临承乾宫,宫中现在都开始猜测,贵妃失宠了。
  “这样也好,让姑娘好好静一静,想一想。”晴霜拉了晴雪出去,方感叹道。这几日,眼看姑娘心里不再像往日那样煎熬,脾气也平和稳定了许多。每日看书写字,闲暇时做些针线玩,笑容也多了些,未尝不是好事。
  “姑娘对陛下,真真是铁石心肠。”晴雪想起那日晚上圣景帝那绝望痛苦又愤怒的眼神,也不由感叹着说。
  “这我瞧倒是未必,你怎见得它就不会峰回路转呢?”晴霜抿嘴一笑。画儿每日的衣衾被褥都是她收拾的,这几日清早去服侍,天天却都见到,沉香枕上有着泪痕。时深时浅,但每日都有,也足见陛下不是一厢情愿了。姑娘不是那种会在意荣华富贵的人,既然流泪,必也是因为伤了陛下的心。
  
  自龙骑尉围了承乾宫已经有十天了,十天中圣景帝只在乾清宫起坐,没有踏入承乾宫一步。后宫里喜气洋洋,都以为贵妃失宠,都卯足了劲儿要取代贵妃的位子,谁知帝皇一个嫔妃也没有召幸。宫中震动颇大,薛太后也沉不住气了,亲自到乾清宫询问,却被圣景帝冷冰冰的顶了回来,讨了个没趣,也不再过问。宫中的人最是势利的,见承乾宫失宠,虽然现在还有龙骑尉在看着,说不定哪天贵妃就被关进上阳宫去了,便开始克扣了承乾宫的用度物品,欺软怕硬起来。
  画儿不甚在意这些事情,每天只要吃饱穿暖就好,东西好不好倒是不怎么在意。虽说失宠,但毕竟还是宫中品秩最高的贵妃娘娘,那些宫人们也不大敢放肆的,况画儿进宫前圣景帝还因为绮英被欺负一事怒责后宫宫人。因而日子也没有怎么难过,虽然吃穿都没有以前精致了,画儿也不去管它,只做自己的事情罢了。圣景帝宠她之时,她在物质上那般讲究,心中反而痛苦挣扎;如今物质上差一点,心里却平静了,却更是好受。她被软禁在承乾宫,除了帝皇和太后外,任何人无旨不得探望,她也不能出去。长公主和柳家的人想必也担心透了吧?只是不能给她们传递个消息,让她们放心了。
  自古情之一字,最是磨人。这句话当真一点不假。高远瞧着龙案前圣景帝端坐的身影,暗暗在心中感叹。这十几天来,帝皇除了往长庆宫请安外,不离乾清宫一步。早朝和叫起也都按着往常的规矩来,但圣景帝每天的脸色情绪都与往常不同。这位帝皇的性情刚毅,果断坚决。平日里甚少有大的情感波动,圣意难测,一旦发起脾气来,便是雷霆震怒,天威凛冽。自那日在承乾宫的风暴过后,这十几天,帝皇的神情平静得很,说话吩咐的语调也很平静,只是嘴角时时勾着的笑容,让人瞧着心里便不由自主的发凉。叫起的大臣们个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恐触了圣景帝的逆鳞。高远自然也加倍小心的服侍,只是他偶尔抬头,却能瞧见圣景帝的眼中,闪过那晚在承乾宫对着贵妃的绝望眼神。每看到这样的神情,便不禁在心里面叹息,英明睿智如陛下,也没有逃过了情关去。
  
  “娘娘,德妃娘娘奉了太后的旨意,前来探望。”画儿正在窗边捧了一本文集在看,忽然沈尚宫在门外通报了一声。放下书本,与晴霜晴雪对看了一眼,她被软禁以来,无论是什么人,无旨意不能见的,德妃倒是头一个来的人了。只是不知道,这是否是来者不善?她进宫以来,也是很少和宫中的嫔妃们来往的,德妃也只见过几面,宫中人都说德妃温柔和顺,安静高雅,谨遵妇德,所以圣景帝才封了妃,且让她生下了皇子。她与德妃也没说过什么话,只印象中是很美丽宁静的,今日又是奉了太后的旨意来,不能不见。画儿放下了书本,带着晴霜晴雪出去。
  “臣妾拜见贵妃,娘娘万福。”德妃在配殿里站着,见画儿进来,按着礼数行礼,神色间并没有不恭敬,只和先前见了她一般模样。
  “快请不必多礼了。”画儿急忙说了,两人分别在座位上坐下。
  “臣妾奉了母后的懿旨,来瞧瞧贵妃。娘娘身子如何?”女官们奉上茶来,德妃在座位上微微欠身,恭谨的问了一句。
  “承蒙母后和您惦记了,身子很好。”画儿也说道。德妃端起桌上的茶,瞧了瞧杯中的茶水茶叶,微微的皱了皱眉头,便放下了。画儿见状一笑,自“失宠”以后,承乾宫中的各种器物用度是一天不如一天,她倒是无所谓,吃饱就好,不讲究这些东西。只是德妃一向养尊处优,虽然不得宠,但是是皇子生母,宫中人也不敢怠慢,想是喝不惯这样的茶了。
  德妃略坐了一会子,便起身告辞了,说是要到长庆宫去回了太后的懿旨。画儿送走她,心里明白,这么十几天过了,外面什么消息也探不出来,太后这是遣人来看情况了。从宫里打听不出什么消息,圣景帝那儿,谁敢去问?也只能到她这儿来探探风声。想来德妃见了承乾宫现在的景况,回去定是要跟太后照实说的,太后估计马上就会知道她已经“失宠”了罢。画儿摇摇头,外面说什么她是管不着,反正耳不听为净,随她们怎么说去。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眼眸黯淡了下来,画儿让晴霜晴雪下去休息,瞧着外面也快要黄昏了,秋天的白天越来越短,黑夜也越来越漫长。进宫时还是春天,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吗?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自己就是因为看深秋红叶才来到这个世界,如今又是秋天了。画儿甩甩头,抹去那丝愁绪,想起香山满山红叶,不禁微笑。犹记得当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日晚上,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雨声滴在屋檐上,台阶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像一曲韵律,画儿拥被坐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雨声,了无睡意。人常说秋雨连绵,此刻听来,别有一番意趣。将锦被又往身上裹了一裹,眼看天气更凉,被子也没有换厚的,这宫里的人还真是势利啊。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晴霜她们要受委屈了。画儿叹了口气,掀被下了床,也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拿了桌上一盏宫灯,独自来到书房。
  此刻万籁俱寂,画儿坐在桌案后,只听着外面雨声更加清晰。滴滴答答,仿佛一点点都落在了自己的心头上。花鸟缠绵,云雷奋发,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自然界各种意象,或明丽,或激昂,或凄凉,或虚静,各人眼里有各人的看法。自己现在听着这雨声,原本并不是多愁善感的人,现下也有些愁绪凄凉了。画儿微微笑笑,走到桌旁,将砚中添了水,缓缓沉下心来,慢慢转着手腕磨墨。
  小兰竹蘸饱了墨,轻轻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慢慢写下最后一笔,画儿想了一想,在后面落下了小行书:“秋夜闻雨声,有感而书。蒋竹山听雨,自伤身世;今我听雨,亦有一番滋味。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放下笔来,重又坐在椅上,画儿拿起这阙词,反复看了又看,不觉痴了。
  
  “现下是什么时辰?”圣景帝放下笔,问旁边的高远。
  “回禀陛下,差不多已经三更了。”高远躬身答道。
  “是吗?”圣景帝从龙榻上起身,走到窗边,往外面瞧了一瞧,见夜色沉沉,秋雨连连。犹豫了十几天的心思,终于下定了决心,朝外面走去。
  “陛下……”高远忙捧了金龙披风跟了上去:“陛下,奴才去叫步辇来?”
  “不必。”圣景帝说了一声,便往宫门走去。出了宫门,竟往承乾宫去,高远心中一凛,不敢作声,忙跟上了。
  承乾宫外三千龙骑尉守着,锦衣卫和龙骑尉的正副统领奉旨轮班看守,见帝皇深夜来,不敢声张,急忙行了礼。沈尚宫和晴霜晴雪匆匆忙忙出来,说娘娘早早睡了。圣景帝着她们在外面看守,自往寝殿里去。开了殿门,却见床榻上被褥单薄,空无一人。心狂跳起来,圣景帝脸色铁青,当画儿逃出了宫,三两步抢出门外,传来六尚女官和龙骑尉锦衣卫的统领。众人惊惶失措,只说没有见到娘娘出寝殿,三千龙骑尉将承乾宫围得密密麻麻,料想贵妃不会出去,定是仍在宫内。
  女官来回说,见书房内有灯光,圣景帝往书房去,推门见画儿伏在桌上,沉沉睡着。众人松了一口气,都默默退了下去。帝皇走到桌边,看画儿侧脸,心中五味杂陈,又爱又恨。见画儿嘤咛微动,似要醒来,忙点了她睡穴,将她抱在手上。正要送回寝殿去,却瞧见桌上字纸,拿起一看,竟也呆立当场。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原来如此。
  此夜秋雨连绵,竟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第二日,画儿在床榻上醒来,依稀记得昨夜自己在书房里,怎么又回了寝殿?梦中有厚实的胸膛,低沉的声音一直抚慰着,再看身上盖的明黄的五龙锦被,登时明白过来。也不说话,只是慢慢的梳洗了,仍旧到书房看书。昨夜写的字,已经被拿走了。过了一会子,有圣旨到承乾宫,许贵妃每隔三日到御花园中散心,只是每次只得半个时辰。画儿苦笑,这还真是囚犯放风了,不过有总比没有的好。承乾宫内的人被换走了些,接着送上的器物用品还是她“得宠”的时候用的那些。沈尚宫及六尚女官都替她高兴,反倒是她自个儿只笑了一笑,便又去做手里的事情了。原本,她只想着,这次惹怒了他,过一阵子,他可能就把她打入了冷宫,还是命她出家做尼姑女道士?谁料到又生出这样一件事来,让事情更加复杂,也让她更加迷惘。
  终于到了“放风”的时刻,晴霜晴雪陪着她往御花园里来,周围一堆龙骑尉护着,龙骑尉统领,她曾见过的上官锋亦步亦趋。画儿瞧得心里面暗暗好笑,这在御花园,众目睽睽之下,她就算想做什么,做得了吗?用得着这样的阵仗来看着她?无奈的叹口气,难得出来一次,还是看风景吧。秋日的风景最是爽朗,可巧这天天气好,万里无云,晴空朗朗。御花园里开了菊花,金黄殷红,深紫浅白,好看极了。画儿流连了一会子,上官锋上来说,半个时辰已到,请娘娘回宫吧。画儿无奈,只好回了承乾宫。
  过几日晚上,各宫都得到了旨意,说是太后染了风寒病倒了,帝皇令嫔妃前去问安。众人都奉旨往长庆宫来,承乾宫也接到了旨意,画儿便也坐了车往西内去。
  到了长庆宫门前,见帝皇仪仗在宫门口,方才知道,原来圣景帝也在长庆宫。画儿心中为难,可是又不能不去,只得硬着头皮进去,还没有做好准备在这个时候面对他,紧张得很。
  “请贵妃安,娘娘千岁。”高远候在二门那里,见画儿来,忙迎上来。自承乾宫出事以来,他第一次在心里面暗笑。今日太后本是小疾,并不妨事。陛下自那日晚上从承乾宫拿了那张字纸,便一直若有所思。批阅政务之余常看了那字纸发呆,魂不守舍。他瞧陛下的样子,对娘娘又爱又恨,既想见又不想见,矛盾之极了。正好长庆宫派人来回,太后病了。陛下便趁了这个机会召令各宫前往探视,御驾也往长庆宫来。往日太后生病,哪里见陛下这般关怀?今日逗留在长庆宫,别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一定是想借着这机会见贵妃一面。
  画儿到了偏殿,女官回说太后尚在小憩,请贵妃略等一等。画儿答应了,便在锦墩上坐下,耐心的等候着。偏殿中各宫的嫔妃也都在,见画儿来,虽说是“失宠贵妃”,但毕竟是贵妃娘娘,品秩比她们高的,便都懒懒的上来见了礼。画儿也不甚在意,只叫了起便静静的坐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女官来传旨,说太后请贵妃进去,其他人在这里再候一会子。画儿随了那女官进去,却见太后倚在床榻上,圣景帝坐在床边。她心里一跳,想起那日晚上自己写的字纸来,不禁心中紊乱。
  “陛下圣安。母后金安。”画儿尽量稳住自己的心绪,亭亭的拜了下去。
  “平身。”圣景帝淡淡的应了一声,叫了起。
  “谢陛下。”画儿站起身来,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站在那里不说话。那日晚上她睡着,什么都不是很清楚。今日是自两人闹翻以来第一次见到他,悄悄看去,只见他神色间严峻许多,却是略微显得疲倦些了。画儿悄然低了眼,心里苦苦涩涩。薛太后从她进来冷眼看到现在,见这两人俱是这般模样,帝皇脸上更是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且静观其变再说。
  “贵妃到这儿来,让哀家瞧瞧。”薛太后向画儿说道。她特意让别的嫔妃等在外面,就是想看看贵妃到底是真的失宠了,还是只是在跟圣景帝闹别扭。既然从两人神色上看不出什么,就换个方法罢。
  “是。”画儿答应一声,走近床前。薛太后拉了画儿的手,仔细端详端详,方说道:“这么些日子不见,贵妃怎么仿佛清减了许多?身子还没有好吗?哀家日前遣了德妃去瞧你,回说你身子大安了,怎么今日瞧着不是这么回事?”
  “回禀母后,想是臣妾今日穿的少了些,才看着清减了罢。”画儿答了一句。薛太后看圣景帝神色,仍是淡淡的,听了这话也没有说甚么,心中也有了个底数,便笑着不再问。画儿坐了一会子,受不了这样的气氛,便起身告辞了,只说不打扰太后休息。薛太后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从这两人的态度看来,贵妃竟是真失宠了。今晚若是帝皇见了贵妃就走,事情还有蹊跷;偏偏帝皇见了贵妃,明明心里不高兴还留着,这是他对失宠嫔妃的一贯态度——冷淡忍耐。薛太后见画儿告辞,忙答应了,心中正高兴贵妃失宠,却哪里知道全然不是她所想那样。
  圣景帝今日见了画儿,表面上淡淡的,心中却翻腾不已。想起她不愿意要他的孩子,去慈恩寺上香时意图逃跑,便恨到了极点;可再想起两人相处时节的情景,那日晚上她案头的那张文字,便又爱到极点。心中一时矛盾之极,也不多理会,只想着多看一眼画儿,却被薛太后想成那个样子来。
  
  自从长庆宫一见之后,这几日就再没见过面了。画儿心中的难熬也并不下于圣景帝,每闲坐之时,想起进宫来心中所想所感,不由感慨万千。初时只恨他强迫自己,后来他待自己又那般小心翼翼,打叠着千般柔情来赔小心。本来以为,可以仍旧在这深宫中做自己,但没有想到,还是陷了进去。那日长庆宫见到他,只觉得他疲倦了许多,想来自己伤他一定很重吧?心下期望着有再见到亲人的一天,却伤害了他。这不是自己本来的意图,但又不知道怎么样跟他解释。画儿走在御花园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晴霜晴雪陪着,龙骑尉远远的跟在后面,这深宫历历,难道,自己就要被那三千龙骑尉困在承乾宫里一辈子?站在一朵菊花前瞧着,画儿心里默默的问着自己。
  “什么声音?”画儿听到了微微弱弱的声音,便抬头问晴霜。
  “娘娘,好像是有人在哭!”晴霜习武,耳目灵敏,敏感的捕捉到了小小的声浪。
  “晴雪,去看一看吧!”在宫中,若没有大丧,在这样的地方哭泣是犯忌讳的。晴雪领命去了,不一会儿便带过来一个宫女,看上去清秀得很,画儿瞧着她脸上犹有泪痕。
  “奴婢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那宫女跪下行礼,画儿忙让她起来回话。
  “先把眼泪擦一擦,可别让人瞧见了。你叫什么名字?是有什么难事儿了吗?怎么在这里哭呀?”瞧这宫女年龄尚小,十五六岁的年纪,画儿不禁心生了怜惜。
  “回禀娘娘,奴婢是李婕妤的侍女,在家中时小字绣儿。”那宫女口齿清楚的回答:“今日在此哭泣,实在是因为奴婢心中有伤心的事情,一时情难自禁。还请娘娘不要怪罪。”说着便蹲身又行了一个礼。
  画儿见绣儿说话极是有条理又文雅的,心中越发惊奇喜爱:“你读过书吗?”
  “启禀娘娘,奴婢的父亲是私塾的先生,自幼教奴婢读书识字。”绣儿回了话,见画儿态度和蔼,又听闻宫中人说贵妃脾气温和,心中一想:何不趁机求了贵妃,遂了自己的心愿?便又跪下说:“奴婢今日在此得见贵妃,也是奴婢的造化了。但求贵妃娘娘一件事儿,还请娘娘成全了奴婢,将来结草衔环,报答娘娘。”
  “你别跪!站起来说吧,我要是能帮上忙,就帮了。”画儿见她跪下,急忙说道。
  “遵旨!”绣儿应了一声,又叩了一个头方才站起来:“启禀娘娘,奴婢家中原也是小康人家,只是父亲染了风寒,本来是不妨事的小病,谁料到竟碰上个庸医,耽误了父亲,用错了药,生生的送了这一条命。父亲去后,家中生计艰难,只有奴婢和寡母,弟弟一起度日。母亲见实在困苦,才将奴婢送入宫中。前几日太后染了风寒,因说在太医院熬药不方便,在宫中熬药又怕出什么差错,才打算遣几个女官往太医院常驻,若宫中哪位主子身子不适,也好奉汤药。奴婢想着父亲便是因为庸医害命而去的,若是自己去学些医道,将来若有幸,便悬壶济世;若是没有这个福分,多学点儿技艺,也是好的。因而去求了长庆宫的大总管,想往太医院去,但奴婢一贫如洗,没有什么孝敬给大总管的,便被羞辱了一番赶了出来,才在这里哭泣。伏乞娘娘成全了奴婢罢!”
  画儿听了这一番话,惊讶一个少女竟也有这样的见地,又想起自己也是因为白伯伯病倒才坚持学医,和她倒是极相似了。心下有感,便打定了主意帮她。正想遣人往长庆宫去说,却被晴霜拉住,在一旁低低的道:“姑娘,我知道姑娘想帮她,但姑娘须想一想,现今后宫之主是太后,什么事儿都是太后管着。姑娘插手进去,只怕不妥。”
  “不打紧的,太后若是知道了,我担着便是。想来也是训诫一番,让我丢个脸罢。”画儿朝她笑笑,便答应了绣儿,遣人往长庆宫去向那大总管说。不一会子尚宫女官便回禀道,事情已经妥当了,让绣儿往太医署去,那里有年长的女官已先去打点了。绣儿千恩万谢的拜了画儿,方才往太医署去。
  这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但落到有心人的手里,却又是一个大风波来。
  
  三日后,圣景帝往上林苑去秋猎散心,一道懿旨将画儿传到了长庆宫。
  “太后懿旨,承乾宫贵妃柳氏,不遵宫规,擅自插手宫中事务,僭越之行,有负贵妃之明德。后宫唯皇后可统率六宫,汝此举,莫非自以为后耶?令伏长庆宫门,以昭女训。”长庆宫的总管内监冷冰冰的宣了懿旨,向画儿一挥拂尘:“贵妃娘娘请。”
  画儿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原想着太后要是追究起来,顶多训诫一番,谁知要这样惩罚,看来自己并不怎么讨人喜欢。蹲身应了一声“遵旨”,便在宫门处跪了下来。晴霜晴雪一听,便如同遭了晴天霹雳一般。姑娘身子本来不好,这两天天气又有些阴沉,这么跪在这里,身子肯定是受不住的。这可如何是好?
  “晴霜晴雪,还有沈尚宫,你们先回去吧。”画儿见她们焦急神色,轻轻的说了一句。
  “娘娘,这——”
  “不要紧的,太后只是罚我,不会连累你们。何况我看也不会跪多久,一会子大概就可以了。”画儿料着这次是逃不过,惟恐太后再有什么旨意来,连累到服侍她的人,便赶紧叫跟来的人先回承乾宫去。因是奉旨到长庆宫,龙骑尉的统领武士也没有跟来,让她们回承乾宫,总比在这里好。
  晴雪还待说什么,晴霜冷静,便也想到了,在这里是在太后的眼皮底下,什么都做不了。回承乾宫,还可以想想办法。便拉了晴雪,向画儿小声说道:“姑娘好歹要撑住,我们一定想办法通知陛下就是。”说了便和众人回东内去。画儿只在心里面苦笑,那日那般伤了他的心,如今通知也不见得有用了。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的,自己伤害了他,如今换作他母亲报在了自己身上。
  不一会儿,各宫的嫔妃都往长庆宫来。薛太后故意将消息放了出去,众人说是来给太后请安,实则来瞧贵妃娘娘被罚出丑。泼辣胆大的,在经过宫门时出言讽刺,尖酸刻薄;文静一点的,只在背后议论。画儿一边在心中感叹着,却是安之若素,只当没有听到,只是心里千回百转。
  
  上林苑位于京郊八十里外,是历代帝王散心畋猎之所。整个上林占地极广,苑中花木鸟兽宫殿华室无所不有。历代帝皇每年都拨出款项来不断修缮上林苑,圣景朝太平盛世,自然有了更多的财力人力来做。自皇宫到上林,本就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帝皇的仪仗侍卫众多,就更为缓慢。京畿三卫护了御驾,到了上林苑内。圣景帝心情本不甚好,也没有在苑中宫室休息便骑了骏马散心打猎去。高远忙带人跟上了,只是圣景帝的座驾是万里挑一的神驹,此刻打马飞奔,众人都追不上,只在后面紧紧跟着。突然,前方人马一停,后面众人也急忙停下。只见圣景帝握弓在手,箭筒中抽出箭来,弓弦一响,那箭矢流星一般扑向草丛中。内侍忙下马往草丛跑去,雕翎金箭深深插在一只火红色狐狸的身上。箭正巧射中要害,狐狸眼看是没气了。
  众人跪下高呼“陛下英武”,圣景帝却没有什么欣喜高兴之色。看着内侍奉上的狐狸,心中不由又想起那日长庆宫见了画儿,果然清减了许多,身上衣衫也单薄,现今又是深秋,她身子本来不好,若不用心养着,怕又要伤了元气。“去将这红狐的皮毛剥下整治好了,送到承乾宫,吩咐她们给贵妃在披风上镶了边,别往尚衣局去。”圣景帝简单的对高远吩咐了,便打马继续飞奔。其余内侍急忙跟上,高远心中暗叹,陛下无论如何震怒伤心,依旧是放不下贵妃的。自捧了那红狐,命人收拾干净,将毛皮完完整整的剥下,骑了马立刻往皇宫中赶来。
  
  晴霜晴雪和沈尚宫在承乾宫中,急得团团乱转。这已经半个多时辰了,画儿一直没有回来,想是仍旧跪在那里。自家姑娘的身子不好,现在又是秋天,青石板的地透着凉气,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可否请遣人通知陛下?”承乾宫人无旨不得出宫一步,晴霜强捺下心焦,往外殿询问今日当值的锦衣卫副统领。
  “姑娘,我们奉旨在此,陛下也有圣旨,当值间不得离外殿一步,身为臣子,不能抗旨啊!”锦衣卫副统领一脸为难。这三千龙骑尉和每日当值的将领,未得圣旨不得擅离一步,是陛下亲口说的。这位贵妃娘娘虽然不曾见面,只隔着殿门回话,但说话和蔼有礼,十分客气,他们也是颇有好感的。只是圣命在身,不敢抗旨,却是帮不上什么忙了。
  晴霜见说不动他,便定了定神,依旧回了内殿。晴雪见她面色,就知道是没有什么结果了。两人对看一眼,拿定了主意,实在不行,闯也要闯出去,无论如何不能让姑娘在那里跪着!还不知道太后接下来会有什么招数呢!这天色看上去也越来越沉,还不知道太后要姑娘跪到什么时候!
  “这可如何是好?”晴雪着急问晴霜,总要有一个办法来。
  “看样子龙骑尉是不会放我们出去的,既然如此,就再等一下,姑娘若还没有回来,咱们便想办法溜出去,尽量不能惊动他们,想着那边的统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是惊动了龙骑尉,那就硬闯!”晴霜一咬牙,跺了跺脚。
  “硬闯?”晴雪大惊失色。
  “是,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下下策。咱们若是跟龙骑尉起了冲突,在宫内打起来,必定要惊动陛下的。太后虽然是后宫之主,但不能干政,更何况承乾宫外守的着三千是奉了陛下圣旨的,太后也不能随意调派。如此一来,把事情闹大,太后就不好收场,陛下那里,长庆宫必定也没有办法交代。”晴霜冷静的分析着。
  “但若是连累了姑娘,可怎生是好?”
  “现下暂时顾不了那么多,姑娘的身子最近越发不好了,即便是因此受了连累,依着陛下平日的行事,也不会有什么大事。若是就这么任她跪下去,才不好呢!而且,咱们好好计划,也不一定就会惊动龙骑尉,我刚刚不是已经说了吗?那是下策中的下策!快叫沈尚宫她们来,咱们来商议一下才是。”晴霜眼看天气越发阴沉,不由急得要命,老天保佑,可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又下起雨。
  “好,我马上去。”晴雪急急的跑去,晴霜心中暗想,姑娘有一句话说的是,越是复杂的计划,越容易出纰漏,反倒是最简单的成功机率最大。这样的时刻,一定要镇静,镇静。
  
  贵妃得宠时就安静沉寂,贵妃失宠后变得肃杀端穆的承乾宫,这一日突然传出了声响。刀剑碰撞声,呼喝声,娇叱声响成一片。晴霜晴雪被层层叠叠的锦衣武士围在中间,心中暗叫倒霉。眼看计划就要成功,可以不惊动龙骑尉溜出宫去,谁知一个女官胆子太小,临阵出了纰漏。没有办法,看来,只有动用那个“下下策”了。
  “大人,这可怎么办?命他们放箭?”身旁的士官急急问着副统领。
  “不,她们是贵妃的贴身女官,不是一般的宫人,岂可轻率?传令下去,不得伤她们一根毫发,若是她们出了什么问题,不要说贵妃那里,就是陛下那里,我们也难交待。”副统领能坐到这个位置上,自然有自己的本事,在承乾宫守了这么些天,哪里还不明白晴霜晴雪的特殊地位?他也有心要帮一把,便急忙传话下去,不让为难晴霜晴雪,慢慢的困住便可。
  承乾宫弄出了这么大动静,早有人报到了长庆宫。薛太后忙忙的遣了人来问,副统领只回说是一点小事,不敢惊动太后,即刻便处理妥当。内侍回去禀报了,又传来话说,太后懿旨,命将闹事宫人带往长庆宫听太后发落。副统领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便庄容回话:“臣请秉太后,臣奉陛下圣旨守承乾宫,即便是太后,无圣旨也不能调动。今这两位女官是龙骑尉押下的罪嫌,不可以宫规处置,只等陛下圣驾发落。况这也是小事,不敢劳太后慈驾,臣请金安,千岁!”
  那内侍回长庆宫去回了话,不一会子,长庆宫的总管内监便亲自来了,拂尘一挥:“太后懿旨,带两名女官往长庆宫回话,锦衣卫副统领奉旨守承乾宫,但太后是当今生母,难道想抗旨逼宫?”
  副统领听了这话,急忙跪下:“臣不敢!”太后懿旨不能违抗,他又有心袒护晴霜晴雪,这可如何是好?晴霜晴雪站在那里,心中暗暗着急。适才她们闯出之时,副统领已派人飞马至上林苑报信,但这么一会子的工夫,定是到不了的。她们倒是不要紧,只不知道姑娘该如何是好。
  两方人正在僵持,突然宫门一开,众人看去,高远捧了一袭火红的狐皮进来,晴霜晴雪松了口气,事情总算是有了转机。
  
  沉寂了这么些天的承乾宫,终于又一次灯火通明。
  女官们进进出出,手中捧着巾帕,水盆,汤药,脚步匆匆,但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一碗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被端进去,又凉透了被端出来,平静了这么多年的后宫,自贵妃进宫之后,一场连着一场的暴风骤雨。帷幕低垂,暗香袅袅,画儿静静的睡在床榻上,沉浸在自己的意识中,丝毫没有感觉到一直盯在自己脸上的,灼热而痛苦的视线。
  圣景帝直直的望着她,看着那苍白的,小小的脸,此刻没有了丝毫的情绪神色,只是静静的,安恬的睡着,就像两人同床共枕的那些夜晚,她也是这般在他怀中睡着,清丽而又甜美。就这样看着她,这些日子的冷战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就像是又回到了那些夜晚。圣景帝将被角又掖了一掖,轻轻的顺开她披在枕上的发。窗外的秋雨已经转小了,滴滴答答仿佛那个晚上一样。他接到高远飞鸽传书,便丢下了大队的人马往回赶。路上下起了大雨,他越发心急——她正跪在长庆宫的门前啊!待飞马奔回宫中,他施展了轻功往长庆宫去,滂沱的大雨像是帘幕一样,但也没有阻隔住他的视线。那小小的身影,倒在青石路上,看得他心中剧痛。那是他的小乖,他的宝贝,他捧在手中,揣在怀里的心尖儿,却被人这般折腾!他懊悔得要命,说来说去,自己才是始作俑者,若不是自己冷落她,又怎么会给母后可趁之机?她一直昏睡着,没有醒来。召太医来问,都说没有大碍,只是受了凉,身体虚弱罢了,只等她醒来,喝下汤药,就可以慢慢养着。圣景帝俯身在那苍白的脸颊上亲了一亲,起身出去吩咐她们再将太医召来在外殿候着。
  “画儿,画儿......”半夜里,圣景帝留宿在承乾宫,抱了她在床榻上安歇了,当值的女官内侍们在外面守着,汤药一次次的熬着,太医守在外殿,不敢擅离。宫灯照着,圣景帝极浅眠,怀中人略动了一动,便醒了过来。见画儿似有要醒来的迹象,忙轻轻的叫着。
  画儿梦中温暖,只想这么睡下去,又似觉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便缓缓的睁开眼来,却见圣景帝神色温柔,口中轻轻喊着,不由愣住了。圣景帝见她醒来,高兴之极,忙隔着殿门吩咐女官去将汤药端了来。回头却见画儿看着自己不说话,便也怔住。
  两人相对无言,心中各各柔肠百转。半晌,帝皇痴痴的看她,却说出一句话:“小乖,你若不想要朕的孩子,就不要了……”画儿看着他,这个男人,眼泪慢慢的流了下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