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黑雨
郑府夜宴宾客，华衣美服，香车美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酒杯击撞，笑语哝声，这就是上流社会的夜生活。
不屑的撇了撇嘴角。
母亲早就像见着花蜜的蝴蝶，往人群中飞舞。她几乎……挂在了那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身上，还有意无意的把胸部压上去。谈些什么？无非是些娱乐圈的是非，笑的最妩媚最动人的那个，就是她。
把厌恶的情绪深藏心底，她在母亲眼光的示意下，走上前去。
“妈妈。赵伯伯好，林姐姐，苏姐姐好。”乖巧的问好，这是母亲喜欢的表现。
“哎哟！好乖巧的女孩儿！陈姐，你好福气哦。”被称为“姐姐”的三十多岁女人欣喜不已，不是说孩子最纯真吗？她还叫自己姐姐，看来她还有大把青春。
“你女儿几岁啦？听说你结婚的时候，我可是好伤心啊！”臃肿不堪的男人谄笑着：“你还是结婚前的模样，真叫人……”
恶！
“赵伯伯，妈妈常说您是她的贵人，她最喜欢您给她的电影《风雨红尘》了，我都看了好几遍呢！”是啊，她已经能够面不改色的看着母亲在里面的情欲演出。
“呵呵，是吗？哎呀婉庭啊，你真是的，让我都不好意思了。照理说你风华依旧，又没有想过再接拍电影啊？……”
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这里便不再需要她，她不就是这么点用处吗？
悄悄的从人群中穿出来，到桌边取些水果。中午没人做饭，晚上却是盛宴大餐，名演员的女儿，却饥一顿饱一顿，不知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脚下挨着的桌布有些震动，她低下头，掀开。一个小女生的脸蛋露了出来，凄惶。惊恐。悲伤。青紫的额角，嘴角的破损……孱弱的身躯。
没由来的一阵怒气冲上了她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
“你几岁了？”小人儿瑟缩一下，也许是被她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怒气给吓住了。
“……十岁。”童音稚嫩，却戒备甚深。
比她还小两岁，可身子骨瘦弱，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模样。
她钻进了桌底，手轻轻的去拉小女孩的手……那手臂上竟然有好几个烟蒂烫下的烙印。她眼中怒意更炽，这是人做的吗？！还是人吗？！
算准了孩子的弱小，无力反抗，就可以恣意施暴，就可以随欲作践了么？！
她强自压抑，换上温柔的口吻：“你叫什么名字？”
“啊，啊，段，啊……正，段……”可怜十岁，却连话也说不好。
仔细的聆听，加上猜测，她发现这个女孩正是这郑府的庶出，母亲也许是为财，怀上了郑家长子的骨肉，却又受不了少奶奶的冷嘲热讽，把孩子扔下就走了。一个私生女，父亲不疼母亲不爱，哥哥妹妹恶意欺负，家中仆人动辄打骂，还能活到现在，是难为她了。
“唰！”桌布被人揭开，探过来的是一张噙着残忍的笑的痴肥的脸。看见她坐在那，出乎他的意料，但依旧把旁边的小人儿瘦弱的手臂紧紧攒着，拉向自己。
小脸涌上惊恐，试着用手指扳开手臂上的巨掌，却是徒劳。求助的眼神望向刚才和她说话的人，她看起来不会伤害她，是吧？
看见来人雄壮的体格和粗暴的举动，她就犹豫了。她不是没挨过打，曾经一样深切的感受到人身体上的差异，强者胜，弱者败，恒久不变的真理。
看见那双求救的眼睛，她心中苦涩。她能做什么呢？她不过也是个孩子。
面无表情，看高大的男孩把虚弱的女孩轻松的提走。
坐在桌子下，她一个人，静静的。耳边依旧是杯盘相击，笑语笙歌，心却渐渐下沉。我是谁？
她问自己。她是政协委员长薛鸿运和著名影星陈婉庭的女儿，是常人眼中含着金汤匙出手的天之娇女，凡是新奇的玩具，美丽的衣裳，大把的零花钱，她是唾手可得的。可是她依旧贫穷。
穷的没有营养，没有朋友，也没有幸福。她本来想做乖巧的孩子讨父母的喜欢，却变成他们交际活动的道具，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需要她。
她也不需要自己。她知道自己活着没意思，但她还没想到死。
但如果她是刚才的女孩，也许死是更好的选择。
她知道什么是死亡。她也明白生命不可轻践，有影迷为了母亲割腕，有情妇为了父亲吞药，他们死了，都死得一文不名。
因为，他们是弱者。她也是弱者。那女孩也是弱者。弱者就该是给强者压倒，伏地称臣的。
她这么想着。从桌子底下出来，理理衣裙，仿佛刚才不过是一段插曲。
“丽红！你跑到桌子底下干什么？”是父亲，他依旧用严厉的眼神和强硬的嘴角俯视她。
“对不起，爸爸。”
“算了。你过来跟钱伯伯打声招呼。”他眼睛一扫，看见众人环绕之中妖娆美丽的女子，冷笑一声，她可是他的妻？荡妇。
拉着女儿就走，不觉手劲已经让细小的手臂泛红。痛……她疼的咧嘴，却不敢出声。
“这是薛老弟的女儿？不错不错，是个美人坯子！”
“钱伯伯好。”她声音不住颤抖，那是因为手臂上的痛。
男人皱眉，手劲又加了几分。
“……啊！”忍不住痛呼出声。
“哎哟，小妹妹，怎么啦？”
“……对不起，钱伯伯，我肚子疼，想去洗手间……”撑不住把话说完，她就转身跑走。
“对不起，我去看看这孩子。”男人追上去。
“啪、啪”两个耳光甩在她白嫩的脸上。男人冷语：“下次你再这样看看，我不打死你！”说罢便看也不看，从阳台离开。
她觉得委屈，眼里含着泪水。抬头，盯着月亮，是为了防止泪水掉下来。
她算什么？
前方传来微软的哭声。她止泪，悄然前去。
扭着女孩的大腿，高大的男孩像方才的男人一样，甩出两个巴掌。“呜、呜……”无声的啜泣，只能换来更暴力的抽打。
“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我不打死你！”又听见这样冷酷的话，脸上也火辣辣的。
“住手！”
男孩转过头来，看见是她，撇撇嘴：“你是谁？少管闲事！这里是我家！”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劲，竟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推他。可惜他高她一截，只向后退了退，又示威的笑：“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抓上他的手，狠狠的咬，用力的咬。无视他的尖叫，拼命的咬。她不会别的，牙齿已经是她最锋利的武器。
又一个巴掌扇到她眼角：“你敢咬我？！我打死你！”
她听了这话，不怒反笑。
她突然觉得对方的威胁，并不如何伤害她。他的臂力，他的语言，都不能伤害她。她只咬他，害怕的反而是他。
“等我告诉我爸爸——你死定了！”
她转头，看着身后苍白的女孩：“你别害怕，好吗？”
女孩惶恐的点头。
背后被人狠狠一推，她跌倒，额头磕破了。眼前直冒精光，她摸上额头，出血了。
“你、你——”奇怪，害怕的人，应该是她啊。她觉得好笑。
于是，她便笑开了。
“来人啊！来人啊！”她喊。“救命啊！”
一边，她撕开裙子，衣服，把里面粉红的内衣都露出来。松散头发之后，她往地上一滚，原本簇新的衣裳，变得残破不堪。
“救命啊！呜呜……”她狠狠的在脸上抓出几道血痕，不觉痛。
面前的人目瞪口呆，全无反应——直到有人出来。
“呜呜……你、你想干什么？”众人见到小女孩衣衫不整，卧倒在地，梨花带雨，议论纷纷。
“天啊！丽红！你怎么了？”美丽的女人奔出来，这孩子，把她脸都丢尽了！
“呜呜……妈妈，他欺负我！”小手一指：“还有小妹妹！”
多双眼睛随她所指看去，无不倒抽口气。
郑家主人闻声也奔出来，看见眼前情况，马上打了男孩一个耳光。
“畜生，看你干了什么！”眼前情况，怕是瞎子都看的出来。
男孩喃喃自语：“我……不是我……”
主人连忙道歉，只是薛家的千金哭啼不止。好久才在母亲的怀抱中睡着，睡前还喃喃自语：“小妹妹……不要打小妹妹……”
某个鸡尾酒会。
“唉，郑家这回栽了！”
“啊？”
“就是他家的太子爷，据说心理有问题，还对薛政委的千金动手呢！”
“哎呀，这真是……”
“巧就巧在那天晚会上有记者，还不抓着这事大写特写？郑家有个私生女，被那孩子虐待得不成样子！”
“啊？那孩子最后怎样？”
“说是送走了！怕传出去呗。这种丑闻，怎么遮得住啊！”
“不知道股票跌了多少………”
从那一日，她便决心不再做一个弱者。
“丽红姐，别走这么快啊！”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追着模糊的身影，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步子显得有些不稳。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来，左肩不耐烦的踩着拍子，等待少女追上来。少女的身高和她一比，越发显得她高挑挺拔，平添了几分英气。
“丽红姐……人家的手好累哦！”少女撒娇的神情，吸引了周围不少的视线，因运动而产生的红晕，和额头细密的汗水，四射出青春的光芒。但身边的人也丝毫不逊色，即使她嘴角抿成直线，五官显得过于严厉，散发出来的气势明显带来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你有完没完？买了这么多还不够吗？还有，我今天出来不是陪你逛街买东西的，你快点回家去吧，我要去学校办事。”
“丽红姐，今天是星期天，学生会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嘛！要不我跟你去吧，我妈咪说要我带你回家吃饭。”
“我很忙，不去了。”不用提醒，她也知道今天是周日，但身为学生会会长的她，工作积了一堆，她可不能放松自己，否则……
“丽红姐……”
姓张的副会长，早就对女姓担任学生会长心怀不满，暗中拉拢人心，时不时在她背后放冷箭，学生会里的女性成员本来就不多，真心支持她的人没有几个，其实她们的心态也不难理解，女生只要被男生重视就已经够了，不必要和男生争个高下，要是现在学生会长这样的男人婆，以后怎么会有人要？在学生会里，薛丽红只觉得压力重重，脸上很少露出笑容，天性缺乏幽默感，对参加学生会长竞选后悔不迭。
“丽红姐——”
这个是她烦恼的另一个原因，现在的怀春少女不知受了多少日本漫画的毒害，对她这样的男人婆满怀爱慕，晓风就是老爱缠着她，今天不过是在街头碰见，她就寸步不离的跟着。
“别叫了！你再不回去，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了！”她的语气平缓，这通常是她心里不快的表现。少女识相的很，乖乖的答应了，没有再跟上来。
薛丽红暗中松了口气，她实在没有什么威胁的办法可用，好在晓风对“不再说话”有所畏惧。她转过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呼，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但是薛丽红注意到了。为了这声轻呼，薛丽红做了一件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呼，薛丽红转过身，却没发现身后有人。正在她好笑自己神经过敏的时候，她看见晓风在街边招手拦车，一辆计程车往她的方向开过来。这时，一辆砂石车急速的转弯，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到了计程车的尾部，计程车司机惊惶失措的眼看就要撞向晓风……薛丽红看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好像跳漏了一拍，只得愣在那里。
计程车司机唯一的反应就是快速的扭转方向盘，车轮刮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唤醒了薛丽红。但谁也没有想到，失控的计程车竟要撞向在路边报摊卖报的阿婆——
“啊——”最先叫出声音来的是晓风，她看见一团血泊，“丽红姐——”
……
……
烦死了，还叫！难道她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个难听的名字吗？还有，不要在我耳边说话，唧唧喳喳的，吵死了！
薛丽红爬起来，看见两个人，但是她却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
“你这个白痴，叹什么气啊！你看看现在死错人了吧！”其中一个好像满怀怒气。
“我只是觉得阿婆好可怜哦——”另一个可怜兮兮的为自己辩解。
“可怜个屁啊，她本来过五天就要死的！现在要怎么办？你说啊。”
“要不我们把这个人换回去？”矮个的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议。
“做梦啊你，众目睽睽之下被撞的血肉模糊的家伙，能说换就换吗？”高个的怒气冲冲。
“喂”
“闭嘴啦！”两人难得异口同声，然后他们发现那个倒霉鬼已经醒过来了。
“厄，事情是这样的——”矮个的想要解释。
“我听见了，你们在说我为了一个过五天就要嗝屁的阿婆白死了，对不对？原因就是你在我身后叹气——为了一个提早五天归西的阿婆？”平静无波的声音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为什么这么阳光普照。
“你不生气啊？那太好了。”难得遇到这么通情达理的人，矮个不禁喜笑颜开。
“我怎么会生气呢？你们是白痴嘛，这太容易理解了，这些事情对你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我一个大好青年白白牺牲了也没什么，反正也只会有那么几个人为我伤心，自杀，这样你们的工作不就更加简单了嘛？我到你们上司面前一定会把你们如此优秀的工作成绩汇报上去的。”薛丽红脸上甚至带着和煦的笑容。
“谢谢……”矮个好像没听明白。
“……你想怎么样？”高个沉声问道。
“我有多少年阳寿，通通还给我！”这时矮个才隐约感受暴风雨的气息。
“死人不能复生。”高个脸上没有表情。
“给你们这些白痴害死的呢？”
“喂，我又没有害死你，是你自己……要死的嘛。”矮个的声音越来越小，消失在薛丽红锐利的杀人视线中。
“……这样，我帮你换个单位吧，否则没有办法。”
“借尸还魂？不要！我要回去。”
“要不要，随你。否则我没别的办法。现在给你挑，想怎么样生活，你不是对自己的人生不满意吗？”
……沉吟了一会，薛丽红点了点头：“我要——”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能够选择人生的时候，竟然不知道要选什么。在“薛丽红”的人生里，虽然有时也让她产生“为何我是我”的厌倦感，但是她很早离异现各有家庭的父母，抚养她的几年前去世的祖母，依然让她对自己的短短十九的人生产生了一些留恋。她陷入了沉默。
矮个心头不忍：“我帮你挑个最好的，你放心吧！”
高个怒瞪了矮个一眼，没有说话。
“好。谢谢你。”
“过去之后不要乱说话，我们完了你也保不住。”高个叮嘱。
薛丽红没有回答，她已经掉下一个大坑，没有了知觉。
床上的人气若游丝，缺乏血色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副将死的身躯。
身穿孔雀蓝的大太监服的付荣，对床前泪流不止的华服女子轻声说：“恭妃娘娘，您还是回去休息吧，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如果皇上醒来看见您这样，一定会伤心不已的！”说罢，用衣袖拭去眼角流出的泪水。
恭妃娘娘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身旁两个伶俐的宫女赶紧搀扶着，她神情恍惚：“对，皇上说过喜欢我笑的样子……我不能哭……皇上，臣妾一定会笑着等你醒过来……”付荣使个眼色，两旁的宫女就把两腿虚软的德妃架走了。
付荣轻轻的俯身，看到床上的人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手挥一挥：“快把参汤端来让皇上喝。”
下面一个太监快步把大厅里加热的炉子里的参汤端出来，送到床前，另一个太监小心翼翼的扶起床上的人，两人合力想要把参汤灌进他的肚子里，但是参汤还是顺着脸颈流下来。
但是那双本应紧闭的眼睛竟然睁开了！正在灌汤的太监一惊，手中的碗落在地上，“哐”破碎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渐渐的传开去。
“这是怎么回事！要是惊了万岁爷的架怎么办？你有几个脑袋——皇上——”付荣见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人都看见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坐了起来，大吃一惊之余，齐齐扑倒在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最吃惊的莫过于“皇上”本人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矮个所说的“最好的”人生选择，就是万人之上的皇位！他张口想说话，却发现喉咙烧得火辣辣的疼。他艰难的对刚才的那个太监说：“再端一碗来。”
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很快就送到了他的嘴边，他贪婪了喝完了，又喝了第二碗，第三碗。好容易恢复一点力气，她——皇上用好奇的眼光，一一观察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深蓝色衣服的人居多，和刚才端汤的人一样，应该是太监。那么，那些穿着裙子的就是宫女……而面前这个头发有些花白的男子，可能是个身份比较高的人，这从他绣着金边的衣领和袖口可以看出来。
只见他神情慌张，冷汗直流的开口：“皇上洪福齐天，大病初愈，老奴马上就请御医过来为皇上诊治。来人啊，快吧李御医请过来。”一个太监马上走了出去。
初来乍到的“皇上”虽然受到了自己身份显赫的刺激，但是并没有过于激动，只要能继续活下去，就可以满足了，所以他把自己身份、性别等等都放在了一旁，只想着要如何尽快的适应这个环境，她字斟句酌的开口，提防着别人发现破绽。
“朕……（没错吧，皇上都是这么说的）……睡了多久？”
“启禀皇上，整整三日。”
“哦……”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压抑不住的议论声隐隐传来，似乎人数不少，她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人，等待他的解惑。
“那是诸位王爷和文武大臣，他们都十分关心皇上的身体。”她心下清明，这是改朝换代的准备，看来他的出现，破坏了不少人的计划。
“既然如此，你就代我……代朕感谢他们的好意，让他们早日回去休息吧。”
“尊旨。”付荣恭敬的低下头，退了出去。很快，他听见付荣用有些尖锐的声音喊：“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幸逢天佑，吉兆瑞人，皇上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请各位王爷和文武大臣不必担心，都请回吧。”
新皇上一听气结，她明明说了感谢、回去休息的话，怎么圣旨一传就变样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之大让他感觉到了床缛的震动，外面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接下来，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很快又回复到了原先的寂静之中。
太监付荣和一个留着长白胡子的官员进来，恭请圣安之后，太监就用一跟红线绑着他的手腕，让太医隔线把脉。啊？中医真有这么神奇吗？可我以前看的都是西医，这回可真的长了见识。
御医说他大病初愈，要调养身体，吩咐小太监抓了补血通气的药就退下了。而刚刚做了皇上的她，因为难以抵抗身体的疲倦，沉沉的睡去。
等到薛丽红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会和往常一样，到学校里去上课，暗中和学生会成员较劲……然后她清楚的看见头顶上的是黄色丝绸做的鸾帐，像被雷劈中一样，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几个宫女被皇上莫名其妙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只好拼命磕头。
薛丽红审视着这个大得不像话的房间，床铺前是一块约有两百坪米的空地，除了几根光秃秃的柱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她发现几个女孩子在床前不停的磕头，有的额头还隐约看见红肿，她摆摆手：“别磕了！”
几个宫女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其中一个用颤抖的声音说：“请皇上梳洗。”她担心自己再拒绝会让她们立刻以头撞柱，以求“皇上恕罪。”唉，其实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又何罪之有呢？不过是封建体制下的牺牲品罢了！
她顺从的让宫女们扶起来，坐在软榻上，太监快手拿来了清水，完全不必动手，就有人为她梳洗，她所要做的不过是闭目养神罢了。直到太监端来勉强可以称作镜子的东西——
薛丽红用力死死的盯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人，那个人也同样怒气冲冲的回视她。她怒极挥手把铜镜扫落地下——该死的！把我变成男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老男人！！她忽然悲从中来，呆呆的站立在一群跪拜着的宫女太监中间，歪倒的铜镜依旧残酷的诉说着事实：她如今是一个色驰力衰的三十岁男人，下垂的眼角，松弛的皮肤透露出多年纵欲的恶果，瘦弱曲偻的身体不过是一个虚空的皮囊！
呵呵……这就是你们给我安排的人生？！一只脚踏入棺材的昏君！
无可抑制的狂笑从她的口中溢出，一旁服侍的人生生的打了个冷颤，皇上大病初愈，本是好事，没想到竟是疯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稍微平静下来。在太监宫女们眼里，她看见了深深的恐惧。罢了！事到如今，也没别的路好走，唯有继续扮演皇上的角色。
一天下来，她依旧留在这个房间内，没有出去一步。不是她不愿意，而是虚弱的身体不允许。倒是有不少的人前来请安看望：被称为元辅的张大人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哪怕在他躬身下拜，恭请圣安的时候，她已经觉得那双眼睛在高深莫测的审视着她……皇后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埋怨的眼神和枯瘦的身容让她觉得不寒而栗……相比之下，那个唤做恭妃的女子就显得妩媚多了，有着欲言又止的表情和眼波流转的风韵，只是她不知道皇上的灵魂也是个女子，这一番功夫，怕是白费了。
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她没能一一留意，让她感到新奇有趣又尴尬无比的，是这些太监宫女无处不在的服侍，甚至连“出恭”都不必她亲自动手，也好，免却了她刚刚接受了自己身为男子的尴尬。
夜晚来临，她身体里不安分的因子跃跃欲试。她借口休息，遣走了一干众人，只留下了一个看起来抖得最厉害的小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进宫多久了？”她好笑的看着这个小太监抖得好像秋风中的叶子，在学校里怕她的人也多的是，像他这么惊恐的，恐怕是第一个。
“奴才、奴才、奴才三宝，进宫已经三年了。之前在御膳房任事，半个月前才调来服侍皇上。”
嘴角牵出一抹笑花，这个孩子太合适了！可惜他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太监，知道的有限，宫中情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只好去问问别人了！
“你过来。”看见三宝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走近，满腔的笑意也只好在肚子里打滚。“把衣服脱了。”
三宝的嘴边像被塞了个鸭蛋，但圣旨不可违啊，他只好用地震十二级的手指解开衣服，眼看就要把最后一件亵衣也脱下了……“停！”皇上指着床，说，“上来！”
什、什么？
呜呜……他小时候算命的说他命中大富大贵，唯一的要求就是净身入宫，于是他就被贪财的父母给卖了……原来，算命大师说的是这么回事啊……就算要以色事君才能享受荣华富贵，他也不能出卖自己……
“皇上……”她听见小太监已带哭腔的哀求，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你不要怕，朕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用力吸了吸鼻子，三宝只好尊旨了。在心中又一次哀叹自己的不幸，可是……咦？为什么皇上反而下床了呢？他穿了自己的太监服，就往门口走去了！这是什么回事？
“你乖乖的睡觉，要是有人发现了，你就说是我的命令！嗯，朕的命令！”丢下这句话，皇上就离开了！
怎么办？！三宝抖得更厉害了……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一团，皇上，你快点回来啊！
偶尔守夜的太监从窗外看来，抖动的被子和床缛……唉，皇上大病初愈，这么快就能够“重振雄风”了啊？果然天子不同常人啊……
薛丽红学着太监的样子，弯腰低头轻轻的越过长廊。四周巡视站岗的侍卫和太监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会跑出乾清宫，变装成一个太监吧。
皇宫果然不是盖的！金漆玉瓦、绿树红花，假山流水，无一处不成一景，“官苍岂无粟，粒粒藏珠玑”，她不屑的撇撇嘴，这些不过是搜刮民脂民膏所来，连她这个做皇帝的都为朝廷感到羞耻——哈，她对皇位还算是适应良好嘛。
前面不远，一个太监打扮的中年人从房间退出来，从他身上的服饰看来，他应该是个秉笔太监——这是从三宝那里知道的——也就是为皇上预览奏章的小太监，抬头一看，这里就是皇上的“书房”——文华殿。
她眼中精光一闪，尾随前面的人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走廊。接着，她解下腰带上的钱囊——自然是三宝的——轻轻的抛至那个中年太监的身后。
“公公！公公！”她拔尖了声音，因为这个“皇上“的声音有点过于低沉。
“啊？什么事啊？！”太监回过头来。
她压低了脸孔，趁不甚明朗的月光，快走两步，拾起地上的钱囊，递给中年太监。
“公公，这不是你掉的钱囊吗？”世人贪财者十之八九，果然，太监摸摸腰间，再看看她手中的钱囊，眼神中闪过的贪婪可是尽数落于她的眼中。
“厄，对，是咱家的。”他装做一副正经的模样，接过钱囊。
“咱家瞧你面生的紧，你是——”
“小的是刚进宫的二宝，现在在御膳房任事。”她恭顺的回答。
“咱家看你也是个机灵的，怎么这么晚还在宫中乱走！要是惊了哪位皇家贵胄的，你这小脑袋，恐怕就难保咯！”
她适时的换上一丝惊恐，害怕的问：“小的不懂事，谢谢公公提点！只是，因为进宫不久，也不知道宫中的规矩……”
“咦，进宫之前都由内辅太监教导过，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糟糕！她暗中叫苦：“小的……”
“也罢，宫中情况多有不便明说之处，今天你运气好，遇见公公我，咱家告诉你啊……”好险！接下来，她从口若悬河的中年太监口中得知了宫中和朝中的一些情况，她又十分虚心的请教，直到四更天，这位公公才尽兴而去。
恭送完中年太监，她赶回乾清宫，期间不免迷了路，问了人才回来。好在太监们对她也不甚提防，只当她是个刚来的太监。她暗中感叹守备的松懈，要是真有什么武功高超的刺客反贼的话，早就把皇上的项上人头拿走啦！
真是话不能乱说。她刚推开房门，一个黑衣人就破窗而入，直扑床上的人——三宝！
三宝还是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床上，不知道危险已经扑面而至！
“啊——”发出尖叫是薛丽红，通常这个时候，最好是把那些该死的守卫叫来。随着尖叫，她扑上去，把随手拿到的东西都往黑衣人身上仍去。
黑衣人对她的尖叫恍若未闻，大力掀开被单，看到了三宝那张脸！不是！他转头看着面前这个忠心护主，不知死活的太监——那张脸！！
旋风般，下巴被钳住，她瞬间已经跌进一双深渊似的眼眸之中！！
那双眼睛荡漾着不解和困惑，很快染上一抹决心——然后，提手举掌——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要杀她！不要，她不想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获得的新生！她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攀上了他的肩，狠狠的咬了下去！！
他不去理会袭来的痛楚，这——不可能是一个一国之君的所为！
嘴里尝到些微的腥味，她松了口。
两人无言对视，他举起的手掌慢慢的放了下来。
“你……”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再多说几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传来了，她想到哪去了！她的坏习惯就是在关键时刻神游太虚……
“你快走吧！”不忍这个有着好听声音的男人被抓住，她脱口而出。黑衣人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在那！有刺客！来人啊，抓刺客！”外面的声音很吵，她快手快脚的叫吓呆了的三宝换上衣服——她刚躺回床上，付荣就慌张的进来了。
“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低声叮嘱三宝后，她问付荣：“刺客……抓到了吗？”
“还不清楚。皇上——”
挥挥手，“朕没事，多亏了三宝，是他护我周全。付公公，有劳你替我好好犒赏他了。”
“奴才尊旨。”虽然付荣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朕受了惊吓，要好好休息。你下去吧，这里有三宝就行了。”皇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对了，要是抓到了刺客……不要动他，朕要亲自审问。”她对那双眼睛的主人充满着兴趣：他身为刺客，不是为了来杀她么？为什么没有动手？
“是，皇上。”皇上自病愈后性情大变，付荣虽感疑惑，亦不感多言。
就这样，薛丽红度过了她身为皇上的第二天。
初夏的午后。
荷雨洒衣湿，苹风吹袖清。
坐在御花园里的四望亭内，三宝提起炭炉上碧绿的水壶，缓缓的倒入桌上的紫砂壶中。几乎是立刻的，昆仑毫尖（小黑子说：那是一种茶的名称！表问偶是不是真的有……）的清香便混合在细雨和风之中。
微微眯起眼，她紧绷的神经终于能够松动一点。看着三宝熟练的将碧绿的茶水沏入眼前的杯中，几片鲜嫩的茶叶打着旋儿，然后，慢慢的停在杯子底。
青绿的新茶似浅又深，像极了……那双清澈而又深沉的眸子！
她一惊，些许茶水洒在桌上。
三宝悄悄抬眼看看皇上，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真是对极了！自从半个月前的刺客事件之后，他忽然成了万岁爷眼前的红人，最近向他这个新贵来示好的人多不胜数，还包括那个打过他一巴掌的御厨。这些虽然都让他觉得美滋滋的……但是皇上那天为什么把刺客放走了呢？他三宝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而且眼前的这个皇上，和以前他听说的皇上大不一样！在别的大太监口中的皇上，给他的感觉，是个沉迷美色，对朝政漠不关心，甚至——大逆不道的说——是个昏庸无比的皇帝！可就他在皇上身旁的半个月来看，眼前的皇上，绝对不是那种人！
就拿今日早朝来说吧——三宝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今日五更，皇上就已经梳洗整齐，准备早朝了。他穿着皇袍，头带玉冕，面庞上是平和却威仪的神气，他却不爱照镜子，每次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都有一种……嗯，应该是怨恨的感觉吧，三宝暗中猜测。
更为古怪的是，这段时间皇上在早朝之前都会双手握拳举至胸前，右手向空气中挥出一拳，低喝一声！第一次皇上上朝之前也这样打几拳，差点让三宝的眼珠子掉出来。
这是什么招式？！奇怪的是，之后皇上深深吸气，整整衣冠，好像一个出征的战士走向战场般走向玉座。
今日百官也早已候着，不过三宝也能从他们阴晴不定的脸色上看出，他们和他一样对这个全新的皇上感到无所适从。
奏声的太监宣布早朝开始没多久，官居三品的文渊阁大学士江彬就步出人从，要皇帝批示如何处置诸位王爷擅离藩地之罪。
关于这事，三宝也略略知道一些。本朝先帝登级之初，就成文规定，已经封王的皇子必须居住在皇上赐封的藩地之内，没有皇上的圣旨，终生不得进入京城一步。很明显，这是为了防止皇帝驾崩时众皇子争夺皇位而定。前段时间皇上病危，三个王爷中就有两个回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江彬就是对这件事情频递奏章的人之一。
皇上没有离开回答，反而微眯起眼睛，扫视过下跪的文武百官。他微点下颔，问道：“不知道张元辅有何高见？”
张大人眉目轩朗，长须，不怒而威，是朝廷倚重的人物。据说以前皇上对张大人言听计从，在三宝眼中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相反，皇上对张大人和对一众官员一样，并没有特别的对待，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对峙的意思。
张大人双眉微皱，思量着开了口：“臣认为，端王、睿王此次进京，的确破坏了规矩……”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不过，臣又以为，皇上病重，兄弟视望兄长乃情理中事……”
皇上眼中精光一闪，金口一开：“元辅言之成理。朕以为，端王、睿王虽鲁莽行事，但情有可原，朕病愈之后，他们就立马回去了。朕想，这事就算了。至于处罚，不如罚他二人两年俸禄好了。”
太奇怪了！两位王爷的险恶用心，难道皇上看不出来吗？三宝急了，前几日淮河涝灾，边疆守军的粮晌补给，皇上的决策都是快速而准确啊！难道他脑壳坏掉了？（大家原谅他吧，他只是一个傻傻的小太监。）
“是，皇上英明。”张大人这么说着，却盯着皇上，这眼光……好似有些太过放肆了！三宝不满的想。
“众卿家还有何事启奏？”
“启奏皇上，三年一次的会试下月便会举行，不知皇上拟定了试题了吗？”那是负责监考的礼部尚书宋真大人。
“朕已拟好，这次会试的题目便是‘责难陈善’。”皇上笑着说，“ 宋卿家觉得如何啊？”
不知为什么，此言一出，文臣们都脸色微变，反观宋大人冷汗沁出额头……这个题目有什么问题吗？不就是让秀才们指出朝政的错误之处，陈述实用的政绩罢了……啊！三宝突然明白了，这朝廷决策的是非岂是寻常书生能随便说的！若是非议朝政，就等于藐视皇上，那可是杀头的罪啊！
皇上好似看穿了百官的心思，那笑容里有一种猫抓老鼠的意思。
就像现在在四望亭内悠闲自在的品茗的皇上的神情一样。
薛丽红心中玩味着朝政大臣或惊讶不解或惊恐不安的模样。她很早就站在领导的职位上俯视众人，小时候她是孩子王，大了她是班长、学生会长……除此之外，她还有很多很多数不清的头衔。不过，从来没有哪一个职位像“皇上”一样，有着无上的权威，再强大的阻力也不敢当面忤逆……不过，他们背后有些什么小动作，隐藏的危险恐怕不可轻视。
轻叹一声，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在皇位上度过一生。她虽然对权利有一份野心，但这几日由担忧到熟悉的皇位生活，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最淡不过一片云，最轻不过一阵风。她要尽快找出一个办法，恢复自己的女儿身，离开这个深幽似海的皇宫。
付荣冒着细雨走过来，不屑的眼光瞥过三宝，这个傻小子舍身护驾后就迅速窜红，让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皇上……”付荣小心翼翼的开口。
又来了！又来了！这就是她盼望着早日出宫的原因！
“皇上，今日要哪位妃嫔侍寝？恭妃娘娘要老奴传话说皇上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到她那里去了！还有郑妃娘娘……”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她男儿身女儿心，和另外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她光想到就要吐了！“朕身子不适，你让她们早日歇息，以后……再说吧。”
“是。”付荣临走前，盯着三宝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不是的！三宝几乎要跳起来叫喊！他不是什么男宠，可不可以不要用这种眼光看他啊！呜呜～～他好苦命哦！
幽怨的眼神抛给皇上，让她看了好笑。好，我知道你被误会了，以后我会补偿你的，还不行吗？
掌灯时分，诺大的乾清宫就剩下薛丽红和三宝主仆二人。
从无数的奏章中抬起头，薛丽红揉揉酸软的肩膀，吩咐三宝：“喂，拿杯热茶来！”
没有人应答。转头一望，三宝趴在书案上睡得正熟，口水也流了出来。这家伙！
推开面前的奏章，她轻轻的站起来，往乾清宫前的小院走去。夏夜的轻雾透过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丝凉意，顿时让她的头脑清醒不少。
算来，她成为皇上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她对自己新的身份从最初的震惊到谨慎，再到今日的驾轻就熟，万人之上的风光滋味也不过如此。在皇位上，她可以专断独行，但是她依旧可以看出臣子们心存异议，实际上，她很多的决策也因不能得到百官的同意而作罢。固然，身为一国之君，她能左右国家大事，但想要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毕竟势单力薄，想到这里，她重重的吐出一声叹息。
最近她派三宝去察问当今世上儒释道中是否有乾坤挪移借尸还魂的能力的高人，因为她想，既然灵魂确然存在，通灵之人也肯定存在，有了这么个想头，在宫中的日子还不算太难熬。只是三宝带来的消息，却不能让她振奋起来。
当今世上，道行高深的当数山阴道人柳至钦，可是算下来，这道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岁了，而且经常云游四海，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四野的传说也是他旅游时偶施援手，其中添油加醋的成分只会多不会少。除此之外，还有关外的炬野喇嘛，南海的秋灯神僧……但他们不是闭关就是云游……唉，千头万绪，都必须从走出这个皇宫开始。
身后流动的空气忽然停顿，她惊讶的转身——那个在她梦中频繁出现的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这次，他没有蒙面，她看见这个男子有着出色的面容，以她那个时代的审美观看，他有着模特儿的身材，电影明星的面孔，还有……一双璨若星子的眼睛！
她心头无端的涌出一阵暖意，这让她由衷的笑了出来：“看来十万禁军对你是形同虚设了。”
黑衣男子没有回答，却很认真的看她的脸，想要从上面找出什么端倪来。
她也不期待什么回答，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因为她觉得，他也许是唯一能够让她说话时不必字斟句酌的人。
“你要喝点什么吗？”她自然而然的用上了二十世纪的招呼方式。
男子缓缓开口：“茶。”
她开心一笑，他的声音还如记忆中一般悦耳动听！她走入房内，端出两碗茶——乾清宫内有烧水的小炉，所以茶盖边还溢出蒸汽。
男子惊讶于她亲自动手沏茶端茶，从容自若的坐在凉亭里，还挥手致意，让他坐在她身边。
他坐下，细细的凝视着喝茶的她。在他眼里，她是个身着青色龙袍的男子，眼睛有些下垂，但笑起来时眼睛里流动的光彩，让这张略显苍白的脸变得神采奕奕。他刚刚在窗口已观察她许久，她似乎很认真的在履行皇帝的职责，而他从朝中大臣口中得知，她似乎的确把几件大事办得很好。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会得到他的原谅！
看他眼中又转过一抹杀意，她感到无奈极了。不知道以前的皇上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情，让他不顾弑君的罪名，三番两次来“探望”她。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杀我吗？可是你又不动手，是想先判断我值不值得的死在你的手下？”她的声音里没有惊恐，有的，只是好奇。
他不能更吃惊了，面前的这个皇帝，不像是之前的那个皇帝！他心头一动，手，就这样摸上去，从她的脸上滑下了她的颈。
薛丽红想发作，这种行为对她来说已经过于放肆了！但是她没有，因为从他冰冰凉凉的手上，她没有恶心的感觉，反而是一种……骚热！
没有易容！他没有找到那条细细的线，除了人皮面具，不可能有这么肖似的脸！可是，没有！他对上她的眼睛，那是坦诚的眼神，还有一点……羞涩？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停留在他雪白的颈上，用力的抽回来，手上那细腻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你是谁？”男子责问，沉稳的声音里，有着细微的波动。
“我是谁？我现在是一个倒霉的皇上。就快要死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她察觉自己的语气竟然有一丝撒娇的意味，脸上的红晕更盛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对这个男人（小黑子强调，在黑衣人眼里，皇上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没有姿色的男人！）竟然有一种宠溺的感觉！
他飕的站起来，转身离开。她惊讶的说：“这么快就走了！”
黑衣人停下，转身，看见她脸上的不舍，更是尴尬：“我还会再来的！”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怎么听怎么像许诺下次的会面！他几个轻跃，就消失在黑幕之中。
好神奇的轻功啊！她尤自赞叹着，想到自己为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心潮难平，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十九年的生命，情感还是一张白纸。她坚毅好强，让很多男孩子望而却步；追求她的人也有，却是想得到一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女友，对于这些人，她敬谢不敏。她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臂湾，可以让心灵歇息的港口，而不是让她承受更多压力的人。
这个男子却以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式，闯入了她的生活。她却不能……她怎么能忘记……自己是个男人！
她喝了口微凉的茶，轻吟：“今宵绝盛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文华殿，付荣恭敬的来到御览的皇帝身旁，说：“张元辅求见。”
“宣。”
张东正脸上显出难得一见的疲倦，神情萎靡，与几日前相去甚远。皇上没有开口，而是静静的等待他说明来意。
他的父亲今日在湖广江陵去世，按规定，张元辅应当停职，回原籍守制，以符合“四书”中所说的父母三年之丧这一教条。昨日，她就已经接到他报告丁忧的奏折，还有几分其他的奏折——那是恳请皇上指令“夺情”而在职居丧，而不丁忧守制，还说以往有这样的先例。
她冷笑，这几个递奏折的官员，不正是张东正的门生！自己要求回籍丁忧守丧，却让自己的人递上要皇上“夺情”的奏折！另外，也有奏章，委婉的提出强迫“夺情”留任，有悖于人子的天性，如果张东正贪恋禄位，不肯丁忧，那是置父母之恩于个人名利之下的行为。
对于官员的反应，她心中有数。当今皇上育有两子（那可不算是她的），嫡子宇洛今年8岁，乃皇后所出，次子宇洵是皇上宠爱的郑妃娘娘的孩子，今年5岁。原来的皇帝有意废长立幼，并没有册封太子，这也是他病危之际，皇弟们进京谋夺皇位的原因。
薛丽红见过两个孩子，那小小的脸上，都是对“父王”的惊恐，并无血浓于水的亲情；倒是皇后和郑妃一见到她就不停的垂泪，害她不敢再召见二人。朝中大臣对皇上不肯册封太子的行为普遍不满，形成两股势力，分别拥立两位皇子，明枪暗箭，斗争不休。而眼前的张元辅，就是拥立宇洵为太子一党的主脑人物，如今他丁忧在即，皇上是否挽留，决定了两派实力消长。
她自然乐意放张元辅回籍丁忧，虽然他平时很少发表意见，但许多官员还是看他的脸行事的。少了他在一旁坐镇指挥，皇上的决策落实的可能性会大很多。但是另一方面，拥立宇洛的以左都史为首的太子党，便会趁机上位，造成更大的不便。
思量过后，她温柔平缓的开口：“元辅大人神情憔悴，多是为了父丧之苦。朕虽时刻不敢稍离辅弼左右，但为了元辅的健康着想，朕以为，还是回籍丁忧的好。”
眼看张东正明显一怔，显然对皇上的判断大感吃惊，但依旧躬身回答：“皇上能够体谅臣子之心，实乃我天下万民之福也！”
“元辅大人乃我朝重臣，此次回籍，应当风风光光才是。”她点头向付荣示意。
付荣高声一扬：“皇上有旨，现赐元辅大人三十二人坐轿一顶，鸟枪手一队十人，限所经各地，地方官一律郊迎，与元辅行宾主之礼。另赐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
在付荣的诵读声中，张东正脸上并没有欣喜之态，却是紧锁眉头。皇上的所作所为让他感到心惊不已，今天的皇上已非昔日阿蒙，他多次求见都被皇上推拒，现在又被准丁忧，都说明了皇上正在有意排挤自己的势力。而临行前赐赠的软轿护卫，珠宝钱银，却又奢靡得过分，好似在召告他人，他张东正依旧是皇上倚重的大臣……这不是为了打压左都史一派又是为何？！
他脸色越来越白，细想下来，皇上这一招可谓毒也！三年之后他在回朝中，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罢，罢！他纵横官场三十年，没想到机缘之下，竟被皇帝打败了！
“谢皇上赏赐！老臣此去不知何日是归期，还望皇上保重龙体，勤勉治国，就是我百姓之福了！”
“元辅大人放心，朕定会尽心尽力。”
“老臣告退。”望着张东正颓丧走出文华殿，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男子无畏的迎接冷酷严厉的视线，他想起那张苍白又带笑的脸，竟没有一丝犹豫。
“你——”细看之下，少女黛眉朱唇，纤腰不赢一握，在众人眼中恐怕是我见犹怜。可现在，她脸色严峻，张狂的怒气已形于外，盛怒的面容使她变得美艳！
“你竟然袒护他！难道你都忘了？！他是如何昏庸盲目，为了几株琼花，将我爹逼上绝路的？！”字字句句狠狠的撞上了他的心！
“大人之仇，敬亭如何敢一刻忘记！”男子——柳敬亭声音坚毅，无一丝犹豫。
扬州，乃江南重镇，繁华程度几乎不下京城。凡游扬州的权贵之人，皆访琼花。琼花号称天下无双，只因其稀有罕见。琼花既是玉生，纯白雅洁，芳香宜人。诗云：“维扬一支花，四海无同类。”亦有诗云：“琼花劫到雕栏损，玉树歌终画殿凉。”这是说琼花和荒淫、亡国密不可分。
扬州歌谣里这么唱道：“琼花妖孽花，扬州缘花贵。花死隋宫灰，看花真无谓！”传说琼花乃是隋炀帝的妹妹所变。妹妹美貌无双，炀帝竟做出乱伦相奸的丑事，其妹含恨而死，化作妖艳的琼花来亡乃兄之国。炀帝为了看琼花而幸江都（扬州），结果丢了脑袋也丢了江山。
琼花响亮而可悲的名声，引起了当今皇上的兴趣。那是十年前，皇上刚刚登基，年幼贪玩而把朝中大事全部交给元辅，每日只找些稀奇玩意打发时间。许是听说了琼花的美名，就下旨令扬州知府韩琦贡琼花十株至宫中禁苑。
扬州百姓得知此事，哀声一片。去哪里寻找十株琼花？一年之中有两株便是难得，怎么变得出十株之多？韩大人心慈仁厚，是个难得一见的清官，家中并无长物，难以贿赂疏通，只好命老仆一家带着年仅六岁的女儿出奔。
“既然拿不出十株琼花，倒不如把仅有的一株保护好，若揭本而去，恐怕只会枯悴而死。就算是我为扬州百姓办的最后一事吧。”他依稀记得年仅十岁的他，手脚冰冷的看着对自己视若亲子的大人，面容惨淡的对父亲说。父亲怀中的涵秋小姐，好像预知了将近的生离死别，虽不哭不闹，却静静的淌下泪来。
接下来的日子，凄苦无依。父亲一届粗人，知晓得种田耕地，他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插秧，施肥，收割。但一场瘟疫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他和小姐便流落街头，直到师父的出现……
当时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记得大人和父亲的嘱托，保护小姐。他见师父施舍二人干粮，便执意跟随师父，只求能让小姐平安长大……
“你进宫次数频繁，却从无一次下手。若不是我信得过你，我便要怀疑，是他拿了高官厚禄，如玉美人来引诱你！”冷冷的话语，有嘲讽的意思。
“他没有。他只是和我喝茶聊天，观察下来，我认为他不是想象中那样……”
“不是？！他若是一国之君，就是杀死我爹的凶手！”她身体不可遏制的颤抖着，父亲长叹的惨然，母亲赴死的绝然，依旧是她多年的梦魇。她放不下啊！
她瞪着眼前的柳大哥，这可是她真心信任的人啊！自小两人便无主仆之分，实有兄妹之情。她学习了师父的五行八卦之法，柳大哥则尽得师父武学真传，见无法打消二人报仇之意，师父才放他们下山。她怎么能理解，几次三番得手的机会，他竟一再无法动手？！
“不行！我亲自去手刃了他！”不管自己蹩脚的武功，只要能报一家十口的血海深仇，就是与狗皇帝共赴黄泉，她也绝无二话！
“不！”他惊慌失措！“……这样，太危险了！”
只是瞬间的情绪波动，就被她识破了。
“你害怕？你害怕我杀了他？”她不可置信，狂怒！
对！他是怎么了？！只要一想到那人淡然自若的表情不再，他便心慌意乱！他痛苦的闭上眼，不敢看小姐震怒的模样。
“该死！你对他动了情？！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毫无姿色的老男人！（小黑子：咦？怎么这话这么熟？”
他浑身一震，动情……？！
原来，他心中留有他清晰的笑靥，手中留有他肌肤的触感，嘴边留有他亲手沏茶的芳香……皆是因为——他早已把他的身影镌刻于心！
“柳大哥……你怎么会？！”少女咬着下唇，朱唇泛起血丝，更显嫣红。不行，就算是柳大哥心意产生了动摇，她也不会放过那个人！哪怕用柳大哥的感情作为代价！！
她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离去。
柳敬亭身形一闪，几欲追去……但又按下，无奈的苦笑：“对不起……涵秋……”
清秋之夜。
早命人烫上一壶清酒，做上几样小菜，薛丽红就在月光下轻抚琴铉，奏着近日学来的小曲儿：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诗经?陈风?月出》
是不是有点跑调？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为此还特意遣退了三宝，调走了守卫。说来没人相信，乾清宫周围没有人。一是为了不让自己羞人的歌声落入众耳，另外一个原因则是——
桌面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酒杯。虽然他从未曾说，她直觉的认定，他会来。
想起柳敬亭，她笑开颜。他常来“看望”她，一周便有两三次。从开始的敌意满满，到如今她滔滔不绝，倒也有他的几声回应。她敏锐的觉察到，看着她时，他眼中多了几许温柔和宠溺。她决定，即便是他不肯相信也罢，她要告诉他，她不是真正的皇上，而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平凡女子……
寒冰一般的杀气涌来，她看见一个妙龄少女用锐利和充满恨意的眼神盯着自己……她手中长剑在月下透出冰冷入骨的蓝光。
“你是朱翊君？（非别字也，以别正史耳。）”少女耳朵微红，不知是恨意燃烧还是秋凉稍冷所致。她的脸晶莹剔透，如白玉般叫人移不开视线。
她眨了眨眼，从来没有人这么叫她。是皇上的名讳吧？
“算是吧。”这个少女来意不善，若是平日的她肯定推得一干二净。只是身着龙袍，骗谁啊？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算是吧’？”
她苦笑：“小姐……姑娘来找我，不是跟我玩文字游戏的吧？”
不知道为何更加激怒了她，她欺身而上，剑就这么抵上了她的喉尖，没有用力，剑风已带出血来。
她是招谁惹谁了？！身为皇上，却和刀口上讨生活的匪寇差不多，刀光剑影的，没准哪天小命就玩完了。
“告诉我，你对柳大哥使了什么媚术？若有断袖之癖，宫中上下几千阉官，何必对一个来杀你的刺客煞费苦心！”韩涵秋低喝质问，却瞧见眼前男子脸色一变，不是惊恐难堪，而是痛！
她揪紧胸口，想压抑钻心的疼痛。她没有心脏病吧？怎么会这么的痛？
韩涵秋甩去心中的疑惑，不去深想她满脸凄然的原因：“既然你要死，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琼花依旧，玉树依然！”
她既明白，又不明白呵！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偏要她来承担，这，可是她死而复生的代价？
然后，她看见了他。
京城皇宫。
一袭黑衣，依旧是那个闯入她宫中，闯入她心中的男子，月光轻抚他如玉的美颜，动人心魄。
“花光浓烂柳轻明，酎酒花前送我行。”现在她竟然还有心情谈诗？呵呵，坏习惯。
闻她口中轻诉，柳敬亭如遭雷击。她竟带笑诵诗，诉说情意，要他为她送行？
涵秋也看见柳敬亭，再不能等了！剑尖一送！
“不要！”韩涵秋从来没有听过柳敬亭如此失去方寸的凄厉叫喊。她本来武功不高，内力不继，心下慌乱，剑就失了准头，刺穿了薛丽红的左肩。
血，如鲜花一般的盛开在她金黄的龙袍上！她，没有倒下。
她用手生生的抓住长剑厉锋，拔了出来！涵秋惊愕，脸上热热的，是她的血。
“翊君——”柳敬亭已奔至身旁，惊慌的看着她的伤处，想要拔开她紧握剑锋，血流不止的柔荑。
他在叫她吗？用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她用剑抵着心脏，对上韩涵秋的眼，示意她这次要对准一点。韩涵秋还呆立着，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你——”柳敬亭不敢相信她竟有求死之意，情急之下点过涵秋肩上四个大穴，涵秋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抬起她的脸，望入她的眼，里面有着眷恋、悲痛、不舍……他怎会害了她？他怎会伤了她？不敢轻动，怕她将剑送入心中，也不敢为她止血，他只愿意做她准许的事。
“不许死！你不许死！没有我的同意——”
她尽失血色的唇却划出弧度，这人，也有这般执拗的时候？她松开手，剑掉在地上。为了他，贪生又何妨？
“什么人——”火把的光亮和嘈杂的人生逼近。他脸色更急，不知如何是好。
“你走……带着她……我没事的……你等我……”她轻轻挣脱他的手：“……快走……”
三宝一马当先，刚踏进乾清宫，就见到他英名的皇上，倒在了那个男子怀中……左肩，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皇上——”
她用眼神催促他，他只好把她交给冲上来的三宝，抱起身边的韩涵秋。深望她一眼，像似要把她的样子深深记下。然后，离开！
她终于抵受不住阵阵的疼痛与晕眩，昏了过去。三宝赶紧扶住她的身子，激动的叫：“来人啊！宣御医！！御医！！”
当韩涵秋睁开眼睛，坐起来，映入眼帘的，是在桌前焦灼不已的柳敬亭。
她嘲讽一笑：“怎么，你还有脸担心他？”她恨！恨自己的无能，恨柳敬亭的背叛，恨那人的淡然！
她不能否认，他手握剑锋，抵胸迎刺的淡然，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他不是应该是一个昏庸无用的君王吗？他不是为了一时玩念，以谋反罪将他父母凌迟处斩，将她家中八口连坐处绞的性残之人吗？可他，竟为了柳大哥纵身赴死！
不，她暗中摇头，她怎么能够有所怀疑呢？只要他是朱翊君，就是那个十年前夺走她家人，夺走她幸福的恶魔！
她恨意直射，质问柳敬亭：“他也算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怎么能够爱上他？竟然把血海深仇、世俗眼光都放下不顾了！”
他矛盾，痛苦！可是又无可奈何！
他在流离失所的时候，在山上学艺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过韩大人和父亲的死，没有忘记对朱翊君的仇恨。他不是为了小姐的仇而去刺杀皇帝的，他恨他！他无情的剥夺别人的生死，却没有一丝愧疚，他应该死在他手上！
可是，见到了他，那个苍白的永远微笑的皇上，他迷惑了。他云淡风轻的笑，娇憨动人的笑，兴高采烈的笑，羞怯迷人的笑……印在他脑中，洗不去了。
面对涵秋对他背叛的指责，他不能反驳。他动情，是他的错！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只要闭上眼睛，他还能看见他血流不止倒在他怀中的模样，他的心和他的手，就禁不住颤抖。
“我只求你，别杀他！”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
从来没有，柳大哥从来没有求过她！更何况这种苦苦哀求的口气……心如刀割，她缓缓的摇头，看他瞬间惨白的脸色。
他的身体看来摇摇欲坠，一咬牙：“小姐——对不起！”
涵秋大惊，这表示他要不顾一切保护他！哪怕要阻止她！
“柳敬亭！你这个叛徒！！”
他深深的鞠躬，那是对主子的诀别，步伐不稳的走出房门。
她的泪，潸然而下……
皇上遇刺的消息，让朝廷上下震惊不已。
“皇上醒过来没有？”贾官员心急如焚的问。
“不知道！十万禁军，都是废物！！竟然让皇上遇刺！”易大臣怒气冲冲。
“皇上勤勉爱国，苍天怜我朝天子，皇上定会遇难呈祥！”
百官都在偏殿焦急等待，每见一个太监便抓来问，但是皇上的情况并不见好转，大家都不肯离去。
半年前皇上病危时候，大家们议论的是皇位继承人，现在却没有人在意，只是知道，不能再失去明君！半年来皇上的英明大伙有目共睹，他突然涌现的机智，威仪，谈笑自若，运筹帷幄，使得朝廷清明之风起，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让国家焕发出生机勃勃的气息，朝野上下没有人不佩服他，怎么会有大胆刺客进宫行刺！
李御医走近来，无数炽热焦灼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他苦笑，清清嗓子：“各位大人不必担心，天佑天子，皇上逢凶化吉，只需细细调养，便能痊愈。”
百官同时松了一口气，欣喜若狂，有的老臣还流下泪来。
“皇上，算三宝求您了，不要再披阅奏章了！您的伤——又流血了！！”
“皇后为皇上遇刺一事，久病沉疴……实在令人担心！”
“皇后凤驭上宾，谥号孝端皇后，皇长子也册封为太子！”
“三宝公公，恭喜你了！司礼太监可是美差啊！”
……
三宝站在朝殿前，悲痛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自遇刺以来，时感不适，自持不久人世，现传位于太子宇洛，望励精图治，为万民造福，新科状元申候行辅弼。朕心头有一事，总不能忘怀。十年前扬州知府韩琦因谋反而判斩，是朕年少无知之过。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庭复审韩琦一案，以事实还其清白。朕御宇多年，无甚所为，只怕有负天下万民，朕惭愧，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不入皇陵，望葬于荒野，是以略为心安也，任何人不得异议。钦此！”
百官凄然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清宫，冷冷清清。白色纬帐随风飘啊飘，飘在他心上。
他死了……
他留下……
天人两隔，不如随他而去！掌心轻转，往天灵盖去！
昌泰二年。
一队三人，进了扬州。他们的来历让人不解，他们的行为更加让人猜不透。
租赁了扬州得胜桥一个无名小巷内民房十余间，空地若干分，开辟为一个小小的花园，名曰“福春花局”。它栽培花卉，制作盆景，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不但供应本地，而且行销外埠。生意既不错，名声也渐大，后来人们把那条无名小巷成为福春巷。
很快，在福春巷建起了一栋二层小楼，白日是清幽的茶座。因茶座隐匿于花丛之中，继而各色茶客纷至沓来，三五成堆，品茗闲话，日渐成了扬州一景。
很少人知道，在花局的后院里，有一座矮小但宽敞的庭院，住的就是花局、茶座经营者。茶客们熟知的，是几个热情勤快的茶博士而已。
所以他们很好奇。
“茶博士，来一壶于魁龙珠茶，翡翠烧卖和千层油糕各一份！”
“好，来呵！”
“哟，这不是方老先生吗？可难得见您出门一趟！今个儿怎么——？”
“是您啊？我听说福春茶座清幽雅致，花香茶影，令人流连忘返那！”
“可不是么！不知怎样玲珑剔透的人儿，打点出这个妙处来！”
“这么说，这茶座和花局的主人，是个女人家？”
“这个……呵呵，我也是猜测而已。拿不准！拿不准！”
后院。
“扬州好，记得岁寒天。出水银鱽银让色，含浆雪蛤雪输鲜。小饮福春园。”
庭院里有一座小庭，清扬的嗓音从里面传来。
“师父，这个是要裱起来放在茶座里吗？”青涩未去的少女拉着她师父的衣袖，问道。
“嗯。”被扯动衣袖的男子，放下笔墨。他相貌平凡，但霸气和温柔不可思议的融合在他身上。也许某个京官会发现，他和先帝有着一张同样的面孔，但在扬州，没有人会知道，福春花局的主事，是朝廷大臣痛失的明君！
他淡淡的对着自己的徒弟微笑，少女又失了神。师父怎么这么好看呢？她的脸红红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的好厉害！为了师父，她愿意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把水里的月亮涝起来。可是，师父什么时候能够更开心呢？
虽然她才十四，可是她是知道师父的。师父把她和好些人从人贩子手中救了出来，她和大个子便决心跟着师父了。师父没有武功，却聪明绝顶，没有仆人，却像富家公子，每天都笑着，却不太开心！
她就是知道师父不开心！师父从不发脾气，也从不打骂她和大个子，但是师父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静静的发呆。大个子说，师父心里住了一个人。她跑去和师父说，要把他心里的人赶跑，师父第一次在她面前乱了方寸！呜呜……师父虽然没有责怪她，她却被大个子狠狠的打了一顿屁股！
这两年，她跟大个子一直跟着师父，师父带着他们从山阴走到岭南，好像找些什么人，结果没有找到，于是就带着他们来到扬州，购置了产业，应该是要在扬州呆下来。她有时候啊，就去莲性寺求求菩萨，希望啊，师父早点找到他心里的那个人。
“师父！”
大个子来了！他又盯着她，她拉拉师父的袖子又怎么啦！每次她和师父亲近些，他就拿眼睛瞪她，师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才不要让给他！
“维扬，怎么了？”师父轻柔的问。
“我在茶座里听说，山阴道人的徒弟，就住在扬州郊外！”他知道师父这两年都在找道行高深的道人，可是到了山阴，却发现山阴道人已经去世了。这个消息，必定会让师父高兴。
“好，过几天，我再登门拜访。”语调还是一如继往的平缓，他实在听不出有高兴的意思。
“谢谢你，维扬。”见他垂首，似乎有点沮丧，朱翊君——薛丽红赶紧说。看见维扬欣喜的抬头，素素却撅起了小嘴。这两个孩子，还真难哄。
“维扬，你去沏壶茶来，咱们师徒很久没有聊聊天了。素素，来坐啊。”
香茗很快就端了上来，还有一两碟精致的小点心。三人环坐，薛丽红清清嗓子，告诉他们她这几日心中盘旋的计划。
“我看最近花局、茶座的生意上了轨道，打算干点别的。”两人都知道师父闲不住，又有经商的能力，没有异议。
“扬州灵秀，美人辈出，女子人人梳妆，男子也个个爱俏。我看这其中大有市场。皮市街有一块旺铺，我想把它顶下来，开一间卖胭脂水粉，服装衣饰，珠宝翠玉的店，你们看怎么样？”
“师父，管这么多店，你不累啊？”素素为师父着想。
“不累，比起以前啊，是小意思。”她没有告诉徒儿们，自己曾经身为一国之君，现在他们想要问的话，她不会隐瞒。
维扬和素素都没有问，他们以为，师父是不愿意讲过去的事的。
“那我去把店租回来。素素，你做些市场调查吧。”师父教给他们不少经商的技巧，要不，福春花局和茶座，怎么会发展的这么快呢？
“这家店，就别叫福春了吧。生意若令别人眼红，恐怕会生出许多事端来。就叫……”
徒儿看着她，她嘴边的笑收了点：“……叫‘君忆柳’吧。”
“君忆柳，君忆柳……师父，好名字！”素素欢喜的叫。为什么大个子的眼神突然黯淡了许多呢？
他才比她大两岁，凭什么一副知道得很多的模样？
薛丽红踏进新开张的“君忆柳”，琳琅满目的商品来自京城、苏州等地，客人不少，老老少少。既有带着丫鬟的富家小姐，也有秀才打扮的男子，偶尔的眼波传递……看来，她为男女青年创造了不少条件呢！
“客官，想买点什么？”招呼客人的伙计很客气，素素的眼光不错。
她笑笑：“我随便看看。”
“那客官您请便，有什么需要就招呼我一声。”伙计没有强硬的推销，而是转向了别的客人。
她看近来苏州女子的阔袖十分流行，货好像有些供不应求。瘦西湖上的苏帮女子（小黑子注：娼妓，多为多才多艺的艺妓）尤其喜爱，良家女子也跟风而起，这种豁达，也只有在苏扬两地。
女子们的梳妆也变得很快：“如今不作扬州纂，苏意新梳燕尾长。”这说的是，现在女子不再喜欢把头梳得高高的，而多把头发梳得像燕子尾巴一般长。
她想起自己也曾想过如一般女子般梳妆打扮一下，但是因为害怕见到自己古怪的样子而作罢。现在的她对能否回复女儿身希望不大，时日久了，也能接受自己这张平凡的脸和男子瘦弱的身躯了。
这样也好，再见他时，能让他认出来。
又察视了一番，脑中已经记下要改进的地方。她缓缓的步出店门。
张东正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身体抖得骨架子都要散了。路人担忧的看着他，这老者一把年纪了，应该不会有事吧？他身边的老仆赶紧扶稳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心里纳闷：老爷身体健硕一如壮年，怎么会突然抖得这么厉害？
他丁忧三年了啊。两年前听闻皇帝遇刺，伤疾甚深，没多久病重不治。
他好恨，怎么刺客没能在他丁忧之前闯宫？！另一面，他又欣喜若狂，太子宇洛登基为帝，只要他回到宫中，凭他的地位手段，朝政大权还不是他掌中之物？所以，三年一到，他就风风光光的回京了。
扬州素为江南繁华之地，他特点兜了远路，来这里感受水乡气韵。没想到……见鬼了！
他看薛丽红转身离去，并没有留意自己。他找来一个手脚快的下人，命他暗中观察，那男子是何身份。
回客栈等待消息，他沉吟再三。这几年，他想了很多。想自己三十年的从政生涯，想皇帝性情大变的古怪，也想东山再起的方法。他每日都只是想。后来他想通了一点，最后一年在皇位上的，不是那个以前对他恭顺之至的朱翊君！
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他竟花了这许多时间才想明白。皇上虽然算不上是骄纵淫暴，但是对朝政没有兴趣，只知道纵情声色，身体渐渐虚弱，御医都说怕是不能治了；可为什么皇上神奇的就病愈了呢？这里面大有文章。他猜想有两个可能：皇上中了妖术，或是有人使偷龙转凤之计。
他认为多是后者。天下容貌相似者常有，一模一样也有可能；再说，江湖中还有一种叫易容术的旁门左道，据说，巧手之人，怎样的容貌也能造出来。
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假皇帝因何而冒充皇帝，不是为了宫中安逸奢靡的生活，反而克勤克俭，真的是为百姓谋福祉，还愿承担真皇帝的过失，承认扬州太守韩琦一案的是自己昏庸的判断。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假皇帝这么快就死了；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在扬州的街市上再遇见他。当然，他不敢肯定刚才的那人，就是假皇帝。
如果是，那皇上为何诈死出宫？他是否有重登皇位的打算？无疑，他的存在将是他政途的潜在威胁，而他张东正，正是不顾一切扫除障碍的人。如果不是，也必定不能让他有机会在众朝官面前出现,宁愿错杀，也不能放过！
他心中一动，命人拿出纸墨，快笔修书一封，低声交给下人：“尽快送入京城，把它交给……”
朱翊君，能够再次和你交手，是张某的运气！
素素无聊的看着在一旁练拳的大个子，虎虎生威的拳法在她眼里，不过是无趣的表演，她打着呵欠，翻开“君忆柳”的账本，面对一堆枯燥的数字也比对着满身流臭汗的大个子强。
嗯，看来销售量增长速度非常快，很多热门的商品总是被抢购一空。相比之下，某些货物却乏人问津。这也难怪，潮流是衣着服饰销售的导向，“君忆柳”就能很快的传递信息，不远万里把京城等地的新鲜玩意运过来，丰厚的利润不可小觑。
“可是，积压的货怎么办呢？”素素喃喃自语，扔了？总觉得太过可惜。
薛丽红走过来，看着素素摇头晃脑苦思冥想的模样，觉得有趣。她把二十一世纪的经营理念教给了徒儿，希望在不久的以后，他们有能力自己展翅飞翔。幸得两个孩子都很聪慧，不必太花心思，只要从旁指导、点拨就可以了。
“素素，能够观察市场动态的人，是聪明的生意人；能够把握市场发展的人，是高明的生意人。”
“师父！”素素喜笑颜开，“你来啦。”师父每十天都要到店里视察一番，今日就是到“君忆柳”的日子。
“师父，你说的把握市场发展……指的是什么？”
“货物的销售量是受多方面因素影响的，最重要的就是客户的购买欲。你想，一个客户想买什么，是很难预料的，但是一群客户想买什么，却是可以预料的。”
“师父的意思是……要预料大家想买什么货品？这不是很难吗？我们只能提供不同的货物给大家挑选，又怎么会知道大家想要买什么呢？”一旁的唯扬也收住了拳脚，静静的聆听两人的谈话。
“素素，你知道为何这么多姑娘小姐们喜欢阔袖的款式么？”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
“是苏帮的姑娘们穿起来，让大家觉得很好看啊。”素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师父但笑不语，用眼神鼓励她思考其中的道理。啊，她恍若大悟。
“师父，我知道了！要让大家觉得，某样货品如今是最流行的，最漂亮的，他们就自然会来买了对不对？”
“对，素素好聪明哦。”她一向不吝啬赞美。
“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被夸奖了，素素心里美滋滋的。
“端午节快到了，扬州有什么庆祝活动你知道么？”师父，讨厌！就是不愿意直接告诉她答案。
“瘦西湖上有龙舟‘抢标’比赛，还有天神庙会，一定会很热闹。”维扬开口。
师父点头：“到那时，最受人瞩目的会是什么？”
“当然是龙舟赛……和韩家小姐韩涵秋了！”
韩家小姐，是前任扬州太守的千金，长得据说是美若天仙，我见犹怜。十二年前，韩大人被人诬陷，满家抄斩，好在涵秋小姐得以幸存。先帝临死之前，还了大人清白。扬州百姓慕韩大人的清明，对韩小姐自然敬畏有加，不少世家公子，还希望成为韩家的乘龙快婿。所以，在端午节，韩小姐的出现，定是最受瞩目的。
是啊，她是知道韩涵秋回了扬州，但是……那个人却没有来。
……
“师父！”维扬焦急的高声呼唤，害怕……师父最近神游的时间变多了。
“啊？”她醒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笑：“让你们担心了。”
看着两个徒弟担忧的眼神，她赶紧转移话题：“韩……小姐，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如果是我们‘君忆柳’的产品……”
“要是能让韩小姐穿上‘旗边’裙，恐怕货仓很快就空了！说不定，还供不应求呢！”素素甜甜的笑。
她带笑点头：“货自然是要再储备一些的。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办了，务必让韩小姐喜欢上我们‘君忆柳’的产品。”站起来，却瞥见维扬眼里浓浓的忧虑。轻搂一下他的肩膀，用最能让人安心的嗓音告诉他：“维扬，我没事，不要太担心。”
维扬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轻喃：“叫我怎么能安心……”
柳敬亭越过一茬又一茬的禁军守卫，轻盈的跃起，停留在紫禁之颠。从这里望去，能清楚的看见乾清宫里那盏若明若暗的灯光。
他看见身着龙袍，发髻上盘着二龙吐珠冠的苍白男子，在灯下聚精会神的伏案疾书。他是那样的聚精会神，身旁小太监给他披上外套也浑然不觉。他时而停笔思考，轻咬下唇，只是嘴边不再有熟悉的笑意……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间送我行。”剑锋流溢的蓝光映在他双眸，竟闪闪发光，璀璨无比。
翊君……他在黑暗中泛出一丝苦笑。十年前，他和翊君不过都是不懂事的孩子，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奴仆下人，却因为琼花而牵扯在一起……他的命运，因他而改。
于是，十年后换他要改变朱翊君的命运。他决意要断送他的性命，因为十年前的“君之戏言”。在相遇之后，发现他变了，变得勇敢也变得温柔。所以他拼命的说服自己，错不在他，而在于他皇帝的至尊身份。
他一有时间，就跑到乾清宫，好像探望一个好友那般自然。他是皇上，而他是刺客，两人都“玩忽职守”，皇上不肯抓刺客，刺客也不愿下手杀皇上，相反，两人时常聊天品茗，气氛不算热烈但却融洽。
还是瞒不过涵秋小姐。让他时刻挂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当他心惊胆战的赶到，就看见剑尖就刺穿他的左肩。
“不要——”他拼命的喊，不要流啊，不要流啊。可那些血就是不听话，像晕开的墨水把龙袍染红了。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痛意，用手把剑拔出，抵上心窝。
他疯了！他急得要命，不顾礼仪放倒了小姐。
不许死！他不要他死！
他松开剑，却是为了他，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情意。
“皇上，算三宝求您了，不要披阅奏章了！——您又流血了！”小太监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他心神一震，连忙凝神望去。
皇上阻止了小太监，低声说了什么，小太监才不情愿的离去。
他这又是何苦呢。想奔过去给他传递温暖和安慰，又感觉对不住韩大人一家和父亲。还是等小姐不再寻思着报仇，再回来找他。
柳敬亭等到那盏灯终于熄灭的时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乾清宫，冷冷清清。白色纬帐随风飘啊飘，飘在他心上。
他死了……
他留下……
天人两隔，不如随他而去！掌心轻转，往天灵盖去！
“住手！”
三宝大喝。他知道柳敬亭是谁。是那个常和皇上在凉亭里喝茶的，让皇上身受重伤的刺客。所以，他根本不给他好脸色看。
柳敬亭看到他，狠狠的问：“他呢？他是不是真的——”
三宝恨不得见他去死，脸色臭臭的。刚刚见他有意寻死，想起皇上的吩咐才不得不阻止他。哼，假情假意！
皇上和这个柳敬亭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不敢胡乱猜测。虽然他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子没有谄事权贵以争一日之荣，也不肯为奴颜婢膝以幸一时之宠。也许，皇上欣赏的是他真性情。
撇了撇嘴，三宝把怀里珍藏的一封书信交给他。
他小心翼翼又心急如焚的展开：
敬亭：
我很高兴认识了你，而且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你得知我的死讯感到心怀愧疚，请不要伤害自己，这会让我心碎的。
以后，请你活的好好的，如果还记得我，就在三年后的扬州相见吧。那是你的家乡，我一直很想去看看。
琼花依旧，玉树依然。我想我明白它的意思了。
朱翊君书
“……你等我……”她的话依旧在耳边。
他等！他等！多久都等！
三宝见他喜形于色，心中更是恼火：不如刚刚让他死了算了！
皇上啊，为了一个刺客，放弃您的皇位，放弃至尊的荣耀……值得吗？
“你这个混蛋！“三宝狠狠的掐住柳敬亭的脖子。
“！”从梦中惊醒，他喘气，冷汗沿着额角流下，又是一场梦啊。
两年多来，他时常被这个梦所惊扰，反复的梦见翊君龙袍上的血，梦见三宝掐着自己的脖子。虽然无奈，但是他知道三宝的所为都是出自一片忠君爱主之心，一边哭一边骂，最后还是他把哭晕了的三宝送回房去。
他拿出贴身藏着的书信，不厌其烦的看着信上娟秀的字体，遥想翊君的模样。在每个夏天的晚上，他都会遥想他在凉亭桌边，招呼他喝茶的手势。他在睡前，总是默念他在剑下轻吟的两句：“花前浓烂柳轻明，酎酒花间送我行。”
时间过得很慢，每天都是度日如年。他听说韩大人沉冤得雪，翊君把涵秋应得的都补偿给了她。涵秋虽然嘴边上怨恨依旧，但是皇上也死了，家仇也报了，也就罢了。涵秋来找他，说不再计较他的背叛，要他跟自己回扬州去。他想在京城附近找找，看有没有翊君的消息，也就拒绝了。
他很快就要到扬州了。
“柳贤弟，你又在看信啊？”一个雷公嗓吼道。门被撞开，留着钟馗一样落腮胡的铁塔大汉迈进来。
“让诸葛大哥见笑了。”习惯了诸葛云垂的行事风格，柳敬亭站了起来：“大哥怎么不睡？”
“见贤弟这样伤怀，为兄自然也睡不着。”诸葛搔搔脑袋。
跟诸葛认识也快两年了，对他有话直说的个性，柳敬亭非常了解。诸葛云垂是漠北大汉，使得一手好暗器，虽然样貌过于粗犷，但是性格却是绝对的细腻，有着令人吃惊的表里不一。
“就快要到扬州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有关翊君的事，但是诸葛云垂知道，那信一定是某位佳人小姐留给柳贤弟的。隐约知道三年的扬州之约，他自然是欢喜贤弟能够找到意中人，让他这个做兄弟的也高兴一次。
两年前见到柳敬亭的时候，他很冷。刚从漠北来到中原，本想在武林闯一番事业，做出点名堂，没想到中原的人这么奸诈，把他银子偷走了，仅有的一件大衣又给了一个可怜的小鬼。
柳敬亭很奇怪，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竟然在破庙外直哆嗦，问他为何不进去生火取暖，得到的回答，竟然是——里面有人，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他先是瞠目结舌，接下来，两人就同行了。
一路上做流动的镖师，或是偶尔打抱不平——通常是诸葛——两人便结拜成兄弟。诸葛觉得自己的贤弟是个好人，就是太过冷酷沉闷；柳敬亭觉得诸葛是个好人，就是太容易伤感，太好管闲事。
“到了扬州，你要如何寻她？”诸葛总是爱操心贤弟的大事。
“……一定能找到他的。”他就是这么相信的。
哪怕是再三年，再三十年……
“小姐！小姐！”丫鬟古古冲进了后花园，正在读书的韩涵秋皱了皱眉：“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古古喘着粗气，似乎是从前门一直跑步过来，急得满头大汗，一时不能表达清楚：“小姐、那……那里，那里……”
涵秋也并不着急，转头看书去了。
古古终于顺了口气：“小姐，门口来了两位公子要见您！”
涵秋眉毛一扬：“有人要见本小姐，我就得去给他们见？古古，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古古哭丧着脸，自己的小姐太古怪了！整个偌大的扬州城，还没有哪家的小姐跟自己的小姐一样的，脾气臭得要命，不开口说话尤自可，一说话啊，那可是要把全扬州的百姓都吓得眼珠子掉下来！
小姐她不喜欢做些女红刺绣，偏偏爱读书，读的是些什么书古古是不知道啦，小姐一般看书还喜欢命人把院子里的花石草木搬过来搬过去，不知怎的，让古古老是要绕许久，如果没有小姐告诉她走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的出来呢。
偏生小姐又长得一副仙女的容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好像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富家小姐，许多世家公子都慕名而来，有的直接登门造访，有的就埋伏在小姐出门的路上，企图一睹小姐芳容。
当然，小姐对于前者是一概不见的，但是今天——
“小姐！那位柳公子说自己是您的师兄。还有一位诸葛公子，他……”古古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形容词来形容那个高得不得了的诸葛公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魁梧的人呢！似乎很可怕，说话却又很和蔼，感觉比那位俊逸但沉默的柳公子还亲近些。
韩涵秋听到这话，从书中抬头。她对柳敬亭的出现并没有感到诧异，只是……那件事情之后两人反而不知道怎么相处了。
她站起来，妙曼的身姿还是让一旁的古古看呆了：我家小姐怎么这么美啊～～
用书狠狠的敲古古的脑袋：“发什么呆啊！还不赶快去请他们进来！”呜呜……小姐的形象……古古心里对小姐的崇拜又碎成一片片的了。
迈入前厅，韩涵秋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柳敬亭。
“柳大哥……”
诸葛云垂的视线刚落在涵秋身上。这位姑娘身材纤细，面容娇好，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真是让人赏心悦目。这位就是贤弟的心上人么？不错不错。
柳敬亭呐呐的说：“小姐。”不知道涵秋是否还记恨自己阻挠报仇之事，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有愧于韩家，有愧于小姐。
涵秋愠道：“你还叫我小姐，是怪我……？”碍于诸葛云垂，她不好说出那人的姓名，“何时和我这么生份了？”
“呵呵……”诸葛轻笑，看来这位韩小姐对贤弟也是颇有情意的。
“敬亭不敢。”心下欣喜，柳敬亭露出了一丝难见的笑容。
“我早就想问你，为什么两年前你不肯跟我回扬州？你是我韩家的人，我没允许你离开，你就得留下来！你现在嘴边上说不敢不敢的，我看啊，你心下是笑我，还是怪我，还说不准呢！”连珠炮的吼完，桌上的茶水都在茶杯里摇晃，可见这嗓音恐怕不下于诸葛云垂的大嗓门。
“喝！”敬亭自然是对她的个性比较熟悉，但诸葛就倒抽口气了。
你是我韩家的人？小姐实在是大胆得很啊。就算在漠北，这么直接的表明关系的女子亦不多见。更想不到小姐娇娇弱弱，竟然火气旺盛，实在令人惊奇。不过……盛怒中的她比平日多了许多生气，更显美丽。
“涵秋，我不怪你，是我的错。”
是谁的错？不是涵秋的错，也不是翊君的错。唯一错的人，是他。不是吗？
涵秋讪讪然的看着柳敬亭，唉，每次和他都吵不起来，真是扫兴。看见一边的诸葛云垂，她习惯性的皱了皱眉，柳大哥很少有亲近的朋友，这人是谁？
诸葛心中又是一阵熟悉的苦涩。中原人不都是这么看人的吗？唉，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老是拘泥于这样的小事呢。
“涵秋，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诸葛云垂。他是漠北人氏。”
“哦。”点一点头，涵秋转头把躲在房门外偷听的丫鬟叫过来：“古古，把西厢房收拾好，给他们两个住。”
“涵秋……我住下人房就可以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下人，应该到自己应该呆的地方去。
“你——”他总是可以引发她的怒气：“谁说你是下人啦！你要是坚持去下人房，你就带上你兄弟一起去吧！”
柳敬亭左右为难，诸葛倒是很认真的告诉他：“我不想住下人房。”
“那……好吧。对不起，涵秋。”
“谁要你说对不起啦！”啊——再跟这个木头脑袋说话，她就会给活生生的气死。她摆摆手：“你们休息一下，等会一起用膳。”
“是。”尽管知道涵秋把他当作亲人看待，但始终，柳敬亭还是抛不开两人身为主仆的事实，他总是以小姐的要求为行事的准则的。只除了一次……
丫鬟古古在厨房里帮忙，却是心不在焉的拨弄着灶里的柴火。新来的小丫鬟见她神色有异，就凑上来：
“古古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啊？”她回过神来：“哦，是你啊小苏。我是在想啊，今天来的两个客人。”
小苏人小鬼大，暧昧的说：“哦～你是不是在想那个俊朗的公子啊？”
古古的脸马上红了：“哪里啊，你别胡说。他好像和小姐很熟，说不定是咱们的姑爷呢。”小苏一听，眼睛里闪闪发亮：“真的？那姑爷是哪里人啊？小姐是怎么认识他的？还有还有，那个魁梧的是不是咱们姑爷的手下啊？”
古古苦恼的按按脑袋，唉，这个小苏，就是那么多问题。好在她平时机灵，也不会乱嚼舌根，单单是好奇心旺盛而已。
“你可别乱说话，”还是再叮嘱一次比较放心：“我听说，那位高大的诸葛公子，是柳公子的结拜兄弟，你可要小心伺候着，怠慢了人家可是不好。柳公子会不会是咱们姑爷，你也不要胡乱猜测，要是激怒了小姐，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喔，我知道了，不会乱说的。”小苏一副很受教的样子，但是她还是很好奇：“小姐……很凶吗？”
看她那幅害怕的样子，反而让古古好笑起来：“你不必那么担心，小姐只是嘴巴比较厉害，倒不会对下人怎么样的。”
“真的？”小苏又高兴起来，甜甜的笑：“古古姐姐，你看小姐会不会喜欢我？”
“你要好好做，小姐自然会喜欢你的。”古古像她保证道。如果小姐喜欢你，就会天天找你吵架了哦，你要是不回嘴啊，小姐肯定不会喜欢你。嗯，现在还是不要告诉小苏好了。
“哎哟，我得去布置一下了，你也干活去吧。”还是先溜吧，小苏的问题是永远问不完的。
“有姑爷了呢……是个好消息。”小苏，不，是素素，把几根柴火扔进灶头里，自言自语的说。
过来没几天，小苏就成功的引起了涵秋小姐的注意。她做事勤快，而且伶俐聪明，最重要的，是她对家中几个小阵法，能够很快的熟悉。对于经常变换阵法的韩家来说，这可是最难得也最需要的才能，因为没有人不为此感到头疼。当然，要除去对五行八卦略有涉猎的柳敬亭了。
小苏担负起了把所有困在阵里的人带出来的指责。有时是管家，有时是厨娘，最多的还是可怜的诸葛云垂。
“唉。”诸葛最先兴致勃勃的要进行挑战，现在发现，还不如呆在原地等待别人救援来的快。前两天都是柳贤弟，这两天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说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可真是不错。她见到他的时候，除了单纯的好奇，倒是没有常人的鄙视和恐惧。诸葛很清楚，在中原地区，人们思想里对北方的蛮夷之族有不少误解。不错，的确有些关外族人嗜血好战，对中原肥沃的土地怀有觊觎之心，也会对边疆的城镇进行掠夺。但是中原人不也经常对他们动辄格杀么？何苦，多数的漠北人和汉人杂居，对自己的家乡有深切的感情，更加厌恶鼙鼓旌旗，金戈铁马的生活。
但是多年来的边关战事，让中原百姓对漠北民族心怀怨恨，他高大魁梧的体格，略显深刻的脸部轮廓，很容易被人认出是漠北人。对他动手的人不少，只是面色上难看的人已经算是和气的了。
和柳贤弟结拜，不也是因为他没有把他当作个性凶残的蛮夷看待？还有叫小苏的小姑娘，对他特别亲切，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是来自漠北呢
他很好奇，问过她：“你知道我是漠北人吗？”
“知道啊，漠北风光是不是很美啊？”她活泼的笑，爽快的答。
“是啊，在我们那里，一望无际都是大草原，天空很低，好像用手就能摸得到哦——”后面变成他一个人在不停的说啊说，但是小苏也听得很高兴，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嗯？她已经来了，就停在他面前，脸上还是两个小小的酒窝。真是奇妙，他完全看不出她是从哪钻出来的。
“诸葛，你又迷路了。”他要求她不要叫他作公子，所以私下里，小苏都叫他的名字。
“是啊。”他很爽快的点点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跟我来吧，跟紧一点哦。”
五行八卦对于小苏来说并不难，师父以前曾经对此挺感兴趣，拿了几本书来看。虽然是半懂不懂的看，现在有了实际的阵行排列，又有涵秋小姐的说明，她便很快掌握了技巧。
把诸葛带出厨房门前的“水玉阵”，她就对诸葛挥挥手：“小姐叫我端碗蜜糖水过去，我先走了。”
“嗯。”她从厨房里端出糖水来，见他还没走，就问：“你怎么还不走啊？”
“我……”依稀看得到他黝黑的脸上有点红：“我是想去茅厕啦。”
小苏惊讶的微张小嘴：“你在水玉阵里呆了多久啊？”
“大概，半个时辰吧。”
“那……你赶快去吧，直走转左就行了。记得贴着墙根走啊。”
“好。……谢谢你。”
看着诸葛走远，小苏笑开来。诸葛不仅仅对阵法没有办法，恐怕连方向都搞不太懂呢。
“小姐！你要的蜜糖水来了。”
涵秋接过来，喝一口。这可不是轻轻的泯一口，是一碗见底的一口。小苏琢磨着，这个小姐实在是……与众不同啊。
“啊——”完了，她还发出一声满意的长叹：“小苏啊，你在蜜糖水里放了什么？”
“小姐真厉害！我放了一点酸梅和蜜枣一起熬的，这样会比较清甜一点。”
“嗯，很好喝。”涵秋赞赏道。这个丫鬟是个贴心的人儿，她还蛮喜欢的。
“咦，小姐，好多衣服啊！你刚买的？”小苏看见桌子上展开的衣衫和布锻，也眼尖的发现其中有不少是来自“君忆柳”的热销产品。
“是啊，是古古这家伙，说端午的龙舟赛要穿得……美艳”是这个词吗？涵秋想了想：“还是妖艳一点。”
“妖艳？！呵呵，小姐，你可不能穿得那么妖艳。要知道，你是我们全扬州最最漂亮的小姐，一定是要最矜持，最优雅，最大方……”
“算了，我看还是不要去看什么龙舟了，还不如呆在家里看书。”她对到大庭广众下去接受那么多目光的注视兴致缺缺。
那怎么行？“君忆柳”的积压货品可全靠她了。
“小姐，你不知道，莫员外家的小姐，赵老板的千金，可都是暗中准备要跟你比个高低呢。我听说啊，她们早就派人到京城等地去采购衣饰，你可千万不能输给她们啊！咱们韩府在扬州百姓眼中的地位可全靠你撑着啊！”
“……说的也是。”韩府的名声可不能等闲视之。“可是，我该穿什么好呢？”
“这个……”小苏好像一副很烦恼的样子：“我听说，高丽的女子们都穿着一种非常漂亮的裙子……叫什么……哦！对了，叫‘旗边裙’。我是听卖玉石的小贩说的。”
“高丽……这么远，一时怎么买得到？”
“是啊，我也是这么问那个小贩。他说，皮市街的‘君忆柳’就有这种款式的裙子！”
涵秋皱眉：“我今天去过，并没有看见你说的‘旗边裙’啊！”
那是当然了，因为她在好些天前就已经把货收到仓库里了，目的是为了不让别的顾客买走，就像师父所说的，最抢眼的模特，应该是韩小姐才对嘛。
“明天我再去看看，小姐你看怎么样？”
“嗯，等会我叫古古跟你一起去，她知道买什么尺寸的。”涵秋答应了。
呵呵，太好了！等到端午，咱们“君忆柳”的招牌肯定更响了。师父，你会高兴吗？
扬州的端午节，人头涌涌，热闹非凡。人潮最多的地方，就是瘦西湖上的二十四桥。前朝诗人杜牧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让二十四桥名声大震，也让扬州人深感自豪。
这样的扬州，富丽却未必堂皇，精明而失之纤巧，和苏州并号江南繁华胜地，文士艳称其山软水温，金迷纸醉。山水的明媚，物产的富饶，文风的昌盛，舟楫的便利，扬州得天独厚。在诗风和书香的熏染下，哪怕是妇孺农人，也能吟咏作诗所以在扬州，佳作频传，只可惜识字的人不多，难以一一记录下来。
端午前后，肩担卖食之辈，多是些俊秀少年，穿着藕蓝色布衫，草帽插花，蒲鞋染蜡。卖豆腐脑，茯苓糕，唤声柔雅，渺渺可听。也有人用长竿粘落蝉虫，关在箩筐里，沿堤叫卖，儿童谓之“青林乐”。还有的小儿傅粉作小丑状，以五色笺纸为戏具，与人玩耍。
最受欢迎的，是福春花局摆的花档子。牡丹、芍药、棣棠、木春、虞美人、夜合、萱草、金钱、剪春萝、朱兰、蓝菊、白秋海棠、雁来红、栀子花、茉莉共数十种。如果是文人墨客来光顾，即赠花换诗，换是平民百姓，就买一赠一，行情看好。
走在好几百年前的扬州街道上，薛丽红不免为这番繁华似锦的景象所感叹。不是吗？这样悠闲和太平的日子，好像只有这时候的扬州人才能感受到。
“娘！我要吃冰糖葫芦儿！你给我买一串，买一串嘛！”稚嫩的小男孩一手拉着妈妈的衣衫，一手指着远处买冰糖葫芦儿的小贩，眼睛流露出渴望的光芒。
“好。娘给你二文钱，咱们去买一串。”布衫粗裙的妇人对儿子宠溺的说。
拿着二文钱，买回了一串最大最漂亮的糖葫芦儿，小男孩高兴极了，却不小心撞上了青色衣衫的身影。
维扬轻轻的扶住师父，他总觉得师父太瘦了。
薛丽红看见小男孩摔倒在地上，也不顾自己身上粘上了糖渍，赶紧把他扶起来。
“对不起，你没事吧？啊，糖葫芦掉在地上了，我再给你买一串儿，可好？”
“我……”小男孩看见地上的糖葫芦，心里有些难过。
“维扬，你去帮我买串糖葫芦来吧。”她好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孩子。
“是。”维扬很快就拿着两串糖葫芦走来，一支递给了小男孩，一支则递给了师父。
薛丽红有些好笑，她都这么大了，还要吃糖葫芦吗？但是看见小男孩对糖葫芦视若珍宝的喜爱，她就接过来，吃了一口。
嗯……好酸！也好甜！
“谢谢你，维扬。”轻声的道谢，对维扬的体贴和细心她感受最深，他是个比素素还要细心的人呢。
她的笑晕开去，周围走过的妙龄姑娘们，都害羞带怯的偷看身边的维扬。啊，维扬都快十八了吧？她初初见他，他还只到她的肩膀呢。现在他已经是个高她半个头的男子汉了。
她离开京城没多久，在一个小镇上，看见一伙人神色慌张的匆忙赶路。她隐约听到几个孩子的哭闹，还有鞭子抽打的声音。她知道，这些人很可能是从事拐卖的人贩子。等她把这些人骗走，救出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发现维扬是年纪最大的一个。
一问之下，发现维扬并不是被拐卖而来的，而是莽撞的想要把孩子们救出来，才落入人贩子们的手里的，他不爱说话，却是个心肠很软的人，经常一声不吭的替犯错的孩子们挨打，背上竟是些纵横交错的伤痕。没有敷药，没有疗伤，只让他的背部渐渐的溃烂，当时她心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维扬那时个子很瘦弱，用他干瘦粗糙的小手重重的抹过她流泪的脸：“别哭，我不痛。”
啊，这只会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多罢了。
她联系官府，当然没有以皇上的身份，只是凭借宫中的信物，让官兵们把这些孩子送回原籍，让他们回到父母的怀抱。剩下的，只有素素和维扬。素素是被卖给人贩子的，说什么不肯回去。维扬是个孤儿，是一个人在乞食中孤独的长大的。他们两个便跟着她了，拜师什么的，也是为了称呼的方便，实际上她也没有什么好教他们的。
在这个年代，十八岁娶妻是很平常的，素素不也是快到及笄的年龄了？但是在她看来，还是等到他们二十岁自己选择伴侣好。不过，她作师父的对徒弟们的意愿是很尊重的。
“维扬，你……有没有心上人？”
维扬没有想到师父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无言看着师父的笑容：“……没有。”
薛丽红有些失望，十八岁也应该情窦初开了啊？是不是她管的太严了？
“那你以后要是喜欢了哪家小姐，一定要告诉师父，师父会帮你的。”她叮嘱。
维扬把眼光从师父脸上移开，轻轻的说：“……是，师父。”
师父，你——
苦涩的笑容一闪而过。
“快看啊，韩家小姐出现了！”
“快走！快走！”
人潮一下子涌动起来，维扬小心翼翼的护着师父。
“维扬，咱们到船上去，看也方便些。”
维扬带着师父，登上了一艘画舫，在船头放置好桌子凳子，还沏上一壶茶。她想，三宝也没有这么快的手脚，维扬真是能干。
已近午时，太阳有点晒，维扬看见师父额头有些汗，就从船舱中拿出纸伞来，站在师父身后，为她挡去炽热的阳光。感受到些许的阴凉，她抬头，给维扬一个感谢的笑容。
“看啊，韩大美人就要出来了！”几个风流的纨绔弟子在另一艘画舫上，焦急等待，巴不得早一点目睹美人的芳容。
随着人们热情的逐渐高涨，韩家小姐韩涵秋出现在桥头上，看她莲步轻摇，顾盼生姿，被迷倒的人不知几何。涵秋小姐身穿一套滚裘旗边裙，浅蓝的萝裙和阔袖是金银两色的滚边，在荷肩和腰间还有一圈雪白的裘毛，斜梳的云鬓上并无累赘的装饰，只是一支珍珠钗，但识货之人都知道这么大颗的珍珠肯定价值不菲，发髻边也有类似的裘毛，趁得她雪白的容颜更显精致。
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比之宫中的佳丽也不差。薛丽红心下赞叹。几年前匆匆一见，涵秋还略显稚嫩，现在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江南美女，就是不知道还是否保有火爆的性子。
“韩小姐！”
“涵秋小姐！你看这里！”
旁边那几个纨绔子弟在胡乱的大叫，但声音也埋没在鼎沸的人生中。
“小姐，你看，今天你多受欢迎啊！”小苏和古古在涵秋小姐之后，护着小姐。
“那是你们的功劳。”韩涵秋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要是现在发作，恐怕对韩家名声不利。她转头问：“柳大哥和诸葛公子呢？”
小苏四处张望：“他们肯定是走丢了。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我们。”话没说完，就看见两人在人群中渐渐挪过来。诸葛的高个子让拥挤的人群纷纷闪避，柳敬亭走在他后面，像是在众多人群的包围中有些不知所措。
小苏朝他们挥挥手，两个人来到了人潮的中心。一个高大一个英伟，又出现在韩家小姐的身边，扬州百姓对这两个人更加好奇。
坐在画舫上的青色身影简直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只有身边打伞的男子发现了，疏朗的眉宇拢了起来。
顺着师父的眼光看去，是众人目光的焦点。维扬想，师父看的是谁？是素素，还是韩小姐？还是……身份不明的两人？
小苏——素素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四处搜索师父和大个子的身影。啊，他们坐在桥下的一艘画舫船头。师父，师父！你看到我了吗？小小的朝师父挥挥手，无声的说：师父，咱们的销量要增加啦！
呵呵呵呵，素素沉浸在生意额暴涨的幻想中。
几个黑色身影悄悄在人群中向江中的画舫靠近——瞬间，杀机已现。
在繁华热闹的扬州二十四桥边，只有五个人注意到。
苏秀道打算在端午的市集上把自己这几天作的字画卖出去，谁知道竟没有生意。所有的人都被新奇的玩意，和那个什么小姐吸引去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辛辛苦苦创作的字画。
“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下难道就没有爱文惜画之人？！可悲可叹矣。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中了秀才的确是让周围的人另眼相看了一阵日子，可惜老父却在他乡试之时病重身亡，沉浸在悲痛当中的他自然是榜上无名。邻里又继续给他白眼看，唉，人情世故，冷暖如是。
为了准备下一界的乡试，他孜孜不倦刻苦攻读，只是家中生计难以维持，还有老母亲要供养，只得靠卖字画的微薄之利维持生计。自己辛苦描摹的字画，几乎达到了假以乱真的地步，却乏人问津，也只有法效寺的方丈大人有时安排些抄写经书，苏秀道也知道，这其中免不了出家人的慈悲心肠。
在二十四桥边，他摆开一个小档口，卖些字画，也挂着代人书信的字牌，只是没有人在他面前停留。看看天色将近午时，人潮又有愈演愈烈之势，苏秀道叹了口气，收拾好物件，准备回去张罗午饭。
他不由自主的停留在一个花档前，无数鲜花争奇斗艳，其中不乏他只有在书中见过的稀奇品种，让他驻足。和蔼的大爷见他一身书生打扮，招呼着：“这位公子，您是读书人，咱们福春花局主事说了，只要您留幅字画或是做首诗什么的，就免费让您挑一盆花！”
“我来我来！”身旁一个白衣公子状似逍遥的摇着白折扇，想在众多卖花的俏姑娘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学。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呃……”摇头晃脑了一会，偏是拿不出下一句。
苏修道暗中好笑，这分明是一个招摇撞骗的纨绔弟子：“这位公子，是不是——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啊？”
“啊！正是正是！诶，你怎么知道啊？”傻头傻脑的家伙，连周围几声憋笑的声音都没有听明白。
“那是东坡居士《惠崇春江晓景》里的名句，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啊！这位公子好才思，竟然能和他不谋而合啊！”
现在终于明白周围的人为何都掩嘴而笑了，灰溜溜离开之前还要嘴硬：“……算你识货！本公子……”
卖花的大爷笑得最爽朗：“既然这样，公子何不也附诗一首，让我们领略一下公子的才学？”
“不敢当，若是大爷您不嫌弃，在下就献丑了。”作了个揖，苏秀道认真思考了一会，看到河边垂柳，花中海棠，心中偶得，当下清清喉咙：
碧瓦楼前绣幕遮，赤栏桥外绿溪斜。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
“好诗！好诗啊！”卖花大爷赞叹着：“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是您老谬赞了。不才苏秀道。”
“哪里哪里，既然公子才学过人，就在咱们这档里挑一盆花吧。”
“谢谢。”苏秀道的眼光细细逡巡，停留在一株蓝白相间的聚八仙身上。聚八仙本是常见，这株却有两色，尤其白色更为罕见——扬州最有名的琼花，就是纯白色的聚八仙。可惜这株有蓝色相杂其间，但是蓝色也纯粹，不失美感。
卖花大爷看苏秀道神色：“公子好眼光！这株聚八仙就是咱们花局今天出售的最为昂贵的一株。公子，你把它搬回去，要好生照应啊！”
“啊？这怎么行，这么罕见的花，在下受之有愧。”苏秀道连连摆手。
“怎么不行？这是咱们主事定下的规矩，咱就按这规矩办。”大爷正色道。苏秀道颇为为难，自己家贫清苦，怎么能照顾起这样娇贵的花种？
看出苏秀道心中所忧，卖花大爷告诉他：“公子不必担心，这聚八仙并不难养。只有不离扬州水土，就不会无端枯萎。咱们主事说，这聚八仙和琼花，都不是娇贵之性，只是个性清高，不肯繁殖，插枝总是难以成活而已。”
“既然这样，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福春花局的主事听起来颇有见地，若有机会一见……
“他日在下一定登门造访，拜谢贵主事的赠花之谊。”
换成大爷为难：“这……咱们主事不喜欢见生人，恐怕……”
心中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苏秀道抽出身边的一幅画，交给大爷：“这是在下的画作，虽然拙劣，也代表我一番感谢，烦代交给贵主事。”
“一定一定。”
抱着这盆珍贵的聚八仙，他转身离开。
走在人潮的反方向，又要护着怀中的花，苏秀道走得有些艰难。抬头望望远处，几个黑色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怀疑。
端午是扬州最大的节日之一，哪个百姓不是穿的鲜艳崭新的？穿成黑色只会让大家纷纷走避，以免染上晦气罢了。所以这几个面色不善的黑衣人，就显得来意不明了。
苏秀道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有怀疑的事总是追根究底，这毛病不知道为他惹来多少麻烦，偏就是改不过来。
朝那几个人的方向移去，见他们眼神严厉，不知在搜索着什么……突然交换了几句，黑衣人走到河岸上。
苏秀道也站在河岸上，装成一副隔江远眺的模样，暗中观察。
一艘画舫缓缓的过来，船头上一个男子为身旁坐着的男子打着伞，两人和众人一样，看向桥上——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是苏秀道看得很清楚——
四条黑色身影扑上画舫。
一盆花同时飞向黑色身影，花盆被最前面的人挥手击破。
打伞的男子挥手格开不知何事露出的兵刃。
坐着的男子只是转过头来，并没有动。
两个身影从桥上迅息而至——
后面，好像就看不清楚了。
只是，聚八仙的花瓣纷纷飘落在江面上，极美。
素素看见大个子挥手格开扑向他的一个黑衣人。
“师父！”她下意识想警告师父。因为这声呼唤，柳敬亭和诸葛云垂飞快看向江面。
两人没有犹豫，用最快的速度跃上了画舫，接下黑衣人的攻击。
一扬手，几棵骨子钉就封住了两个人的气穴，快、准、就是不太狠。
柳敬亭则微微皱眉，怎么都是招招拼命的招式？当下封住他们全身大穴，几个人就直直的落在船上。
“维扬，把他们牙齿里的毒药挑出来，我不要他死。”一直坐着的青衣男子轻声吩咐。
闻言，打伞男子拿起桌上的筷子，张开黑衣人的口，把牙后的黑丸子挑了出来，黑衣人凶狠的眼神顿时变得惊慌。
与此同时，柳敬亭霎时转身。
清风带着素色的花瓣，打着旋儿，飞过繁闹的江心，竟有几片，朝远处去了。
韩涵秋悄翻手心，接住了一片白色的聚八仙，像捧着脆弱的雪花。花瓣上真有一颗晶莹的水滴，那是她隐忍不住的泪水。
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她手下中也有一片这样白得让人心疼，素的催人泪下的花瓣，老父轻伤的哀叹，母亲低声的啜泣，多年来在她身边流连不去。
琼花啊，你那么的美，又那么的冷！
她美目突然暴射精光！
她不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个人，把她们韩家视若珍宝的琼花弃之若草芥。他是不想活了！
那个书生！
苏秀道突然觉得被毒蛇的信子舔了一下，寒毛立栋。
他抬头望去——
不是那个什么小姐又是谁？这样的锋芒毕露，视扬州百姓如玩物，现在眼露凶光，竟全无方才娇弱形象，好一个矫揉造作之人！
两道视线交锋，竟不分轩桎。
涵秋不露痕迹的转头：“古古，把那个呆头书生‘请’到咱们府里来，咱们先回去。”
素素趁涵秋小姐不注意，十万火急的赶到师父身边。大个子已经把船靠在岸上，刚才几个黑衣人不见踪影，想来是师父命大个子抬进船舱，以免引起骚动。
刚才事情发生的突然，处理的也迅速，扬州百姓多数没有察觉，只是周围的人飘来几缕猜疑的目光。
“师父——”素素担心刚才的打斗，师父是否有所损伤。
师父看她，好像眼中根本不见她，可她明明就站在师父面前啊……
清澄的目光不着痕迹收回来，薛丽红笑笑：“素素，你怎么来了？”
“师父……”嗫嚅着，哪里不对劲？大个子站在师父身后，也不说话，就是表情很严肃，太严肃了……
“小苏，他是你师父？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师父啊！”诸葛跟素素说着话，眼睛却盯着自己的结拜兄弟。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啊……”素素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
薛丽红轻声为她解围：“是，我是小苏的师父。方才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在下不胜感激。”
“哪里，哪里。方才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怀。”诸葛连忙推辞，行走江湖，从来不是为了谋名谋利，这是他的原则。用手肘暗中碰碰身旁的人，想他也赶快表态。
“翊君……”柳敬亭不敢动。
动了也许就会发现眼前一切不过是幻觉。
眼前的人儿依然如昔，在江边临风而立，微风吹拂的衣角，那么温柔。略显苍白的脸色，微微下垂的眼角，和雪白细致的脖颈，还有一贯淡然又安稳的笑容。
薛丽红眨了眨眼睛，展出和善又带着歉意的笑容：“这位少侠，在下……”
柳敬亭发现他竟然用陌生的眼光看着自己，急了，伸手要抓住他。
维扬很不客气的挡开他伸出来的手。他竟敢动师父！
素素觉得这位柳公子也怪极了，他好像把师父认做另一个人。她知道柳敬亭武功很高，但维扬竟然能挥开他的手……
“我师父姓薛，单名一个宏字。柳公子……”素素害怕柳敬亭把师父当作是仇人，对师父不利，若然如此，她为了保护师父是死也不惧！
柳敬亭浑然不觉，平日的冷漠竟化成了痴凝，无怪乎让素素和诸葛大吃一惊了。
薛丽红摸摸脸：“看来薛某和柳兄的故人颇有相似之处？只是不知柳兄的故人姓甚名谁？在下愿代为打探。”
“你——”柳敬亭愠道。分明就是翊君，为何不肯相认？要我说出你是三年前驾崩的皇上朱翊君吗？还是你笃定我不会说出来？
“贤弟！”诸葛试图制止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相貌平凡的男子，应该不会是柳贤弟认识的人啊？“贤弟，人有相似，咱们别给薛公子带来不便。”
“诸葛少侠言重了。小苏在韩府，还仰重两位的照顾。”一边暗中打量，她对诸葛云垂下了评判：粗犷豪迈貌，七窍玲珑心。
不理会一旁面有愠色的柳敬亭，薛丽红迈向船边，向苏秀道致意：“这位兄台，刚才多谢你出手相救，为了在下，还令兄台损失了一盆……”转头看向地上点点白蓝的花瓣：“一盆珍贵的聚八仙……”
“啊！”苏秀道回过神来，把脑袋里那个妖女的影子扫出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花虽珍贵，毕竟是身外之物，与人命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
薛丽红抱拳作揖：“兄台胸怀甚广，敢问姓名？他日薛某必定登门道谢。”
苏秀道摆摆手：“区区小事，薛公子不必挂在心中。在下姓名微不足道，就此谢过。”说罢，就转身离去了。
她眉头轻展，不要紧，这盆聚八仙，是她从花局里挑出来的，售价在一百两之上。方才那书生看似清寒，应是赠诗以换，想知道他的姓名，不难。
抬头看向桥心，韩涵秋已经离去，周围的人潮也逐渐转移。再回头，他可是恼她？
心中觉得欣喜，可表面依旧。
“柳兄，诸葛兄，若赏给我薛某面子，不如今日与我们师徒三人畅游一番，如何？”这个提议，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诸葛答道，如果说他对小苏的师父感兴趣，不如说他对柳敬亭“错认”的男子感兴趣。
只有素素微微皱眉：“师父……不知道这些黑衣人什么来头，会不会……”
她点头：“维扬，你带这些人回去问问。”遣走维扬为首要之事，这个徒弟心里总是太清明，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师父！”他不肯，最危险不是黑衣人，而是眼前姓柳的男子，不是吗？
“维扬。”师父的声音平静却暗含命令。
他直视师父的眼睛，在这个时候，他不会退缩。
叹口气，薛丽红拾起徒弟的手：“你受伤了，赶快回去上药，好不好？”
师父还是注意到了……在他眼里，自己还是不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
“……是，师父。”
诸葛沉思的看着素素。
登上另一艘较大的画舫，在镂了窗花的船舱里，三人围坐。素素麻利的端来九大盘：火肉、鸡胙、鲫鱼、爆虾、盐蛋、三鲜、瓜子、花生、蒲荞，小而精致，一大壶木瓜酒，四个细瓷酒杯。
而这不过是头盘而已。
“扬州八鲜为：‘蟹、虾、菱、藕、芋头、柿子、萝卜、蚌墽’。以蟹为胜。蟹以兴化、高邮、宝应、邵伯湖产者为上，淮蟹脚多毛，味腥。藏活蟹用大缸一只，底铺田泥纳蟹，上搭竹架，悬以糯谷稻草。上覆以盖，不透风、不见露水，虽久不瘦。这样可以携远。“
把蟹端上来的时候，素素如是说。
“剥壳蒸蟹、酒煮蟹钳、蟹炖蛋、拌蟹酥。”边报菜名，边上菜，带着汗珠，脸色动人。
素素不过是想在师父面前表现一下罢了。师父不怎么挑剔吃的用的，吃到好吃的便会夸奖她，所以她总是致力搜罗菜谱，师父的赞美是永远听不厌的。
诸葛呵呵一笑：“看不出小苏这样好手艺！在韩家做丫鬟是委屈你了！”这是真话，那有这样的丫鬟？饱读诗书，心灵手巧。若是出于面前薛公子的示意而来到韩府做下人，那这薛公子的来意就值得仔细琢磨了。
“诸葛兄过奖了。”大略知道诸葛云垂心中所想，她也不做辩解。
“薛兄是哪里人氏？”
“在下是京城人。”左边的人动一下。
“薛兄……是生意人？”
“是。不瞒两位，素素是为涵秋小姐而进韩府的。”素素在一盆斟酒，略带歉意的朝诸葛点头。
“为……她？”沉默了很久的柳敬亭说。
“正是。为了……挽救在下的生意。”
师父说得太夸张啦，素素不满的瞄了师父一眼。
傻瓜，不说得严重些，就会被人误解另有所图的！师父以眼神回答。
“这从何说起？”看见师徒二人的眼神交流，诸葛继续探问。
“唉！”看见她敛起眉头，挂上丝丝愁绪，柳敬亭心里一紧。
“薛某做的生意是贩卖服装衣饰，前日从高丽进了一批旗边裙，却乏人问津。无奈之下，突发奇想，希望涵秋小姐能够为在下推销……素素出主意，到韩家劝说小姐能够在端午穿上旗边裙……事情就是这样了。”
“原来如此……”诸葛点头。
又聊了一会，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诸葛担心的看着贤弟，已经快三个时辰了，他不说话，只是眼也不眨的瞧着人家。
这个薛宏看的出是个出身良好的世家公子，身上倒无生意人的市侩之气，身边又有两个能干的徒弟。他应该没有武功，徒弟又言听计从，加上柳贤弟又变得极其古怪……
“时候也不早了，我和柳贤弟也该告辞了。”
她看看天色，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在下也不好强留。素素今天跟我回去，改天定向涵秋小姐请罪，烦请诸葛兄代为转告。”
看看素素，诸葛点头。拉了柳敬亭，他却不动。眼睛还是那样直愣愣的挂在人家身上。
哎哟我的好贤弟啊，你到底是怎么了？
诸葛眼珠一转，密声附耳：“你若是一直这样，他究竟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人也查不出来。和愚兄一起回去再想办法吧。”
他听了这话，站起来。
诸葛松一口气：“告辞了，薛兄弟。咱们后会有期。”
“慢走。”微笑望两人离去。
“师父……”素素担忧的开口。
“咱们回去吧。”不知怎的，她心情甚好。
趁着暮色，两人回到韩府。应是掌灯时分，大厅里却暗淡无光。
“怎么了？”诸葛拉着神色惊惶的丫鬟古古问。
古古茫然的大眼睛对上诸葛微褐的瞳孔，好半天才找回焦距。
“小姐……小姐她发脾气……把人家秀才打伤了！”
闻言，两人急忙赶到厢房，看见韩涵秋着急的在房间里踱步，担忧、懊悔的眼神看着床上的人。
柳敬亭定睛一看，这不是今日在江边的秀才又会是谁？如今他眉头紧锁，眼睛合闭，额头上还有冷汗，唇上却已失了些许血色。
“涵秋……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动起手来？”
涵秋惊慌的看着柳敬亭，脸色也失去了神采：“我不知道……他说琼花不过身外物，随风飘去才是好的……我恨……我、我忘了他没有武功……我就……失手击中了他……柳大哥！他会不会……我杀——”说到后面，变得有些激动了起来。
“没有，他只是受了点内伤，只要仔细调养就能康复。”诸葛把完脉站起来，暗中皱了皱眉头，韩家小姐个性也太暴烈了，这次竟然出手打伤一个毫无武功的书生。真是看漏眼了。
柳敬亭当然知道涵秋发怒失控的原因，琼花是他们心中都解不开的结。
“那只是一盆蓝白相间的聚八仙。”他缓缓说出事实。诸葛眼光从涵秋身上移向他。
“啊！”韩涵秋一脸的不可置信，那不是纯白的琼花……方才书生说的是实话……她以为，他是故意鄙视她过分珍视琼花……他说是为了救人一命……一盆花有算得了什么……
“是人命重要，还是区区一盆花重要？”他这么质问她。
她只觉胸中气闷难抒：那她算什么？她为了琼花而命丧黄泉的双亲又算什么？！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向后仰倒，口中吐出的血色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还未惊呼，身子便已倒下。
“你确定？他很快就会好的？”她急急追问。
诸葛看她着急的模样，心下肯定，她这么做，许是别有原因吧。
“是的，我确定。现在还是请大夫来抓一副补养的药方儿，小姐先去休息吧。”
“不，是我不好，我还是等大夫来……古古！古古！快请大夫！”
看着忙乱的景象，诸葛拉着柳敬亭走了出来。
月已初上，新月的光华悄悄的洒落庭院，在诸葛询问的眼神中，柳敬亭叹了口气，说起十多年前琼花一案。
“难怪……”难怪韩小姐见秀才抛花被毁，才如此震怒。但是——
“贤弟，你知道我好奇的是今天遇见的薛公子，……自称薛宏的男子……”
听出诸葛言外之意，柳敬亭朝他顿进一步：“大哥的意思是——他其实就是——”
诸葛等了一会，柳敬亭却一直没有说那薛公子究竟是谁。看来，贤弟对他仍是不能完全放心啊。
“愚兄只是想知道，他与你，是旧敌还是故友？”
柳敬亭悠悠而答：“既是旧敌，也为故友。”
诸葛眉毛一挑，却是猜不出这人身份。柳贤弟性格平稳，平日无仇敌更无密友，今日薛宏又不肯和贤弟相认，或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会不会是许久未见，忘了你？”
他闻言浑身一震，右手紧紧握拳，竟击身旁房柱之上——虽然闷无声息，却留下碗口大的拳印，落下细碎的木屑。
诸葛稍敛眼眸，这许多竟也猜不透。算了，这事是管不了的了。
“或许，他是有别的原因，不能与贤弟相认。不如等他日，到他府上拜见，贤弟再细问他。”
“……也好。”他忘了他？他忘了他？柳敬亭俊目眯起，就是忘了，他也要让他再想起来！
蜀岗山上，绿树如茵，繁花似锦。扬州最古老最有名的山，在扬州城西北，是吴王夫差曾经筑过最早的扬州城池——邗城，隋炀帝杨广曾经在此建过最奢侈的宫苑——迷楼，唐代高僧鉴真讲经的大明寺也坐落于此，连宋代文章太守欧阳修宴客的平山堂也修造于此。
所以蜀岗上人头涌涌，来者络绎不绝。烧香拜佛的，郊游玩耍的，总之多是找乐子的。绕过蜀岗，有一座鲜为人知的山谷，除了采药的郎中和迷途的牧童，鲜有人来打扰这山谷的宁静。
一行三人，渐离蜀岗，往山谷深处走去。
一个粉色衣衫的小姑娘擦去额头的汗水，唉，走了多久了？怕是有两三个时辰了。撇开灼热的阳光不谈，这里竟没有几棵能遮阴的树木,有的只是杂乱的苇草，与方才登蜀岗山上的一派闲适截然相反。这座无名山里，真的有人住吗？
“师父，咱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她问道，师父向来身子虚弱，最怕是日头热，中暑了。
青衣男子笑了笑，这样的笑容在烈日当中竟让人感受到清风如许。
“前面有水声，咱们到那就停下吧。”
果然，一条涓涓的小溪叮咚流过，小姑娘大喜过望：“师父！师父！里面还有鱼呢！”
“哦？这倒是奇了。”溪水清澈，这么大的鱼不多见。
另一个青年一声不发，只是拿出一条素净的手绢，濡湿拧干后递给青衣男子。
接过手绢，青衣男子抬头张望，：“素素，维扬，咱们往下游走吧。”
“为什么？溯水而居，若有人烟，应该是在上游才对啊！”素素不解，拉着师父追问。
“这溪水自山泉流下，水清而缓，怎么会有这样肥美的鱼儿？想来应该是下游上来了的。”嗯，走的时候，记得让维扬抓两条，真不错。
“这鱼是人养的？”素素睁大眼睛，又撅起嘴边：“那就没野生的好吃了。”
这徒弟倒是像她。
沿溪而下，小心翼翼的渡过几个深涧，就看见一方碧绿深潭，水银色瀑布高挂，水汽氤氲之中，水帘之后透出一点光亮来。
水帘洞？青衣男子看看脚下碧潭，却寻不找落脚之地，这怎么能过去呢？
素素一双大眼，左看看右看看。潭右前方有一片樟树林，几棵矮灌木好像被野兽仆倒在地，虽看似凌乱，却又暗藏乾坤……她眼一亮。
“师父，跟我来。”带着两人，绕进了樟树林。
外面看树林光线充足，进来了却发现视线受阻，浓密的枝叉竟完全挡住了去路。“这里——”维扬低唤：“会不会走错了？”
“哼，小看本姑娘。在韩府也有这样的‘水玉阵’，我可是一天走上几十遍，怎么会走错？”怎么样，她就是比大个子能干吧？
“那咱们就听素素的。”师父开口，依旧一派轻松，像是来郊游。
绕了一会，眼前出现一片菜园子。
辣椒、青菜，豆角，茄子和南瓜，在菜园子里长得欢,但是——乱。只见菜园，不见房舍，倒是一旁的石壁上有一处洞穴，正是一处天然房舍。
拉住贸然往里闯的素素，青衣男子摇了摇头，轻指上方一条白线，下端绑了一块小石头。
如果她没猜错，这是——门铃。
轻轻拉了拉白线，清脆缥缈的铃声从洞内传来。这洞穴，应该很深。
三人便在洞口等，等了一柱香时间，洞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吧。”互视一眼，三人走了进去。
先是漆黑一片，挨着石壁不知拐了几个弯，洞内干燥温暖的气息包围着他们，好一处幽境！
到最后，瀑声水雾扑面而来，一个明亮的石室忽现眼前。原来绕了一圈，却是到了水帘之后。光线从头顶大洞和瀑布前射进来，水和光互相辉映，有着令人精神一振的喜悦。石室内其实简陋，只有一副桌子凳子，便无它物。
正当三人左右打量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浮现于水瀑之间，影影绰绰。待到他来到三人面前，才看清此人的面目。
长发草草梳就，胡乱系在耳后，剑眉英目，却满脸污迹，身形挺拔，走路却十分缓慢。即使是黑色衣衫，也看得出多日未曾打理。
这……
“名字。”低沉的声音，和刚才呼唤他们进来的是同一人。
“在下薛宏。这是素素和维扬。”
“找谁？”
“拜见山阴道人之徒柳至钦。”
“无。请回。”说罢，摆摆衣袖，转身就往来处走。
“柳先生，请慢。在下有一事想求。”薛丽红感受素素和维扬都动了怒意，连忙开口。
“怎么知道。”这人却是连话都懒得多说。怎么知道我是柳至钦，不过多五字而已。
“想必先生独居一室，虽跟在下想象中年龄不符，只得强自猜度。”
“……”
看来真是个惜墨如金的人：“先生能否听在下一言？”
柳至钦看薛丽红的脸：“……是你？”
他等的人，要来了么？
不知道他所指为何，接不上话。这厢又像是很快忘记了这个问题：“你姓朱？”
她微征，天下果有通天晓地之人？是真是假？
要怎么回答？是，还是不是？
素素很不安，她偷偷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大个子，对上他同样的眼神。
“以前不是，现在是。”
……
“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闻言一震！
“……不能改吗？”给她一个希望，不行么？
“不能。”就此做了定论，他又准备离开。
“为什么？”她跌坐在石凳上，茫然。身边的人见她这样，慌张得手足无措。
他走到水帘前，顿了顿：“天意难违，命，不得再改。”话说完，也不见了。
铃声又响。甩开手中的书，黑衣男子不悦的皱起一双剑眉。刚走了三个，又来一个，烦！
他自斟了一杯茶喝——噗！
“师父，茶放了多日，自然会酸。”
“再泡。”
习惯了这个师父的寡言，来人迅速的泡来一壶清香热茶，还为他沏入杯中，甚至递到他面前。
剑眉又聚，这徒弟今日好像特别的勤快。
“师父——”
“有事？”废话！他竟然说了一句废话，有些懊恼，将茶一饮而尽。
“他来……有什么事吗？”
黑衣男子抬起头，看着徒儿。许久未见，眉目间冷漠不再，竟添了哀愁。该来的，总避不过。徒儿是这样，自己也会这样罢。
“敬亭……”他难得唤徒儿的名字，“你太执着了。”
他在师父的注视下，低头。
师父很早就说过，他太执着了。他于是便学着冷漠，不去看，不去听，不关心，便不会执着，便不会伤心。
但他依旧执着，这份执拗竟也似天生的镌刻于骨血中，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情感。
“师父，你知道他是……”面相之学，在师父眼中已达极至。
“他是，也不是。”
于此，他便闭口不言，看穿了太多，知道了太多，唯有说得少些。
见师父拾起书本，他知道师父言尽于此。但是：“师父……”
他就是执着，不是吗？
唉。叹了口气，黑衣人低沉的声音从书后传来：“殊途不能同归，你看开些罢。”
殊途不能同归，殊途不能同归……
一个失魂的影子，带着浓郁的酒气，嘴里念念有词……颓然倒地。
韩府。
头疼欲裂的醒来，柳敬亭俊眉紧锁，空白的脑海里一片茫然。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要抬起手臂也难以做到。
门被轻轻推开，他看见穿着淡绿色衣衫的诸葛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水，臂弯里挂着一方白巾。
“贤弟你醒了？呵呵，愚兄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喝醉的模样。”
他喝醉了？原来宿醉的感觉和中了毒差不多，只是毒中得多，酒却喝得少。
“殊途不能同归……”
师父的话，依旧响于耳畔。立即，心头又被熟悉的利刃划伤，血汩汩而流。
他苦笑，师父从来都是正确的，他也从不怀疑。在他和涵秋就要饿死街头的时候，师父的出现是两人仅有的希望。他那年快十二岁，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面前这个容貌邋遢的男人，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于是他拉着涵秋一直一直跟在男人的后面，那时涵秋也病得奄奄一息，他只好背着她，慢慢的朝男人的方向挪去。
是啊，挪去。他一直爬，皮肤被地上的荆棘撕开，爬出的竟是一条血路。整整的一天一夜，那男人才叹口气：“像你这么执着的人，少见。罢，你就跟着我吧。”
他干裂的嘴唇微张：“我家小姐呢……”
男人好像很烦恼，最后不情不愿的说：“随你。”
自跟了师父，生活也并没有很大的改善。能填饱肚子，他就已经千恩万谢。虽名为师徒，却少有见面的日子。师父常年游历在外，只是偶尔回来指点他的武功，其他的，就让他们自己到一堆烂书里找书来看。
好几次，师父回来，悠悠的说：“敬亭，执着不是什么好事。”
师父说的，总是对的。他便改。
想要的东西他学着放弃，想做的事他试着忘却。等他满二十岁，决定到京城去报仇的时候，师父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许了。
后来，他发现仇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仇恨不过也是一直执着，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而已。他就像攀爬在树上的藤蔓，失去了执着的支撑，便再无活下去的力量。
遇到身着龙袍的男子，便也是一样。
他从他身上汲取养分，就这样活了下来。他也许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离了他，便不能活；他，却不然。
师父说的“殊途”指的是两人身份悬殊，还是同为男子……他不懂。但他知道，这一辈子，有了这个一个人，就这样，刻在心上，化在血里，抹不去了。
他本来没有什么所求，可见了他的笑，听了他的诗，闻了他的“死”，好像中了毒上了瘾，多少也不够。
他对自己许是有情的吧？这样的猜度，在他脑子里扎了根，怎么也拔不走了。
他执着，也纯粹。是皇上算什么？！是男人又算什么？！
这笑，只能属于他！只属于他！！属于他！！！
“贤弟！贤弟！”看见柳敬亭把手中的茶杯啪的捏碎，诸葛云垂诧异无比。他自以为是了解自己的结拜兄弟了，来扬州这些天，却发现他换了个人。
本以为他和韩家小姐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但贤弟似乎对姓薛的男子更加在意……看着薛宏的目光，像是……像是在看情人！
诸葛一惊！
听闻中原男子中颇有些断袖之癖，难道贤弟……
柳敬亭勉强一笑：“大哥不必为我担心。不过是心口有些难受，是因为昨日喝醉了吧……”
“贤弟从来滴酒不沾，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不过是一些凡尘俗事罢了，大哥请宽心。”
诸葛没有再说什么。相处的越久，发现敬亭把自己藏的越深。他这个做大哥的，总是不称职的。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沉默。两人走出房门，却看见院里两个人怒意对峙，空气中充满浓烈的火药味。
韩涵秋粉白的小脸已经变得艳红，哪里还见前日婉约的大家闺秀？她像一只盯着猎物的小野猫，浑身茸毛都站立着，准备着一场战斗的来临。另一面，苏秀道气喘吁吁，也是倔强的紧抿双唇，只是脸色苍白，应该是前日那一掌所致。
方才的声音应该是两人脚下那一堆……饭菜的“遗体”和盘子的碎片。古古站在一旁，满脸不安，小姐从来没有发过这样的脾气。
“怎么回事？”诸葛问古古，对峙中的两人好像并没有察觉其他人的注视。
“啊……小姐叫我把食物端给苏秀才，说是免得他死在咱们府里……”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小姐口硬心软，觉得打伤了苏秀才心里愧疚罢了……“可秀才他一听就气炸了，说小姐她——小姐她蛇蝎心肠……还说，还说韩大人清白一世，怎么、”说到这里，古古不禁深吸口气，才开口道：“怎么会有这种不肖子弟，败坏家声……”
柳敬亭听着，心里明白。涵秋性子急，口下又不留情，打伤了人家要道歉，难免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以往大家都让着她，可这个秀才品性清高，看不惯娇滴滴的大小姐，以为她使性子耍脾气，两人都不可退让，前日如此，今后也会如此吧。
“这位公子……”诸葛连忙劝阻道：“大家有事好商量……”
“跟她没什么好商量的！”
“跟他没什么好商量的！”
这两人倒是意外的异口同声。敬亭和诸葛眼神一触：看来旁人是劝不了的了。
两人越过长廊，走向偏厅去了。“柳公子……诸葛公子……”只有古古有气无力的哀叫。
竖日。
一黑一灰两个身影，站在福春茶座的门口。热情的茶博士迎出来：“两位客官里面请！”用抹布在一张桌子仔细擦过，麻利的摆上一幅茶具，“客官喝点什么茶？吃些什么茶点？”
穿灰衫的高大男子和气的问：“这儿什么茶最好喝？什么茶点最好吃？”
“呵呵，客官，咱们这儿什么茶都好喝！淡的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桂平西山茶南京雨花茶太平猴魁庐山云雾信阳毛尖；浓的有闽北水仙、武夷肉桂、海马宫茶、温州黄汤、永春佛手银针白毫敬亭绿雪……”
男子扬眉：“就来一壶敬亭绿雪吧。再来两个你们这里最有名的茶点就好。”悄无声息的接过对面人的眼光。
“就来呵！敬亭绿雪一壶，翡翠蒸虾千层酥饼各一份！”茶博士清亮的吆喝。
很快，茶和糕点就端了上来。茶博士一边熟练的沏茶，一边赞叹道：
“客官好眼光，敬亭绿雪此茶形如雀舌，色泽翠绿，汤清色碧，白毫翻滚，如雪茶飞舞；香气鲜浓，似绿雾结顶。此茶色美茶香，却味道酸涩，咱家主事说非常人难品啊！”
许久未开口的另一男子问：“你家主事在哪？”
茶博士呵呵一笑：“咱家主事可不常在，咱们店都是他徒弟打点的。客官啊，像您这样打听的人多了去了，可咱也不知道主事长的啥样。不过啊，我猜想，咱主事肯定是个读书人。”
灰衫的男子好奇的问：“何以见得？”茶博士指着墙上为数众多裱起的字画：“这些都是咱主事叫人挂上的，有些是他自己写的，有些是别人赠送的，这样的喜好不正是读书人么？”
灰衫男子站起来，环顾这些字画。他停在一幅龙飞凤舞的墨宝前，戏谑的声音传来：“贤弟，这是咏茶的诗句呢。嗯，看看咱们今天喝的是怎么写的……‘馥馥如花乳，湛湛如云液……枝枝经手摘，贵真不贵多’……虽浅白些，不过说的真好。”
回桌坐下，诸葛惊奇的发现冷漠自持的贤弟脸上浮上了可疑的红晕。这……他爆发出一阵低沉愉悦的笑声。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敬亭觉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是转身走开，还是直接打晕面前狂笑的诸葛云垂？
只是，抵抗不住心中甜意。
逗够了，诸葛正声说：“你确定他就住在这花局之后吗？”
他点点头。至少他跟踪素素的时候，她是入了后面的院落，便没有出来。
走到前门，敲了敲，却没有人来应。
两人推门进去。花园里各色鲜花缤纷灿烂，清泉汩汩，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部分地方花盆东倒西歪，有些木屑和脚印杂乱的留在地上。
柳敬亭不发一言，只是眸子的颜色更暗了些，迅速掠进屋里。厅里面没人，倒不见有凌乱的痕迹。
“谁！”他衣袖微拂，内劲直射而出，猛扑向房帘之后。闷声传来，他也飞扑而至。一般雪亮的匕首不偏不倚的抵在他颈处。
他没有去注意那匕首，只是看清眼前之人是那日跟在翊君身后，称他为师父的男孩。诸葛亦循声而至，见到两人，暗呼不妙。
“这位小兄弟，我们是尊师的朋友。”还是尽快表明身份的好，诸葛想。但对方并没有把匕首移开，而是目不转睛，并……稍带怒气的盯着柳敬亭。
“翊……他在哪？”敬亭直问，想挥去心头不安的疑惑。
“我在这。”来人轻轻走来，清扬的声音苍白的面容。“你来了。”
“师父——”维扬心有不甘的收回匕首，却发现手臂像被绑住，动弹不得，他惊呼：“你——”诸葛连忙撤走他手肘上的细小银针：“得罪。”
柳敬亭站起来，面对着眼前男子，许多的话萦绕心头，却说不出来，沉默了一会，他还是问出目前最紧要的问题：“还是那些人？”
看他眉间愁绪，薛丽红微微的点头：“他们昨夜来过了。还……”语气间难得的低沉。
诸葛大声打断他：“素素呢？”柳敬亭记忆中，诸葛还没有试过这么大声的说话。
维扬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师父面前的黑衣男子，口中答道：“受伤了。”诸葛迅速走入内堂，然后又很快转出来：“她在哪里？！”几乎可以称之为怒吼了。
“你以为我们会把她留在这里么？”响起的是维扬讥诮的声音。
“跟我来吧。”薛丽红拉着柳敬亭的袖子，转身带路。他心头一喜，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诸葛大步流星跟在后面。
留下一双冒火的眼睛。
转过几棵茂密的大树，转进一条隐密的暗道。沿着灰暗的小道向下行，是一处地下的暗室。
“素素——”诸葛冲进来，却发现——
素素在大块朵颐的吃着西瓜，旁边还有一堆瓜果。抬头：“猪哥鱼怎么矮了？（诸葛你怎么来了）”
啊？他顿时石化。
薛丽红忍住笑，扯扯身旁的人，退出这间房，到厅里的桌前坐下。为他倒杯依旧凉了的茶，她也坐下，毫不犹豫的迎上他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昨天会来呢。一时大意，让素素受了点轻伤。”
“对不起……”他昨夜糊涂了，怎么会去喝酒？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放在心上。”
他咬了咬唇，不知道应不应该问他为何端午那日装作不认识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不是以两人以前的关系在交谈，还是以薛宏的身份和他说话。
“敬亭……你怪我吗？”她担忧的说，“那日出现了那些人……我是担心他们会跟上你们……”
有多少苦多少痛，听了这么一句，都已烟消云散了！
他的手越过桌面，抓住了她的。将暖意送入她稍嫌冰冷的柔荑。脸上露出一个少见的笑容。
“我好像第一次看你笑呢。”她高兴的说。柳敬亭破天荒的一天之内第二次脸红。
“你——这三年，你好不好？”
她笑得眼睛弯起来，几乎让他看呆了。“我很好，只是……有点想你。”她喜欢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化解了冷漠，他显得温柔可爱许多。
“我、我也、我也很想你。”他结结巴巴的说。让她笑得更大了，他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说了。
等她好容易忍住笑，才说：“敬亭，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他没说话，就是俊眉轻扬。
她继续说：“我想你把素素和维扬接到韩府住几天，我……”她故意转过脸，不去看他：“我回京城办点事。”
“不行。”他立刻拒绝。他不要再让她离开：“我跟你一起去。”
她请求的看着他，保证道：“我很快……只要三个月，三个月就回来。”
他怀疑：“你回京城干什么？是不是——朝廷——”
她捂住他的嘴：“你别那么大声，他们还不知道。”见他眼神阴郁下来，她连忙安抚：“我想最近朝廷有些事务，宇洛——”她尴尬的笑了笑，“就是现在的皇上恐怕不擅处理，到底我也……我很快回来。”她重复。
“我跟你去。”他也重复。
“你等我，好不好？就在扬州。”
“不。”他站起来，背对着她，怕再见她哀求的眼神。他怕自己最后心软了，反而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你——”他怎么这么不好说话？
“我知道，你去见过我师父。他……怎么跟你说的？”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她惊讶不已：“柳至钦是你师父？！”他点头。
薛丽红真没有想过，柳至钦会是他的师父。想起那天的铁口直断，她的脸色更添几分苍白。
“他说什么了？”柳敬亭急问。
怎么办？要告诉他么？他会信么？她有些慌乱。
“放开他！”维扬进门就看见那个男人抓着师父的肩膀摇晃，他毫不客气的双拳击出！击中他了！
她心里更慌，抓着他的胸襟：“敬亭！敬亭！”他没动，好像这两拳是打在别人身上，脸色也不变。
“你告诉我！”
“我、他——”
“你还不放开他！”
“怎么了？”诸葛跟着素素进门就发现里面箭拔弓张的局面。
敬亭松手，脸色不善的走到一边，剩下两人一忧一怒的看着他。诸葛只好做个和事佬：“别紧张，大家坐下来谈谈嘛。”
薛丽红点点头，坐下。素素和诸葛跟着坐下，见维扬还站着不动，素素忙把他拉过来，至于柳敬亭，他站在一旁，背对众人，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
她开口说：“素素，维扬，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刻意不管他们关切的注视，她继续说道：“我……其实——”怎么这么难开口？
见她欲言又止，又是一阵沉默。素素艰难的开口：“师父……你是皇族？”薛丽红这才点点头：“我是朱……翊君。”
三人震惊！“什么？！”诸葛蹦起来：“你是先皇？！……不可能……”
“他是。”不知什么时候，柳敬亭转过身来。
陈腐的气息搅拌着血腥味，扑鼻而来。浸了桐油的沉木饮饱了油和血，死死的拽着麻绳，在人苍白的肌肤上勒出红色痕迹。
一个嘴角歪斜的丑陋面孔带着主宰者的微笑，把泡在盐水里的鞭子拎起来，示威的在刑柱前甩出脆利的声响。
回应他的，不是恐惧求饶。
处处虚堂望眼宽，荷花荷叶过阑干。
游人去后无歌妓，白水青山生晚寒。
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晃入西陵。
嗯……，这首好像太浅白了点。再作一首。
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
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
好像比刚才的好些。学了几年诗词，应该算是有些少进步吧？
“啪！”劈空而来一道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摇摇头，再想。也许应该作一首应景的诗。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
病身最觉风露早……“啪！”
啊……银牙紧咬，吞下那涌上喉咙的甜腥味……
归梦不知山水长。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啪！”
“我问你话呢！兔崽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给我抽！大力点！”
“啪！”
“啪！”
……
“端盐水来！竟敢不把你爷爷我放在眼里……”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幼童稚嫩的声音响起。
清风拂过荷塘，无数鲜白粉红的花中仙子仿佛迎风起舞，碧绿的衣袖洒出阵阵幽香，让人欲醉在这荷塘
风光之中。水榭楼阁在茂密树丛的掩映之中，虚静、明亮，心旷神怡。
“祖爷爷，浩儿念得好不好？”还梳着发角的小男孩仰起逗人的小脸蛋，天真灿烂的笑意毫不掩饰的写在脸上。他身旁坐着一位头发灰白，衣着高贵的老人，举着本《风月堂诗话》，悠然自得的坐在椅子上。
听见孙儿的叫唤，他咪咪笑，用苍劲的手捋过下巴的胡须：“不错，浩儿念的好。这几日，跟先生学了些什么？”
“嗯……学了《礼记》里面的礼运篇。”
“哦？背给祖爷爷听听。”
他点点头，煞有介事的学着先生摇头晃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在稚童的诵读声中，老者放下手中的书本，若有所思的看着荷叶上滚动的水珠。
他这一举，是对是错？
朝中形势瞬息万变，三品的殿阁大学士申候行现在辅政，小皇帝对他甚为器重，事无大小都要询问他的意见，一干朝中大臣已经于三年之内撤换了将近一半，多是些年少气盛的新臣，对他这个老臣表面恭敬，却不放在心上。
十几年前他也有风光的时候。皇帝尚未亲政，所有诏谕都经他草拟，选拔官吏、田赋征收、徭役派遣还是财政管理都是他一手操管，他为了朝政呕心沥血，可看看，他得到了什么？是他蠢笨，早在辅政时期就该……
现在他年已花甲，也许还不迟。
“祖爷爷！你没有认真听浩儿背书！”白白的小手伸到他面前晃晃。
“有、有，听着呢！”他呵呵一笑，把小男孩搂入怀中，任他轻扯自己胡须。落入旁人眼中，不是一幅极美的祖孙和乐图？
他家浩儿，比宫中的小皇帝也小不了几岁呢，浩儿的聪颖，又是他能比得上的么？
带着浩儿，老者信步走回前厅。浩儿手里握着一朵翠荷，不时把小脸埋进去，深吸那甜甜的花香
老仆匆匆走近，在他耳旁低沉的说了几句，只见他脸色渐渐沉下来。见祖爷爷表情严肃，浩儿一蹦一跳的走开，把这朵花儿给娘带去吧，她一定很欢喜！
见浩儿离开，他压低声音询问：“他什么也不说？”老仆点点头：“已经两天了，这样下去……恐怕撑不住……”
他沉吟半晌。
“把他带过去那边，告诉那边的，囚着他便罢了……千万别出面……”
“小人理会的。”
他心中盘算起来。
一个穿着蟒袍官服的身影久久的伫立在文华殿中央，正值夏日，虽然没有烈阳的直射，但密不透风的空气已经让他汗流浃背，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涝回来一样。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正值壮年，微微发福的身体还算结实，浓眉大眼，阔唇方耳，本是粗犷的长相，却是当朝倍受器重的文臣——元辅申候行。
当年他以犀利深刻的文章被先皇钦点为状元，一时风光无两。他本是东北人士，家中作些小生意，不是书香世家。父母有一家小店让他继承，但他深信只有读书求取功名才是成功之道，十年寒窗苦读，竟连考不中。第三次考试本来已经心灰意冷，没想到竟然金榜题名，不仅御赐殊荣，还在一年之后为先皇钦点为辅政大臣，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包括他自己。
朝中许多人对此敢怒不敢言，所以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处，除了每日勤勉朝政之外，就是督促小皇帝读书。他两年前才成家，可朝事一样摆在第一位，以至冷落了娇妻，被岳丈大人训斥了一顿。
想起家中的如花美眷，他憨憨了露出笑容。
他身为新科状元之时，说亲的人是数不胜数。从尚书的千金到邻家的少女，无不把希望寄托于成为状元夫人。但是他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要的是能够和自己笔墨唱和、琴瑟合鸣的才女子，而并非自以为是矫揉造作的庸脂俗粉。
但见到大学士钱编元的千金钱笙笙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今生非卿不娶。他向钱大学士表达了对笙笙姑娘的爱慕之情，没想到笙笙姑娘对他也有情意，这桩美事就在皇上主婚的情况下成真了。
两年来他婚姻美满幸福仕途一帆风顺，望遍天下，像他这样的，能有几人？
可他的烦恼却越来越多，几乎让他食不下咽，梦不入寐。第一就是皇上。皇上年纪尚幼，资格平庸，不好学习，整天就知道和些阉官玩耍，无论太傅怎么劝也不济事。但皇上已经十三岁了，要学习亲政了，他披阅奏章却全凭喜恶，引起许多大臣的不满。而这些不满却不是对着皇上而发，是冲着他来的。本来和朝臣就有间隙的自己，现在处境是越来越困难了。再者就是丁忧归来的前任元辅张东正。他是三朝元老，因丁忧回籍三年。三年过去了，元辅已经易人，自然不能让他官复旧职，仅仅让他做四品的“断事官”，难免让他心怀不满，加上许多朝臣还是他的门生，很快就形成了一股势力，不时对现任元辅施压……
叹了口气，申候行挺了挺腰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就在这时——“皇上驾到！”他连忙跪下叩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上用少年特有的粗哑难听的声音说着，“给元辅大人赐座。”
“谢皇上。”他屁股刚坐下，就马不停蹄的把来意说明，“皇上，近日来倭寇在我沿海地区不停滋事骚扰，使得江浙一带居民防不胜防，两江总督已经快马加鞭发了急件，要朝廷出兵剿匪，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听了两句有些不耐烦，就拿起书桌上的琉璃镇纸把玩。好不容易听见“意下如何”，马上挥一挥手：“元辅有何高见啊？”
“臣以为，清除倭寇此事刻不容缓，否则恐怕倭匪得寸进尺，侵扰中原，到时再抵抗不免落于下风。再者，出兵剿匪乃是宣扬我朝鼎盛国威，以震慑西南蛮夏西北女真的最佳举措。三者……”
“呵呵……元辅大人此言差矣！”清朗的笑声破空而来，右侧的门帘被轻挑起，一个昂扬的身躯信步而入，他发须皆已花白，但神色依旧瞿铄，手中提着一个精美的鸟笼。
申候行马上怒形于色。放肆，皇上在此，竟然如此唐突放浪，分明是藐视皇上！他面朝圣上就要发作，但是……皇上却是兴高采烈的从龙椅上下来，接过他——张东正——手中的鸟笼，兴致勃勃的逗起雀鸟来了。
“你——”他又羞又怒，手指着张东正，说不出话来。
对方则笑脸以答，淡淡嘲弄：“元辅大人，你怎么如此大呼小怪？是否出兵，皇上自有分寸，你不必在这里穷紧张。”他转身又对沉醉于逗鸟的皇上躬身说道：“皇上，臣以为，此事有待商榷。倭寇滋事，为祸已久，为何往日不出兵，非要现在出兵？这难免引起别国的怀疑，以为我朝内部空虚，兵力疲弱，若在那时发动进攻，情势必然更糟。”
“这……”申候行心惊肉跳，他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再者，国库空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哪有多余的闲钱去置军备、粮草？申元辅，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层呢？”
“我……”
皇上看见这样局面，朝张东正点点头：“张卿家说的甚是，就按你说的办吧。朕先回去了。”叫身旁的太监提着鸟笼子，就出了文华殿。
“元辅大人，姜还是老的辣，是不是？哈哈哈哈……”张东正也扬长而去。
剩下他，怒气满腔，牙关紧咬。
“会长，这次的活动安排得怎么样啊？”
“预算不够了！会长，怎么办的？”
“你给我过来！快跟阿姨说对不起！”
“丽红……奶奶对不起你……”
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她找不到出口。排山倒海的声音扑面而来，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拼命的挣扎，却如陷泥潭，愈沉愈深。她还要留在这里多久？她用力的挥动双手，什么也抓不住，都是空虚。
“你想怎么样？”
“我帮你挑个最好的，你放心吧！”
完全沉没在泥潭之前，有两个声音这样说。不要！放开我，我要回去！
睫毛抖了抖，她艰难的睁开双眼。痛楚突然袭来，身上火辣辣的痛。
“这位少爷，你醒了？”一个甜甜的声音说，一张漂亮的脸蛋从上方探看，灵动的眼睛散发出飞逸的神采：
“你睡了好久，快有两天了。”
她不能说话，也不想说话。这个人，她不认识。
“来，喝口水吧。”对方轻轻的扶起她的身子，还体贴的尽量不去触碰她身上的鞭痕——她这才发现，自己是未着片缕的。
她愣了愣。
“衣裳脱了才好上药。我叫雯雯，是派来伺候你的丫头。”一边解说她心里的疑惑，雯雯小心翼翼的托起的杯子，哺入她干裂的嘴中。
喝了水，她的精神恢复了不少。这样的经验，似曾相识。
她拉起被单，覆上赤裸的身子，不安的问：“你是谁？这是哪里？我又是谁？”
雯雯大惊：“你说什么？”
床上的人神情严肃的问：“我问你，我是谁？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雯雯拼命的摇头，“你怎么会不记得？你不是——”惊觉一下，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
“我是谁？你告诉我啊！”床上的人紧紧追问，激动的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
雯雯惊慌的跑出去。
她重重的躺下，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
竟然不给她上药，太狠了吧……
没想到，姓张的竟然毫不手软，丁忧的三年，手段反而更加凌厉了。也好，她等着这场仗，也很久了。
敬亭……他必是心急如焚了。
她慧黠一笑，他会知道自己的用心良苦吗？
几日下来，雯雯小心翼翼又满怀疑惑的照顾着这位“少爷”，每日伺候着衣食住行，变着法子逗他开心，却不能引起他太多的反应。
这位少爷穿着白色的衣衫，因为太瘦弱而显得衣服下空空荡荡的，今天也一如平日，半躺在床上，满脸哀愁的发呆。总是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端着一碗药，雯雯轻轻坐在床沿：“少爷，喝药了。”
“不喝！”
忍住心里的厌恶感，雯雯端起笑容，再次将碗送到他面前：“少爷，为了您身子着想，还是喝药吧。多喝药，才好得快啊！”
他却不领情，挥手推开，也不管滚烫的药汤洒在她细嫩的手上：“说不喝就不喝！苦死了！”
看见这小丫鬟浑身发抖，料想是气的。他恶意的笑了笑：“你要是换个方式来喂我，我可能会喝哦！”
说完，他把嘴巴翘起来，朝丫鬟的方向撅去：“香一个的话……”
“我呸！喝不喝随你！”把剩下半碗的汤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雯雯拂袖而去。不理会那个痞子在后面下流的笑着，她踩着怒气的步子，大步流星的离开这个该死的别院。
他以为他是谁啊？他身份再显赫，现在也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他还患了病，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偏生还是个下三流的坯子！她雯雯可是这府里最得力的丫鬟，老爷、小姐的心腹！可自从这无赖来到府里，她就被派来伺候，老爷还千叮万嘱说什么不可泄漏了风声。
她心中暗笑老爷的紧张，这华疏苑本是府里最偏僻和生寂的一处，少有人来，谁会想到，一个堂堂的小王爷会被囚禁在此？何况他身负重伤，想逃也逃不出去。为了保险起见，这药里还放了点让人成瘾的五石散……（注：类似鸦片的东西。）
至于老爷为什么要把小王爷扣在这里，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老爷只含糊的说，这个人仗着自己是皇家子弟就胡作非为，她看啊，就他那调调，不惹事才奇呢。
那日她惊慌的告诉老爷，这家伙说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老爷大惊失色，连忙叫了个郎中去看。郎中看完后摇摇头，说这是难得的失魂症，是因为少了魂魄，以往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老爷开始还将信将疑，后来她把这些天小王爷的举动告诉他，现在是信了八成了。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不过……也有好处的，她甜蜜的想。
转角处看见心上人焦急等待着自己，雯雯兴高采烈的迎上前去。
扬州郊外，深谷之中。灰暗笼罩之下，天色沉郁。电闪雷鸣之间，风雨大作。
飞瀑趁着雨势，一反常日的飘逸风情，显出暴戾凶残的本质来。随风而起的水条，竟像石块一样沉重的砸在人的身上。
四个人。两人齐跪，两人齐站。都一样的僵直、都一样的疲惫，也都一样的坚决。没有人说话，只是和风雨幽谷化为一体，等着，洞里那人心软的一刻。
撇撇嘴，黑色衣衫的男子若无其事的在品茶览书。他们怎么能等的到？他本就是无心之人。再说，他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自顾尚且不暇，哪有时间管别人闲事呢。
算了，他还是离开吧。
“素素，咱们休息一下吧。”诸葛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轻声说。
没有回答，纤弱的身躯动也未动。
“贤弟，你……”诸葛无奈，只好站在一旁，继续无止境的等待。
他身旁的男孩怒气隐现，拔起身形便往里面冲去。
尽管都知道瀑布已如石板坚硬，也没人阻止他。绕往后院的荆棘林已经转变了阵行，转了很久也转不过去，每每回到原点。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水帘之后，又是一阵等待。
再次出来的维扬，已经是脸色发青，恐怕已有内伤。诸葛连忙扶稳，却听见他喃喃：“他不在……刚走……茶还是温的……”
“素素，咱们快带他回去疗伤！贤弟——”
转头之时，原来屈膝而跪的身影早已不见。
柳敬亭循着微不可见的足印，终于追上了师父柳至钦。他不发一言，在师父身后半里，也不上前。前面的人走，他也走，前面的人停他也停。如是三日。
这日，师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客栈里没有，周围十里也遍寻不着。他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心中懊悔不已。
和翊君在扬州相见不过几日，前来捣乱的刺客倒是来了好几拨。先是扰乱翊君的住处，后来也找到了韩府，情势渐渐恶劣。他只好借口江湖仇家，把韩府的人转移到了别处。抓住了几个刺客审问，也都咬紧牙关，闭口不说。无奈之下，只好废了武功放人。
他是着急的，也许这三年翊君过的一直是这样的日子，难道以后还是要继续下去吗？翊君皇帝的身份已经卸下，他的情况恐怕不仅仅是几个人知道。他不反对翊君对诸葛他们公开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有这个自信，能够保护他不伤分毫。
可是他错了。他能抵御频频的杀手，却不能打消翊君的决心：他说要回到京城去，他说要他等他。这个人，有太多的心思他猜不透。
自己是配不上他的。他是九五之尊，是人中之龙，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两人本就不该有交集，也许是师父所说的孽缘。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在微凉的夏夜里，沏起一壶茶，默默的带笑的为他斟满一杯。这是一种符咒吧，他喝下去，便如中蛊般不能自主了。
本来是漫无边际的说话，最近江北的旱灾，运营私盐的猖獗，某官员生下一个胖儿子也说是皇恩浩荡……后来是点滴的心情，江南塞北的风光，悠游畅饮的喜悦，或者是出宫的企盼……自第一日他便不再动过杀念，与日俱增的只是温柔和怜惜。
他知道自己是杀不了这个皇帝了，本以为他一生的信念便终结于此，等有一天，再不可逃避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末日。每当他擦拭着佩剑，便知道此剑最终将饮的是自己的血。当剑刺进身体的那一刻，他发现，伤的竟然不是自己。
是翊君。朱翊君，这个名字他唤了多年，那一刻竟如此的顺口。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时他才明白偷生的意念已根植心中。他要活下去，和翊君一起活下去。他不想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爱慕是信赖还是依赖……
既然命运如此的安排，他便义无反顾。
去京城吧，那里有他。
雯雯刚踏进华疏苑就被拦截了。
一只手挡住了她的去路，手的主人，自然是华疏苑唯一的贵客。
“你干什么？滚开！”雯雯不客气的说，她对这个小王爷充满了厌恶，再多看他几眼，怕自己忍不住要把巴掌甩在他脸上。
“别那么大火气啊，在下好歹也远来是客～”手不规矩的拂过姑娘的鼻息，企图制造压迫感。以前电视上的花花公子，就是这样吧？想她学起来也有模有样。
雯雯气得双脸通红：“谁说你是客人啦？你不过是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继续吊儿郎当的问。
“一个——小人！”
“一个小人？那刚才的是位君子咯？难怪雯雯姑娘对他这么热情，对在下又如此冷淡。”嘴边啧啧声，眼角偷偷瞄。
雯雯果然又惊又怒：“哪，哪有人，方才——是你眼睛不好使了——”
“原来是在下眼睛不好使了！难怪……不然，这些天我怎么老是见到一个男子在院子了徘徊呢。不过——看来在下的耳朵也不好使了，总是听见——”
“你听见什么了！”忙不迭的追问，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
露出魅人心魄的笑容，她摆摆手：“雯雯姑娘，我也想知道你听见什么了。”
雯雯如烈火烧身：“哼，你知道些什么，捕风捉影的。”但看她的样子，不难猜想到她已经焦急得很，巴不得撕烂那张嘴。
“那人不是你的少爷吗？叫得真甜啊。要是他爹知道了，可能会把你许配给他，那不是件美事？”
她浑身发抖，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害怕。老爷当然不会把她许配给少爷，少爷已经有少奶奶了，少奶奶可容不下她，每次都用针扎的眼神看着她，少爷说少奶奶不知道他们……可她总觉得恐惧。
从伺候少爷开始，她就在等，等不到明媒正娶，也盼着能够共事一夫。可少奶奶进了门，她就再没有盼头了。老爷说这门亲事是高攀，少奶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不纳妾没人敢反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少奶奶要说赶走她，老爷小姐也不能保了她……少爷就更别提了……
“你不要乱说话……”她虚弱的喊，完了，要是被人知道了……
“要我不说，也简单。只要你回答我几个小问题便是了。”
“就这样？”雯雯怀疑的说，“我不过是个丫头，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家老爷，可是姓张？”一下子换上正经的表情，她低声问道。
“不，我家老爷姓钱。”
姓钱？她挑眉：“你家老爷全名是——”
“钱编元。”
是他？她紧接着问道：“你家少奶奶，是张东正的千金？”
雯雯点头：“小王爷——”
“你叫我什么？”她讶然。她什么时候变成了王爷？
雯雯惊奇道：“你是端王府的世子啊！”
想必是姓张的这样说的罢。她笑笑：“我忘了啊。不过我记得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你能帮我送封信给他，你愿意吗？”
见雯雯迟疑半晌，她催促道：“雯雯姑娘，我不会害你，你让我见见他好吗？你也认识他的。”
“我也认识？”
“没错，是你家姑爷——申、候、行。”
秋风萧瑟，院子里的落叶总也扫不完。风像是有了灵性，就往袖口领口钻，瑟瑟的树叶伴随风声摆动，倒叫人生出一股哀怨来。
难怪古人总是伤春悲秋，在寒冷孤寂中，人都不免想要寻找同伴，想起来心中的人，又更觉得凄凉。
凄凉？！这个词如今也能用在她身上了。
她苦笑了下，这个笑容落在一旁看着她的雯雯的眼中，显得她的面容更加凄惶。
雯雯心下惶恐，这时候，面前的男子倒是露出了被囚之君应有的脸色，有些哀愁但又不过于悲伤，他的身份地位犹如一件华美的外套，令自己忘了之前对他的厌恶，而想努力让他高兴起来，又害怕唐突了君王——即使知道他已经失了君王的身份。
淡淡扫了眼脸色阴晴不定的雯雯，朱翊君从桌边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看雯雯想追问自己去向，又支吾不敢开口，便体谅的说：“我到院子里走走。”
她当然知道雯雯态度的变化，是因为申候行的来访。
两人由雯雯安排在钱府的厨房后面的矮墙下会面，她到时，申候行高大肥胖的身躯早已经伫立在那里，汗涔涔的。她在雯雯带去的信中已经暗示了自己的身份，想必申候行在信中见到殿试时皇上对他说的话，就知道了。
远远见到朱翊君的身影，申候行就跪拜下来，也不管额头是否贴着墙边的泥地，诚惶诚恐的。
收到信后他就没睡着过，脑子里盘旋着成千上万的疑问。先皇没死？不可能。可是又有谁知道殿试时皇上对他的耳语呢？
“你有胆识和勇气，但是缜密不足，希望你以后都能做到敢于‘责难’。”
是鬼魂吗？是先皇认为这几年他的所为丧失了‘责难’的资格，还是他根本不配再继续担任元辅？等他看见皇上熟悉的面容，他肯定，面前的正是朱翊君。
“皇上——”他忍不住要问安，一时忘记了信中关于他身份保密的嘱托。来人伸手托着他，却为时已晚，身后的雯雯已经花容失色的伏倒在地，她可以不相信面前的男子，却不可能不相信当朝的元辅大人。
“都起来吧。给别人看见，还以为地上有金子呢。”她笑语解围，把雯雯拉起来，然后嘱咐：“朕有要事与申元辅相商，你到前面去看着别让人过来。”
等雯雯刚走，申候行担忧的问：“这丫头——”见皇上摆摆手：“不必担心，朕信得过她。”不如说是算准了她不敢告密罢了。
“皇上，您怎么会在这儿？”
她悠悠叹了口气：“三年前朕遇刺后身体愈差，自知时日不久，国不可一日无君，拟传位于宇洛，后来得遇神医，朕便出宫疗养，近年身体已然康复。”
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她看见申候行已经信了十成十：“本来朕打算在外逍遥自在过此余生，可是如今……”
申候行等了半天也没下文，才敢悄悄抬起脸看皇上，谁知道皇上正用严肃的眼神望着自己！他冷汗潸然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赎罪！”
她嘴角微扬，声调却更加冷然，也丝毫无意让他平身：“申元辅，你何罪之有啊？”
申候行用衣袖胡乱的擦去脸上的汗水，惶恐不安的说：“臣、臣没有尽忠职守，臣疏忽朝政，臣……臣罪该万死！”
“元辅言重了。朕当然知道你一向尽心辅政，无心懈怠，只是……只是你糊涂啊！”话说完，口气变得无奈惆怅
“臣惶恐，臣糊涂！皇上的意思是——”
“朕为何出现在你岳丈大人的府中？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面对皇上的厉声责骂，他浑身发抖，不敢猜测，但答案不是已经昭然欲揭了吗？
“臣该死！臣真的是毫不知情啊！难道……钱编元将女儿下嫁与我，是为了……为了谋反？！这……皇上，臣并无此意，是钱编元他意图不轨，臣——”磕头如倒蒜。
“朕知道你并不知情。”她缓和了口气，“如果当真如此，今日你便不会来见朕。”
“皇上——”他涕泪并下：“皇上英明！”
“你可知道，钱编元与张东正也是姻亲？”
“臣知道，莫非皇上怀疑……”
“朕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申候行抬眼看皇上脸色，他深思远望的眼神锋利无比，那张苍白的面容泛起决然之色！
然后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申候行，朕有一事要交与你去办。”
他拂袖，跪下，再行大礼。
“皇上只管吩咐，申候行万死不辞。”
天色未明，鸡鸣已起。愈是深寒的早晨，身子便愈懒。年纪愈大愈会如此。
但张东正不。
他觉得精神爽利，踌躇满志，望着铜镜里的白髯胡须的自己，到底不像是个花甲的老人。
一双凝脂若雪的柔荑，轻柔的梳过白发，拢了拢，巧妙的结成发髻，用一根碧绿的玉簪别紧，再绑上轻纱。
他看着满意，伸手握住了这双手，但是在他青筋隐泛的手背下，这双手显得太过青春，以至于有些碍眼。
张东正又推开了这双手，站了起来。
“老爷……”这双手牵着衣角，一个声音怯怯的问。她做错了什么吗？昨夜……难道老爷对自己不满意？
“给我换衣服吧。”她怎么会明白呢？他每次见到她，感觉到的只是时间的残酷，青春的易逝罢了。他占有了她，虽夺不来她的年华，却仍旧贪恋她紧致柔软的身躯，多么矛盾。
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老爷穿上朝服，戴上官帽，身旁的女子才恭敬的退在一边。张东正心中不忍，拍了拍她的肩头：“等我今日回来，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仰着小脸：“是什么好消息？”
“呵呵……”他摆摆手，捋捋须：“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
“老爷！”
大夫人被丫鬟扶着进来，张东正皱了皱眉，转过身来。
大夫人用她那锐利的眼神瞪了老爷身后的姑娘：“欣儿，你怎么现在才帮老爷梳妆，就快到五更了！”
她每次看见这个小妾就有一把无名火在心中烧，老爷在她这里过的日子越来越多了，她也老了，保不得以后地位就被她取代去了……
他不愿意理会这些女人家的心事，他心中想的是国家，是朝廷。
“欣儿知错，请大夫人恕罪。”她不敢反驳，因为早就领教了夫人的厉害。
见到欣儿颤抖下跪的样子，他终还是不忍：“是我起得迟了。时间快到了，现在就出发吧。”抬脚便离开。
大夫人不甘心的跟在他后面，不忘再留给欣儿一个责备的眼神。
坐上软轿，张东正虎眼微微眯起，把刚才事情全抛到了脑后，全心全意思考起今日所要办的“大事。”
等软轿到达金銮殿前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来自各处的大小官员都马不停蹄的走向偏殿，在那里打个简短的招呼后，才按照职位高低鱼贯进入乾清宫。
大小官员的朝服为纻丝罗绢所制，四品以上为红色，五品以下为蓝色。朝冠系纱制，侧带两翅，朝靴黑色，靴底边上涂上白色的胶漆。腰带并不紧束而是轻松的地悬在腰间，上镶玉、犀角以及金银等方块，所以在阳光之下闪烁不已。
文官的花样总是绣着两只鸟，鸟的品格和姿态因级别的高低而异。武官的袍服形色和文官相似，但品级不用鸟而用猛兽，依次为狮子、虎豹等等。还有极少数的官员，包括宦官在内，可以由皇帝特赐绣有蟒、飞鱼、斗牛等形象的袍服，其尊贵又在其他花样之上。
张东正身上穿的就是绣着大蟒的青色朝服，在初晨的眼光下，蛇信闪闪发光，在人从中格外醒目。一路上遇到的大小官员都垂首示恭。
看着这些人，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得意和鄙视交杂的感觉。
很快，他就能换上那套唯一朝服和百珠垂冠。到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又是怎样的呢？
越过午门向北走，就到了奉天殿。皇帝大婚、朝会大典、命将出征以及每年元旦、冬至、万寿等节日都在此举行仪式。殿中有一七级高台，上设镂空雕龙金漆宝座和屏风，宝座上方是金漆蟠龙戏珠使大殿显得金壁辉煌。殿外御路和栏杆上龙飞凤舞，丹陛上陈设着香炉、日冕、嘉量、铜龟、铜鹤，沉香袅袅。
张东正挺直了腰杆，用仰视的目光巡视四周，他随着百官下跪，高呼万岁。这次他觉得很不愉快。
“众卿平身。”皇帝身形显得瘦弱，还是青年的嗓音显得粗哑。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一旁的太监高喊，尽管从来都不会“无事”。按照宫中规矩，朝臣启奏的事项要提前一日拜章上奏，皇上已经阅览，在殿堂上不过是当众宣读内容罢了。
“臣，钱编元有事启奏。”大学士收到亲家公抛来的眼神，从人丛中步出，站在金鸾大殿的正中间，朝玉座俯身而拜。
“准奏。”
“启禀皇上，昨日东北传来战报，由于屯田崩溃，粮晌缺乏，边将腐败，以至于军队哗变。夫激变之事，不数月间，一见于前屯，再见于松山，三见于广宁，四见于山海关，愈猖愈近。又各镇额晌，屡请不发，以此饥军，合于乱众，臣等更不知其祸之所终也。请皇上示下。”
张东正抬头，看见皇上脸色难看，不停的朝他示意，要他出来解围。
他捋捋胡须，却毫无动作。
“咳咳，这件事——”皇上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说钱编元昨日已经递上奏折，可语气措词并不如此激烈啊。
“臣王贞化有要事启奏！”一个身着铠甲的武将大声喝到，也不等皇上说准奏，他就呼喝起来：“保守边疆者，全在人心，人心不固，即金城汤池，甲士如林，刍粟如山，亦不能守。况辽阳战败之后，盔甲器械马匠件件不备，火器全无，虽有几万伤残之卒，续到赴援之兵，然皆露顶赤身，空拳徒步，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打败辽军？”
“这……”在一阵咄咄逼人的质问之下，小皇帝求救似的向元辅大人求救：“申爱卿，你、你对此，有何高见啊？”
申候行被点到名字，却只是低着头弯着身子畏缩了一下：“臣愚笨，还请皇上明断。”
“你——”两块红晕刷的冲上了脸庞，皇帝愤恨的说：“饭桶！”
张东正满意的笑了，看来押着申候行这块宝是明智的。
“张东正！你来说说！”小皇帝只好把炮筒指向了他一向信任的前任元辅。
“是。”张东正撩了撩衣角，站出来。他身子挺，头微仰，年纪虽大，却自有一派气度。“皇上，臣以为，东北战事吃紧，不全是因为粮晌军备的欠缺。”
他看见皇上随着自己的话点头，“而是边将腐败无能，赋役繁重，先后巡抚皆庸才，玩遏苟岁月，天子又置万机不理，边臣呼吁，默然不问，致辽事大坏，构怨招祸，皇上何不自我反省一番！”
说到后来竟然言辞愈厉，矛头直指皇上！
群臣一阵骚动，议论纷纷，一片混乱。
“你——竟敢出言不逊——来人啊！把他抓住！给朕拖出去！”皇上又急又怒，一句话也说不流畅。随着他的交换，百来个拿着兵器的禁军武士从正门和两旁侧门列队而入，把奉天殿内紧紧包围。
“把张东正拉出去！”小皇帝叫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他皇上的威严。
“哈哈哈哈——”张东正爽朗的大笑，“朱宇洛，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刹那，一片寂静，除了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虚弱的声音才响起，“你、你想谋反？”
张东正但笑不语。
“三宝，把我的朝服拿出来。”清瘦的男子略带疲惫与风尘，疾步踏入房间。
正在焦急等候的三宝喜悦得颤抖，口齿不清的说：“皇、皇上，三宝一直给您留着呢！皇上您——”
朱翊君看着三宝激动万分的脸，展露了一个笑容，一扫连日来的疲倦，他拍拍三宝的肩膀，说道：“三宝，好久不见，你瘦了一点。是不是宫中过得不好？”
一听这话，三宝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像开闸的洪水流泻下来：“皇上——您怎么才回来啊！这宫里、这宫里的事儿真叫人揪心哪！”看到三宝万般感慨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点点头：“我都知道，辛苦你了。三宝，我让申候行嘱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三宝知道目前形势不容放纵自己，连忙把朝服递上，并从胸口拿出一封藏得很密实的信件。朱翊君迅速打开，看完简短的信件之后，面无表情的递到灯边，无言的看它燃烧殆尽。三宝内心更焦急，在服侍皇上穿上朝服的时候，悄悄的看他的脸色。
皇上将他看在眼里，却依旧是沉默。
刚换好朝服，就听见门窗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朱翊君示意三宝打开门，只见一队整齐的禁军站在门外，没有出声，只是躬身下拜。皇上轻轻的说：“快起来。都准备好了么？”
“是。”为首的一人低声回答：“听候皇上调遣。”
三宝认得出，这人是禁军教头赵格文，传闻他沉迷酒色，为人昏庸暴躁，皇上怎么会用这种人？但是如今这紧要关头，什么人都无所谓，只要能为我所用就行了，他三宝，对皇上是忠心不贰，便是今日要下去见阎罗王，他也要跟着英明的皇上！
又看见皇上问：“他那边怎么样？……会不会有危险？”难得露出的担心。
赵教头心下感动：皇上爱护下属至此，他赵格文亦死而无撼！
“皇上请放心，柳兄武艺高强，自然能够全身而退。要是……臣也有自信能够护皇上周全！”
他的武功，她自是信得过的。
她于此便再无所虑，在禁军的护卫下，走向了命运注定的道路。
紫禁城，乾清宫，奉天殿。
凄厉的叫声与愤怒的叫骂声层层叠叠，如密不透风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自太祖建朝以来，崇尚以文治国，读书人不论出身，只有考取进士，就能平步青云。不少朝中大臣，都是来自民间，刻苦攻读，对浩荡的皇恩感激涕泠。另一方面，功利主义过剩，就会贪心不足，攀附权贵，生出许多事端来。
在此关头，怒骂者有之，沉默者有之，附和者更有之。
旋风的中心，是自信满满的张东正，他骄傲的环视，对那些痛骂他的责备他的不敢看他的和那些频频向他抛“媚眼”示好的人一一微笑以答。
“你这个乱臣贼子！”
“大逆不道！”
“天打雷劈！”
有些老臣嘶哑的乱喊，甚至连市井之民不堪入耳的粗言也用上，也不能让他感到动摇或羞耻。他只相信成王败寇，他日他荣登皇位之后，还有谁会这么说？说这话的人恐怕早已变成了一抔黄土，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自然有人为他效劳。
在他的示意下，带来的武士已经紧紧围在小皇帝的两旁，太监们都颤巍巍的往桌子椅子下面钻，朱宇洛早已面无血色，甚至恐惧得流下眼泪，失魂落魄的。
一直不言不语毫无动静犹如木头人一半的申候行，站了起来，朝人潮的中心走去。他用不着拨开人群，他们已自然的让出一条路来。这时一人冲出来用力死死的抓住申候行：“他是钱家的女婿，和张东正不过是一丘之貉！”
申候行的脸色很平静，他挣脱开去，又走向张东正。两人对视，张东正好整以暇的等他表态。他是自己一边的，无他无妨，有他，便会方便许多。
申候行越走越近……伸出手——
“你这个逆贼，死不足惜！”
一个耳括子狠狠的砸上了张东正微笑的脸！
一缕红丝从张东正嘴边溢出。他脸色遽变，身边的钱编元等人早已慌张的护在他的前面，或要冲上去与申候行动手。
申候行身材高大壮实，一巴掌击出，力道不小，但毕竟是读书人，很快就被几个人架住，不得动弹。钱编元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这个平日恭敬有礼的女婿今天在元辅大人面前大大的扫了自己的面子，他苦心经营将女儿嫁与他不知是对是错？
被压制住的申候行依旧毫不示弱：“张东正你受天子恩宠三代朝臣，先皇赐你元辅之职，皇上许你丁忧荣归，你却不识好歹，积怨日久，想要谋逆篡位！你欺君蠹国，卖官鬻爵，利用扶持新皇之便，把持朝政，骄奢僭罔，不过是一个巨奸大猾的伪君子！……”
原来沉默的官员们听见申候行的话，也忍不住对张东正发起了指责：“上次应天府乡试，主试官钱编元你出的题目是什么？‘舜亦以命禹’？这难道不是你张东正的野心！说皇位应当向禹舜那样实行禅让？这样居心叵测的题目，正是你佞幸者制造的舆论！”
“张东正甚至对别人奉承他是当今伊尹而安之若素！”
伊尹是商代的贤相，辅佐成汤取得天下，继而辅佐成汤的孙子太甲。太甲无道，伊尹就取而代之。三年后太甲悔过，伊尹才让位于他。而今天的张东正若是立志于做伊尹第二，恐怕小皇帝朱宇洛重返帝位不过是天方夜谭。
场面愈来愈混乱，对张东正的指责愈见严厉和浩大。张东正脸色不再悠然自得，也不惊惶失措，他只是在等。
等他的援手，等大势的到来。
……
等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抓着申候行，神情不安的问：“你方才说的皇上——”
申候行转眼不看他，只盯着大殿的一扇门。
张东正也转头看去，好像看见一个人影闪过，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哈哈……”申候行突然用力挣脱，大声的说：“张东正，你也有今天！”
然后他走向大门，叩行大礼，洪亮的声音压过了嘈杂的人声。
“恭迎圣上还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阳光初射入殿，一袭龙袍熠熠生辉，光彩流泻，让人不敢逼视！
有着苍白面容的男子傲然而立，锋利的眼睛一一扫过殿内百官，然后停留在张东正呆若木鸡的脸上。
“皇……”
“皇上……”
“怎么……”
张东正强自镇定，慌乱的语气却泄漏了他的内心：“你、你是什么人？竟然……竟然冒充先皇？！你、申候行你勿要欺瞒，先皇三年前早已乘御西归，这个人——不过是个冒牌货！”
是他！是他！这个男人，是假冒的皇帝，是死去的皇帝，也是他在扬州街头遇见的人，更是他密令手下囚禁于钱编元家里的人！他不会认错，就是此人，是他最大的阻碍，最大的敌人！
他怎么会逃出钱府？钱编元……他想回头用眼神质问，但在这人面前生生忍住了。他不能输！
龙袍男子却扬起久别重逢的笑容：“张元辅，别来无恙？自你丁忧归籍，朕与你便不曾相见，这几年倒是思念得紧。”
他气急攻心，几乎大吼：“申候行！你胆敢藐视朝廷，欺瞒百官，你该当何罪？！”
“那你呢？你眼里可有朝廷，可有朕？”龙袍男子轻轻问，殿里的人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张东正脸色唰的一声变白了。
若说没有，那是自掌嘴巴；若说有，那今天他所为为何？若不正面回答，不仅失了面子，更输了气势……
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便有几人“认”了这个皇上：“臣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无论是不是先皇，都不要紧，保住朱姓江山是为人臣的应尽的责任。
他命令自己冷静！他调整呼吸：“你说你是朱翊君，有何证据？”
笑容顿然逝去！
龙颜大怒！男子一拂长袖，臂上誊绣的金龙欲乘云而飞，一时天威遽显，一声“放肆”振聋发聩。
皇上回来了！几个老臣喜极而泣，老泪纵横。盼星星盼月亮都不如盼明君，皇帝没死！三年前皇上遇刺受伤不是渐渐痊愈了吗？后来旧疾复发，突然去世，连尸首亦未入皇陵……这些，都暗示皇上没死啊！的
申候行亦是怒气冲天，他站起来护在皇上面前，冲着张东正大喊：“皇上三年前出宫养病，恐宫中形势有变，才传位于太子，今日你张东正谋反作乱，皇上自然不会轻饶！”
“哈哈哈哈——”
张东正不怒反笑。
“我就是真造反，你便是真皇帝，又能耐我何？！”
张东正何出此言？
众人猜度之际，事变既起。
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蒙面人用一把匕首抵上了龙袍男子的颈项。
一时之间，只有疯狂的声音在奉天殿里回荡。
“朱翊君！你给我听着！你亲政十年，我辅政三十年，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比你更清楚！我为国为民，亲力亲为，你呢？你玩物丧志，沉迷酒色！你配做皇帝吗？”
“不配！只有我，只有我才是那个玉座呼唤的天子！是我！”
“啊哈哈……你以为做了几天好皇帝，就能做一辈子好皇帝吗？做梦！”
“我今天——不、朕——朕今天就要为天下万民除了你这祸害！”
动手！
……
动手！动手啊！
……
……
“杀了他！快杀了他！”他几番暗示无果之后真正的惊慌失措。
苍白男子没有临死的绝望和恐惧，倒是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肢体的接触，淡淡的茶香，他只觉一丝羞怯与甜蜜。
但在这种时候，面前有一只大喊大叫的青蛙，实在煞风景。抚上颈边的手，轻捏。感觉刀已撤走，他头也不回的走向殿正中的玉座。不看哀嚎的张东正，不看乱颤的宇洛，也不看他。
“你别走！那是朕的位子，是朕的位子！”
“是吗？”他施然落座，好笑的问：“那你来坐啊。”还拍拍旁边的空位。
“你——”张东正古怪一笑：“呵呵，你不知道朕已经命禁军将紫禁城团团围住了吗？光是这里——”他指指殿内四周的卫兵：“你便是插翅也难飞！”
“朕本来就无翅，又怎么飞得起来呢？”他戏谑以答。
张东正怒哼，看你能笑到何时！
“启禀大人！”侧门一武将跌撞而出，血污满身，一把抓住张东正的衣袖——竟已断了二指！“大人……守不住了！有、有大军……是端王和睿王……不知为何，将八千禁军——啊——”
他颓然而倒，扑在血色尽失面白如纸的张东正脚下，背后是持刀而立的赵格文——剑尖尤自滴血！
钱编元等人已经双腿无力……瘫坐在地……
皇上清朗笑语：“张大人，你还好吧？”
重登皇位后第六日。
“申大人……您还是回吧——”
“公公，求您通报一声——求您了！”
“申大人，皇上说不见……您——诶——申大人——”
门口传来撞击之声，很快，申候行高大的身躯就挤了进来，在他身后的三宝苦苦拉扯着，却被甩在了后头。
书桌后的人已经扬起头来，清亮的眼睛直视两人。他推开面前一叠厚厚的奏章，示意三宝退开：“申元辅，坐。”
申候行满脸是汗，神情焦急，扑通一声便跪下：“皇上……”
他早已猜到申候行的来意，举手示意：“你别说了，此事已定，朕也无能为力。”
申候行一听，泪就流下来了，他连连叩首：“皇上……臣自知罪该万死，只求皇上饶恕笙笙……拙荆，孩子不能没有娘……皇上，臣愿意辞官归隐，解甲归田，皇上——”
“申大人你是朝廷大臣，身负重任，怎么能一走了之？”
“皇上……要是笙笙死了，臣也、臣也活不下去了……怕是无法担此重任……”
他虽不忍，可也不得不忍
“申候行——”语气带了丝怒意：“朕没要了你孩儿的命，已是宽大了。要不，就拿你孩儿换你妻子，如何？”
申候行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皇上。那是一双痛苦至深又绝望不已的眸子，看得他手心轻湿，不由别过脸去。
过了许久，那双眸子才离了他的脸，垂下。
“谢……皇上恩典。”颤抖的双唇挣扎许久，才吐出这么一句。
“天下女子无数，申爱卿定能再觅得如花美眷。你跪安吧。”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说得出这样冰冷的话，然后无动于衷的，看着申候行几乎瘫软的走出去。
三宝过来，递上一杯热茶。他接过小饮一口，只觉得淡而无味，又似乎有些苦。
“皇上……”三宝欲言又止，他叹了口气，轻抚额角，像是要抹平心中的烦恼：“你也想为申候行说情？”
“不，奴才不敢。奴才是想请皇上宽心，申大人以后一定能明白皇上的苦心。”三宝连忙转口说，看来皇上心意已决，他一个小太监，还是不要随便触怒龙颜的好。
她看着三宝，脑子里想的却是初见面时那个娇憨的小太监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难怪三年的司礼太监之职，他也得心应手。小皇帝恐怕比自己还要难伺候吧？申候行都被逼的走投无路，而三宝依然在宫中保有一席之地，他的手段、能力怕是成长了不少。
“我有什么苦心啊，你来说说？”她戏谑的问。
“这个……”看三宝为难的样子，她颇觉好笑。没想到过了几年，小太监在自己面前还是笨拙得可爱。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都是一个道理。张东正赌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是他的九族。既然输了，就必然要付出代价。”皇上的语气渐渐沉重，三宝不禁为言辞间的锋芒瑟缩一下。
“换做是我输了，这朝廷就不知有几人要成为他登极的踏脚石了。申候行有功也有过，单是让他一人保留原职，都让我煞费唇舌，毕竟他是钱家的女婿……他的儿子勉强算得上是张东正九族以外……但钱笙笙……”古代的刑罚就是如此残酷，就算她是九五之尊，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王法。
“皇上深谋远虑，一心为国，三宝明白，申大人也会明白的，天下的百姓自然也都明白的。”皇上说的是啊，即便让申候行一家团聚，难保有人不会怀恨于心，多生事端。三宝对这是心有余悸啊，当年皇上就是放过了张东正，让他回籍丁忧，才会有他密谋篡位的事端。
只是，三宝觉得有件事情太奇怪了……为何皇上常常自称“我”而不是“朕”？是皇上三年来在外生活的习惯？还是……三宝摇摇脑袋，不敢再想。
用完午膳，皇上又马上拿起那些没完没了的奏折，埋首工作。三宝在旁伺候着。午后的阳光懒懒的，没有风，却也不显得闷热。到底是快入冬的时候，人的身子也懈怠下来。
有一个影子不知何时潜入，等三宝从困意中挣扎出来，才惊讶的发现：皇上不知何时离开了文华殿！
唉……那个“刺客”又来了。三宝无奈的想，他和皇上，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找我那么急，是什么事？”她淡淡的笑问。
影子在她身后，不发一言，只是一双漆黑如夜深邃如谭的眸子，随着她转。
“是不是钱笙笙……”她有些慌，怕是他没赶上。
“不是！”他有一丝愠色：“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么？”说完这句，他极不自然的转过脸去。
随他的话，她心里怦然一动，暖暖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这男子的温存，从来不曾说出口，虽然她明白，但今日这一句，便也抵得上别人的千句万句！
她从公元两千年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曾这样问自己。是为了另一次生命？为了负担一国的命运？又或者，是为了和面前的男子相遇？
也许都不是。这可能是上天的一次玩笑，打乱了万物循环的规律，把她扔进了混乱而尴尬的困境，是试探，是考验，对如今的她来说，都已无关紧要了。
是啊，无关紧要了。
她狡猾的一笑，钻进了他的怀里，伸手，揽住了他结实的腰。她笑意盈盈，在他胸膛上听他突然急促的心跳。而他，虽然满脸潮红，但一双手，还是坚定而轻柔的回抱住了她，埋首她发间，轻抒一口气。
“师父也来京城了。还有诸葛和你的两个徒弟。”一想到翊君的两个烦人徒弟，他的口气不免带了些醋意。
“是吗？等我出宫就去看他们。”她轻描淡写。
“你——”你还能出宫吗？
他没有问出口，但眼神黯淡了去。她心神一转，就猜出了八九分。
“敬亭……”她突发奇想逗逗他。
她突然顿下了笑容，沉声道：“如果让朕拿江山来换你——”
感到他突然用力的抱紧了自己，她高兴得不得了：“朕当然是毫不犹豫的选你啦！”
柳敬亭才发现她在拿自己打趣，哭笑不得。但泛上心头的甜蜜，是如此真实。
“什么？皇上要退位给睿王？”申候行急得团团转：“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为何不可啊申元辅？”声称要“退位”的人好整以暇的在龙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皇上，您是百世难得的明君，是苍生百姓的福祉，是……”
“说重点。”
“这……皇上，张东正叛乱刚平，朝中上下需要您鼎力支撑，一统大局啊！”申候行飞快的脱口而出。
“你们不过需要一个皇上罢了，睿王登基之后就是皇上了。”现任的“皇上”用吊儿郎当的声音说，手里拿着玉玺漫不经心的把玩。
“皇上……”申候行和三宝哀号着，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儿戏啊！”申候行锲而不舍，磕头如捣蒜。
真麻烦。皇上把玉玺随意一抛——三宝心惊胆战的接住——走到申候行身边，先是弯腰在他耳边低语：“……”
申候行眼神明显一亮。三宝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皇上又直起了身子：“申大人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帮朕拟定诏书吧！哈哈……”
等三宝回过神来，皇上又溜走啦！
“申元辅！您怎么劝的皇上……？！您看如今、如今咋办？！”
申候行充耳不闻。笙笙……没死！他简直不敢相信！皇上，微臣谢主龙恩！！他伏身下拜，朝已空无一人的玉座。
“啊？退位？！这、这、成何体统？”朝中大臣议论纷纷。
“据说皇上旧疾缠身，体虚多病，料理朝政已经力不从心。太子已经被废，二皇子年纪尚幼，改退位睿王也是情理之中。我朝早有先例……”
“申大人，你看能不能在劝劝皇上……”
申候行也是左右为难的脸色：“皇上龙体欠安，自从回宫以后一直……”他的眼里甚至有些闪烁的泪光……周围众人见他如此，都不由的激动起来。“皇上为国为民竭尽心力，为人臣子的，难道不能主动的为皇上担负些微的责任吗？！”
“申大人说的是！”
“微臣愿追随圣上，至死不渝！”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申候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松了口气。
“皇上——”三宝依依不舍的哀求着：“让奴才跟着你吧？这外面不比宫里，风吹日晒的，您的身子，还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奴才跟着，多少有个照应，您吃什么，奴才就吃什么……不、不，您要奴才吃什么，奴才就吃什么……”
“三宝，我已经在外面生活过几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她有点好笑。
“皇上……”三宝还想说些什么，在她的示意下不甘的噤声。
“三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生活得很好，而且……”皇上突然贼头贼脑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才小声的跟他说：“我有空就会回来……这个睿王有点傻头傻脑的，光是让你跟申候行看着，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皇上！那……那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三宝喜不自胜，但也学着她把声音压低来说话。
“看情况……”主要还是看他的情况。“我会跟你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突然冒出的清冷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味道。
“厄……”糟糕！当场被抓到！！她有点尴尬的回头，见到一身黑衣的柳敬亭双手环胸，俊眼微眯，嘴边挂着不怎么真诚的微笑。
三宝眼见形势不对，连忙悄悄的溜走。
走出文华殿，他还在想：究竟这个神秘的“刺客”，是什么身份呢？……他摇摇头，想起刚进宫的时候，给他净身的公公跟他说的话：“咱们做太监的，该知道的就都得牢牢记着，不该知道的，就是听到千遍看到万次都不该记得……”
京城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合院，今天一反常日的平静，显得特别的热闹。
“师父！！”一听见素素欢喜的声音，维扬就飞快的跑了进来。刚跨出门槛，就看见素素拉着来人的衣袖，钻进他怀里撒娇。
“师父……”维扬小心翼翼的开口，眼睛丝毫不敢放松，这不是梦吧？
熟悉的脸，淡然的笑：“维扬，你来了。”见到两个素来亲近的徒弟，她心中开怀，又想起那日的不告而别，不由的涌上一阵歉意。
素素察言观色，知道师父的心思，连忙说：“师父，你把那个张老头的阴谋破坏了，咱们都为你高兴呢！”
“素素……”她有些感动，这两个孩子，一向支持着自己，自己人生才不至于太过寂寞。
对上维扬炽热的眼光，她心中一震。
她不由得看向身后不远的他，接到他同样担忧的眼神。
“诸葛公子，别来无恙？”她不着痕迹的拨开话题。
在后面一直默不作声的诸葛站，表情尴尬。如今知道素素的师父竟然是九五至尊，是自己高攀了。他本是一介粗人，只知道些江湖的规矩，现在只一拱手，就算是行礼了。
素素与诸葛相处日久，早已互生情谊，这时想起总归还是要请师父做主，不由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来。
她何等聪明，两人眼角眉梢一来二去，这般心思，早已落入眼中。
这两个徒儿啊……总算有了让她操心的时候，否则，她这个做师父的，便是不称职的了。
“素素、维扬，你们过来跟师父说说话，好吗？”
两人依言，随她走到庭院东南角的石桌旁坐下。剩下柳敬亭和诸葛就走进房中，留下三师徒叙旧聊天。
“素素，”她轻轻抓住了素素的手，“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师父不告而别，你心里还怪不怪我？”
素素连忙握紧师父的手：“师父，你怎么这么想？我和大个子从来没有怪过师父……而且师父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啊！”
维扬虽不言语，眼睛里也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
她欣慰的笑了笑：“你们都长大了，本来我想把事情早些告诉你们，谁知道事态发展得太快……不过，一段时间不见，你们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也很放心。”
“师父……你不会再丢下我们了，是不是？”素素着急的问，一边拉着维扬的手，暗示他也说些话。
“师父，到哪儿我都跟着你。”维扬低低的说了这么一句。
“小鸟大了，总是要飞走的，不是师父要离开你们，是你们要离开的时候到了。”
素素晶亮的大眼睛马上就噙上了泪水：“师父，我们都不走，哪都不去……”
“傻孩子，”她轻柔的抚摩着素素的额发，轻轻的调笑：“你不是有了喜欢的人吗？你要好好的守在他的身边，让他啊，不能再去找别的女人……”
“师父……我谁也不喜欢，除了师父，我谁也不喜欢……”素素一想到待自己如至亲的师父要离开，忍不住哭了起来。
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她无奈的说：“哎，别哭，哭坏了可怎么办？素素……”她握紧了素素的手：“素素，你对师父的喜欢，不过是对长辈的眷恋而已……你会遇见生命中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你就会明白……那和对师父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
她真心的笑了。“师父找到了，你也会找到的。”她又看向维扬：“维扬也会找到的。”看得维扬心里一痛：这话，是对他说的吗？
“师父……”素素见师父是留不住了，伤心得扑在她坏里嚎啕大哭，她宠溺又心疼的抚摩着素素的秀发，无奈的看着维扬那悲伤失望的眼神。
对不起了…素素、维扬……
“就这么离开？你放得开么？”京城郊外，漫天黄土，两个人，两匹马，天涯望尽。一身黑衣男子蹙眉，因另一人停辔回首的动作。
“有什么放不开的？……除了你。”低沉戏谐的回答。
“你……”他无语，以前怎么不觉得这人喜欢捉弄自己？
等脸上的热潮散退，他才问：“你想去哪？”
“去关外走走吧？”漠北风光听说很吸引人。
而他，只想去这人在的地方。
此刻，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江山带朝阳。
关外一个小镇上，有一户平凡的人家。这家的姑娘云英未嫁之前出了名的泼辣，无人问津，可自从年前招赘成亲之后，小俩口的日子倒也有滋有味。当然不是因为媳妇儿的性格有所收敛，而是姑爷个性特别的温良，从不还口。
今天，例牌的好戏又要上场了。
“你听我说，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
屋子里传来特别大的嗓门，你想装听不见都不成。
“你既然有能力，就应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娘就这么教我的！如果当日不是本姑奶奶在路边把你拣回来，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哼？你跟我哼哼？这些天我供你吃供你住，你竟然跟我哼哼？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个小白脸……”
“不准走！你敢走出门口一步，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屋子里走出来一身形挺拔，却毫无表情的男子，看不出是生气还是无奈。
“啊~~没良心的家伙……呜呜~~你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你走啊……你走啊，你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了……哎呀，我的命苦啊……”
好戏看到这里，周围的围观的百姓又开始唧唧喳喳起来。
“诶，看看！这家的小娘子怎么了？给他相公欺负了！”
“哎哟我说这位爷啊，您就让让你媳妇吧，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在众人围观下，这名男子的脸黑得不能再黑了，但他伸了伸腿，终究还是没有迈出去，反而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到屋里，“啪”一声的把房门关紧，隔绝了众人关心、好奇的探视。
他双眼冒火，恨恨的盯着面前穿得大红大绿，做少妇打扮面容娇好的女子，全然不顾屋里另外两个面面相觑的人。
两人的视线噼里啪啦的交锋，火花四溢。
旁边一个容貌苍白些的男子想要插话，发现自己的脸已经笑得有些僵硬。另外一名俊逸非凡的男子则疑惑的开口：“……师父……？”
这还是他那慵懒，永远以不变应万变的师父吗？
“敬亭，许久不见，你师父变化不小……真让人吃惊啊……”她真是叹为观止。
“人家是你的徒弟！！什么是徒弟你知道吗？看你这傻样，你肯定不知道！一日如师，终生为父——你听说过吧？”少妇见丈夫又转回身来，知道他已经动摇，又拉开嗓子骂道。
“他都这样求你了，你还不为所动，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还是给狗叼去吃了？”
“柳至钦，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没法子了！”
虽然只有一方在纵情怒骂，可这一来二往，火药味依旧浓厚。
朱翊君越发觉得有趣，可嘴上却委屈的说：“嫂子，你就别为难柳师父了，本来这事就难办，我跟敬亭求了柳师父好几年了……”
“听见没有！人家求你好几年了！我看不止，就你那副死样，我看人家求你不上万次也有千次了！”说罢少妇更觉得这男子心肠冷，伤心起来，泪珠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算了，你本来就没心没肝的，我哪有什么指望啊……自从嫁给你，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娘临死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娘的？你说……会好好照顾我……什么好好照顾我……都是放屁！”
她一个箭步就扑进男人怀里，粉拳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他的胸膛。这眼泪倒是把男人逼慌了：“这……跟照顾你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一回事……一回事……呜……”
天啊，他头好痛……“好、好，你说是一回事，就一回事。”
她大喜，拉着身边依旧呆楞着的敬亭双双跪下：“谢柳师父成全！”
唉……冤孽啊……冤孽啊……柳至钦烦恼的轻抚太阳穴，唉。
“转移魂魄……”他郑重的问道,“此事违反天理伦常，难度不小，风险极大，你们依旧愿意尝试吗？”
“无怨无悔！”面前二人交换了信任的眼神，十指交握之处，情义脉脉流动。
“好。”
楔子
郑府夜宴宾客，华衣美服，香车美人，西装革履，气宇轩昂。酒杯击撞，笑语哝声，这就是上流社会的夜生活。
不屑的撇了撇嘴角。
母亲早就像见着花蜜的蝴蝶，往人群中飞舞。她几乎……挂在了那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身上，还有意无意的把胸部压上去。谈些什么？无非是些娱乐圈的是非，笑的最妩媚最动人的那个，就是她。
把厌恶的情绪深藏心底，她在母亲眼光的示意下，走上前去。
“妈妈。赵伯伯好，林姐姐，苏姐姐好。”乖巧的问好，这是母亲喜欢的表现。
“哎哟！好乖巧的女孩儿！陈姐，你好福气哦。”被称为“姐姐”的三十多岁女人欣喜不已，不是说孩子最纯真吗？她还叫自己姐姐，看来她还有大把青春。
“你女儿几岁啦？听说你结婚的时候，我可是好伤心啊！”臃肿不堪的男人谄笑着：“你还是结婚前的模样，真叫人……”
恶！
“赵伯伯，妈妈常说您是她的贵人，她最喜欢您给她的电影《风雨红尘》了，我都看了好几遍呢！”是啊，她已经能够面不改色的看着母亲在里面的情欲演出。
“呵呵，是吗？哎呀婉庭啊，你真是的，让我都不好意思了。照理说你风华依旧，又没有想过再接拍电影啊？……”
她的任务，算是完成了。这里便不再需要她，她不就是这么点用处吗？
悄悄的从人群中穿出来，到桌边取些水果。中午没人做饭，晚上却是盛宴大餐，名演员的女儿，却饥一顿饱一顿，不知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脚下挨着的桌布有些震动，她低下头，掀开。一个小女生的脸蛋露了出来，凄惶。惊恐。悲伤。青紫的额角，嘴角的破损……孱弱的身躯。
没由来的一阵怒气冲上了她的脑袋，轰的一声，炸开。
“你几岁了？”小人儿瑟缩一下，也许是被她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怒气给吓住了。
“……十岁。”童音稚嫩，却戒备甚深。
比她还小两岁，可身子骨瘦弱，看起来不过六、七岁的模样。
她钻进了桌底，手轻轻的去拉小女孩的手……那手臂上竟然有好几个烟蒂烫下的烙印。她眼中怒意更炽，这是人做的吗？！还是人吗？！
算准了孩子的弱小，无力反抗，就可以恣意施暴，就可以随欲作践了么？！
她强自压抑，换上温柔的口吻：“你叫什么名字？”
“啊，啊，段，啊……正，段……”可怜十岁，却连话也说不好。
仔细的聆听，加上猜测，她发现这个女孩正是这郑府的庶出，母亲也许是为财，怀上了郑家长子的骨肉，却又受不了少奶奶的冷嘲热讽，把孩子扔下就走了。一个私生女，父亲不疼母亲不爱，哥哥妹妹恶意欺负，家中仆人动辄打骂，还能活到现在，是难为她了。
“唰！”桌布被人揭开，探过来的是一张噙着残忍的笑的痴肥的脸。看见她坐在那，出乎他的意料，但依旧把旁边的小人儿瘦弱的手臂紧紧攒着，拉向自己。
小脸涌上惊恐，试着用手指扳开手臂上的巨掌，却是徒劳。求助的眼神望向刚才和她说话的人，她看起来不会伤害她，是吧？
看见来人雄壮的体格和粗暴的举动，她就犹豫了。她不是没挨过打，曾经一样深切的感受到人身体上的差异，强者胜，弱者败，恒久不变的真理。
看见那双求救的眼睛，她心中苦涩。她能做什么呢？她不过也是个孩子。
面无表情，看高大的男孩把虚弱的女孩轻松的提走。
坐在桌子下，她一个人，静静的。耳边依旧是杯盘相击，笑语笙歌，心却渐渐下沉。我是谁？
她问自己。她是政协委员长薛鸿运和著名影星陈婉庭的女儿，是常人眼中含着金汤匙出手的天之娇女，凡是新奇的玩具，美丽的衣裳，大把的零花钱，她是唾手可得的。可是她依旧贫穷。
穷的没有营养，没有朋友，也没有幸福。她本来想做乖巧的孩子讨父母的喜欢，却变成他们交际活动的道具，没有人关心她，也没有人需要她。
她也不需要自己。她知道自己活着没意思，但她还没想到死。
但如果她是刚才的女孩，也许死是更好的选择。
她知道什么是死亡。她也明白生命不可轻践，有影迷为了母亲割腕，有情妇为了父亲吞药，他们死了，都死得一文不名。
因为，他们是弱者。她也是弱者。那女孩也是弱者。弱者就该是给强者压倒，伏地称臣的。
她这么想着。从桌子底下出来，理理衣裙，仿佛刚才不过是一段插曲。
“丽红！你跑到桌子底下干什么？”是父亲，他依旧用严厉的眼神和强硬的嘴角俯视她。
“对不起，爸爸。”
“算了。你过来跟钱伯伯打声招呼。”他眼睛一扫，看见众人环绕之中妖娆美丽的女子，冷笑一声，她可是他的妻？荡妇。
拉着女儿就走，不觉手劲已经让细小的手臂泛红。痛……她疼的咧嘴，却不敢出声。
“这是薛老弟的女儿？不错不错，是个美人坯子！”
“钱伯伯好。”她声音不住颤抖，那是因为手臂上的痛。
男人皱眉，手劲又加了几分。
“……啊！”忍不住痛呼出声。
“哎哟，小妹妹，怎么啦？”
“……对不起，钱伯伯，我肚子疼，想去洗手间……”撑不住把话说完，她就转身跑走。
“对不起，我去看看这孩子。”男人追上去。
“啪、啪”两个耳光甩在她白嫩的脸上。男人冷语：“下次你再这样看看，我不打死你！”说罢便看也不看，从阳台离开。
她觉得委屈，眼里含着泪水。抬头，盯着月亮，是为了防止泪水掉下来。
她算什么？
前方传来微软的哭声。她止泪，悄然前去。
扭着女孩的大腿，高大的男孩像方才的男人一样，甩出两个巴掌。“呜、呜……”无声的啜泣，只能换来更暴力的抽打。
“打死你这个小贱人！”
“我不打死你！”又听见这样冷酷的话，脸上也火辣辣的。
“住手！”
男孩转过头来，看见是她，撇撇嘴：“你是谁？少管闲事！这里是我家！”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劲，竟然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推他。可惜他高她一截，只向后退了退，又示威的笑：“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抓上他的手，狠狠的咬，用力的咬。无视他的尖叫，拼命的咬。她不会别的，牙齿已经是她最锋利的武器。
又一个巴掌扇到她眼角：“你敢咬我？！我打死你！”
她听了这话，不怒反笑。
她突然觉得对方的威胁，并不如何伤害她。他的臂力，他的语言，都不能伤害她。她只咬他，害怕的反而是他。
“等我告诉我爸爸——你死定了！”
她转头，看着身后苍白的女孩：“你别害怕，好吗？”
女孩惶恐的点头。
背后被人狠狠一推，她跌倒，额头磕破了。眼前直冒精光，她摸上额头，出血了。
“你、你——”奇怪，害怕的人，应该是她啊。她觉得好笑。
于是，她便笑开了。
“来人啊！来人啊！”她喊。“救命啊！”
一边，她撕开裙子，衣服，把里面粉红的内衣都露出来。松散头发之后，她往地上一滚，原本簇新的衣裳，变得残破不堪。
“救命啊！呜呜……”她狠狠的在脸上抓出几道血痕，不觉痛。
面前的人目瞪口呆，全无反应——直到有人出来。
“呜呜……你、你想干什么？”众人见到小女孩衣衫不整，卧倒在地，梨花带雨，议论纷纷。
“天啊！丽红！你怎么了？”美丽的女人奔出来，这孩子，把她脸都丢尽了！
“呜呜……妈妈，他欺负我！”小手一指：“还有小妹妹！”
多双眼睛随她所指看去，无不倒抽口气。
郑家主人闻声也奔出来，看见眼前情况，马上打了男孩一个耳光。
“畜生，看你干了什么！”眼前情况，怕是瞎子都看的出来。
男孩喃喃自语：“我……不是我……”
主人连忙道歉，只是薛家的千金哭啼不止。好久才在母亲的怀抱中睡着，睡前还喃喃自语：“小妹妹……不要打小妹妹……”
某个鸡尾酒会。
“唉，郑家这回栽了！”
“啊？”
“就是他家的太子爷，据说心理有问题，还对薛政委的千金动手呢！”
“哎呀，这真是……”
“巧就巧在那天晚会上有记者，还不抓着这事大写特写？郑家有个私生女，被那孩子虐待得不成样子！”
“啊？那孩子最后怎样？”
“说是送走了！怕传出去呗。这种丑闻，怎么遮得住啊！”
“不知道股票跌了多少………”
从那一日，她便决心不再做一个弱者。
1. 重生
“丽红姐，别走这么快啊！”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追着模糊的身影，拎着大大小小的袋子，步子显得有些不稳。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来，左肩不耐烦的踩着拍子，等待少女追上来。少女的身高和她一比，越发显得她高挑挺拔，平添了几分英气。
“丽红姐……人家的手好累哦！”少女撒娇的神情，吸引了周围不少的视线，因运动而产生的红晕，和额头细密的汗水，四射出青春的光芒。但身边的人也丝毫不逊色，即使她嘴角抿成直线，五官显得过于严厉，散发出来的气势明显带来一种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你有完没完？买了这么多还不够吗？还有，我今天出来不是陪你逛街买东西的，你快点回家去吧，我要去学校办事。”
“丽红姐，今天是星期天，学生会还有什么事情要办嘛！要不我跟你去吧，我妈咪说要我带你回家吃饭。”
“我很忙，不去了。”不用提醒，她也知道今天是周日，但身为学生会会长的她，工作积了一堆，她可不能放松自己，否则……
“丽红姐……”
姓张的副会长，早就对女姓担任学生会长心怀不满，暗中拉拢人心，时不时在她背后放冷箭，学生会里的女性成员本来就不多，真心支持她的人没有几个，其实她们的心态也不难理解，女生只要被男生重视就已经够了，不必要和男生争个高下，要是现在学生会长这样的男人婆，以后怎么会有人要？在学生会里，薛丽红只觉得压力重重，脸上很少露出笑容，天性缺乏幽默感，对参加学生会长竞选后悔不迭。
“丽红姐——”
这个是她烦恼的另一个原因，现在的怀春少女不知受了多少日本漫画的毒害，对她这样的男人婆满怀爱慕，晓风就是老爱缠着她，今天不过是在街头碰见，她就寸步不离的跟着。
“别叫了！你再不回去，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了！”她的语气平缓，这通常是她心里不快的表现。少女识相的很，乖乖的答应了，没有再跟上来。
薛丽红暗中松了口气，她实在没有什么威胁的办法可用，好在晓风对“不再说话”有所畏惧。她转过身，往学校的方向走去。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轻呼，也许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但是薛丽红注意到了。为了这声轻呼，薛丽红做了一件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呼，薛丽红转过身，却没发现身后有人。正在她好笑自己神经过敏的时候，她看见晓风在街边招手拦车，一辆计程车往她的方向开过来。这时，一辆砂石车急速的转弯，带着巨大的冲力撞到了计程车的尾部，计程车司机惊惶失措的眼看就要撞向晓风……薛丽红看见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心好像跳漏了一拍，只得愣在那里。
计程车司机唯一的反应就是快速的扭转方向盘，车轮刮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唤醒了薛丽红。但谁也没有想到，失控的计程车竟要撞向在路边报摊卖报的阿婆——
“啊——”最先叫出声音来的是晓风，她看见一团血泊，“丽红姐——”
……
……
烦死了，还叫！难道她不知道我最讨厌这个难听的名字吗？还有，不要在我耳边说话，唧唧喳喳的，吵死了！
薛丽红爬起来，看见两个人，但是她却看不清楚他们的样子。
“你这个白痴，叹什么气啊！你看看现在死错人了吧！”其中一个好像满怀怒气。
“我只是觉得阿婆好可怜哦——”另一个可怜兮兮的为自己辩解。
“可怜个屁啊，她本来过五天就要死的！现在要怎么办？你说啊。”
“要不我们把这个人换回去？”矮个的小心翼翼的提出建议。
“做梦啊你，众目睽睽之下被撞的血肉模糊的家伙，能说换就换吗？”高个的怒气冲冲。
“喂”
“闭嘴啦！”两人难得异口同声，然后他们发现那个倒霉鬼已经醒过来了。
“厄，事情是这样的——”矮个的想要解释。
“我听见了，你们在说我为了一个过五天就要嗝屁的阿婆白死了，对不对？原因就是你在我身后叹气——为了一个提早五天归西的阿婆？”平静无波的声音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为什么这么阳光普照。
“你不生气啊？那太好了。”难得遇到这么通情达理的人，矮个不禁喜笑颜开。
“我怎么会生气呢？你们是白痴嘛，这太容易理解了，这些事情对你们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我一个大好青年白白牺牲了也没什么，反正也只会有那么几个人为我伤心，自杀，这样你们的工作不就更加简单了嘛？我到你们上司面前一定会把你们如此优秀的工作成绩汇报上去的。”薛丽红脸上甚至带着和煦的笑容。
“谢谢……”矮个好像没听明白。
“……你想怎么样？”高个沉声问道。
“我有多少年阳寿，通通还给我！”这时矮个才隐约感受暴风雨的气息。
“死人不能复生。”高个脸上没有表情。
“给你们这些白痴害死的呢？”
“喂，我又没有害死你，是你自己……要死的嘛。”矮个的声音越来越小，消失在薛丽红锐利的杀人视线中。
“……这样，我帮你换个单位吧，否则没有办法。”
“借尸还魂？不要！我要回去。”
“要不要，随你。否则我没别的办法。现在给你挑，想怎么样生活，你不是对自己的人生不满意吗？”
……沉吟了一会，薛丽红点了点头：“我要——”话说出口，她才发现，自己能够选择人生的时候，竟然不知道要选什么。在“薛丽红”的人生里，虽然有时也让她产生“为何我是我”的厌倦感，但是她很早离异现各有家庭的父母，抚养她的几年前去世的祖母，依然让她对自己的短短十九的人生产生了一些留恋。她陷入了沉默。
矮个心头不忍：“我帮你挑个最好的，你放心吧！”
高个怒瞪了矮个一眼，没有说话。
“好。谢谢你。”
“过去之后不要乱说话，我们完了你也保不住。”高个叮嘱。
薛丽红没有回答，她已经掉下一个大坑，没有了知觉。
床上的人气若游丝，缺乏血色的嘴唇和苍白的脸色，没有人会怀疑这是一副将死的身躯。
身穿孔雀蓝的大太监服的付荣，对床前泪流不止的华服女子轻声说：“恭妃娘娘，您还是回去休息吧，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起来的。如果皇上醒来看见您这样，一定会伤心不已的！”说罢，用衣袖拭去眼角流出的泪水。
恭妃娘娘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身旁两个伶俐的宫女赶紧搀扶着，她神情恍惚：“对，皇上说过喜欢我笑的样子……我不能哭……皇上，臣妾一定会笑着等你醒过来……”付荣使个眼色，两旁的宫女就把两腿虚软的德妃架走了。
付荣轻轻的俯身，看到床上的人已经是出气多，入气少了，手挥一挥：“快把参汤端来让皇上喝。”
下面一个太监快步把大厅里加热的炉子里的参汤端出来，送到床前，另一个太监小心翼翼的扶起床上的人，两人合力想要把参汤灌进他的肚子里，但是参汤还是顺着脸颈流下来。
但是那双本应紧闭的眼睛竟然睁开了！正在灌汤的太监一惊，手中的碗落在地上，“哐”破碎的声音在空荡的房间里渐渐的传开去。
“这是怎么回事！要是惊了万岁爷的架怎么办？你有几个脑袋——皇上——”付荣见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话都说不出来了。这个时候房间里的人都看见原本在床上奄奄一息的人，坐了起来，大吃一惊之余，齐齐扑倒在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其实最吃惊的莫过于“皇上”本人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矮个所说的“最好的”人生选择，就是万人之上的皇位！他张口想说话，却发现喉咙烧得火辣辣的疼。他艰难的对刚才的那个太监说：“再端一碗来。”
一碗冒着热气的参汤很快就送到了他的嘴边，他贪婪了喝完了，又喝了第二碗，第三碗。好容易恢复一点力气，她——皇上用好奇的眼光，一一观察跪在自己面前的人：深蓝色衣服的人居多，和刚才端汤的人一样，应该是太监。那么，那些穿着裙子的就是宫女……而面前这个头发有些花白的男子，可能是个身份比较高的人，这从他绣着金边的衣领和袖口可以看出来。
只见他神情慌张，冷汗直流的开口：“皇上洪福齐天，大病初愈，老奴马上就请御医过来为皇上诊治。来人啊，快吧李御医请过来。”一个太监马上走了出去。
初来乍到的“皇上”虽然受到了自己身份显赫的刺激，但是并没有过于激动，只要能继续活下去，就可以满足了，所以他把自己身份、性别等等都放在了一旁，只想着要如何尽快的适应这个环境，她字斟句酌的开口，提防着别人发现破绽。
“朕……（没错吧，皇上都是这么说的）……睡了多久？”
“启禀皇上，整整三日。”
“哦……”门口传来一阵骚动，压抑不住的议论声隐隐传来，似乎人数不少，她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面前的人，等待他的解惑。
“那是诸位王爷和文武大臣，他们都十分关心皇上的身体。”她心下清明，这是改朝换代的准备，看来他的出现，破坏了不少人的计划。
“既然如此，你就代我……代朕感谢他们的好意，让他们早日回去休息吧。”
“尊旨。”付荣恭敬的低下头，退了出去。很快，他听见付荣用有些尖锐的声音喊：“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幸逢天佑，吉兆瑞人，皇上吉人天相，逢凶化吉，请各位王爷和文武大臣不必担心，都请回吧。”
新皇上一听气结，她明明说了感谢、回去休息的话，怎么圣旨一传就变样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声音之大让他感觉到了床缛的震动，外面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吧？接下来，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很快又回复到了原先的寂静之中。
太监付荣和一个留着长白胡子的官员进来，恭请圣安之后，太监就用一跟红线绑着他的手腕，让太医隔线把脉。啊？中医真有这么神奇吗？可我以前看的都是西医，这回可真的长了见识。
御医说他大病初愈，要调养身体，吩咐小太监抓了补血通气的药就退下了。而刚刚做了皇上的她，因为难以抵抗身体的疲倦，沉沉的睡去。
等到薛丽红醒来的时候，她还以为之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她会和往常一样，到学校里去上课，暗中和学生会成员较劲……然后她清楚的看见头顶上的是黄色丝绸做的鸾帐，像被雷劈中一样，她从床上坐了起来。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几个宫女被皇上莫名其妙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只好拼命磕头。
薛丽红审视着这个大得不像话的房间，床铺前是一块约有两百坪米的空地，除了几根光秃秃的柱子以外，什么也没有。她发现几个女孩子在床前不停的磕头，有的额头还隐约看见红肿，她摆摆手：“别磕了！”
几个宫女战战兢兢的立在一旁，其中一个用颤抖的声音说：“请皇上梳洗。”她担心自己再拒绝会让她们立刻以头撞柱，以求“皇上恕罪。”唉，其实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又何罪之有呢？不过是封建体制下的牺牲品罢了！
她顺从的让宫女们扶起来，坐在软榻上，太监快手拿来了清水，完全不必动手，就有人为她梳洗，她所要做的不过是闭目养神罢了。直到太监端来勉强可以称作镜子的东西——
薛丽红用力死死的盯着铜镜里不甚清晰的人，那个人也同样怒气冲冲的回视她。她怒极挥手把铜镜扫落地下——该死的！把我变成男人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老男人！！她忽然悲从中来，呆呆的站立在一群跪拜着的宫女太监中间，歪倒的铜镜依旧残酷的诉说着事实：她如今是一个色驰力衰的三十岁男人，下垂的眼角，松弛的皮肤透露出多年纵欲的恶果，瘦弱曲偻的身体不过是一个虚空的皮囊！
呵呵……这就是你们给我安排的人生？！一只脚踏入棺材的昏君！
无可抑制的狂笑从她的口中溢出，一旁服侍的人生生的打了个冷颤，皇上大病初愈，本是好事，没想到竟是疯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稍微平静下来。在太监宫女们眼里，她看见了深深的恐惧。罢了！事到如今，也没别的路好走，唯有继续扮演皇上的角色。
一天下来，她依旧留在这个房间内，没有出去一步。不是她不愿意，而是虚弱的身体不允许。倒是有不少的人前来请安看望：被称为元辅的张大人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哪怕在他躬身下拜，恭请圣安的时候，她已经觉得那双眼睛在高深莫测的审视着她……皇后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埋怨的眼神和枯瘦的身容让她觉得不寒而栗……相比之下，那个唤做恭妃的女子就显得妩媚多了，有着欲言又止的表情和眼波流转的风韵，只是她不知道皇上的灵魂也是个女子，这一番功夫，怕是白费了。
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她没能一一留意，让她感到新奇有趣又尴尬无比的，是这些太监宫女无处不在的服侍，甚至连“出恭”都不必她亲自动手，也好，免却了她刚刚接受了自己身为男子的尴尬。
夜晚来临，她身体里不安分的因子跃跃欲试。她借口休息，遣走了一干众人，只留下了一个看起来抖得最厉害的小太监。
“你叫什么名字？进宫多久了？”她好笑的看着这个小太监抖得好像秋风中的叶子，在学校里怕她的人也多的是，像他这么惊恐的，恐怕是第一个。
“奴才、奴才、奴才三宝，进宫已经三年了。之前在御膳房任事，半个月前才调来服侍皇上。”
嘴角牵出一抹笑花，这个孩子太合适了！可惜他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太监，知道的有限，宫中情况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来，只好去问问别人了！
“你过来。”看见三宝几乎是跌跌撞撞的走近，满腔的笑意也只好在肚子里打滚。“把衣服脱了。”
三宝的嘴边像被塞了个鸭蛋，但圣旨不可违啊，他只好用地震十二级的手指解开衣服，眼看就要把最后一件亵衣也脱下了……“停！”皇上指着床，说，“上来！”
什、什么？
呜呜……他小时候算命的说他命中大富大贵，唯一的要求就是净身入宫，于是他就被贪财的父母给卖了……原来，算命大师说的是这么回事啊……就算要以色事君才能享受荣华富贵，他也不能出卖自己……
“皇上……”她听见小太监已带哭腔的哀求，知道他误会了什么，“你不要怕，朕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用力吸了吸鼻子，三宝只好尊旨了。在心中又一次哀叹自己的不幸，可是……咦？为什么皇上反而下床了呢？他穿了自己的太监服，就往门口走去了！这是什么回事？
“你乖乖的睡觉，要是有人发现了，你就说是我的命令！嗯，朕的命令！”丢下这句话，皇上就离开了！
怎么办？！三宝抖得更厉害了……用被子把自己包成一团，皇上，你快点回来啊！
偶尔守夜的太监从窗外看来，抖动的被子和床缛……唉，皇上大病初愈，这么快就能够“重振雄风”了啊？果然天子不同常人啊……
薛丽红学着太监的样子，弯腰低头轻轻的越过长廊。四周巡视站岗的侍卫和太监怎么也想不到，皇上会跑出乾清宫，变装成一个太监吧。
皇宫果然不是盖的！金漆玉瓦、绿树红花，假山流水，无一处不成一景，“官苍岂无粟，粒粒藏珠玑”，她不屑的撇撇嘴，这些不过是搜刮民脂民膏所来，连她这个做皇帝的都为朝廷感到羞耻——哈，她对皇位还算是适应良好嘛。
前面不远，一个太监打扮的中年人从房间退出来，从他身上的服饰看来，他应该是个秉笔太监——这是从三宝那里知道的——也就是为皇上预览奏章的小太监，抬头一看，这里就是皇上的“书房”——文华殿。
她眼中精光一闪，尾随前面的人来到一处四下无人的走廊。接着，她解下腰带上的钱囊——自然是三宝的——轻轻的抛至那个中年太监的身后。
“公公！公公！”她拔尖了声音，因为这个“皇上“的声音有点过于低沉。
“啊？什么事啊？！”太监回过头来。
她压低了脸孔，趁不甚明朗的月光，快走两步，拾起地上的钱囊，递给中年太监。
“公公，这不是你掉的钱囊吗？”世人贪财者十之八九，果然，太监摸摸腰间，再看看她手中的钱囊，眼神中闪过的贪婪可是尽数落于她的眼中。
“厄，对，是咱家的。”他装做一副正经的模样，接过钱囊。
“咱家瞧你面生的紧，你是——”
“小的是刚进宫的二宝，现在在御膳房任事。”她恭顺的回答。
“咱家看你也是个机灵的，怎么这么晚还在宫中乱走！要是惊了哪位皇家贵胄的，你这小脑袋，恐怕就难保咯！”
她适时的换上一丝惊恐，害怕的问：“小的不懂事，谢谢公公提点！只是，因为进宫不久，也不知道宫中的规矩……”
“咦，进宫之前都由内辅太监教导过，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糟糕！她暗中叫苦：“小的……”
“也罢，宫中情况多有不便明说之处，今天你运气好，遇见公公我，咱家告诉你啊……”好险！接下来，她从口若悬河的中年太监口中得知了宫中和朝中的一些情况，她又十分虚心的请教，直到四更天，这位公公才尽兴而去。
恭送完中年太监，她赶回乾清宫，期间不免迷了路，问了人才回来。好在太监们对她也不甚提防，只当她是个刚来的太监。她暗中感叹守备的松懈，要是真有什么武功高超的刺客反贼的话，早就把皇上的项上人头拿走啦！
真是话不能乱说。她刚推开房门，一个黑衣人就破窗而入，直扑床上的人——三宝！
三宝还是缩头乌龟一样躲在床上，不知道危险已经扑面而至！
“啊——”发出尖叫是薛丽红，通常这个时候，最好是把那些该死的守卫叫来。随着尖叫，她扑上去，把随手拿到的东西都往黑衣人身上仍去。
黑衣人对她的尖叫恍若未闻，大力掀开被单，看到了三宝那张脸！不是！他转头看着面前这个忠心护主，不知死活的太监——那张脸！！
旋风般，下巴被钳住，她瞬间已经跌进一双深渊似的眼眸之中！！
那双眼睛荡漾着不解和困惑，很快染上一抹决心——然后，提手举掌——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要杀她！不要，她不想死！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获得的新生！她不知从哪来的力量，攀上了他的肩，狠狠的咬了下去！！
他不去理会袭来的痛楚，这——不可能是一个一国之君的所为！
嘴里尝到些微的腥味，她松了口。
两人无言对视，他举起的手掌慢慢的放了下来。
“你……”他的声音说不出的好听！再多说几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传来了，她想到哪去了！她的坏习惯就是在关键时刻神游太虚……
“你快走吧！”不忍这个有着好听声音的男人被抓住，她脱口而出。黑衣人深深的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去。
“在那！有刺客！来人啊，抓刺客！”外面的声音很吵，她快手快脚的叫吓呆了的三宝换上衣服——她刚躺回床上，付荣就慌张的进来了。
“今晚的事，不要说出去！”低声叮嘱三宝后，她问付荣：“刺客……抓到了吗？”
“还不清楚。皇上——”
挥挥手，“朕没事，多亏了三宝，是他护我周全。付公公，有劳你替我好好犒赏他了。”
“奴才尊旨。”虽然付荣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朕受了惊吓，要好好休息。你下去吧，这里有三宝就行了。”皇上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
“对了，要是抓到了刺客……不要动他，朕要亲自审问。”她对那双眼睛的主人充满着兴趣：他身为刺客，不是为了来杀她么？为什么没有动手？
“是，皇上。”皇上自病愈后性情大变，付荣虽感疑惑，亦不感多言。
就这样，薛丽红度过了她身为皇上的第二天。
2. 相遇
初夏的午后。
荷雨洒衣湿，苹风吹袖清。
坐在御花园里的四望亭内，三宝提起炭炉上碧绿的水壶，缓缓的倒入桌上的紫砂壶中。几乎是立刻的，昆仑毫尖（小黑子说：那是一种茶的名称！表问偶是不是真的有……）的清香便混合在细雨和风之中。
微微眯起眼，她紧绷的神经终于能够松动一点。看着三宝熟练的将碧绿的茶水沏入眼前的杯中，几片鲜嫩的茶叶打着旋儿，然后，慢慢的停在杯子底。
青绿的新茶似浅又深，像极了……那双清澈而又深沉的眸子！
她一惊，些许茶水洒在桌上。
三宝悄悄抬眼看看皇上，人家都说伴君如伴虎，真是对极了！自从半个月前的刺客事件之后，他忽然成了万岁爷眼前的红人，最近向他这个新贵来示好的人多不胜数，还包括那个打过他一巴掌的御厨。这些虽然都让他觉得美滋滋的……但是皇上那天为什么把刺客放走了呢？他三宝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而且眼前的这个皇上，和以前他听说的皇上大不一样！在别的大太监口中的皇上，给他的感觉，是个沉迷美色，对朝政漠不关心，甚至——大逆不道的说——是个昏庸无比的皇帝！可就他在皇上身旁的半个月来看，眼前的皇上，绝对不是那种人！
就拿今日早朝来说吧——三宝现在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今日五更，皇上就已经梳洗整齐，准备早朝了。他穿着皇袍，头带玉冕，面庞上是平和却威仪的神气，他却不爱照镜子，每次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都有一种……嗯，应该是怨恨的感觉吧，三宝暗中猜测。
更为古怪的是，这段时间皇上在早朝之前都会双手握拳举至胸前，右手向空气中挥出一拳，低喝一声！第一次皇上上朝之前也这样打几拳，差点让三宝的眼珠子掉出来。
这是什么招式？！奇怪的是，之后皇上深深吸气，整整衣冠，好像一个出征的战士走向战场般走向玉座。
今日百官也早已候着，不过三宝也能从他们阴晴不定的脸色上看出，他们和他一样对这个全新的皇上感到无所适从。
奏声的太监宣布早朝开始没多久，官居三品的文渊阁大学士江彬就步出人从，要皇帝批示如何处置诸位王爷擅离藩地之罪。
关于这事，三宝也略略知道一些。本朝先帝登级之初，就成文规定，已经封王的皇子必须居住在皇上赐封的藩地之内，没有皇上的圣旨，终生不得进入京城一步。很明显，这是为了防止皇帝驾崩时众皇子争夺皇位而定。前段时间皇上病危，三个王爷中就有两个回来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江彬就是对这件事情频递奏章的人之一。
皇上没有离开回答，反而微眯起眼睛，扫视过下跪的文武百官。他微点下颔，问道：“不知道张元辅有何高见？”
张大人眉目轩朗，长须，不怒而威，是朝廷倚重的人物。据说以前皇上对张大人言听计从，在三宝眼中看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相反，皇上对张大人和对一众官员一样，并没有特别的对待，也许……还有那么一点对峙的意思。
张大人双眉微皱，思量着开了口：“臣认为，端王、睿王此次进京，的确破坏了规矩……”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不过，臣又以为，皇上病重，兄弟视望兄长乃情理中事……”
皇上眼中精光一闪，金口一开：“元辅言之成理。朕以为，端王、睿王虽鲁莽行事，但情有可原，朕病愈之后，他们就立马回去了。朕想，这事就算了。至于处罚，不如罚他二人两年俸禄好了。”
太奇怪了！两位王爷的险恶用心，难道皇上看不出来吗？三宝急了，前几日淮河涝灾，边疆守军的粮晌补给，皇上的决策都是快速而准确啊！难道他脑壳坏掉了？（大家原谅他吧，他只是一个傻傻的小太监。）
“是，皇上英明。”张大人这么说着，却盯着皇上，这眼光……好似有些太过放肆了！三宝不满的想。
“众卿家还有何事启奏？”
“启奏皇上，三年一次的会试下月便会举行，不知皇上拟定了试题了吗？”那是负责监考的礼部尚书宋真大人。
“朕已拟好，这次会试的题目便是‘责难陈善’。”皇上笑着说，“ 宋卿家觉得如何啊？”
不知为什么，此言一出，文臣们都脸色微变，反观宋大人冷汗沁出额头……这个题目有什么问题吗？不就是让秀才们指出朝政的错误之处，陈述实用的政绩罢了……啊！三宝突然明白了，这朝廷决策的是非岂是寻常书生能随便说的！若是非议朝政，就等于藐视皇上，那可是杀头的罪啊！
皇上好似看穿了百官的心思，那笑容里有一种猫抓老鼠的意思。
就像现在在四望亭内悠闲自在的品茗的皇上的神情一样。
薛丽红心中玩味着朝政大臣或惊讶不解或惊恐不安的模样。她很早就站在领导的职位上俯视众人，小时候她是孩子王，大了她是班长、学生会长……除此之外，她还有很多很多数不清的头衔。不过，从来没有哪一个职位像“皇上”一样，有着无上的权威，再强大的阻力也不敢当面忤逆……不过，他们背后有些什么小动作，隐藏的危险恐怕不可轻视。
轻叹一声，她不可能，也不愿意在皇位上度过一生。她虽然对权利有一份野心，但这几日由担忧到熟悉的皇位生活，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最淡不过一片云，最轻不过一阵风。她要尽快找出一个办法，恢复自己的女儿身，离开这个深幽似海的皇宫。
付荣冒着细雨走过来，不屑的眼光瞥过三宝，这个傻小子舍身护驾后就迅速窜红，让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皇上……”付荣小心翼翼的开口。
又来了！又来了！这就是她盼望着早日出宫的原因！
“皇上，今日要哪位妃嫔侍寝？恭妃娘娘要老奴传话说皇上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到她那里去了！还有郑妃娘娘……”
够了够了！不要再说了！她男儿身女儿心，和另外一个女人发生关系，她光想到就要吐了！“朕身子不适，你让她们早日歇息，以后……再说吧。”
“是。”付荣临走前，盯着三宝的眼神让他不寒而栗。
不是的！三宝几乎要跳起来叫喊！他不是什么男宠，可不可以不要用这种眼光看他啊！呜呜～～他好苦命哦！
幽怨的眼神抛给皇上，让她看了好笑。好，我知道你被误会了，以后我会补偿你的，还不行吗？
掌灯时分，诺大的乾清宫就剩下薛丽红和三宝主仆二人。
从无数的奏章中抬起头，薛丽红揉揉酸软的肩膀，吩咐三宝：“喂，拿杯热茶来！”
没有人应答。转头一望，三宝趴在书案上睡得正熟，口水也流了出来。这家伙！
推开面前的奏章，她轻轻的站起来，往乾清宫前的小院走去。夏夜的轻雾透过单薄的衣衫，带来一丝丝凉意，顿时让她的头脑清醒不少。
算来，她成为皇上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她对自己新的身份从最初的震惊到谨慎，再到今日的驾轻就熟，万人之上的风光滋味也不过如此。在皇位上，她可以专断独行，但是她依旧可以看出臣子们心存异议，实际上，她很多的决策也因不能得到百官的同意而作罢。固然，身为一国之君，她能左右国家大事，但想要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毕竟势单力薄，想到这里，她重重的吐出一声叹息。
最近她派三宝去察问当今世上儒释道中是否有乾坤挪移借尸还魂的能力的高人，因为她想，既然灵魂确然存在，通灵之人也肯定存在，有了这么个想头，在宫中的日子还不算太难熬。只是三宝带来的消息，却不能让她振奋起来。
当今世上，道行高深的当数山阴道人柳至钦，可是算下来，这道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岁了，而且经常云游四海，实在是可遇不可求。四野的传说也是他旅游时偶施援手，其中添油加醋的成分只会多不会少。除此之外，还有关外的炬野喇嘛，南海的秋灯神僧……但他们不是闭关就是云游……唉，千头万绪，都必须从走出这个皇宫开始。
身后流动的空气忽然停顿，她惊讶的转身——那个在她梦中频繁出现的人就站在自己的身后！这次，他没有蒙面，她看见这个男子有着出色的面容，以她那个时代的审美观看，他有着模特儿的身材，电影明星的面孔，还有……一双璨若星子的眼睛！
她心头无端的涌出一阵暖意，这让她由衷的笑了出来：“看来十万禁军对你是形同虚设了。”
黑衣男子没有回答，却很认真的看她的脸，想要从上面找出什么端倪来。
她也不期待什么回答，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因为她觉得，他也许是唯一能够让她说话时不必字斟句酌的人。
“你要喝点什么吗？”她自然而然的用上了二十世纪的招呼方式。
男子缓缓开口：“茶。”
她开心一笑，他的声音还如记忆中一般悦耳动听！她走入房内，端出两碗茶——乾清宫内有烧水的小炉，所以茶盖边还溢出蒸汽。
男子惊讶于她亲自动手沏茶端茶，从容自若的坐在凉亭里，还挥手致意，让他坐在她身边。
他坐下，细细的凝视着喝茶的她。在他眼里，她是个身着青色龙袍的男子，眼睛有些下垂，但笑起来时眼睛里流动的光彩，让这张略显苍白的脸变得神采奕奕。他刚刚在窗口已观察她许久，她似乎很认真的在履行皇帝的职责，而他从朝中大臣口中得知，她似乎的确把几件大事办得很好。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会得到他的原谅！
看他眼中又转过一抹杀意，她感到无奈极了。不知道以前的皇上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情，让他不顾弑君的罪名，三番两次来“探望”她。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杀我吗？可是你又不动手，是想先判断我值不值得的死在你的手下？”她的声音里没有惊恐，有的，只是好奇。
他不能更吃惊了，面前的这个皇帝，不像是之前的那个皇帝！他心头一动，手，就这样摸上去，从她的脸上滑下了她的颈。
薛丽红想发作，这种行为对她来说已经过于放肆了！但是她没有，因为从他冰冰凉凉的手上，她没有恶心的感觉，反而是一种……骚热！
没有易容！他没有找到那条细细的线，除了人皮面具，不可能有这么肖似的脸！可是，没有！他对上她的眼睛，那是坦诚的眼神，还有一点……羞涩？
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手还停留在他雪白的颈上，用力的抽回来，手上那细腻的触感却挥之不去。
“你是谁？”男子责问，沉稳的声音里，有着细微的波动。
“我是谁？我现在是一个倒霉的皇上。就快要死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她察觉自己的语气竟然有一丝撒娇的意味，脸上的红晕更盛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对这个男人（小黑子强调，在黑衣人眼里，皇上是个男人！而且是个没有姿色的男人！）竟然有一种宠溺的感觉！
他飕的站起来，转身离开。她惊讶的说：“这么快就走了！”
黑衣人停下，转身，看见她脸上的不舍，更是尴尬：“我还会再来的！”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怎么听怎么像许诺下次的会面！他几个轻跃，就消失在黑幕之中。
好神奇的轻功啊！她尤自赞叹着，想到自己为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心潮难平，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情！
十九年的生命，情感还是一张白纸。她坚毅好强，让很多男孩子望而却步；追求她的人也有，却是想得到一个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女友，对于这些人，她敬谢不敏。她要的，是一个可以依靠的臂湾，可以让心灵歇息的港口，而不是让她承受更多压力的人。
这个男子却以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方式，闯入了她的生活。她却不能……她怎么能忘记……自己是个男人！
她喝了口微凉的茶，轻吟：“今宵绝盛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文华殿，付荣恭敬的来到御览的皇帝身旁，说：“张元辅求见。”
“宣。”
张东正脸上显出难得一见的疲倦，神情萎靡，与几日前相去甚远。皇上没有开口，而是静静的等待他说明来意。
他的父亲今日在湖广江陵去世，按规定，张元辅应当停职，回原籍守制，以符合“四书”中所说的父母三年之丧这一教条。昨日，她就已经接到他报告丁忧的奏折，还有几分其他的奏折——那是恳请皇上指令“夺情”而在职居丧，而不丁忧守制，还说以往有这样的先例。
她冷笑，这几个递奏折的官员，不正是张东正的门生！自己要求回籍丁忧守丧，却让自己的人递上要皇上“夺情”的奏折！另外，也有奏章，委婉的提出强迫“夺情”留任，有悖于人子的天性，如果张东正贪恋禄位，不肯丁忧，那是置父母之恩于个人名利之下的行为。
对于官员的反应，她心中有数。当今皇上育有两子（那可不算是她的），嫡子宇洛今年8岁，乃皇后所出，次子宇洵是皇上宠爱的郑妃娘娘的孩子，今年5岁。原来的皇帝有意废长立幼，并没有册封太子，这也是他病危之际，皇弟们进京谋夺皇位的原因。
薛丽红见过两个孩子，那小小的脸上，都是对“父王”的惊恐，并无血浓于水的亲情；倒是皇后和郑妃一见到她就不停的垂泪，害她不敢再召见二人。朝中大臣对皇上不肯册封太子的行为普遍不满，形成两股势力，分别拥立两位皇子，明枪暗箭，斗争不休。而眼前的张元辅，就是拥立宇洵为太子一党的主脑人物，如今他丁忧在即，皇上是否挽留，决定了两派实力消长。
她自然乐意放张元辅回籍丁忧，虽然他平时很少发表意见，但许多官员还是看他的脸行事的。少了他在一旁坐镇指挥，皇上的决策落实的可能性会大很多。但是另一方面，拥立宇洛的以左都史为首的太子党，便会趁机上位，造成更大的不便。
思量过后，她温柔平缓的开口：“元辅大人神情憔悴，多是为了父丧之苦。朕虽时刻不敢稍离辅弼左右，但为了元辅的健康着想，朕以为，还是回籍丁忧的好。”
眼看张东正明显一怔，显然对皇上的判断大感吃惊，但依旧躬身回答：“皇上能够体谅臣子之心，实乃我天下万民之福也！”
“元辅大人乃我朝重臣，此次回籍，应当风风光光才是。”她点头向付荣示意。
付荣高声一扬：“皇上有旨，现赐元辅大人三十二人坐轿一顶，鸟枪手一队十人，限所经各地，地方官一律郊迎，与元辅行宾主之礼。另赐黄金百两，玉如意一对……”
在付荣的诵读声中，张东正脸上并没有欣喜之态，却是紧锁眉头。皇上的所作所为让他感到心惊不已，今天的皇上已非昔日阿蒙，他多次求见都被皇上推拒，现在又被准丁忧，都说明了皇上正在有意排挤自己的势力。而临行前赐赠的软轿护卫，珠宝钱银，却又奢靡得过分，好似在召告他人，他张东正依旧是皇上倚重的大臣……这不是为了打压左都史一派又是为何？！
他脸色越来越白，细想下来，皇上这一招可谓毒也！三年之后他在回朝中，恐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罢，罢！他纵横官场三十年，没想到机缘之下，竟被皇帝打败了！
“谢皇上赏赐！老臣此去不知何日是归期，还望皇上保重龙体，勤勉治国，就是我百姓之福了！”
“元辅大人放心，朕定会尽心尽力。”
“老臣告退。”望着张东正颓丧走出文华殿，皇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3. 诀别
京城内一家不甚起眼的大户，偏厅里有两个身影，一个修长挺拔，一个纤细赢弱。男子无畏的迎接冷酷严厉的视线，他想起那张苍白又带笑的脸，竟没有一丝犹豫。
“你——”细看之下，少女黛眉朱唇，纤腰不赢一握，在众人眼中恐怕是我见犹怜。可现在，她脸色严峻，张狂的怒气已形于外，盛怒的面容使她变得美艳！
“你竟然袒护他！难道你都忘了？！他是如何昏庸盲目，为了几株琼花，将我爹逼上绝路的？！”字字句句狠狠的撞上了他的心！
“大人之仇，敬亭如何敢一刻忘记！”男子——柳敬亭声音坚毅，无一丝犹豫。
扬州，乃江南重镇，繁华程度几乎不下京城。凡游扬州的权贵之人，皆访琼花。琼花号称天下无双，只因其稀有罕见。琼花既是玉生，纯白雅洁，芳香宜人。诗云：“维扬一支花，四海无同类。”亦有诗云：“琼花劫到雕栏损，玉树歌终画殿凉。”这是说琼花和荒淫、亡国密不可分。
扬州歌谣里这么唱道：“琼花妖孽花，扬州缘花贵。花死隋宫灰，看花真无谓！”传说琼花乃是隋炀帝的妹妹所变。妹妹美貌无双，炀帝竟做出乱伦相奸的丑事，其妹含恨而死，化作妖艳的琼花来亡乃兄之国。炀帝为了看琼花而幸江都（扬州），结果丢了脑袋也丢了江山。
琼花响亮而可悲的名声，引起了当今皇上的兴趣。那是十年前，皇上刚刚登基，年幼贪玩而把朝中大事全部交给元辅，每日只找些稀奇玩意打发时间。许是听说了琼花的美名，就下旨令扬州知府韩琦贡琼花十株至宫中禁苑。
扬州百姓得知此事，哀声一片。去哪里寻找十株琼花？一年之中有两株便是难得，怎么变得出十株之多？韩大人心慈仁厚，是个难得一见的清官，家中并无长物，难以贿赂疏通，只好命老仆一家带着年仅六岁的女儿出奔。
“既然拿不出十株琼花，倒不如把仅有的一株保护好，若揭本而去，恐怕只会枯悴而死。就算是我为扬州百姓办的最后一事吧。”他依稀记得年仅十岁的他，手脚冰冷的看着对自己视若亲子的大人，面容惨淡的对父亲说。父亲怀中的涵秋小姐，好像预知了将近的生离死别，虽不哭不闹，却静静的淌下泪来。
接下来的日子，凄苦无依。父亲一届粗人，知晓得种田耕地，他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插秧，施肥，收割。但一场瘟疫夺走了父亲的生命，他和小姐便流落街头，直到师父的出现……
当时他什么都没想，只是记得大人和父亲的嘱托，保护小姐。他见师父施舍二人干粮，便执意跟随师父，只求能让小姐平安长大……
“你进宫次数频繁，却从无一次下手。若不是我信得过你，我便要怀疑，是他拿了高官厚禄，如玉美人来引诱你！”冷冷的话语，有嘲讽的意思。
“他没有。他只是和我喝茶聊天，观察下来，我认为他不是想象中那样……”
“不是？！他若是一国之君，就是杀死我爹的凶手！”她身体不可遏制的颤抖着，父亲长叹的惨然，母亲赴死的绝然，依旧是她多年的梦魇。她放不下啊！
她瞪着眼前的柳大哥，这可是她真心信任的人啊！自小两人便无主仆之分，实有兄妹之情。她学习了师父的五行八卦之法，柳大哥则尽得师父武学真传，见无法打消二人报仇之意，师父才放他们下山。她怎么能理解，几次三番得手的机会，他竟一再无法动手？！
“不行！我亲自去手刃了他！”不管自己蹩脚的武功，只要能报一家十口的血海深仇，就是与狗皇帝共赴黄泉，她也绝无二话！
“不！”他惊慌失措！“……这样，太危险了！”
只是瞬间的情绪波动，就被她识破了。
“你害怕？你害怕我杀了他？”她不可置信，狂怒！
对！他是怎么了？！只要一想到那人淡然自若的表情不再，他便心慌意乱！他痛苦的闭上眼，不敢看小姐震怒的模样。
“该死！你对他动了情？！他是一个男人！一个毫无姿色的老男人！（小黑子：咦？怎么这话这么熟？”
他浑身一震，动情……？！
原来，他心中留有他清晰的笑靥，手中留有他肌肤的触感，嘴边留有他亲手沏茶的芳香……皆是因为——他早已把他的身影镌刻于心！
“柳大哥……你怎么会？！”少女咬着下唇，朱唇泛起血丝，更显嫣红。不行，就算是柳大哥心意产生了动摇，她也不会放过那个人！哪怕用柳大哥的感情作为代价！！
她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离去。
柳敬亭身形一闪，几欲追去……但又按下，无奈的苦笑：“对不起……涵秋……”
清秋之夜。
早命人烫上一壶清酒，做上几样小菜，薛丽红就在月光下轻抚琴铉，奏着近日学来的小曲儿：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诗经?陈风?月出》
是不是有点跑调？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她为此还特意遣退了三宝，调走了守卫。说来没人相信，乾清宫周围没有人。一是为了不让自己羞人的歌声落入众耳，另外一个原因则是——
桌面上放着两双筷子，两个酒杯。虽然他从未曾说，她直觉的认定，他会来。
想起柳敬亭，她笑开颜。他常来“看望”她，一周便有两三次。从开始的敌意满满，到如今她滔滔不绝，倒也有他的几声回应。她敏锐的觉察到，看着她时，他眼中多了几许温柔和宠溺。她决定，即便是他不肯相信也罢，她要告诉他，她不是真正的皇上，而是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平凡女子……
寒冰一般的杀气涌来，她看见一个妙龄少女用锐利和充满恨意的眼神盯着自己……她手中长剑在月下透出冰冷入骨的蓝光。
“你是朱翊君？（非别字也，以别正史耳。）”少女耳朵微红，不知是恨意燃烧还是秋凉稍冷所致。她的脸晶莹剔透，如白玉般叫人移不开视线。
她眨了眨眼，从来没有人这么叫她。是皇上的名讳吧？
“算是吧。”这个少女来意不善，若是平日的她肯定推得一干二净。只是身着龙袍，骗谁啊？
“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什么叫‘算是吧’？”
她苦笑：“小姐……姑娘来找我，不是跟我玩文字游戏的吧？”
不知道为何更加激怒了她，她欺身而上，剑就这么抵上了她的喉尖，没有用力，剑风已带出血来。
她是招谁惹谁了？！身为皇上，却和刀口上讨生活的匪寇差不多，刀光剑影的，没准哪天小命就玩完了。
“告诉我，你对柳大哥使了什么媚术？若有断袖之癖，宫中上下几千阉官，何必对一个来杀你的刺客煞费苦心！”韩涵秋低喝质问，却瞧见眼前男子脸色一变，不是惊恐难堪，而是痛！
她揪紧胸口，想压抑钻心的疼痛。她没有心脏病吧？怎么会这么的痛？
韩涵秋甩去心中的疑惑，不去深想她满脸凄然的原因：“既然你要死，我只要你记住一件事——琼花依旧，玉树依然！”
她既明白，又不明白呵！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偏要她来承担，这，可是她死而复生的代价？
然后，她看见了他。
京城皇宫。
一袭黑衣，依旧是那个闯入她宫中，闯入她心中的男子，月光轻抚他如玉的美颜，动人心魄。
“花光浓烂柳轻明，酎酒花前送我行。”现在她竟然还有心情谈诗？呵呵，坏习惯。
闻她口中轻诉，柳敬亭如遭雷击。她竟带笑诵诗，诉说情意，要他为她送行？
涵秋也看见柳敬亭，再不能等了！剑尖一送！
“不要！”韩涵秋从来没有听过柳敬亭如此失去方寸的凄厉叫喊。她本来武功不高，内力不继，心下慌乱，剑就失了准头，刺穿了薛丽红的左肩。
血，如鲜花一般的盛开在她金黄的龙袍上！她，没有倒下。
她用手生生的抓住长剑厉锋，拔了出来！涵秋惊愕，脸上热热的，是她的血。
“翊君——”柳敬亭已奔至身旁，惊慌的看着她的伤处，想要拔开她紧握剑锋，血流不止的柔荑。
他在叫她吗？用的却是别人的名字？
她用剑抵着心脏，对上韩涵秋的眼，示意她这次要对准一点。韩涵秋还呆立着，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你——”柳敬亭不敢相信她竟有求死之意，情急之下点过涵秋肩上四个大穴，涵秋便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抬起她的脸，望入她的眼，里面有着眷恋、悲痛、不舍……他怎会害了她？他怎会伤了她？不敢轻动，怕她将剑送入心中，也不敢为她止血，他只愿意做她准许的事。
“不许死！你不许死！没有我的同意——”
她尽失血色的唇却划出弧度，这人，也有这般执拗的时候？她松开手，剑掉在地上。为了他，贪生又何妨？
“什么人——”火把的光亮和嘈杂的人生逼近。他脸色更急，不知如何是好。
“你走……带着她……我没事的……你等我……”她轻轻挣脱他的手：“……快走……”
三宝一马当先，刚踏进乾清宫，就见到他英名的皇上，倒在了那个男子怀中……左肩，是触目惊心的血迹！
“皇上——”
她用眼神催促他，他只好把她交给冲上来的三宝，抱起身边的韩涵秋。深望她一眼，像似要把她的样子深深记下。然后，离开！
她终于抵受不住阵阵的疼痛与晕眩，昏了过去。三宝赶紧扶住她的身子，激动的叫：“来人啊！宣御医！！御医！！”
当韩涵秋睁开眼睛，坐起来，映入眼帘的，是在桌前焦灼不已的柳敬亭。
她嘲讽一笑：“怎么，你还有脸担心他？”她恨！恨自己的无能，恨柳敬亭的背叛，恨那人的淡然！
她不能否认，他手握剑锋，抵胸迎刺的淡然，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他不是应该是一个昏庸无用的君王吗？他不是为了一时玩念，以谋反罪将他父母凌迟处斩，将她家中八口连坐处绞的性残之人吗？可他，竟为了柳大哥纵身赴死！
不，她暗中摇头，她怎么能够有所怀疑呢？只要他是朱翊君，就是那个十年前夺走她家人，夺走她幸福的恶魔！
她恨意直射，质问柳敬亭：“他也算是你的杀父仇人，你怎么能够爱上他？竟然把血海深仇、世俗眼光都放下不顾了！”
他矛盾，痛苦！可是又无可奈何！
他在流离失所的时候，在山上学艺的时候，从来没有忘记过韩大人和父亲的死，没有忘记对朱翊君的仇恨。他不是为了小姐的仇而去刺杀皇帝的，他恨他！他无情的剥夺别人的生死，却没有一丝愧疚，他应该死在他手上！
可是，见到了他，那个苍白的永远微笑的皇上，他迷惑了。他云淡风轻的笑，娇憨动人的笑，兴高采烈的笑，羞怯迷人的笑……印在他脑中，洗不去了。
面对涵秋对他背叛的指责，他不能反驳。他动情，是他的错！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只要闭上眼睛，他还能看见他血流不止倒在他怀中的模样，他的心和他的手，就禁不住颤抖。
“我只求你，别杀他！”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要求……
从来没有，柳大哥从来没有求过她！更何况这种苦苦哀求的口气……心如刀割，她缓缓的摇头，看他瞬间惨白的脸色。
他的身体看来摇摇欲坠，一咬牙：“小姐——对不起！”
涵秋大惊，这表示他要不顾一切保护他！哪怕要阻止她！
“柳敬亭！你这个叛徒！！”
他深深的鞠躬，那是对主子的诀别，步伐不稳的走出房门。
她的泪，潸然而下……
皇上遇刺的消息，让朝廷上下震惊不已。
“皇上醒过来没有？”贾官员心急如焚的问。
“不知道！十万禁军，都是废物！！竟然让皇上遇刺！”易大臣怒气冲冲。
“皇上勤勉爱国，苍天怜我朝天子，皇上定会遇难呈祥！”
百官都在偏殿焦急等待，每见一个太监便抓来问，但是皇上的情况并不见好转，大家都不肯离去。
半年前皇上病危时候，大家们议论的是皇位继承人，现在却没有人在意，只是知道，不能再失去明君！半年来皇上的英明大伙有目共睹，他突然涌现的机智，威仪，谈笑自若，运筹帷幄，使得朝廷清明之风起，不拘一格提拔人才，让国家焕发出生机勃勃的气息，朝野上下没有人不佩服他，怎么会有大胆刺客进宫行刺！
李御医走近来，无数炽热焦灼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他苦笑，清清嗓子：“各位大人不必担心，天佑天子，皇上逢凶化吉，只需细细调养，便能痊愈。”
百官同时松了一口气，欣喜若狂，有的老臣还流下泪来。
“皇上，算三宝求您了，不要再披阅奏章了！您的伤——又流血了！！”
“皇后为皇上遇刺一事，久病沉疴……实在令人担心！”
“皇后凤驭上宾，谥号孝端皇后，皇长子也册封为太子！”
“三宝公公，恭喜你了！司礼太监可是美差啊！”
……
三宝站在朝殿前，悲痛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朕自遇刺以来，时感不适，自持不久人世，现传位于太子宇洛，望励精图治，为万民造福，新科状元申候行辅弼。朕心头有一事，总不能忘怀。十年前扬州知府韩琦因谋反而判斩，是朕年少无知之过。责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庭复审韩琦一案，以事实还其清白。朕御宇多年，无甚所为，只怕有负天下万民，朕惭愧，无颜见列祖列宗于地下，不入皇陵，望葬于荒野，是以略为心安也，任何人不得异议。钦此！”
百官凄然下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清宫，冷冷清清。白色纬帐随风飘啊飘，飘在他心上。
他死了……
他留下……
天人两隔，不如随他而去！掌心轻转，往天灵盖去！
4. 杨柳
昌泰二年。
一队三人，进了扬州。他们的来历让人不解，他们的行为更加让人猜不透。
租赁了扬州得胜桥一个无名小巷内民房十余间，空地若干分，开辟为一个小小的花园，名曰“福春花局”。它栽培花卉，制作盆景，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不但供应本地，而且行销外埠。生意既不错，名声也渐大，后来人们把那条无名小巷成为福春巷。
很快，在福春巷建起了一栋二层小楼，白日是清幽的茶座。因茶座隐匿于花丛之中，继而各色茶客纷至沓来，三五成堆，品茗闲话，日渐成了扬州一景。
很少人知道，在花局的后院里，有一座矮小但宽敞的庭院，住的就是花局、茶座经营者。茶客们熟知的，是几个热情勤快的茶博士而已。
所以他们很好奇。
“茶博士，来一壶于魁龙珠茶，翡翠烧卖和千层油糕各一份！”
“好，来呵！”
“哟，这不是方老先生吗？可难得见您出门一趟！今个儿怎么——？”
“是您啊？我听说福春茶座清幽雅致，花香茶影，令人流连忘返那！”
“可不是么！不知怎样玲珑剔透的人儿，打点出这个妙处来！”
“这么说，这茶座和花局的主人，是个女人家？”
“这个……呵呵，我也是猜测而已。拿不准！拿不准！”
后院。
“扬州好，记得岁寒天。出水银鱽银让色，含浆雪蛤雪输鲜。小饮福春园。”
庭院里有一座小庭，清扬的嗓音从里面传来。
“师父，这个是要裱起来放在茶座里吗？”青涩未去的少女拉着她师父的衣袖，问道。
“嗯。”被扯动衣袖的男子，放下笔墨。他相貌平凡，但霸气和温柔不可思议的融合在他身上。也许某个京官会发现，他和先帝有着一张同样的面孔，但在扬州，没有人会知道，福春花局的主事，是朝廷大臣痛失的明君！
他淡淡的对着自己的徒弟微笑，少女又失了神。师父怎么这么好看呢？她的脸红红的，心扑通扑通的跳的好厉害！为了师父，她愿意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把水里的月亮涝起来。可是，师父什么时候能够更开心呢？
虽然她才十四，可是她是知道师父的。师父把她和好些人从人贩子手中救了出来，她和大个子便决心跟着师父了。师父没有武功，却聪明绝顶，没有仆人，却像富家公子，每天都笑着，却不太开心！
她就是知道师父不开心！师父从不发脾气，也从不打骂她和大个子，但是师父总是在没有人的时候，静静的发呆。大个子说，师父心里住了一个人。她跑去和师父说，要把他心里的人赶跑，师父第一次在她面前乱了方寸！呜呜……师父虽然没有责怪她，她却被大个子狠狠的打了一顿屁股！
这两年，她跟大个子一直跟着师父，师父带着他们从山阴走到岭南，好像找些什么人，结果没有找到，于是就带着他们来到扬州，购置了产业，应该是要在扬州呆下来。她有时候啊，就去莲性寺求求菩萨，希望啊，师父早点找到他心里的那个人。
“师父！”
大个子来了！他又盯着她，她拉拉师父的袖子又怎么啦！每次她和师父亲近些，他就拿眼睛瞪她，师父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她才不要让给他！
“维扬，怎么了？”师父轻柔的问。
“我在茶座里听说，山阴道人的徒弟，就住在扬州郊外！”他知道师父这两年都在找道行高深的道人，可是到了山阴，却发现山阴道人已经去世了。这个消息，必定会让师父高兴。
“好，过几天，我再登门拜访。”语调还是一如继往的平缓，他实在听不出有高兴的意思。
“谢谢你，维扬。”见他垂首，似乎有点沮丧，朱翊君——薛丽红赶紧说。看见维扬欣喜的抬头，素素却撅起了小嘴。这两个孩子，还真难哄。
“维扬，你去沏壶茶来，咱们师徒很久没有聊聊天了。素素，来坐啊。”
香茗很快就端了上来，还有一两碟精致的小点心。三人环坐，薛丽红清清嗓子，告诉他们她这几日心中盘旋的计划。
“我看最近花局、茶座的生意上了轨道，打算干点别的。”两人都知道师父闲不住，又有经商的能力，没有异议。
“扬州灵秀，美人辈出，女子人人梳妆，男子也个个爱俏。我看这其中大有市场。皮市街有一块旺铺，我想把它顶下来，开一间卖胭脂水粉，服装衣饰，珠宝翠玉的店，你们看怎么样？”
“师父，管这么多店，你不累啊？”素素为师父着想。
“不累，比起以前啊，是小意思。”她没有告诉徒儿们，自己曾经身为一国之君，现在他们想要问的话，她不会隐瞒。
维扬和素素都没有问，他们以为，师父是不愿意讲过去的事的。
“那我去把店租回来。素素，你做些市场调查吧。”师父教给他们不少经商的技巧，要不，福春花局和茶座，怎么会发展的这么快呢？
“这家店，就别叫福春了吧。生意若令别人眼红，恐怕会生出许多事端来。就叫……”
徒儿看着她，她嘴边的笑收了点：“……叫‘君忆柳’吧。”
“君忆柳，君忆柳……师父，好名字！”素素欢喜的叫。为什么大个子的眼神突然黯淡了许多呢？
他才比她大两岁，凭什么一副知道得很多的模样？
薛丽红踏进新开张的“君忆柳”，琳琅满目的商品来自京城、苏州等地，客人不少，老老少少。既有带着丫鬟的富家小姐，也有秀才打扮的男子，偶尔的眼波传递……看来，她为男女青年创造了不少条件呢！
“客官，想买点什么？”招呼客人的伙计很客气，素素的眼光不错。
她笑笑：“我随便看看。”
“那客官您请便，有什么需要就招呼我一声。”伙计没有强硬的推销，而是转向了别的客人。
她看近来苏州女子的阔袖十分流行，货好像有些供不应求。瘦西湖上的苏帮女子（小黑子注：娼妓，多为多才多艺的艺妓）尤其喜爱，良家女子也跟风而起，这种豁达，也只有在苏扬两地。
女子们的梳妆也变得很快：“如今不作扬州纂，苏意新梳燕尾长。”这说的是，现在女子不再喜欢把头梳得高高的，而多把头发梳得像燕子尾巴一般长。
她想起自己也曾想过如一般女子般梳妆打扮一下，但是因为害怕见到自己古怪的样子而作罢。现在的她对能否回复女儿身希望不大，时日久了，也能接受自己这张平凡的脸和男子瘦弱的身躯了。
这样也好，再见他时，能让他认出来。
又察视了一番，脑中已经记下要改进的地方。她缓缓的步出店门。
张东正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身体抖得骨架子都要散了。路人担忧的看着他，这老者一把年纪了，应该不会有事吧？他身边的老仆赶紧扶稳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心里纳闷：老爷身体健硕一如壮年，怎么会突然抖得这么厉害？
他丁忧三年了啊。两年前听闻皇帝遇刺，伤疾甚深，没多久病重不治。
他好恨，怎么刺客没能在他丁忧之前闯宫？！另一面，他又欣喜若狂，太子宇洛登基为帝，只要他回到宫中，凭他的地位手段，朝政大权还不是他掌中之物？所以，三年一到，他就风风光光的回京了。
扬州素为江南繁华之地，他特点兜了远路，来这里感受水乡气韵。没想到……见鬼了！
他看薛丽红转身离去，并没有留意自己。他找来一个手脚快的下人，命他暗中观察，那男子是何身份。
回客栈等待消息，他沉吟再三。这几年，他想了很多。想自己三十年的从政生涯，想皇帝性情大变的古怪，也想东山再起的方法。他每日都只是想。后来他想通了一点，最后一年在皇位上的，不是那个以前对他恭顺之至的朱翊君！
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他竟花了这许多时间才想明白。皇上虽然算不上是骄纵淫暴，但是对朝政没有兴趣，只知道纵情声色，身体渐渐虚弱，御医都说怕是不能治了；可为什么皇上神奇的就病愈了呢？这里面大有文章。他猜想有两个可能：皇上中了妖术，或是有人使偷龙转凤之计。
他认为多是后者。天下容貌相似者常有，一模一样也有可能；再说，江湖中还有一种叫易容术的旁门左道，据说，巧手之人，怎样的容貌也能造出来。
最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假皇帝因何而冒充皇帝，不是为了宫中安逸奢靡的生活，反而克勤克俭，真的是为百姓谋福祉，还愿承担真皇帝的过失，承认扬州太守韩琦一案的是自己昏庸的判断。
他没想到的是，这个假皇帝这么快就死了；更没想到的是，他竟然会在扬州的街市上再遇见他。当然，他不敢肯定刚才的那人，就是假皇帝。
如果是，那皇上为何诈死出宫？他是否有重登皇位的打算？无疑，他的存在将是他政途的潜在威胁，而他张东正，正是不顾一切扫除障碍的人。如果不是，也必定不能让他有机会在众朝官面前出现,宁愿错杀，也不能放过！
他心中一动，命人拿出纸墨，快笔修书一封，低声交给下人：“尽快送入京城，把它交给……”
朱翊君，能够再次和你交手，是张某的运气！
素素无聊的看着在一旁练拳的大个子，虎虎生威的拳法在她眼里，不过是无趣的表演，她打着呵欠，翻开“君忆柳”的账本，面对一堆枯燥的数字也比对着满身流臭汗的大个子强。
嗯，看来销售量增长速度非常快，很多热门的商品总是被抢购一空。相比之下，某些货物却乏人问津。这也难怪，潮流是衣着服饰销售的导向，“君忆柳”就能很快的传递信息，不远万里把京城等地的新鲜玩意运过来，丰厚的利润不可小觑。
“可是，积压的货怎么办呢？”素素喃喃自语，扔了？总觉得太过可惜。
薛丽红走过来，看着素素摇头晃脑苦思冥想的模样，觉得有趣。她把二十一世纪的经营理念教给了徒儿，希望在不久的以后，他们有能力自己展翅飞翔。幸得两个孩子都很聪慧，不必太花心思，只要从旁指导、点拨就可以了。
“素素，能够观察市场动态的人，是聪明的生意人；能够把握市场发展的人，是高明的生意人。”
“师父！”素素喜笑颜开，“你来啦。”师父每十天都要到店里视察一番，今日就是到“君忆柳”的日子。
“师父，你说的把握市场发展……指的是什么？”
“货物的销售量是受多方面因素影响的，最重要的就是客户的购买欲。你想，一个客户想买什么，是很难预料的，但是一群客户想买什么，却是可以预料的。”
“师父的意思是……要预料大家想买什么货品？这不是很难吗？我们只能提供不同的货物给大家挑选，又怎么会知道大家想要买什么呢？”一旁的唯扬也收住了拳脚，静静的聆听两人的谈话。
“素素，你知道为何这么多姑娘小姐们喜欢阔袖的款式么？”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一个问题。
“是苏帮的姑娘们穿起来，让大家觉得很好看啊。”素素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师父但笑不语，用眼神鼓励她思考其中的道理。啊，她恍若大悟。
“师父，我知道了！要让大家觉得，某样货品如今是最流行的，最漂亮的，他们就自然会来买了对不对？”
“对，素素好聪明哦。”她一向不吝啬赞美。
“可是，要怎么做才好呢？”被夸奖了，素素心里美滋滋的。
“端午节快到了，扬州有什么庆祝活动你知道么？”师父，讨厌！就是不愿意直接告诉她答案。
“瘦西湖上有龙舟‘抢标’比赛，还有天神庙会，一定会很热闹。”维扬开口。
师父点头：“到那时，最受人瞩目的会是什么？”
“当然是龙舟赛……和韩家小姐韩涵秋了！”
韩家小姐，是前任扬州太守的千金，长得据说是美若天仙，我见犹怜。十二年前，韩大人被人诬陷，满家抄斩，好在涵秋小姐得以幸存。先帝临死之前，还了大人清白。扬州百姓慕韩大人的清明，对韩小姐自然敬畏有加，不少世家公子，还希望成为韩家的乘龙快婿。所以，在端午节，韩小姐的出现，定是最受瞩目的。
是啊，她是知道韩涵秋回了扬州，但是……那个人却没有来。
……
“师父！”维扬焦急的高声呼唤，害怕……师父最近神游的时间变多了。
“啊？”她醒过来，不好意思的笑笑：“让你们担心了。”
看着两个徒弟担忧的眼神，她赶紧转移话题：“韩……小姐，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如果是我们‘君忆柳’的产品……”
“要是能让韩小姐穿上‘旗边’裙，恐怕货仓很快就空了！说不定，还供不应求呢！”素素甜甜的笑。
她带笑点头：“货自然是要再储备一些的。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办了，务必让韩小姐喜欢上我们‘君忆柳’的产品。”站起来，却瞥见维扬眼里浓浓的忧虑。轻搂一下他的肩膀，用最能让人安心的嗓音告诉他：“维扬，我没事，不要太担心。”
维扬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轻喃：“叫我怎么能安心……”
柳敬亭越过一茬又一茬的禁军守卫，轻盈的跃起，停留在紫禁之颠。从这里望去，能清楚的看见乾清宫里那盏若明若暗的灯光。
他看见身着龙袍，发髻上盘着二龙吐珠冠的苍白男子，在灯下聚精会神的伏案疾书。他是那样的聚精会神，身旁小太监给他披上外套也浑然不觉。他时而停笔思考，轻咬下唇，只是嘴边不再有熟悉的笑意……
“花光浓烂柳轻明，酌酒花间送我行。”剑锋流溢的蓝光映在他双眸，竟闪闪发光，璀璨无比。
翊君……他在黑暗中泛出一丝苦笑。十年前，他和翊君不过都是不懂事的孩子，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奴仆下人，却因为琼花而牵扯在一起……他的命运，因他而改。
于是，十年后换他要改变朱翊君的命运。他决意要断送他的性命，因为十年前的“君之戏言”。在相遇之后，发现他变了，变得勇敢也变得温柔。所以他拼命的说服自己，错不在他，而在于他皇帝的至尊身份。
他一有时间，就跑到乾清宫，好像探望一个好友那般自然。他是皇上，而他是刺客，两人都“玩忽职守”，皇上不肯抓刺客，刺客也不愿下手杀皇上，相反，两人时常聊天品茗，气氛不算热烈但却融洽。
还是瞒不过涵秋小姐。让他时刻挂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当他心惊胆战的赶到，就看见剑尖就刺穿他的左肩。
“不要——”他拼命的喊，不要流啊，不要流啊。可那些血就是不听话，像晕开的墨水把龙袍染红了。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痛意，用手把剑拔出，抵上心窝。
他疯了！他急得要命，不顾礼仪放倒了小姐。
不许死！他不要他死！
他松开剑，却是为了他，眼中明明白白写着情意。
“皇上，算三宝求您了，不要披阅奏章了！——您又流血了！”小太监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他心神一震，连忙凝神望去。
皇上阻止了小太监，低声说了什么，小太监才不情愿的离去。
他这又是何苦呢。想奔过去给他传递温暖和安慰，又感觉对不住韩大人一家和父亲。还是等小姐不再寻思着报仇，再回来找他。
柳敬亭等到那盏灯终于熄灭的时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乾清宫，冷冷清清。白色纬帐随风飘啊飘，飘在他心上。
他死了……
他留下……
天人两隔，不如随他而去！掌心轻转，往天灵盖去！
“住手！”
三宝大喝。他知道柳敬亭是谁。是那个常和皇上在凉亭里喝茶的，让皇上身受重伤的刺客。所以，他根本不给他好脸色看。
柳敬亭看到他，狠狠的问：“他呢？他是不是真的——”
三宝恨不得见他去死，脸色臭臭的。刚刚见他有意寻死，想起皇上的吩咐才不得不阻止他。哼，假情假意！
皇上和这个柳敬亭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他不敢胡乱猜测。虽然他知道，面前的这个男子没有谄事权贵以争一日之荣，也不肯为奴颜婢膝以幸一时之宠。也许，皇上欣赏的是他真性情。
撇了撇嘴，三宝把怀里珍藏的一封书信交给他。
他小心翼翼又心急如焚的展开：
敬亭：
我很高兴认识了你，而且从来没有后悔过。如果你得知我的死讯感到心怀愧疚，请不要伤害自己，这会让我心碎的。
以后，请你活的好好的，如果还记得我，就在三年后的扬州相见吧。那是你的家乡，我一直很想去看看。
琼花依旧，玉树依然。我想我明白它的意思了。
朱翊君书
“……你等我……”她的话依旧在耳边。
他等！他等！多久都等！
三宝见他喜形于色，心中更是恼火：不如刚刚让他死了算了！
皇上啊，为了一个刺客，放弃您的皇位，放弃至尊的荣耀……值得吗？
“你这个混蛋！“三宝狠狠的掐住柳敬亭的脖子。
“！”从梦中惊醒，他喘气，冷汗沿着额角流下，又是一场梦啊。
两年多来，他时常被这个梦所惊扰，反复的梦见翊君龙袍上的血，梦见三宝掐着自己的脖子。虽然无奈，但是他知道三宝的所为都是出自一片忠君爱主之心，一边哭一边骂，最后还是他把哭晕了的三宝送回房去。
他拿出贴身藏着的书信，不厌其烦的看着信上娟秀的字体，遥想翊君的模样。在每个夏天的晚上，他都会遥想他在凉亭桌边，招呼他喝茶的手势。他在睡前，总是默念他在剑下轻吟的两句：“花前浓烂柳轻明，酎酒花间送我行。”
时间过得很慢，每天都是度日如年。他听说韩大人沉冤得雪，翊君把涵秋应得的都补偿给了她。涵秋虽然嘴边上怨恨依旧，但是皇上也死了，家仇也报了，也就罢了。涵秋来找他，说不再计较他的背叛，要他跟自己回扬州去。他想在京城附近找找，看有没有翊君的消息，也就拒绝了。
他很快就要到扬州了。
“柳贤弟，你又在看信啊？”一个雷公嗓吼道。门被撞开，留着钟馗一样落腮胡的铁塔大汉迈进来。
“让诸葛大哥见笑了。”习惯了诸葛云垂的行事风格，柳敬亭站了起来：“大哥怎么不睡？”
“见贤弟这样伤怀，为兄自然也睡不着。”诸葛搔搔脑袋。
跟诸葛认识也快两年了，对他有话直说的个性，柳敬亭非常了解。诸葛云垂是漠北大汉，使得一手好暗器，虽然样貌过于粗犷，但是性格却是绝对的细腻，有着令人吃惊的表里不一。
“就快要到扬州了。”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有关翊君的事，但是诸葛云垂知道，那信一定是某位佳人小姐留给柳贤弟的。隐约知道三年的扬州之约，他自然是欢喜贤弟能够找到意中人，让他这个做兄弟的也高兴一次。
两年前见到柳敬亭的时候，他很冷。刚从漠北来到中原，本想在武林闯一番事业，做出点名堂，没想到中原的人这么奸诈，把他银子偷走了，仅有的一件大衣又给了一个可怜的小鬼。
柳敬亭很奇怪，一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竟然在破庙外直哆嗦，问他为何不进去生火取暖，得到的回答，竟然是——里面有人，不好意思进去打扰。
他先是瞠目结舌，接下来，两人就同行了。
一路上做流动的镖师，或是偶尔打抱不平——通常是诸葛——两人便结拜成兄弟。诸葛觉得自己的贤弟是个好人，就是太过冷酷沉闷；柳敬亭觉得诸葛是个好人，就是太容易伤感，太好管闲事。
“到了扬州，你要如何寻她？”诸葛总是爱操心贤弟的大事。
“……一定能找到他的。”他就是这么相信的。
哪怕是再三年，再三十年……
“小姐！小姐！”丫鬟古古冲进了后花园，正在读书的韩涵秋皱了皱眉：“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古古喘着粗气，似乎是从前门一直跑步过来，急得满头大汗，一时不能表达清楚：“小姐、那……那里，那里……”
涵秋也并不着急，转头看书去了。
古古终于顺了口气：“小姐，门口来了两位公子要见您！”
涵秋眉毛一扬：“有人要见本小姐，我就得去给他们见？古古，你是第一天跟着我？”古古哭丧着脸，自己的小姐太古怪了！整个偌大的扬州城，还没有哪家的小姐跟自己的小姐一样的，脾气臭得要命，不开口说话尤自可，一说话啊，那可是要把全扬州的百姓都吓得眼珠子掉下来！
小姐她不喜欢做些女红刺绣，偏偏爱读书，读的是些什么书古古是不知道啦，小姐一般看书还喜欢命人把院子里的花石草木搬过来搬过去，不知怎的，让古古老是要绕许久，如果没有小姐告诉她走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走的出来呢。
偏生小姐又长得一副仙女的容貌，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好像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富家小姐，许多世家公子都慕名而来，有的直接登门造访，有的就埋伏在小姐出门的路上，企图一睹小姐芳容。
当然，小姐对于前者是一概不见的，但是今天——
“小姐！那位柳公子说自己是您的师兄。还有一位诸葛公子，他……”古古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的形容词来形容那个高得不得了的诸葛公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魁梧的人呢！似乎很可怕，说话却又很和蔼，感觉比那位俊逸但沉默的柳公子还亲近些。
韩涵秋听到这话，从书中抬头。她对柳敬亭的出现并没有感到诧异，只是……那件事情之后两人反而不知道怎么相处了。
她站起来，妙曼的身姿还是让一旁的古古看呆了：我家小姐怎么这么美啊～～
用书狠狠的敲古古的脑袋：“发什么呆啊！还不赶快去请他们进来！”呜呜……小姐的形象……古古心里对小姐的崇拜又碎成一片片的了。
迈入前厅，韩涵秋看见了许久不见的柳敬亭。
“柳大哥……”
诸葛云垂的视线刚落在涵秋身上。这位姑娘身材纤细，面容娇好，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真是让人赏心悦目。这位就是贤弟的心上人么？不错不错。
柳敬亭呐呐的说：“小姐。”不知道涵秋是否还记恨自己阻挠报仇之事，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有愧于韩家，有愧于小姐。
涵秋愠道：“你还叫我小姐，是怪我……？”碍于诸葛云垂，她不好说出那人的姓名，“何时和我这么生份了？”
“呵呵……”诸葛轻笑，看来这位韩小姐对贤弟也是颇有情意的。
“敬亭不敢。”心下欣喜，柳敬亭露出了一丝难见的笑容。
“我早就想问你，为什么两年前你不肯跟我回扬州？你是我韩家的人，我没允许你离开，你就得留下来！你现在嘴边上说不敢不敢的，我看啊，你心下是笑我，还是怪我，还说不准呢！”连珠炮的吼完，桌上的茶水都在茶杯里摇晃，可见这嗓音恐怕不下于诸葛云垂的大嗓门。
“喝！”敬亭自然是对她的个性比较熟悉，但诸葛就倒抽口气了。
你是我韩家的人？小姐实在是大胆得很啊。就算在漠北，这么直接的表明关系的女子亦不多见。更想不到小姐娇娇弱弱，竟然火气旺盛，实在令人惊奇。不过……盛怒中的她比平日多了许多生气，更显美丽。
“涵秋，我不怪你，是我的错。”
是谁的错？不是涵秋的错，也不是翊君的错。唯一错的人，是他。不是吗？
涵秋讪讪然的看着柳敬亭，唉，每次和他都吵不起来，真是扫兴。看见一边的诸葛云垂，她习惯性的皱了皱眉，柳大哥很少有亲近的朋友，这人是谁？
诸葛心中又是一阵熟悉的苦涩。中原人不都是这么看人的吗？唉，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老是拘泥于这样的小事呢。
“涵秋，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诸葛云垂。他是漠北人氏。”
“哦。”点一点头，涵秋转头把躲在房门外偷听的丫鬟叫过来：“古古，把西厢房收拾好，给他们两个住。”
“涵秋……我住下人房就可以了。”他本来就是一个下人，应该到自己应该呆的地方去。
“你——”他总是可以引发她的怒气：“谁说你是下人啦！你要是坚持去下人房，你就带上你兄弟一起去吧！”
柳敬亭左右为难，诸葛倒是很认真的告诉他：“我不想住下人房。”
“那……好吧。对不起，涵秋。”
“谁要你说对不起啦！”啊——再跟这个木头脑袋说话，她就会给活生生的气死。她摆摆手：“你们休息一下，等会一起用膳。”
“是。”尽管知道涵秋把他当作亲人看待，但始终，柳敬亭还是抛不开两人身为主仆的事实，他总是以小姐的要求为行事的准则的。只除了一次……
丫鬟古古在厨房里帮忙，却是心不在焉的拨弄着灶里的柴火。新来的小丫鬟见她神色有异，就凑上来：
“古古姐姐，你在想什么呢？”
“啊？”她回过神来：“哦，是你啊小苏。我是在想啊，今天来的两个客人。”
小苏人小鬼大，暧昧的说：“哦～你是不是在想那个俊朗的公子啊？”
古古的脸马上红了：“哪里啊，你别胡说。他好像和小姐很熟，说不定是咱们的姑爷呢。”小苏一听，眼睛里闪闪发亮：“真的？那姑爷是哪里人啊？小姐是怎么认识他的？还有还有，那个魁梧的是不是咱们姑爷的手下啊？”
古古苦恼的按按脑袋，唉，这个小苏，就是那么多问题。好在她平时机灵，也不会乱嚼舌根，单单是好奇心旺盛而已。
“你可别乱说话，”还是再叮嘱一次比较放心：“我听说，那位高大的诸葛公子，是柳公子的结拜兄弟，你可要小心伺候着，怠慢了人家可是不好。柳公子会不会是咱们姑爷，你也不要胡乱猜测，要是激怒了小姐，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喔，我知道了，不会乱说的。”小苏一副很受教的样子，但是她还是很好奇：“小姐……很凶吗？”
看她那幅害怕的样子，反而让古古好笑起来：“你不必那么担心，小姐只是嘴巴比较厉害，倒不会对下人怎么样的。”
“真的？”小苏又高兴起来，甜甜的笑：“古古姐姐，你看小姐会不会喜欢我？”
“你要好好做，小姐自然会喜欢你的。”古古像她保证道。如果小姐喜欢你，就会天天找你吵架了哦，你要是不回嘴啊，小姐肯定不会喜欢你。嗯，现在还是不要告诉小苏好了。
“哎哟，我得去布置一下了，你也干活去吧。”还是先溜吧，小苏的问题是永远问不完的。
“有姑爷了呢……是个好消息。”小苏，不，是素素，把几根柴火扔进灶头里，自言自语的说。
过来没几天，小苏就成功的引起了涵秋小姐的注意。她做事勤快，而且伶俐聪明，最重要的，是她对家中几个小阵法，能够很快的熟悉。对于经常变换阵法的韩家来说，这可是最难得也最需要的才能，因为没有人不为此感到头疼。当然，要除去对五行八卦略有涉猎的柳敬亭了。
小苏担负起了把所有困在阵里的人带出来的指责。有时是管家，有时是厨娘，最多的还是可怜的诸葛云垂。
“唉。”诸葛最先兴致勃勃的要进行挑战，现在发现，还不如呆在原地等待别人救援来的快。前两天都是柳贤弟，这两天是一个可爱的小姑娘。
说起这个可爱的小姑娘，可真是不错。她见到他的时候，除了单纯的好奇，倒是没有常人的鄙视和恐惧。诸葛很清楚，在中原地区，人们思想里对北方的蛮夷之族有不少误解。不错，的确有些关外族人嗜血好战，对中原肥沃的土地怀有觊觎之心，也会对边疆的城镇进行掠夺。但是中原人不也经常对他们动辄格杀么？何苦，多数的漠北人和汉人杂居，对自己的家乡有深切的感情，更加厌恶鼙鼓旌旗，金戈铁马的生活。
但是多年来的边关战事，让中原百姓对漠北民族心怀怨恨，他高大魁梧的体格，略显深刻的脸部轮廓，很容易被人认出是漠北人。对他动手的人不少，只是面色上难看的人已经算是和气的了。
和柳贤弟结拜，不也是因为他没有把他当作个性凶残的蛮夷看待？还有叫小苏的小姑娘，对他特别亲切，好像根本没有发现他是来自漠北呢
他很好奇，问过她：“你知道我是漠北人吗？”
“知道啊，漠北风光是不是很美啊？”她活泼的笑，爽快的答。
“是啊，在我们那里，一望无际都是大草原，天空很低，好像用手就能摸得到哦——”后面变成他一个人在不停的说啊说，但是小苏也听得很高兴，脸上露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嗯？她已经来了，就停在他面前，脸上还是两个小小的酒窝。真是奇妙，他完全看不出她是从哪钻出来的。
“诸葛，你又迷路了。”他要求她不要叫他作公子，所以私下里，小苏都叫他的名字。
“是啊。”他很爽快的点点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跟我来吧，跟紧一点哦。”
五行八卦对于小苏来说并不难，师父以前曾经对此挺感兴趣，拿了几本书来看。虽然是半懂不懂的看，现在有了实际的阵行排列，又有涵秋小姐的说明，她便很快掌握了技巧。
把诸葛带出厨房门前的“水玉阵”，她就对诸葛挥挥手：“小姐叫我端碗蜜糖水过去，我先走了。”
“嗯。”她从厨房里端出糖水来，见他还没走，就问：“你怎么还不走啊？”
“我……”依稀看得到他黝黑的脸上有点红：“我是想去茅厕啦。”
小苏惊讶的微张小嘴：“你在水玉阵里呆了多久啊？”
“大概，半个时辰吧。”
“那……你赶快去吧，直走转左就行了。记得贴着墙根走啊。”
“好。……谢谢你。”
看着诸葛走远，小苏笑开来。诸葛不仅仅对阵法没有办法，恐怕连方向都搞不太懂呢。
“小姐！你要的蜜糖水来了。”
涵秋接过来，喝一口。这可不是轻轻的泯一口，是一碗见底的一口。小苏琢磨着，这个小姐实在是……与众不同啊。
“啊——”完了，她还发出一声满意的长叹：“小苏啊，你在蜜糖水里放了什么？”
“小姐真厉害！我放了一点酸梅和蜜枣一起熬的，这样会比较清甜一点。”
“嗯，很好喝。”涵秋赞赏道。这个丫鬟是个贴心的人儿，她还蛮喜欢的。
“咦，小姐，好多衣服啊！你刚买的？”小苏看见桌子上展开的衣衫和布锻，也眼尖的发现其中有不少是来自“君忆柳”的热销产品。
“是啊，是古古这家伙，说端午的龙舟赛要穿得……美艳”是这个词吗？涵秋想了想：“还是妖艳一点。”
“妖艳？！呵呵，小姐，你可不能穿得那么妖艳。要知道，你是我们全扬州最最漂亮的小姐，一定是要最矜持，最优雅，最大方……”
“算了，我看还是不要去看什么龙舟了，还不如呆在家里看书。”她对到大庭广众下去接受那么多目光的注视兴致缺缺。
那怎么行？“君忆柳”的积压货品可全靠她了。
“小姐，你不知道，莫员外家的小姐，赵老板的千金，可都是暗中准备要跟你比个高低呢。我听说啊，她们早就派人到京城等地去采购衣饰，你可千万不能输给她们啊！咱们韩府在扬州百姓眼中的地位可全靠你撑着啊！”
“……说的也是。”韩府的名声可不能等闲视之。“可是，我该穿什么好呢？”
“这个……”小苏好像一副很烦恼的样子：“我听说，高丽的女子们都穿着一种非常漂亮的裙子……叫什么……哦！对了，叫‘旗边裙’。我是听卖玉石的小贩说的。”
“高丽……这么远，一时怎么买得到？”
“是啊，我也是这么问那个小贩。他说，皮市街的‘君忆柳’就有这种款式的裙子！”
涵秋皱眉：“我今天去过，并没有看见你说的‘旗边裙’啊！”
那是当然了，因为她在好些天前就已经把货收到仓库里了，目的是为了不让别的顾客买走，就像师父所说的，最抢眼的模特，应该是韩小姐才对嘛。
“明天我再去看看，小姐你看怎么样？”
“嗯，等会我叫古古跟你一起去，她知道买什么尺寸的。”涵秋答应了。
呵呵，太好了！等到端午，咱们“君忆柳”的招牌肯定更响了。师父，你会高兴吗？
5. 端午
扬州的端午节，人头涌涌，热闹非凡。人潮最多的地方，就是瘦西湖上的二十四桥。前朝诗人杜牧留下了脍炙人口的诗句：“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让二十四桥名声大震，也让扬州人深感自豪。
这样的扬州，富丽却未必堂皇，精明而失之纤巧，和苏州并号江南繁华胜地，文士艳称其山软水温，金迷纸醉。山水的明媚，物产的富饶，文风的昌盛，舟楫的便利，扬州得天独厚。在诗风和书香的熏染下，哪怕是妇孺农人，也能吟咏作诗所以在扬州，佳作频传，只可惜识字的人不多，难以一一记录下来。
端午前后，肩担卖食之辈，多是些俊秀少年，穿着藕蓝色布衫，草帽插花，蒲鞋染蜡。卖豆腐脑，茯苓糕，唤声柔雅，渺渺可听。也有人用长竿粘落蝉虫，关在箩筐里，沿堤叫卖，儿童谓之“青林乐”。还有的小儿傅粉作小丑状，以五色笺纸为戏具，与人玩耍。
最受欢迎的，是福春花局摆的花档子。牡丹、芍药、棣棠、木春、虞美人、夜合、萱草、金钱、剪春萝、朱兰、蓝菊、白秋海棠、雁来红、栀子花、茉莉共数十种。如果是文人墨客来光顾，即赠花换诗，换是平民百姓，就买一赠一，行情看好。
走在好几百年前的扬州街道上，薛丽红不免为这番繁华似锦的景象所感叹。不是吗？这样悠闲和太平的日子，好像只有这时候的扬州人才能感受到。
“娘！我要吃冰糖葫芦儿！你给我买一串，买一串嘛！”稚嫩的小男孩一手拉着妈妈的衣衫，一手指着远处买冰糖葫芦儿的小贩，眼睛流露出渴望的光芒。
“好。娘给你二文钱，咱们去买一串。”布衫粗裙的妇人对儿子宠溺的说。
拿着二文钱，买回了一串最大最漂亮的糖葫芦儿，小男孩高兴极了，却不小心撞上了青色衣衫的身影。
维扬轻轻的扶住师父，他总觉得师父太瘦了。
薛丽红看见小男孩摔倒在地上，也不顾自己身上粘上了糖渍，赶紧把他扶起来。
“对不起，你没事吧？啊，糖葫芦掉在地上了，我再给你买一串儿，可好？”
“我……”小男孩看见地上的糖葫芦，心里有些难过。
“维扬，你去帮我买串糖葫芦来吧。”她好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孩子。
“是。”维扬很快就拿着两串糖葫芦走来，一支递给了小男孩，一支则递给了师父。
薛丽红有些好笑，她都这么大了，还要吃糖葫芦吗？但是看见小男孩对糖葫芦视若珍宝的喜爱，她就接过来，吃了一口。
嗯……好酸！也好甜！
“谢谢你，维扬。”轻声的道谢，对维扬的体贴和细心她感受最深，他是个比素素还要细心的人呢。
她的笑晕开去，周围走过的妙龄姑娘们，都害羞带怯的偷看身边的维扬。啊，维扬都快十八了吧？她初初见他，他还只到她的肩膀呢。现在他已经是个高她半个头的男子汉了。
她离开京城没多久，在一个小镇上，看见一伙人神色慌张的匆忙赶路。她隐约听到几个孩子的哭闹，还有鞭子抽打的声音。她知道，这些人很可能是从事拐卖的人贩子。等她把这些人骗走，救出这些孩子们的时候，发现维扬是年纪最大的一个。
一问之下，发现维扬并不是被拐卖而来的，而是莽撞的想要把孩子们救出来，才落入人贩子们的手里的，他不爱说话，却是个心肠很软的人，经常一声不吭的替犯错的孩子们挨打，背上竟是些纵横交错的伤痕。没有敷药，没有疗伤，只让他的背部渐渐的溃烂，当时她心疼的眼泪都流出来了。
维扬那时个子很瘦弱，用他干瘦粗糙的小手重重的抹过她流泪的脸：“别哭，我不痛。”
啊，这只会让她的眼泪流得更多罢了。
她联系官府，当然没有以皇上的身份，只是凭借宫中的信物，让官兵们把这些孩子送回原籍，让他们回到父母的怀抱。剩下的，只有素素和维扬。素素是被卖给人贩子的，说什么不肯回去。维扬是个孤儿，是一个人在乞食中孤独的长大的。他们两个便跟着她了，拜师什么的，也是为了称呼的方便，实际上她也没有什么好教他们的。
在这个年代，十八岁娶妻是很平常的，素素不也是快到及笄的年龄了？但是在她看来，还是等到他们二十岁自己选择伴侣好。不过，她作师父的对徒弟们的意愿是很尊重的。
“维扬，你……有没有心上人？”
维扬没有想到师父会问这样的问题，他无言看着师父的笑容：“……没有。”
薛丽红有些失望，十八岁也应该情窦初开了啊？是不是她管的太严了？
“那你以后要是喜欢了哪家小姐，一定要告诉师父，师父会帮你的。”她叮嘱。
维扬把眼光从师父脸上移开，轻轻的说：“……是，师父。”
师父，你——
苦涩的笑容一闪而过。
“快看啊，韩家小姐出现了！”
“快走！快走！”
人潮一下子涌动起来，维扬小心翼翼的护着师父。
“维扬，咱们到船上去，看也方便些。”
维扬带着师父，登上了一艘画舫，在船头放置好桌子凳子，还沏上一壶茶。她想，三宝也没有这么快的手脚，维扬真是能干。
已近午时，太阳有点晒，维扬看见师父额头有些汗，就从船舱中拿出纸伞来，站在师父身后，为她挡去炽热的阳光。感受到些许的阴凉，她抬头，给维扬一个感谢的笑容。
“看啊，韩大美人就要出来了！”几个风流的纨绔弟子在另一艘画舫上，焦急等待，巴不得早一点目睹美人的芳容。
随着人们热情的逐渐高涨，韩家小姐韩涵秋出现在桥头上，看她莲步轻摇，顾盼生姿，被迷倒的人不知几何。涵秋小姐身穿一套滚裘旗边裙，浅蓝的萝裙和阔袖是金银两色的滚边，在荷肩和腰间还有一圈雪白的裘毛，斜梳的云鬓上并无累赘的装饰，只是一支珍珠钗，但识货之人都知道这么大颗的珍珠肯定价值不菲，发髻边也有类似的裘毛，趁得她雪白的容颜更显精致。
真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比之宫中的佳丽也不差。薛丽红心下赞叹。几年前匆匆一见，涵秋还略显稚嫩，现在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江南美女，就是不知道还是否保有火爆的性子。
“韩小姐！”
“涵秋小姐！你看这里！”
旁边那几个纨绔子弟在胡乱的大叫，但声音也埋没在鼎沸的人生中。
“小姐，你看，今天你多受欢迎啊！”小苏和古古在涵秋小姐之后，护着小姐。
“那是你们的功劳。”韩涵秋压抑着心中的不快，要是现在发作，恐怕对韩家名声不利。她转头问：“柳大哥和诸葛公子呢？”
小苏四处张望：“他们肯定是走丢了。不过，应该很快就能找到我们。”话没说完，就看见两人在人群中渐渐挪过来。诸葛的高个子让拥挤的人群纷纷闪避，柳敬亭走在他后面，像是在众多人群的包围中有些不知所措。
小苏朝他们挥挥手，两个人来到了人潮的中心。一个高大一个英伟，又出现在韩家小姐的身边，扬州百姓对这两个人更加好奇。
坐在画舫上的青色身影简直微不可见的颤抖了一下，只有身边打伞的男子发现了，疏朗的眉宇拢了起来。
顺着师父的眼光看去，是众人目光的焦点。维扬想，师父看的是谁？是素素，还是韩小姐？还是……身份不明的两人？
小苏——素素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四处搜索师父和大个子的身影。啊，他们坐在桥下的一艘画舫船头。师父，师父！你看到我了吗？小小的朝师父挥挥手，无声的说：师父，咱们的销量要增加啦！
呵呵呵呵，素素沉浸在生意额暴涨的幻想中。
几个黑色身影悄悄在人群中向江中的画舫靠近——瞬间，杀机已现。
在繁华热闹的扬州二十四桥边，只有五个人注意到。
苏秀道打算在端午的市集上把自己这几天作的字画卖出去，谁知道竟没有生意。所有的人都被新奇的玩意，和那个什么小姐吸引去了，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辛辛苦苦创作的字画。
“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下难道就没有爱文惜画之人？！可悲可叹矣。
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中了秀才的确是让周围的人另眼相看了一阵日子，可惜老父却在他乡试之时病重身亡，沉浸在悲痛当中的他自然是榜上无名。邻里又继续给他白眼看，唉，人情世故，冷暖如是。
为了准备下一界的乡试，他孜孜不倦刻苦攻读，只是家中生计难以维持，还有老母亲要供养，只得靠卖字画的微薄之利维持生计。自己辛苦描摹的字画，几乎达到了假以乱真的地步，却乏人问津，也只有法效寺的方丈大人有时安排些抄写经书，苏秀道也知道，这其中免不了出家人的慈悲心肠。
在二十四桥边，他摆开一个小档口，卖些字画，也挂着代人书信的字牌，只是没有人在他面前停留。看看天色将近午时，人潮又有愈演愈烈之势，苏秀道叹了口气，收拾好物件，准备回去张罗午饭。
他不由自主的停留在一个花档前，无数鲜花争奇斗艳，其中不乏他只有在书中见过的稀奇品种，让他驻足。和蔼的大爷见他一身书生打扮，招呼着：“这位公子，您是读书人，咱们福春花局主事说了，只要您留幅字画或是做首诗什么的，就免费让您挑一盆花！”
“我来我来！”身旁一个白衣公子状似逍遥的摇着白折扇，想在众多卖花的俏姑娘面前显示一下自己的才学。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呃……”摇头晃脑了一会，偏是拿不出下一句。
苏修道暗中好笑，这分明是一个招摇撞骗的纨绔弟子：“这位公子，是不是——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啊？”
“啊！正是正是！诶，你怎么知道啊？”傻头傻脑的家伙，连周围几声憋笑的声音都没有听明白。
“那是东坡居士《惠崇春江晓景》里的名句，应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啊！这位公子好才思，竟然能和他不谋而合啊！”
现在终于明白周围的人为何都掩嘴而笑了，灰溜溜离开之前还要嘴硬：“……算你识货！本公子……”
卖花的大爷笑得最爽朗：“既然这样，公子何不也附诗一首，让我们领略一下公子的才学？”
“不敢当，若是大爷您不嫌弃，在下就献丑了。”作了个揖，苏秀道认真思考了一会，看到河边垂柳，花中海棠，心中偶得，当下清清喉咙：
碧瓦楼前绣幕遮，赤栏桥外绿溪斜。
无风杨柳漫天絮，不雨棠梨满地花。
“好诗！好诗啊！”卖花大爷赞叹着：“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是您老谬赞了。不才苏秀道。”
“哪里哪里，既然公子才学过人，就在咱们这档里挑一盆花吧。”
“谢谢。”苏秀道的眼光细细逡巡，停留在一株蓝白相间的聚八仙身上。聚八仙本是常见，这株却有两色，尤其白色更为罕见——扬州最有名的琼花，就是纯白色的聚八仙。可惜这株有蓝色相杂其间，但是蓝色也纯粹，不失美感。
卖花大爷看苏秀道神色：“公子好眼光！这株聚八仙就是咱们花局今天出售的最为昂贵的一株。公子，你把它搬回去，要好生照应啊！”
“啊？这怎么行，这么罕见的花，在下受之有愧。”苏秀道连连摆手。
“怎么不行？这是咱们主事定下的规矩，咱就按这规矩办。”大爷正色道。苏秀道颇为为难，自己家贫清苦，怎么能照顾起这样娇贵的花种？
看出苏秀道心中所忧，卖花大爷告诉他：“公子不必担心，这聚八仙并不难养。只有不离扬州水土，就不会无端枯萎。咱们主事说，这聚八仙和琼花，都不是娇贵之性，只是个性清高，不肯繁殖，插枝总是难以成活而已。”
“既然这样，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福春花局的主事听起来颇有见地，若有机会一见……
“他日在下一定登门造访，拜谢贵主事的赠花之谊。”
换成大爷为难：“这……咱们主事不喜欢见生人，恐怕……”
心中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是常有的事，苏秀道抽出身边的一幅画，交给大爷：“这是在下的画作，虽然拙劣，也代表我一番感谢，烦代交给贵主事。”
“一定一定。”
抱着这盆珍贵的聚八仙，他转身离开。
走在人潮的反方向，又要护着怀中的花，苏秀道走得有些艰难。抬头望望远处，几个黑色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怀疑。
端午是扬州最大的节日之一，哪个百姓不是穿的鲜艳崭新的？穿成黑色只会让大家纷纷走避，以免染上晦气罢了。所以这几个面色不善的黑衣人，就显得来意不明了。
苏秀道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对有怀疑的事总是追根究底，这毛病不知道为他惹来多少麻烦，偏就是改不过来。
朝那几个人的方向移去，见他们眼神严厉，不知在搜索着什么……突然交换了几句，黑衣人走到河岸上。
苏秀道也站在河岸上，装成一副隔江远眺的模样，暗中观察。
一艘画舫缓缓的过来，船头上一个男子为身旁坐着的男子打着伞，两人和众人一样，看向桥上——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但是苏秀道看得很清楚——
四条黑色身影扑上画舫。
一盆花同时飞向黑色身影，花盆被最前面的人挥手击破。
打伞的男子挥手格开不知何事露出的兵刃。
坐着的男子只是转过头来，并没有动。
两个身影从桥上迅息而至——
后面，好像就看不清楚了。
只是，聚八仙的花瓣纷纷飘落在江面上，极美。
素素看见大个子挥手格开扑向他的一个黑衣人。
“师父！”她下意识想警告师父。因为这声呼唤，柳敬亭和诸葛云垂飞快看向江面。
两人没有犹豫，用最快的速度跃上了画舫，接下黑衣人的攻击。
一扬手，几棵骨子钉就封住了两个人的气穴，快、准、就是不太狠。
柳敬亭则微微皱眉，怎么都是招招拼命的招式？当下封住他们全身大穴，几个人就直直的落在船上。
“维扬，把他们牙齿里的毒药挑出来，我不要他死。”一直坐着的青衣男子轻声吩咐。
闻言，打伞男子拿起桌上的筷子，张开黑衣人的口，把牙后的黑丸子挑了出来，黑衣人凶狠的眼神顿时变得惊慌。
与此同时，柳敬亭霎时转身。
清风带着素色的花瓣，打着旋儿，飞过繁闹的江心，竟有几片，朝远处去了。
韩涵秋悄翻手心，接住了一片白色的聚八仙，像捧着脆弱的雪花。花瓣上真有一颗晶莹的水滴，那是她隐忍不住的泪水。
许多年前的一个夏夜，她手下中也有一片这样白得让人心疼，素的催人泪下的花瓣，老父轻伤的哀叹，母亲低声的啜泣，多年来在她身边流连不去。
琼花啊，你那么的美，又那么的冷！
她美目突然暴射精光！
她不想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有一个人，把她们韩家视若珍宝的琼花弃之若草芥。他是不想活了！
那个书生！
苏秀道突然觉得被毒蛇的信子舔了一下，寒毛立栋。
他抬头望去——
不是那个什么小姐又是谁？这样的锋芒毕露，视扬州百姓如玩物，现在眼露凶光，竟全无方才娇弱形象，好一个矫揉造作之人！
两道视线交锋，竟不分轩桎。
涵秋不露痕迹的转头：“古古，把那个呆头书生‘请’到咱们府里来，咱们先回去。”
素素趁涵秋小姐不注意，十万火急的赶到师父身边。大个子已经把船靠在岸上，刚才几个黑衣人不见踪影，想来是师父命大个子抬进船舱，以免引起骚动。
刚才事情发生的突然，处理的也迅速，扬州百姓多数没有察觉，只是周围的人飘来几缕猜疑的目光。
“师父——”素素担心刚才的打斗，师父是否有所损伤。
师父看她，好像眼中根本不见她，可她明明就站在师父面前啊……
清澄的目光不着痕迹收回来，薛丽红笑笑：“素素，你怎么来了？”
“师父……”嗫嚅着，哪里不对劲？大个子站在师父身后，也不说话，就是表情很严肃，太严肃了……
“小苏，他是你师父？我怎么不知道你有师父啊！”诸葛跟素素说着话，眼睛却盯着自己的结拜兄弟。
太奇怪了，太奇怪了。
“啊……”素素语塞，不知道怎么解释。
薛丽红轻声为她解围：“是，我是小苏的师父。方才多谢两位少侠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在下不胜感激。”
“哪里，哪里。方才不过举手之劳，公子不必挂怀。”诸葛连忙推辞，行走江湖，从来不是为了谋名谋利，这是他的原则。用手肘暗中碰碰身旁的人，想他也赶快表态。
“翊君……”柳敬亭不敢动。
动了也许就会发现眼前一切不过是幻觉。
眼前的人儿依然如昔，在江边临风而立，微风吹拂的衣角，那么温柔。略显苍白的脸色，微微下垂的眼角，和雪白细致的脖颈，还有一贯淡然又安稳的笑容。
薛丽红眨了眨眼睛，展出和善又带着歉意的笑容：“这位少侠，在下……”
柳敬亭发现他竟然用陌生的眼光看着自己，急了，伸手要抓住他。
维扬很不客气的挡开他伸出来的手。他竟敢动师父！
素素觉得这位柳公子也怪极了，他好像把师父认做另一个人。她知道柳敬亭武功很高，但维扬竟然能挥开他的手……
“我师父姓薛，单名一个宏字。柳公子……”素素害怕柳敬亭把师父当作是仇人，对师父不利，若然如此，她为了保护师父是死也不惧！
柳敬亭浑然不觉，平日的冷漠竟化成了痴凝，无怪乎让素素和诸葛大吃一惊了。
薛丽红摸摸脸：“看来薛某和柳兄的故人颇有相似之处？只是不知柳兄的故人姓甚名谁？在下愿代为打探。”
“你——”柳敬亭愠道。分明就是翊君，为何不肯相认？要我说出你是三年前驾崩的皇上朱翊君吗？还是你笃定我不会说出来？
“贤弟！”诸葛试图制止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相貌平凡的男子，应该不会是柳贤弟认识的人啊？“贤弟，人有相似，咱们别给薛公子带来不便。”
“诸葛少侠言重了。小苏在韩府，还仰重两位的照顾。”一边暗中打量，她对诸葛云垂下了评判：粗犷豪迈貌，七窍玲珑心。
不理会一旁面有愠色的柳敬亭，薛丽红迈向船边，向苏秀道致意：“这位兄台，刚才多谢你出手相救，为了在下，还令兄台损失了一盆……”转头看向地上点点白蓝的花瓣：“一盆珍贵的聚八仙……”
“啊！”苏秀道回过神来，把脑袋里那个妖女的影子扫出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花虽珍贵，毕竟是身外之物，与人命比起来就微不足道了。”
薛丽红抱拳作揖：“兄台胸怀甚广，敢问姓名？他日薛某必定登门道谢。”
苏秀道摆摆手：“区区小事，薛公子不必挂在心中。在下姓名微不足道，就此谢过。”说罢，就转身离去了。
她眉头轻展，不要紧，这盆聚八仙，是她从花局里挑出来的，售价在一百两之上。方才那书生看似清寒，应是赠诗以换，想知道他的姓名，不难。
抬头看向桥心，韩涵秋已经离去，周围的人潮也逐渐转移。再回头，他可是恼她？
心中觉得欣喜，可表面依旧。
“柳兄，诸葛兄，若赏给我薛某面子，不如今日与我们师徒三人畅游一番，如何？”这个提议，想必不会有人反对。
“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诸葛答道，如果说他对小苏的师父感兴趣，不如说他对柳敬亭“错认”的男子感兴趣。
只有素素微微皱眉：“师父……不知道这些黑衣人什么来头，会不会……”
她点头：“维扬，你带这些人回去问问。”遣走维扬为首要之事，这个徒弟心里总是太清明，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师父！”他不肯，最危险不是黑衣人，而是眼前姓柳的男子，不是吗？
“维扬。”师父的声音平静却暗含命令。
他直视师父的眼睛，在这个时候，他不会退缩。
叹口气，薛丽红拾起徒弟的手：“你受伤了，赶快回去上药，好不好？”
师父还是注意到了……在他眼里，自己还是不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
“……是，师父。”
诸葛沉思的看着素素。
登上另一艘较大的画舫，在镂了窗花的船舱里，三人围坐。素素麻利的端来九大盘：火肉、鸡胙、鲫鱼、爆虾、盐蛋、三鲜、瓜子、花生、蒲荞，小而精致，一大壶木瓜酒，四个细瓷酒杯。
而这不过是头盘而已。
“扬州八鲜为：‘蟹、虾、菱、藕、芋头、柿子、萝卜、蚌墽’。以蟹为胜。蟹以兴化、高邮、宝应、邵伯湖产者为上，淮蟹脚多毛，味腥。藏活蟹用大缸一只，底铺田泥纳蟹，上搭竹架，悬以糯谷稻草。上覆以盖，不透风、不见露水，虽久不瘦。这样可以携远。“
把蟹端上来的时候，素素如是说。
“剥壳蒸蟹、酒煮蟹钳、蟹炖蛋、拌蟹酥。”边报菜名，边上菜，带着汗珠，脸色动人。
素素不过是想在师父面前表现一下罢了。师父不怎么挑剔吃的用的，吃到好吃的便会夸奖她，所以她总是致力搜罗菜谱，师父的赞美是永远听不厌的。
诸葛呵呵一笑：“看不出小苏这样好手艺！在韩家做丫鬟是委屈你了！”这是真话，那有这样的丫鬟？饱读诗书，心灵手巧。若是出于面前薛公子的示意而来到韩府做下人，那这薛公子的来意就值得仔细琢磨了。
“诸葛兄过奖了。”大略知道诸葛云垂心中所想，她也不做辩解。
“薛兄是哪里人氏？”
“在下是京城人。”左边的人动一下。
“薛兄……是生意人？”
“是。不瞒两位，素素是为涵秋小姐而进韩府的。”素素在一盆斟酒，略带歉意的朝诸葛点头。
“为……她？”沉默了很久的柳敬亭说。
“正是。为了……挽救在下的生意。”
师父说得太夸张啦，素素不满的瞄了师父一眼。
傻瓜，不说得严重些，就会被人误解另有所图的！师父以眼神回答。
“这从何说起？”看见师徒二人的眼神交流，诸葛继续探问。
“唉！”看见她敛起眉头，挂上丝丝愁绪，柳敬亭心里一紧。
“薛某做的生意是贩卖服装衣饰，前日从高丽进了一批旗边裙，却乏人问津。无奈之下，突发奇想，希望涵秋小姐能够为在下推销……素素出主意，到韩家劝说小姐能够在端午穿上旗边裙……事情就是这样了。”
“原来如此……”诸葛点头。
又聊了一会，天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诸葛担心的看着贤弟，已经快三个时辰了，他不说话，只是眼也不眨的瞧着人家。
这个薛宏看的出是个出身良好的世家公子，身上倒无生意人的市侩之气，身边又有两个能干的徒弟。他应该没有武功，徒弟又言听计从，加上柳贤弟又变得极其古怪……
“时候也不早了，我和柳贤弟也该告辞了。”
她看看天色，点了点头：“既然这样，在下也不好强留。素素今天跟我回去，改天定向涵秋小姐请罪，烦请诸葛兄代为转告。”
看看素素，诸葛点头。拉了柳敬亭，他却不动。眼睛还是那样直愣愣的挂在人家身上。
哎哟我的好贤弟啊，你到底是怎么了？
诸葛眼珠一转，密声附耳：“你若是一直这样，他究竟是不是你认识的那人也查不出来。和愚兄一起回去再想办法吧。”
他听了这话，站起来。
诸葛松一口气：“告辞了，薛兄弟。咱们后会有期。”
“慢走。”微笑望两人离去。
“师父……”素素担忧的开口。
“咱们回去吧。”不知怎的，她心情甚好。
趁着暮色，两人回到韩府。应是掌灯时分，大厅里却暗淡无光。
“怎么了？”诸葛拉着神色惊惶的丫鬟古古问。
古古茫然的大眼睛对上诸葛微褐的瞳孔，好半天才找回焦距。
“小姐……小姐她发脾气……把人家秀才打伤了！”
闻言，两人急忙赶到厢房，看见韩涵秋着急的在房间里踱步，担忧、懊悔的眼神看着床上的人。
柳敬亭定睛一看，这不是今日在江边的秀才又会是谁？如今他眉头紧锁，眼睛合闭，额头上还有冷汗，唇上却已失了些许血色。
“涵秋……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动起手来？”
涵秋惊慌的看着柳敬亭，脸色也失去了神采：“我不知道……他说琼花不过身外物，随风飘去才是好的……我恨……我、我忘了他没有武功……我就……失手击中了他……柳大哥！他会不会……我杀——”说到后面，变得有些激动了起来。
“没有，他只是受了点内伤，只要仔细调养就能康复。”诸葛把完脉站起来，暗中皱了皱眉头，韩家小姐个性也太暴烈了，这次竟然出手打伤一个毫无武功的书生。真是看漏眼了。
柳敬亭当然知道涵秋发怒失控的原因，琼花是他们心中都解不开的结。
“那只是一盆蓝白相间的聚八仙。”他缓缓说出事实。诸葛眼光从涵秋身上移向他。
“啊！”韩涵秋一脸的不可置信，那不是纯白的琼花……方才书生说的是实话……她以为，他是故意鄙视她过分珍视琼花……他说是为了救人一命……一盆花有算得了什么……
“是人命重要，还是区区一盆花重要？”他这么质问她。
她只觉胸中气闷难抒：那她算什么？她为了琼花而命丧黄泉的双亲又算什么？！
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向后仰倒，口中吐出的血色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还未惊呼，身子便已倒下。
“你确定？他很快就会好的？”她急急追问。
诸葛看她着急的模样，心下肯定，她这么做，许是别有原因吧。
“是的，我确定。现在还是请大夫来抓一副补养的药方儿，小姐先去休息吧。”
“不，是我不好，我还是等大夫来……古古！古古！快请大夫！”
看着忙乱的景象，诸葛拉着柳敬亭走了出来。
月已初上，新月的光华悄悄的洒落庭院，在诸葛询问的眼神中，柳敬亭叹了口气，说起十多年前琼花一案。
“难怪……”难怪韩小姐见秀才抛花被毁，才如此震怒。但是——
“贤弟，你知道我好奇的是今天遇见的薛公子，……自称薛宏的男子……”
听出诸葛言外之意，柳敬亭朝他顿进一步：“大哥的意思是——他其实就是——”
诸葛等了一会，柳敬亭却一直没有说那薛公子究竟是谁。看来，贤弟对他仍是不能完全放心啊。
“愚兄只是想知道，他与你，是旧敌还是故友？”
柳敬亭悠悠而答：“既是旧敌，也为故友。”
诸葛眉毛一挑，却是猜不出这人身份。柳贤弟性格平稳，平日无仇敌更无密友，今日薛宏又不肯和贤弟相认，或是……真的不记得了？
“他……会不会是许久未见，忘了你？”
他闻言浑身一震，右手紧紧握拳，竟击身旁房柱之上——虽然闷无声息，却留下碗口大的拳印，落下细碎的木屑。
诸葛稍敛眼眸，这许多竟也猜不透。算了，这事是管不了的了。
“或许，他是有别的原因，不能与贤弟相认。不如等他日，到他府上拜见，贤弟再细问他。”
“……也好。”他忘了他？他忘了他？柳敬亭俊目眯起，就是忘了，他也要让他再想起来！
6. 情殇
蜀岗山上，绿树如茵，繁花似锦。扬州最古老最有名的山，在扬州城西北，是吴王夫差曾经筑过最早的扬州城池——邗城，隋炀帝杨广曾经在此建过最奢侈的宫苑——迷楼，唐代高僧鉴真讲经的大明寺也坐落于此，连宋代文章太守欧阳修宴客的平山堂也修造于此。
所以蜀岗上人头涌涌，来者络绎不绝。烧香拜佛的，郊游玩耍的，总之多是找乐子的。绕过蜀岗，有一座鲜为人知的山谷，除了采药的郎中和迷途的牧童，鲜有人来打扰这山谷的宁静。
一行三人，渐离蜀岗，往山谷深处走去。
一个粉色衣衫的小姑娘擦去额头的汗水，唉，走了多久了？怕是有两三个时辰了。撇开灼热的阳光不谈，这里竟没有几棵能遮阴的树木,有的只是杂乱的苇草，与方才登蜀岗山上的一派闲适截然相反。这座无名山里，真的有人住吗？
“师父，咱们要不要休息一下？”她问道，师父向来身子虚弱，最怕是日头热，中暑了。
青衣男子笑了笑，这样的笑容在烈日当中竟让人感受到清风如许。
“前面有水声，咱们到那就停下吧。”
果然，一条涓涓的小溪叮咚流过，小姑娘大喜过望：“师父！师父！里面还有鱼呢！”
“哦？这倒是奇了。”溪水清澈，这么大的鱼不多见。
另一个青年一声不发，只是拿出一条素净的手绢，濡湿拧干后递给青衣男子。
接过手绢，青衣男子抬头张望，：“素素，维扬，咱们往下游走吧。”
“为什么？溯水而居，若有人烟，应该是在上游才对啊！”素素不解，拉着师父追问。
“这溪水自山泉流下，水清而缓，怎么会有这样肥美的鱼儿？想来应该是下游上来了的。”嗯，走的时候，记得让维扬抓两条，真不错。
“这鱼是人养的？”素素睁大眼睛，又撅起嘴边：“那就没野生的好吃了。”
这徒弟倒是像她。
沿溪而下，小心翼翼的渡过几个深涧，就看见一方碧绿深潭，水银色瀑布高挂，水汽氤氲之中，水帘之后透出一点光亮来。
水帘洞？青衣男子看看脚下碧潭，却寻不找落脚之地，这怎么能过去呢？
素素一双大眼，左看看右看看。潭右前方有一片樟树林，几棵矮灌木好像被野兽仆倒在地，虽看似凌乱，却又暗藏乾坤……她眼一亮。
“师父，跟我来。”带着两人，绕进了樟树林。
外面看树林光线充足，进来了却发现视线受阻，浓密的枝叉竟完全挡住了去路。“这里——”维扬低唤：“会不会走错了？”
“哼，小看本姑娘。在韩府也有这样的‘水玉阵’，我可是一天走上几十遍，怎么会走错？”怎么样，她就是比大个子能干吧？
“那咱们就听素素的。”师父开口，依旧一派轻松，像是来郊游。
绕了一会，眼前出现一片菜园子。
辣椒、青菜，豆角，茄子和南瓜，在菜园子里长得欢,但是——乱。只见菜园，不见房舍，倒是一旁的石壁上有一处洞穴，正是一处天然房舍。
拉住贸然往里闯的素素，青衣男子摇了摇头，轻指上方一条白线，下端绑了一块小石头。
如果她没猜错，这是——门铃。
轻轻拉了拉白线，清脆缥缈的铃声从洞内传来。这洞穴，应该很深。
三人便在洞口等，等了一柱香时间，洞内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进来吧。”互视一眼，三人走了进去。
先是漆黑一片，挨着石壁不知拐了几个弯，洞内干燥温暖的气息包围着他们，好一处幽境！
到最后，瀑声水雾扑面而来，一个明亮的石室忽现眼前。原来绕了一圈，却是到了水帘之后。光线从头顶大洞和瀑布前射进来，水和光互相辉映，有着令人精神一振的喜悦。石室内其实简陋，只有一副桌子凳子，便无它物。
正当三人左右打量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浮现于水瀑之间，影影绰绰。待到他来到三人面前，才看清此人的面目。
长发草草梳就，胡乱系在耳后，剑眉英目，却满脸污迹，身形挺拔，走路却十分缓慢。即使是黑色衣衫，也看得出多日未曾打理。
这……
“名字。”低沉的声音，和刚才呼唤他们进来的是同一人。
“在下薛宏。这是素素和维扬。”
“找谁？”
“拜见山阴道人之徒柳至钦。”
“无。请回。”说罢，摆摆衣袖，转身就往来处走。
“柳先生，请慢。在下有一事想求。”薛丽红感受素素和维扬都动了怒意，连忙开口。
“怎么知道。”这人却是连话都懒得多说。怎么知道我是柳至钦，不过多五字而已。
“想必先生独居一室，虽跟在下想象中年龄不符，只得强自猜度。”
“……”
看来真是个惜墨如金的人：“先生能否听在下一言？”
柳至钦看薛丽红的脸：“……是你？”
他等的人，要来了么？
不知道他所指为何，接不上话。这厢又像是很快忘记了这个问题：“你姓朱？”
她微征，天下果有通天晓地之人？是真是假？
要怎么回答？是，还是不是？
素素很不安，她偷偷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大个子，对上他同样的眼神。
“以前不是，现在是。”
……
“现在是，以后也是。”
她闻言一震！
“……不能改吗？”给她一个希望，不行么？
“不能。”就此做了定论，他又准备离开。
“为什么？”她跌坐在石凳上，茫然。身边的人见她这样，慌张得手足无措。
他走到水帘前，顿了顿：“天意难违，命，不得再改。”话说完，也不见了。
铃声又响。甩开手中的书，黑衣男子不悦的皱起一双剑眉。刚走了三个，又来一个，烦！
他自斟了一杯茶喝——噗！
“师父，茶放了多日，自然会酸。”
“再泡。”
习惯了这个师父的寡言，来人迅速的泡来一壶清香热茶，还为他沏入杯中，甚至递到他面前。
剑眉又聚，这徒弟今日好像特别的勤快。
“师父——”
“有事？”废话！他竟然说了一句废话，有些懊恼，将茶一饮而尽。
“他来……有什么事吗？”
黑衣男子抬起头，看着徒儿。许久未见，眉目间冷漠不再，竟添了哀愁。该来的，总避不过。徒儿是这样，自己也会这样罢。
“敬亭……”他难得唤徒儿的名字，“你太执着了。”
他在师父的注视下，低头。
师父很早就说过，他太执着了。他于是便学着冷漠，不去看，不去听，不关心，便不会执着，便不会伤心。
但他依旧执着，这份执拗竟也似天生的镌刻于骨血中，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情感。
“师父，你知道他是……”面相之学，在师父眼中已达极至。
“他是，也不是。”
于此，他便闭口不言，看穿了太多，知道了太多，唯有说得少些。
见师父拾起书本，他知道师父言尽于此。但是：“师父……”
他就是执着，不是吗？
唉。叹了口气，黑衣人低沉的声音从书后传来：“殊途不能同归，你看开些罢。”
殊途不能同归，殊途不能同归……
一个失魂的影子，带着浓郁的酒气，嘴里念念有词……颓然倒地。
韩府。
头疼欲裂的醒来，柳敬亭俊眉紧锁，空白的脑海里一片茫然。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要抬起手臂也难以做到。
门被轻轻推开，他看见穿着淡绿色衣衫的诸葛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盆水，臂弯里挂着一方白巾。
“贤弟你醒了？呵呵，愚兄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喝醉的模样。”
他喝醉了？原来宿醉的感觉和中了毒差不多，只是毒中得多，酒却喝得少。
“殊途不能同归……”
师父的话，依旧响于耳畔。立即，心头又被熟悉的利刃划伤，血汩汩而流。
他苦笑，师父从来都是正确的，他也从不怀疑。在他和涵秋就要饿死街头的时候，师父的出现是两人仅有的希望。他那年快十二岁，什么也不懂，只知道面前这个容貌邋遢的男人，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于是他拉着涵秋一直一直跟在男人的后面，那时涵秋也病得奄奄一息，他只好背着她，慢慢的朝男人的方向挪去。
是啊，挪去。他一直爬，皮肤被地上的荆棘撕开，爬出的竟是一条血路。整整的一天一夜，那男人才叹口气：“像你这么执着的人，少见。罢，你就跟着我吧。”
他干裂的嘴唇微张：“我家小姐呢……”
男人好像很烦恼，最后不情不愿的说：“随你。”
自跟了师父，生活也并没有很大的改善。能填饱肚子，他就已经千恩万谢。虽名为师徒，却少有见面的日子。师父常年游历在外，只是偶尔回来指点他的武功，其他的，就让他们自己到一堆烂书里找书来看。
好几次，师父回来，悠悠的说：“敬亭，执着不是什么好事。”
师父说的，总是对的。他便改。
想要的东西他学着放弃，想做的事他试着忘却。等他满二十岁，决定到京城去报仇的时候，师父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许了。
后来，他发现仇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仇恨不过也是一直执着，是他活着的唯一目的而已。他就像攀爬在树上的藤蔓，失去了执着的支撑，便再无活下去的力量。
遇到身着龙袍的男子，便也是一样。
他从他身上汲取养分，就这样活了下来。他也许很久之前就已经知道，自己离了他，便不能活；他，却不然。
师父说的“殊途”指的是两人身份悬殊，还是同为男子……他不懂。但他知道，这一辈子，有了这个一个人，就这样，刻在心上，化在血里，抹不去了。
他本来没有什么所求，可见了他的笑，听了他的诗，闻了他的“死”，好像中了毒上了瘾，多少也不够。
他对自己许是有情的吧？这样的猜度，在他脑子里扎了根，怎么也拔不走了。
他执着，也纯粹。是皇上算什么？！是男人又算什么？！
这笑，只能属于他！只属于他！！属于他！！！
“贤弟！贤弟！”看见柳敬亭把手中的茶杯啪的捏碎，诸葛云垂诧异无比。他自以为是了解自己的结拜兄弟了，来扬州这些天，却发现他换了个人。
本以为他和韩家小姐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但贤弟似乎对姓薛的男子更加在意……看着薛宏的目光，像是……像是在看情人！
诸葛一惊！
听闻中原男子中颇有些断袖之癖，难道贤弟……
柳敬亭勉强一笑：“大哥不必为我担心。不过是心口有些难受，是因为昨日喝醉了吧……”
“贤弟从来滴酒不沾，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不过是一些凡尘俗事罢了，大哥请宽心。”
诸葛没有再说什么。相处的越久，发现敬亭把自己藏的越深。他这个做大哥的，总是不称职的。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沉默。两人走出房门，却看见院里两个人怒意对峙，空气中充满浓烈的火药味。
韩涵秋粉白的小脸已经变得艳红，哪里还见前日婉约的大家闺秀？她像一只盯着猎物的小野猫，浑身茸毛都站立着，准备着一场战斗的来临。另一面，苏秀道气喘吁吁，也是倔强的紧抿双唇，只是脸色苍白，应该是前日那一掌所致。
方才的声音应该是两人脚下那一堆……饭菜的“遗体”和盘子的碎片。古古站在一旁，满脸不安，小姐从来没有发过这样的脾气。
“怎么回事？”诸葛问古古，对峙中的两人好像并没有察觉其他人的注视。
“啊……小姐叫我把食物端给苏秀才，说是免得他死在咱们府里……”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因为小姐口硬心软，觉得打伤了苏秀才心里愧疚罢了……“可秀才他一听就气炸了，说小姐她——小姐她蛇蝎心肠……还说，还说韩大人清白一世，怎么、”说到这里，古古不禁深吸口气，才开口道：“怎么会有这种不肖子弟，败坏家声……”
柳敬亭听着，心里明白。涵秋性子急，口下又不留情，打伤了人家要道歉，难免会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以往大家都让着她，可这个秀才品性清高，看不惯娇滴滴的大小姐，以为她使性子耍脾气，两人都不可退让，前日如此，今后也会如此吧。
“这位公子……”诸葛连忙劝阻道：“大家有事好商量……”
“跟她没什么好商量的！”
“跟他没什么好商量的！”
这两人倒是意外的异口同声。敬亭和诸葛眼神一触：看来旁人是劝不了的了。
两人越过长廊，走向偏厅去了。“柳公子……诸葛公子……”只有古古有气无力的哀叫。
竖日。
一黑一灰两个身影，站在福春茶座的门口。热情的茶博士迎出来：“两位客官里面请！”用抹布在一张桌子仔细擦过，麻利的摆上一幅茶具，“客官喝点什么茶？吃些什么茶点？”
穿灰衫的高大男子和气的问：“这儿什么茶最好喝？什么茶点最好吃？”
“呵呵，客官，咱们这儿什么茶都好喝！淡的有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桂平西山茶南京雨花茶太平猴魁庐山云雾信阳毛尖；浓的有闽北水仙、武夷肉桂、海马宫茶、温州黄汤、永春佛手银针白毫敬亭绿雪……”
男子扬眉：“就来一壶敬亭绿雪吧。再来两个你们这里最有名的茶点就好。”悄无声息的接过对面人的眼光。
“就来呵！敬亭绿雪一壶，翡翠蒸虾千层酥饼各一份！”茶博士清亮的吆喝。
很快，茶和糕点就端了上来。茶博士一边熟练的沏茶，一边赞叹道：
“客官好眼光，敬亭绿雪此茶形如雀舌，色泽翠绿，汤清色碧，白毫翻滚，如雪茶飞舞；香气鲜浓，似绿雾结顶。此茶色美茶香，却味道酸涩，咱家主事说非常人难品啊！”
许久未开口的另一男子问：“你家主事在哪？”
茶博士呵呵一笑：“咱家主事可不常在，咱们店都是他徒弟打点的。客官啊，像您这样打听的人多了去了，可咱也不知道主事长的啥样。不过啊，我猜想，咱主事肯定是个读书人。”
灰衫的男子好奇的问：“何以见得？”茶博士指着墙上为数众多裱起的字画：“这些都是咱主事叫人挂上的，有些是他自己写的，有些是别人赠送的，这样的喜好不正是读书人么？”
灰衫男子站起来，环顾这些字画。他停在一幅龙飞凤舞的墨宝前，戏谑的声音传来：“贤弟，这是咏茶的诗句呢。嗯，看看咱们今天喝的是怎么写的……‘馥馥如花乳，湛湛如云液……枝枝经手摘，贵真不贵多’……虽浅白些，不过说的真好。”
回桌坐下，诸葛惊奇的发现冷漠自持的贤弟脸上浮上了可疑的红晕。这……他爆发出一阵低沉愉悦的笑声。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敬亭觉得不知怎么办才好。是转身走开，还是直接打晕面前狂笑的诸葛云垂？
只是，抵抗不住心中甜意。
逗够了，诸葛正声说：“你确定他就住在这花局之后吗？”
他点点头。至少他跟踪素素的时候，她是入了后面的院落，便没有出来。
走到前门，敲了敲，却没有人来应。
两人推门进去。花园里各色鲜花缤纷灿烂，清泉汩汩，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部分地方花盆东倒西歪，有些木屑和脚印杂乱的留在地上。
柳敬亭不发一言，只是眸子的颜色更暗了些，迅速掠进屋里。厅里面没人，倒不见有凌乱的痕迹。
“谁！”他衣袖微拂，内劲直射而出，猛扑向房帘之后。闷声传来，他也飞扑而至。一般雪亮的匕首不偏不倚的抵在他颈处。
他没有去注意那匕首，只是看清眼前之人是那日跟在翊君身后，称他为师父的男孩。诸葛亦循声而至，见到两人，暗呼不妙。
“这位小兄弟，我们是尊师的朋友。”还是尽快表明身份的好，诸葛想。但对方并没有把匕首移开，而是目不转睛，并……稍带怒气的盯着柳敬亭。
“翊……他在哪？”敬亭直问，想挥去心头不安的疑惑。
“我在这。”来人轻轻走来，清扬的声音苍白的面容。“你来了。”
“师父——”维扬心有不甘的收回匕首，却发现手臂像被绑住，动弹不得，他惊呼：“你——”诸葛连忙撤走他手肘上的细小银针：“得罪。”
柳敬亭站起来，面对着眼前男子，许多的话萦绕心头，却说不出来，沉默了一会，他还是问出目前最紧要的问题：“还是那些人？”
看他眉间愁绪，薛丽红微微的点头：“他们昨夜来过了。还……”语气间难得的低沉。
诸葛大声打断他：“素素呢？”柳敬亭记忆中，诸葛还没有试过这么大声的说话。
维扬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师父面前的黑衣男子，口中答道：“受伤了。”诸葛迅速走入内堂，然后又很快转出来：“她在哪里？！”几乎可以称之为怒吼了。
“你以为我们会把她留在这里么？”响起的是维扬讥诮的声音。
“跟我来吧。”薛丽红拉着柳敬亭的袖子，转身带路。他心头一喜，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诸葛大步流星跟在后面。
留下一双冒火的眼睛。
转过几棵茂密的大树，转进一条隐密的暗道。沿着灰暗的小道向下行，是一处地下的暗室。
“素素——”诸葛冲进来，却发现——
素素在大块朵颐的吃着西瓜，旁边还有一堆瓜果。抬头：“猪哥鱼怎么矮了？（诸葛你怎么来了）”
啊？他顿时石化。
薛丽红忍住笑，扯扯身旁的人，退出这间房，到厅里的桌前坐下。为他倒杯依旧凉了的茶，她也坐下，毫不犹豫的迎上他的眼神。
“我还以为你昨天会来呢。一时大意，让素素受了点轻伤。”
“对不起……”他昨夜糊涂了，怎么会去喝酒？
“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放在心上。”
他咬了咬唇，不知道应不应该问他为何端午那日装作不认识自己。甚至不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不是以两人以前的关系在交谈，还是以薛宏的身份和他说话。
“敬亭……你怪我吗？”她担忧的说，“那日出现了那些人……我是担心他们会跟上你们……”
有多少苦多少痛，听了这么一句，都已烟消云散了！
他的手越过桌面，抓住了她的。将暖意送入她稍嫌冰冷的柔荑。脸上露出一个少见的笑容。
“我好像第一次看你笑呢。”她高兴的说。柳敬亭破天荒的一天之内第二次脸红。
“你——这三年，你好不好？”
她笑得眼睛弯起来，几乎让他看呆了。“我很好，只是……有点想你。”她喜欢看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化解了冷漠，他显得温柔可爱许多。
“我、我也、我也很想你。”他结结巴巴的说。让她笑得更大了，他有些懊恼，早知道就不说了。
等她好容易忍住笑，才说：“敬亭，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
他没说话，就是俊眉轻扬。
她继续说：“我想你把素素和维扬接到韩府住几天，我……”她故意转过脸，不去看他：“我回京城办点事。”
“不行。”他立刻拒绝。他不要再让她离开：“我跟你一起去。”
她请求的看着他，保证道：“我很快……只要三个月，三个月就回来。”
他怀疑：“你回京城干什么？是不是——朝廷——”
她捂住他的嘴：“你别那么大声，他们还不知道。”见他眼神阴郁下来，她连忙安抚：“我想最近朝廷有些事务，宇洛——”她尴尬的笑了笑，“就是现在的皇上恐怕不擅处理，到底我也……我很快回来。”她重复。
“我跟你去。”他也重复。
“你等我，好不好？就在扬州。”
“不。”他站起来，背对着她，怕再见她哀求的眼神。他怕自己最后心软了，反而做出让自己后悔的决定。
“你——”他怎么这么不好说话？
“我知道，你去见过我师父。他……怎么跟你说的？”终于，他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
她惊讶不已：“柳至钦是你师父？！”他点头。
薛丽红真没有想过，柳至钦会是他的师父。想起那天的铁口直断，她的脸色更添几分苍白。
“他说什么了？”柳敬亭急问。
怎么办？要告诉他么？他会信么？她有些慌乱。
“放开他！”维扬进门就看见那个男人抓着师父的肩膀摇晃，他毫不客气的双拳击出！击中他了！
她心里更慌，抓着他的胸襟：“敬亭！敬亭！”他没动，好像这两拳是打在别人身上，脸色也不变。
“你告诉我！”
“我、他——”
“你还不放开他！”
“怎么了？”诸葛跟着素素进门就发现里面箭拔弓张的局面。
敬亭松手，脸色不善的走到一边，剩下两人一忧一怒的看着他。诸葛只好做个和事佬：“别紧张，大家坐下来谈谈嘛。”
薛丽红点点头，坐下。素素和诸葛跟着坐下，见维扬还站着不动，素素忙把他拉过来，至于柳敬亭，他站在一旁，背对众人，丝毫没有移动的意思。
她开口说：“素素，维扬，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们。”刻意不管他们关切的注视，她继续说道：“我……其实——”怎么这么难开口？
见她欲言又止，又是一阵沉默。素素艰难的开口：“师父……你是皇族？”薛丽红这才点点头：“我是朱……翊君。”
三人震惊！“什么？！”诸葛蹦起来：“你是先皇？！……不可能……”
“他是。”不知什么时候，柳敬亭转过身来。
7. 泽陂
陈腐的气息搅拌着血腥味，扑鼻而来。浸了桐油的沉木饮饱了油和血，死死的拽着麻绳，在人苍白的肌肤上勒出红色痕迹。
一个嘴角歪斜的丑陋面孔带着主宰者的微笑，把泡在盐水里的鞭子拎起来，示威的在刑柱前甩出脆利的声响。
回应他的，不是恐惧求饶。
处处虚堂望眼宽，荷花荷叶过阑干。
游人去后无歌妓，白水青山生晚寒。
苑墙曲曲柳冥冥，人静山空见一灯。
荷叶似云香不断，小船摇晃入西陵。
嗯……，这首好像太浅白了点。再作一首。
水满田畴稻叶齐，日光穿树晓烟低。
黄莺也爱新凉好，飞过青山影里啼。
好像比刚才的好些。学了几年诗词，应该算是有些少进步吧？
“啪！”劈空而来一道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摇摇头，再想。也许应该作一首应景的诗。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
病身最觉风露早……“啪！”
啊……银牙紧咬，吞下那涌上喉咙的甜腥味……
归梦不知山水长。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
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啪！”
“我问你话呢！兔崽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半黄。
“给我抽！大力点！”
“啪！”
“啪！”
……
“端盐水来！竟敢不把你爷爷我放在眼里……”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幼童稚嫩的声音响起。
清风拂过荷塘，无数鲜白粉红的花中仙子仿佛迎风起舞，碧绿的衣袖洒出阵阵幽香，让人欲醉在这荷塘
风光之中。水榭楼阁在茂密树丛的掩映之中，虚静、明亮，心旷神怡。
“祖爷爷，浩儿念得好不好？”还梳着发角的小男孩仰起逗人的小脸蛋，天真灿烂的笑意毫不掩饰的写在脸上。他身旁坐着一位头发灰白，衣着高贵的老人，举着本《风月堂诗话》，悠然自得的坐在椅子上。
听见孙儿的叫唤，他咪咪笑，用苍劲的手捋过下巴的胡须：“不错，浩儿念的好。这几日，跟先生学了些什么？”
“嗯……学了《礼记》里面的礼运篇。”
“哦？背给祖爷爷听听。”
他点点头，煞有介事的学着先生摇头晃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在稚童的诵读声中，老者放下手中的书本，若有所思的看着荷叶上滚动的水珠。
他这一举，是对是错？
朝中形势瞬息万变，三品的殿阁大学士申候行现在辅政，小皇帝对他甚为器重，事无大小都要询问他的意见，一干朝中大臣已经于三年之内撤换了将近一半，多是些年少气盛的新臣，对他这个老臣表面恭敬，却不放在心上。
十几年前他也有风光的时候。皇帝尚未亲政，所有诏谕都经他草拟，选拔官吏、田赋征收、徭役派遣还是财政管理都是他一手操管，他为了朝政呕心沥血，可看看，他得到了什么？是他蠢笨，早在辅政时期就该……
现在他年已花甲，也许还不迟。
“祖爷爷！你没有认真听浩儿背书！”白白的小手伸到他面前晃晃。
“有、有，听着呢！”他呵呵一笑，把小男孩搂入怀中，任他轻扯自己胡须。落入旁人眼中，不是一幅极美的祖孙和乐图？
他家浩儿，比宫中的小皇帝也小不了几岁呢，浩儿的聪颖，又是他能比得上的么？
带着浩儿，老者信步走回前厅。浩儿手里握着一朵翠荷，不时把小脸埋进去，深吸那甜甜的花香
老仆匆匆走近，在他耳旁低沉的说了几句，只见他脸色渐渐沉下来。见祖爷爷表情严肃，浩儿一蹦一跳的走开，把这朵花儿给娘带去吧，她一定很欢喜！
见浩儿离开，他压低声音询问：“他什么也不说？”老仆点点头：“已经两天了，这样下去……恐怕撑不住……”
他沉吟半晌。
“把他带过去那边，告诉那边的，囚着他便罢了……千万别出面……”
“小人理会的。”
他心中盘算起来。
一个穿着蟒袍官服的身影久久的伫立在文华殿中央，正值夏日，虽然没有烈阳的直射，但密不透风的空气已经让他汗流浃背，整个人仿佛刚从水里涝回来一样。细看之下，就会发现他正值壮年，微微发福的身体还算结实，浓眉大眼，阔唇方耳，本是粗犷的长相，却是当朝倍受器重的文臣——元辅申候行。
当年他以犀利深刻的文章被先皇钦点为状元，一时风光无两。他本是东北人士，家中作些小生意，不是书香世家。父母有一家小店让他继承，但他深信只有读书求取功名才是成功之道，十年寒窗苦读，竟连考不中。第三次考试本来已经心灰意冷，没想到竟然金榜题名，不仅御赐殊荣，还在一年之后为先皇钦点为辅政大臣，真是出乎所有人的意外，包括他自己。
朝中许多人对此敢怒不敢言，所以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之处，除了每日勤勉朝政之外，就是督促小皇帝读书。他两年前才成家，可朝事一样摆在第一位，以至冷落了娇妻，被岳丈大人训斥了一顿。
想起家中的如花美眷，他憨憨了露出笑容。
他身为新科状元之时，说亲的人是数不胜数。从尚书的千金到邻家的少女，无不把希望寄托于成为状元夫人。但是他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要的是能够和自己笔墨唱和、琴瑟合鸣的才女子，而并非自以为是矫揉造作的庸脂俗粉。
但见到大学士钱编元的千金钱笙笙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今生非卿不娶。他向钱大学士表达了对笙笙姑娘的爱慕之情，没想到笙笙姑娘对他也有情意，这桩美事就在皇上主婚的情况下成真了。
两年来他婚姻美满幸福仕途一帆风顺，望遍天下，像他这样的，能有几人？
可他的烦恼却越来越多，几乎让他食不下咽，梦不入寐。第一就是皇上。皇上年纪尚幼，资格平庸，不好学习，整天就知道和些阉官玩耍，无论太傅怎么劝也不济事。但皇上已经十三岁了，要学习亲政了，他披阅奏章却全凭喜恶，引起许多大臣的不满。而这些不满却不是对着皇上而发，是冲着他来的。本来和朝臣就有间隙的自己，现在处境是越来越困难了。再者就是丁忧归来的前任元辅张东正。他是三朝元老，因丁忧回籍三年。三年过去了，元辅已经易人，自然不能让他官复旧职，仅仅让他做四品的“断事官”，难免让他心怀不满，加上许多朝臣还是他的门生，很快就形成了一股势力，不时对现任元辅施压……
叹了口气，申候行挺了挺腰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就在这时——“皇上驾到！”他连忙跪下叩首：“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上用少年特有的粗哑难听的声音说着，“给元辅大人赐座。”
“谢皇上。”他屁股刚坐下，就马不停蹄的把来意说明，“皇上，近日来倭寇在我沿海地区不停滋事骚扰，使得江浙一带居民防不胜防，两江总督已经快马加鞭发了急件，要朝廷出兵剿匪，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听了两句有些不耐烦，就拿起书桌上的琉璃镇纸把玩。好不容易听见“意下如何”，马上挥一挥手：“元辅有何高见啊？”
“臣以为，清除倭寇此事刻不容缓，否则恐怕倭匪得寸进尺，侵扰中原，到时再抵抗不免落于下风。再者，出兵剿匪乃是宣扬我朝鼎盛国威，以震慑西南蛮夏西北女真的最佳举措。三者……”
“呵呵……元辅大人此言差矣！”清朗的笑声破空而来，右侧的门帘被轻挑起，一个昂扬的身躯信步而入，他发须皆已花白，但神色依旧瞿铄，手中提着一个精美的鸟笼。
申候行马上怒形于色。放肆，皇上在此，竟然如此唐突放浪，分明是藐视皇上！他面朝圣上就要发作，但是……皇上却是兴高采烈的从龙椅上下来，接过他——张东正——手中的鸟笼，兴致勃勃的逗起雀鸟来了。
“你——”他又羞又怒，手指着张东正，说不出话来。
对方则笑脸以答，淡淡嘲弄：“元辅大人，你怎么如此大呼小怪？是否出兵，皇上自有分寸，你不必在这里穷紧张。”他转身又对沉醉于逗鸟的皇上躬身说道：“皇上，臣以为，此事有待商榷。倭寇滋事，为祸已久，为何往日不出兵，非要现在出兵？这难免引起别国的怀疑，以为我朝内部空虚，兵力疲弱，若在那时发动进攻，情势必然更糟。”
“这……”申候行心惊肉跳，他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道理。
“再者，国库空虚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哪有多余的闲钱去置军备、粮草？申元辅，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层呢？”
“我……”
皇上看见这样局面，朝张东正点点头：“张卿家说的甚是，就按你说的办吧。朕先回去了。”叫身旁的太监提着鸟笼子，就出了文华殿。
“元辅大人，姜还是老的辣，是不是？哈哈哈哈……”张东正也扬长而去。
剩下他，怒气满腔，牙关紧咬。
“会长，这次的活动安排得怎么样啊？”
“预算不够了！会长，怎么办的？”
“你给我过来！快跟阿姨说对不起！”
“丽红……奶奶对不起你……”
在一片黑暗中摸索，她找不到出口。排山倒海的声音扑面而来，让她喘不过气来。她拼命的挣扎，却如陷泥潭，愈沉愈深。她还要留在这里多久？她用力的挥动双手，什么也抓不住，都是空虚。
“你想怎么样？”
“我帮你挑个最好的，你放心吧！”
完全沉没在泥潭之前，有两个声音这样说。不要！放开我，我要回去！
睫毛抖了抖，她艰难的睁开双眼。痛楚突然袭来，身上火辣辣的痛。
“这位少爷，你醒了？”一个甜甜的声音说，一张漂亮的脸蛋从上方探看，灵动的眼睛散发出飞逸的神采：
“你睡了好久，快有两天了。”
她不能说话，也不想说话。这个人，她不认识。
“来，喝口水吧。”对方轻轻的扶起她的身子，还体贴的尽量不去触碰她身上的鞭痕——她这才发现，自己是未着片缕的。
她愣了愣。
“衣裳脱了才好上药。我叫雯雯，是派来伺候你的丫头。”一边解说她心里的疑惑，雯雯小心翼翼的托起的杯子，哺入她干裂的嘴中。
喝了水，她的精神恢复了不少。这样的经验，似曾相识。
她拉起被单，覆上赤裸的身子，不安的问：“你是谁？这是哪里？我又是谁？”
雯雯大惊：“你说什么？”
床上的人神情严肃的问：“我问你，我是谁？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会……”雯雯拼命的摇头，“你怎么会不记得？你不是——”惊觉一下，她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
“我是谁？你告诉我啊！”床上的人紧紧追问，激动的勉强撑起自己的身体。
雯雯惊慌的跑出去。
她重重的躺下，扯动了身上的伤口，疼得她呲牙咧嘴。
竟然不给她上药，太狠了吧……
没想到，姓张的竟然毫不手软，丁忧的三年，手段反而更加凌厉了。也好，她等着这场仗，也很久了。
敬亭……他必是心急如焚了。
她慧黠一笑，他会知道自己的用心良苦吗？
几日下来，雯雯小心翼翼又满怀疑惑的照顾着这位“少爷”，每日伺候着衣食住行，变着法子逗他开心，却不能引起他太多的反应。
这位少爷穿着白色的衣衫，因为太瘦弱而显得衣服下空空荡荡的，今天也一如平日，半躺在床上，满脸哀愁的发呆。总是像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端着一碗药，雯雯轻轻坐在床沿：“少爷，喝药了。”
“不喝！”
忍住心里的厌恶感，雯雯端起笑容，再次将碗送到他面前：“少爷，为了您身子着想，还是喝药吧。多喝药，才好得快啊！”
他却不领情，挥手推开，也不管滚烫的药汤洒在她细嫩的手上：“说不喝就不喝！苦死了！”
看见这小丫鬟浑身发抖，料想是气的。他恶意的笑了笑：“你要是换个方式来喂我，我可能会喝哦！”
说完，他把嘴巴翘起来，朝丫鬟的方向撅去：“香一个的话……”
“我呸！喝不喝随你！”把剩下半碗的汤药重重的往桌上一放，雯雯拂袖而去。不理会那个痞子在后面下流的笑着，她踩着怒气的步子，大步流星的离开这个该死的别院。
他以为他是谁啊？他身份再显赫，现在也不过是个阶下囚罢了。他还患了病，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偏生还是个下三流的坯子！她雯雯可是这府里最得力的丫鬟，老爷、小姐的心腹！可自从这无赖来到府里，她就被派来伺候，老爷还千叮万嘱说什么不可泄漏了风声。
她心中暗笑老爷的紧张，这华疏苑本是府里最偏僻和生寂的一处，少有人来，谁会想到，一个堂堂的小王爷会被囚禁在此？何况他身负重伤，想逃也逃不出去。为了保险起见，这药里还放了点让人成瘾的五石散……（注：类似鸦片的东西。）
至于老爷为什么要把小王爷扣在这里，她不知道，也不必知道。老爷只含糊的说，这个人仗着自己是皇家子弟就胡作非为，她看啊，就他那调调，不惹事才奇呢。
那日她惊慌的告诉老爷，这家伙说不记得自己是谁了，老爷大惊失色，连忙叫了个郎中去看。郎中看完后摇摇头，说这是难得的失魂症，是因为少了魂魄，以往的事情都记不清了。老爷开始还将信将疑，后来她把这些天小王爷的举动告诉他，现在是信了八成了。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不过……也有好处的，她甜蜜的想。
转角处看见心上人焦急等待着自己，雯雯兴高采烈的迎上前去。
扬州郊外，深谷之中。灰暗笼罩之下，天色沉郁。电闪雷鸣之间，风雨大作。
飞瀑趁着雨势，一反常日的飘逸风情，显出暴戾凶残的本质来。随风而起的水条，竟像石块一样沉重的砸在人的身上。
四个人。两人齐跪，两人齐站。都一样的僵直、都一样的疲惫，也都一样的坚决。没有人说话，只是和风雨幽谷化为一体，等着，洞里那人心软的一刻。
撇撇嘴，黑色衣衫的男子若无其事的在品茶览书。他们怎么能等的到？他本就是无心之人。再说，他的麻烦马上就要来了，自顾尚且不暇，哪有时间管别人闲事呢。
算了，他还是离开吧。
“素素，咱们休息一下吧。”诸葛沉默了很久很久，终于轻声说。
没有回答，纤弱的身躯动也未动。
“贤弟，你……”诸葛无奈，只好站在一旁，继续无止境的等待。
他身旁的男孩怒气隐现，拔起身形便往里面冲去。
尽管都知道瀑布已如石板坚硬，也没人阻止他。绕往后院的荆棘林已经转变了阵行，转了很久也转不过去，每每回到原点。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水帘之后，又是一阵等待。
再次出来的维扬，已经是脸色发青，恐怕已有内伤。诸葛连忙扶稳，却听见他喃喃：“他不在……刚走……茶还是温的……”
“素素，咱们快带他回去疗伤！贤弟——”
转头之时，原来屈膝而跪的身影早已不见。
柳敬亭循着微不可见的足印，终于追上了师父柳至钦。他不发一言，在师父身后半里，也不上前。前面的人走，他也走，前面的人停他也停。如是三日。
这日，师父却突然不见了踪影，客栈里没有，周围十里也遍寻不着。他第一次知道，师父的武功，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他心中懊悔不已。
和翊君在扬州相见不过几日，前来捣乱的刺客倒是来了好几拨。先是扰乱翊君的住处，后来也找到了韩府，情势渐渐恶劣。他只好借口江湖仇家，把韩府的人转移到了别处。抓住了几个刺客审问，也都咬紧牙关，闭口不说。无奈之下，只好废了武功放人。
他是着急的，也许这三年翊君过的一直是这样的日子，难道以后还是要继续下去吗？翊君皇帝的身份已经卸下，他的情况恐怕不仅仅是几个人知道。他不反对翊君对诸葛他们公开自己的身份，是因为他有这个自信，能够保护他不伤分毫。
可是他错了。他能抵御频频的杀手，却不能打消翊君的决心：他说要回到京城去，他说要他等他。这个人，有太多的心思他猜不透。
自己是配不上他的。他是九五之尊，是人中之龙，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两人本就不该有交集，也许是师父所说的孽缘。一个面色苍白的男子，在微凉的夏夜里，沏起一壶茶，默默的带笑的为他斟满一杯。这是一种符咒吧，他喝下去，便如中蛊般不能自主了。
本来是漫无边际的说话，最近江北的旱灾，运营私盐的猖獗，某官员生下一个胖儿子也说是皇恩浩荡……后来是点滴的心情，江南塞北的风光，悠游畅饮的喜悦，或者是出宫的企盼……自第一日他便不再动过杀念，与日俱增的只是温柔和怜惜。
他知道自己是杀不了这个皇帝了，本以为他一生的信念便终结于此，等有一天，再不可逃避的时候，就是自己的末日。每当他擦拭着佩剑，便知道此剑最终将饮的是自己的血。当剑刺进身体的那一刻，他发现，伤的竟然不是自己。
是翊君。朱翊君，这个名字他唤了多年，那一刻竟如此的顺口。你不能死，你死了我活着有什么意思？这时他才明白偷生的意念已根植心中。他要活下去，和翊君一起活下去。他不想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是爱慕是信赖还是依赖……
既然命运如此的安排，他便义无反顾。
去京城吧，那里有他。
雯雯刚踏进华疏苑就被拦截了。
一只手挡住了她的去路，手的主人，自然是华疏苑唯一的贵客。
“你干什么？滚开！”雯雯不客气的说，她对这个小王爷充满了厌恶，再多看他几眼，怕自己忍不住要把巴掌甩在他脸上。
“别那么大火气啊，在下好歹也远来是客～”手不规矩的拂过姑娘的鼻息，企图制造压迫感。以前电视上的花花公子，就是这样吧？想她学起来也有模有样。
雯雯气得双脸通红：“谁说你是客人啦？你不过是一个——一个——”
“一个什么？”继续吊儿郎当的问。
“一个——小人！”
“一个小人？那刚才的是位君子咯？难怪雯雯姑娘对他这么热情，对在下又如此冷淡。”嘴边啧啧声，眼角偷偷瞄。
雯雯果然又惊又怒：“哪，哪有人，方才——是你眼睛不好使了——”
“原来是在下眼睛不好使了！难怪……不然，这些天我怎么老是见到一个男子在院子了徘徊呢。不过——看来在下的耳朵也不好使了，总是听见——”
“你听见什么了！”忙不迭的追问，话说出口，才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圈套。
露出魅人心魄的笑容，她摆摆手：“雯雯姑娘，我也想知道你听见什么了。”
雯雯如烈火烧身：“哼，你知道些什么，捕风捉影的。”但看她的样子，不难猜想到她已经焦急得很，巴不得撕烂那张嘴。
“那人不是你的少爷吗？叫得真甜啊。要是他爹知道了，可能会把你许配给他，那不是件美事？”
她浑身发抖，一半是愤怒一半是害怕。老爷当然不会把她许配给少爷，少爷已经有少奶奶了，少奶奶可容不下她，每次都用针扎的眼神看着她，少爷说少奶奶不知道他们……可她总觉得恐惧。
从伺候少爷开始，她就在等，等不到明媒正娶，也盼着能够共事一夫。可少奶奶进了门，她就再没有盼头了。老爷说这门亲事是高攀，少奶奶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说不纳妾没人敢反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少奶奶要说赶走她，老爷小姐也不能保了她……少爷就更别提了……
“你不要乱说话……”她虚弱的喊，完了，要是被人知道了……
“要我不说，也简单。只要你回答我几个小问题便是了。”
“就这样？”雯雯怀疑的说，“我不过是个丫头，什么也不知道啊？”
“你家老爷，可是姓张？”一下子换上正经的表情，她低声问道。
“不，我家老爷姓钱。”
姓钱？她挑眉：“你家老爷全名是——”
“钱编元。”
是他？她紧接着问道：“你家少奶奶，是张东正的千金？”
雯雯点头：“小王爷——”
“你叫我什么？”她讶然。她什么时候变成了王爷？
雯雯惊奇道：“你是端王府的世子啊！”
想必是姓张的这样说的罢。她笑笑：“我忘了啊。不过我记得一个人，他是我的朋友，你能帮我送封信给他，你愿意吗？”
见雯雯迟疑半晌，她催促道：“雯雯姑娘，我不会害你，你让我见见他好吗？你也认识他的。”
“我也认识？”
“没错，是你家姑爷——申、候、行。”
8. 帝位
秋风萧瑟，院子里的落叶总也扫不完。风像是有了灵性，就往袖口领口钻，瑟瑟的树叶伴随风声摆动，倒叫人生出一股哀怨来。
难怪古人总是伤春悲秋，在寒冷孤寂中，人都不免想要寻找同伴，想起来心中的人，又更觉得凄凉。
凄凉？！这个词如今也能用在她身上了。
她苦笑了下，这个笑容落在一旁看着她的雯雯的眼中，显得她的面容更加凄惶。
雯雯心下惶恐，这时候，面前的男子倒是露出了被囚之君应有的脸色，有些哀愁但又不过于悲伤，他的身份地位犹如一件华美的外套，令自己忘了之前对他的厌恶，而想努力让他高兴起来，又害怕唐突了君王——即使知道他已经失了君王的身份。
淡淡扫了眼脸色阴晴不定的雯雯，朱翊君从桌边站了起来，往门口走去。看雯雯想追问自己去向，又支吾不敢开口，便体谅的说：“我到院子里走走。”
她当然知道雯雯态度的变化，是因为申候行的来访。
两人由雯雯安排在钱府的厨房后面的矮墙下会面，她到时，申候行高大肥胖的身躯早已经伫立在那里，汗涔涔的。她在雯雯带去的信中已经暗示了自己的身份，想必申候行在信中见到殿试时皇上对他说的话，就知道了。
远远见到朱翊君的身影，申候行就跪拜下来，也不管额头是否贴着墙边的泥地，诚惶诚恐的。
收到信后他就没睡着过，脑子里盘旋着成千上万的疑问。先皇没死？不可能。可是又有谁知道殿试时皇上对他的耳语呢？
“你有胆识和勇气，但是缜密不足，希望你以后都能做到敢于‘责难’。”
是鬼魂吗？是先皇认为这几年他的所为丧失了‘责难’的资格，还是他根本不配再继续担任元辅？等他看见皇上熟悉的面容，他肯定，面前的正是朱翊君。
“皇上——”他忍不住要问安，一时忘记了信中关于他身份保密的嘱托。来人伸手托着他，却为时已晚，身后的雯雯已经花容失色的伏倒在地，她可以不相信面前的男子，却不可能不相信当朝的元辅大人。
“都起来吧。给别人看见，还以为地上有金子呢。”她笑语解围，把雯雯拉起来，然后嘱咐：“朕有要事与申元辅相商，你到前面去看着别让人过来。”
等雯雯刚走，申候行担忧的问：“这丫头——”见皇上摆摆手：“不必担心，朕信得过她。”不如说是算准了她不敢告密罢了。
“皇上，您怎么会在这儿？”
她悠悠叹了口气：“三年前朕遇刺后身体愈差，自知时日不久，国不可一日无君，拟传位于宇洛，后来得遇神医，朕便出宫疗养，近年身体已然康复。”
三言两语打发过去，她看见申候行已经信了十成十：“本来朕打算在外逍遥自在过此余生，可是如今……”
申候行等了半天也没下文，才敢悄悄抬起脸看皇上，谁知道皇上正用严肃的眼神望着自己！他冷汗潸然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赎罪！”
她嘴角微扬，声调却更加冷然，也丝毫无意让他平身：“申元辅，你何罪之有啊？”
申候行用衣袖胡乱的擦去脸上的汗水，惶恐不安的说：“臣、臣没有尽忠职守，臣疏忽朝政，臣……臣罪该万死！”
“元辅言重了。朕当然知道你一向尽心辅政，无心懈怠，只是……只是你糊涂啊！”话说完，口气变得无奈惆怅
“臣惶恐，臣糊涂！皇上的意思是——”
“朕为何出现在你岳丈大人的府中？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面对皇上的厉声责骂，他浑身发抖，不敢猜测，但答案不是已经昭然欲揭了吗？
“臣该死！臣真的是毫不知情啊！难道……钱编元将女儿下嫁与我，是为了……为了谋反？！这……皇上，臣并无此意，是钱编元他意图不轨，臣——”磕头如倒蒜。
“朕知道你并不知情。”她缓和了口气，“如果当真如此，今日你便不会来见朕。”
“皇上——”他涕泪并下：“皇上英明！”
“你可知道，钱编元与张东正也是姻亲？”
“臣知道，莫非皇上怀疑……”
“朕不是怀疑，而是肯定。”
申候行抬眼看皇上脸色，他深思远望的眼神锋利无比，那张苍白的面容泛起决然之色！
然后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申候行，朕有一事要交与你去办。”
他拂袖，跪下，再行大礼。
“皇上只管吩咐，申候行万死不辞。”
天色未明，鸡鸣已起。愈是深寒的早晨，身子便愈懒。年纪愈大愈会如此。
但张东正不。
他觉得精神爽利，踌躇满志，望着铜镜里的白髯胡须的自己，到底不像是个花甲的老人。
一双凝脂若雪的柔荑，轻柔的梳过白发，拢了拢，巧妙的结成发髻，用一根碧绿的玉簪别紧，再绑上轻纱。
他看着满意，伸手握住了这双手，但是在他青筋隐泛的手背下，这双手显得太过青春，以至于有些碍眼。
张东正又推开了这双手，站了起来。
“老爷……”这双手牵着衣角，一个声音怯怯的问。她做错了什么吗？昨夜……难道老爷对自己不满意？
“给我换衣服吧。”她怎么会明白呢？他每次见到她，感觉到的只是时间的残酷，青春的易逝罢了。他占有了她，虽夺不来她的年华，却仍旧贪恋她紧致柔软的身躯，多么矛盾。
小心翼翼的伺候着老爷穿上朝服，戴上官帽，身旁的女子才恭敬的退在一边。张东正心中不忍，拍了拍她的肩头：“等我今日回来，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她仰着小脸：“是什么好消息？”
“呵呵……”他摆摆手，捋捋须：“现在说出来就不灵了。”
“老爷！”
大夫人被丫鬟扶着进来，张东正皱了皱眉，转过身来。
大夫人用她那锐利的眼神瞪了老爷身后的姑娘：“欣儿，你怎么现在才帮老爷梳妆，就快到五更了！”
她每次看见这个小妾就有一把无名火在心中烧，老爷在她这里过的日子越来越多了，她也老了，保不得以后地位就被她取代去了……
他不愿意理会这些女人家的心事，他心中想的是国家，是朝廷。
“欣儿知错，请大夫人恕罪。”她不敢反驳，因为早就领教了夫人的厉害。
见到欣儿颤抖下跪的样子，他终还是不忍：“是我起得迟了。时间快到了，现在就出发吧。”抬脚便离开。
大夫人不甘心的跟在他后面，不忘再留给欣儿一个责备的眼神。
坐上软轿，张东正虎眼微微眯起，把刚才事情全抛到了脑后，全心全意思考起今日所要办的“大事。”
等软轿到达金銮殿前面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来自各处的大小官员都马不停蹄的走向偏殿，在那里打个简短的招呼后，才按照职位高低鱼贯进入乾清宫。
大小官员的朝服为纻丝罗绢所制，四品以上为红色，五品以下为蓝色。朝冠系纱制，侧带两翅，朝靴黑色，靴底边上涂上白色的胶漆。腰带并不紧束而是轻松的地悬在腰间，上镶玉、犀角以及金银等方块，所以在阳光之下闪烁不已。
文官的花样总是绣着两只鸟，鸟的品格和姿态因级别的高低而异。武官的袍服形色和文官相似，但品级不用鸟而用猛兽，依次为狮子、虎豹等等。还有极少数的官员，包括宦官在内，可以由皇帝特赐绣有蟒、飞鱼、斗牛等形象的袍服，其尊贵又在其他花样之上。
张东正身上穿的就是绣着大蟒的青色朝服，在初晨的眼光下，蛇信闪闪发光，在人从中格外醒目。一路上遇到的大小官员都垂首示恭。
看着这些人，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得意和鄙视交杂的感觉。
很快，他就能换上那套唯一朝服和百珠垂冠。到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又是怎样的呢？
越过午门向北走，就到了奉天殿。皇帝大婚、朝会大典、命将出征以及每年元旦、冬至、万寿等节日都在此举行仪式。殿中有一七级高台，上设镂空雕龙金漆宝座和屏风，宝座上方是金漆蟠龙戏珠使大殿显得金壁辉煌。殿外御路和栏杆上龙飞凤舞，丹陛上陈设着香炉、日冕、嘉量、铜龟、铜鹤，沉香袅袅。
张东正挺直了腰杆，用仰视的目光巡视四周，他随着百官下跪，高呼万岁。这次他觉得很不愉快。
“众卿平身。”皇帝身形显得瘦弱，还是青年的嗓音显得粗哑。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一旁的太监高喊，尽管从来都不会“无事”。按照宫中规矩，朝臣启奏的事项要提前一日拜章上奏，皇上已经阅览，在殿堂上不过是当众宣读内容罢了。
“臣，钱编元有事启奏。”大学士收到亲家公抛来的眼神，从人丛中步出，站在金鸾大殿的正中间，朝玉座俯身而拜。
“准奏。”
“启禀皇上，昨日东北传来战报，由于屯田崩溃，粮晌缺乏，边将腐败，以至于军队哗变。夫激变之事，不数月间，一见于前屯，再见于松山，三见于广宁，四见于山海关，愈猖愈近。又各镇额晌，屡请不发，以此饥军，合于乱众，臣等更不知其祸之所终也。请皇上示下。”
张东正抬头，看见皇上脸色难看，不停的朝他示意，要他出来解围。
他捋捋胡须，却毫无动作。
“咳咳，这件事——”皇上支吾着，不知如何是好。虽然说钱编元昨日已经递上奏折，可语气措词并不如此激烈啊。
“臣王贞化有要事启奏！”一个身着铠甲的武将大声喝到，也不等皇上说准奏，他就呼喝起来：“保守边疆者，全在人心，人心不固，即金城汤池，甲士如林，刍粟如山，亦不能守。况辽阳战败之后，盔甲器械马匠件件不备，火器全无，虽有几万伤残之卒，续到赴援之兵，然皆露顶赤身，空拳徒步，这样的军队怎么能打败辽军？”
“这……”在一阵咄咄逼人的质问之下，小皇帝求救似的向元辅大人求救：“申爱卿，你、你对此，有何高见啊？”
申候行被点到名字，却只是低着头弯着身子畏缩了一下：“臣愚笨，还请皇上明断。”
“你——”两块红晕刷的冲上了脸庞，皇帝愤恨的说：“饭桶！”
张东正满意的笑了，看来押着申候行这块宝是明智的。
“张东正！你来说说！”小皇帝只好把炮筒指向了他一向信任的前任元辅。
“是。”张东正撩了撩衣角，站出来。他身子挺，头微仰，年纪虽大，却自有一派气度。“皇上，臣以为，东北战事吃紧，不全是因为粮晌军备的欠缺。”
他看见皇上随着自己的话点头，“而是边将腐败无能，赋役繁重，先后巡抚皆庸才，玩遏苟岁月，天子又置万机不理，边臣呼吁，默然不问，致辽事大坏，构怨招祸，皇上何不自我反省一番！”
说到后来竟然言辞愈厉，矛头直指皇上！
群臣一阵骚动，议论纷纷，一片混乱。
“你——竟敢出言不逊——来人啊！把他抓住！给朕拖出去！”皇上又急又怒，一句话也说不流畅。随着他的交换，百来个拿着兵器的禁军武士从正门和两旁侧门列队而入，把奉天殿内紧紧包围。
“把张东正拉出去！”小皇帝叫着，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示他皇上的威严。
“哈哈哈哈——”张东正爽朗的大笑，“朱宇洛，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刹那，一片寂静，除了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虚弱的声音才响起，“你、你想谋反？”
张东正但笑不语。
“三宝，把我的朝服拿出来。”清瘦的男子略带疲惫与风尘，疾步踏入房间。
正在焦急等候的三宝喜悦得颤抖，口齿不清的说：“皇、皇上，三宝一直给您留着呢！皇上您——”
朱翊君看着三宝激动万分的脸，展露了一个笑容，一扫连日来的疲倦，他拍拍三宝的肩膀，说道：“三宝，好久不见，你瘦了一点。是不是宫中过得不好？”
一听这话，三宝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像开闸的洪水流泻下来：“皇上——您怎么才回来啊！这宫里、这宫里的事儿真叫人揪心哪！”看到三宝万般感慨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点点头：“我都知道，辛苦你了。三宝，我让申候行嘱咐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都办好了！”三宝知道目前形势不容放纵自己，连忙把朝服递上，并从胸口拿出一封藏得很密实的信件。朱翊君迅速打开，看完简短的信件之后，面无表情的递到灯边，无言的看它燃烧殆尽。三宝内心更焦急，在服侍皇上穿上朝服的时候，悄悄的看他的脸色。
皇上将他看在眼里，却依旧是沉默。
刚换好朝服，就听见门窗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朱翊君示意三宝打开门，只见一队整齐的禁军站在门外，没有出声，只是躬身下拜。皇上轻轻的说：“快起来。都准备好了么？”
“是。”为首的一人低声回答：“听候皇上调遣。”
三宝认得出，这人是禁军教头赵格文，传闻他沉迷酒色，为人昏庸暴躁，皇上怎么会用这种人？但是如今这紧要关头，什么人都无所谓，只要能为我所用就行了，他三宝，对皇上是忠心不贰，便是今日要下去见阎罗王，他也要跟着英明的皇上！
又看见皇上问：“他那边怎么样？……会不会有危险？”难得露出的担心。
赵教头心下感动：皇上爱护下属至此，他赵格文亦死而无撼！
“皇上请放心，柳兄武艺高强，自然能够全身而退。要是……臣也有自信能够护皇上周全！”
他的武功，她自是信得过的。
她于此便再无所虑，在禁军的护卫下，走向了命运注定的道路。
紫禁城，乾清宫，奉天殿。
凄厉的叫声与愤怒的叫骂声层层叠叠，如密不透风的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自太祖建朝以来，崇尚以文治国，读书人不论出身，只有考取进士，就能平步青云。不少朝中大臣，都是来自民间，刻苦攻读，对浩荡的皇恩感激涕泠。另一方面，功利主义过剩，就会贪心不足，攀附权贵，生出许多事端来。
在此关头，怒骂者有之，沉默者有之，附和者更有之。
旋风的中心，是自信满满的张东正，他骄傲的环视，对那些痛骂他的责备他的不敢看他的和那些频频向他抛“媚眼”示好的人一一微笑以答。
“你这个乱臣贼子！”
“大逆不道！”
“天打雷劈！”
有些老臣嘶哑的乱喊，甚至连市井之民不堪入耳的粗言也用上，也不能让他感到动摇或羞耻。他只相信成王败寇，他日他荣登皇位之后，还有谁会这么说？说这话的人恐怕早已变成了一抔黄土，甚至不需要他亲自动手，自然有人为他效劳。
在他的示意下，带来的武士已经紧紧围在小皇帝的两旁，太监们都颤巍巍的往桌子椅子下面钻，朱宇洛早已面无血色，甚至恐惧得流下眼泪，失魂落魄的。
一直不言不语毫无动静犹如木头人一半的申候行，站了起来，朝人潮的中心走去。他用不着拨开人群，他们已自然的让出一条路来。这时一人冲出来用力死死的抓住申候行：“他是钱家的女婿，和张东正不过是一丘之貉！”
申候行的脸色很平静，他挣脱开去，又走向张东正。两人对视，张东正好整以暇的等他表态。他是自己一边的，无他无妨，有他，便会方便许多。
申候行越走越近……伸出手——
“你这个逆贼，死不足惜！”
一个耳括子狠狠的砸上了张东正微笑的脸！
一缕红丝从张东正嘴边溢出。他脸色遽变，身边的钱编元等人早已慌张的护在他的前面，或要冲上去与申候行动手。
申候行身材高大壮实，一巴掌击出，力道不小，但毕竟是读书人，很快就被几个人架住，不得动弹。钱编元脸上更是一阵青一阵白，这个平日恭敬有礼的女婿今天在元辅大人面前大大的扫了自己的面子，他苦心经营将女儿嫁与他不知是对是错？
被压制住的申候行依旧毫不示弱：“张东正你受天子恩宠三代朝臣，先皇赐你元辅之职，皇上许你丁忧荣归，你却不识好歹，积怨日久，想要谋逆篡位！你欺君蠹国，卖官鬻爵，利用扶持新皇之便，把持朝政，骄奢僭罔，不过是一个巨奸大猾的伪君子！……”
原来沉默的官员们听见申候行的话，也忍不住对张东正发起了指责：“上次应天府乡试，主试官钱编元你出的题目是什么？‘舜亦以命禹’？这难道不是你张东正的野心！说皇位应当向禹舜那样实行禅让？这样居心叵测的题目，正是你佞幸者制造的舆论！”
“张东正甚至对别人奉承他是当今伊尹而安之若素！”
伊尹是商代的贤相，辅佐成汤取得天下，继而辅佐成汤的孙子太甲。太甲无道，伊尹就取而代之。三年后太甲悔过，伊尹才让位于他。而今天的张东正若是立志于做伊尹第二，恐怕小皇帝朱宇洛重返帝位不过是天方夜谭。
场面愈来愈混乱，对张东正的指责愈见严厉和浩大。张东正脸色不再悠然自得，也不惊惶失措，他只是在等。
等他的援手，等大势的到来。
……
等一下！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抓着申候行，神情不安的问：“你方才说的皇上——”
申候行转眼不看他，只盯着大殿的一扇门。
张东正也转头看去，好像看见一个人影闪过，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哈哈……”申候行突然用力挣脱，大声的说：“张东正，你也有今天！”
然后他走向大门，叩行大礼，洪亮的声音压过了嘈杂的人声。
“恭迎圣上还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阳光初射入殿，一袭龙袍熠熠生辉，光彩流泻，让人不敢逼视！
有着苍白面容的男子傲然而立，锋利的眼睛一一扫过殿内百官，然后停留在张东正呆若木鸡的脸上。
“皇……”
“皇上……”
“怎么……”
张东正强自镇定，慌乱的语气却泄漏了他的内心：“你、你是什么人？竟然……竟然冒充先皇？！你、申候行你勿要欺瞒，先皇三年前早已乘御西归，这个人——不过是个冒牌货！”
是他！是他！这个男人，是假冒的皇帝，是死去的皇帝，也是他在扬州街头遇见的人，更是他密令手下囚禁于钱编元家里的人！他不会认错，就是此人，是他最大的阻碍，最大的敌人！
他怎么会逃出钱府？钱编元……他想回头用眼神质问，但在这人面前生生忍住了。他不能输！
龙袍男子却扬起久别重逢的笑容：“张元辅，别来无恙？自你丁忧归籍，朕与你便不曾相见，这几年倒是思念得紧。”
他气急攻心，几乎大吼：“申候行！你胆敢藐视朝廷，欺瞒百官，你该当何罪？！”
“那你呢？你眼里可有朝廷，可有朕？”龙袍男子轻轻问，殿里的人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张东正脸色唰的一声变白了。
若说没有，那是自掌嘴巴；若说有，那今天他所为为何？若不正面回答，不仅失了面子，更输了气势……
就在他犹豫的一瞬间，便有几人“认”了这个皇上：“臣等恭迎圣驾！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无论是不是先皇，都不要紧，保住朱姓江山是为人臣的应尽的责任。
他命令自己冷静！他调整呼吸：“你说你是朱翊君，有何证据？”
笑容顿然逝去！
龙颜大怒！男子一拂长袖，臂上誊绣的金龙欲乘云而飞，一时天威遽显，一声“放肆”振聋发聩。
皇上回来了！几个老臣喜极而泣，老泪纵横。盼星星盼月亮都不如盼明君，皇帝没死！三年前皇上遇刺受伤不是渐渐痊愈了吗？后来旧疾复发，突然去世，连尸首亦未入皇陵……这些，都暗示皇上没死啊！的
申候行亦是怒气冲天，他站起来护在皇上面前，冲着张东正大喊：“皇上三年前出宫养病，恐宫中形势有变，才传位于太子，今日你张东正谋反作乱，皇上自然不会轻饶！”
“哈哈哈哈——”
张东正不怒反笑。
“我就是真造反，你便是真皇帝，又能耐我何？！”
张东正何出此言？
众人猜度之际，事变既起。
一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蒙面人用一把匕首抵上了龙袍男子的颈项。
一时之间，只有疯狂的声音在奉天殿里回荡。
“朱翊君！你给我听着！你亲政十年，我辅政三十年，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比你更清楚！我为国为民，亲力亲为，你呢？你玩物丧志，沉迷酒色！你配做皇帝吗？”
“不配！只有我，只有我才是那个玉座呼唤的天子！是我！”
“啊哈哈……你以为做了几天好皇帝，就能做一辈子好皇帝吗？做梦！”
“我今天——不、朕——朕今天就要为天下万民除了你这祸害！”
动手！
……
动手！动手啊！
……
……
“杀了他！快杀了他！”他几番暗示无果之后真正的惊慌失措。
苍白男子没有临死的绝望和恐惧，倒是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肢体的接触，淡淡的茶香，他只觉一丝羞怯与甜蜜。
但在这种时候，面前有一只大喊大叫的青蛙，实在煞风景。抚上颈边的手，轻捏。感觉刀已撤走，他头也不回的走向殿正中的玉座。不看哀嚎的张东正，不看乱颤的宇洛，也不看他。
“你别走！那是朕的位子，是朕的位子！”
“是吗？”他施然落座，好笑的问：“那你来坐啊。”还拍拍旁边的空位。
“你——”张东正古怪一笑：“呵呵，你不知道朕已经命禁军将紫禁城团团围住了吗？光是这里——”他指指殿内四周的卫兵：“你便是插翅也难飞！”
“朕本来就无翅，又怎么飞得起来呢？”他戏谑以答。
张东正怒哼，看你能笑到何时！
“启禀大人！”侧门一武将跌撞而出，血污满身，一把抓住张东正的衣袖——竟已断了二指！“大人……守不住了！有、有大军……是端王和睿王……不知为何，将八千禁军——啊——”
他颓然而倒，扑在血色尽失面白如纸的张东正脚下，背后是持刀而立的赵格文——剑尖尤自滴血！
钱编元等人已经双腿无力……瘫坐在地……
皇上清朗笑语：“张大人，你还好吧？”
9. 舍得
重登皇位后第六日。
“申大人……您还是回吧——”
“公公，求您通报一声——求您了！”
“申大人，皇上说不见……您——诶——申大人——”
门口传来撞击之声，很快，申候行高大的身躯就挤了进来，在他身后的三宝苦苦拉扯着，却被甩在了后头。
书桌后的人已经扬起头来，清亮的眼睛直视两人。他推开面前一叠厚厚的奏章，示意三宝退开：“申元辅，坐。”
申候行满脸是汗，神情焦急，扑通一声便跪下：“皇上……”
他早已猜到申候行的来意，举手示意：“你别说了，此事已定，朕也无能为力。”
申候行一听，泪就流下来了，他连连叩首：“皇上……臣自知罪该万死，只求皇上饶恕笙笙……拙荆，孩子不能没有娘……皇上，臣愿意辞官归隐，解甲归田，皇上——”
“申大人你是朝廷大臣，身负重任，怎么能一走了之？”
“皇上……要是笙笙死了，臣也、臣也活不下去了……怕是无法担此重任……”
他虽不忍，可也不得不忍
“申候行——”语气带了丝怒意：“朕没要了你孩儿的命，已是宽大了。要不，就拿你孩儿换你妻子，如何？”
申候行浑身一震，不可置信的望着皇上。那是一双痛苦至深又绝望不已的眸子，看得他手心轻湿，不由别过脸去。
过了许久，那双眸子才离了他的脸，垂下。
“谢……皇上恩典。”颤抖的双唇挣扎许久，才吐出这么一句。
“天下女子无数，申爱卿定能再觅得如花美眷。你跪安吧。”
他也不明白，自己怎么说得出这样冰冷的话，然后无动于衷的，看着申候行几乎瘫软的走出去。
三宝过来，递上一杯热茶。他接过小饮一口，只觉得淡而无味，又似乎有些苦。
“皇上……”三宝欲言又止，他叹了口气，轻抚额角，像是要抹平心中的烦恼：“你也想为申候行说情？”
“不，奴才不敢。奴才是想请皇上宽心，申大人以后一定能明白皇上的苦心。”三宝连忙转口说，看来皇上心意已决，他一个小太监，还是不要随便触怒龙颜的好。
她看着三宝，脑子里想的却是初见面时那个娇憨的小太监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难怪三年的司礼太监之职，他也得心应手。小皇帝恐怕比自己还要难伺候吧？申候行都被逼的走投无路，而三宝依然在宫中保有一席之地，他的手段、能力怕是成长了不少。
“我有什么苦心啊，你来说说？”她戏谑的问。
“这个……”看三宝为难的样子，她颇觉好笑。没想到过了几年，小太监在自己面前还是笨拙得可爱。
“自古以来，成王败寇都是一个道理。张东正赌上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是他的九族。既然输了，就必然要付出代价。”皇上的语气渐渐沉重，三宝不禁为言辞间的锋芒瑟缩一下。
“换做是我输了，这朝廷就不知有几人要成为他登极的踏脚石了。申候行有功也有过，单是让他一人保留原职，都让我煞费唇舌，毕竟他是钱家的女婿……他的儿子勉强算得上是张东正九族以外……但钱笙笙……”古代的刑罚就是如此残酷，就算她是九五之尊，也不能以一己之力，改变王法。
“皇上深谋远虑，一心为国，三宝明白，申大人也会明白的，天下的百姓自然也都明白的。”皇上说的是啊，即便让申候行一家团聚，难保有人不会怀恨于心，多生事端。三宝对这是心有余悸啊，当年皇上就是放过了张东正，让他回籍丁忧，才会有他密谋篡位的事端。
只是，三宝觉得有件事情太奇怪了……为何皇上常常自称“我”而不是“朕”？是皇上三年来在外生活的习惯？还是……三宝摇摇脑袋，不敢再想。
用完午膳，皇上又马上拿起那些没完没了的奏折，埋首工作。三宝在旁伺候着。午后的阳光懒懒的，没有风，却也不显得闷热。到底是快入冬的时候，人的身子也懈怠下来。
有一个影子不知何时潜入，等三宝从困意中挣扎出来，才惊讶的发现：皇上不知何时离开了文华殿！
唉……那个“刺客”又来了。三宝无奈的想，他和皇上，到底是什么关系？
“你找我那么急，是什么事？”她淡淡的笑问。
影子在她身后，不发一言，只是一双漆黑如夜深邃如谭的眸子，随着她转。
“是不是钱笙笙……”她有些慌，怕是他没赶上。
“不是！”他有一丝愠色：“没事……就不能来看看你么？”说完这句，他极不自然的转过脸去。
随他的话，她心里怦然一动，暖暖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这男子的温存，从来不曾说出口，虽然她明白，但今日这一句，便也抵得上别人的千句万句！
她从公元两千年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她曾这样问自己。是为了另一次生命？为了负担一国的命运？又或者，是为了和面前的男子相遇？
也许都不是。这可能是上天的一次玩笑，打乱了万物循环的规律，把她扔进了混乱而尴尬的困境，是试探，是考验，对如今的她来说，都已无关紧要了。
是啊，无关紧要了。
她狡猾的一笑，钻进了他的怀里，伸手，揽住了他结实的腰。她笑意盈盈，在他胸膛上听他突然急促的心跳。而他，虽然满脸潮红，但一双手，还是坚定而轻柔的回抱住了她，埋首她发间，轻抒一口气。
“师父也来京城了。还有诸葛和你的两个徒弟。”一想到翊君的两个烦人徒弟，他的口气不免带了些醋意。
“是吗？等我出宫就去看他们。”她轻描淡写。
“你——”你还能出宫吗？
他没有问出口，但眼神黯淡了去。她心神一转，就猜出了八九分。
“敬亭……”她突发奇想逗逗他。
她突然顿下了笑容，沉声道：“如果让朕拿江山来换你——”
感到他突然用力的抱紧了自己，她高兴得不得了：“朕当然是毫不犹豫的选你啦！”
柳敬亭才发现她在拿自己打趣，哭笑不得。但泛上心头的甜蜜，是如此真实。
“什么？皇上要退位给睿王？”申候行急得团团转：“此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为何不可啊申元辅？”声称要“退位”的人好整以暇的在龙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皇上，您是百世难得的明君，是苍生百姓的福祉，是……”
“说重点。”
“这……皇上，张东正叛乱刚平，朝中上下需要您鼎力支撑，一统大局啊！”申候行飞快的脱口而出。
“你们不过需要一个皇上罢了，睿王登基之后就是皇上了。”现任的“皇上”用吊儿郎当的声音说，手里拿着玉玺漫不经心的把玩。
“皇上……”申候行和三宝哀号着，皇上这是怎么了？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儿戏啊！”申候行锲而不舍，磕头如捣蒜。
真麻烦。皇上把玉玺随意一抛——三宝心惊胆战的接住——走到申候行身边，先是弯腰在他耳边低语：“……”
申候行眼神明显一亮。三宝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皇上又直起了身子：“申大人如果没有问题的话，就帮朕拟定诏书吧！哈哈……”
等三宝回过神来，皇上又溜走啦！
“申元辅！您怎么劝的皇上……？！您看如今、如今咋办？！”
申候行充耳不闻。笙笙……没死！他简直不敢相信！皇上，微臣谢主龙恩！！他伏身下拜，朝已空无一人的玉座。
“啊？退位？！这、这、成何体统？”朝中大臣议论纷纷。
“据说皇上旧疾缠身，体虚多病，料理朝政已经力不从心。太子已经被废，二皇子年纪尚幼，改退位睿王也是情理之中。我朝早有先例……”
“申大人，你看能不能在劝劝皇上……”
申候行也是左右为难的脸色：“皇上龙体欠安，自从回宫以后一直……”他的眼里甚至有些闪烁的泪光……周围众人见他如此，都不由的激动起来。“皇上为国为民竭尽心力，为人臣子的，难道不能主动的为皇上担负些微的责任吗？！”
“申大人说的是！”
“微臣愿追随圣上，至死不渝！”
趁没人注意的时候，申候行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松了口气。
“皇上——”三宝依依不舍的哀求着：“让奴才跟着你吧？这外面不比宫里，风吹日晒的，您的身子，还不知道受不受得了……奴才跟着，多少有个照应，您吃什么，奴才就吃什么……不、不，您要奴才吃什么，奴才就吃什么……”
“三宝，我已经在外面生活过几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她有点好笑。
“皇上……”三宝还想说些什么，在她的示意下不甘的噤声。
“三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会生活得很好，而且……”皇上突然贼头贼脑的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才小声的跟他说：“我有空就会回来……这个睿王有点傻头傻脑的，光是让你跟申候行看着，我还是有点不放心……”
“皇上！那……那你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回来？”三宝喜不自胜，但也学着她把声音压低来说话。
“看情况……”主要还是看他的情况。“我会跟你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突然冒出的清冷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味道。
“厄……”糟糕！当场被抓到！！她有点尴尬的回头，见到一身黑衣的柳敬亭双手环胸，俊眼微眯，嘴边挂着不怎么真诚的微笑。
三宝眼见形势不对，连忙悄悄的溜走。
走出文华殿，他还在想：究竟这个神秘的“刺客”，是什么身份呢？……他摇摇头，想起刚进宫的时候，给他净身的公公跟他说的话：“咱们做太监的，该知道的就都得牢牢记着，不该知道的，就是听到千遍看到万次都不该记得……”
京城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合院，今天一反常日的平静，显得特别的热闹。
“师父！！”一听见素素欢喜的声音，维扬就飞快的跑了进来。刚跨出门槛，就看见素素拉着来人的衣袖，钻进他怀里撒娇。
“师父……”维扬小心翼翼的开口，眼睛丝毫不敢放松，这不是梦吧？
熟悉的脸，淡然的笑：“维扬，你来了。”见到两个素来亲近的徒弟，她心中开怀，又想起那日的不告而别，不由的涌上一阵歉意。
素素察言观色，知道师父的心思，连忙说：“师父，你把那个张老头的阴谋破坏了，咱们都为你高兴呢！”
“素素……”她有些感动，这两个孩子，一向支持着自己，自己人生才不至于太过寂寞。
对上维扬炽热的眼光，她心中一震。
她不由得看向身后不远的他，接到他同样担忧的眼神。
“诸葛公子，别来无恙？”她不着痕迹的拨开话题。
在后面一直默不作声的诸葛站，表情尴尬。如今知道素素的师父竟然是九五至尊，是自己高攀了。他本是一介粗人，只知道些江湖的规矩，现在只一拱手，就算是行礼了。
素素与诸葛相处日久，早已互生情谊，这时想起总归还是要请师父做主，不由露出一丝小女儿的娇态来。
她何等聪明，两人眼角眉梢一来二去，这般心思，早已落入眼中。
这两个徒儿啊……总算有了让她操心的时候，否则，她这个做师父的，便是不称职的了。
“素素、维扬，你们过来跟师父说说话，好吗？”
两人依言，随她走到庭院东南角的石桌旁坐下。剩下柳敬亭和诸葛就走进房中，留下三师徒叙旧聊天。
“素素，”她轻轻抓住了素素的手，“你这些日子，过得好吗？师父不告而别，你心里还怪不怪我？”
素素连忙握紧师父的手：“师父，你怎么这么想？我和大个子从来没有怪过师父……而且师父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啊！”
维扬虽不言语，眼睛里也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
她欣慰的笑了笑：“你们都长大了，本来我想把事情早些告诉你们，谁知道事态发展得太快……不过，一段时间不见，你们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我也很放心。”
“师父……你不会再丢下我们了，是不是？”素素着急的问，一边拉着维扬的手，暗示他也说些话。
“师父，到哪儿我都跟着你。”维扬低低的说了这么一句。
“小鸟大了，总是要飞走的，不是师父要离开你们，是你们要离开的时候到了。”
素素晶亮的大眼睛马上就噙上了泪水：“师父，我们都不走，哪都不去……”
“傻孩子，”她轻柔的抚摩着素素的额发，轻轻的调笑：“你不是有了喜欢的人吗？你要好好的守在他的身边，让他啊，不能再去找别的女人……”
“师父……我谁也不喜欢，除了师父，我谁也不喜欢……”素素一想到待自己如至亲的师父要离开，忍不住哭了起来。
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她无奈的说：“哎，别哭，哭坏了可怎么办？素素……”她握紧了素素的手：“素素，你对师父的喜欢，不过是对长辈的眷恋而已……你会遇见生命中最重要的，最重要的一部分，你就会明白……那和对师父的感情是完全不同的……”
她真心的笑了。“师父找到了，你也会找到的。”她又看向维扬：“维扬也会找到的。”看得维扬心里一痛：这话，是对他说的吗？
“师父……”素素见师父是留不住了，伤心得扑在她坏里嚎啕大哭，她宠溺又心疼的抚摩着素素的秀发，无奈的看着维扬那悲伤失望的眼神。
对不起了…素素、维扬……
“就这么离开？你放得开么？”京城郊外，漫天黄土，两个人，两匹马，天涯望尽。一身黑衣男子蹙眉，因另一人停辔回首的动作。
“有什么放不开的？……除了你。”低沉戏谐的回答。
“你……”他无语，以前怎么不觉得这人喜欢捉弄自己？
等脸上的热潮散退，他才问：“你想去哪？”
“去关外走走吧？”漠北风光听说很吸引人。
而他，只想去这人在的地方。
此刻，萧萧远树疏林外，一半江山带朝阳。
——完
番外
关外一个小镇上，有一户平凡的人家。这家的姑娘云英未嫁之前出了名的泼辣，无人问津，可自从年前招赘成亲之后，小俩口的日子倒也有滋有味。当然不是因为媳妇儿的性格有所收敛，而是姑爷个性特别的温良，从不还口。
今天，例牌的好戏又要上场了。
“你听我说，这回，你一定要听我的！”
屋子里传来特别大的嗓门，你想装听不见都不成。
“你既然有能力，就应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娘就这么教我的！如果当日不是本姑奶奶在路边把你拣回来，你早就一命呜呼了！”
“哼？你跟我哼哼？这些天我供你吃供你住，你竟然跟我哼哼？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个小白脸……”
“不准走！你敢走出门口一步，我就、我就哭给你看！！”
屋子里走出来一身形挺拔，却毫无表情的男子，看不出是生气还是无奈。
“啊~~没良心的家伙……呜呜~~你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你走啊……你走啊，你走得越远越好……永远别回来了……哎呀，我的命苦啊……”
好戏看到这里，周围的围观的百姓又开始唧唧喳喳起来。
“诶，看看！这家的小娘子怎么了？给他相公欺负了！”
“哎哟我说这位爷啊，您就让让你媳妇吧，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在众人围观下，这名男子的脸黑得不能再黑了，但他伸了伸腿，终究还是没有迈出去，反而心不甘情不愿的回到屋里，“啪”一声的把房门关紧，隔绝了众人关心、好奇的探视。
他双眼冒火，恨恨的盯着面前穿得大红大绿，做少妇打扮面容娇好的女子，全然不顾屋里另外两个面面相觑的人。
两人的视线噼里啪啦的交锋，火花四溢。
旁边一个容貌苍白些的男子想要插话，发现自己的脸已经笑得有些僵硬。另外一名俊逸非凡的男子则疑惑的开口：“……师父……？”
这还是他那慵懒，永远以不变应万变的师父吗？
“敬亭，许久不见，你师父变化不小……真让人吃惊啊……”她真是叹为观止。
“人家是你的徒弟！！什么是徒弟你知道吗？看你这傻样，你肯定不知道！一日如师，终生为父——你听说过吧？”少妇见丈夫又转回身来，知道他已经动摇，又拉开嗓子骂道。
“他都这样求你了，你还不为所动，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还是给狗叼去吃了？”
“柳至钦，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没法子了！”
虽然只有一方在纵情怒骂，可这一来二往，火药味依旧浓厚。
朱翊君越发觉得有趣，可嘴上却委屈的说：“嫂子，你就别为难柳师父了，本来这事就难办，我跟敬亭求了柳师父好几年了……”
“听见没有！人家求你好几年了！我看不止，就你那副死样，我看人家求你不上万次也有千次了！”说罢少妇更觉得这男子心肠冷，伤心起来，泪珠又啪嗒啪嗒往下掉。
“算了，你本来就没心没肝的，我哪有什么指望啊……自从嫁给你，我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娘临死的时候，你是怎么答应我娘的？你说……会好好照顾我……什么好好照顾我……都是放屁！”
她一个箭步就扑进男人怀里，粉拳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他的胸膛。这眼泪倒是把男人逼慌了：“这……跟照顾你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一回事……一回事……呜……”
天啊，他头好痛……“好、好，你说是一回事，就一回事。”
她大喜，拉着身边依旧呆楞着的敬亭双双跪下：“谢柳师父成全！”
唉……冤孽啊……冤孽啊……柳至钦烦恼的轻抚太阳穴，唉。
“转移魂魄……”他郑重的问道,“此事违反天理伦常，难度不小，风险极大，你们依旧愿意尝试吗？”
“无怨无悔！”面前二人交换了信任的眼神，十指交握之处，情义脉脉流动。
“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