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红尘魅影
我推开公司的大门，早晨的阳光迎面洒下，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难得的清新还带点凉爽。
一个晴朗的天气，不错，是个好兆头。
我抱紧满满一盒从办公桌整理出来的东西，毫不犹豫走出了公司大门。
我，沈飞絮，今天辞职，正式和我的第一份工作说再见。抱着个大盒子走在街上，时不时引来行人侧目，我不停安慰自己，辞去这份薪水可怜天天加班没有节假日誓把员工往骨子里压榨的工作绝对是个明智的选择。虽然下一个落脚处还没着落，虽然我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去见对我寄予厚望的“江东父老”，不过我沈飞絮只要一天活着，就要活得有骨气，踏出这一步，总有一日我会打出个自己的江山来。
想得出神，差点撞到路人，我连连道歉，顺带接收了几个白眼。我垂眼叹气，瞥见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从盒子里滑落掉地。弯腰拾起，是个样式古朴的金色细镯，刻着一圈枝蔓藤条般的花纹。我想起这是一个喜欢旅行的朋友从外地带回来的，说是一个算命女人送给她的，大概是算命的赠品，她说样式适合我，便送给我了。不过这个镯子我不知怎么一直打不开，所以从没带过，随手放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我拿着镯子把玩，忽然发现它有些松动，仔细一看，原来有个隐蔽的搭扣，想是刚才一摔把扣环摔开了。我莫名觉得有趣，放下盒子，戴上这细镯，细细一圈金色就在我腕上散发出淡淡悠远的光晕，明朗的阳光变得模糊起来，我感到这光晕有一种冷冷的阴郁。
我正欲弯腰抱起盒子，眼界的一角兀地跳入一抹红色。我抬眼向马路对面望去，一个红衣女子静静立着，稀薄的阳光越过她层叠繁复的云鬓，洒在绛红曳地的罗裙前，她修长的身影如同水波中的幻影，歪歪斜斜、影影绰绰，她的脸最为模糊，看不清楚，但我却有一种鲜明的感觉——她在看着我，甚至，是在对我微笑。
一刹那，我像忘记了一切，只是呆呆向那古装的女子走去。身边穿梭不息的车流仿佛漂浮的烟尘，街上嘈杂的人声一下子消隐，我的眼界和意识里只有那抹红影。恍惚地不知走了多少步，红衣女子的身影突然一晃不见，尖锐的喇叭声和惊恐的叫声撕裂了我的意识，我蓦然清醒，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央。下意识转头，看见一辆迎面冲来的汽车，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一震，最后的意识催促我逃离，我抽身想跑，却发现动不了。
手腕像被什么紧紧抓住，传来尖利冰冷的触觉，我禁不住望去，只见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正扣在我的腕间，那手上鲜红的指甲，长得可怕，红得似血。我抬起颤抖的眼眸，刚才马路对面的红衣女子就站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腕。她绝媚阴冷的面容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美得如同开在深渊里的罂粟，一颦一笑都吐露着致命的芬芳。她漆黑幽深的眼眸一下子望过来，仿佛一直望进我的灵魂。我想恐惧地大喊，却发不出音，双脚似被什么缠住，低头，惊见地面不断向外涌出黑长的发丝，像飘荡无据的水草极快地生长、蔓延，攀上我的脚面，一圈圈缠住我的脚踝。
我心中的惊恐膨胀到无以复加，这时面前的红衣女子轻轻一笑，殷红的唇勾起动人心魄的浅痕，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巨大的冲击和疼痛就将我的知觉撞得粉碎——
好久，我才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红衣女子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张口：“你……”
话未说完，她发出一声嗤笑，拉着我的手腕飞跃而起，我忽地感到身子前所未有的轻盈。她拉着我升到半空中，我恐慌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笼罩住我。我哆嗦着向下望去，所有的车流已经静止，马路中央停着一辆车子，车前围着一大群人。马路另一面一个老妇抱起我放在路边的盒子一边指手画脚喊着什么，一边朝人群跑去。那群人让开一个缺口给她，几个人走上前打开我的盒子，翻找着什么。
“不！”我终于醒悟过来，放声大叫。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已经死了。”身边响起冷入骨髓的声音。
我扭头，红了眼向她扑去。“我跟你拼了，女鬼！”
她呵呵地笑，伸出一根手指，鲜红的指甲在我眉间一点，我如被定住，动弹不得。
“都告诉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她笑起来，眉眼间遍是极致的魅惑，好像暗夜中的勾魂使者，任何人一个不小心都会被她吸去魂魄。“你别怕，我是你的前世，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我只是来带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只见她手指在空中轻点，半空出现一个黑点，逐渐扩张成一人高的黑洞。
她幽深的目光蓦地掠过凶狠的血红，妩媚的脸孔呈现着狰狞，她冰冷入骨的声音似从牙齿间挤出：“去吧，你要向那些背叛我、侮辱我、伤害我的人报复，把他们的恐惧、痛苦、呻吟统统献祭给我，把曾经背弃我的世界变成万劫不复的地狱……”
接着她轻轻推了我的肩，我的身子便朝后倒向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在黑暗中不知穿梭了多久，我忽然感到一道光照遍全身，很温暖、很柔和，跟着身子猛地下沉，像落在舒适的床上，不再觉得身轻如燕，久违的踏实感包围着我。我舒服地动了动，想要伸展手脚。
“九师姐，你快醒醒啊，你可不要死啊，呜……”耳边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吵得我有点心烦。
“别吵……”我咕哝着，睁开眼，刺目的光线涌入眼睛，我费力地打量周围。
两个鼓鼓的发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被晃得难受，脱口道：“你能不能不要哭了？”
发髻的主人猛然抬起头来，见鬼似的看着我，“九师姐，你……你是人是鬼？”
我捂着晕沉沉的头，望着古色古香的房间，雕花红木窄床，硬邦邦的绣花枕头，古典的中式书桌、座椅，墙上还挂着龙飞凤舞的字画，再加上眼前这个一身古装，两眼放光看着我的小丫头……那个自称我前世的女鬼到底把我弄到了什么鬼地方？
“你听好，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但之后你也要一五一十回答我的问题。”我想了想道，“第一，我是人，不是鬼，第二，我不是你的九师姐，也许曾经是，但我都不记得了。”
“你就是九……”
“好了，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打断她，“第一个问题，这个身体的主人，也就是你的九师姐是谁？我在哪里？”
“九师姐……你说的是两个问题。”小丫头怯怯地说道。
我一愣，有点尴尬地瞪了她一眼，“你管那么多？快回答。”
她听话地点点头，答道：“你是我的九师姐蓝问情，这里是栖梧山天罡派。我是你的小师妹，叶叶。”
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好家伙，还是武林人士，有帮有派。“那她是怎么死的，不，她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死因得弄清楚，最重要的是，搞清是不是有什么仇家，免得日后背后挨刀，死得不明不白。
“你，你……”她说着，又哭了起来，“你是想不开投水……九师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丢下叶叶？呜……要是你真的死了，叶叶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师哥不疼、师姐不爱，冬天下雪没棉衣穿，没棉被盖，生病饿肚子没人管，野狼把我刁走也没人知道……”
我僵在原地，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急忙安慰道：“好了，别哭了，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寻死就是了?
“不过，你说的也忒惨了吧？”我看着她收起眼泪，露出笑脸，暗暗松了口气。
“九师姐，你该不会忘了我们俩一直被其他师姐师兄欺负的事了吧？”叶叶歪着头看我，小脸终于露出一丝疑惑。
啊？敢情还是一对受气包，不会就为了这事寻死吧？我看她又瘦又小的身材，明显营养不良，看来平日是没少挨欺负。“他们为什么欺负我们？”
“因为，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说着低下脑袋，声音越来越小。
我心中划过隐隐的痛楚，两个孤儿，且不说眼前的小女孩，就是我现在这具身体也不过还是个少女，无依无靠、受人欺侮的生活，她们是如何熬过来的？联想起自己，作为新人在公司里免不了受欺负、遭白眼，那种滋味已经够难受的了，和她们受的苦相比，只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叶叶，”我叹息一声，轻声唤她，“我现在身体很虚，我要好好休息几天，你尽量别让人靠近这里。等我好了，我会想法保护咱俩。”
这个刚死过一回的身体实在虚弱，我必须好好修养，才能有精力面对这个世界的生活，面对可能遇见的并不友善的人群。我是沈飞絮，不是那个柔弱投水的蓝问情，不管什么样的逆境，我都会生存下来，而且一定要活得洒脱、活得精彩。
叶叶如约帮我守住了几日安宁，我趁着无人打扰拼命向她了解这个世界和周围人的情况，几日下来，脑中大致有了个概念。这是个没被历史书记载的时代，或者是个并行于我原来世界的异时空。这个天罡派是武林中一个默默无名的小门派，而我就是这个小门派中一个默默无名的弟子。
一日，叶叶帮我梳头的时候，递给我一个椭圆形的金色牌子，让我别在腰间。我拿在手里细看，牌子正面龙飞凤舞刻着“煮酒令”三个大字，反面画着一只形态怪异的酒壶，外加一行小字——九千九百九十九。叶叶告诉我，江湖中人人都有一面煮酒令，它代表着各人在武林中的排名，以武艺为考量标准，排名越前，武艺越是高强。我哭丧着脸看着手中的煮酒令，又狠狠郁闷了一把，九千九百九十九号，还真不是一般的弱啊。叶叶又告诉我，其实我的排名本来是一万号以后，因为最近打赢了一个什么无名帮的无名菜鸟，才升到了一万号以内。
我哭笑不得，到底是谁这么无聊搞这种排名？这么后的排名还要整天别着，简直是故意让人难堪。
我穿好外衣，系上素色的腰带，这几日我已经学会了穿这种繁复的古装，看着镜子里陌生又开始变得熟悉的脸，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陌生人的脸，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张脸虽然不能算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倒也清秀干净，淡眉弯弯，乌黑的眸中盛着清亮的星辉，小而秀挺的鼻子，薄唇樱红灵巧。我的感觉是，正好，既能愉悦视觉，又不会招来无谓的麻烦。仔细想想，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拥有默默无名的身份和不张扬的外表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首要的事是我要保护好自己，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九师姐，不好了，二师姐叫你去大堂。”叶叶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我微微一笑，向她道：“别担心，叶叶，我现在就过去。”
是时候跨出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步了，先去会会天罡派的这个管事的二师姐，叶叶口中的女魔头吧。我是谁？命硬如野草的沈飞絮，如果她把我当成温善可欺的蓝问情，我就要先为她长叹一声了。
在门口站定，我扫了一眼大堂，里面一共七人，三男四女。正对大门坐着一个火红长裙的女子，素手正不慌不忙把玩着茶杯，她狭长的美目向我望来，笑道：“小九，你终于肯露面了。”
这就是那个二师姐吧。我冲她展露微笑，一步跨进门。“二师姐好，问情这些天身子不舒服，让二师姐担心了。”
她的笑容一顿，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探究。“小九，几天不见倒是懂事多了。”
“那是二师姐平日教导的好。”我顺着她说道。
“嘴也变甜了呢。”她转着茶杯，斜斜瞄了我一眼，“不知道九师妹如花般的年纪，为何事轻生啊？”
大堂里的人跟着窃窃私语起来，看着我的目光有好奇有寻味。
我笑道：“二师姐弄错了，小九并非轻生，只是帕子掉进池子，拾帕子时不小心溺水而已。叶叶吓坏了，才会以为我是投水。不信，二师姐可以问她。”
我看了一眼藏在我身后的女孩，她小心翼翼探出头来道：“没错，二师姐，都是叶叶不好，没看清就乱喊，后来我到池边才看到九师姐的帕子，是她最喜欢的那条。叶叶真笨，苯死了，叶叶是笨猪……”
“好了，你九师姐不是没事了吗？你就别再念叨了。”二师姐一看叶叶又要开始“念咒”，皱着眉打断她。
“幸好你没事，小九，”二师姐看着我又笑得深不可测，“要是你出了事，我们还真担心八荒孽海道的人来找麻烦……”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下巴尖尖的女子附和道，根据长相颇像叶叶跟我描述的五师姐，“八荒孽海道虽然隐匿江湖十几年，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的分量可不是我们这种小门派可以比的。”
二师姐听了她的话笑得更加开心，“就是不知道，九师妹是怎么跟这种昔日的邪魔歪道扯上关系的，弄得人家上门来要人？”
她的声音说不出的暧昧，在座众人纷纷窃笑起来，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更加不怀好意。
我被她们一唱一和弄晕了，什么八荒孽海道，难道蓝问情的自杀还有内幕？我回头看叶叶，她也一脸困惑。
“九师妹，你说，要是人家真的上门来要人，我们是给还是不给？”二师姐又笑呵呵地问。
我一头雾水，迟疑道：“既是邪魔歪道，理应跟他们划清界限。”
“你的意思是，为了你一人，我们天罡派上上下下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了？”
我正要开口分辩，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男子的笑声，暖如春风。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青玉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几步走进堂来，明亮细长的黑眸带着笑意向我看来，直看得我心跳如飞。他额似白玉、眼中藏星，红唇带笑，眉目间遮掩不住的魅惑，举手投足间自是一番风流气派。要是我前世那善品男色的朋友看见，定要一拍桌子，赞叹：好一个美人！
“大师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刚刚还跋扈得很的二师姐已经飞奔过来，拉着他娇声道：“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柔云，你刚刚的话，我可不能苟同。”大师兄道，“八荒孽海道虽强，天罡派虽弱，但自古正邪不两立，我们始终是正派弟子，小九又是我们的师妹，岂能为了一己安危弃她于不顾？”
“是，大师兄教训的是。”二师姐连连点头，一脸恭顺。
我眨了眨眼，在被大师兄的凛然正气震慑的同时，禁不住感叹美人的魅力果然无人可挡。
美人大师兄一出现，堂内情势大变，一群人就像看见蜜糖的苍蝇粘了上来，围着他呱啦个不停。我松了口气，趁人不注意拉着叶叶就往外走，谁知背后大师兄的声音传了来：“小九，你别走，我要跟你谈谈。”
我立马站住，用看领导的眼神回望过去：“大师兄有何指教？”
他看着我，明媚一笑，“你跟我来。”
十秒之后，我站在葱郁的松树下，氤氲的雾气缠绕在松枝间，晶莹的露珠在青翠的枝头滚动，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悦耳的就像仙乐。近在咫尺还有一位乌发漆瞳的美人，深深凝望着我……
五十秒后，我挤出一个自以为完美的笑容，讨好的看他。一百秒，我的笑容僵硬。两百秒，我的耐性被磨光，小心翼翼道：“大师兄……”您老有什么事快说，玩什么眼神交流，再看我就……
“你是谁？”他终于扔出一句，差点把我炸倒。
我偷偷打了寒颤，作出一个不解的样子问道：“大师兄，何出此言？”
“没外人时，问情不会这样叫我。”
完了，我在心中哀叹一声，不是小九，是问情，话又说得这么暧昧，这俩人必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想不到我扮蓝问情的第一天就露馅了，真失败！
正当我飞快地在脑中盘算蓝问情会怎么称呼她这位大师兄时，刚刚温和如玉的美人就紧紧抓住我的手，那力度就差没把我的手腕折断。“快说，你是谁？”
我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他抓着我手腕的手呈鹰爪状，果然是练家子。我拼命忍住眼泪，艰难地道：“别这样……霖轩。”
他神色一怔，抓着我的手立刻松开，盯着我道：“问情，你……”
“你这么久不回来，我叫不出口……”
他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捧起我的手轻轻揉着，眼中满是怜惜。“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听说了你和八荒孽海道的事就匆匆赶回来，谁知一见你，你竟对我这么疏离，就忍不住多想了。”
你没多想，你的第一感是正确的，我是假的。我暗暗松了口气，蒙对了，幸好早从叶叶那打听到大师兄叫楚霖轩，果然信息的重要性不可低估啊。
楚霖轩刚才的鹰爪此时已经变成吹皱池水的春风，轻绕在我的腕间，我干巴巴站着，很想把手抽回来，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怎么会和八荒孽海道扯上关系？”
我哪知道？我是新人好不好？我心里叫苦不迭，这个蓝问情明明看起来很简单，怎么又这么复杂？
“要人的帖子都发到栖梧山来了。三日为限，后天他们就要上山来带你走。”
我的头顿时无限膨胀，我不要啊，谁要跟那种邪魔歪道走啊，一听名字就不像好人。“霖轩，我不要去。”我拉着他的袖子，可怜兮兮望着他。肉麻就肉麻一回吧，性命攸关啊。
他神色有些动容，用力握住我的手，温柔道：“别怕，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你是我的，谁也带不走你。”
我的心猛地跳起来，前世活了二十年，还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说一点都不感动是假的，更何况是这样的美人，这样深情的眼神。只可惜，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想想这个楚霖轩也挺可怜的，他还不知道他的恋人早已香消玉殒，现在霸占这个身体的只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幽魂。不知道蓝问情是为什么自杀，要是有人这么爱我，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生命的，再苦，再痛，也要相守。
想得出神，忽然发现楚霖轩拉着我疾步如飞。“去哪里？”我不安的问。
“去找师傅。”
“哦。”我应道，咦……不对啊，据我从叶叶那了解到的消息，这个传说中的天罡派掌门不是已经闭关修炼七年了吗？
我气喘吁吁跟在美人师兄身后，喊道：“等、等一下，师傅他老人家，好像在闭关……”
“那就让他出关。”
楚霖轩拉着我钻进一道石门，左转右绕，穿过曲折的暗道，停在一间石室前。看着他在石壁上仔仔细细地寻找开关，我忐忑不安拽了拽他衣角，正想语重心长地说对他说这样做不好，他忽然一脸阴郁地放弃了寻找，直接一脚踹上石门，其势颇有少林高僧的风范。
我呆在原地，看石门直挺挺向后倒去，楚霖轩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进去，接着从里面传来一声惨叫。我方清醒过来往里冲，石室内楚霖轩正揪着一个老者的衣领，那凄凌无比的惨叫声就是老者发出的。
“动作挺快地嘛，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跑了？”楚霖轩笑得那个叫“温柔”，却让老者不住瑟瑟发抖，连带我也哆嗦了一下。我瞟了眼老者身边一个未收拾完的包袱，上面堆了不少的金银珠宝，金灿灿的，晃花了我眼。
呵，好个天罡派掌门人！大难临头不想着保护门中弟子就算了，居然还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霖轩……你就放了为师吧。”老者哀求道：“我年龄大了，应付不了八荒孽海道那些人。”
“哼，你也知道自己是师傅。”楚霖轩冷笑一声，看向我道，“问情，替师傅把这些金银珠宝都收了，他年纪大了用不了这些东西。”
我愣了一下，立马应道：“是。”一个箭步冲上去，三下五除二打包，把沉甸甸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好沉啊，虽然沉，却让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感到了踏实。
“你……”老人哆嗦着嘴唇，指着楚霖轩。
“师傅，你呆在这石屋养老七年，我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给你做牛做马，这点东西连做我的辛苦费都不够，但看在你我师徒一场，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不过你要逃跑的事，我不能替你隐瞒。你现在跟我去见门中弟子，向他们解释吧。”
“不，不要……”老人听了他的话，又惨叫起来，“霖轩，求求你，别让我去，他们会扒了我的皮……只要，你不把我逃跑的事说出去，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楚霖轩眼中闪着笑意，看了我一眼。“让我不说出去，也很简单，只要师傅你答应我的要求。”
“什么要求？”
“出去带领门中弟子，死守栖梧山。”
老人一听他的话，脸色又变得惨白。“那，那不是要我去送死？”
楚霖轩笑着摇头，“只是做做样子，明天我会带问情下山，你在这里替我们掩护，不要让八荒孽海道的人发现我们离开。等我们走了，你也就可以逃了。”
我震惊地看他，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这计策只怕他回来之前就已想妥了吧。
和楚霖轩约好明日一起下山，身心疲惫地回到住处，我脑中混乱得很，虽然楚霖轩表现得很爱蓝问情，但我真能放心地跟他走吗？当然留下来也是绝对不行的，交人的日子就在眼前，唯一的出路就是逃下山，天大地大只要躲到八荒孽海道找不到的地方就行。思来想去，跟楚霖轩走还是最佳选项，何况他还愿意带上唠叨小巫婆叶叶。
我告诉叶叶明天要早起，吩咐她早点睡下，自己却了无睡意，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和这具身体背后隐藏的种种复杂情况，我很难不为未来担忧。胡思乱想了半夜，当我迷迷糊糊就要入梦的时候，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楚霖轩一脸焦虑地站在外面。他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说就往外拖。
“干什么？”我奋力挣扎。
“八荒孽海道攻上山来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愣住片刻，心里控制不住慌乱起来。“不是说后天才来带人吗？”
楚霖轩一声冷笑，道：“邪魔歪道岂有信用可言？”他转身看我，露出温和神情，抚了抚我披散的长发，猛地跃起，我没有准备，身子被他带起的瞬间，惊叫出口。
“别怕，问情，我知道你没有轻功，我不想吓你。但时间紧迫，我要赶快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安慰的话语伴着呼呼的风声在我耳边响着，深如黑夜的瞳直直望着我，让我莫名安下心来。
我死死抓住他，任由他带着我疾行，穿过深邃冷寂的夜色。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声停歇下来，我的脚触到了坚实的大地。我惊魂未定地看向四周，眼前是一条隐蔽狭窄的山路，在山的另一侧，山腰处已经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楚霖轩皱着眉望着那边，转头道；“马上就要攻到山顶了，我得过去拖住他们，你快从这条小道下山。”说着又递给我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一些衣服和盘缠，你路上用。别怕，我随后就会追上你的。”
我迟疑地接过包袱，看着他心里很乱，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别担心，我会保护叶叶的。”他拍了拍我的头，黑瞳在浓浓的夜色中熠熠发亮，“快走吧，我很快就会带叶叶来找你。”
我艰难地点头，他冲我微微一笑，就转身向山腰火光出飞去。我定定看着他的身影，心如乱麻，顺着眼前的小道望去山下黑黝黝一片。我长吸一口夜的寒气，抓紧怀中的包袱，沿着小道下山。身后没有路，我只能向前走。
天空中云层很厚，月光晦暗不明，山路幽深陡峭很难走，我记不清花了多久才到达山脚，只一度以为要把一生都耗费在这条小道上。回首望去，通天的火光已经蔓延到山顶，映红了半边天穹。我停下脚步，不知楚霖轩和叶叶怎么样了，也不知门中其他弟子怎样，虽然我与他们并无交情，但这场灾难始终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引来的，算是我连累了他们吧。这样一想，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愧疚感。
忽然黝黑的树丛发出“沙沙”声，一个人影从中钻了出来，鬼鬼祟祟四处观望。我仔细一看，竟是那天罡派的掌门。
“师傅，你这是往哪里去啊？”我开口问道，只见人影猛地一震，回头看我。
“是小九啊，”他看了看我身后，似是确定没有别人，才放心向我走来。“真巧，你也下山……”
我瞪着他，不用问也知道他是趁乱开溜了。“师傅，你快回去帮忙吧，”我指着山顶映红夜空的火光对他道，“大师兄他们，都困在上面。”
他哈哈大笑，“别傻了，小九，你大师兄的煮酒令是四十八号，为师我才两百来号，他要是被困，我去不是等于送死？你还是跟我一起逃吧。”说完，不待我反应，便拉着我飞奔起来。
“不要，放手！”我用力去掰他的手，但他的力度出乎我想象的大，一时竟挣脱不开，我低头看他的步伐，疾步如飞，轻快无比。脑中突然一个激灵，脱口道：“你不是师傅。”
他猛然停下，缓缓转过头来，夜色中他的目光幽冷阴森，如同利刃的光亮。
“师傅没有你这么好的轻功，”我道。白天我眼见那怕事老头几次三番想要逃走，都被楚霖轩抓了回来。而眼前这人的轻功并不在楚之下。
他看着我，放声大笑：“哈哈，倒是我低估你了。”语罢，一把扯下粘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
我倒抽一口冷气，还以为面具下会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是一张绝美的面容，结果，竟是这样的可怖！他，不应该是她，干瘪的脸皮皱叠在一起，满脸细小的伤口，嘴唇扭曲着歪向一边，最要命的是她的右眼，一道很重的伤疤穿过上下眼睑，眼珠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光亮，整个眼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你……是谁？”我不由自主倒退，任谁在这样的黑夜里看到这么恐怖的脸都会有立刻逃走的冲动。
她还是大笑着，只笑声变成了嘶哑的老妪的声音：“小九，怎么这么快就把鬼眼婆婆忘了？婆婆可是很惦记你呢，尤其是你欠我的那个人情。”
鬼眼婆婆，我一边牙齿打颤一边想，还真是人如其名，可蓝问情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这个人情呢，小九？”她咧着歪嘴冲我笑道。
我哆嗦着从牙齿间挤出一句：“什、什么人情？”
“你想赖账？”鬼眼婆婆忽地瞪大双眼，阴冷的视线瞬间把我穿透，右眼的黑洞随之变得更大，像要把我吸进去。
“不，不是，”我赶忙摆手，“我只是记不太清楚了。”
“记不清楚不要紧，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做，只要你做得好，你欠我的人情就算还了。”
“还请婆婆告知我欠你的什么人情，何时何地欠下，有无证明？”虽然害怕，我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岂能你说什么就什么，我又不是蓝问情，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真的欠过你人情？
鬼眼婆闻言大怒：“我说帮过你，就是帮过，过去的事上哪去找什么证明！你只需回答我肯不肯为我做那件事，如果不肯，我现在就断去你手脚，看你那师兄还爱不爱你这废人！”
我听了她的话，浑身发冷，干笑道：“婆婆言重了，小九跟婆婆闹着玩呢，婆婆让小九做什么，小九就做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不答应吗？别说我现在孤身一人，就是我那大师兄在，也未必就有胜算。
“这还差不多。”鬼眼婆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幽冷的目光刚有所缓和，骤然又是一变，阴鹜地盯着前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又剧烈地震动，只见不远处黑暗中悬浮着八盏橘红色的灯，妖艳的火光幽幽跳跃扭动着，中间飘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漆黑的斗篷包裹了全身，唯一露在外面的脸上却带着一张银色的骷髅面具，在摇曳的火光中说不出的诡异。
鬼眼婆嘴边扯出一个森冷可怕的笑，“真稀有，骷髅祭司居然会亲自驾临！”
骷髅面具泛着冰冷的银光，传出一样冰冷没有情绪的声音：“八荒孽海道黄泉祭司孤尹请蓝姑娘移步。”
他扬起斗篷下的手轻轻一挥，八只悬浮的灯同时旋转一圈，我方看清八簇火焰中分别跳动着一个字，组合在一起正是——孽、海、无、边、八、荒、归、魂。
我努力平息着过速的心跳，这一夜真的没少受惊吓，现在最麻烦的是我身边一个鬼眼、一个骷髅，没一个正常人，没一个善予之辈。我该怎么安全脱身?
我看了看身边的鬼眼婆，似乎对骷髅颇为警惕，心里豁然闪过一丝光亮。我向骷髅祭司道：“我为什么要去你那里？你们定下三日之限，又不遵守，毫无信用，我才不要跟你们走。我要跟婆婆走。”
“八荒孽海道说过的话从不食言。倘若姑娘今夜不逃走，我也不会现身。”骷髅祭司道。
我冷哼一声，指着山上的火光问：“那上面是怎么回事？”
骷髅祭司抬头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山，缓缓道：“魑魅魍魉，总要惑乱人间。”
什么意思？讲那么深奥，我哪听得懂，我顾不上深究，撇嘴道：“反正我不跟你去，我要跟婆婆走。”反间计，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这时鬼眼婆那只黑洞似的右眼瞄了过来，直看得我心拔凉拔凉的。“小九，你可是比以前聪明了。待会没事了，你可要好好跟婆婆说说你是怎么变聪明的。”
我立刻倒抽了口冷气，骷髅啊，你可要争气，别把我丢给鬼眼婆，不然我真的会死得很惨。
心里七上八下个没完，好在骷髅祭司对着鬼眼婆道：“我奉首尊之命带蓝姑娘回去，如果阁下不肯放人，我只好冒犯了。”
我“呼”地吐出一口气，却听鬼眼婆嘶哑的声音响起：“我不会放人，有本事就来取吧。”
成了，我窃笑，笑容还没收回，突然见骷髅大手一挥，八盏明灯倏地迎面袭来，数不清的火星迸射而出，像炸裂开来的橘色焰火，一朵朵在我眼前绽放。电光火石间鬼眼婆一手抓着我跃起，另一手从袖中甩出一柄短刃抵挡着火灯的轮番进攻，我被迫跟着她的动作移动，看着那些火星险险从面前擦过，我真是欲哭无泪，死鬼眼婆这时候还不肯放下我。
“婆婆，你这样不是很被动？还是先把我放下，你好全力对付骷髅。”我“关心”地道。
鬼眼婆一刀划开一簇来袭的火焰，飞快瞥了我一眼，道：“好，不过你别想着跟我玩花样！”正当我准备满脸真诚地回答“我哪敢呢”，鬼眼婆就一把推开我，我的身体顺势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我痛得快晕过去，全身骨头好像被摔散，没有一块不痛。我用了一秒在心底问候鬼眼婆的二十代祖先，咬着牙爬起来，虽然痛，但也不能浪费这好容易得来的逃生机会，看了眼鬼眼和骷髅，打得正热火，我毫不犹豫地撒腿就跑。
没逃几步，忽然见一个又粗又长的黑东西向我游来，我本能后退，看清了那是一条大蛇，正向我吐着鲜红的信子，我“啊”地惨叫一声，听到鬼眼婆的冷笑：“不是告诉过你别跟我玩花样了吗，小九？”
“婆婆饶命！”我大叫，那蛇摇摆着身躯，和我仅一步之距，大嘴张开，眼见就要咬到我。
绝望间，骷髅祭司忽然鬼魅似的向我飘来，斗篷下指间闪过一道幽蓝的光，箭一般射来，待我看清，那条大蛇已经从中间断成两截。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骷髅，却发现原先飘浮在空中的八盏灯全落在地上。
骷髅祭司转身看着鬼眼婆，恨恨道：“你对我下毒。”
鬼眼婆阴笑着，扯动了丑陋的歪嘴。“你自己露出破绽，不能怪别人。”
我恍然大悟，一跳而起，指着鬼眼婆道：“你卑鄙！”原来那蛇只是诱饵，她是想趁骷髅救我时，对他下毒。
鬼眼婆阴沉地看着我，道：“说什么呢，小九？我还没追究你逃跑的事呢。”
我猛地一震，完了，骷髅现在被下了毒，我居然还敢指责鬼眼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果不其然，鬼眼婆“唰”地飞了过来，一把捏住我的脖子，“说，你肯不肯跟我走，帮我办事？”
“呜……”我被她掐得两手乱挥，只能用喉咙发出咿咿呀呀的音。死老太婆你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怎么说话啊？
她看着我，冷笑一下，松开手，“说吧。”
我忙大口吸气，用力点头，道：“婆婆，你放心，小九一定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好，那就随我走吧。”她一把提起我，飞跃至半空。我想起了什么，道：“婆婆，能不能把骷髅的毒解了？”怎么说人家刚才也救了我一命……
“放心，这种毒还毒不死八荒孽海道的黄泉祭司，只会令他几个时辰不能运功。”
“噢。”我应了一声，回头看那骷髅祭司，他一动不动站在夜幕下，漆黑的斗篷使他整个人都像融入夜色之中，冰冷的面具闪着明灭不定的银光面对着我。
“蓝姑娘，首尊说他会在八荒孽海道等你。”
我张了张口，正欲问他首尊是谁，鬼眼婆猛地提气带着我向前飞掠而去，眨眼，已在数丈开外。
清晨，朝晖轻洒，温煦的光亮在半方微明的苍穹上慢慢晕开，天边一抹淡丽多彩的云霞，如同女子双颊上薄薄的一层胭脂，娇羞妩媚。长长的车马接连不断地涌入城门，稍稍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人马中许多并不是普通百姓，粗布长褂下霍亮的兵刃不时闪过寒光，粗犷的眉眼间遮挡不住的煞气。
抬起头看了一眼，城门上龙飞凤舞的“雩天”两个大字金光闪闪，散发出逼人的气势。到了，我叹息一声，压下头上的斗笠，跟着前面的车马入城。
跟鬼眼婆分别已有几日，虽然不用跟她同行让我舒心许多，但这一路风餐露宿也实在够我受的，现在到了雩天城我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可以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吃顿饱饭，不用再搞野外生存实践，忧的则是鬼眼婆让我去做的事难如登天。
那日被鬼眼婆带走后，她一会为我输内力，给我吃什么增强功力的破药丸，一会又强迫我练轻功，害我一度以为她要收我做关门弟子，培养成鬼眼二代什么的。好在过了十几日，她终于停止了对我的折磨，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还她人情的时候到了。
我立刻精神一震，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缕光明，我说：“婆婆，只要不是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我都做……”
她似笑非笑地扔给我一张图纸，我打开一看是一座住宅平面图，上面赫然写着“雩天东方府”几个字。
我扒着图看了十秒，抬头对她道：“不好意思，婆婆，我不是学建筑的，我是学文的，外兼特大号方向痴、路痴一个，你还是找个专业工匠帮你盖吧。”
她用鼻子冷哼一声，道：“小九，别告诉我你连‘雩天东方’都不知道。”
我眨眼，我是不知道啊，我还没来及跟这个世界深入接触就被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抓来折腾了。
“雩天东方，日月同光。”鬼眼婆看着我道，“雩天城东方府，乃是当今武林至尊、东方世家所在，家主东方佑正是赫赫有名的武林盟主。我给你的这张图就是详细绘制了东方府内布局的地图。”
我拿着图的手闻言一抖，“不好吧，婆婆，这可能涉及侵犯别人的隐私权哎。”
“我要你按照这张图去这里，”她完全不理我的话，伸手一指图上某处，“这间药阁内右边第三个架子上有一个蓝色的瓷瓶，你去把它拿来给我。”
我的脸“哗”的垮下来，去武林盟主家偷东西……鬼眼婆，你当我是怪盗基德还是司空摘星啊。
正忧心忡忡地回想着，忽然听见前面那些一看就是混江湖的七嘴八舌说道——
“四月十三这场武林大会，不知是福是祸……”
“要我说，定是凶险无比。”
“那是自然，五年前东方盟主与长风道人之约就在眼前，末路海和虚溟幻境的人也一直在等这一天……”
“这样说来，那个东方家的十公子也失去意识五年了。”
“是啊，年纪轻轻，真是可怜……”
我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心道这个什么武林大会与我算有关也算无关。鬼眼婆要我在武林大会之前拿到那东西，若是办到了，我就可以在它召开之前离去，既然这些人说得那么凶险，我还是能避就避吧。
我沿路打听，终于找到东方府所在，站在十米开外，就见一个红墙飞檐、高顶阔门的豪宅，门顶流金巨匾书着气势恢宏的“东方”二字，正门两侧各趴着一只金鬃直立怒目狰狞的铜狮，连守门的家奴也像门神般肃然屹立，令人望而生畏，一旁经过的路人无不下马，恭敬地朝着金匾上的“东方”二字躬身一拜。
我在东方府外徘徊了一圈，又一圈，觉得从正门进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时至正午，我饥肠辘辘起来，沿着街看到一家酒肆，食客云集，生意兴隆，估摸着属于口碑比较好的馆子，直接冲了进去，正巧还剩角落里一张桌子空着，我暗道“幸运”，过去落了座。
小二立刻过来递上菜单，我一眼望去，好家伙，平均菜价是别城的两倍。我说，小二你们这也忒黑了，刀也磨得忒亮了，宰人也有点忒快了。小二冲我一笑，露出一口亮晃晃的白牙，道：姑娘，这是雩天城，知道雩天城是什么地方吗？虽说天子脚下才叫京城，但咱江湖人眼里只认雩天，菜价自然不能输给京城。更何况现在又逢武林大会，生意火的不行，不涨价对不起对面的东方府。
我被他咽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敢情开武林大会还能带动地方经济，那东方盟主召开武林大会不会就为了让雩天城大赚一笔吧？我摸摸兜里有限的银子，又在心里诅咒了鬼眼婆一遍，死老太婆收了楚霖轩给我准备的丰富银资，只给我一小部分作为盘缠，害我只能维持个温饱。
我翻着菜单点了两个最便宜的菜，坐在桌前郁闷。打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现在还要去当飞天大盗，如果失败，我偷偷掀起衣袖，看了一眼右手臂上的突起的暗红色的细长印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本来答应鬼眼婆来东方家偷东西，是想找个机会逃走，没想到鬼眼婆阴险地在我体内植了一只噬骨蚯蚓，这蚯蚓一进人体就沉睡，但只要一吹动她的短笛，它就会开始在我体内啃噬我的血肉、骨头。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只有放手一搏。真没想到，我沈飞絮穿越之后的第一个职业就是做贼。
不一会工夫，小二端菜上来，我拿起筷子正欲开吃，一个人影晃到眼前，大手轰地一拍桌子，“姑娘，可否分半张桌子与在下？”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浓眉高鼻、眼睛火亮的年轻人，身穿夸张的大红锦袍，上绣远山流云般的银色斜纹，虽然不及楚霖轩美貌，却也算是个英俊小生，只可惜满口酒气，已有醉意。
我微微一笑道：“公子但坐无妨”。虽然是个醉鬼，但出门在外，和气最重要。
他见我同意心情大好，“轰”地又拍一下桌子，坐下道：“果然是我江湖儿女，够爽快！”
我看着他价值不菲的锦衣，一个念头闪过脑子，跟着也“轰”地拍了一下桌子，“公子，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我同桌吃饭就是有缘，今日这顿算我请了。”我招呼来小二，把菜单上所有昂贵的菜呼拉点了一桌子。
他看我如此慷慨，更加开怀：“姑娘真是直爽，可算女中豪杰。在下朔南邵遮天，敢问姑娘大名？”
我笑着为他斟满酒，举杯道：“小女子蓝问情，敬公子！”这个名字，等我拿到鬼眼婆要的东西，重回自由身，自然是不会再用，告诉你又何妨？
“妙，邵某今日与蓝姑娘相识真可谓人生一大幸事！”他豪爽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暗笑，趁他不注意，将酒泼在地上。
我一边与他客套着，一边不断为他斟酒，他本已有几分醉意，不消多时，便被我灌醉，烂泥般倒在桌上。我见他倒下，立刻风卷残云似的扫荡桌上佳肴。待吃个大饱，我站起身，缓缓向店门踱去，冲小二指了指醉倒的邵遮天，道：“一会找我朋友结帐。”
出了店门，我一路狂奔，绕了七八条街才停下。想起那邵遮天，又忍不住狂笑起来。
在雩天城里一边瞎逛，一边琢磨着怎么混进东方府偷那样东西，越想越觉得难度系数太高，越想越觉得小命难保，正黯然神伤之际，听到旁边有人高声道：“四月十三，大凶，忌出行、嫁娶、祭祀、集会……”
我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算命的坐在破摊前念念有词，一边竖着个烂布条，上面写着：“不信我算不死你”。
我乐了，哪有算命的叫这个名的？口口声声要把人算死，还有谁敢找他算命，不是自己砸自己的生意吗？等下，四月十三不是武林大会召开的日子吗？难道真有什么凶险？
正想着，见一辆装饰讲究的马车停在算命摊前，车夫一脸凶煞地冲算命的道：“喂，死算命的，你少在这妖言惑众！”
算命的抬起头看了眼车夫，两撇扫帚眉立刻舒展开来，乐道：“你个命中带煞的，一出生就克死亲爹，长到八岁克死老母，今年你媳妇也要被你克死，你还不赶回去多看她两眼，在这瞎吠什么！”
谁知车夫听了他的话非但不怒，反而大惊失色道：“你，你怎么知道……”
这时车厢内传来几声清笑，帘布打开来，走下一位白衣青年，颀长身形、风姿绰约，我“啧啧”赞叹了下，好奇看去，脑袋“嗡”地一下乱了，我以为蓝问情的大师兄已经够美，谁知还不及他十分之一；我以为潘安宋玉今生无缘，现在我只庆幸未曾相见；我以为洛神惊鸿应红妆，谁知竟是男儿身……
“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算不死前辈。”雪白衣袖轻轻一扬，凭空划出优美的弧线，“洛神”抿唇笑道，一抹笑意淡若清茶，又浓似醇酒，琉璃般的眼瞳，光华百转，划过一道道星芒。
算命的斜了他一眼，扫帚眉立刻纠到了一块，不高兴道：“你别跟我说话，一看你就是含钥而生、天赋奇禀，文武双修，将来必能威震四方、号令天下……总之，我看你这种相就恶心。”
不是吧，恶心你还说得那么好听，没看到“洛神”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了吗？号令天下，岂不是说“洛神”要作皇帝？太扯了吧。
“没想到向来只语人厄运的算不死前辈也会说赞美之辞。”“洛神”浅笑道，“只不过，前辈太过誉了，晚辈实在担不起这些……”
“谁赞你了？我说的是讨厌你好不好？”算命的不快地打断他，毫不客气地翻眼道，“你也别太过高兴，富贵权势如浮云，你虽然有天人的面相，却注定一生不得所爱，逃不过一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我恶寒，这人，刚才把人捧上天去，现在又放那么狠的话，存心刺激别人。果不其然，“洛神”闻言脸色微变、眼神一瞬波动、浅笑立止，未及褪去的笑痕高贵而淡漠。
“前辈所言，在下不敢妄论，不过，在下只信相由心生，命由人定。”“洛神”教养极好，依然优雅无比道，“四月十三，府上招待天下英雄，还望前辈在此之前口下留情，莫再搅扰人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府上，我暗暗琢磨着他的话，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回头，对上一双火亮的眸子，大红锦袍光灿灿的晃花了我的眼。
我大叫一声，往后一跳，“你！”
邵遮天看着我，嘿嘿一笑道：“蓝姑娘，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一觉醒来不见姑娘身影，还感伤许久，没想到这里就又遇上姑娘了，只是不知为何姑娘明明说了要请客，却独留在下一人付帐呢？”
我不由自主嘴角抽搐了下，挤出一个笑容：“公子有所不知，我说请客，乃是我请客，你付帐之意。”
他挠了挠头，似在思考我的话，余光往别处一瞟，突然两眼放大，大吼一声：“东方素陌，终于让我碰上你了！”
我被他大嗓门吼地一愣，定定望去，看见“洛神”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是朔南镖局的少当家，素陌有礼了。”
邵遮天大步冲了过去，“东方素陌，上次让你侥幸胜了，这次我要跟你大战一百回合，非打得你俯首称臣不可！”
“没问题，请邵公子与在下回府上，天英台此时正无人。”“洛神”平淡的语气就像在说请跟我回家吃顿便饭。
“好！”邵遮天满意道，就要跟着东方素陌上马车，忽然转头看我，“蓝姑娘，你那个你请客，我付帐，我还不太明白，不如你跟我一道去，待我和他比试完毕，我再向你请教。”
我微鄂地看着他，东方素陌跟着回头，传递过来探究的眼神。我面上还算平静，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东方素陌，东方……他府上岂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东方府？我一阵狂喜，好容易才镇定下来，恭敬道：“小女子早就仰慕东方家的威名，若能去府上拜会实在是小女子之幸，就是不知……”我装作担忧地看向东方素陌。
他对着我的视线，会意地微扬嘴角，展露出倾城一笑：“邵兄的朋友就是在下的朋友，东方家的大门自然也向姑娘开放。”
开放，你说的哦，我暗笑，又客套了两句，跟在他们后面上了马车。
路上难免你来我往互相介绍一番，还没坐稳，邵遮天就对东方素陌道：“这位是我今日结识的蓝问情姑娘，直爽随性，算得上女中豪杰。”
我慌忙赔笑，“过奖、过奖。”
“问情……”忽然听到东方素陌若有所思地念着我的名字，心不由自主猛跳了下，抬眼，他正微笑着向我看来，秋水双眸中柔和的光晕徐徐扩散开去，“真是好名字。在下东方家排行老七，名素陌。”
我定定看他，那双眼眸分明近在咫尺，却让我有一种遥远的感觉，那明亮温谦的眼神之后必是任何人无法接触的禁地吧。
说话间，东方府的大门便在视野里了。跟着东方素陌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入，看着两边守卫恭恭敬敬行礼，想着不久前还在望门心叹，不禁感慨命运弄人。再看东方府内，屋阁亭台优雅精致又不掩大气，泉池堆石错落有致，盎然绿意与红墙黛瓦相映、曲径蜿蜒，步入尽头又见豁然开阔、气象万千。
来到一处，视线被高墙相隔，从窄门望去，内里空旷，仿佛是个圆形擂台，外有两道护栏包围，入口竖着一块半人高的牌子，上曰：“天英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煮酒令五十号后不得入内。
我立刻狠狠不爽了一下，这不是搞歧视吗？前面东方素陌和邵遮天对牌子视而不见似的埋头往里走，我站在原地不知是进还是不进。
幸好东方素陌很快停下脚步，回头对我道：“蓝姑娘，东方家有一家规，煮酒令五十名后者不得入天英台，所以要委屈姑娘在外等候些许时间，如果姑娘嫌闷，可以在府中走走。”
我脑中蓦地火花闪过，几乎用景仰的目光向他看去，这位哪里是什么洛神，分明就是我的“幸运女神”，带我光明正大进府不说，现在又主动让我四处走走，间接为我创造“行窃”条件。
“多谢公子，我正好想参观一下府上美景。”
“那我叫个人领姑娘四处看看。”
“不必劳烦府上，我在这附近走走就好。”我忙道，制止他“画蛇添足”。
他点了点头，便和邵遮天进了天英台，我看两人相互作揖，摆开阵势，才装模作样踱着步子离去。
待至无人处，我偷偷打开地图，先确定身处的方位，再去寻找那间名为“灰心”的药阁。
在宅里寻了许久，我有一种把手中图纸揉碎，扔在脚下狂踩的冲动，这是什么破地图，亏了鬼眼婆还说是高人所绘，一定都不准，上面明明标着“灰心”药阁就在这附近，可我绕了两圈还没找到。
我一边四处察看一边郁闷地走着，经过一房间，门上贴着一幅对联，心不在焉地瞥了去，左联曰：万念已成灰；右联曰：余一心济世。
我忍不住摇头，这是啥对联啊，一点都不工整，这东方家的品位真令人担忧。门内忽然传出了说话声，我急忙闪到一根丹漆柱子后面，只见屋里走出两人，其中一个身形清瘦，着一袭灰袍，侧面看去脸似乎还年轻，就是头发已经变成灰白，旁边的人像是小厮，撑起一把伞挡在他头顶，问道：“万师傅，不是说今天不出门的吗？这是要去哪里？”
“去延寿堂取些药材来，新的伤寒粉正缺一味药。”他淡然道，和小厮走远了。
我奇怪地看了看天，现在的阳光并不强烈，为何要撑伞，难道这人比小姑娘还怕晒？想到他提起了药，我又走到那房间前打量，顺着门上对联仰头，看到横批——“灰心”。
我真是无言了，绕了两遍居然都没看到，原来不是地图不准，而是我眼大无神。我不敢多想，轻轻推门进去，那两人既已离开，屋里应该没有人了。
房里药味很重，香炉里徐徐向上升起袅袅轻烟，一排排架子上摆放着不同形态、颜色各异的药瓶，我按鬼眼婆说的找到右边第三个架子，果然看到上面摆着一只蓝色瓷瓶，瓶上还贴着一张小条，写着“元钥”二字。
看来是这个没错，我拿起来往怀中一塞，赶忙离开，沿原路返回。急匆匆转过走道，忽然望见老远迎面走来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我视线四处一扫，没有可藏身之处，情急之下，推开一旁房间的门闪了进去。
房间里悄无声响，应该没人吧，我直接奔到一墨色屏风后，轻抚胸口平息急促的心跳，目光不经意落在一旁，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玄色滚银边的靴子，两侧分别用冷光的银丝线勾出一条腾云飞翔的龙身。我骤然一凛，只觉全身神经都绷了起来，僵硬地抬起头，沿着湖绿色罩绡外袍向上望去。
正对上一双明净透亮的黑眸，那样的纯粹、干净，像被清澈的溪水濯洗得发亮的墨玉，闪闪的水珠还在上面滚动，折射着似真似幻的光泽。我像一下被夺去了意识和声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睛虽然是对着我，却不像在看我，确切说不像在看任何东西，那纯粹的黑色中空无一物。“你……”我正要开口，房外传来琐碎的脚步声，我心中一紧，不安地缩在屏风后。
房门被推开，有人进来，我从屏风后偷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仆役走到他的身边。
“十公子，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该休息一会了。”仆役道，一把将他抱起，放到窗边的竹椅上。“公子，万师傅嘱咐你要多呼吸新鲜空气，你在这坐一会，小的过一个时辰再来服侍。”
仆役说完对他躬了躬身子，便离开了房间。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坐在椅上，面无表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我轻手轻脚从屏风后走出来，盯着他半天，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传说中的东方家的十公子。这些天在路上听到谈论最多的不是武林盟主东方佑如何神勇无敌，而是这个东方家最小又最倒霉的公子。
关于他的遭遇有无数离奇版本，大抵就是五年前武林中一个魔道头子和一个正道大侠彼此看对方不顺眼，相约在一个什么鹰孤峰决战，这等难得一遇的大战，江湖中人怎能错过？于是都蜂拥过去看热闹，当时东方家的十公子刚行完成年礼，小屁孩头一次出门，哪热闹往哪去，跟着一群人呼啦上了鹰孤峰。谁知，那魔头和大侠正打得难解难分之际，一个自诩正派的无耻道人搞了个邪门的吸魂钟罩偷袭魔头，不巧那二人正处在真气交接、元神相抗的紧急关头，那钟罩不仅吸了魔头的元神，还把大侠的元神吸了进去。无耻道人一看殃及了自己人，立刻傻了眼，犹疑的时候，魔头和大侠的元神一起发威冲出了钟罩，诡异的是它们在空中转了几圈，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最后一股脑钻到了东方家十公子的体内。结果十公子立刻发了狂，一会说自己是魔头，一会说自己是大侠，无耻道人和东方家的人商量来商量去，施了个锁魂大法，把十公子和那两人的魂魄一起锁了，平息了一场混乱，也让十公子变成了没有意识的木头人。不过，这个什么锁魂大法只有五年的时效，于是东方盟主和道人约定五年后召开武林大会，寻求解决之法。
没想到这个足以当选本世纪最倒霉名人的十公子就在我眼前。我好奇地打量他，其实他生得很不错，眼睛明亮生采，修长双眉清逸飞扬，鼻挺如秀峰，双唇轻轻闭合着隐约勾出个好看的弧度。自窗户射入淡淡的阳光流动在他脸上，映得修长的睫毛晶亮晶亮，整张面孔散发出生动的神采，虽然没有东方素陌洛神般的高贵出尘，却多了分属于少年的纯净美好，可能是因为生命中的五年空白，使他没有沾上成年男子的习气吧。
“原来你就是东方倾夜。我还以为你是睡美人，一直闭着眼的。”我贴近看他，发觉他的皮肤格外光洁，忍不住捏了上去，“嗯，手感不错。”我啧啧赞道，又捏了捏他鼻子，“嗯，挺精致的。”再看他秀发乌黑，禁不住抚了抚，“嗯，很光滑，像绸缎。”
“真好玩。”我拍手笑道，他就像一个漂亮逼真的人偶，任你怎么摆弄都没有反应。
“你好，东方倾夜，”蹲在他身前，笑嘻嘻对他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穿越时空来自未来智勇双全的飞天女侠，以前我叫沈飞絮，现在我叫蓝问情。”
抬眼望了望窗外，觉得不能再在这里耽搁，就又向他挥了挥手：“睡美人，乖，我要走了，拜拜！”
我三步并两步溜出房间，原路折回，那时我怀里揣着蓝瓷瓶，心里想着可爱的东方倾夜，心情大好，全然忘了世上还有“报应”一说。
奔到天英台，正要伸头向里张望，猛然听到闷闷的一声响，一个红影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向下摔去。
半晌，有人高声道：“第九十回合，还是七公子获胜。邵公子，你认输吗？”
跟着传来邵遮天的有些痛苦的声音:“不，我不认输，东方素陌，我们再来……”
我不禁嘴角一歪，原来这邵遮天还是一只打不死摔不怕的小强，精神可嘉，智商嘛，就不表扬了。从窄门望去，远远见一白色人影翩翩而立，云一般飘逸，面容上隐约挂着抹浅笑，丝丝缕缕的笑意似水波圈圈荡开，余韵犹如酒般甘醇。
我怔怔望着那笑，忽然觉得周围一切不再真真切切，天地景物都变得模糊，唯有那笑越来越清晰，在我眼界里扩大开来。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我是怎么了，现在哪来的时间犯迷糊？刚拿了人家的东西居然还在犯罪现场附近发愣。我眼一扫立在旁边的仆人，上前告了辞，请他稍后转告东方素陌和邵遮天。然后片刻不敢耽误离开了东方府，刚一出大门，就见一个素裙挽髻的美妇人冲着我微笑，“小九，你很能干嘛……”
我立即头皮发冷，巴巴向她走去，脸孔怎样伪装，那幽森的眼神和阴冷的语调是不会变的。
她将一只手摊开来，我无奈地掏出蓝瓷瓶放在她手掌内，道：“东西帮你拿到了，快把那该死的蚯蚓弄出来吧。”
鬼眼婆看着我，冷笑：“别担心，小九，等武林大会后，我自会帮你把它引出来。”
我死死瞪她，恨不得用目光将她穿透：“你……你不是说拿到瓶子就把它弄出来吗？”
“小九，四月十三武林大会，你必须和我一同参加。”她用手指抚了抚短笛，无耻地笑道，“你知道，你没有选择。”
不错，我没有选择，我郁郁地认清这个现实，压下胸中的愤恨，狠狠翻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如今我命悬人手，还有什么可说，现在我真恨自己没有附到一个什么武林高手身上，当我在栖梧山对镜自揽庆幸拥有普通人的平凡时，我竟忘了身为普通人的无奈、无力。
钻进一家酒肆，要了一壶酒独酌起来，喝到半醉半醒间，耳边传来一阵阵吵嚷声，我烦躁地望去，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和尚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五十两一个问题。”和尚看起来很年轻，眉目俊秀分明，一笑起来唇边漾起一个圆圆的笑涡，给人的感觉很亲切，然而他的话就不像他的人看起来那么讨喜了。
只见旁边的围观众人纷纷抽气，其中一个黑衣男子不快道：“无能，你要的价也太高了，哪有和尚这么爱财的？”
年轻和尚微微一笑：“佛主要供奉，和尚要吃饭，银子，缺不得。”跟着伸出五根手指又比划了下，“五十两，一文不能少。”
那黑衣男子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五十两银，重重压到桌面上。“好，你回答我，那日在鹰孤峰，寂如幻和殷无酬究竟谁更胜一筹？”
年轻和尚笑着摇头，看着他道：“这个问题，问我，不如去问他们自己。”
我正送了口酒到嘴里，听了他的话差点喷了出来。这是什么答案？五十两也太好赚了吧？
黑衣人显然比我反应激烈，一拳砸在桌上，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腾地跳起又落下。“你耍我啊，这也能算答案？”
“非也，这也许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却是对你我都好的答案。”和尚神色不变，不慌不忙转着手里的佛珠。“四月十三，近在眼前，末路海和虚溟幻境的人想必已经潜入雩天城，或许现在站在这里的就有他们的人。这位大侠，如果我的答案是寂如幻和殷无酬中的任何一个，今天你我恐怕都没命离开这里了。”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面露惊恐之色，暗暗相互打量起来。我暗笑，这和尚倒有些脑子。无论是那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殷无酬还是美名在外，被正道奉为圣人的寂如幻，哪个没有一批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回答其中一个，就是否定另一个，他的追随者岂能善罢甘休？
黑衣人听了和尚的话，果然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这时又有一人抛出五十两银子，问道：“无能，东方家的十公子被锁魂之后，寂如幻和殷无酬的身体是如何处置的？”
“各自被虚溟幻境和末路海的人带走，以千年寒冰储之。”
“那他们还能……”
话未问完，就见和尚伸出一只空荡荡的手掌晃着：“再拿五十两。”
那人皱眉，只得又奉上白晃晃的银子。“他们的魂魄还能回到各自的身体吗？”
和尚拨了拨手里的佛珠，冲他露出圆圆的酒窝，“这个，四月十三之后你就知道了。”
我又被他的话呛了一下，一边咳，一边唤来小二，问道：“那和尚是什么人？”
“无能和尚，自诩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若要问他问题，就必须拿五十两银子，或是回答他一个问题。”小二答。
无能，无所不能，口气倒挺大的，有意思，我放下酒杯起身，头脑晕沉沉的，似已有了醉意，甩了甩头，摇晃地走过去。
“我想问你问题，但我没有五十两。”我说。
无能看了看我，微笑道：“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你也可以向我提问。”
我点头，“你说。”
“永恒是什么？”
我微微惊诧，没想到他会问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我哧笑一声，学着他的口吻：“这种问题，问我，不如去问你的佛主。”
他也跟着一笑，“你的答案倒也有趣，不过，这个问题正是佛主问我的。”
我目光落在他身上，沉思，世间万物瞬息变化，花开花谢、盛极则衰，哪里有什么永恒？如果不是物，又是什么……
我蓦的一震，心里明亮起来，问道：“今天你的穿戴与昨天是否一样？”
“我换了一身衣服，应是不同。”
“今天你吃的东西与昨天是否一样？”
“亦是不同。”
“那你所见的人，所走的路与以前是否相同？”
“自然不全相同。”
“那你对待佛主的心是否变化？”
“未曾有变。”
“以后呢？”
“今日不变，以后自然也不会变。”
我轻轻扬起唇角，“那就是了。你的佛主问的并不是永恒之物，而是你的向佛之心。”
他闻言怔怔看我，半晌，一拍脑袋大笑起来：“妙，太妙了，没想到我苦苦寻找了那么久的答案，姑娘竟然一语道破。姑娘，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我一喜，脱口问道：“噬骨蚯蚓如何引出体外？”
“这……”他面露难色，“我从未听过‘噬骨蚯蚓’，所以这引出之法……”
我心随之沉下去，落入失望的漩涡，刚有的一分希望霎时泯灭。
“这样也能叫无所不能？”我冷笑，转身就走。
“姑娘……我虽不能回答你这问题，但你可以让我帮你做一件事，我绝不推辞。”
身后无能和尚愧疚地说道，我却没有停步，径自向外走去，刚跨出门，就见一白一红两身影往这里走来。
我倏的转身，缩回酒肆，却太迟，身后清朗如夜风的声音响了起来：“蓝姑娘，请留步。”
我的心陡然一颤，艰难地回身望去，颀长男子轻轻走入，白衣飘飘，目锁秋水，惊鸿一瞥，便望入我的眼中。
“东方公子何事？”我干巴巴问道。
“有一事要请教蓝姑娘，请姑娘与我回府。”东方素陌说得那个叫温文有礼，不愧是东方家的，抓个贼也这么斯文。
“什么事，这里说不行？”我装傻。
东方素陌正要回应，一旁邵遮天急了，抢道：“蓝姑娘，他们府上丢了一个重要的药瓶，你有没有拿？”
“我没拿。我也不知道什么药瓶。”我毫不犹豫答道，这种时候就要表现得理直气壮，你一心虚就完了。
邵遮天看似松了口气，转头对东方素陌道：“你看，我都说了蓝姑娘不是那种人……”
东方素陌淡笑，仍向我看来，“我无意怀疑姑娘，请姑娘与我回府上解释清楚就好。”
“既然无意怀疑我，又何必让我做什么解释？”
“实不相瞒，我已查问过全府上下，从姑娘与我进府到药瓶丢失这段时间，进出府上的共有二十八人，其中普通仆役八人，送食料及水酒的小贩六人，入府拜访的水龙帮帮主一干人等九人，药阁的万师傅及小厮二人，还有三个就是我、邵公子和姑娘。”
我倒，这是什么效率？古代版FBI啊。我冷哼一声，道：“所以说，现在我的嫌疑最大？所以，我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东方公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东方家好像不是官府衙门，还无权随意抓人吧？”
他静静点头，“姑娘不要误会，不是抓人，而是请姑娘去府上走一趟……”
“我要是坚决不去呢？”
他收起笑容，正色望着我道：“我不想对姑娘失礼，只是元钥此药非同小可。”
“还不是一样？”我冷笑，退后一步，对身后看傻眼的无能和尚道，“你不是说我可以让你做一件事吗？现在我要离开这，你帮我拦住他们。”
无能和尚一愣，迟疑片刻，随即道：“好。”上前两步，挡在我身前，“这里有我，姑娘快走。”
“你是什么人，轮到你来插手？”邵遮天不快地扫了无能一眼。
“平僧法号无能。”无能双手合十微笑。
“你就是无能和尚？”邵遮天双眼一亮，乐道，“有意思，早就想会会你了。”语罢，一捋袖子，亮出大掌，便向无能攻来。眨眼间，手势变化不断，衍生出无数个手影，虚实难辨，连成一片颇有些遮天蔽日的味道。
无能眯了眯眼，笑道：“手影遮天。原来是朔南镖局的少当家。”跟着一个闪身，避开来袭的大掌，飞起一脚横扫过去。
我看得眼晕，似乎酒劲上来了，头疼的厉害，抬脚想走，东方素陌迎面走来。
“公子这样咄咄逼人，岂不有失东方家风范？”
“请蓝姑娘随我走一遭，我保证不会有人为难你。”他又走近几步，忽然一个金色的东西从腰间掉了出来，滚到我脚边。
我晃悠悠地蹲下去，拾起，是煮酒令，酒壶下面是一个数字，嗯，一位数，我昏沉沉地想，什么，一位数？我立刻清醒了些，定神看去，上面是一个孤零零的“十”字。
我颤巍巍仰头看他，如果不是因为现在的处境，我估计我投过去的一定是崇拜的目光。他的神色波澜不惊，年轻淡漠的外表一定也不像排名武林前十的人物。只是，煮酒令好好地别在腰间，怎么会掉下来？我一惊，难道他是故意的？是警告我不要妄想脱身？
我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冲一旁打得热闹的两人道：“无能，别打了，这里有ＮＯ．１０，咱不是人家的对手……”
无能于百忙之中回头看我，不解问道：“能拨碳？”
没等我回答，邵遮天一掌劈在无能胸前，震得他连退三步，“爷我正在兴头上，怎么能说不打就不打？”
无能站定，面有怒色，道：“佛主在上，和尚岂有怕你的道理？”奋勇地冲上前去，临空一脚踹在邵遮天脸上。
我无语，知道佛主在上，你还打这么起劲？无奈地把煮酒令还给东方素陌，“东方公子，我随你回去，你想个办法让他们别打了吧。”
他点头，看向那二人，又笑着摇了摇头，忽然一掌落在身旁的桌上，震得筷笼里的筷子纷纷飞起，如箭矢般向缠斗的二人飞射而去，邵遮天和无能匆忙分开，挥手挡落“筷雨”，不料东方素陌长袖轻拂，其中两根倏的改变方向直插他们胸前。两人脸上各自闪过一丝惊慌，后退一步，便僵住不动。
东方素陌慢慢道：“二位如果同意不再打下去，我就解开你们的穴道。”
邵遮天和无能不约而同点头，东方素陌走了过去，轻轻取下插在他们胸前的筷子，二人立刻长出一口气，站在原地恶狠狠瞪着对方。
“蓝姑娘，这样可好？”
我“嗯”了一声，头昏得要命，猛地踉跄一步，胸腔里翻江倒海起来，有什么在不停往上涌，余光里一个人影疾步过来，我急道：“别过来。”
话未说完，一双手臂扶住了我，我胸中剧烈翻腾，控制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看，都说让你别过来了，我不管了，后果自负吧……
身下软软的，好舒服，我咕哝着翻了个身，果然还是家里的大床睡着舒服啊，一阵香气飘入鼻中，好香，是老妈在煮粥吗，好棒……
“姑娘，醒醒，快醒醒……”是谁在说话？烦死了，再翻个身，装没听到……
“姑娘，姑娘……”这人还真够执著的，我不情愿地睁开眼，一张古代美女的脸出现在头顶。
“姑娘，你终于醒了。”她欣慰地道，看着我忽然一声惊呼，“姑娘，你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被她说得一愣，手抚上脸，湿的，我怎么哭了？因为梦到回家了吗？心里一紧，我拍了拍脑袋，想什么呢，早不就明白回不去了吗，想还有什么用？瞥见那美女手里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粥，正好肚子饿，一把抓过来，往嘴里扒。
以前的身体不知变成什么样了，老爸老妈一定哭得昏天黑地吧……好咸，粥不是甜的吗？嗯，不想了，面对现实，埋头在粥的热气里，有点庆幸美女看不到我的表情。
“蓝姑娘，你现在在七公子的住处，公子被老爷叫去了，他说让你先在这里休息，如果头痛，就把醒酒汤喝了。”她说着又递上一碗汤，“我是公子的奴婢碧澄，姑娘有事尽管吩咐我。”
“好，”我埋着头应了一声，转念又问，“你们家公子为什么没把我关起来？”
碧澄噗哧笑了，“姑娘说笑了，我们家公子待人是出了名的和善，怎么会那样对姑娘呢？”
我不再多说，默不吭声把粥吃完，又喝了醒酒汤，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你让我喝，我就喝呗。
又过了会，坐不住了，溜到院子里赏花，满园馥郁，贵而不骄、媚而不俗，一看就知主人的品位。我抬头向院外望去，看到一处精美的建筑，朱墙飞檐、凭栏雕花，跟这边朴素清幽对比鲜明。
“那边是你们老爷住的？”我问。
“不是，是大公子的住处。”
“差距挺大的嘛，”我道，想起来古代人都是严守长幼之别的，老大的地位似与其他子女不同。
谁知，旁边一个小丫头哼了一声，一脸不服气道：“还不是因为大公子是夫人生的？谁不知道夫人生的几个公子只知道享福玩乐，府里上下事务都是我们家公子在打理，他们还动不动欺到我们家公子头上……”
“蕙儿，胡说什么！不想要命了……”碧澄出口喝止，看向我道，“姑娘见笑了。”
我笑笑，这种事古代多了去了，一夫多妻制下的产物嘛，就是没想到那个飘逸的跟洛神似的东方素陌原来也不像外表那样洒脱啊。
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大哥，老七最近够不安分的，爹连武林大会的事都交给他办，你要多留个心……”
“哼，他就会这些个伎俩，装勤快讨好爹，以为这样爹就会喜欢他这个贱婢生的？”
下面说话声变成了放肆的大笑，声音越来越近。碧澄面露不安，道：“是大公子和三公子，姑娘还是进屋避一避吧。”
我点头，求之不得，听这两只说话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急忙躲到房里去。
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推开院子门进来，跟着响起碧澄的声音：“大公子、三公子。”
“老七呢？”刚才说笑中的一个，声音里带着股懒散。
“回大公子，我们家公子被老爷叫去了。”
大公子似乎哼了一声，不快地道：“老七本事了，现在爹都离不了他了。”
“大哥，要不我们待会再过来吧？”另外一个声音道。
“不了，我们就在这等老七回来。”
沉沉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我心里蓦地一紧，又听碧澄道：“大公子，去别间等吧，这间乱还没收拾……”
“不用了，这边近……”话音未落，房门“霍”地被拉开，我惊慌抬头，看见门口立着两个人影，先是一脸惊愕，接着别有深意地相视一笑。
其中一个先踏进房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我说怎么不让我来这呢，原来是老七屋里藏了宝啊！”
我无言地翻眼，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那啥来，喝口水镇定一下，这里是人家地盘，要忍……
“大公子，这位姑娘是客人。”碧澄赶紧跟进来。
“客人？那么多客房不住，偏要住老七这？”另一个估计是那什么三公子伸头看着碧澄，一脸暧昧，“我说碧澄，老七都有了新欢了，你不如跟我算了。”边说边将“魔爪”伸向碧澄。
“好主意，老三，回头我去跟娘说声，把她要来给你……”大公子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我看得僵住，这唱的是哪出，大白天公子哥调戏丫鬟吗？继续喝水，想着与我无关，不要惹祸上身……
耳边碧澄的声音变成了求饶，我捏了捏茶杯，又捏了捏，“砰”的一声放下，冷道：“二位公子，当着客人面欺负丫鬟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大公子看着我，道：“你是何人？”
我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大公子何不想想我身为客人不住在客房，偏要住的如此隐蔽，自是有着不可为人知的特殊身份。”
“哦，什么特殊身份？说来听听。”他带着兴趣抱起胸，问道。
我敛起笑容，郑重道：“我乃蜀中唐门密使，奉命拜见东方盟主，详情属于机密，恕我不能相告。”
“蜀中唐门？我怎么没听过这个门派？”大公子疑惑道。
我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想唐门在我那世界多么有名，在这里却无人知晓。
“本门远居世外，又因种种机密原由，其存在一直对外保密，大公子今天出了这门，也要立刻把见过我的事忘掉。”
“哼，一派胡言，我倒要看看你这密使有何本事。”他说着便向我走来。
我背后立刻渗出冷汗，捋下袖子，露出噬骨蚯蚓的红印，“大公子，此乃唐门中人印记，凡我门中人自幼接触毒物，至成年浑身皆有毒性，公子若不想有事，最好不要离我太近。”
他愣住，果真站在原地不再向前。我正发愁这戏如何演下去，房外传来一个几分熟悉的声音：“大哥，听此忠告，勿再向前。”
白色人影飘了进来，冲我拱手道：“得罪了，蓝密使，家兄冒犯之处，还请多包涵。”
我嘴唇轻轻抖了下，扯出一个笑容，摆手道：“罢了，看在七公子的面上。”
东方素陌看向满脸莫名的大公子，“大哥，这位的确是蜀中唐门密使，我依爹的意思把她安置在这，你和三哥切勿向他人透露。”
“我怎么没听说这事？”
“与密使接洽一直是我私下负责的。”
大公子脸色一沉，盯着他道：“你长进了啊，老七。”猛一跺脚，带着三公子摔门而去。
东方素陌回头看着碧澄问道：“你没事吧。”
碧澄含着泪摇头，他轻叹一声，嘱咐她下去休息。我松了口气，重重靠向椅背。
他在我对面坐下，静静看我道:“刚才多谢姑娘了。”
我困难地笑，究竟该谢谁啊？刚才我一个没忍住，又把硬脾气拿了出来，如果他没有及时回来，可能我已经穿帮了，以那两只的气度，我岂会有什么好下场？倒是面前这人，反应够快、心思够密，怎么看也不像那二人的手足。
“七公子莫要言谢，我不过是逞能罢了。”
他笑笑，目光落在我手臂上，“蓝姑娘，那印记是……”
我心中一动，问道：“公子可识得这印记？”
“似乎是毒物入侵留下之印，莫非那元钥……”他脸上闪过愕然，又道，“只是姑娘有所不知，元钥此药虽有解毒功效，但更大的用处在于开元回魂，药力甚猛，非性命垂危、昏迷不醒之人不宜使用，否则不但不能救人，还会害人性命。”
我苦笑，“实不相瞒，元钥的确是我拿的，但我是受人逼迫、身不由己，这印子乃是有人植入的噬骨蚯蚓，我若不照她的话做，她便让这蚯蚓食我骨肉。”
他脸色骤变，惊问：“是何人如此歹毒？”
“我也不清楚她的身份，此人自称鬼眼婆婆。”
“鬼眼婆婆，”他皱眉默念，“从未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是假名吧。”我道，早该想到以鬼眼婆的阴险，怎会把真实身份告诉我？
“姑娘莫要过份担心，我会调派人手追查此人和元钥下落，一旦抓到此人，定会要她为姑娘引出毒物。”
我想了想，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凭我自己根本无法对抗鬼眼婆，就算到了武林大会，她也未必真会为我引出那蚯蚓，若是可以借东方家之力抓住她，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公子不必如此麻烦，我知道四月十三鬼眼婆必定在武林大会出现，到时我可以帮助公子抓住此人。”
“如此甚好，”他点头，“只是还要委屈姑娘在府上逗留几日，姑娘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吩咐下人。”
我笑言“不委屈”，你们家不知比外面的客栈好上多少倍，好吃好住的，我求之不得呢。
他起身向我告辞，走到门边忽又停住，转头向我望来，浅笑，“姑娘可知，为护我下人而顶撞大哥的，你还是第一个。”
我微怔看着他，风清云淡的面容上荡起一抹绝尘的笑容，灿如烟霞，摄人心魄。不由自主移开视线，胡乱应付了一句自己也不记得的话，想着果然冤孽啊，洛神怎么可以笑……
早晨睁开眼，就见枕边放着一套水蓝色的绸裳，柔软光滑，手感极好。碧澄笑眯眯地帮我穿上，我不解问道：“为何穿的这么正式？”
她笑着看我，“姑娘忘了，今天是四月十三、武林大会召开之日，姑娘快些准备，公子正在外面等你呢。”
我暗吃一惊，在东方府待了几日，东方素陌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碧澄亦为当日我为她解围的事对我极好，我过上了来这世界之后最舒服的日子，以至连外面是何年月都快忘了。出了门，看见东方素陌和邵遮天站在院外，邵遮天见了我忙问：“蓝姑娘这些日子可受委屈？”
我笑道：“东方家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怎会委屈？”
他听我的话放了心，三人遂往武林大会召开的聚英堂去。东方素陌在我耳边低声道：“待会看见鬼眼婆婆，你照约定给我手势，我即会命人将其抓住。”我点头，这几日我们已经就如何抓捕鬼眼婆研究了多次，以东方素陌的身手，这回鬼眼婆是当定瓮中之鳖了。
至聚英堂外，一条巨大的红绸条幅横挂堂前，迎风飘展着醒目的大字——雩天东方、日月同光。
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要知道这可是传说中的武林大会，二十一世纪的人只能在电影小说见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回过头来，居然是那无能和尚。
“姑娘安好？”无能一笑露出招牌式的笑涡。
我撇撇嘴道：“和尚，你上次没帮成忙，可还欠着我人情呢。”
东方素陌对无能道：“你来得正好，待会我可能很忙，邵兄要去照料镖局那边，还请代为照应蓝姑娘。”
和尚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进入堂内，立刻心生出敬畏，只见各门派神情肃杀，各持兵器正立于大堂两边，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无一不是一幅不容冒犯的傲然姿态。其间窃窃私语，议论的多半是鹰孤峰五年之约的事。不一会，进来一行人，私语声骤停，各派眼睛长到脑袋上的掌门不约而同换上了恭敬之色。
“爹，”东方素陌向着领头的人迎去，中年人身着古朴的长衫，深邃的五官轮廓与东方素陌几分相近，眉宇间透着坚毅沧桑之气，鹰目扫过，威严的眼神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都布置好了？”东方佑看了一眼东方素陌问道。
“是，爹。”
“做得好，”东方佑颔首，回头对身后一位道士打扮的老者道，“长风道长请。”两人来到正位落座，身后一行人跟着站到两人身边。
我站在人群后，远远看见东方佑一旁高大的仆役抱着的人儿，正是偷药时撞见的东方家的十公子，纯黑的瞳中不见焦距。
东方佑开口道：“今天请各路英雄来此，乃是为五年前鹰孤峰之约，小儿身中锁魂之咒不日将失去效力，不知各位有何应对之策？”
众英雄面面相视，沉默半晌，有个大派掌门模样的人清了清嗓子道：“十公子乃东方盟主骨肉，此事，我等愿先听东方盟主的意见。”众人闻言纷纷附和表示赞同。
落座东方佑左侧的长风道人捋了下灰白的长须，缓缓道：“不瞒各位英雄，我与东方盟主私下商量过，认为应该再施一次锁魂大法，虽然对不起寂圣主和十公子，但只要能镇住殷无酬那魔头，相信他们如有意识也会赞同的……”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突然遥遥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婉转悠扬，音色极美，令人心神荡漾。
就在众人恍惚之际，一条雪白绸带临空飘入大堂，紧接着一个烟紫色的人影踩踏着绸带翩翩而来，云烟般的罗裙摇曳间双足轻点，身姿曼妙轻盈，如行于平地。待近看，如瀑青丝流泻而下，托出一张绝世空灵的雪颜，盈盈水目，顾盼间映着冰泉般的光泽。
跟在她身后飞入的三人，两女一男，亦是仙人之姿，世所鲜见。四人一入大堂，便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迅速弥散开来，清淡的香味中渗着冷洌的甘甜，让人喉间止不住微颤，却令我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正诧异这香味的熟悉，却见东方佑站起身来，朗声道：“虚溟幻境紫氲圣女驾到，东方府真是蓬荜生辉！”
紫氲圣女轻轻落地，纤手一挥，雪白绸带倏的卷起，飞入烟罗般的长袖中。不带感情的美眸瞥向东方佑，轻启红唇道：“东方盟主，鹰孤峰五年之约已到，还请如约交出令公子，使我圣主元神归位。”
东方佑面色一沉，随即掩去，道：“不是我不守约，只是一旦释放寂圣主的元神，势必会唤醒殷无酬那魔头，万一让他的元神逃回身体，武林正道少不了又是一场浩劫。”
紫氲圣女唇边漾起清冷的笑：“东方盟主，你究竟是怕那魔头殷无酬，还是怕我圣主回来你武林盟主地位不保？”
东方佑脸色立变，眉间升起阴郁之气，未待开口，堂外又赫然传来一串恣肆的笑声，隐隐透着股邪佞。
“离儿，看到没？这就是武林正派的嘴脸……”
“果然像教主说的那样丑陋不堪、令人作呕。”一男一女肆无忌惮的谈笑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的仿佛在耳边，昭示着说话人惊人的内力。霎时间，在场诸人全都变了脸色。
“两位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东方佑道。
再度响起的笑声伴随着一阵狂风长驱直入，风尘乱舞间见一面黑色大旗疾速飞来，稳稳插在房梁上，因为惯性震颤不止的旗帜抖出四个鲜红的大字——末路惊天。
无能和尚在我旁边低声道：“末路海的人果然来了。”
我顿时心潮澎湃，末路海在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武侠小说中的第一邪教啊。忍不住伸长脖子张望，此时聚英堂内却像炸开了锅，乱成一片，东方佑猛然扬起一掌，房梁上的黑旗即刻化为零碎布片，簌簌落下。
“东方盟主好大的脾气！”说笑声近在咫尺，两道人影嗖地飞入，一男一女、一白一黑、男的邪魅、女的妖冶。
男子雪白衣衫偏露出半片光洁的胸膛，引人遐思，女子黑裙曳地，半截垂坠的黑纱下隐现藕节般诱人的小腿，要说共同之处，两人都拥有一双勾人的媚眼、一张颠倒众生的妖颜。
我看得心跳加速，心叹果然是邪教啊，仅外表就够妖孽的了，忽然发现旁边有人比我还要呼吸急促，扭头看到无能脸颊微红，喃喃道：“佛主保佑，和尚真是不虚此行。”
我抖了抖嘴唇，低声问道：“你确定你是和尚？”
他笑看我一眼，双手合十，悄声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主造了美人，众生焉有不欣赏之理？蓝姑娘，我们要不要凑近些，好看得清楚？”
我翻眼看他，严肃道：“前沿阵地，首遭炮轰，性命要紧，我愿坚守此处。”开玩笑，前面风口浪尖，一旦开打，岂不最先遭殃？
和尚眨了眨眼，不知听懂多少，笑道：“如此，姑娘就坚守这里，我去前沿探察，你我正好成首尾呼应之势。”言毕，便不屈不挠挤过众人，向前方靠拢。
我彻底被他震倒，首尾呼应，亏他想得出来……再看前面，众人对峙，颇有山雨欲来之兆。
东方佑目光阴鹜地扫过二人，道：“我不记得有邀请过无常二使？”
黑裙妖女媚笑道：“东方盟主原来这等没有气量，可惜今天我二使是为要人而来，你若乖乖交出十公子，我便手下留情，让你们这些武林正派再苟活些时日。”
“哼，真是大言不惭！”紫氲圣女忽然冷哼一声打断她的话。
黑裙妖女将美目转向她，咯咯地笑：“这不是紫氲小娘子吗？追你们家圣主追到这来了？可惜，你们家圣主比和尚还少情寡欲，我看你不如来我们末路海，等教主醒了说不定会招你侍寝，慰藉你的寂寞呢，再不然，你也可以跟了我天劫哥哥，他可比你们圣主解风情多了。”
她身边的白衣美男闻言笑得勾魂：“离儿，你真是越来越得我心了。 ”
紫氲圣女面罩寒霜，咬牙道：“再敢胡说，就荡平你末路海。”
忽然东方佑一拍桌子，厉声道：“几位适可而止，东方家岂容人放肆？”
黑裙妖女冷笑，并不理会，反而斜看了一眼紫氲圣女道：“玩绸带是吗？我也会。”黑色纱袖一扬，悬挂在堂前的红色绸幅便乖乖飘来，青葱玉指冲着绸幅轻弹几下，上面的“同”字被生生抹去，留下串串窟窿，那些小洞组成了一个新字，使得原句变成了——雩天东方，日月无光。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小姑娘真是太有创意了，再看东方佑脸上果然乌云密布，目光如刃。
“教主以前说起东方家都是这么评价的，今日看来，教主还真是英明。”黑裙妖女俏笑兮兮，完全无视东方佑杀人的眼神。
东方佑手下暗聚真气，抬手要摧毁那绸幅，哪知黑裙妖女亦快如闪电，抢在他之前把绸幅吸入手中，又抛射而出，红绸如飞虹直向东方佑身边人掠去，目标正是仆役怀中的十公子，眨眼间就见红绸圈住十公子的腰，随着仆役一声惊呼将人卷起、带出仆役的怀抱。
“这样就想把人带走，做梦！”紫氲圣女喝斥一声，紫袖一挥，雪白绸带如箭飞出，亦缠上十公子的腰身。于是二人各持红白绸带一端，将十公子的身体固定在半空中。
大堂内立时响起抽气声连连，我暗叹可惜这十公子没有意识，不然看到自己被这样两个不同风情的绝世佳人争夺不知会有多乐。想得出神，忽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回头，对上一双幽森的眼睛，心中大惊，张嘴，没有发出音来，因为来人先一步点了我的穴道。
我瞪着面前人，鬼眼婆毫不在意我的目光，阴笑：“小九，这些日子过的不错吧，现在咱们也该办正事了。”她拿出一个蓝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抓住我的下颌迫我吞了下去，又一掌覆在我腹部，顿时我感到一股热气自腹部直升喉间，就要冲口而出。
她捂住我的嘴道：“小九，千万别张嘴，泄了体内的真气，我可不知道你体内的小虫会不会忽然咬你一口。现在，你去把体内的真气渡给十公子，做得好我就帮你引出小虫，做不好嘛……”她取出一支短笛作势放在唇边，笑得我毛骨悚然。
她点开我的穴道，我死死看她，想问却又不敢张口，她的目中闪过戾色，猛地一拍我肩，我的身子竟不由其主飞起，直向半空而去。
我咬唇，忍着没有发出惊呼，不一会感到身体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抓住一个柔软的物体，定神看去，视线里出现一双漂亮空洞的黑眸，再细看，自己抓住的竟是东方倾夜。
脑中浮现鬼眼婆的话“把体内真气渡给十公子”，渡气，怎么渡？不安地低头向下看，众人全睁大了眼呆呆看着我，连紫氲圣女和黑裙妖女也是一脸愕然，无能和尚更是张着嘴瞪圆了双目，视线寻到鬼眼婆，她正冲我挥了挥短笛，凑到嘴边。
我的心剧烈颤抖，转头看着身边人，长长的睫毛微垂半遮住如夜的黑瞳，轻抿的唇勾勒出美好的弧线，唇色如嫣红热烈的夏花汁液。我咬了咬牙，闭眼，就义般贴了上去。
柔软的触觉令我心头一颤，若有若无的清甜在彼此相触的唇间流窜，我缓缓睁开眼睛，在清澈的瞳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疯狂的心跳居然一点点放慢，感到一种奇怪的悸动回荡在胸中，温暖的、宁静的、令人安心。他的唇闭得太紧，我小心伸出舌挑开小小的缝隙，一点点将充斥在胸腹间的热气渡给他。
不知持续了多久，我恍惚地离开他，悸动仍未平息，无措地俯瞰，回应我目光的是一张张快要撑掉下巴的大嘴，尤其是无能，僵硬地张大嘴巴，呆若木鸡，好像从刚才就维持着同一个表情。
我的脑袋轰地炸开，我干了什么？我吻了一个植物人，嗯，好吧，睡美人，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浮想起众人的表情，天啊，我不活了，丢脸丢到武林大会来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心乱如麻，瞟到一个浅浅的笑容，心里骂道：笑，我人都丢尽了，你还笑……心头蓦地划过闪电，我一点点抬起眼睛。
漆黑的瞳中笑意点亮了夜色，薄唇边噙着浅笑，最关键是，他的眼里有了焦距，对准的焦点正是我惊呆的面孔。
我的唇止不住颤抖，不及发出声音，他的身体骤然下沉，连带我也向下坠去，我惊慌地抱住他，才发现缠在他腰间的绸带已经不知了去向。
沉沉地落在地上，还好，不是很痛，我撑起身，愣住，身下的人皱着眉呻吟了一声：“你好重！”
怪不得不疼，原来是有肉垫……
我如被针刺般闪开，他坐起身来盯着我，笑道：“原来你就是蓝问情。”出人意外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嗯，手感还不错，虽然不如我。”又捏了捏我的鼻子，“嗯，挺可爱的，但没有我的精致。”再抚了抚我的头发，“嗯，挺光滑的，比我的差一点点。”
我僵在原地，他的动作怎么这么眼熟？他的话怎么这么耳熟？
“你好，蓝问情，”他直起身冲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聪颖无双记忆力过人有仇必报的江湖新秀少侠，以前我叫东方倾夜，现在我还叫东方倾夜。”
我的嘴角持续抽搐，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记仇啊……
他又伸出两个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容纯洁无邪到让我的冷汗止不住往下落。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二次非礼我。”
人的际遇真是很古怪的事，设想有一天你吻了一个你以为和木桩没多大差别的植物人，可是下一秒他竟然睁开眼对你笑，还语气轻松地告诉你“你非礼了他”，你会作何反应？
我四处张望，希望能够有一位善良的人走过来告诉我现在只是一个梦，然而周围人的表情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
“怎么不说话，脑袋摔坏了？”他忽然将脸凑近，拍了拍我的头。
我立刻身子后仰，拉开与他的距离，道：“十公子，其实这里有很大误会，我以后会跟你慢慢解释。而且非礼这个词也不是这么用的，一般只有女人对男人才会这么说。”
他纯粹的黑瞳蓦的亮了起来，唇角扬起一个很小却很好看的角度，这种笑容……我心里没有原因的警觉起来，忽地感到手臂被人攫住，“公子这是为何？”
“你是说你不想负责？”他的黑瞳各燃起一小簇火苗，手下的力度逐渐加大。
负责，负什么责？这玩笑开的好像有点大了……
寻思着如何以对，却听有人道：“离儿，锁魂咒已解，快把人拿下！”我大惊，抬眼，一道红绸直飞过来。
“休想！”随着一声娇喝，又一道白绸疾掠至眼前，阻断红绸的来势。
“妖女，今天我就替圣主铲除你们这武林败类！”紫氲圣女挥绸如鞭，攻向黑裙妖女，她身后诸人亦与白衣男子缠斗在一起。
“快走！”东方倾夜沉声道，拉起我就走，我不由自主快步跟上他。没走几步，他的身子猛地一滞，我感到一阵疾风迎面而来，尖锐的风势刺痛了皮肤。
“爹！”东方倾夜一声疾呼，声音中透出惊慌。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到东方佑飞身而来，一手极快点住东方倾夜胸前穴道，另一手带着强劲的掌风直扑我的心口。
我呆住，头脑瞬间变成空白，那掌风里刺骨的杀意吞噬了我的意识，就在我以为那掌要震碎我的心肺时，身子突然被人拉开，避过致命的一击。
“爹，不要伤及无辜。”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东方佑阴鹜地看了我和他一眼，抓住东方倾夜纵身飞走。
“你没事吧？”东方素陌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恍惚地摇了摇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法思考，只听他道：“这里太危险，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接着带着我掠过混战的人群，冲出刀光迸射的大堂。
一路疾行，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变小，他带我停在一座不起眼的石山前，“你先到石洞里多一会，这里僻静，不会有人发现。”
我打量石山，果然发现一个半人高的石洞，钻进去，里面竟比想象的宽敞的多，手脚伸开都无阻碍。
“我要回去平息混乱，你在这里先等，不要贸然出来。”东方素陌道，转身欲走，我急忙拉住他衣袖，“别走”。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很怕，那一掌里的强烈的杀意仿佛印在我的脑海里，令我难以抑制的颤抖。他停了脚步，弯下身子，将头伸进石洞里，昏暗的光线里依然看见他平和明亮的笑容，只一瞬就传递来温暖。
“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他道，我全身一震，不知不觉松开手，呆呆的，连他离开也没注意到。
我很快就会回来……好像有人曾对我说过这句话，是谁，究竟是谁，只是去想就让我觉得揪心，透不过气来。我抓着胸口的衣服无力靠着冰冷的石壁，我到底怎么了，刚才那掌的杀意，还有这句话，为什么会让我感到如此强烈的震动？
急促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石洞外传来一阵说话声——
“怎么不见了，明明看见是往这边来了？”
“是不是藏起来了？那男的是一个人离开的，人应该还在这附近。”
“没错，仔细找找看。”
我不安起来，小心透过石洞的缝隙往外看去，浑身似被冷水浇过，外面的两人白发披散，带着青面獠牙的铜制面具，血红的双目透过面具上的空洞向外搜寻着，宛如活生生的鬼魅。
“那里有个石洞！”其中一个发现了这里。
“去看看。”另一个说着往石洞走来。
我惊恐万分地把身子向洞里缩去，心跳如鼓，默了一会却不见二人过来，反而响起两声痛苦的闷哼，再透过缝隙窥视，发现二人全都倒在地上，胸前各插一把银色倒三角状的匕首。其中一个努力地抬起手指指向不远处，又无力垂下。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一个黑色斗篷包裹的人影，骷髅的银色面具闪着寒光。我的心跳漏一拍，八荒孽海道的黄泉祭司！
“哼，魑魅魍魉也敢在白天现身？”他低头看着二人，面具下传出鄙夷的话语，扬手撒了些东西在二人的尸体上，两具尸体竟然在短短时间内溶化成水。
我眼睁睁看着，涌起一股呕吐的欲望，又见骷髅缓缓抬起头面朝石洞的方向，只能拼命忍住。我摒住呼吸，指甲陷进肉里，等着他走过来，然而他只是静静站了一会，拂开斗篷，无声无息离去。
我吐出一口气，身子顺着石壁下滑，心里有些诧异，他应该是知道我躲在这里的吧，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就离开呢？还有，那两人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找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昏沉的睡意向我袭来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惊动了我，跟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没事了。”东方素陌微笑，我站起、走出石洞，看到两滩水，又生出呕吐的欲望。
他皱了皱眉，握住我的手，“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想赶快离开，他会意地没有多问，陪我回到住处，让碧澄端来热腾腾的饭食，我却毫无胃口，只向他要了一杯温酒。
“你为什么不问？”他要离开的时候，我道。
“问什么？”
“为什么我会那样……”
“为什么？”
“是鬼眼婆逼我的。”我烦乱道，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他点头,“我大概猜得到。”
“还有，谢谢你那个时候救了我。”
他扬起眼眸，瞳色深沉如夜，许久才道：“那个时候，我很害怕。”
“从小到大，在这个家无论别人如何待我，我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因为我相信只要我努力，一步步来总能得到爹的认可。但那个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害怕，甚至觉得就算忤逆爹，也不能让那一掌落在你身上。”
“为什么？”我用力咽下一口酒问。
“也许是一个人走的久了，觉得寂寞吧。”他道，“你知道吗，问情，你跟我很像。”
我的手一颤，险些没有拿住杯子，像吗？没错，我早就发现了，这个人，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对任何人都很温善，脸上常挂着笑容，但眼里却是空的，而我，不管外表多么热闹，内心亦是不轻易让人接近的。
“这是同类的直觉吗？”我笑。来到这世界之后第一次跟人这么说话，感觉倒也不错，总是步步算计、小心地维持和别人的距离，为性命、为未来担惊受怕，我已经觉得累了。
没想到经历了这么轰轰烈烈的武林大会，我还能睡到日上三竿，如果不是被“咕咕”直叫的肚子闹醒，我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呢。一出门碰上碧澄，她正和小丫头聊得眉飞色舞。
“还是我们家公子厉害，一个人就打退了魔教妖女！大公子他们一看情况有变，立马就开溜了，听说被老爷狠狠训了一顿，真是活该……”
“是呀，现在人人都知道我们公子的厉害了。对了，碧澄姐姐，你听说了吗？长风道长今早起来突发怪疾，身上起了很多红疮，据说是中了毒。而且老爷还不准声张，大家都说一定是府内人下的毒，不知道是谁这么恨长风道长……”
我忍不住扑嗤笑了出来，还能有谁，当然是你们家那超级记仇、睚眦必报的十公子了，我之前骚扰了他一下就被他记住了，那长风老头害得他当了五年植物人，他怎么会不报复？看来，那道长有的受了。
中午和东方素陌去饭厅吃饭，据说这饭厅是他们家人专用的，厨子手艺堪比皇宫御厨，我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拉着他马不停蹄往那赶。
一进饭厅，看到一个仪态雍容的贵妇人正在满脸慈爱地看一个年轻人吃饭。
“多吃点，夜儿，你刚醒要好好补补身子才行。”
“这个清蒸硅鱼真好吃，一尝就知道是娘做的。”年轻公子嘴跟抹了蜜似的，说得妇人脸上笑开了花。
我瞪大眼睛，如果不是昨天亲眼见过此人，我真以为我认错人了，昨天对我笑得跟恶魔似的，今天来扮母贤子孝也一点不含糊。
“大娘。”东方素陌走过去问侯道。
贵妇人抬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嗯”了一眼，回头看自己儿子又是笑脸一张。东方倾夜扭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情儿，过来。”
我“哗”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叫谁呢，叫那么顺？一看他笑那么贼就知道没好事。
“夜儿，叫个外人过来干嘛？”妇人有些不快。
“娘，情儿不是外人，是她唤醒了夜儿。”
我的老天！你老大能不能不提这事？脸皮还要不要了，我都怀疑你脸皮是不是树皮冒充的。要知道这句话的效果，只要看看贵妇人的脸色就明白，刚刚还面色红润，此刻比外面乞丐还惨白。
“就、就是她么？”看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估计现在我是一夜成名了。“为什么她还在这里，东方家怎能容下这等、这等不知羞耻……”
我心底立马窜起一股怒火，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但不代表我就得任人侮辱。“夫人不必谢我，你儿子嘴唇又香又软，我很满意，我也不算做了白工。”
话说完了，有人喷了，有人晕了。
两个丫鬟惊呼着冲上前去，扶住脸色发青的贵妇，一个掐她人中，一个为她抚背顺气。
“咳、咳……娘，你没事吧，咳……”果然是孝子，自己被呛成那样了，还不忘关心老母，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咳的缘故，脸上飞起两抹可疑的红晕。
贵妇人不愧大家主母，很快转醒过来，颤抖着摸着儿子的脸，眼中泛着泪光：“夜儿，娘对不起你，没能保住你的清白……”
我心里先感到一阵快意，又有些郁闷，明明清白受损后果最严重的是我，怎么就没人来关心一下我呢？再看下去也没意思，于是对东方素陌道：“我没胃口了，我们走吧。”
“嗯。”他含糊点头，又猛然抬起头问我，“刚才你说了什么？”
“……”我眨眨眼，不想刺激他，就没重复刚才的惊人之语，只道，“我说我没胃口，走吧。”
“哦，”他脸上还有点恍惚，低语，“回去吧，我好像昨天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唉，我叹息一声，连这位都受打击了，看来古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确无法跟现代人相比。悻悻走到门口，身后忽然有人喊道：“给我站住。”
我回头，东方倾夜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站起身来，嘴边浮起一抹纯洁如莲的笑容，眼中两簇深不可测的亮光直照得我心里发毛，无来由的一阵心虚。我鼓起勇气仰头，不甘示弱地回望他。
“情儿，胆子挺大的么？”他踱到我面前，目光缓慢地在我身上迂回。
我继续扬着脖子，用杀人的目光瞪他，顺带掩饰心底的不安。
他露出“有趣”的表情，手指摸上我的脖子。“这么扬着不累吗？”
“十弟。”一旁东方素陌说道。
他的眼神投了过去，正常微笑，“七哥，人借我一下。”目光转回来时，脸色一沉，抓起我的手就走。
“放开我！”我反应慢了半拍，已被他拖出一大截路，他的手力居然出人意料的大，又步下生风，我不仅挣脱不开，连从背后袭击他的机会都没有。
一路不屈不挠与他斗争，他终于停了下来。我飞快打量四周，僻静无人，树茂参天，草有半人高，一阵风过像无数冤魂挥动着手臂。我暗叫不好，没想到东方府还有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万一发生凶案，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人也许不好说，但眼前这只记仇狂加报复狂在这里把我杀了泄愤绝对是可能的。
“情儿，你真有趣，”他笑盯着我，“一个人站在原地不说话也能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我尽量镇定下来，心平气和道：“十公子，你我往日无冤，近日嘛，也只有一点小误会，我想我们完全可以用和平方式解决，是不是？”
他静静听我说完，忽然俯下身把脸凑到我面前，原本正常的微笑就在我眼前放大成那种纯洁无邪的笑容。我对着这笑一抖，生出怨念来，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无邪呢？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无邪，还让人直往外冒冷汗呢？怎么有人笑得别人直冒冷汗，还让人忍不住想给他一拳呢？
拳头自然没有真的送出，因为曾听人说过有一种人笑起来像天使，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地恶魔，这种人往往是恶魔中的恶魔，绝对不能得罪的。
“你说怎样才是和平的方式呢，情儿？”恶魔撩起我的发丝，在手中把玩着。
“昨天的事对你我来说都挺尴尬的，不如我们就此忘记，当从没发生过，刚才的话我也收回。”我不动声色的把头发从他手里夺回。
“不好。”他皱起眉，手又抚上我的脸，轻轻摩挲，“我的清白毁在你手里，怎么可能当从没发生过？”
我拉下脸，告诉自己要冷静，扯开他的手，“十公子，自重。”现在清白有危险的好像是我吧。
他似没有听到我的话，又将手伸向我的耳垂，揉捏着，眼里的光亮变成晦暗流转的光泽，声音暗哑：“情儿，你真的……喜欢吗？”
我一凛，“喜、喜欢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他不知什么时候靠的这样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垂上。
我张口急欲解释，他一指点住我的唇，“想好再说，情儿，我这里有暗魔帮黑蝎粉、天邪门特制的九环蛇液、千尸老怪的穿肠酒、还有……”
立刻选择闭口不言，我是理智的人，不会拿生命开玩笑，更不会同变态报复狂一般见识。
他满意地看着我，又道：“昨晚我做了两件事，情儿你猜猜第一件是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无奈道：“还用说吗，现在全府都知道你的光荣事迹了。长风道人是喝了黑蝎粉还是九环蛇液、穿肠酒？”
“情儿真聪明，”他赞道，“不过我不会让他这么快解脱，我送了他一粒百日抓，一百天内他会全身红疮、奇痒难止，不停抓挠，甚至抓破皮肤、溃烂……”
一阵寒意袭来，老天，怎么让我惹到这种恶魔了？
“另一件嘛，你肯定猜不到。”他洋洋自得地道，“我请了无能和尚一叙，告诉了他一些你我之间的内情。现在，估计全雩天城都知道你我的事了……”
“内情？你究竟跟他说了什么？”一种十分可怕的预感包围着我。
“没什么，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第二次嘛，你的热情变得更加激烈……”
我全身冰冷，直接在原地石化，我已经不用想以后如何见人了，我现在只想杀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眼前这只恶魔，第二个要宰的就是无能……耳垂突然传来微弱的刺痛，打散了我的思绪，摸上耳朵，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金属的手感，近似椭圆的形状、中间有一颗凸起的圆物。
“嗯，果然人是要打扮的。”东方倾夜满意地打量着我，“跟你很相配。”
“什么？”我问，他两指夹着一只耳坠在我面前摇晃，金色的泪滴形状，一圈炫目流畅的花纹，中间镶着一颗水蓝色的宝石，熠熠纯净的光泽，像海水摇曳间湛蓝的波光。
“让我给你把这只也戴上。”他不由分说就把另一只挂到我耳垂上。
“为什么给我？”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乖，千万要保存好。”
“能不能不要？”
他眯起眼，我立即道：“当我没说。”他终于回复正常的微笑，拉着我踱回住处。
“情儿，”分别的时候，他没头没脑蹦出一句，“七哥院后有一个马厩，里面有一匹黑马，是南疆进贡给我朝的战马，日行千里、驰骋如飞。它较一般马高大，四蹄通红如火，你绝不会认错。”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心道这人是不是脑袋坏了，好端端说起马来。
回到住处，看到一桌酒菜，东方素陌坐在桌前，悠悠喝着茶水。
“你回来了，我让厨子把菜做好送到这里来了。”
“太好了，”我道，跟小恶魔过了一个回合，正饿得不行，毫不推辞坐下“横扫千军”。
“好吃吗？”东方素陌笑问。
“好极了。”我笑着看向他，顿住，收笑，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耳垂上。我有些不自在地捏住筷子，胡乱往碗里夹菜。
“很好看。”他说，我心慌，抬头看他，他冲着我微笑，依然是风清云淡的、谪仙一般，但眼里是空的。从昨日开始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态度的变化，当他笑时，笑意会出现在眼睛里，暖暖的洒在我身上，而现在那双眼里又变成空的了。
“我……”我心里泛起说不出的难受感，慌乱又担忧，想要解释又不知为什么要解释、该解释什么。
“十弟以前并不爱与人亲近，虽然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十弟却是我们中最安静乖巧的。我记得没出事前他最喜欢在自己院子里看书，可以坐着看一下午不说话……”
我睁大眼睛，你确定你说的是那个小恶魔？东方素陌继续道：“本来在众兄弟中最被爹看好的就是十弟，他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武功典籍看一眼即可倒背如流，教授他武艺的师傅更是每年一换，因为他学得太快。我自认天赋远在常人之上，但看了他也只能感叹天纵奇才，凡人若想攀比就是痴妄。只可惜到十弟十二岁时，教他武艺的师傅发现他筋脉有异，不可再继续修习下去，如果继续习武，必定伤损筋脉，危及性命。爹请遍天下神医也都得出同样结论，最后不得不忍痛让他停止练武，从此这便成了爹生平一桩憾事。”
听起来的确遗憾，家里看着这样的天才，却不能练武，只能望人心叹，不能不叫人扼腕，不过遗憾是一回事，把天赋用在记恨别人、打击报复就不对了。这还得怪东方家的教育不够成功，没有帮助小恶魔做好心理转换，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这家伙明显是没有做好心理调节，现在还有点变态的迹象。
“那么说他的武功并不好？”我偷偷有点庆幸，知道他武功不好，以后碰上，威胁感就会少很多。
东方素陌点点头，又道：“不过以十弟的才智自保不成问题。”
希望他真的只把才智用来自报，而不是害人……
“问情，”东方素陌顿了一下，注视着我道，“你以后有何打算？如若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帮你追查鬼眼婆婆，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若是你不喜欢，我也可帮你安排一个妥当的住处。”
我停下筷子，多少明白他的意思，我在武林大会上做了那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加上东方倾夜不知跟无能和尚乱说了什么，现在我在江湖上恐怕已经声名狼藉了，而对于古代女子，名声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事，所以他言下之意是要为我提供庇护。可惜他不知道我的魂魄并不属于古代，虽然头疼名声被毁，但我还不至于丧气失志、羞于出门，我向往的是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羽翼下也许安逸舒适，却绝不是我要的。
“让我考虑考虑。”先不直接拒绝他吧，等外面风头过了再说。
夜渐深，辗转难眠，我干脆坐起来，散步到院外。夜色深沉如水，远处黝黑的楼阁在夜幕下勾出若隐若现得轮廓，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微湿的凉意飘浮在空中，入喉，一个激灵，脑袋顿时清晰无比。
草丛中传出一阵响动，我望过去，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猫着腰似在找寻什么。我警觉起来，正考虑要不要叫人，他忽然转过身来，借着微明的月光，我看到他的脸，不是东方倾夜那厮还能是谁？
他看到我，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手轻脚走过来，从我脚边捡起一个黑黑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几乎失声叫出，那是一只体形硕大的黑蝎。
“终于找到你了，敢给我逃跑，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他对着手中的黑蝎道，丢到怀抱的坛子里，然后冲我一笑，“情儿别怕，这是我的部下。”
我眼睛不由自主飘向他怀里的坛子，里面横七竖八爬着几尾黑乎乎的蝎子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长相丑陋的虫子。“你，你想干什么？”我哆嗦着问。
他笑得甚为开心得意，“去给长风老道送件新礼物。”
“你，你还嫌整他整得不够？”
“不够，怎么会够？这五年全靠他关照，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地回报人家？”
我禁不住为那老道哀叹，你说你好好道士不当偏要搅和到江湖是非中来，还偏偏得罪这只小恶魔，有此下场怪谁去？
“情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老道被整的样子？”
我脑袋飞转两圈，双脚不由自主跟上他，在心底默念一遍，我跟去绝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去看热闹，我是为了在恶魔把老道整死前制止他……
蹑手蹑脚来到一间房外，东方倾夜小心扎破窗纸，拨出一个小洞，我蹲在他身边透过小洞望去，晃动的烛火下坐着两人，一个是卧床的长风道人，另一个是东方佑。
我悄悄对东方倾夜道：“今晚你的阴谋得逞不了了，你老爹在里面。”想起那天东方佑对我的杀意，仍心有余悸，起身想离开，忽然屋内的说话声传入耳朵。
“东方盟主，你要尽早决定，长痛不如短痛，趁现在二人还未醒，先将他们附身的‘容器’除去，你有十子，牺牲掉一个却可保住天下武林的安宁。大义灭亲，以后全武林都会感激敬仰你，东方盟主你的地位将再没人能动摇……”
我闻言如遭雷击，匆忙转头去看东方倾夜，他面无表情注视着窗内，漆黑的瞳中是难以解读的深邃，唇边极快闪过一缕淡漠的笑痕，轻声道：“果然如此。”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摸上他的脸，“走吧。”
他一言不发直起身，随我离开，我寻思着如何该安慰他，身后人忽地呻吟一声。
“怎么了？”我看见他攥着手蹲下忙问。
“死东西敢咬你老大！”他狠狠甩掉一只黑蝎骂道。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很想嘲笑他自作自受，但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又不忍心说了。
“情儿，快、快帮我把解毒药拿来，在我衣服里……”他的脸上升起青黑之气，声音里流露出焦急。
我慌了，居然没想到那蝎子是有毒的，手忙脚乱扒开他衣领，翻找解药。
“到底在哪，怎么没有？”我双手在他衣内搜寻，着急问道。
他有些虚弱地嘿嘿笑道；“情儿，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忘揩我油。”
我的手一滞，忍住打人的欲望，继续搜索，终于找到一个小瓶，打开，倒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
“怎么还没好吗？”我看着他将药丸吞下，忽然垂下脑袋，一脸痛苦挣扎。
“到底怎么样啊，你说话啊？”我焦急地问。
等了一会，痛苦的表情褪去，他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中蓦的燃起冰冷的火焰，激烈与泠冽奇异地纠缠在一起，面孔骤然划过狠戾之色，森然道：“无耻鼠辈永远只会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我心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盯着他抖声道：“你……是谁？”
他的目光投向我，我只觉被无数利刃割开肌肤、刺入。他站起身逼近我，拉长的身影如潮水覆盖了我的影子，沉声道：“眼力不错。”
“……殷无酬？”我小心吐出一句，下一秒被人揪住衣襟。
“说，你究竟是何人？谁派你来的？”他的目光似要把我生生穿透。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视线移向远处，有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立刻伸手点了我的穴，把我当麻袋往肩上一扛，疾步隐入阴暗处。
“停下，放我下来！”
“停？停下等人杀吗？”他冷哼，“告诉我哪里有快马？”
我在他肩上一震，脑中忽然闪过某人的话，数个念头冒了出来，逐渐连成一条思路，一点点变得清晰。我深吸一口夜的寒气，镇定道：“我想我知道哪里有。”
我指引殷无酬绕到东方素陌院后的马厩，果然在那里看到一匹浑身漆黑、四蹄火红的高头大马。
“放我下来，”我对殷无酬道，“这里没人，如果我有什么动作，你大可在我行动之前将我制住。”
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将我放下，点开我的穴道。“你知道就好。”
我急忙走向马儿，忽然一想马儿与我不熟，万一嘶鸣起来会惊动别人，回头对他道，“你来。”
殷无酬走到马儿身边，马儿对来人，确切说是来人的气味显然颇为熟悉，表现得十分温驯。殷无酬一边轻抚马儿，一边打量，眼中涌起赞美之色：“真是好马！”
我这才过去，试探着抚摸马身，马儿开始有些抵触，但在殷无酬的安抚之下逐渐平静。我扫视马儿全身，视线停留在马鞍上，手指探入马鞍下抽出一个纸卷，展开来竟是张路线图，指向一个名为“延寿堂”的药铺。再看图下留有一行小字——情儿，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找到了这张图，你即刻带着现在占了我身体的人离开东方家去延寿堂，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我握紧纸卷，果真与我猜测的一样，这个东方倾夜竟然早就预料到东方佑会下杀手，先一步作了准备。我把图纸递给殷无酬，“明白了吧，现在只有照做一条路了。”
殷无酬冷眼扫过图纸，翻身上马，“上来！”
我蓦然一怔，看他，“你逃命，我为何要跟你一起？”
他深深看着我，唇边浮起嘲弄，“你不跟我一起，是想留下等死吗？你以为我走了，东方佑还会留着你？”
我心里的不安被他说中，那日东方佑凌厉的杀意的确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他既然对自己儿子都起了杀心，又怎会放过我这害他戮子的元凶？可是，我犹疑着，不管是眼前的殷无酬还是东方倾夜，我都不想跟他们一起啊，何况，我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宅院，就这样不辞而别吗？
“别看了，难道还要回去打声招呼？”殷无酬的声音响起，突然从后捞起我的身子，用手臂将我钳制在马上，同时双脚猛踢马儿，身下的坐骑立即扬起脖子在夜色中竭力狂奔。
寒夜的风吞没了我的惊呼，从我耳侧呼啸而过，锋利的气流划痛我的脸颊。我在剧烈的颠簸中抓住他的手臂，像落海的人死死抓住一截救命的木头。想到自从来了这个世界，我就好像一直在海上漂泊，或沉或浮、生死一线，不知这一次命运又将让我漂向何处。熟悉的宅院在眼界里越来越远，我念着那个此刻正在温暖的室内沉睡的男子，不禁黯然，今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夜幕下的景物在两侧以光速倒退，高阔的大门就在视野里，近前，黑暗中突然迸出一点星火，在半空流窜逃逸，划下一道明亮的弧线，接着无数火光骤然在黑夜中爆裂，四周灯火齐明，乱舞的火把连成一条盘旋的“火龙”，刹那间将黑暗吞噬。
从高举火把的守卫中走出一人，正是东方家的大公子，依旧懒散的口气中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爹说的真准，十弟你果真要趁夜逃出府去。”
我听了他的话暗暗叫糟，原来我和东方倾夜偷听到长风老道和东方佑的谈话是他们早已安排好的，陷阱早就布下就等着我们往里跳。我怎么就没想到，东方佑若要杀死亲子自然需要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今天殷无酬要逃离这里必定伤人，有如此多的人见证他大开杀戒，东方佑再下绞杀令就是名正言顺的大义灭亲，江湖人不为他的“正义无私”佩服得五体投地才怪？
好狠，什么武林正道，简直是卑劣小人，我心中骂道，却听殷无酬纵声大笑，声音透着鄙夷：“东方老贼让你来拦我么？你是不是很惹他嫌，所以想借我手顺便把你也解决了？”
大公子面起怒色，被四处摇晃的火光映成通红，冲着众守卫一挥手喊道：“盟主的命令，汝等速把这二人拿下，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众守卫闻言一并逼上前来，将我和殷无酬包围在中间。殷无酬突发一声冷笑，极快甩出一根马鞭，犹如乌黑的闪电撕破火光，随着一声沉闷哀嚎，黑鞭在一守卫喉间留下一道短促的血痕。守卫直直倒地，掉落的火把在他身边滚了两圈，照亮了他惊愕的表情。黑鞭勾起落地的长刀，扬手，乌黑的“闪电”带着一抹刺目的雪亮飞掠而起，转眼已在殷无酬手中。左手，他竟跟传说中一样是左撇子！
“一齐上！”大公子大喊，众守卫如潮水蜂拥而上。
一股寒意爬上我的后背，我整个身子紧绷起来，感到了身后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气息，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嗜血的杀气。
“殷无酬，你现在是东方倾夜的身体，不要轻敌！”我急忙出声警告。
身后传来低低的嘲笑，环着我的左手轻转刀柄，寒光乍现，如镜的雪亮映出我惊恐的表情，还有身后一双蒙上血红雾气的眼睛。
容不得我发呆，寒光腾地飞出，在我眼前引发一道血瀑，旋即越过我的头顶在另一侧激起一阵腥红血雨。
惨叫声连连，却不及刀划破喉咙喷出热血时的声音更令我作呕，雪亮的刀锋再一次掠过头顶，我看见刀口上滚动着一滴殷红的血珠，摇摆了数次，滚落，正掉在我的额上，顺着眉心滑下。我心中一阵翻涌，干呕了出来，忽然眼前一黑，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睛，及时令我止住了呕吐。
黑暗隔开了四周的血腥，他掌心的温度令我平静了许多，我生硬道：“你松手吧，这样会影响你的动作。”
“你确信？”他的声音微扬，带着质疑。
“嗯，逃命要紧……”如此紧急的时刻，我怎能让自己成为累赘？
温热的掌心撤去，摇曳的火光和血腥的杀戮再次扑度视野，只见殷无酬一刀击飞一个守卫的剑，高举长刀过顶，如断魂的铡刀、又如破空的巨雷轰然落下，斩开守卫半边脖子，接着手腕一转，刀锋横入横出，收刀的一瞬带起了守卫的头颅，直向那面如死灰的大公子飞去。
“惊天末路离魂斩！你，你是殷无酬？”大公子哆嗦着挤出一句，声音不大，却令在场守卫不约而同惊退一步。
我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守卫的头颅，心道真是难为你了，现在才发现。
“快，弓箭……伺候，别、别让他们跑了！”大公子结巴着说完，便见一排弓箭手从人群中跨出，数不清的箭头对准了我和殷无酬。
“快冲出去，切勿恋战！”我向身后人道。
“坐好了！”他一个沉声，出人意料地伸出大手把我的头向怀中按去。
只听马儿一声嘶鸣，身下猛地颠簸起来，万箭穿风的呼啸声，刀箭相击的闷钝声，嘈杂的呼喊声，连同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交织在我耳边，他的右手一直护在我身前，左手在我和他身周舞出锐利的刀风。
“快拦住他……”有人高喊，但声音戛然而止，马儿前蹄一个高高跃起，我知道已经出了东方府的大门，感到马儿转了个方向，一路狂奔。
半晌他的手松开来，我抬起头，马儿已经疾驰在黑夜的大街上。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这果然是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很快就将追赶者落在了后面。沿着图纸上的路线，穿过数个街巷，终于找到延寿堂所在，远远便见一个老者立在门口张望，看见我们急忙迎了上来。
“十公子，怎么才来？我已经等你多时了。”
殷无酬不语，拉着我下马，老者牵起马儿，将我们迎入药铺内。
“有空房吗？”殷无酬突然问道。
老者微愕，很快道：“有。”便带着我们来到药铺后院一个宽敞整洁的房间。
殷无酬道：“你出去，你留下。”
我为他话中的两个“你”字一愣，老者道：“也好，今夜想必惊险，你们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做打算。”然后转身出了房间，小心地关上门。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殷无酬径自走到床前坐下，一把扯下外衣，对我道：“过来。”
我心怦怦直跳起来，脑海里忽然浮现起武林大会上无常二使所说的“侍寝”一词，这个变态不会现在有这种想法吧？
“干、干什么？”我结结巴巴问。
“叫你过来还能干什么？”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这不好吧，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这跟时间地点有什么关系？”他皱起眉，“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就过去了。”
“别……”我忙道，瞄了一眼房门，很想夺门而逃，但一想我又怎可能跑过他的脚力，只怕没跑出去就被抓回来了。瞧见桌上有一尊木头佛像，趁他不注意抓起藏在背后。
“到床上来。”他看我过去道，继续脱下内衫，露出半面胸膛来。
我脑袋嗡地一声响，想也不想就把木佛向他脑袋砸去。他突遭一击，垂下头，身子左右摇晃，一付摇摇欲坠的样子。我放下木佛，大口喘气，心想不能怪我，谁叫你突然色心大发……
哪知他身子摇摆了数次，竟没有倒下，一手捂住头，咬牙看我，“你干什么？”
我后退一步，心神大乱，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怎么没晕？”电视上不都是一砸就晕了？
他黑了脸捂住头，忿然道：“就凭你那点手劲也想把我砸晕？”
那些个什么劣质电视剧，这下把我害死了，只见他放下手，直向我走来，我转身欲逃，被他抓住。我急忙大叫：“东方倾夜你还不快出来，有人要用你的身体行不道德之事……”
“什么不道德之事？”他手下一滞。
我委屈道：“你不是色心大发了么？”
他忽然弯下身子，肩头微颤，半晌，扬起头看我，唇边仍带着深深的笑痕：“你……倒底是哪里来的怪胎？什么色心大发，我是叫你给我包扎伤口。”他脱下另外半边衣衫，肩胛处一个鲜明的箭印，周围鲜血多已凝结成血块，还有一小股血正向外流出。
“你被箭射到了！”
他换上一脸阴鹜，森然道：“幸好箭头没有涂毒，这个身体太弱，换作我的身体何需狼狈逃命？定将东方家杀个鸡犬不留。”
我看着他用东方倾夜的脸说出这样狠毒的话，实在觉得怪异，又一想刚才的冒失，不觉窘迫起来，原来……思想复杂的人是我啊。
1. 前世勾魂
我推开公司的大门，早晨的阳光迎面洒下，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难得的清新还带点凉爽。
一个晴朗的天气，不错，是个好兆头。
我抱紧满满一盒从办公桌整理出来的东西，毫不犹豫走出了公司大门。
我，沈飞絮，今天辞职，正式和我的第一份工作说再见。抱着个大盒子走在街上，时不时引来行人侧目，我不停安慰自己，辞去这份薪水可怜天天加班没有节假日誓把员工往骨子里压榨的工作绝对是个明智的选择。虽然下一个落脚处还没着落，虽然我不知道该以何面目去见对我寄予厚望的“江东父老”，不过我沈飞絮只要一天活着，就要活得有骨气，踏出这一步，总有一日我会打出个自己的江山来。
想得出神，差点撞到路人，我连连道歉，顺带接收了几个白眼。我垂眼叹气，瞥见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从盒子里滑落掉地。弯腰拾起，是个样式古朴的金色细镯，刻着一圈枝蔓藤条般的花纹。我想起这是一个喜欢旅行的朋友从外地带回来的，说是一个算命女人送给她的，大概是算命的赠品，她说样式适合我，便送给我了。不过这个镯子我不知怎么一直打不开，所以从没带过，随手放在了办公桌的抽屉里。
我拿着镯子把玩，忽然发现它有些松动，仔细一看，原来有个隐蔽的搭扣，想是刚才一摔把扣环摔开了。我莫名觉得有趣，放下盒子，戴上这细镯，细细一圈金色就在我腕上散发出淡淡悠远的光晕，明朗的阳光变得模糊起来，我感到这光晕有一种冷冷的阴郁。
我正欲弯腰抱起盒子，眼界的一角兀地跳入一抹红色。我抬眼向马路对面望去，一个红衣女子静静立着，稀薄的阳光越过她层叠繁复的云鬓，洒在绛红曳地的罗裙前，她修长的身影如同水波中的幻影，歪歪斜斜、影影绰绰，她的脸最为模糊，看不清楚，但我却有一种鲜明的感觉——她在看着我，甚至，是在对我微笑。
一刹那，我像忘记了一切，只是呆呆向那古装的女子走去。身边穿梭不息的车流仿佛漂浮的烟尘，街上嘈杂的人声一下子消隐，我的眼界和意识里只有那抹红影。恍惚地不知走了多少步，红衣女子的身影突然一晃不见，尖锐的喇叭声和惊恐的叫声撕裂了我的意识，我蓦然清醒，发现自己正站在马路中央。下意识转头，看见一辆迎面冲来的汽车，我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全身一震，最后的意识催促我逃离，我抽身想跑，却发现动不了。
手腕像被什么紧紧抓住，传来尖利冰冷的触觉，我禁不住望去，只见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正扣在我的腕间，那手上鲜红的指甲，长得可怕，红得似血。我抬起颤抖的眼眸，刚才马路对面的红衣女子就站在我面前，抓着我的手腕。她绝媚阴冷的面容无比清晰地呈现在我面前，美得如同开在深渊里的罂粟，一颦一笑都吐露着致命的芬芳。她漆黑幽深的眼眸一下子望过来，仿佛一直望进我的灵魂。我想恐惧地大喊，却发不出音，双脚似被什么缠住，低头，惊见地面不断向外涌出黑长的发丝，像飘荡无据的水草极快地生长、蔓延，攀上我的脚面，一圈圈缠住我的脚踝。
我心中的惊恐膨胀到无以复加，这时面前的红衣女子轻轻一笑，殷红的唇勾起动人心魄的浅痕，来不及反应，下一秒巨大的冲击和疼痛就将我的知觉撞得粉碎——
好久，我才恢复了意识，睁开眼，红衣女子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张口：“你……”
话未说完，她发出一声嗤笑，拉着我的手腕飞跃而起，我忽地感到身子前所未有的轻盈。她拉着我升到半空中，我恐慌起来，一个可怕的念头笼罩住我。我哆嗦着向下望去，所有的车流已经静止，马路中央停着一辆车子，车前围着一大群人。马路另一面一个老妇抱起我放在路边的盒子一边指手画脚喊着什么，一边朝人群跑去。那群人让开一个缺口给她，几个人走上前打开我的盒子，翻找着什么。
“不！”我终于醒悟过来，放声大叫。
“不要白费力气了，你已经死了。”身边响起冷入骨髓的声音。
我扭头，红了眼向她扑去。“我跟你拼了，女鬼！”
她呵呵地笑，伸出一根手指，鲜红的指甲在我眉间一点，我如被定住，动弹不得。
“都告诉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她笑起来，眉眼间遍是极致的魅惑，好像暗夜中的勾魂使者，任何人一个不小心都会被她吸去魂魄。“你别怕，我是你的前世，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我只是来带你回到你该去的地方。”
只见她手指在空中轻点，半空出现一个黑点，逐渐扩张成一人高的黑洞。
她幽深的目光蓦地掠过凶狠的血红，妩媚的脸孔呈现着狰狞，她冰冷入骨的声音似从牙齿间挤出：“去吧，你要向那些背叛我、侮辱我、伤害我的人报复，把他们的恐惧、痛苦、呻吟统统献祭给我，把曾经背弃我的世界变成万劫不复的地狱……”
接着她轻轻推了我的肩，我的身子便朝后倒向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2. 异世新生
在黑暗中不知穿梭了多久，我忽然感到一道光照遍全身，很温暖、很柔和，跟着身子猛地下沉，像落在舒适的床上，不再觉得身轻如燕，久违的踏实感包围着我。我舒服地动了动，想要伸展手脚。
“九师姐，你快醒醒啊，你可不要死啊，呜……”耳边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吵得我有点心烦。
“别吵……”我咕哝着，睁开眼，刺目的光线涌入眼睛，我费力地打量周围。
两个鼓鼓的发髻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被晃得难受，脱口道：“你能不能不要哭了？”
发髻的主人猛然抬起头来，见鬼似的看着我，“九师姐，你……你是人是鬼？”
我捂着晕沉沉的头，望着古色古香的房间，雕花红木窄床，硬邦邦的绣花枕头，古典的中式书桌、座椅，墙上还挂着龙飞凤舞的字画，再加上眼前这个一身古装，两眼放光看着我的小丫头……那个自称我前世的女鬼到底把我弄到了什么鬼地方？
“你听好，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但之后你也要一五一十回答我的问题。”我想了想道，“第一，我是人，不是鬼，第二，我不是你的九师姐，也许曾经是，但我都不记得了。”
“你就是九……”
“好了，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我打断她，“第一个问题，这个身体的主人，也就是你的九师姐是谁？我在哪里？”
“九师姐……你说的是两个问题。”小丫头怯怯地说道。
我一愣，有点尴尬地瞪了她一眼，“你管那么多？快回答。”
她听话地点点头，答道：“你是我的九师姐蓝问情，这里是栖梧山天罡派。我是你的小师妹，叶叶。”
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好家伙，还是武林人士，有帮有派。“那她是怎么死的，不，她是怎么弄成这样的？”死因得弄清楚，最重要的是，搞清是不是有什么仇家，免得日后背后挨刀，死得不明不白。
“你，你……”她说着，又哭了起来，“你是想不开投水……九师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丢下叶叶？呜……要是你真的死了，叶叶就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师哥不疼、师姐不爱，冬天下雪没棉衣穿，没棉被盖，生病饿肚子没人管，野狼把我刁走也没人知道……”
我僵在原地，一股罪恶感油然而生，急忙安慰道：“好了，别哭了，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寻死就是了?
“不过，你说的也忒惨了吧？”我看着她收起眼泪，露出笑脸，暗暗松了口气。
“九师姐，你该不会忘了我们俩一直被其他师姐师兄欺负的事了吧？”叶叶歪着头看我，小脸终于露出一丝疑惑。
啊？敢情还是一对受气包，不会就为了这事寻死吧？我看她又瘦又小的身材，明显营养不良，看来平日是没少挨欺负。“他们为什么欺负我们？”
“因为，我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说着低下脑袋，声音越来越小。
我心中划过隐隐的痛楚，两个孤儿，且不说眼前的小女孩，就是我现在这具身体也不过还是个少女，无依无靠、受人欺侮的生活，她们是如何熬过来的？联想起自己，作为新人在公司里免不了受欺负、遭白眼，那种滋味已经够难受的了，和她们受的苦相比，只怕是小巫见大巫了。
“叶叶，”我叹息一声，轻声唤她，“我现在身体很虚，我要好好休息几天，你尽量别让人靠近这里。等我好了，我会想法保护咱俩。”
这个刚死过一回的身体实在虚弱，我必须好好修养，才能有精力面对这个世界的生活，面对可能遇见的并不友善的人群。我是沈飞絮，不是那个柔弱投水的蓝问情，不管什么样的逆境，我都会生存下来，而且一定要活得洒脱、活得精彩。
叶叶如约帮我守住了几日安宁，我趁着无人打扰拼命向她了解这个世界和周围人的情况，几日下来，脑中大致有了个概念。这是个没被历史书记载的时代，或者是个并行于我原来世界的异时空。这个天罡派是武林中一个默默无名的小门派，而我就是这个小门派中一个默默无名的弟子。
一日，叶叶帮我梳头的时候，递给我一个椭圆形的金色牌子，让我别在腰间。我拿在手里细看，牌子正面龙飞凤舞刻着“煮酒令”三个大字，反面画着一只形态怪异的酒壶，外加一行小字——九千九百九十九。叶叶告诉我，江湖中人人都有一面煮酒令，它代表着各人在武林中的排名，以武艺为考量标准，排名越前，武艺越是高强。我哭丧着脸看着手中的煮酒令，又狠狠郁闷了一把，九千九百九十九号，还真不是一般的弱啊。叶叶又告诉我，其实我的排名本来是一万号以后，因为最近打赢了一个什么无名帮的无名菜鸟，才升到了一万号以内。
我哭笑不得，到底是谁这么无聊搞这种排名？这么后的排名还要整天别着，简直是故意让人难堪。
我穿好外衣，系上素色的腰带，这几日我已经学会了穿这种繁复的古装，看着镜子里陌生又开始变得熟悉的脸，我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陌生人的脸，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张脸虽然不能算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倒也清秀干净，淡眉弯弯，乌黑的眸中盛着清亮的星辉，小而秀挺的鼻子，薄唇樱红灵巧。我的感觉是，正好，既能愉悦视觉，又不会招来无谓的麻烦。仔细想想，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拥有默默无名的身份和不张扬的外表其实是一件好事，因为首要的事是我要保护好自己，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
“九师姐，不好了，二师姐叫你去大堂。”叶叶气喘吁吁跑了进来。
我微微一笑，向她道：“别担心，叶叶，我现在就过去。”
是时候跨出在这个世界的第一步了，先去会会天罡派的这个管事的二师姐，叶叶口中的女魔头吧。我是谁？命硬如野草的沈飞絮，如果她把我当成温善可欺的蓝问情，我就要先为她长叹一声了。
3. 美人大师兄
在门口站定，我扫了一眼大堂，里面一共七人，三男四女。正对大门坐着一个火红长裙的女子，素手正不慌不忙把玩着茶杯，她狭长的美目向我望来，笑道：“小九，你终于肯露面了。”
这就是那个二师姐吧。我冲她展露微笑，一步跨进门。“二师姐好，问情这些天身子不舒服，让二师姐担心了。”
她的笑容一顿，看着我的眼神变得探究。“小九，几天不见倒是懂事多了。”
“那是二师姐平日教导的好。”我顺着她说道。
“嘴也变甜了呢。”她转着茶杯，斜斜瞄了我一眼，“不知道九师妹如花般的年纪，为何事轻生啊？”
大堂里的人跟着窃窃私语起来，看着我的目光有好奇有寻味。
我笑道：“二师姐弄错了，小九并非轻生，只是帕子掉进池子，拾帕子时不小心溺水而已。叶叶吓坏了，才会以为我是投水。不信，二师姐可以问她。”
我看了一眼藏在我身后的女孩，她小心翼翼探出头来道：“没错，二师姐，都是叶叶不好，没看清就乱喊，后来我到池边才看到九师姐的帕子，是她最喜欢的那条。叶叶真笨，苯死了，叶叶是笨猪……”
“好了，你九师姐不是没事了吗？你就别再念叨了。”二师姐一看叶叶又要开始“念咒”，皱着眉打断她。
“幸好你没事，小九，”二师姐看着我又笑得深不可测，“要是你出了事，我们还真担心八荒孽海道的人来找麻烦……”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下巴尖尖的女子附和道，根据长相颇像叶叶跟我描述的五师姐，“八荒孽海道虽然隐匿江湖十几年，但到底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家的分量可不是我们这种小门派可以比的。”
二师姐听了她的话笑得更加开心，“就是不知道，九师妹是怎么跟这种昔日的邪魔歪道扯上关系的，弄得人家上门来要人？”
她的声音说不出的暧昧，在座众人纷纷窃笑起来，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更加不怀好意。
我被她们一唱一和弄晕了，什么八荒孽海道，难道蓝问情的自杀还有内幕？我回头看叶叶，她也一脸困惑。
“九师妹，你说，要是人家真的上门来要人，我们是给还是不给？”二师姐又笑呵呵地问。
我一头雾水，迟疑道：“既是邪魔歪道，理应跟他们划清界限。”
“你的意思是，为了你一人，我们天罡派上上下下的性命都可以不顾了？”
我正要开口分辩，却听身后传来一阵男子的笑声，暖如春风。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青玉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几步走进堂来，明亮细长的黑眸带着笑意向我看来，直看得我心跳如飞。他额似白玉、眼中藏星，红唇带笑，眉目间遮掩不住的魅惑，举手投足间自是一番风流气派。要是我前世那善品男色的朋友看见，定要一拍桌子，赞叹：好一个美人！
“大师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刚刚还跋扈得很的二师姐已经飞奔过来，拉着他娇声道：“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柔云，你刚刚的话，我可不能苟同。”大师兄道，“八荒孽海道虽强，天罡派虽弱，但自古正邪不两立，我们始终是正派弟子，小九又是我们的师妹，岂能为了一己安危弃她于不顾？”
“是，大师兄教训的是。”二师姐连连点头，一脸恭顺。
我眨了眨眼，在被大师兄的凛然正气震慑的同时，禁不住感叹美人的魅力果然无人可挡。
美人大师兄一出现，堂内情势大变，一群人就像看见蜜糖的苍蝇粘了上来，围着他呱啦个不停。我松了口气，趁人不注意拉着叶叶就往外走，谁知背后大师兄的声音传了来：“小九，你别走，我要跟你谈谈。”
我立马站住，用看领导的眼神回望过去：“大师兄有何指教？”
他看着我，明媚一笑，“你跟我来。”
十秒之后，我站在葱郁的松树下，氤氲的雾气缠绕在松枝间，晶莹的露珠在青翠的枝头滚动，不时传来几声鸟鸣，悦耳的就像仙乐。近在咫尺还有一位乌发漆瞳的美人，深深凝望着我……
五十秒后，我挤出一个自以为完美的笑容，讨好的看他。一百秒，我的笑容僵硬。两百秒，我的耐性被磨光，小心翼翼道：“大师兄……”您老有什么事快说，玩什么眼神交流，再看我就……
“你是谁？”他终于扔出一句，差点把我炸倒。
我偷偷打了寒颤，作出一个不解的样子问道：“大师兄，何出此言？”
“没外人时，问情不会这样叫我。”
完了，我在心中哀叹一声，不是小九，是问情，话又说得这么暧昧，这俩人必定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想不到我扮蓝问情的第一天就露馅了，真失败！
正当我飞快地在脑中盘算蓝问情会怎么称呼她这位大师兄时，刚刚温和如玉的美人就紧紧抓住我的手，那力度就差没把我的手腕折断。“快说，你是谁？”
我痛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看他抓着我手腕的手呈鹰爪状，果然是练家子。我拼命忍住眼泪，艰难地道：“别这样……霖轩。”
他神色一怔，抓着我的手立刻松开，盯着我道：“问情，你……”
“你这么久不回来，我叫不出口……”
他的表情终于缓和下来，捧起我的手轻轻揉着，眼中满是怜惜。“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听说了你和八荒孽海道的事就匆匆赶回来，谁知一见你，你竟对我这么疏离，就忍不住多想了。”
你没多想，你的第一感是正确的，我是假的。我暗暗松了口气，蒙对了，幸好早从叶叶那打听到大师兄叫楚霖轩，果然信息的重要性不可低估啊。
楚霖轩刚才的鹰爪此时已经变成吹皱池水的春风，轻绕在我的腕间，我干巴巴站着，很想把手抽回来，却不敢轻举妄动。
“你怎么会和八荒孽海道扯上关系？”
我哪知道？我是新人好不好？我心里叫苦不迭，这个蓝问情明明看起来很简单，怎么又这么复杂？
“要人的帖子都发到栖梧山来了。三日为限，后天他们就要上山来带你走。”
我的头顿时无限膨胀，我不要啊，谁要跟那种邪魔歪道走啊，一听名字就不像好人。“霖轩，我不要去。”我拉着他的袖子，可怜兮兮望着他。肉麻就肉麻一回吧，性命攸关啊。
他神色有些动容，用力握住我的手，温柔道：“别怕，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的。你是我的，谁也带不走你。”
我的心猛地跳起来，前世活了二十年，还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说一点都不感动是假的，更何况是这样的美人，这样深情的眼神。只可惜，这一切都不属于我，想想这个楚霖轩也挺可怜的，他还不知道他的恋人早已香消玉殒，现在霸占这个身体的只是一缕来自异世的幽魂。不知道蓝问情是为什么自杀，要是有人这么爱我，我是绝对不会放弃生命的，再苦，再痛，也要相守。
想得出神，忽然发现楚霖轩拉着我疾步如飞。“去哪里？”我不安的问。
“去找师傅。”
“哦。”我应道，咦……不对啊，据我从叶叶那了解到的消息，这个传说中的天罡派掌门不是已经闭关修炼七年了吗？
我气喘吁吁跟在美人师兄身后，喊道：“等、等一下，师傅他老人家，好像在闭关……”
“那就让他出关。”
4. 惊变栖梧山
楚霖轩拉着我钻进一道石门，左转右绕，穿过曲折的暗道，停在一间石室前。看着他在石壁上仔仔细细地寻找开关，我忐忑不安拽了拽他衣角，正想语重心长地说对他说这样做不好，他忽然一脸阴郁地放弃了寻找，直接一脚踹上石门，其势颇有少林高僧的风范。
我呆在原地，看石门直挺挺向后倒去，楚霖轩已经大步流星走了进去，接着从里面传来一声惨叫。我方清醒过来往里冲，石室内楚霖轩正揪着一个老者的衣领，那凄凌无比的惨叫声就是老者发出的。
“动作挺快地嘛，已经在收拾东西，准备跑了？”楚霖轩笑得那个叫“温柔”，却让老者不住瑟瑟发抖，连带我也哆嗦了一下。我瞟了眼老者身边一个未收拾完的包袱，上面堆了不少的金银珠宝，金灿灿的，晃花了我眼。
呵，好个天罡派掌门人！大难临头不想着保护门中弟子就算了，居然还脚底抹油准备开溜。
“霖轩……你就放了为师吧。”老者哀求道：“我年龄大了，应付不了八荒孽海道那些人。”
“哼，你也知道自己是师傅。”楚霖轩冷笑一声，看向我道，“问情，替师傅把这些金银珠宝都收了，他年纪大了用不了这些东西。”
我愣了一下，立马应道：“是。”一个箭步冲上去，三下五除二打包，把沉甸甸的包袱紧紧抱在怀里。好沉啊，虽然沉，却让我在这个世界第一次感到了踏实。
“你……”老人哆嗦着嘴唇，指着楚霖轩。
“师傅，你呆在这石屋养老七年，我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给你做牛做马，这点东西连做我的辛苦费都不够，但看在你我师徒一场，我就勉为其难收下。不过你要逃跑的事，我不能替你隐瞒。你现在跟我去见门中弟子，向他们解释吧。”
“不，不要……”老人听了他的话，又惨叫起来，“霖轩，求求你，别让我去，他们会扒了我的皮……只要，你不把我逃跑的事说出去，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楚霖轩眼中闪着笑意，看了我一眼。“让我不说出去，也很简单，只要师傅你答应我的要求。”
“什么要求？”
“出去带领门中弟子，死守栖梧山。”
老人一听他的话，脸色又变得惨白。“那，那不是要我去送死？”
楚霖轩笑着摇头，“只是做做样子，明天我会带问情下山，你在这里替我们掩护，不要让八荒孽海道的人发现我们离开。等我们走了，你也就可以逃了。”
我震惊地看他，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这计策只怕他回来之前就已想妥了吧。
和楚霖轩约好明日一起下山，身心疲惫地回到住处，我脑中混乱得很，虽然楚霖轩表现得很爱蓝问情，但我真能放心地跟他走吗？当然留下来也是绝对不行的，交人的日子就在眼前，唯一的出路就是逃下山，天大地大只要躲到八荒孽海道找不到的地方就行。思来想去，跟楚霖轩走还是最佳选项，何况他还愿意带上唠叨小巫婆叶叶。
我告诉叶叶明天要早起，吩咐她早点睡下，自己却了无睡意，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和这具身体背后隐藏的种种复杂情况，我很难不为未来担忧。胡思乱想了半夜，当我迷迷糊糊就要入梦的时候，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我打开门，楚霖轩一脸焦虑地站在外面。他一把拉住我，不由分说就往外拖。
“干什么？”我奋力挣扎。
“八荒孽海道攻上山来了！”他头也不回地说。
我愣住片刻，心里控制不住慌乱起来。“不是说后天才来带人吗？”
楚霖轩一声冷笑，道：“邪魔歪道岂有信用可言？”他转身看我，露出温和神情，抚了抚我披散的长发，猛地跃起，我没有准备，身子被他带起的瞬间，惊叫出口。
“别怕，问情，我知道你没有轻功，我不想吓你。但时间紧迫，我要赶快送你去安全的地方。”他安慰的话语伴着呼呼的风声在我耳边响着，深如黑夜的瞳直直望着我，让我莫名安下心来。
我死死抓住他，任由他带着我疾行，穿过深邃冷寂的夜色。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风声停歇下来，我的脚触到了坚实的大地。我惊魂未定地看向四周，眼前是一条隐蔽狭窄的山路，在山的另一侧，山腰处已经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光。
楚霖轩皱着眉望着那边，转头道；“马上就要攻到山顶了，我得过去拖住他们，你快从这条小道下山。”说着又递给我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一些衣服和盘缠，你路上用。别怕，我随后就会追上你的。”
我迟疑地接过包袱，看着他心里很乱，张了张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别担心，我会保护叶叶的。”他拍了拍我的头，黑瞳在浓浓的夜色中熠熠发亮，“快走吧，我很快就会带叶叶来找你。”
我艰难地点头，他冲我微微一笑，就转身向山腰火光出飞去。我定定看着他的身影，心如乱麻，顺着眼前的小道望去山下黑黝黝一片。我长吸一口夜的寒气，抓紧怀中的包袱，沿着小道下山。身后没有路，我只能向前走。
天空中云层很厚，月光晦暗不明，山路幽深陡峭很难走，我记不清花了多久才到达山脚，只一度以为要把一生都耗费在这条小道上。回首望去，通天的火光已经蔓延到山顶，映红了半边天穹。我停下脚步，不知楚霖轩和叶叶怎么样了，也不知门中其他弟子怎样，虽然我与他们并无交情，但这场灾难始终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引来的，算是我连累了他们吧。这样一想，心中便有说不出的愧疚感。
忽然黝黑的树丛发出“沙沙”声，一个人影从中钻了出来，鬼鬼祟祟四处观望。我仔细一看，竟是那天罡派的掌门。
“师傅，你这是往哪里去啊？”我开口问道，只见人影猛地一震，回头看我。
“是小九啊，”他看了看我身后，似是确定没有别人，才放心向我走来。“真巧，你也下山……”
我瞪着他，不用问也知道他是趁乱开溜了。“师傅，你快回去帮忙吧，”我指着山顶映红夜空的火光对他道，“大师兄他们，都困在上面。”
他哈哈大笑，“别傻了，小九，你大师兄的煮酒令是四十八号，为师我才两百来号，他要是被困，我去不是等于送死？你还是跟我一起逃吧。”说完，不待我反应，便拉着我飞奔起来。
“不要，放手！”我用力去掰他的手，但他的力度出乎我想象的大，一时竟挣脱不开，我低头看他的步伐，疾步如飞，轻快无比。脑中突然一个激灵，脱口道：“你不是师傅。”
他猛然停下，缓缓转过头来，夜色中他的目光幽冷阴森，如同利刃的光亮。
“师傅没有你这么好的轻功，”我道。白天我眼见那怕事老头几次三番想要逃走，都被楚霖轩抓了回来。而眼前这人的轻功并不在楚之下。
他看着我，放声大笑：“哈哈，倒是我低估你了。”语罢，一把扯下粘在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
我倒抽一口冷气，还以为面具下会像小说中描写的那样是一张绝美的面容，结果，竟是这样的可怖！他，不应该是她，干瘪的脸皮皱叠在一起，满脸细小的伤口，嘴唇扭曲着歪向一边，最要命的是她的右眼，一道很重的伤疤穿过上下眼睑，眼珠一动不动，没有一丝光亮，整个眼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你……是谁？”我不由自主倒退，任谁在这样的黑夜里看到这么恐怖的脸都会有立刻逃走的冲动。
她还是大笑着，只笑声变成了嘶哑的老妪的声音：“小九，怎么这么快就把鬼眼婆婆忘了？婆婆可是很惦记你呢，尤其是你欠我的那个人情。”
鬼眼婆婆，我一边牙齿打颤一边想，还真是人如其名，可蓝问情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还这个人情呢，小九？”她咧着歪嘴冲我笑道。
我哆嗦着从牙齿间挤出一句：“什、什么人情？”
“你想赖账？”鬼眼婆婆忽地瞪大双眼，阴冷的视线瞬间把我穿透，右眼的黑洞随之变得更大，像要把我吸进去。
“不，不是，”我赶忙摆手，“我只是记不太清楚了。”
“记不清楚不要紧，现在有件事要你去做，只要你做得好，你欠我的人情就算还了。”
“还请婆婆告知我欠你的什么人情，何时何地欠下，有无证明？”虽然害怕，我还是鼓起勇气问道。岂能你说什么就什么，我又不是蓝问情，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真的欠过你人情？
鬼眼婆闻言大怒：“我说帮过你，就是帮过，过去的事上哪去找什么证明！你只需回答我肯不肯为我做那件事，如果不肯，我现在就断去你手脚，看你那师兄还爱不爱你这废人！”
我听了她的话，浑身发冷，干笑道：“婆婆言重了，小九跟婆婆闹着玩呢，婆婆让小九做什么，小九就做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不答应吗？别说我现在孤身一人，就是我那大师兄在，也未必就有胜算。
“这还差不多。”鬼眼婆似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幽冷的目光刚有所缓和，骤然又是一变，阴鹜地盯着前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脏又剧烈地震动，只见不远处黑暗中悬浮着八盏橘红色的灯，妖艳的火光幽幽跳跃扭动着，中间飘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漆黑的斗篷包裹了全身，唯一露在外面的脸上却带着一张银色的骷髅面具，在摇曳的火光中说不出的诡异。
鬼眼婆嘴边扯出一个森冷可怕的笑，“真稀有，骷髅祭司居然会亲自驾临！”
骷髅面具泛着冰冷的银光，传出一样冰冷没有情绪的声音：“八荒孽海道黄泉祭司孤尹请蓝姑娘移步。”
他扬起斗篷下的手轻轻一挥，八只悬浮的灯同时旋转一圈，我方看清八簇火焰中分别跳动着一个字，组合在一起正是——孽、海、无、边、八、荒、归、魂。
5. 黄泉祭司
我努力平息着过速的心跳，这一夜真的没少受惊吓，现在最麻烦的是我身边一个鬼眼、一个骷髅，没一个正常人，没一个善予之辈。我该怎么安全脱身?
我看了看身边的鬼眼婆，似乎对骷髅颇为警惕，心里豁然闪过一丝光亮。我向骷髅祭司道：“我为什么要去你那里？你们定下三日之限，又不遵守，毫无信用，我才不要跟你们走。我要跟婆婆走。”
“八荒孽海道说过的话从不食言。倘若姑娘今夜不逃走，我也不会现身。”骷髅祭司道。
我冷哼一声，指着山上的火光问：“那上面是怎么回事？”
骷髅祭司抬头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山，缓缓道：“魑魅魍魉，总要惑乱人间。”
什么意思？讲那么深奥，我哪听得懂，我顾不上深究，撇嘴道：“反正我不跟你去，我要跟婆婆走。”反间计，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这时鬼眼婆那只黑洞似的右眼瞄了过来，直看得我心拔凉拔凉的。“小九，你可是比以前聪明了。待会没事了，你可要好好跟婆婆说说你是怎么变聪明的。”
我立刻倒抽了口冷气，骷髅啊，你可要争气，别把我丢给鬼眼婆，不然我真的会死得很惨。
心里七上八下个没完，好在骷髅祭司对着鬼眼婆道：“我奉首尊之命带蓝姑娘回去，如果阁下不肯放人，我只好冒犯了。”
我“呼”地吐出一口气，却听鬼眼婆嘶哑的声音响起：“我不会放人，有本事就来取吧。”
成了，我窃笑，笑容还没收回，突然见骷髅大手一挥，八盏明灯倏地迎面袭来，数不清的火星迸射而出，像炸裂开来的橘色焰火，一朵朵在我眼前绽放。电光火石间鬼眼婆一手抓着我跃起，另一手从袖中甩出一柄短刃抵挡着火灯的轮番进攻，我被迫跟着她的动作移动，看着那些火星险险从面前擦过，我真是欲哭无泪，死鬼眼婆这时候还不肯放下我。
“婆婆，你这样不是很被动？还是先把我放下，你好全力对付骷髅。”我“关心”地道。
鬼眼婆一刀划开一簇来袭的火焰，飞快瞥了我一眼，道：“好，不过你别想着跟我玩花样！”正当我准备满脸真诚地回答“我哪敢呢”，鬼眼婆就一把推开我，我的身体顺势飞了出去，摔在地上。
我痛得快晕过去，全身骨头好像被摔散，没有一块不痛。我用了一秒在心底问候鬼眼婆的二十代祖先，咬着牙爬起来，虽然痛，但也不能浪费这好容易得来的逃生机会，看了眼鬼眼和骷髅，打得正热火，我毫不犹豫地撒腿就跑。
没逃几步，忽然见一个又粗又长的黑东西向我游来，我本能后退，看清了那是一条大蛇，正向我吐着鲜红的信子，我“啊”地惨叫一声，听到鬼眼婆的冷笑：“不是告诉过你别跟我玩花样了吗，小九？”
“婆婆饶命！”我大叫，那蛇摇摆着身躯，和我仅一步之距，大嘴张开，眼见就要咬到我。
绝望间，骷髅祭司忽然鬼魅似的向我飘来，斗篷下指间闪过一道幽蓝的光，箭一般射来，待我看清，那条大蛇已经从中间断成两截。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骷髅，却发现原先飘浮在空中的八盏灯全落在地上。
骷髅祭司转身看着鬼眼婆，恨恨道：“你对我下毒。”
鬼眼婆阴笑着，扯动了丑陋的歪嘴。“你自己露出破绽，不能怪别人。”
我恍然大悟，一跳而起，指着鬼眼婆道：“你卑鄙！”原来那蛇只是诱饵，她是想趁骷髅救我时，对他下毒。
鬼眼婆阴沉地看着我，道：“说什么呢，小九？我还没追究你逃跑的事呢。”
我猛地一震，完了，骷髅现在被下了毒，我居然还敢指责鬼眼婆，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果不其然，鬼眼婆“唰”地飞了过来，一把捏住我的脖子，“说，你肯不肯跟我走，帮我办事？”
“呜……”我被她掐得两手乱挥，只能用喉咙发出咿咿呀呀的音。死老太婆你掐着我的脖子，让我怎么说话啊？
她看着我，冷笑一下，松开手，“说吧。”
我忙大口吸气，用力点头，道：“婆婆，你放心，小九一定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好，那就随我走吧。”她一把提起我，飞跃至半空。我想起了什么，道：“婆婆，能不能把骷髅的毒解了？”怎么说人家刚才也救了我一命……
“放心，这种毒还毒不死八荒孽海道的黄泉祭司，只会令他几个时辰不能运功。”
“噢。”我应了一声，回头看那骷髅祭司，他一动不动站在夜幕下，漆黑的斗篷使他整个人都像融入夜色之中，冰冷的面具闪着明灭不定的银光面对着我。
“蓝姑娘，首尊说他会在八荒孽海道等你。”
我张了张口，正欲问他首尊是谁，鬼眼婆猛地提气带着我向前飞掠而去，眨眼，已在数丈开外。
6. 雩天城
清晨，朝晖轻洒，温煦的光亮在半方微明的苍穹上慢慢晕开，天边一抹淡丽多彩的云霞，如同女子双颊上薄薄的一层胭脂，娇羞妩媚。长长的车马接连不断地涌入城门，稍稍细看就会发现这些人马中许多并不是普通百姓，粗布长褂下霍亮的兵刃不时闪过寒光，粗犷的眉眼间遮挡不住的煞气。
抬起头看了一眼，城门上龙飞凤舞的“雩天”两个大字金光闪闪，散发出逼人的气势。到了，我叹息一声，压下头上的斗笠，跟着前面的车马入城。
跟鬼眼婆分别已有几日，虽然不用跟她同行让我舒心许多，但这一路风餐露宿也实在够我受的，现在到了雩天城我可谓是喜忧参半。喜的是可以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吃顿饱饭，不用再搞野外生存实践，忧的则是鬼眼婆让我去做的事难如登天。
那日被鬼眼婆带走后，她一会为我输内力，给我吃什么增强功力的破药丸，一会又强迫我练轻功，害我一度以为她要收我做关门弟子，培养成鬼眼二代什么的。好在过了十几日，她终于停止了对我的折磨，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还她人情的时候到了。
我立刻精神一震，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了一缕光明，我说：“婆婆，只要不是杀人越货、奸淫掳掠，我都做……”
她似笑非笑地扔给我一张图纸，我打开一看是一座住宅平面图，上面赫然写着“雩天东方府”几个字。
我扒着图看了十秒，抬头对她道：“不好意思，婆婆，我不是学建筑的，我是学文的，外兼特大号方向痴、路痴一个，你还是找个专业工匠帮你盖吧。”
她用鼻子冷哼一声，道：“小九，别告诉我你连‘雩天东方’都不知道。”
我眨眼，我是不知道啊，我还没来及跟这个世界深入接触就被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抓来折腾了。
“雩天东方，日月同光。”鬼眼婆看着我道，“雩天城东方府，乃是当今武林至尊、东方世家所在，家主东方佑正是赫赫有名的武林盟主。我给你的这张图就是详细绘制了东方府内布局的地图。”
我拿着图的手闻言一抖，“不好吧，婆婆，这可能涉及侵犯别人的隐私权哎。”
“我要你按照这张图去这里，”她完全不理我的话，伸手一指图上某处，“这间药阁内右边第三个架子上有一个蓝色的瓷瓶，你去把它拿来给我。”
我的脸“哗”的垮下来，去武林盟主家偷东西……鬼眼婆，你当我是怪盗基德还是司空摘星啊。
正忧心忡忡地回想着，忽然听见前面那些一看就是混江湖的七嘴八舌说道——
“四月十三这场武林大会，不知是福是祸……”
“要我说，定是凶险无比。”
“那是自然，五年前东方盟主与长风道人之约就在眼前，末路海和虚溟幻境的人也一直在等这一天……”
“这样说来，那个东方家的十公子也失去意识五年了。”
“是啊，年纪轻轻，真是可怜……”
我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心道这个什么武林大会与我算有关也算无关。鬼眼婆要我在武林大会之前拿到那东西，若是办到了，我就可以在它召开之前离去，既然这些人说得那么凶险，我还是能避就避吧。
我沿路打听，终于找到东方府所在，站在十米开外，就见一个红墙飞檐、高顶阔门的豪宅，门顶流金巨匾书着气势恢宏的“东方”二字，正门两侧各趴着一只金鬃直立怒目狰狞的铜狮，连守门的家奴也像门神般肃然屹立，令人望而生畏，一旁经过的路人无不下马，恭敬地朝着金匾上的“东方”二字躬身一拜。
我在东方府外徘徊了一圈，又一圈，觉得从正门进去的可能性基本为零。时至正午，我饥肠辘辘起来，沿着街看到一家酒肆，食客云集，生意兴隆，估摸着属于口碑比较好的馆子，直接冲了进去，正巧还剩角落里一张桌子空着，我暗道“幸运”，过去落了座。
小二立刻过来递上菜单，我一眼望去，好家伙，平均菜价是别城的两倍。我说，小二你们这也忒黑了，刀也磨得忒亮了，宰人也有点忒快了。小二冲我一笑，露出一口亮晃晃的白牙，道：姑娘，这是雩天城，知道雩天城是什么地方吗？虽说天子脚下才叫京城，但咱江湖人眼里只认雩天，菜价自然不能输给京城。更何况现在又逢武林大会，生意火的不行，不涨价对不起对面的东方府。
我被他咽得差点一口气背过去，敢情开武林大会还能带动地方经济，那东方盟主召开武林大会不会就为了让雩天城大赚一笔吧？我摸摸兜里有限的银子，又在心里诅咒了鬼眼婆一遍，死老太婆收了楚霖轩给我准备的丰富银资，只给我一小部分作为盘缠，害我只能维持个温饱。
我翻着菜单点了两个最便宜的菜，坐在桌前郁闷。打我来到这个世界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现在还要去当飞天大盗，如果失败，我偷偷掀起衣袖，看了一眼右手臂上的突起的暗红色的细长印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本来答应鬼眼婆来东方家偷东西，是想找个机会逃走，没想到鬼眼婆阴险地在我体内植了一只噬骨蚯蚓，这蚯蚓一进人体就沉睡，但只要一吹动她的短笛，它就会开始在我体内啃噬我的血肉、骨头。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只有放手一搏。真没想到，我沈飞絮穿越之后的第一个职业就是做贼。
不一会工夫，小二端菜上来，我拿起筷子正欲开吃，一个人影晃到眼前，大手轰地一拍桌子，“姑娘，可否分半张桌子与在下？”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浓眉高鼻、眼睛火亮的年轻人，身穿夸张的大红锦袍，上绣远山流云般的银色斜纹，虽然不及楚霖轩美貌，却也算是个英俊小生，只可惜满口酒气，已有醉意。
我微微一笑道：“公子但坐无妨”。虽然是个醉鬼，但出门在外，和气最重要。
他见我同意心情大好，“轰”地又拍一下桌子，坐下道：“果然是我江湖儿女，够爽快！”
我看着他价值不菲的锦衣，一个念头闪过脑子，跟着也“轰”地拍了一下桌子，“公子，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你我同桌吃饭就是有缘，今日这顿算我请了。”我招呼来小二，把菜单上所有昂贵的菜呼拉点了一桌子。
他看我如此慷慨，更加开怀：“姑娘真是直爽，可算女中豪杰。在下朔南邵遮天，敢问姑娘大名？”
我笑着为他斟满酒，举杯道：“小女子蓝问情，敬公子！”这个名字，等我拿到鬼眼婆要的东西，重回自由身，自然是不会再用，告诉你又何妨？
“妙，邵某今日与蓝姑娘相识真可谓人生一大幸事！”他豪爽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暗笑，趁他不注意，将酒泼在地上。
我一边与他客套着，一边不断为他斟酒，他本已有几分醉意，不消多时，便被我灌醉，烂泥般倒在桌上。我见他倒下，立刻风卷残云似的扫荡桌上佳肴。待吃个大饱，我站起身，缓缓向店门踱去，冲小二指了指醉倒的邵遮天，道：“一会找我朋友结帐。”
出了店门，我一路狂奔，绕了七八条街才停下。想起那邵遮天，又忍不住狂笑起来。
7. 路遇洛神
在雩天城里一边瞎逛，一边琢磨着怎么混进东方府偷那样东西，越想越觉得难度系数太高，越想越觉得小命难保，正黯然神伤之际，听到旁边有人高声道：“四月十三，大凶，忌出行、嫁娶、祭祀、集会……”
我顺着声音望去，看到一个算命的坐在破摊前念念有词，一边竖着个烂布条，上面写着：“不信我算不死你”。
我乐了，哪有算命的叫这个名的？口口声声要把人算死，还有谁敢找他算命，不是自己砸自己的生意吗？等下，四月十三不是武林大会召开的日子吗？难道真有什么凶险？
正想着，见一辆装饰讲究的马车停在算命摊前，车夫一脸凶煞地冲算命的道：“喂，死算命的，你少在这妖言惑众！”
算命的抬起头看了眼车夫，两撇扫帚眉立刻舒展开来，乐道：“你个命中带煞的，一出生就克死亲爹，长到八岁克死老母，今年你媳妇也要被你克死，你还不赶回去多看她两眼，在这瞎吠什么！”
谁知车夫听了他的话非但不怒，反而大惊失色道：“你，你怎么知道……”
这时车厢内传来几声清笑，帘布打开来，走下一位白衣青年，颀长身形、风姿绰约，我“啧啧”赞叹了下，好奇看去，脑袋“嗡”地一下乱了，我以为蓝问情的大师兄已经够美，谁知还不及他十分之一；我以为潘安宋玉今生无缘，现在我只庆幸未曾相见；我以为洛神惊鸿应红妆，谁知竟是男儿身……
“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算不死前辈。”雪白衣袖轻轻一扬，凭空划出优美的弧线，“洛神”抿唇笑道，一抹笑意淡若清茶，又浓似醇酒，琉璃般的眼瞳，光华百转，划过一道道星芒。
算命的斜了他一眼，扫帚眉立刻纠到了一块，不高兴道：“你别跟我说话，一看你就是含钥而生、天赋奇禀，文武双修，将来必能威震四方、号令天下……总之，我看你这种相就恶心。”
不是吧，恶心你还说得那么好听，没看到“洛神”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了吗？号令天下，岂不是说“洛神”要作皇帝？太扯了吧。
“没想到向来只语人厄运的算不死前辈也会说赞美之辞。”“洛神”浅笑道，“只不过，前辈太过誉了，晚辈实在担不起这些……”
“谁赞你了？我说的是讨厌你好不好？”算命的不快地打断他，毫不客气地翻眼道，“你也别太过高兴，富贵权势如浮云，你虽然有天人的面相，却注定一生不得所爱，逃不过一个孤独终老的下场。”
我恶寒，这人，刚才把人捧上天去，现在又放那么狠的话，存心刺激别人。果不其然，“洛神”闻言脸色微变、眼神一瞬波动、浅笑立止，未及褪去的笑痕高贵而淡漠。
“前辈所言，在下不敢妄论，不过，在下只信相由心生，命由人定。”“洛神”教养极好，依然优雅无比道，“四月十三，府上招待天下英雄，还望前辈在此之前口下留情，莫再搅扰人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府上，我暗暗琢磨着他的话，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回头，对上一双火亮的眸子，大红锦袍光灿灿的晃花了我的眼。
我大叫一声，往后一跳，“你！”
邵遮天看着我，嘿嘿一笑道：“蓝姑娘，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一觉醒来不见姑娘身影，还感伤许久，没想到这里就又遇上姑娘了，只是不知为何姑娘明明说了要请客，却独留在下一人付帐呢？”
我不由自主嘴角抽搐了下，挤出一个笑容：“公子有所不知，我说请客，乃是我请客，你付帐之意。”
他挠了挠头，似在思考我的话，余光往别处一瞟，突然两眼放大，大吼一声：“东方素陌，终于让我碰上你了！”
我被他大嗓门吼地一愣，定定望去，看见“洛神”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拱手道：“原来是朔南镖局的少当家，素陌有礼了。”
邵遮天大步冲了过去，“东方素陌，上次让你侥幸胜了，这次我要跟你大战一百回合，非打得你俯首称臣不可！”
“没问题，请邵公子与在下回府上，天英台此时正无人。”“洛神”平淡的语气就像在说请跟我回家吃顿便饭。
“好！”邵遮天满意道，就要跟着东方素陌上马车，忽然转头看我，“蓝姑娘，你那个你请客，我付帐，我还不太明白，不如你跟我一道去，待我和他比试完毕，我再向你请教。”
我微鄂地看着他，东方素陌跟着回头，传递过来探究的眼神。我面上还算平静，心里已经翻江倒海，东方素陌，东方……他府上岂不就是我朝思暮想的东方府？我一阵狂喜，好容易才镇定下来，恭敬道：“小女子早就仰慕东方家的威名，若能去府上拜会实在是小女子之幸，就是不知……”我装作担忧地看向东方素陌。
他对着我的视线，会意地微扬嘴角，展露出倾城一笑：“邵兄的朋友就是在下的朋友，东方家的大门自然也向姑娘开放。”
开放，你说的哦，我暗笑，又客套了两句，跟在他们后面上了马车。
路上难免你来我往互相介绍一番，还没坐稳，邵遮天就对东方素陌道：“这位是我今日结识的蓝问情姑娘，直爽随性，算得上女中豪杰。”
我慌忙赔笑，“过奖、过奖。”
“问情……”忽然听到东方素陌若有所思地念着我的名字，心不由自主猛跳了下，抬眼，他正微笑着向我看来，秋水双眸中柔和的光晕徐徐扩散开去，“真是好名字。在下东方家排行老七，名素陌。”
我定定看他，那双眼眸分明近在咫尺，却让我有一种遥远的感觉，那明亮温谦的眼神之后必是任何人无法接触的禁地吧。
说话间，东方府的大门便在视野里了。跟着东方素陌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入，看着两边守卫恭恭敬敬行礼，想着不久前还在望门心叹，不禁感慨命运弄人。再看东方府内，屋阁亭台优雅精致又不掩大气，泉池堆石错落有致，盎然绿意与红墙黛瓦相映、曲径蜿蜒，步入尽头又见豁然开阔、气象万千。
来到一处，视线被高墙相隔，从窄门望去，内里空旷，仿佛是个圆形擂台，外有两道护栏包围，入口竖着一块半人高的牌子，上曰：“天英台”,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煮酒令五十号后不得入内。
我立刻狠狠不爽了一下，这不是搞歧视吗？前面东方素陌和邵遮天对牌子视而不见似的埋头往里走，我站在原地不知是进还是不进。
幸好东方素陌很快停下脚步，回头对我道：“蓝姑娘，东方家有一家规，煮酒令五十名后者不得入天英台，所以要委屈姑娘在外等候些许时间，如果姑娘嫌闷，可以在府中走走。”
我脑中蓦地火花闪过，几乎用景仰的目光向他看去，这位哪里是什么洛神，分明就是我的“幸运女神”，带我光明正大进府不说，现在又主动让我四处走走，间接为我创造“行窃”条件。
“多谢公子，我正好想参观一下府上美景。”
“那我叫个人领姑娘四处看看。”
“不必劳烦府上，我在这附近走走就好。”我忙道，制止他“画蛇添足”。
他点了点头，便和邵遮天进了天英台，我看两人相互作揖，摆开阵势，才装模作样踱着步子离去。
待至无人处，我偷偷打开地图，先确定身处的方位，再去寻找那间名为“灰心”的药阁。
8. 十公子
在宅里寻了许久，我有一种把手中图纸揉碎，扔在脚下狂踩的冲动，这是什么破地图，亏了鬼眼婆还说是高人所绘，一定都不准，上面明明标着“灰心”药阁就在这附近，可我绕了两圈还没找到。
我一边四处察看一边郁闷地走着，经过一房间，门上贴着一幅对联，心不在焉地瞥了去，左联曰：万念已成灰；右联曰：余一心济世。
我忍不住摇头，这是啥对联啊，一点都不工整，这东方家的品位真令人担忧。门内忽然传出了说话声，我急忙闪到一根丹漆柱子后面，只见屋里走出两人，其中一个身形清瘦，着一袭灰袍，侧面看去脸似乎还年轻，就是头发已经变成灰白，旁边的人像是小厮，撑起一把伞挡在他头顶，问道：“万师傅，不是说今天不出门的吗？这是要去哪里？”
“去延寿堂取些药材来，新的伤寒粉正缺一味药。”他淡然道，和小厮走远了。
我奇怪地看了看天，现在的阳光并不强烈，为何要撑伞，难道这人比小姑娘还怕晒？想到他提起了药，我又走到那房间前打量，顺着门上对联仰头，看到横批——“灰心”。
我真是无言了，绕了两遍居然都没看到，原来不是地图不准，而是我眼大无神。我不敢多想，轻轻推门进去，那两人既已离开，屋里应该没有人了。
房里药味很重，香炉里徐徐向上升起袅袅轻烟，一排排架子上摆放着不同形态、颜色各异的药瓶，我按鬼眼婆说的找到右边第三个架子，果然看到上面摆着一只蓝色瓷瓶，瓶上还贴着一张小条，写着“元钥”二字。
看来是这个没错，我拿起来往怀中一塞，赶忙离开，沿原路返回。急匆匆转过走道，忽然望见老远迎面走来两个侍卫打扮的人，我视线四处一扫，没有可藏身之处，情急之下，推开一旁房间的门闪了进去。
房间里悄无声响，应该没人吧，我直接奔到一墨色屏风后，轻抚胸口平息急促的心跳，目光不经意落在一旁，视野里出现了一双玄色滚银边的靴子，两侧分别用冷光的银丝线勾出一条腾云飞翔的龙身。我骤然一凛，只觉全身神经都绷了起来，僵硬地抬起头，沿着湖绿色罩绡外袍向上望去。
正对上一双明净透亮的黑眸，那样的纯粹、干净，像被清澈的溪水濯洗得发亮的墨玉，闪闪的水珠还在上面滚动，折射着似真似幻的光泽。我像一下被夺去了意识和声音，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与他对视。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他的眼睛虽然是对着我，却不像在看我，确切说不像在看任何东西，那纯粹的黑色中空无一物。“你……”我正要开口，房外传来琐碎的脚步声，我心中一紧，不安地缩在屏风后。
房门被推开，有人进来，我从屏风后偷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仆役走到他的身边。
“十公子，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了，该休息一会了。”仆役道，一把将他抱起，放到窗边的竹椅上。“公子，万师傅嘱咐你要多呼吸新鲜空气，你在这坐一会，小的过一个时辰再来服侍。”
仆役说完对他躬了躬身子，便离开了房间。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坐在椅上，面无表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偶。
我轻手轻脚从屏风后走出来，盯着他半天，恍然大悟。原来眼前这个年轻人就是传说中的东方家的十公子。这些天在路上听到谈论最多的不是武林盟主东方佑如何神勇无敌，而是这个东方家最小又最倒霉的公子。
关于他的遭遇有无数离奇版本，大抵就是五年前武林中一个魔道头子和一个正道大侠彼此看对方不顺眼，相约在一个什么鹰孤峰决战，这等难得一遇的大战，江湖中人怎能错过？于是都蜂拥过去看热闹，当时东方家的十公子刚行完成年礼，小屁孩头一次出门，哪热闹往哪去，跟着一群人呼啦上了鹰孤峰。谁知，那魔头和大侠正打得难解难分之际，一个自诩正派的无耻道人搞了个邪门的吸魂钟罩偷袭魔头，不巧那二人正处在真气交接、元神相抗的紧急关头，那钟罩不仅吸了魔头的元神，还把大侠的元神吸了进去。无耻道人一看殃及了自己人，立刻傻了眼，犹疑的时候，魔头和大侠的元神一起发威冲出了钟罩，诡异的是它们在空中转了几圈，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最后一股脑钻到了东方家十公子的体内。结果十公子立刻发了狂，一会说自己是魔头，一会说自己是大侠，无耻道人和东方家的人商量来商量去，施了个锁魂大法，把十公子和那两人的魂魄一起锁了，平息了一场混乱，也让十公子变成了没有意识的木头人。不过，这个什么锁魂大法只有五年的时效，于是东方盟主和道人约定五年后召开武林大会，寻求解决之法。
没想到这个足以当选本世纪最倒霉名人的十公子就在我眼前。我好奇地打量他，其实他生得很不错，眼睛明亮生采，修长双眉清逸飞扬，鼻挺如秀峰，双唇轻轻闭合着隐约勾出个好看的弧度。自窗户射入淡淡的阳光流动在他脸上，映得修长的睫毛晶亮晶亮，整张面孔散发出生动的神采，虽然没有东方素陌洛神般的高贵出尘，却多了分属于少年的纯净美好，可能是因为生命中的五年空白，使他没有沾上成年男子的习气吧。
“原来你就是东方倾夜。我还以为你是睡美人，一直闭着眼的。”我贴近看他，发觉他的皮肤格外光洁，忍不住捏了上去，“嗯，手感不错。”我啧啧赞道，又捏了捏他鼻子，“嗯，挺精致的。”再看他秀发乌黑，禁不住抚了抚，“嗯，很光滑，像绸缎。”
“真好玩。”我拍手笑道，他就像一个漂亮逼真的人偶，任你怎么摆弄都没有反应。
“你好，东方倾夜，”蹲在他身前，笑嘻嘻对他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穿越时空来自未来智勇双全的飞天女侠，以前我叫沈飞絮，现在我叫蓝问情。”
抬眼望了望窗外，觉得不能再在这里耽搁，就又向他挥了挥手：“睡美人，乖，我要走了，拜拜！”
我三步并两步溜出房间，原路折回，那时我怀里揣着蓝瓷瓶，心里想着可爱的东方倾夜，心情大好，全然忘了世上还有“报应”一说。
奔到天英台，正要伸头向里张望，猛然听到闷闷的一声响，一个红影在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向下摔去。
半晌，有人高声道：“第九十回合，还是七公子获胜。邵公子，你认输吗？”
跟着传来邵遮天的有些痛苦的声音:“不，我不认输，东方素陌，我们再来……”
我不禁嘴角一歪，原来这邵遮天还是一只打不死摔不怕的小强，精神可嘉，智商嘛，就不表扬了。从窄门望去，远远见一白色人影翩翩而立，云一般飘逸，面容上隐约挂着抹浅笑，丝丝缕缕的笑意似水波圈圈荡开，余韵犹如酒般甘醇。
我怔怔望着那笑，忽然觉得周围一切不再真真切切，天地景物都变得模糊，唯有那笑越来越清晰，在我眼界里扩大开来。
9. 无能和尚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我是怎么了，现在哪来的时间犯迷糊？刚拿了人家的东西居然还在犯罪现场附近发愣。我眼一扫立在旁边的仆人，上前告了辞，请他稍后转告东方素陌和邵遮天。然后片刻不敢耽误离开了东方府，刚一出大门，就见一个素裙挽髻的美妇人冲着我微笑，“小九，你很能干嘛……”
我立即头皮发冷，巴巴向她走去，脸孔怎样伪装，那幽森的眼神和阴冷的语调是不会变的。
她将一只手摊开来，我无奈地掏出蓝瓷瓶放在她手掌内，道：“东西帮你拿到了，快把那该死的蚯蚓弄出来吧。”
鬼眼婆看着我，冷笑：“别担心，小九，等武林大会后，我自会帮你把它引出来。”
我死死瞪她，恨不得用目光将她穿透：“你……你不是说拿到瓶子就把它弄出来吗？”
“小九，四月十三武林大会，你必须和我一同参加。”她用手指抚了抚短笛，无耻地笑道，“你知道，你没有选择。”
不错，我没有选择，我郁郁地认清这个现实，压下胸中的愤恨，狠狠翻了她一眼，拂袖而去。如今我命悬人手，还有什么可说，现在我真恨自己没有附到一个什么武林高手身上，当我在栖梧山对镜自揽庆幸拥有普通人的平凡时，我竟忘了身为普通人的无奈、无力。
钻进一家酒肆，要了一壶酒独酌起来，喝到半醉半醒间，耳边传来一阵阵吵嚷声，我烦躁地望去，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和尚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五十两一个问题。”和尚看起来很年轻，眉目俊秀分明，一笑起来唇边漾起一个圆圆的笑涡，给人的感觉很亲切，然而他的话就不像他的人看起来那么讨喜了。
只见旁边的围观众人纷纷抽气，其中一个黑衣男子不快道：“无能，你要的价也太高了，哪有和尚这么爱财的？”
年轻和尚微微一笑：“佛主要供奉，和尚要吃饭，银子，缺不得。”跟着伸出五根手指又比划了下，“五十两，一文不能少。”
那黑衣男子咬了咬牙，从怀中掏出五十两银，重重压到桌面上。“好，你回答我，那日在鹰孤峰，寂如幻和殷无酬究竟谁更胜一筹？”
年轻和尚笑着摇头，看着他道：“这个问题，问我，不如去问他们自己。”
我正送了口酒到嘴里，听了他的话差点喷了出来。这是什么答案？五十两也太好赚了吧？
黑衣人显然比我反应激烈，一拳砸在桌上，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腾地跳起又落下。“你耍我啊，这也能算答案？”
“非也，这也许不是你想要的答案，却是对你我都好的答案。”和尚神色不变，不慌不忙转着手里的佛珠。“四月十三，近在眼前，末路海和虚溟幻境的人想必已经潜入雩天城，或许现在站在这里的就有他们的人。这位大侠，如果我的答案是寂如幻和殷无酬中的任何一个，今天你我恐怕都没命离开这里了。”
此话一出，众人不禁面露惊恐之色，暗暗相互打量起来。我暗笑，这和尚倒有些脑子。无论是那武林正道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殷无酬还是美名在外，被正道奉为圣人的寂如幻，哪个没有一批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追随者？回答其中一个，就是否定另一个，他的追随者岂能善罢甘休？
黑衣人听了和尚的话，果然沉默下来，不再多言。
这时又有一人抛出五十两银子，问道：“无能，东方家的十公子被锁魂之后，寂如幻和殷无酬的身体是如何处置的？”
“各自被虚溟幻境和末路海的人带走，以千年寒冰储之。”
“那他们还能……”
话未问完，就见和尚伸出一只空荡荡的手掌晃着：“再拿五十两。”
那人皱眉，只得又奉上白晃晃的银子。“他们的魂魄还能回到各自的身体吗？”
和尚拨了拨手里的佛珠，冲他露出圆圆的酒窝，“这个，四月十三之后你就知道了。”
我又被他的话呛了一下，一边咳，一边唤来小二，问道：“那和尚是什么人？”
“无能和尚，自诩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若要问他问题，就必须拿五十两银子，或是回答他一个问题。”小二答。
无能，无所不能，口气倒挺大的，有意思，我放下酒杯起身，头脑晕沉沉的，似已有了醉意，甩了甩头，摇晃地走过去。
“我想问你问题，但我没有五十两。”我说。
无能看了看我，微笑道：“如果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你也可以向我提问。”
我点头，“你说。”
“永恒是什么？”
我微微惊诧，没想到他会问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我哧笑一声，学着他的口吻：“这种问题，问我，不如去问你的佛主。”
他也跟着一笑，“你的答案倒也有趣，不过，这个问题正是佛主问我的。”
我目光落在他身上，沉思，世间万物瞬息变化，花开花谢、盛极则衰，哪里有什么永恒？如果不是物，又是什么……
我蓦的一震，心里明亮起来，问道：“今天你的穿戴与昨天是否一样？”
“我换了一身衣服，应是不同。”
“今天你吃的东西与昨天是否一样？”
“亦是不同。”
“那你所见的人，所走的路与以前是否相同？”
“自然不全相同。”
“那你对待佛主的心是否变化？”
“未曾有变。”
“以后呢？”
“今日不变，以后自然也不会变。”
我轻轻扬起唇角，“那就是了。你的佛主问的并不是永恒之物，而是你的向佛之心。”
他闻言怔怔看我，半晌，一拍脑袋大笑起来：“妙，太妙了，没想到我苦苦寻找了那么久的答案，姑娘竟然一语道破。姑娘，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我一喜，脱口问道：“噬骨蚯蚓如何引出体外？”
“这……”他面露难色，“我从未听过‘噬骨蚯蚓’，所以这引出之法……”
我心随之沉下去，落入失望的漩涡，刚有的一分希望霎时泯灭。
“这样也能叫无所不能？”我冷笑，转身就走。
“姑娘……我虽不能回答你这问题，但你可以让我帮你做一件事，我绝不推辞。”
身后无能和尚愧疚地说道，我却没有停步，径自向外走去，刚跨出门，就见一白一红两身影往这里走来。
我倏的转身，缩回酒肆，却太迟，身后清朗如夜风的声音响了起来：“蓝姑娘，请留步。”
我的心陡然一颤，艰难地回身望去，颀长男子轻轻走入，白衣飘飘，目锁秋水，惊鸿一瞥，便望入我的眼中。
10. 煮酒令第十号
“东方公子何事？”我干巴巴问道。
“有一事要请教蓝姑娘，请姑娘与我回府。”东方素陌说得那个叫温文有礼，不愧是东方家的，抓个贼也这么斯文。
“什么事，这里说不行？”我装傻。
东方素陌正要回应，一旁邵遮天急了，抢道：“蓝姑娘，他们府上丢了一个重要的药瓶，你有没有拿？”
“我没拿。我也不知道什么药瓶。”我毫不犹豫答道，这种时候就要表现得理直气壮，你一心虚就完了。
邵遮天看似松了口气，转头对东方素陌道：“你看，我都说了蓝姑娘不是那种人……”
东方素陌淡笑，仍向我看来，“我无意怀疑姑娘，请姑娘与我回府上解释清楚就好。”
“既然无意怀疑我，又何必让我做什么解释？”
“实不相瞒，我已查问过全府上下，从姑娘与我进府到药瓶丢失这段时间，进出府上的共有二十八人，其中普通仆役八人，送食料及水酒的小贩六人，入府拜访的水龙帮帮主一干人等九人，药阁的万师傅及小厮二人，还有三个就是我、邵公子和姑娘。”
我倒，这是什么效率？古代版FBI啊。我冷哼一声，道：“所以说，现在我的嫌疑最大？所以，我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东方公子，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东方家好像不是官府衙门，还无权随意抓人吧？”
他静静点头，“姑娘不要误会，不是抓人，而是请姑娘去府上走一趟……”
“我要是坚决不去呢？”
他收起笑容，正色望着我道：“我不想对姑娘失礼，只是元钥此药非同小可。”
“还不是一样？”我冷笑，退后一步，对身后看傻眼的无能和尚道，“你不是说我可以让你做一件事吗？现在我要离开这，你帮我拦住他们。”
无能和尚一愣，迟疑片刻，随即道：“好。”上前两步，挡在我身前，“这里有我，姑娘快走。”
“你是什么人，轮到你来插手？”邵遮天不快地扫了无能一眼。
“平僧法号无能。”无能双手合十微笑。
“你就是无能和尚？”邵遮天双眼一亮，乐道，“有意思，早就想会会你了。”语罢，一捋袖子，亮出大掌，便向无能攻来。眨眼间，手势变化不断，衍生出无数个手影，虚实难辨，连成一片颇有些遮天蔽日的味道。
无能眯了眯眼，笑道：“手影遮天。原来是朔南镖局的少当家。”跟着一个闪身，避开来袭的大掌，飞起一脚横扫过去。
我看得眼晕，似乎酒劲上来了，头疼的厉害，抬脚想走，东方素陌迎面走来。
“公子这样咄咄逼人，岂不有失东方家风范？”
“请蓝姑娘随我走一遭，我保证不会有人为难你。”他又走近几步，忽然一个金色的东西从腰间掉了出来，滚到我脚边。
我晃悠悠地蹲下去，拾起，是煮酒令，酒壶下面是一个数字，嗯，一位数，我昏沉沉地想，什么，一位数？我立刻清醒了些，定神看去，上面是一个孤零零的“十”字。
我颤巍巍仰头看他，如果不是因为现在的处境，我估计我投过去的一定是崇拜的目光。他的神色波澜不惊，年轻淡漠的外表一定也不像排名武林前十的人物。只是，煮酒令好好地别在腰间，怎么会掉下来？我一惊，难道他是故意的？是警告我不要妄想脱身？
我揉了揉胀痛的脑袋，冲一旁打得热闹的两人道：“无能，别打了，这里有ＮＯ．１０，咱不是人家的对手……”
无能于百忙之中回头看我，不解问道：“能拨碳？”
没等我回答，邵遮天一掌劈在无能胸前，震得他连退三步，“爷我正在兴头上，怎么能说不打就不打？”
无能站定，面有怒色，道：“佛主在上，和尚岂有怕你的道理？”奋勇地冲上前去，临空一脚踹在邵遮天脸上。
我无语，知道佛主在上，你还打这么起劲？无奈地把煮酒令还给东方素陌，“东方公子，我随你回去，你想个办法让他们别打了吧。”
他点头，看向那二人，又笑着摇了摇头，忽然一掌落在身旁的桌上，震得筷笼里的筷子纷纷飞起，如箭矢般向缠斗的二人飞射而去，邵遮天和无能匆忙分开，挥手挡落“筷雨”，不料东方素陌长袖轻拂，其中两根倏的改变方向直插他们胸前。两人脸上各自闪过一丝惊慌，后退一步，便僵住不动。
东方素陌慢慢道：“二位如果同意不再打下去，我就解开你们的穴道。”
邵遮天和无能不约而同点头，东方素陌走了过去，轻轻取下插在他们胸前的筷子，二人立刻长出一口气，站在原地恶狠狠瞪着对方。
“蓝姑娘，这样可好？”
我“嗯”了一声，头昏得要命，猛地踉跄一步，胸腔里翻江倒海起来，有什么在不停往上涌，余光里一个人影疾步过来，我急道：“别过来。”
话未说完，一双手臂扶住了我，我胸中剧烈翻腾，控制不住，“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看，都说让你别过来了，我不管了，后果自负吧……
身下软软的，好舒服，我咕哝着翻了个身，果然还是家里的大床睡着舒服啊，一阵香气飘入鼻中，好香，是老妈在煮粥吗，好棒……
“姑娘，醒醒，快醒醒……”是谁在说话？烦死了，再翻个身，装没听到……
“姑娘，姑娘……”这人还真够执著的，我不情愿地睁开眼，一张古代美女的脸出现在头顶。
“姑娘，你终于醒了。”她欣慰地道，看着我忽然一声惊呼，“姑娘，你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我被她说得一愣，手抚上脸，湿的，我怎么哭了？因为梦到回家了吗？心里一紧，我拍了拍脑袋，想什么呢，早不就明白回不去了吗，想还有什么用？瞥见那美女手里捧着一碗香喷喷的粥，正好肚子饿，一把抓过来，往嘴里扒。
以前的身体不知变成什么样了，老爸老妈一定哭得昏天黑地吧……好咸，粥不是甜的吗？嗯，不想了，面对现实，埋头在粥的热气里，有点庆幸美女看不到我的表情。
“蓝姑娘，你现在在七公子的住处，公子被老爷叫去了，他说让你先在这里休息，如果头痛，就把醒酒汤喝了。”她说着又递上一碗汤，“我是公子的奴婢碧澄，姑娘有事尽管吩咐我。”
“好，”我埋着头应了一声，转念又问，“你们家公子为什么没把我关起来？”
碧澄噗哧笑了，“姑娘说笑了，我们家公子待人是出了名的和善，怎么会那样对姑娘呢？”
我不再多说，默不吭声把粥吃完，又喝了醒酒汤，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你让我喝，我就喝呗。
又过了会，坐不住了，溜到院子里赏花，满园馥郁，贵而不骄、媚而不俗，一看就知主人的品位。我抬头向院外望去，看到一处精美的建筑，朱墙飞檐、凭栏雕花，跟这边朴素清幽对比鲜明。
“那边是你们老爷住的？”我问。
“不是，是大公子的住处。”
“差距挺大的嘛，”我道，想起来古代人都是严守长幼之别的，老大的地位似与其他子女不同。
谁知，旁边一个小丫头哼了一声，一脸不服气道：“还不是因为大公子是夫人生的？谁不知道夫人生的几个公子只知道享福玩乐，府里上下事务都是我们家公子在打理，他们还动不动欺到我们家公子头上……”
“蕙儿，胡说什么！不想要命了……”碧澄出口喝止，看向我道，“姑娘见笑了。”
我笑笑，这种事古代多了去了，一夫多妻制下的产物嘛，就是没想到那个飘逸的跟洛神似的东方素陌原来也不像外表那样洒脱啊。
这时，院子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
“大哥，老七最近够不安分的，爹连武林大会的事都交给他办，你要多留个心……”
“哼，他就会这些个伎俩，装勤快讨好爹，以为这样爹就会喜欢他这个贱婢生的？”
下面说话声变成了放肆的大笑，声音越来越近。碧澄面露不安，道：“是大公子和三公子，姑娘还是进屋避一避吧。”
我点头，求之不得，听这两只说话就知道不是什么好鸟，急忙躲到房里去。
11. 武林大会
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推开院子门进来，跟着响起碧澄的声音：“大公子、三公子。”
“老七呢？”刚才说笑中的一个，声音里带着股懒散。
“回大公子，我们家公子被老爷叫去了。”
大公子似乎哼了一声，不快地道：“老七本事了，现在爹都离不了他了。”
“大哥，要不我们待会再过来吧？”另外一个声音道。
“不了，我们就在这等老七回来。”
沉沉的脚步声往这边来了，我心里蓦地一紧，又听碧澄道：“大公子，去别间等吧，这间乱还没收拾……”
“不用了，这边近……”话音未落，房门“霍”地被拉开，我惊慌抬头，看见门口立着两个人影，先是一脸惊愕，接着别有深意地相视一笑。
其中一个先踏进房来，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我，“我说怎么不让我来这呢，原来是老七屋里藏了宝啊！”
我无言地翻眼，果然是狗嘴里吐不出那啥来，喝口水镇定一下，这里是人家地盘，要忍……
“大公子，这位姑娘是客人。”碧澄赶紧跟进来。
“客人？那么多客房不住，偏要住老七这？”另一个估计是那什么三公子伸头看着碧澄，一脸暧昧，“我说碧澄，老七都有了新欢了，你不如跟我算了。”边说边将“魔爪”伸向碧澄。
“好主意，老三，回头我去跟娘说声，把她要来给你……”大公子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我看得僵住，这唱的是哪出，大白天公子哥调戏丫鬟吗？继续喝水，想着与我无关，不要惹祸上身……
耳边碧澄的声音变成了求饶，我捏了捏茶杯，又捏了捏，“砰”的一声放下，冷道：“二位公子，当着客人面欺负丫鬟未免太不尊重人了。”
大公子看着我，道：“你是何人？”
我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大公子何不想想我身为客人不住在客房，偏要住的如此隐蔽，自是有着不可为人知的特殊身份。”
“哦，什么特殊身份？说来听听。”他带着兴趣抱起胸，问道。
我敛起笑容，郑重道：“我乃蜀中唐门密使，奉命拜见东方盟主，详情属于机密，恕我不能相告。”
“蜀中唐门？我怎么没听过这个门派？”大公子疑惑道。
我不由在心中叹息一声，想唐门在我那世界多么有名，在这里却无人知晓。
“本门远居世外，又因种种机密原由，其存在一直对外保密，大公子今天出了这门，也要立刻把见过我的事忘掉。”
“哼，一派胡言，我倒要看看你这密使有何本事。”他说着便向我走来。
我背后立刻渗出冷汗，捋下袖子，露出噬骨蚯蚓的红印，“大公子，此乃唐门中人印记，凡我门中人自幼接触毒物，至成年浑身皆有毒性，公子若不想有事，最好不要离我太近。”
他愣住，果真站在原地不再向前。我正发愁这戏如何演下去，房外传来一个几分熟悉的声音：“大哥，听此忠告，勿再向前。”
白色人影飘了进来，冲我拱手道：“得罪了，蓝密使，家兄冒犯之处，还请多包涵。”
我嘴唇轻轻抖了下，扯出一个笑容，摆手道：“罢了，看在七公子的面上。”
东方素陌看向满脸莫名的大公子，“大哥，这位的确是蜀中唐门密使，我依爹的意思把她安置在这，你和三哥切勿向他人透露。”
“我怎么没听说这事？”
“与密使接洽一直是我私下负责的。”
大公子脸色一沉，盯着他道：“你长进了啊，老七。”猛一跺脚，带着三公子摔门而去。
东方素陌回头看着碧澄问道：“你没事吧。”
碧澄含着泪摇头，他轻叹一声，嘱咐她下去休息。我松了口气，重重靠向椅背。
他在我对面坐下，静静看我道:“刚才多谢姑娘了。”
我困难地笑，究竟该谢谁啊？刚才我一个没忍住，又把硬脾气拿了出来，如果他没有及时回来，可能我已经穿帮了，以那两只的气度，我岂会有什么好下场？倒是面前这人，反应够快、心思够密，怎么看也不像那二人的手足。
“七公子莫要言谢，我不过是逞能罢了。”
他笑笑，目光落在我手臂上，“蓝姑娘，那印记是……”
我心中一动，问道：“公子可识得这印记？”
“似乎是毒物入侵留下之印，莫非那元钥……”他脸上闪过愕然，又道，“只是姑娘有所不知，元钥此药虽有解毒功效，但更大的用处在于开元回魂，药力甚猛，非性命垂危、昏迷不醒之人不宜使用，否则不但不能救人，还会害人性命。”
我苦笑，“实不相瞒，元钥的确是我拿的，但我是受人逼迫、身不由己，这印子乃是有人植入的噬骨蚯蚓，我若不照她的话做，她便让这蚯蚓食我骨肉。”
他脸色骤变，惊问：“是何人如此歹毒？”
“我也不清楚她的身份，此人自称鬼眼婆婆。”
“鬼眼婆婆，”他皱眉默念，“从未听过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是假名吧。”我道，早该想到以鬼眼婆的阴险，怎会把真实身份告诉我？
“姑娘莫要过份担心，我会调派人手追查此人和元钥下落，一旦抓到此人，定会要她为姑娘引出毒物。”
我想了想，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我，凭我自己根本无法对抗鬼眼婆，就算到了武林大会，她也未必真会为我引出那蚯蚓，若是可以借东方家之力抓住她，说不定还有些希望……
“公子不必如此麻烦，我知道四月十三鬼眼婆必定在武林大会出现，到时我可以帮助公子抓住此人。”
“如此甚好，”他点头，“只是还要委屈姑娘在府上逗留几日，姑娘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吩咐下人。”
我笑言“不委屈”，你们家不知比外面的客栈好上多少倍，好吃好住的，我求之不得呢。
他起身向我告辞，走到门边忽又停住，转头向我望来，浅笑，“姑娘可知，为护我下人而顶撞大哥的，你还是第一个。”
我微怔看着他，风清云淡的面容上荡起一抹绝尘的笑容，灿如烟霞，摄人心魄。不由自主移开视线，胡乱应付了一句自己也不记得的话，想着果然冤孽啊，洛神怎么可以笑……
早晨睁开眼，就见枕边放着一套水蓝色的绸裳，柔软光滑，手感极好。碧澄笑眯眯地帮我穿上，我不解问道：“为何穿的这么正式？”
她笑着看我，“姑娘忘了，今天是四月十三、武林大会召开之日，姑娘快些准备，公子正在外面等你呢。”
我暗吃一惊，在东方府待了几日，东方素陌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碧澄亦为当日我为她解围的事对我极好，我过上了来这世界之后最舒服的日子，以至连外面是何年月都快忘了。出了门，看见东方素陌和邵遮天站在院外，邵遮天见了我忙问：“蓝姑娘这些日子可受委屈？”
我笑道：“东方家比皇宫也差不了多少，怎会委屈？”
他听我的话放了心，三人遂往武林大会召开的聚英堂去。东方素陌在我耳边低声道：“待会看见鬼眼婆婆，你照约定给我手势，我即会命人将其抓住。”我点头，这几日我们已经就如何抓捕鬼眼婆研究了多次，以东方素陌的身手，这回鬼眼婆是当定瓮中之鳖了。
至聚英堂外，一条巨大的红绸条幅横挂堂前，迎风飘展着醒目的大字——雩天东方、日月同光。
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要知道这可是传说中的武林大会，二十一世纪的人只能在电影小说见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回过头来，居然是那无能和尚。
“姑娘安好？”无能一笑露出招牌式的笑涡。
我撇撇嘴道：“和尚，你上次没帮成忙，可还欠着我人情呢。”
东方素陌对无能道：“你来得正好，待会我可能很忙，邵兄要去照料镖局那边，还请代为照应蓝姑娘。”
和尚一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进入堂内，立刻心生出敬畏，只见各门派神情肃杀，各持兵器正立于大堂两边，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无一不是一幅不容冒犯的傲然姿态。其间窃窃私语，议论的多半是鹰孤峰五年之约的事。不一会，进来一行人，私语声骤停，各派眼睛长到脑袋上的掌门不约而同换上了恭敬之色。
“爹，”东方素陌向着领头的人迎去，中年人身着古朴的长衫，深邃的五官轮廓与东方素陌几分相近，眉宇间透着坚毅沧桑之气，鹰目扫过，威严的眼神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都布置好了？”东方佑看了一眼东方素陌问道。
“是，爹。”
“做得好，”东方佑颔首，回头对身后一位道士打扮的老者道，“长风道长请。”两人来到正位落座，身后一行人跟着站到两人身边。
我站在人群后，远远看见东方佑一旁高大的仆役抱着的人儿，正是偷药时撞见的东方家的十公子，纯黑的瞳中不见焦距。
东方佑开口道：“今天请各路英雄来此，乃是为五年前鹰孤峰之约，小儿身中锁魂之咒不日将失去效力，不知各位有何应对之策？”
众英雄面面相视，沉默半晌，有个大派掌门模样的人清了清嗓子道：“十公子乃东方盟主骨肉，此事，我等愿先听东方盟主的意见。”众人闻言纷纷附和表示赞同。
落座东方佑左侧的长风道人捋了下灰白的长须，缓缓道：“不瞒各位英雄，我与东方盟主私下商量过，认为应该再施一次锁魂大法，虽然对不起寂圣主和十公子，但只要能镇住殷无酬那魔头，相信他们如有意识也会赞同的……”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突然遥遥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婉转悠扬，音色极美，令人心神荡漾。
就在众人恍惚之际，一条雪白绸带临空飘入大堂，紧接着一个烟紫色的人影踩踏着绸带翩翩而来，云烟般的罗裙摇曳间双足轻点，身姿曼妙轻盈，如行于平地。待近看，如瀑青丝流泻而下，托出一张绝世空灵的雪颜，盈盈水目，顾盼间映着冰泉般的光泽。
跟在她身后飞入的三人，两女一男，亦是仙人之姿，世所鲜见。四人一入大堂，便有一股奇异的香气迅速弥散开来，清淡的香味中渗着冷洌的甘甜，让人喉间止不住微颤，却令我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正诧异这香味的熟悉，却见东方佑站起身来，朗声道：“虚溟幻境紫氲圣女驾到，东方府真是蓬荜生辉！”
紫氲圣女轻轻落地，纤手一挥，雪白绸带倏的卷起，飞入烟罗般的长袖中。不带感情的美眸瞥向东方佑，轻启红唇道：“东方盟主，鹰孤峰五年之约已到，还请如约交出令公子，使我圣主元神归位。”
12. 一吻乱天下
东方佑面色一沉，随即掩去，道：“不是我不守约，只是一旦释放寂圣主的元神，势必会唤醒殷无酬那魔头，万一让他的元神逃回身体，武林正道少不了又是一场浩劫。”
紫氲圣女唇边漾起清冷的笑：“东方盟主，你究竟是怕那魔头殷无酬，还是怕我圣主回来你武林盟主地位不保？”
东方佑脸色立变，眉间升起阴郁之气，未待开口，堂外又赫然传来一串恣肆的笑声，隐隐透着股邪佞。
“离儿，看到没？这就是武林正派的嘴脸……”
“果然像教主说的那样丑陋不堪、令人作呕。”一男一女肆无忌惮的谈笑声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却清晰的仿佛在耳边，昭示着说话人惊人的内力。霎时间，在场诸人全都变了脸色。
“两位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东方佑道。
再度响起的笑声伴随着一阵狂风长驱直入，风尘乱舞间见一面黑色大旗疾速飞来，稳稳插在房梁上，因为惯性震颤不止的旗帜抖出四个鲜红的大字——末路惊天。
无能和尚在我旁边低声道：“末路海的人果然来了。”
我顿时心潮澎湃，末路海在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武侠小说中的第一邪教啊。忍不住伸长脖子张望，此时聚英堂内却像炸开了锅，乱成一片，东方佑猛然扬起一掌，房梁上的黑旗即刻化为零碎布片，簌簌落下。
“东方盟主好大的脾气！”说笑声近在咫尺，两道人影嗖地飞入，一男一女、一白一黑、男的邪魅、女的妖冶。
男子雪白衣衫偏露出半片光洁的胸膛，引人遐思，女子黑裙曳地，半截垂坠的黑纱下隐现藕节般诱人的小腿，要说共同之处，两人都拥有一双勾人的媚眼、一张颠倒众生的妖颜。
我看得心跳加速，心叹果然是邪教啊，仅外表就够妖孽的了，忽然发现旁边有人比我还要呼吸急促，扭头看到无能脸颊微红，喃喃道：“佛主保佑，和尚真是不虚此行。”
我抖了抖嘴唇，低声问道：“你确定你是和尚？”
他笑看我一眼，双手合十，悄声道：“阿弥陀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主造了美人，众生焉有不欣赏之理？蓝姑娘，我们要不要凑近些，好看得清楚？”
我翻眼看他，严肃道：“前沿阵地，首遭炮轰，性命要紧，我愿坚守此处。”开玩笑，前面风口浪尖，一旦开打，岂不最先遭殃？
和尚眨了眨眼，不知听懂多少，笑道：“如此，姑娘就坚守这里，我去前沿探察，你我正好成首尾呼应之势。”言毕，便不屈不挠挤过众人，向前方靠拢。
我彻底被他震倒，首尾呼应，亏他想得出来……再看前面，众人对峙，颇有山雨欲来之兆。
东方佑目光阴鹜地扫过二人，道：“我不记得有邀请过无常二使？”
黑裙妖女媚笑道：“东方盟主原来这等没有气量，可惜今天我二使是为要人而来，你若乖乖交出十公子，我便手下留情，让你们这些武林正派再苟活些时日。”
“哼，真是大言不惭！”紫氲圣女忽然冷哼一声打断她的话。
黑裙妖女将美目转向她，咯咯地笑：“这不是紫氲小娘子吗？追你们家圣主追到这来了？可惜，你们家圣主比和尚还少情寡欲，我看你不如来我们末路海，等教主醒了说不定会招你侍寝，慰藉你的寂寞呢，再不然，你也可以跟了我天劫哥哥，他可比你们圣主解风情多了。”
她身边的白衣美男闻言笑得勾魂：“离儿，你真是越来越得我心了。 ”
紫氲圣女面罩寒霜，咬牙道：“再敢胡说，就荡平你末路海。”
忽然东方佑一拍桌子，厉声道：“几位适可而止，东方家岂容人放肆？”
黑裙妖女冷笑，并不理会，反而斜看了一眼紫氲圣女道：“玩绸带是吗？我也会。”黑色纱袖一扬，悬挂在堂前的红色绸幅便乖乖飘来，青葱玉指冲着绸幅轻弹几下，上面的“同”字被生生抹去，留下串串窟窿，那些小洞组成了一个新字，使得原句变成了——雩天东方，日月无光。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这小姑娘真是太有创意了，再看东方佑脸上果然乌云密布，目光如刃。
“教主以前说起东方家都是这么评价的，今日看来，教主还真是英明。”黑裙妖女俏笑兮兮，完全无视东方佑杀人的眼神。
东方佑手下暗聚真气，抬手要摧毁那绸幅，哪知黑裙妖女亦快如闪电，抢在他之前把绸幅吸入手中，又抛射而出，红绸如飞虹直向东方佑身边人掠去，目标正是仆役怀中的十公子，眨眼间就见红绸圈住十公子的腰，随着仆役一声惊呼将人卷起、带出仆役的怀抱。
“这样就想把人带走，做梦！”紫氲圣女喝斥一声，紫袖一挥，雪白绸带如箭飞出，亦缠上十公子的腰身。于是二人各持红白绸带一端，将十公子的身体固定在半空中。
大堂内立时响起抽气声连连，我暗叹可惜这十公子没有意识，不然看到自己被这样两个不同风情的绝世佳人争夺不知会有多乐。想得出神，忽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回头，对上一双幽森的眼睛，心中大惊，张嘴，没有发出音来，因为来人先一步点了我的穴道。
我瞪着面前人，鬼眼婆毫不在意我的目光，阴笑：“小九，这些日子过的不错吧，现在咱们也该办正事了。”她拿出一个蓝色瓷瓶，倒出一粒药丸，抓住我的下颌迫我吞了下去，又一掌覆在我腹部，顿时我感到一股热气自腹部直升喉间，就要冲口而出。
她捂住我的嘴道：“小九，千万别张嘴，泄了体内的真气，我可不知道你体内的小虫会不会忽然咬你一口。现在，你去把体内的真气渡给十公子，做得好我就帮你引出小虫，做不好嘛……”她取出一支短笛作势放在唇边，笑得我毛骨悚然。
她点开我的穴道，我死死看她，想问却又不敢张口，她的目中闪过戾色，猛地一拍我肩，我的身子竟不由其主飞起，直向半空而去。
我咬唇，忍着没有发出惊呼，不一会感到身体停了下来，下意识地抓住一个柔软的物体，定神看去，视线里出现一双漂亮空洞的黑眸，再细看，自己抓住的竟是东方倾夜。
脑中浮现鬼眼婆的话“把体内真气渡给十公子”，渡气，怎么渡？不安地低头向下看，众人全睁大了眼呆呆看着我，连紫氲圣女和黑裙妖女也是一脸愕然，无能和尚更是张着嘴瞪圆了双目，视线寻到鬼眼婆，她正冲我挥了挥短笛，凑到嘴边。
我的心剧烈颤抖，转头看着身边人，长长的睫毛微垂半遮住如夜的黑瞳，轻抿的唇勾勒出美好的弧线，唇色如嫣红热烈的夏花汁液。我咬了咬牙，闭眼，就义般贴了上去。
柔软的触觉令我心头一颤，若有若无的清甜在彼此相触的唇间流窜，我缓缓睁开眼睛，在清澈的瞳中找到自己的影子，疯狂的心跳居然一点点放慢，感到一种奇怪的悸动回荡在胸中，温暖的、宁静的、令人安心。他的唇闭得太紧，我小心伸出舌挑开小小的缝隙，一点点将充斥在胸腹间的热气渡给他。
不知持续了多久，我恍惚地离开他，悸动仍未平息，无措地俯瞰，回应我目光的是一张张快要撑掉下巴的大嘴，尤其是无能，僵硬地张大嘴巴，呆若木鸡，好像从刚才就维持着同一个表情。
我的脑袋轰地炸开，我干了什么？我吻了一个植物人，嗯，好吧，睡美人，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浮想起众人的表情，天啊，我不活了，丢脸丢到武林大会来了，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心乱如麻，瞟到一个浅浅的笑容，心里骂道：笑，我人都丢尽了，你还笑……心头蓦地划过闪电，我一点点抬起眼睛。
漆黑的瞳中笑意点亮了夜色，薄唇边噙着浅笑，最关键是，他的眼里有了焦距，对准的焦点正是我惊呆的面孔。
我的唇止不住颤抖，不及发出声音，他的身体骤然下沉，连带我也向下坠去，我惊慌地抱住他，才发现缠在他腰间的绸带已经不知了去向。
沉沉地落在地上，还好，不是很痛，我撑起身，愣住，身下的人皱着眉呻吟了一声：“你好重！”
怪不得不疼，原来是有肉垫……
我如被针刺般闪开，他坐起身来盯着我，笑道：“原来你就是蓝问情。”出人意外地伸手捏了捏我的脸，“嗯，手感还不错，虽然不如我。”又捏了捏我的鼻子，“嗯，挺可爱的，但没有我的精致。”再抚了抚我的头发，“嗯，挺光滑的，比我的差一点点。”
我僵在原地，他的动作怎么这么眼熟？他的话怎么这么耳熟？
“你好，蓝问情，”他直起身冲我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聪颖无双记忆力过人有仇必报的江湖新秀少侠，以前我叫东方倾夜，现在我还叫东方倾夜。”
我的嘴角持续抽搐，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记仇啊……
他又伸出两个指头在我眼前晃了晃，笑容纯洁无邪到让我的冷汗止不住往下落。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你第二次非礼我。”
13. 武林大会之后
人的际遇真是很古怪的事，设想有一天你吻了一个你以为和木桩没多大差别的植物人，可是下一秒他竟然睁开眼对你笑，还语气轻松地告诉你“你非礼了他”，你会作何反应？
我四处张望，希望能够有一位善良的人走过来告诉我现在只是一个梦，然而周围人的表情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
“怎么不说话，脑袋摔坏了？”他忽然将脸凑近，拍了拍我的头。
我立刻身子后仰，拉开与他的距离，道：“十公子，其实这里有很大误会，我以后会跟你慢慢解释。而且非礼这个词也不是这么用的，一般只有女人对男人才会这么说。”
他纯粹的黑瞳蓦的亮了起来，唇角扬起一个很小却很好看的角度，这种笑容……我心里没有原因的警觉起来，忽地感到手臂被人攫住，“公子这是为何？”
“你是说你不想负责？”他的黑瞳各燃起一小簇火苗，手下的力度逐渐加大。
负责，负什么责？这玩笑开的好像有点大了……
寻思着如何以对，却听有人道：“离儿，锁魂咒已解，快把人拿下！”我大惊，抬眼，一道红绸直飞过来。
“休想！”随着一声娇喝，又一道白绸疾掠至眼前，阻断红绸的来势。
“妖女，今天我就替圣主铲除你们这武林败类！”紫氲圣女挥绸如鞭，攻向黑裙妖女，她身后诸人亦与白衣男子缠斗在一起。
“快走！”东方倾夜沉声道，拉起我就走，我不由自主快步跟上他。没走几步，他的身子猛地一滞，我感到一阵疾风迎面而来，尖锐的风势刺痛了皮肤。
“爹！”东方倾夜一声疾呼，声音中透出惊慌。我随着他的视线看到东方佑飞身而来，一手极快点住东方倾夜胸前穴道，另一手带着强劲的掌风直扑我的心口。
我呆住，头脑瞬间变成空白，那掌风里刺骨的杀意吞噬了我的意识，就在我以为那掌要震碎我的心肺时，身子突然被人拉开，避过致命的一击。
“爹，不要伤及无辜。”耳畔传来熟悉的声音，东方佑阴鹜地看了我和他一眼，抓住东方倾夜纵身飞走。
“你没事吧？”东方素陌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恍惚地摇了摇头，脑中一片混乱，无法思考，只听他道：“这里太危险，我先送你去安全的地方。”接着带着我掠过混战的人群，冲出刀光迸射的大堂。
一路疾行，耳边的厮杀声渐渐变小，他带我停在一座不起眼的石山前，“你先到石洞里多一会，这里僻静，不会有人发现。”
我打量石山，果然发现一个半人高的石洞，钻进去，里面竟比想象的宽敞的多，手脚伸开都无阻碍。
“我要回去平息混乱，你在这里先等，不要贸然出来。”东方素陌道，转身欲走，我急忙拉住他衣袖，“别走”。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很怕，那一掌里的强烈的杀意仿佛印在我的脑海里，令我难以抑制的颤抖。他停了脚步，弯下身子，将头伸进石洞里，昏暗的光线里依然看见他平和明亮的笑容，只一瞬就传递来温暖。
“我很快就会回来，我保证。”他道，我全身一震，不知不觉松开手，呆呆的，连他离开也没注意到。
我很快就会回来……好像有人曾对我说过这句话，是谁，究竟是谁，只是去想就让我觉得揪心，透不过气来。我抓着胸口的衣服无力靠着冰冷的石壁，我到底怎么了，刚才那掌的杀意，还有这句话，为什么会让我感到如此强烈的震动？
急促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石洞外传来一阵说话声——
“怎么不见了，明明看见是往这边来了？”
“是不是藏起来了？那男的是一个人离开的，人应该还在这附近。”
“没错，仔细找找看。”
我不安起来，小心透过石洞的缝隙往外看去，浑身似被冷水浇过，外面的两人白发披散，带着青面獠牙的铜制面具，血红的双目透过面具上的空洞向外搜寻着，宛如活生生的鬼魅。
“那里有个石洞！”其中一个发现了这里。
“去看看。”另一个说着往石洞走来。
我惊恐万分地把身子向洞里缩去，心跳如鼓，默了一会却不见二人过来，反而响起两声痛苦的闷哼，再透过缝隙窥视，发现二人全都倒在地上，胸前各插一把银色倒三角状的匕首。其中一个努力地抬起手指指向不远处，又无力垂下。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一个黑色斗篷包裹的人影，骷髅的银色面具闪着寒光。我的心跳漏一拍，八荒孽海道的黄泉祭司！
“哼，魑魅魍魉也敢在白天现身？”他低头看着二人，面具下传出鄙夷的话语，扬手撒了些东西在二人的尸体上，两具尸体竟然在短短时间内溶化成水。
我眼睁睁看着，涌起一股呕吐的欲望，又见骷髅缓缓抬起头面朝石洞的方向，只能拼命忍住。我摒住呼吸，指甲陷进肉里，等着他走过来，然而他只是静静站了一会，拂开斗篷，无声无息离去。
我吐出一口气，身子顺着石壁下滑，心里有些诧异，他应该是知道我躲在这里的吧，为什么没有任何表示就离开呢？还有，那两人又是什么人，为何要找我？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昏沉的睡意向我袭来时，一阵清晰的脚步声惊动了我，跟着一个脑袋探了进来。
“没事了。”东方素陌微笑，我站起、走出石洞，看到两滩水，又生出呕吐的欲望。
他皱了皱眉，握住我的手，“怎么了？”
我摇摇头，只想赶快离开，他会意地没有多问，陪我回到住处，让碧澄端来热腾腾的饭食，我却毫无胃口，只向他要了一杯温酒。
“你为什么不问？”他要离开的时候，我道。
“问什么？”
“为什么我会那样……”
“为什么？”
“是鬼眼婆逼我的。”我烦乱道，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他解释。
他点头,“我大概猜得到。”
“还有，谢谢你那个时候救了我。”
他扬起眼眸，瞳色深沉如夜，许久才道：“那个时候，我很害怕。”
“从小到大，在这个家无论别人如何待我，我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因为我相信只要我努力，一步步来总能得到爹的认可。但那个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害怕，甚至觉得就算忤逆爹，也不能让那一掌落在你身上。”
“为什么？”我用力咽下一口酒问。
“也许是一个人走的久了，觉得寂寞吧。”他道，“你知道吗，问情，你跟我很像。”
我的手一颤，险些没有拿住杯子，像吗？没错，我早就发现了，这个人，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对任何人都很温善，脸上常挂着笑容，但眼里却是空的，而我，不管外表多么热闹，内心亦是不轻易让人接近的。
“这是同类的直觉吗？”我笑。来到这世界之后第一次跟人这么说话，感觉倒也不错，总是步步算计、小心地维持和别人的距离，为性命、为未来担惊受怕，我已经觉得累了。
没想到经历了这么轰轰烈烈的武林大会，我还能睡到日上三竿，如果不是被“咕咕”直叫的肚子闹醒，我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呢。一出门碰上碧澄，她正和小丫头聊得眉飞色舞。
“还是我们家公子厉害，一个人就打退了魔教妖女！大公子他们一看情况有变，立马就开溜了，听说被老爷狠狠训了一顿，真是活该……”
“是呀，现在人人都知道我们公子的厉害了。对了，碧澄姐姐，你听说了吗？长风道长今早起来突发怪疾，身上起了很多红疮，据说是中了毒。而且老爷还不准声张，大家都说一定是府内人下的毒，不知道是谁这么恨长风道长……”
我忍不住扑嗤笑了出来，还能有谁，当然是你们家那超级记仇、睚眦必报的十公子了，我之前骚扰了他一下就被他记住了，那长风老头害得他当了五年植物人，他怎么会不报复？看来，那道长有的受了。
中午和东方素陌去饭厅吃饭，据说这饭厅是他们家人专用的，厨子手艺堪比皇宫御厨，我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拉着他马不停蹄往那赶。
一进饭厅，看到一个仪态雍容的贵妇人正在满脸慈爱地看一个年轻人吃饭。
“多吃点，夜儿，你刚醒要好好补补身子才行。”
“这个清蒸硅鱼真好吃，一尝就知道是娘做的。”年轻公子嘴跟抹了蜜似的，说得妇人脸上笑开了花。
我瞪大眼睛，如果不是昨天亲眼见过此人，我真以为我认错人了，昨天对我笑得跟恶魔似的，今天来扮母贤子孝也一点不含糊。
“大娘。”东方素陌走过去问侯道。
贵妇人抬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嗯”了一眼，回头看自己儿子又是笑脸一张。东方倾夜扭过头来，目光落在我身上，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情儿，过来。”
我“哗”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汗，叫谁呢，叫那么顺？一看他笑那么贼就知道没好事。
“夜儿，叫个外人过来干嘛？”妇人有些不快。
“娘，情儿不是外人，是她唤醒了夜儿。”
我的老天！你老大能不能不提这事？脸皮还要不要了，我都怀疑你脸皮是不是树皮冒充的。要知道这句话的效果，只要看看贵妇人的脸色就明白，刚刚还面色红润，此刻比外面乞丐还惨白。
“就、就是她么？”看她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估计现在我是一夜成名了。“为什么她还在这里，东方家怎能容下这等、这等不知羞耻……”
我心底立马窜起一股怒火，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种反应，但不代表我就得任人侮辱。“夫人不必谢我，你儿子嘴唇又香又软，我很满意，我也不算做了白工。”
14. 披着天使外衣的恶魔
话说完了，有人喷了，有人晕了。
两个丫鬟惊呼着冲上前去，扶住脸色发青的贵妇，一个掐她人中，一个为她抚背顺气。
“咳、咳……娘，你没事吧，咳……”果然是孝子，自己被呛成那样了，还不忘关心老母，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咳的缘故，脸上飞起两抹可疑的红晕。
贵妇人不愧大家主母，很快转醒过来，颤抖着摸着儿子的脸，眼中泛着泪光：“夜儿，娘对不起你，没能保住你的清白……”
我心里先感到一阵快意，又有些郁闷，明明清白受损后果最严重的是我，怎么就没人来关心一下我呢？再看下去也没意思，于是对东方素陌道：“我没胃口了，我们走吧。”
“嗯。”他含糊点头，又猛然抬起头问我，“刚才你说了什么？”
“……”我眨眨眼，不想刺激他，就没重复刚才的惊人之语，只道，“我说我没胃口，走吧。”
“哦，”他脸上还有点恍惚，低语，“回去吧，我好像昨天没睡好，出现幻觉了。”
唉，我叹息一声，连这位都受打击了，看来古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的确无法跟现代人相比。悻悻走到门口，身后忽然有人喊道：“给我站住。”
我回头，东方倾夜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站起身来，嘴边浮起一抹纯洁如莲的笑容，眼中两簇深不可测的亮光直照得我心里发毛，无来由的一阵心虚。我鼓起勇气仰头，不甘示弱地回望他。
“情儿，胆子挺大的么？”他踱到我面前，目光缓慢地在我身上迂回。
我继续扬着脖子，用杀人的目光瞪他，顺带掩饰心底的不安。
他露出“有趣”的表情，手指摸上我的脖子。“这么扬着不累吗？”
“十弟。”一旁东方素陌说道。
他的眼神投了过去，正常微笑，“七哥，人借我一下。”目光转回来时，脸色一沉，抓起我的手就走。
“放开我！”我反应慢了半拍，已被他拖出一大截路，他的手力居然出人意料的大，又步下生风，我不仅挣脱不开，连从背后袭击他的机会都没有。
一路不屈不挠与他斗争，他终于停了下来。我飞快打量四周，僻静无人，树茂参天，草有半人高，一阵风过像无数冤魂挥动着手臂。我暗叫不好，没想到东方府还有这种荒无人烟的地方，万一发生凶案，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别人也许不好说，但眼前这只记仇狂加报复狂在这里把我杀了泄愤绝对是可能的。
“情儿，你真有趣，”他笑盯着我，“一个人站在原地不说话也能有这么丰富的表情。”
我尽量镇定下来，心平气和道：“十公子，你我往日无冤，近日嘛，也只有一点小误会，我想我们完全可以用和平方式解决，是不是？”
他静静听我说完，忽然俯下身把脸凑到我面前，原本正常的微笑就在我眼前放大成那种纯洁无邪的笑容。我对着这笑一抖，生出怨念来，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无邪呢？怎么会有人笑得这么无邪，还让人直往外冒冷汗呢？怎么有人笑得别人直冒冷汗，还让人忍不住想给他一拳呢？
拳头自然没有真的送出，因为曾听人说过有一种人笑起来像天使，骨子里却是不折不扣地恶魔，这种人往往是恶魔中的恶魔，绝对不能得罪的。
“你说怎样才是和平的方式呢，情儿？”恶魔撩起我的发丝，在手中把玩着。
“昨天的事对你我来说都挺尴尬的，不如我们就此忘记，当从没发生过，刚才的话我也收回。”我不动声色的把头发从他手里夺回。
“不好。”他皱起眉，手又抚上我的脸，轻轻摩挲，“我的清白毁在你手里，怎么可能当从没发生过？”
我拉下脸，告诉自己要冷静，扯开他的手，“十公子，自重。”现在清白有危险的好像是我吧。
他似没有听到我的话，又将手伸向我的耳垂，揉捏着，眼里的光亮变成晦暗流转的光泽，声音暗哑：“情儿，你真的……喜欢吗？”
我一凛，“喜、喜欢什么？”
“你知道我说的什么。”他不知什么时候靠的这样近，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垂上。
我张口急欲解释，他一指点住我的唇，“想好再说，情儿，我这里有暗魔帮黑蝎粉、天邪门特制的九环蛇液、千尸老怪的穿肠酒、还有……”
立刻选择闭口不言，我是理智的人，不会拿生命开玩笑，更不会同变态报复狂一般见识。
他满意地看着我，又道：“昨晚我做了两件事，情儿你猜猜第一件是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无奈道：“还用说吗，现在全府都知道你的光荣事迹了。长风道人是喝了黑蝎粉还是九环蛇液、穿肠酒？”
“情儿真聪明，”他赞道，“不过我不会让他这么快解脱，我送了他一粒百日抓，一百天内他会全身红疮、奇痒难止，不停抓挠，甚至抓破皮肤、溃烂……”
一阵寒意袭来，老天，怎么让我惹到这种恶魔了？
“另一件嘛，你肯定猜不到。”他洋洋自得地道，“我请了无能和尚一叙，告诉了他一些你我之间的内情。现在，估计全雩天城都知道你我的事了……”
“内情？你究竟跟他说了什么？”一种十分可怕的预感包围着我。
“没什么，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表现了极大的热情，第二次嘛，你的热情变得更加激烈……”
我全身冰冷，直接在原地石化，我已经不用想以后如何见人了，我现在只想杀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眼前这只恶魔，第二个要宰的就是无能……耳垂突然传来微弱的刺痛，打散了我的思绪，摸上耳朵，触到一个硬硬的东西，金属的手感，近似椭圆的形状、中间有一颗凸起的圆物。
“嗯，果然人是要打扮的。”东方倾夜满意地打量着我，“跟你很相配。”
“什么？”我问，他两指夹着一只耳坠在我面前摇晃，金色的泪滴形状，一圈炫目流畅的花纹，中间镶着一颗水蓝色的宝石，熠熠纯净的光泽，像海水摇曳间湛蓝的波光。
“让我给你把这只也戴上。”他不由分说就把另一只挂到我耳垂上。
“为什么给我？”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乖，千万要保存好。”
“能不能不要？”
他眯起眼，我立即道：“当我没说。”他终于回复正常的微笑，拉着我踱回住处。
“情儿，”分别的时候，他没头没脑蹦出一句，“七哥院后有一个马厩，里面有一匹黑马，是南疆进贡给我朝的战马，日行千里、驰骋如飞。它较一般马高大，四蹄通红如火，你绝不会认错。”
我莫名其妙地看他，心道这人是不是脑袋坏了，好端端说起马来。
15. 首次变脸
回到住处，看到一桌酒菜，东方素陌坐在桌前，悠悠喝着茶水。
“你回来了，我让厨子把菜做好送到这里来了。”
“太好了，”我道，跟小恶魔过了一个回合，正饿得不行，毫不推辞坐下“横扫千军”。
“好吃吗？”东方素陌笑问。
“好极了。”我笑着看向他，顿住，收笑，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耳垂上。我有些不自在地捏住筷子，胡乱往碗里夹菜。
“很好看。”他说，我心慌，抬头看他，他冲着我微笑，依然是风清云淡的、谪仙一般，但眼里是空的。从昨日开始我能感觉到他对我态度的变化，当他笑时，笑意会出现在眼睛里，暖暖的洒在我身上，而现在那双眼里又变成空的了。
“我……”我心里泛起说不出的难受感，慌乱又担忧，想要解释又不知为什么要解释、该解释什么。
“十弟以前并不爱与人亲近，虽然是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十弟却是我们中最安静乖巧的。我记得没出事前他最喜欢在自己院子里看书，可以坐着看一下午不说话……”
我睁大眼睛，你确定你说的是那个小恶魔？东方素陌继续道：“本来在众兄弟中最被爹看好的就是十弟，他自幼便有过目不忘之能，武功典籍看一眼即可倒背如流，教授他武艺的师傅更是每年一换，因为他学得太快。我自认天赋远在常人之上，但看了他也只能感叹天纵奇才，凡人若想攀比就是痴妄。只可惜到十弟十二岁时，教他武艺的师傅发现他筋脉有异，不可再继续修习下去，如果继续习武，必定伤损筋脉，危及性命。爹请遍天下神医也都得出同样结论，最后不得不忍痛让他停止练武，从此这便成了爹生平一桩憾事。”
听起来的确遗憾，家里看着这样的天才，却不能练武，只能望人心叹，不能不叫人扼腕，不过遗憾是一回事，把天赋用在记恨别人、打击报复就不对了。这还得怪东方家的教育不够成功，没有帮助小恶魔做好心理转换，从现代心理学的角度，这家伙明显是没有做好心理调节，现在还有点变态的迹象。
“那么说他的武功并不好？”我偷偷有点庆幸，知道他武功不好，以后碰上，威胁感就会少很多。
东方素陌点点头，又道：“不过以十弟的才智自保不成问题。”
希望他真的只把才智用来自报，而不是害人……
“问情，”东方素陌顿了一下，注视着我道，“你以后有何打算？如若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帮你追查鬼眼婆婆，你可以继续住在这里，若是你不喜欢，我也可帮你安排一个妥当的住处。”
我停下筷子，多少明白他的意思，我在武林大会上做了那样惊世骇俗的举动，加上东方倾夜不知跟无能和尚乱说了什么，现在我在江湖上恐怕已经声名狼藉了，而对于古代女子，名声是比性命还要重要的事，所以他言下之意是要为我提供庇护。可惜他不知道我的魂魄并不属于古代，虽然头疼名声被毁，但我还不至于丧气失志、羞于出门，我向往的是海阔天空，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的羽翼下也许安逸舒适，却绝不是我要的。
“让我考虑考虑。”先不直接拒绝他吧，等外面风头过了再说。
夜渐深，辗转难眠，我干脆坐起来，散步到院外。夜色深沉如水，远处黝黑的楼阁在夜幕下勾出若隐若现得轮廓，如同海市蜃楼般的幻影，微湿的凉意飘浮在空中，入喉，一个激灵，脑袋顿时清晰无比。
草丛中传出一阵响动，我望过去，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猫着腰似在找寻什么。我警觉起来，正考虑要不要叫人，他忽然转过身来，借着微明的月光，我看到他的脸，不是东方倾夜那厮还能是谁？
他看到我，将手指放到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手轻脚走过来，从我脚边捡起一个黑黑的东西，我仔细一看，几乎失声叫出，那是一只体形硕大的黑蝎。
“终于找到你了，敢给我逃跑，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他对着手中的黑蝎道，丢到怀抱的坛子里，然后冲我一笑，“情儿别怕，这是我的部下。”
我眼睛不由自主飘向他怀里的坛子，里面横七竖八爬着几尾黑乎乎的蝎子还有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长相丑陋的虫子。“你，你想干什么？”我哆嗦着问。
他笑得甚为开心得意，“去给长风老道送件新礼物。”
“你，你还嫌整他整得不够？”
“不够，怎么会够？这五年全靠他关照，我怎能不尽心尽力地回报人家？”
我禁不住为那老道哀叹，你说你好好道士不当偏要搅和到江湖是非中来，还偏偏得罪这只小恶魔，有此下场怪谁去？
“情儿，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老道被整的样子？”
我脑袋飞转两圈，双脚不由自主跟上他，在心底默念一遍，我跟去绝不是像他说的那样去看热闹，我是为了在恶魔把老道整死前制止他……
蹑手蹑脚来到一间房外，东方倾夜小心扎破窗纸，拨出一个小洞，我蹲在他身边透过小洞望去，晃动的烛火下坐着两人，一个是卧床的长风道人，另一个是东方佑。
我悄悄对东方倾夜道：“今晚你的阴谋得逞不了了，你老爹在里面。”想起那天东方佑对我的杀意，仍心有余悸，起身想离开，忽然屋内的说话声传入耳朵。
“东方盟主，你要尽早决定，长痛不如短痛，趁现在二人还未醒，先将他们附身的‘容器’除去，你有十子，牺牲掉一个却可保住天下武林的安宁。大义灭亲，以后全武林都会感激敬仰你，东方盟主你的地位将再没人能动摇……”
我闻言如遭雷击，匆忙转头去看东方倾夜，他面无表情注视着窗内，漆黑的瞳中是难以解读的深邃，唇边极快闪过一缕淡漠的笑痕，轻声道：“果然如此。”
我突然感到一阵悲哀，摸上他的脸，“走吧。”
他一言不发直起身，随我离开，我寻思着如何该安慰他，身后人忽地呻吟一声。
“怎么了？”我看见他攥着手蹲下忙问。
“死东西敢咬你老大！”他狠狠甩掉一只黑蝎骂道。
我看着他，哭笑不得，很想嘲笑他自作自受，但想起刚才听到的话又不忍心说了。
“情儿，快、快帮我把解毒药拿来，在我衣服里……”他的脸上升起青黑之气，声音里流露出焦急。
我慌了，居然没想到那蝎子是有毒的，手忙脚乱扒开他衣领，翻找解药。
“到底在哪，怎么没有？”我双手在他衣内搜寻，着急问道。
他有些虚弱地嘿嘿笑道；“情儿，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忘揩我油。”
我的手一滞，忍住打人的欲望，继续搜索，终于找到一个小瓶，打开，倒出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
“怎么还没好吗？”我看着他将药丸吞下，忽然垂下脑袋，一脸痛苦挣扎。
“到底怎么样啊，你说话啊？”我焦急地问。
等了一会，痛苦的表情褪去，他缓缓抬起头来，双目中蓦的燃起冰冷的火焰，激烈与泠冽奇异地纠缠在一起，面孔骤然划过狠戾之色，森然道：“无耻鼠辈永远只会玩这种见不得人的把戏。”
我心中如有一道闪电划过，盯着他抖声道：“你……是谁？”
他的目光投向我，我只觉被无数利刃割开肌肤、刺入。他站起身逼近我，拉长的身影如潮水覆盖了我的影子，沉声道：“眼力不错。”
“……殷无酬？”我小心吐出一句，下一秒被人揪住衣襟。
“说，你究竟是何人？谁派你来的？”他的目光似要把我生生穿透。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视线移向远处，有人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立刻伸手点了我的穴，把我当麻袋往肩上一扛，疾步隐入阴暗处。
“停下，放我下来！”
“停？停下等人杀吗？”他冷哼，“告诉我哪里有快马？”
我在他肩上一震，脑中忽然闪过某人的话，数个念头冒了出来，逐渐连成一条思路，一点点变得清晰。我深吸一口夜的寒气，镇定道：“我想我知道哪里有。”
16. 夜逃
我指引殷无酬绕到东方素陌院后的马厩，果然在那里看到一匹浑身漆黑、四蹄火红的高头大马。
“放我下来，”我对殷无酬道，“这里没人，如果我有什么动作，你大可在我行动之前将我制住。”
他若有所思看了我一眼，将我放下，点开我的穴道。“你知道就好。”
我急忙走向马儿，忽然一想马儿与我不熟，万一嘶鸣起来会惊动别人，回头对他道，“你来。”
殷无酬走到马儿身边，马儿对来人，确切说是来人的气味显然颇为熟悉，表现得十分温驯。殷无酬一边轻抚马儿，一边打量，眼中涌起赞美之色：“真是好马！”
我这才过去，试探着抚摸马身，马儿开始有些抵触，但在殷无酬的安抚之下逐渐平静。我扫视马儿全身，视线停留在马鞍上，手指探入马鞍下抽出一个纸卷，展开来竟是张路线图，指向一个名为“延寿堂”的药铺。再看图下留有一行小字——情儿，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找到了这张图，你即刻带着现在占了我身体的人离开东方家去延寿堂，那里自会有人接应你们。
我握紧纸卷，果真与我猜测的一样，这个东方倾夜竟然早就预料到东方佑会下杀手，先一步作了准备。我把图纸递给殷无酬，“明白了吧，现在只有照做一条路了。”
殷无酬冷眼扫过图纸，翻身上马，“上来！”
我蓦然一怔，看他，“你逃命，我为何要跟你一起？”
他深深看着我，唇边浮起嘲弄，“你不跟我一起，是想留下等死吗？你以为我走了，东方佑还会留着你？”
我心里的不安被他说中，那日东方佑凌厉的杀意的确一直在我脑海里徘徊，他既然对自己儿子都起了杀心，又怎会放过我这害他戮子的元凶？可是，我犹疑着，不管是眼前的殷无酬还是东方倾夜，我都不想跟他们一起啊，何况，我回头看向不远处的宅院，就这样不辞而别吗？
“别看了，难道还要回去打声招呼？”殷无酬的声音响起，突然从后捞起我的身子，用手臂将我钳制在马上，同时双脚猛踢马儿，身下的坐骑立即扬起脖子在夜色中竭力狂奔。
寒夜的风吞没了我的惊呼，从我耳侧呼啸而过，锋利的气流划痛我的脸颊。我在剧烈的颠簸中抓住他的手臂，像落海的人死死抓住一截救命的木头。想到自从来了这个世界，我就好像一直在海上漂泊，或沉或浮、生死一线，不知这一次命运又将让我漂向何处。熟悉的宅院在眼界里越来越远，我念着那个此刻正在温暖的室内沉睡的男子，不禁黯然，今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夜幕下的景物在两侧以光速倒退，高阔的大门就在视野里，近前，黑暗中突然迸出一点星火，在半空流窜逃逸，划下一道明亮的弧线，接着无数火光骤然在黑夜中爆裂，四周灯火齐明，乱舞的火把连成一条盘旋的“火龙”，刹那间将黑暗吞噬。
从高举火把的守卫中走出一人，正是东方家的大公子，依旧懒散的口气中带着一点幸灾乐祸：“爹说的真准，十弟你果真要趁夜逃出府去。”
我听了他的话暗暗叫糟，原来我和东方倾夜偷听到长风老道和东方佑的谈话是他们早已安排好的，陷阱早就布下就等着我们往里跳。我怎么就没想到，东方佑若要杀死亲子自然需要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今天殷无酬要逃离这里必定伤人，有如此多的人见证他大开杀戒，东方佑再下绞杀令就是名正言顺的大义灭亲，江湖人不为他的“正义无私”佩服得五体投地才怪？
好狠，什么武林正道，简直是卑劣小人，我心中骂道，却听殷无酬纵声大笑，声音透着鄙夷：“东方老贼让你来拦我么？你是不是很惹他嫌，所以想借我手顺便把你也解决了？”
大公子面起怒色，被四处摇晃的火光映成通红，冲着众守卫一挥手喊道：“盟主的命令，汝等速把这二人拿下，如遇反抗，格杀勿论！”
众守卫闻言一并逼上前来，将我和殷无酬包围在中间。殷无酬突发一声冷笑，极快甩出一根马鞭，犹如乌黑的闪电撕破火光，随着一声沉闷哀嚎，黑鞭在一守卫喉间留下一道短促的血痕。守卫直直倒地，掉落的火把在他身边滚了两圈，照亮了他惊愕的表情。黑鞭勾起落地的长刀，扬手，乌黑的“闪电”带着一抹刺目的雪亮飞掠而起，转眼已在殷无酬手中。左手，他竟跟传说中一样是左撇子！
“一齐上！”大公子大喊，众守卫如潮水蜂拥而上。
一股寒意爬上我的后背，我整个身子紧绷起来，感到了身后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气息，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嗜血的杀气。
“殷无酬，你现在是东方倾夜的身体，不要轻敌！”我急忙出声警告。
身后传来低低的嘲笑，环着我的左手轻转刀柄，寒光乍现，如镜的雪亮映出我惊恐的表情，还有身后一双蒙上血红雾气的眼睛。
容不得我发呆，寒光腾地飞出，在我眼前引发一道血瀑，旋即越过我的头顶在另一侧激起一阵腥红血雨。
惨叫声连连，却不及刀划破喉咙喷出热血时的声音更令我作呕，雪亮的刀锋再一次掠过头顶，我看见刀口上滚动着一滴殷红的血珠，摇摆了数次，滚落，正掉在我的额上，顺着眉心滑下。我心中一阵翻涌，干呕了出来，忽然眼前一黑，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眼睛，及时令我止住了呕吐。
黑暗隔开了四周的血腥，他掌心的温度令我平静了许多，我生硬道：“你松手吧，这样会影响你的动作。”
“你确信？”他的声音微扬，带着质疑。
“嗯，逃命要紧……”如此紧急的时刻，我怎能让自己成为累赘？
温热的掌心撤去，摇曳的火光和血腥的杀戮再次扑度视野，只见殷无酬一刀击飞一个守卫的剑，高举长刀过顶，如断魂的铡刀、又如破空的巨雷轰然落下，斩开守卫半边脖子，接着手腕一转，刀锋横入横出，收刀的一瞬带起了守卫的头颅，直向那面如死灰的大公子飞去。
“惊天末路离魂斩！你，你是殷无酬？”大公子哆嗦着挤出一句，声音不大，却令在场守卫不约而同惊退一步。
我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守卫的头颅，心道真是难为你了，现在才发现。
“快，弓箭……伺候，别、别让他们跑了！”大公子结巴着说完，便见一排弓箭手从人群中跨出，数不清的箭头对准了我和殷无酬。
“快冲出去，切勿恋战！”我向身后人道。
“坐好了！”他一个沉声，出人意料地伸出大手把我的头向怀中按去。
只听马儿一声嘶鸣，身下猛地颠簸起来，万箭穿风的呼啸声，刀箭相击的闷钝声，嘈杂的呼喊声，连同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交织在我耳边，他的右手一直护在我身前，左手在我和他身周舞出锐利的刀风。
“快拦住他……”有人高喊，但声音戛然而止，马儿前蹄一个高高跃起，我知道已经出了东方府的大门，感到马儿转了个方向，一路狂奔。
半晌他的手松开来，我抬起头，马儿已经疾驰在黑夜的大街上。身后的喊杀声越来越远，这果然是匹日行千里的宝马，很快就将追赶者落在了后面。沿着图纸上的路线，穿过数个街巷，终于找到延寿堂所在，远远便见一个老者立在门口张望，看见我们急忙迎了上来。
“十公子，怎么才来？我已经等你多时了。”
殷无酬不语，拉着我下马，老者牵起马儿，将我们迎入药铺内。
“有空房吗？”殷无酬突然问道。
老者微愕，很快道：“有。”便带着我们来到药铺后院一个宽敞整洁的房间。
殷无酬道：“你出去，你留下。”
我为他话中的两个“你”字一愣，老者道：“也好，今夜想必惊险，你们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做打算。”然后转身出了房间，小心地关上门。
我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殷无酬径自走到床前坐下，一把扯下外衣，对我道：“过来。”
我心怦怦直跳起来，脑海里忽然浮现起武林大会上无常二使所说的“侍寝”一词，这个变态不会现在有这种想法吧？
“干、干什么？”我结结巴巴问。
“叫你过来还能干什么？”他不耐烦地看了我一眼。
“这不好吧，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这跟时间地点有什么关系？”他皱起眉，“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我就过去了。”
“别……”我忙道，瞄了一眼房门，很想夺门而逃，但一想我又怎可能跑过他的脚力，只怕没跑出去就被抓回来了。瞧见桌上有一尊木头佛像，趁他不注意抓起藏在背后。
“到床上来。”他看我过去道，继续脱下内衫，露出半面胸膛来。
我脑袋嗡地一声响，想也不想就把木佛向他脑袋砸去。他突遭一击，垂下头，身子左右摇晃，一付摇摇欲坠的样子。我放下木佛，大口喘气，心想不能怪我，谁叫你突然色心大发……
哪知他身子摇摆了数次，竟没有倒下，一手捂住头，咬牙看我，“你干什么？”
我后退一步，心神大乱，半天才挤出一句：“你……怎么没晕？”电视上不都是一砸就晕了？
他黑了脸捂住头，忿然道：“就凭你那点手劲也想把我砸晕？”
那些个什么劣质电视剧，这下把我害死了，只见他放下手，直向我走来，我转身欲逃，被他抓住。我急忙大叫：“东方倾夜你还不快出来，有人要用你的身体行不道德之事……”
“什么不道德之事？”他手下一滞。
我委屈道：“你不是色心大发了么？”
他忽然弯下身子，肩头微颤，半晌，扬起头看我，唇边仍带着深深的笑痕：“你……倒底是哪里来的怪胎？什么色心大发，我是叫你给我包扎伤口。”他脱下另外半边衣衫，肩胛处一个鲜明的箭印，周围鲜血多已凝结成血块，还有一小股血正向外流出。
“你被箭射到了！”
他换上一脸阴鹜，森然道：“幸好箭头没有涂毒，这个身体太弱，换作我的身体何需狼狈逃命？定将东方家杀个鸡犬不留。”
我看着他用东方倾夜的脸说出这样狠毒的话，实在觉得怪异，又一想刚才的冒失，不觉窘迫起来，原来……思想复杂的人是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