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16

帝王画眉 (曦宁若海月) 13-完

by 曦宁若海月

13.  道是无晴却有晴

  “……今朕膝下,二位皇子无继承大统之气量天运,朕若无嫡子,百年之后,即传位祺王;朕若有嫡子承袭大位,必出自承乾宫。今贵妃小错而母后重罚,以致卧床不起,是欲戕害帝母耶?”宣诏的高远读到这里,也不由得悚然一惊。这个罪名可大了,圣景帝膝下子嗣单薄,两位皇子又不能继承皇位,今日这问罪诏如此斥责太后,可见圣景帝愤怒到了极点。他偷眼瞧着,见薛太后面色惨白,底下跪的嫔妃们也都花容失色,吓得簌簌发抖。高远心中暗叹一声,接着往下宣诏。
  “母后近年凤体欠安,朕不欲再以后宫杂务烦劳,今奉母后长庆宫安养,宫中事务,着六尚局并承乾宫奉剑尚书掖庭宫处理。钦此!”高远合上圣旨,请了太后安退出,还未走到宫门,便听到长庆宫中的惊叫声,原是薛太后一时昏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太后若是心怀慈爱,不那么对贵妃娘娘,今日也不会落到这种田地。高远往乾清宫回了话,圣景帝听说,只淡淡的说宣太医瞧瞧,便再没有提起,却吩咐将平日起居用品都挪往承乾宫去,贵妃身子大安前,圣驾暂驻承乾宫。高远听了,忙去传了旨意,承乾宫的内侍女官们都忙忙的收拾了。
  
  “姑娘你瞧!”晴雪兴冲冲的拿了宝剑往内殿卧寝里来。昨日风波刚平,今日圣景帝便下了旨,说她和晴霜“行止有度,安和娴雅,忠勇嘉诚,可为六尚表率”,封了她和晴霜“尚书”的名号,是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凡六尚女官皆可节制,见妃以下品级的嫔妃可以不必行礼。知她们身怀武艺,便赐下一对削金断玉的软剑来,许她们宫中佩剑,保护贵妃。自此宫中都只称她们“奉剑尚书”,尊重非常。
  画儿靠在床榻上,笑望着晴雪捧着宝剑往这里来。她知道,对练武的人来说,有一件上等称手的兵器,是比什么都好的。“别跑那么急,看摔着了!”瞧晴雪跑那么快,画儿不由得轻轻喊了一句。
  “姑娘快瞧,我和晴霜刚从高总管那里领了这剑。高总管说,这一对剑在陛下的珍宝阁里放了好些年,还是一样的锋利!真是好剑啊!”晴雪兴奋的跑到画儿跟前展示着自己的兵刃。
  “是吗?让我瞧瞧。”画儿也探头过去,晴雪将剑拔出鞘来,登时寒光闪闪,一泓青锋。“真是一把好剑啊!”画儿惊叹了一句。这个时代的铸造之法真是精妙,她虽然不懂兵器,但一看也知道是一把神兵。
  “我说你怎么不见了人影,原来是跑到了这里来给姑娘看剑呢!”晴霜端了药碗进来,笑着接了一句。
  “晴霜,你的剑呢?”画儿也忙问道。
  “在这里呢!”晴霜将药碗放在桌上,纤手往腰间一拉一抖,手中已多了一柄和晴雪一样的宝剑。两人立在一处,身量相当,手横秋水,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画儿看得赞叹不已。
  “高总管说,这对剑还没有名字呢,姑娘来给取个名字才好!”晴雪急忙说着,画儿听了,便想了一想,脑中跳出两句诗词来,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向两人笑道:“我已经有了剑名,不过先不对你们说,正巧手里有两块玉璜,改日用金丝镶了剑名,给你们做剑坠就是!”两人忙答应了,晴霜端过药碗来让画儿喝了,主仆三人又说笑了一回。
  “姑娘,经过了这一件事,连太后都在陛下那里碰了钉子,我想着宫里是不会再有人来找麻烦的。但姑娘也须要小心才是,别让咱们都吊着心。”晴霜将空了的药碗放在桌上,细细的叮嘱着。
  “是是是!我知道了,以后小心便是。”画儿答应了一声,却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听说了,从今儿起,你们就要会同六尚女官办理宫中事务,这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姑娘先别想那么多,自己身子要紧。宫中的事情都是有规矩的,大家按着规矩来便是了。我们小心行事,想是不会有什么事情的。不过,我们不在的时候,姑娘可要听着沈尚宫的话才好。”晴霜又叮嘱到。
  “是是是!遵命!”画儿可爱的向两人皱了皱鼻头,应了一声。
  “姑娘好生歇着,先将病养好了,比什么都强的。”晴霜摇了摇头,和晴雪出去,却被画儿叫住了。
  “晴霜,晴雪,你们亲自往太医院走一趟吧。”画儿慢慢的说着:“你们去告诉黄医正,就说之前的药,以后就停用了,这段日子生受他。”
  “是。”两人答应一声出去,画儿慢慢的向后仰靠在了锦枕上。昨晚半夜醒来后,就再没睡着,想了这么长时候,心里无法决定,干脆就交给老天吧。从今日开始,不管是调养虚寒体质,益于怀胎的药,还是芜子的药,她都不再喝了。有没有孩子,听天由命。她是绝对无法,也不能抛下自己的孩子的,而皇室也绝对不会让她带走嫡系的血脉。若有了,就留下来,真真正正的做他的妻子;若是没有,那就不放弃回家的希望。画儿心中有了决断,困扰多时的问题解决,自然轻松起来,睡意涌上,便躺下身沉沉的睡了。
  
  晴霜晴雪往乾清宫回了话,便往太医院来。一路上两人若有所思,陛下命她们会同六尚女官协理后宫事务,一面是倚重她们的学识能力,更重要的是,这昭示着,陛下隐隐有了封后之意。帝国宫中规矩,皇后身边女官,可统领六尚女官,辅佐中宫处理事务。陛下让她们先往掖庭宫,分明是为将来姑娘正位中宫做准备,也暗暗告诉整个皇宫的人,圣意如何。姑娘今日醒来后,气色清朗,心绪活泼,不复之前的挣扎,想来也是想通了一些事情。这样的节骨眼,可千万千万不要又出什么意外才好。
  
  长庆宫中,此刻是一片阴霾。今晨高大总管来宣了圣景帝的问罪诏,太后听了,当场昏了过去。急召太医来瞧过了,说没有大碍,只是一时急怒攻心,服几帖药调养就是。各宫的嫔妃们见没有什么大事,便都回去了,只留下德妃在一旁侍奉。
  “母后,来。”德妃从刘尚宫手中接过了药碗,小心翼翼的扶起太后。
  “嗯。怪不得人家说,日久见人心,哀家素日里只瞧着你是个不错的,果然到了这时候,也只你是个孝顺孩子。”薛太后扶着德妃的手坐起,恨恨的说着。
  “母后暂请息怒,凤体要紧。”德妃温言劝着,慢慢的舀了汤药送到薛太后嘴边。薛太后饮着汤药,喝了有大半碗,便挥手不喝,德妃忙将药碗递给刘尚宫,拿帕子给薛太后擦拭了。
  “民间说的真是一点不错,娶了媳妇忘了娘,陛下今日如此行事,却让哀家如何是好?”薛太后往后靠在锦垫上,深深的叹了口气。
  “母后,依臣妾看,陛下宠爱贵妃,自然是心疼得紧。这宫里人个个都睁大了眼瞧着,母后心中不忿,这臣妾是知道的,但陛下的性子,母后也清楚。陛下是九五之尊,说一不二,跟陛下闹僵了,对母后也没有什么好处。”德妃将锦被轻轻盖在太后身上,边劝说着。
  “你说的也是。”薛太后听这话在理,便点了点头。
  “依着臣妾的看法,倒不如母后暂且委屈一下,先服个软,这样无论是陛下还是母后,都好下台阶。毕竟是亲生的母子,孺慕之思定是有的,只要母后先开了口,陛下也定不会为难的。再者,也彰显了母后大度慈爱之心,让宫里那些人都闭上嘴。母后以为如何?”德妃温言软语的劝着,薛太后听着这话颇为顺耳,便也觉得是理。
  “那依你看,这如何做才妥当?”
  德妃想了一想:“陛下宠爱贵妃,母后何不从贵妃入手呢?臣妾听说,贵妃身子娇弱,受不得寒气。这眼瞧着冬天要到,母后何不送几个精巧好用的暖炉手炉什么的与承乾宫,也好让陛下知道,母后对贵妃的慈爱。”
  “你说的极是。”薛太后赞同的点点头:“好孩子,哀家素日里见你不说话,原当你是个木讷的人,谁知你竟这般灵巧,倒是哀家看走了眼。只是你那两个皇儿,竟是双生的,可惜了。”
  “臣妾谢母后夸赞。”德妃笑了一笑,低下头去。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画儿看着刚送到承乾宫的两块玉璜,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只见那温润的白色中透着青翠,上面用细细的金丝分别镶嵌了“新雨”,“清泉”,看上去极是雅致可爱。心中高兴之极,便让沈尚宫拿了金银锞子赏了送玉璜来的人,特意叮嘱了要重谢做工的师傅。晴霜高雅宁静,正合了“空山新雨”的意境;晴雪活泼灵巧,便如石上清泉一般可爱脱俗。用“新雨”,“清泉”来做她们的剑名,实在是合适得很。
  画儿瞧着那玉璜,越看越爱,也不假手他人,自己去盒中捡了各色丝线来打起络子,将玉璜络在里面,做起剑坠。近来虽然天气渐冷,但圣景帝吩咐了,承乾宫中早早的燃起了火炉,地下也有暖热的地龙,屋内温暖如春。画儿只穿了贴身的小袄和长裙,外面罩了衫子,随意绑了辫子,看上去有一些慵懒柔弱,又娇美可爱。圣景帝走进屋中,便见画儿坐在小桌旁,桌上放着各色的丝线,手中正做着什么。
  “在做什么?”圣景帝悄悄的走到她身后,低声问道。
  画儿冷不防,吓得一惊:“吓死人了!陛下怎么来了?”
  圣景帝微笑,揽她坐下:“今日没甚么要紧事情,朕批了折子就往这儿来。今天怎么做起这个来?”
  “晴霜和晴雪的玉璜做好了,我想着给她们做个剑坠才好。”画儿将那玉璜递过去,圣景帝拿过看了,见画儿专心致志的打着手中的络子,心中不由不是滋味。她给绮英做过荷包,给皇姐做过香袋,现在连晴霜晴雪都有了她做的剑坠,怎么自个什么都没有?心中一恼,便伸手将那络子拿过扔在桌上,一把将画儿抱到膝上坐着,低头便吻了上去。
  服侍的女官们哪有不会看人颜色的,都暗笑着掩上殿门,退了出去。圣景帝越发肆无忌惮,餍足了方放开画儿,仔细看时,见怀中人粉颊嫣红,星眸半垂,手揪着他胸前衣服细细的喘气,又羞又恼,越发可爱。
  “你……”画儿瞪着他,面上一片霞红。这人也真是,不在乾清宫做自己的正事儿,偏跑来这里来动手动脚,他也不怕言官清流抓了这个把柄来罗嗦!那起居注上,帝皇的起坐行踪,都记载的分明,他不管那些,她还要名声呢!
  “怎么了?”圣景帝笑望着她,挑挑眉头。
  “没有。”画儿闷闷的回答了,重又拿起桌上的络子放在手里端详整理,却被圣景帝一手又夺了去。
  “你若再盯着那络子,朕就在这儿要了你。”圣景帝低低在她耳边威胁着,画儿吓得差点从他膝上掉下去,脸更红了几分,再不敢看桌上的络子丝线了。圣景帝看她可爱神情,心中爱极,忍不住又在她颊上亲了亲。看她身上穿的单薄,便皱眉道:“怎么穿这么少?尚服女官失职了。”
  “这可不关尚服女官的事儿,这里暖和得很,我也不觉得冷。若是穿了厚衣服,反倒觉得闷热。”画儿急忙辩解着,生怕他再斥责尚服女官。
  “你身子弱,可当心着。听她们回说,太医院的药,你给停了?”圣景帝直接问了出来,眉目间有着深思。她此举,是有深意的。
  “嗯。”画儿低低应了一声:“有些事情,是要看天意的,人力强求不来。”说罢,心中心绪浮动,却看了圣景帝不发一语。两人彼此心知肚明,此刻相视,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不由感慨无限。圣景帝心中喜悦,握了她的手,只觉得就这么看上千百年也不会厌倦。画儿在他目光中只含笑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这日,一向平静安宁的承乾宫突然忙乱了起来。圣景帝前脚往乾清宫视朝,太后的凤驾后脚就往承乾宫来。众人事先没有得到一点消息,慌慌忙忙的通报给画儿知晓。晴霜晴雪忐忑不安,急忙把画儿叫醒,服侍着穿衣梳洗。谁知道太后又来干什么呢?众人一边服侍着画儿打理整齐,免得让太后再挑出什么毛病来;一边遣人去乾清宫通报了,只是约莫着陛下此刻在上朝,不会立刻赶回来。不过这次是在承乾宫,不是在长庆宫,料想也不会有什么大事罢。太后一向极少出长庆宫的,这次凤驾亲临,还是小心为好。
  画儿匆匆的整理好了,带了六尚女官和晴霜晴雪迎到宫门,远远的瞧见太后的步辇往这边来。
  “臣妾恭迎母后,千岁。”画儿在辇外蹲身行礼。
  “免了,贵妃身子不好,不用多礼了。”太后的语调一反平时的高高在上,惊人的温和。
  “是,谢母后恩典。”画儿心中暗暗惊讶。薛太后下了步辇,众人迎入正殿,刘尚宫扶薛太后在主位上坐下,画儿陪坐一旁,晴霜晴雪和沈尚宫带了六尚女官上来请了安。
  “这是陛下新封的两位‘奉剑尚书’吧?嗯,果然是齐整孩子,哀家瞧着,贵妃身边的人也是不错的。刘尚宫,将那一对儿绿孔雀的簪子给两位尚书。”薛太后端详了晴霜晴雪,笑着称赞了一回,又赏了东西。两人谢了恩,心里也有了底数。太后这次来,竟是来示好的,想是受了陛下的斥责,要挽回自个儿在宫中的地位,下个台阶,修补原就不怎么好的母子关系罢了。两人放下心来,行事更加稳当。
  “臣妾听说母后前几日凤体不适,但因臣妾也卧病在床,没有前去问安探望,还祈母后恕罪。”画儿想了一想,不管太后今天来干什么,总是长辈,还是先道歉比较好,也堵住太后的嘴罢。
  “不妨事,哀家只是小病,如今已大安了。贵妃平日里也要保养才好。”薛太后听画儿如此说,心中也想,这贵妃明知陛下站在她那边,倒也尊重平和,也是不错的,再加上她今日来本就是来示好的,便也语气温和的说了话。
  “是。”画儿觉得自己一面对太后,便要小心翼翼,好生别扭,便只应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谨言谨言,少说话,总不会有错。
  “哀家前日里听说,贵妃身子娇弱,体质虚寒。这眼看冬日要到,江北冬天颇冷,极容易生病的。虽说这承乾宫里有地龙,也有暖炉什么的,陛下娇宠,想是也不会让贵妃冻着。但哀家前日里得了两个珐琅缠丝金花炉,见做的精巧好用,就给贵妃用罢。”薛太后向旁边点头示意,刘尚宫忙捧了一个托盘来,银盘上覆了红丝缎,沈尚宫上前接过,呈给了画儿。画儿掀开那红缎一看,只见两个小巧精致,玲珑可爱的暖炉放在那里,便谢了恩,让沈尚宫收了下去。
  “哀家听人说,这缠丝的珐琅炉是越用越好的,贵妃可别只放在那儿当摆设才好。”薛太后想着这暖炉若是常用,放在了显眼的地方,让陛下瞧见问起,长庆宫也讨个好,彰显她的慈爱。
  “是。”画儿答应了,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眼看时辰不早,薛太后便说累了,依旧乘了步辇往长庆宫去,临走时又嘱咐了画儿自己保养身子,也注意着些陛下的龙体,好好服侍。语气温软,倒真有些慈母的风范。画儿一一答应了,领了众人送至宫门,眼看凤驾远去,方回来了。
  太后走了没多久,乾清宫便遣了人来问。圣景帝刚下了朝便接到了通报,说是太后驾临了承乾宫。他深恐太后再找画儿什么麻烦,忙遣了人来询问。沈尚宫回说太后已经回西内去了,只坐了一会子,和娘娘说了话,甚是平和慈爱。圣景帝听了回话方放下心来,召见大臣叫起。
  
  “朕听说了,母后今儿往你这里来了?”用过了晚膳,两人在偏殿里,一个拿了书卷看,一个提笔临字。这样的温馨是自圣景帝挪来承乾宫之后就常有的,两人不说一句话,但流动在室内的气氛,却恬静而和美。有时圣景帝看到妙处,便揽了画儿一起来看,一同品评诗词语句,有意见相合之处,也常有争论。画儿平日里随和,但每到此时却倔强得很,坚持了自己的意见不让步。圣景帝贪看她据理力争,每每涨红了小脸的可爱之态,便故意逗弄,常逗得画儿娇嗔不已。今日两人用过了晚膳,照常来偏殿,圣景帝手里拿着书本,心却不在上面,干脆放下了书本问着。
  “是。母后今日来了,赐了两个珐琅缠丝炉,看上去真是精巧可爱,想必用着也很好。”画儿放下笔,小心翼翼的双手拈起宣纸,在空中晾着吹了吹。
  圣景帝走到她身后,搂了她看去,见那纸上依旧用了隶字写了一首七绝:“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好诗好诗,画儿的字也好,改日给朕写在折扇上吧。”圣景帝赞叹着说,却见下面落款是“刘禹锡《秋词》,书于圣景十年秋夜”。“这刘禹锡是何人?”圣景帝不由问道,画儿笑而不答,帝皇见她神态,便也不再追问了。不过,看她今日写出如此疏朗大气的诗句来,想是心情也好,不复了之前的挣扎。既如此,就由她高兴罢。
  “母后给的炉子,明日你叫人送到高远那里,朕命他配上两个锦垫来。”圣景帝见画儿灯下柔美之态,禁不住在她发鬓颈间落下细碎小吻,也不忘吩咐着。母后送暖炉来,想是来示好下台阶的,但也要小心为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们好不容易琴瑟和谐了些,无论如何再不能横生枝节。
  
  圣景帝坐在御案后,紧盯着桌上那对缠丝的珐琅炉。高远奉旨带了鹿皮手套,小心翼翼的拿了银针,将那炉子拿起检视着。炉底,炉边,炉口,都仔仔细细的试过了,方将那对炉子放在桌上,躬身回说:“回禀陛下,奴才检视过了,这对炉子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你可看清楚了。”圣景帝沉声说着。
  “是,陛下。”高远又将那炉子检查了一遍,确定了没有发现什么不对,方回了话。
  “你将这珐琅炉仍送回承乾宫去,只是别让近贵妃的身,记得配上两个锦垫。”圣景帝沉思了半晌,决定还是放回承乾宫的好。若是不送回去,画儿必定会起了疑心,他不想让她接触后宫的阴暗狠毒,也不想在这时候再生出什么事情。送回去想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毕竟他也在承乾宫起坐,小心便是。
  “遵旨。”高远应了一声,便捧了那两个珐琅炉出去。圣景帝依旧批了奏折,处理国事。
  
  过了几日,天气转冷,各宫中都燃起了火炉暖炉。圣景帝担心画儿身体,也命承乾宫将冬衣披风什么的都事先备好了,炉子地龙什么的也都烧的极旺。这一日眼看黄昏,圣景帝方从乾清宫回来,女官们回说娘娘在书房,他便往偏殿书房里来。到了那里,却见八宝阁上放着太后赐下的炉子,正燃着宫中专用的银丝炭。
  “怎么把这两个拿了出来?”圣景帝不由挑眉问着。
  “今儿我觉得书房里有些冷了,但又用不着大炉子。那些小炉子给了女官们,她们的屋子里也凉得很,就把那些小炉子都分了下去。一时想起来还有这两个珐琅炉,就取了出来。沈尚宫说,珐琅炉烧银丝炭最是暖和,就放在了书房里。”画儿见他回来,忙倒了热茶递过去。
  “改日朕再遣人送两个来,把这个收起来吧。”圣景帝面上淡淡的说。
  画儿听了这声气,知道他还防着太后,便摇摇头道:“母后是长辈,赐下了东西的时候还叮嘱着一定要用。我想着是不会有什么事儿的,要是换了,传到了长庆宫,母后问起,我怎么回答?她是陛下的亲娘,不会有恶意的,再说我懂医理的,不要紧。”
  圣景帝听了,也不想让太后抓住画儿什么把柄,便也不说什么,只是暗暗下了旨意,命承乾宫众人都小心服侍,特别叮嘱晴霜晴雪,一发现那炉子有什么不对,即刻换了下来往乾清宫回禀,才放下心来。
  
  日子渐渐的到了冬天,上京的冬天一向冷得很,皇宫中虽然有各种取暖的物件,但气候使然,在屋中的时候感觉温暖如春,但出了屋子,就寒风凛冽了。御膳房毕竟离各宫远,宫里的规矩,到了冬天,各宫的膳食就挪到本宫做,若是在御膳房做好了再送到,未免要凉了。况这样行事也方便些,主子们要吃什么,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也好吩咐。承乾宫因圣景帝在此起居,对此事也极是上心。只是画儿每有闲暇,便跑到膳房瞧那些御厨们做菜。那些御厨们个个都是千挑百选出来的,厨艺精湛,刀工火候,或煎或炒,或煮或炸,种种功夫看得画儿赞叹不已。怪不得人家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是做什么的,都要下苦功,才有真功夫。
  因是冬天,人们都防明火,唯恐炉子什么的引起了大火,宫中便极少用柴禾做饭了。只是须大火快炒的东西才用了柴,其余煮的炖的都用了炭。也是皇宫里,才能这么行事。那炭烧制不易,价钱也不便宜,也只有在皇室天家,才能拿来做饭。画儿每看到这样情景,都在心里感叹太过奢侈,但这是宫中的规矩,也不能改动的。她向圣景帝提过,帝皇却说,别宫里可以改了,但承乾宫却是不能,若用了柴,引起了大火,怎生是好?画儿听了,只得作罢。
  这几个月来日子平静得很,承乾宫并没有出甚么大事,各宫也安安静静。太后那里,画儿依旧朔望之日去请安,薛太后也并没有为难,说话的语调反而慈祥了许多。各宫那些有心要生事的嫔妃,一来惧怕圣景帝天威震怒,二来看薛太后的态度也软化了,便也不敢说些什么。画儿真真正正的过了一段入宫来心境最是好的日子。她与圣景帝,每日在乾清宫和承乾宫各做各的事情,只是乾清宫每日都遣人来问个好几次贵妃在做什么。圣驾每日回承乾宫用晚膳,晚膳后两人或在偏殿里读书写字,或在庭院里散步闲聊,意见相同之时便会心一笑,意见相左之时便各持己见,画儿不肯让步,圣景帝故意逗弄,两人之间的气氛再不复之前的尴尬敷衍,或恬静安宁,或俏皮活泼,渐入佳境。晴霜晴雪瞧在眼里,心中也高兴得很。
  自那日圣景帝下旨,命宫中事务由她们会同六尚女官掖庭宫办理,她们便每日到掖庭宫去问话。这圣旨中所指“六尚女官”并不是一般的宫人,她们分掌六尚局,是宫中的女御史,于内宫有规整约束之权,于帝皇有进言劝谏之责,便是嫔妃们见了,也要尊重的。晴霜晴雪封了“尚书”,虽然位在她们之上,但六尚进宫多年,能掌一局,自然有她们的本事。以为晴霜晴雪只因贵妃受宠而被委以重任,却如何肯听她们调度?两人刚到掖庭宫时,确实遭受了些刁难。但时日已久,两人聪敏稳重,灵巧细心之处,渐为人所察觉,六尚渐渐的也心悦诚服。当日在七绝谷时,公孙谷主便有教导,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逆境时不气短,顺境时不气骄。两人现处在此境地,越发的小心谨慎,各各事情都按着宫中的规矩来,各宫抓不住什么把柄,反让两人立了威去。自此宫中都不敢再以为两人是因贵妃得宠才受了重用,见了面也尊重,都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尚书”就是。
  
  冬天的清晨最冷,画儿每日早晨醒后,都要在暖和的被窝里再躺上一会子才起身。晴霜晴雪有时看她赖床,不免笑话两句,画儿不以为意,仍旧抱着被子不肯起身。圣景帝有时早朝罢,临时起意回承乾宫,瞧见画儿赖床的娇态,不由得又是爱怜又是好笑,便叮嘱了女官们,若无事不得打扰,让她睡到自然醒来罢。
  这一日天色阴沉,圣景帝早朝罢了,竟然飘起大雪来。大臣们递上折子公文来,圣景帝看看天色,便向高远笑道:“今年的雪下得早了,将折子送到承乾宫去,朕今日在那里批。今儿的叫起就免了,若有要紧的事儿,叫他们把牌子递到承乾宫。”高远忙答应了,圣景帝也不坐步辇,自带了人往承乾宫去。
  到了承乾宫,女官们回说贵妃还没有起身,帝皇便知道是又赖床了。画儿怕冷,每日清晨他上朝去时,她在睡梦中都要辗转一阵子,他将被子严严实实盖好了,暖被的银丝缕空球也给她换了新的,她方才安稳睡去。上京气候如此,他又不能操纵天时自然,画儿身体被毒侵过后,畏寒得很,每每瞧得他心疼不已。
  “画儿,画儿。”摒退了守着的女官,撩开垂地的帘幔,帝皇仔细一瞧,见画儿小鸵鸟一般把自己埋在被子中,不由失笑。圣景帝坐在床边,俯下身在她耳边叫着,却见画儿嘤咛一声,小手一拉锦被,连头都蒙了进去。圣景帝笑出声来,一把将她连人带被抱在了怀中,一手将被子拉下,让她头露了出来。只见被中的小人儿乌发散乱,脸泛红晕,怀里抱着取暖的银丝缕空球,迷迷糊糊的靠在他怀里,分外可爱娇美。
  “醒一醒,外头下雪了。”圣景帝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亲,柔声唤着。画儿慢慢睁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只眨了眨眼,努力让自己清醒。
  “你瞧,外头下雪了。”圣景帝干脆抱她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让她瞧。画儿渐渐清醒过来,见外面纷纷扬扬飘着鹅毛,欣喜之情慢慢涌上来。
  “这可是今年第一场雪,你可别睡过去了。”圣景帝宠爱的亲亲她。两人看着窗外,心中各有各的欣喜。瑞雪兆丰年,来年丰收,百姓可以过好日子,这满天的雪花,也是美景。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画儿攥了酒杯不松手,一旁众人都又是好笑又是惊讶。今日晚膳画儿让摆到了偏殿书房,自这里看出去雪景最好。圣景帝想着前日进贡来的梨花酒尚未开封,便命人取了来,那酒并不甚烈,让画儿喝一点去去寒气,想是不妨事的。谁想到那酒虽然味甜,但后劲大,画儿又没有甚么酒量,两杯下肚,就不行了。人常说,酒后误事,再正经的人喝了酒,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也是没有法子预料的。画儿平日里爽朗随和,醉酒之后却任性之极,说什么都还要喝,不给酒便哭闹,还诗兴大发的吟起诗来,惹得圣景帝哭笑不得,也只能哄着她。晴霜晴雪和女官们躲在一边暗笑,这几年来姑娘没喝过什么酒,再没想到喝醉了竟然是这副模样的。看陛下手忙脚乱的哄着,真是一场好戏。
  “我要唱昆曲……”画儿吟完了一首《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瞧见书房里平时挂的一幅《典乐图》,见上面画着歌舞乐鼓,便又叫了起来。她本是因为那一曲《游园惊梦》而被白先生收养,白先生和颜女士又极喜欢昆曲,她自然也会唱那么两句。这次酒疯一上来,便不管不顾的唱了出来。圣景帝拿她没办法,只好由着她去。只见画儿晕晕乎乎的踢开凳子,衣袖一甩,张嘴便唱了出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却付与断井颓垣……”一首昆曲本来极为婉约,被她唱得断断续续,圣景帝哭笑不得,一边女官内侍们各各忍笑。
  突然画儿脚下一个踉跄,跌了一下,整个人伏在了一旁的八宝格上。众人急忙去扶,她却不起来,只盯着八宝格上那缠丝珐琅炉看。珐琅炉上本来镶绘了两个美人,极是精巧,画儿直盯盯的看着那美人,眼也不眨。晴霜晴雪叫了两声,她却转过身来,靠在两人手臂上,头一歪便闭上眼睛睡过去。众人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是睡着了。圣景帝叹着气抱了她回内殿,只道再不让她碰酒便是。这日晚上画儿又醒了几回,却踢了被子嫌热,又将衣裳不由分说的脱了。圣景帝被她这么一闹,再忍不住的,按她在锦褥里几番云雨,方沉沉睡去。
  第二日醒来,画儿浑身不适,头痛欲裂。这宿醉本来就最是难受的,何况她昨晚那样闹了一晚,又惹起圣景帝的狂性来。圣景帝一早便去视朝,晴霜晴雪本要往掖庭宫去,但担心她醒来身子又不好,便留在殿外等了。听得里面有声响,便进去服侍。想起姑娘昨晚醉酒的胡闹之态,不由偷偷暗笑。画儿见她们抿了嘴角,知道心里面定是在笑话自己,醉了之后的事情,只模模糊糊有着记忆,脑子里有几个画面记得清楚,有的却全忘了。她们还笑成这个样子,今日圣景帝回来,又不知道要怎么取笑呢!一时只觉得好生懊悔,昨晚实在不应该贪杯的,怪不得人家说酒后乱性,这一喝醉了,真是连自己也无法控制的。也不知道自己醉后又做了些什么,惹得于床第之事一向温柔爱怜的陛下闹成这个样子。画儿略动一动,便觉得酸疼之极,一时又是尴尬又是羞恼,只在心里面懊悔,暗暗下定了决心,往后滴酒不沾就是。
  这日晚膳前圣景帝回驾,在乾清宫便得了回禀,说娘娘今日身体不适,并没有起身。见她躺在榻上无法动弹的模样,不由又调笑了几句。画儿本来脸皮薄,被他这么一逗,竟真恼了,只不理他就是。圣景帝忙千般小心万般温柔的赔了不是,方渐渐回转过来。
  
  冬日本来昼短夜长,时光流水一般过的极快,转眼到了新年。平常百姓家的新年,一家人欢欢喜喜,摆置了年货,走亲戚探朋友,全家团圆。可皇家的新年,却并不是那么好过的。祭天大礼,祭拜祖宗,群臣朝贺,命妇问安,长幼家礼,还有除夕夜的家宴,事务繁杂之极,且不说圣景帝,就连晴霜晴雪也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画儿成了最闲的一个,瞧着众人忙的像陀螺一般团团转,一边心疼着一边感叹,天家倒还不如寻常百姓家呢。待到了祭天祭祖的时候,画儿方开始叫苦,这又要穿一次那十二层的大礼服,虽说是冬天,但也真是难受。祭天祭祖是大事,都要按着规矩来的,没奈何只有忍耐了。除夕大明宫家宴,初一祭拜奉先殿,初二命妇们入宫朝贺……好不容易熬到了初七,画儿方松了一口气。去年在柳府过年,和姐妹们一起守岁领红包,比这个强多少?圣景帝看她辛苦,自也心疼得紧,又有了许多恩旨命将礼数从简了,要不然这事儿还更繁杂呢。
  沈尚宫说,从初八到十五,可以略歇一歇,嫔妃可以见见家人,待到了十五元宵,年年帝皇都有恩旨,准许宫中人出盛阳门赏灯。帝国也有这个习俗,十五元宵摆灯会,京城的彩灯尤为好看热闹。舞龙舞狮,灯谜大戏,辛苦了一年的人们都来街上瞧热闹,也沾一沾来年的好运。晴霜晴雪知道,也极是高兴,她们自进宫以来,除了慈恩寺的那一回,竟没有出过宫门,画儿寻思着十五出去看灯,心情也极好。众人数着日子,好不容易到了十五,承乾宫内喜气洋洋,因这一日命妇们各家扎了彩灯献进宫来,柳府的人也要来,画儿早早的起来,等她们往长庆宫问了安便可以见着。
  大家见面叙了话,众人看画儿神色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也自是高兴。长宁瞧着她颜色,知道她想得开了,心里也松下来。她过了新年,便要上二十岁了,家中已定了一门亲事,过不久就要出嫁,此刻见画儿开颜得多,也放下了一桩心事。大家说了一会子话,谈了长宁的亲事,正聊得兴起,沈尚宫来回说,有几个女官身子不适,想是这几日太忙,天又冷,因而疏忽了,染了风寒。画儿忙遣人去请了太医,柳府众人见状,便告辞出宫去了。
  太医来诊过了脉,回说是风寒的症状,开了几贴药,画儿忙命人熬了喂给那女官。眼看到了下午,晴霜晴雪奉旨去她们房里探视,回来却说用药之后,不但没见好,反而更发起热来。画儿不放心,到那些女官的房里瞧了,确实只是风寒,太医用的药也没有错,但看她们面色潮红,神智不清,躺在床上只烧得昏昏沉沉。画儿急忙叫她们弄冰来,不间断的给病人擦身子,先用物理疗法把温度降下来再说,自己却到书房里,只百思不得其解。
  按说,依脉象来看,病人的风寒并不严重,寻常人至多也是咳嗽几天,怎么发起热来?又烧的这样严重。太医开的药方没有错,用的药材也是极好的,喝了之后就算不退烧,也该有些作用才是,怎么一丝作用也无?用冰擦身体,只是权宜之法,若不退烧,可如何是好?画儿心中焦急,却在书房里踱起步来,人的身体是很精密,很玄妙的东西,生起病来,各人的状况都不同。只是这几个女官的病,实在有些蹊跷。
  书房里静得很,承乾宫的人都知道,贵妃平时待最多的地方就是书房,故而当画儿在书房时,众人都安安静静,不甚要紧的事都去回了沈尚宫。画儿想着这样的症状也不知道在书上有没有记载,便去八宝格上找自己平日放在那里的几本医术来。一层放着几个玉雕的小玩意,二层放了那两个珐琅炉,三层才是她搁在那里,还未曾读完的几本医学典籍。画儿伸手去拿,视线不经意扫过了那珐琅炉,动作却突然慢了下来——那珐琅炉,似乎有些不同。画儿拿起一个炉子,细细的端详,脑海中闪过一个画面来——她喝醉那天,曾经不小心跌靠在八宝格上,当时视线正对着这两个珐琅炉,那个画面一直清晰的在她脑海中,今日仔细看这珐琅炉,便又闪了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呢?画儿瞧着手中的炉子,皱起眉头想着。炉子上彩绘着山石美人,山石嶙峋,美人面若桃花,衣裙飘飘——裙子!是裙子!脑海中似一道闪电打过,画儿猛然想了起来。那日晚上,自己虽然醉了,但那个画面记得清楚,彩绘美人的裙子,是桃红色的!今日再看,却变成了粉红!这炉子天天在八宝格上放着,除了添炭进去,谁也没有动过,可那彩绘美人的裙子却变了颜色!这是怎么回事?
  
14.  众里寻他千百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画儿慢慢的合上了那医药箱。再没有想到,带来这里几年未曾打开的医药箱,第一次使用居然是因为这种事情。在椅子上呆坐了半晌,此刻是真的心乱如麻,什么都无法想了。虽然早就知道,皇宫藏污纳垢,黑暗,阴险,但毕竟没有真实的面对过。遇到过的情况,最差也不过是被太后罚跪,怎么也没有想到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遇上这种事情!是他将自己保护的太好了吗?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画儿向后靠在了椅背上,抬起手捂住了脸,无声的世界,想哭,却又哭不出来,梗在了喉咙里,难受的要命。
  “沈尚宫,请按这个方子去太医院抓了药,熬好给那几个女官服下,再按着这个方子,煎了药给全承乾宫的人喝,给乾清宫也送过去,就说是我怕大家着了风寒,特意熬的药。”画儿唤来众人,恢复了平日的神色,镇定的吩咐着。人越是到了生死关头,反而越是神智清楚,思虑明朗。沈尚宫领命去了,画儿看着晴霜晴雪,深吸了一口气。这次,不能再让她们跟在身边。她在明,敌人在暗,那幕后的黑手是谁,她一点头绪也没有。对方为了让她死,竟然不惜一切让整个承乾宫的人陪葬,太阴毒了。她只有一个人,倒没什么;但不能连累了承乾宫的女官内侍们,尤其是晴霜晴雪!
  “你们吩咐下去,承乾宫内,不许再用银丝炭,无论是取暖还是煮食,都不许再用。一旦发现了,定当严惩。把现在宫里还有的银丝炭全处理掉,一点都别留!”晴霜晴雪互看一眼,心中都有着疑惑,但看姑娘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便也不问什么,自去做事了。画儿手颤抖着,时间不多了,她要赶快准备。银丝炭,烧成之后,黑亮的颜色间夹杂着一根银丝,故称“银丝炭”。看宫中用的各种木炭里,也只有银丝炭符合对方以这种方式下手的条件。但不用银丝炭,也有千百种方式来要她的命。何况,这次幕后的黑手是摆明了,只要她死,无论多么不择手段,都会去做。承乾宫那么多的宫人,不能连累了她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人常说,元宵夜是“火树银花不夜天”,果真不假。天色还没有暗下来,上京城内便热闹起来,市坊街道,家家户户,无不挂起了喜庆的红灯笼,街上遍是花灯,舞龙舞狮的早已准备起来,只等这太阳一落,便开始一夜的欣喜和狂欢。那些长年锁在深闺的千金贵妇,都早早的备好了宝马香车,等着日头一落,就放下了所有的矜持仪态,到街上去瞧热闹,看那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京城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圣景帝也兴致勃勃,在乾清宫用了晚膳,宣诏了几位心腹重臣,开了皇宫的偏门盛阳门。帝皇恩诏,今夜除了当值的女官内侍侍卫,其他人等都可以出盛阳门看灯,宫中人须严束己行,若惹出事端来,定当严惩。
  宫中一反平日的肃穆端正,一片欢欣之气。画儿遣退了女官,独自一人在内殿中,只觉得浑身冒冷汗,心跳的声音清清楚楚响在耳边。慈恩寺的那一次,还有晴霜晴雪,她心中也有些底;今日,晴霜晴雪也不知道,帝皇不在身边,只能靠自己了。慢慢的将繁复的宫髻拆散,打开,梳顺,仔细的辫成了辫子,用一支玉管盘在头上;捡了两件入宫前穿的衣裳。今晚出宫,本来就要平民打扮,正好这衣装进宫之后就没有穿过,也甚少人认得。门外传来女官的催促声,说是乾清宫遣人来问,画儿答应一声,尽速换了衣裙出去。
  步辇在乾清宫门停下,高远迎上前来,将她接到东暖阁。进屋却见在座的除了圣景帝,还有几位臣子。她认识的张济也在座,还有其他几位是不认识的。画儿见人多,反倒定下心来,人越多,成功的机率就越大。圣景帝见画儿进来,便站起身揽过,仔细瞧她莲青色的袄,粉朱的裙子,鸦发玉管,越发的清丽出尘,便微笑道:“朕今日召了几位重臣,一起瞧灯会去,你也来见一见。”
  那几位臣子虽然是帝皇心腹,但毕竟后宫尊贵,除了张济外,都不曾近身瞧过画儿,此时听圣景帝如此说,心中对这位贵妃也是闻名已久,便都上前来行礼,口称千岁。画儿客气的侧身让了一让,叫了起。她知道这些人都是近臣,圣景帝十分优容的,便也尊敬。高远进来说时辰差不多了,众人便自宣德门出了宫,龙骑尉和锦衣卫的武士装扮成平民混在人群中,保护着这些身份尊贵的人。
  
  街上一反平日夜晚的冷清,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圣景帝牵了画儿的手,唯恐被挤散了。虽然明知道有龙骑尉,锦衣卫保护着,她丢不了,但还是下意识的紧紧把她揽在了身边。高远和晴霜晴雪在一旁跟着服侍,几位重臣们都是极有眼色的,见状便在心中暗笑,落在了后面。众人自皇宫出来,一路行到东市上,东市平日里就极热闹的,到了元宵节,就更是一番欢乐景象。锣鼓喧天,花灯满市,众人看着这盛世太平的景象,心中高兴之极,毕竟这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画儿面上高兴的笑,但心中紧张之极,怕圣景帝看出什么破绽,便踮起脚看那舞龙舞狮。她身材娇小,便是踮起了脚也看不大清楚。圣景帝见她瞧得辛苦,怕累着了她,也不顾别人的眼光,把画儿抱了起来让她瞧,弄得画儿不好意思之极,直嚷着放她下来。两人这么一闹,倒把她心中的紧张去除了不少。
  那舞龙舞狮的过了一会子便休息了,人群渐渐散去看花灯,猜灯谜,众人慢慢的在东市里逛,圣景帝随口猜了几个灯谜,得来的糖果什么的奖品全给了画儿。画儿没什么胃口,将那些做的好看的糖果都放在了荷包里。她和晴霜晴雪走到一旁去看路边的花灯,圣景帝和大臣们在一起说笑着。画儿慢慢的浏览着灯,心里转着圈。坦白说,临时决定了要走,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事出突然,她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解决法子。自己找出那人是谁,怎么找?她不是侦探,更不是福尔摩斯,能够在这偌大的皇宫里面找出幕后的黑手。告诉圣景帝?更不行,难道能去跟他说,“不知道是你的亲娘还是你的嫔妃想杀我”吗?若下手的人是嫔妃,那有情可缘,毕竟她入宫以来,圣景帝再没看过其他的女人,独守孤灯的惨淡凄凉,她在那些宫怨诗中读的不少了。若下手的人是太后,那更不好办,太后是他的生母啊!十月怀胎,何等辛苦,自己已经没了亲娘,又怎么跟他说呢?想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又万万不那连累承乾宫人,只好走罢。
  画儿无声的叹了口气,这样左右为难,倒还不如不远处那对正在卖汤圆的夫妇,虽是贫贱夫妻,但相濡以沫,日子过的倒也和顺。李义山说的一点不错,“如何四季为天子,不如卢家有莫愁”啊!画儿瞧着那对小夫妇,心中却慢慢浮出一个法子来。本来今夜就打着这个主意,只是有了这样东西,会更顺利。
  
  众人坐在那卖汤圆的摊子上,各各手里面都捧了一碗热腾腾的黑芝麻红豆糯米汤圆,因是在宫外,又是元宵佳节,也就不甚讲究那些礼数了。画儿看了一会子灯,便向圣景帝说肚子饿了,想吃碗汤圆,帝皇心情颇佳,又极疼画儿的,自然一口答应了。几位大臣都是心腹,便也坐了,连高远和晴霜晴雪也在下首坐下。那老板夫妇很是热诚,招呼着客人,白瓷的碗里面清凌凌的汤,滚着白胖胖的汤圆。画儿因想着晚上的计划,晚膳也并没有吃多少,此时也真有些饿了,便大口吃起来,只想着多吃一点,有了体力,才能顺利实施自己的计划。众人都用过了晚膳,只吃了一碗也就饱了,画儿却又要了一碗,二话不说的吃了下去。姑娘家和别人一起用膳的时候,都是不肯多吃的,唯恐给人笑话了去,画儿虽然觉得脸上过不去,但事到临头,只得硬着头皮吞了下去。晴霜晴雪知道她未曾用好晚膳,便也不觉得什么,圣景帝倒不在乎别的,只想着汤圆不宜多吃,叮嘱她看肚子疼。
  众人用过了汤圆,看时辰不早,便该回宫去。龙骑尉的武士来回说,来时的路上现下正在舞龙舞狮,请旨是否驱散民众。圣景帝略沉吟了一下便说,今夜是元宵,不得扰民。众人便取了另一条道回宫,画儿心中狂喜——真是天助我也!打这条路回去,是要经过博雅楼的!因在心中暗暗做了准备,只觉得紧张无比,手中沁出了微汗,只盼望着千万不要出了岔子才好。
  今晚是元宵夜,故而博雅楼至此时还未打烊,众人走到博雅楼时,画儿轻轻扯一扯圣景帝衣袖,在他耳边小声说,想是自己贪嘴,汤圆吃多了,故而肚子有些抽痛。圣景帝知她今晚确实吃了不少汤圆,便取笑了她几句,带众人进了博雅楼,命晴霜晴雪陪她去如厕。画儿又小声恳求,让那些龙骑尉,锦衣卫的武士都散远些,别让看在外面。圣景帝瞧她又羞又是娇嗔,脸色涨的通红,心情本来大好,便答应了。想是画儿脸皮薄,今日贪嘴闹了笑话,恐他们笑,当下命侍卫们退远些,画儿方带着晴霜晴雪往厕所去了。
  
  掩上了门,仔细插住了,画儿快快的做起计划好的事来。本来并没有料到会来博雅楼的,只是到了这里,于她反而方便了。博雅楼的厕所,她是来过的,因怕里面有了异味,损了博雅楼的品味,那厕中开了一扇窗户,与别的酒楼茶馆不同。画儿一边解了发髻一边苦笑,上次慈恩寺,自己打算钻狗洞逃走;这次博雅楼,却要爬厕所的窗户,真真是无可奈何。幸而今晚圣景帝心情好,他们这几个月来琴瑟颇为和谐,并没有起什么疑心,才让她计划进行的这样顺利。画儿先前已将长发辫成了辫子,此刻只将发簪抽下,发式便换了一个样。莲青的袄翻了过来,里面是桃红的棉缎,挑了这件衣裳穿出来,便是因为翻过来穿,颜色截然不同,不在衣着上露了破绽。俐落的将裙子绑在腰间,画儿一咬牙,打开了那两扇窗户,踮脚往外瞧了瞧,从这里翻出去是博雅楼的后院,此刻后院寂静无人,她知道自己身边平日里是有影卫的,但今日出宫看灯,圣景帝陪着,便遣退了那些影卫;龙骑尉,锦衣卫那些武士们因帝皇下旨,都远远的守着。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画儿心一横,爬上那窗户便翻了出去。
  落地时发出了一声闷响,但今夜元宵,爆竹烟花的声音不绝于耳,想是不碍事的。画儿沿着墙根,努力不发出声音又用自己最快的速度走着。她的时间不多,晴霜晴雪看她久不出来,定是会进去看的。她此番出走,不想连累两人,帝皇知道她和晴霜晴雪的情谊,见她连两人都不带走,定是不会怪罪到她们身上,她也可以稍稍放心下来。后院寂静,门虚掩着,想是看门的也上街看灯去了。画儿小心翼翼的拨开门扉,一闪身溜了出去。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画儿却没有心思欣赏享受着一年一度的佳节。人群挤在一起,本来是极不舒服的,现在她却只希望,人越多越好。画儿身材娇小,挤在人群中不容易被发现,也较为灵活。她一路只在人群中挤着往前面跑,丝毫不敢回头,心仿佛要跳出喉咙一般,手中全是冷汗。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不知道后面有没有龙骑尉和锦衣卫的人追来?不知道晴霜晴雪有没有事?画儿心中乱七八糟的想着,脚下却丝毫不敢停,只往自己的目的地奔去——皇宫的侧门,盛阳门。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管是圣景帝还是要杀她的人,大概都想不到,她费尽心思逃出皇宫,又会再回去吧?她左思右想,目前皇宫是最好的藏身之地了,她一失踪,圣景帝必定重兵把守京城城门,在城中搜查,皇宫大概是唯一不会被搜查的地方。龙骑尉和锦衣卫的厉害她是知道的,躲在别的地方而不被他们找出来的机率实在是太小了。贵妃失踪,这等的大事在宫中是瞒不过去的,就算得不到证实,也定会有流言传出来,那要杀她的幕后黑手也许会派人来追杀她,不管是帝皇还是凶手,定都想不到她还在皇宫内。皇宫中虽然戒备森严,但毕竟那么大,藏一个人下来还是可以的罢。躲在皇宫里,可以知道她失踪后的消息,可以知道那幕后的黑手还有什么行动,可以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这次自己出走,他只怕又要伤心了吧啊?画儿在心里暗暗的想着,轻轻的叹息。上次慈恩寺,是自己主动要走,这次却是被逼无奈,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担心他。只是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只能先藏身在皇宫内,再做打算罢。
  盛阳门就在前面,画儿奔到离盛阳门不远的地方,却猛然停住了脚步——今晚出入的宫人们进出都是要有腰牌的!这可如何是好?远远看着盛阳门的守卫盘查宫人,验看腰牌,画儿手心里的冷汗冒得更多了。今晚要是不能进宫,那定是要被圣景帝找到的!无论如何,要想个办法!画儿见这一片地方人不甚多,怕自己显眼,便回身往人群多的地方跑去,转头却撞上一个人来——
  “是你!”画儿小声惊呼,急忙掩住了对方张口欲惊呼的嘴。
  
  “奴婢拜见贵妃,叩谢娘娘的恩典。”两人刚进屋内,绣儿点亮了灯火,便拜了下去。
  “哎,你别拜了,让别人听到看到了可不得了。”画儿急忙把她扶起来:“我在承乾宫的时候就很怕这一套,现在更别这样了。”
  “奴婢听说了,娘娘为了奴婢的事儿,被太后罚跪了,还受了风寒,大恩大德,奴婢结草衔环也是报答不了的。”绣儿年纪虽小,但性情真切,滴水之恩便要记在心头。
  “今日若不是你帮忙,我进不了盛阳门的,多谢你了。”画儿向她点头笑笑,道了谢,只在心里面想着,既然已经进来,少不得要找个地方安身,别的宫院她不熟,承乾宫内是有几个小院落,长年没有人进的,住在那里不会被人发现。但承乾宫守卫最严,却怎么潜进去才好?
  绣儿察言观色,开口说道:“奴婢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但瞧娘娘今晚的形容举止,必定是从陛下身边儿逃出来的吧?”
  画儿默然,事到如今,也不能瞒着她,便点了点头。
  “娘娘不要担心,奴婢在宫里也不少时日了,自然知晓宫里的肮脏事儿。何况奴婢身受娘娘大恩,娘娘若无处可去,不嫌弃的话,就在这里住下罢。这儿是太医署女官内院,男女有别,太医院的人都不往内院来的,整个东院只我一人住,娘娘在这儿,只要不出东院大门,就不会被发现。”绣儿心思灵巧,想想便说道。
  “……我怕连累了你。”画儿沉吟了一会子,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是,怕拖累了绣儿:“绣儿,我实话同你说,这次逃出来是迫不得已,有人要杀我,手段狠毒,连整个承乾宫的人都没有放过。你留我在这儿,极是危险的。”
  “娘娘当日帮奴婢的时候,定也想过太后会追究的吧?”绣儿听了这话,却摇头笑道:“奴婢虽然没有娘娘的弘昭之德,但自幼受爹爹教诲,也知道君子行事之道的。娘娘只管住下就是,奴婢这里平日没有人来,那害人的凶手也未必就知道娘娘在此的。就算知道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不怕他。”
  “既如此,就麻烦你了。”画儿郑重的朝绣儿拜了一拜,绣儿急忙扶起来,直说“使不得”,便安顿了地方,两人同住了一间屋子,总算暂时安下身来。
  
  圣景十一年的元宵夜,与往日不同。
  依旧是火树银花,依旧是欢庆太平,不同的是,当人们都沉浸在欢乐中时,京城九门被重兵把守,锦衣卫的密探们分布到了京城各个角落,风声鹤唳。博雅楼外的人们被驱散,银甲红缨的武士们将博雅楼团团围住。博雅楼中,匆匆赶来的皇叔贤亲王拜见了圣景帝,便起身站在一旁,暗暗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圣景帝的脸色,是他所没有见过的可怕,楼内的人们,都清楚的感受到了天子之怒,即使是几位帝皇优容礼遇的重臣,也吓得暗暗颤抖,那样的肃杀,是他们追随这位帝皇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感受过的。
  晴霜晴雪和失职的侍卫们跪在那里,桌椅全被清空,博雅楼内齐刷刷跪了一地,没有人敢发出声音,现在不要说一根针落在地下,就算是一粒灰尘落在地下,大概也听得见。圣景帝坐在那里,心中的怒火和痛楚不断烧灼着,这些日子来他们琴瑟相和,夜晚的缠绵缱绻,白日的娇嗔笑语犹在耳旁,方才她还扯了自己的衣袖羞红了脸儿低声恳求,现在却芳踪已杳,不知何处。画儿画儿,你就这般想离开朕吗?难道那些温言软语,笑颜娇嗔,都是假的吗?圣景帝闭上眼眸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寒厉。
  “传旨,九门即刻布防,只留正东门许百姓出入,其余八门关闭,正东门出入人等,需仔细盘查。锦衣卫出动所有人手,在城中搜索,以她的脚力,必定还在城中。切记不可扰民,看住柳府,有任何动静,立刻回报。”圣景帝冷静的下了圣旨,这般的天罗地网,看她能躲到几时?晴霜晴雪不在她身边,她应是走不了多远,但——若是遇上了心怀不轨之徒,她一个弱女子,可怎么办才好?圣景帝猛地一凛,只在心中恨道,都到了这个地步,自己还在为她担心,帝皇的尊严可谓是荡然无存了,但——那是自己心爱的……圣景帝重重一闭眼眸:“起驾回宫!”
  
  “这么说,你们事先一点不知?”圣景帝负手站在窗边,瞧着窗外萧瑟的景物。
  “是。”晴霜晴雪一齐回话。姑娘这次出走,并没有和她们说,事先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意思来,弄得她们也措手不及。
  “你们传话下去,承乾宫人,自今日起不得出宫门一步,你们掌宫中事务也有些时候了,当知道传扬出去的后果。若有人私下议论,你们拿下了送到锦衣卫手中,也教她们看看锦衣卫的手段!”平静的语气中数不尽的残酷,听得晴霜晴雪心中一阵冰凉。陛下这是打定了主意封了宫中攸攸众口,教她们闭上嘴也好,这事情传出去,也是不得了的。两人一齐应了声“遵旨”。
  “你们每日还依旧往掖庭宫去,承乾宫一切照常,不许有半点差错。”帝皇又吩咐着,两人也恭谨的应了。正要请了安退下,晴霜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心中掂量掂量,便有了几分明白:“启奏陛下,奴婢有事禀告。”
  “说。”圣景帝沉沉的应了一声。
  “娘娘今日吩咐了下去,说是停用了承乾宫里所有的银丝炭。奴婢瞧着娘娘神情不对,当时也没有细问,也许是奴婢多心了,但娘娘若有心要走,必定是要带走奴婢们的,绝不会将奴婢们抛下。这次出走,必有原由,祈陛下明察三思。”晴霜说完,便和晴雪出去了,圣景帝望着窗外,衣袖下的双手握成了拳,心中升起了一丝希望——是吗?“必有原由”?圣景帝霍的转身,命高远进来,彻查承乾宫中的银丝炭。
  
  “……那银丝炭的银丝里,裹了一根望舒草搓成的丝。”画儿倦极,但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和绣儿躺在床上,把这事情向她说了清楚。
  “望舒草?那是什么?”绣儿神情疑虑,她在太医署已有些时日了,耳濡目染,懂得了不少,况黄医正见她聪敏好学,便也传授了她许多药理。
  “望舒草,是极少见的一种药草。”画儿轻轻闭上了眼:“它不是毒,却比毒更可怕。绣儿,你在太医院这么久,最基本的药理也应知道了。须知这人若生了病,单靠医药是好不了的,还要靠着人体本身对抗疾病的能力,才好的起来,是不是?”
  “嗯。”绣儿见她神情疲惫,便轻轻点了点头。
  “望舒草,没有毒性,却可以把人身体对抗疾病的能力慢慢磨掉。”画儿接着说下去,免疫力,白细胞,这些名词绣儿都是听不懂的,便捡了她能理解的词句说出来:“我曾经在医书上看过,望舒草生长极是不易,若是任其自然生长,那没有几株能活下来,所以极其少见。这么稀少的药草,却对极常见的金乌花反应敏感。”
  “金乌花?这又是什么?”
  “金乌花,就是桃红颜色,样子像玫瑰的那种花。”画儿睁开眼,向她解释了,见绣儿点头,方往下说去:“望舒,是古代掌管月亮的神,也是月亮的别称;金乌,指的是太阳。那珐琅炉上的美人裙子,便是金乌花的花汁染成的。工匠们许是瞧着那桃红色好看,便用了金乌花的花汁来染制,金乌花遇上了望舒草,慢慢的就变了颜色,也因此让我给发现了。把望舒草搓进银丝炭里,宫中用银丝炭做饭,药性就慢慢的渗进了膳食,这样吃了几个月,人体对抗疾病的能力自然就大大的减低了。若是再吃上几个月,一场小小的风寒,就可以要了人的命。”画儿声音微微颤抖着,宫中的黑暗无法想象,那几个女官身体较弱,望舒草的药性最先在她们身上起了作用。晴霜晴雪,帝皇还有高远都是有武功的,自己中过寸相思,反倒没有什么大碍。
  “那这望舒草,有法子解吗?”绣儿在一旁急忙问着。
  “有的。”画儿说了几样药名,却是极常见,极便宜的几样药材。她瞧绣儿脸上惊讶神情,反倒笑笑:“望舒草的药性这样特殊,极难被发现,解药却如此简单常见,倒是不容易想到了。这也是造化弄人,寻常大夫,行医了一辈子,也没有见过望舒草是什么样子。这种药草本来是极难辨认的,要不是有了……特殊的方法,我也确定不了就是它的。”
  “我懂了,姑娘这样急匆匆的逃出来,是恐连累了身边儿的人。姑娘放心,咱们都不会有事的。”绣儿此刻方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却反过来安慰着画儿。如今不是寻常时候,不能再“奴婢”,“娘娘”的称呼,她又坚持不肯直呼画儿的名字,便和晴霜晴雪一样称呼了。
  “借你吉言。”画儿向她笑了笑,身体明明疲倦到了极点,脑子却还清醒得很。她今天已经吩咐过,不许再用银丝炭,承乾宫的人想来是安全了。现在顾不得别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承乾宫内,高远奉了旨意,取来承乾宫各处用的银丝炭来仔细验看。一层层刮掉炭灰,却在那条银丝中发现了一条白色细丝,瞧着也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之处。验了毒,银针也没有什么反应,圣景帝宣了太医来瞧,当值的太医仔细端详,也并没有发现其中不当之处。众人几番查验,均没有什么收获,便将那细丝丢在一旁,再检查那些银丝炭,却更没有什么不对了。
  高远同锦衣卫统领,太医一齐将那些银丝炭验了几次,并没有发现什么不是的地方,便将结果回了圣景帝。圣景帝坐在龙榻上,面色不复之前的难看,却平静了许多。
  “没有验着什么?”
  “是。奴才奉了陛下旨意,同太医并统领一齐验看了那堆银丝炭,并没有什么不对。”高远躬身回了话,半晌并没有听见帝皇出声,也不敢抬起头瞧,听得一旁晴霜晴雪惊呼“陛下”,方抬起头来,只见圣景帝一口鲜血已吐了出来,染在明黄的衣上,触目惊心。宫中大乱,众人宣了太医来瞧,只说是急怒攻心,静养便是,没有什么大碍。
  帝皇当晚便下旨,龙体不适,需静养,封承乾宫,朝臣后宫无旨不得入。如此一来,画儿出走的消息便更容易被瞒住。习武之人轻易不得病的,圣景帝一时急痛攻心,身体出了岔子,疾病便趁虚而入,当晚就染了风寒,发起热来。太医开了方子,命在太医院驻守的女官煎药,绣儿惊闻此事,忙告诉了画儿,画儿瞧了方子,便知道是风寒。帝皇一向龙体康健,这样的病也只是小病,承乾宫的银丝炭已经停用了,宫人也服下了解药,用了太医开的汤药,过两日便好就是。画儿只这么想着,却不料自己疏漏了一点——那做饭用的银丝炭虽停了,书房里,却还有着两炉的银丝炭。
  
  圣景帝自即位以来,理政勤勉,如今即使是病了,也每日上朝,只是将折子政务挪到了承乾宫书房,大臣若递牌子,则在外殿召见。画儿虽命她们停用了,但那暖炉中依旧盛了满满的银丝炭。原来在书房侍奉的两个女官病倒,沈尚宫便从别处又调了两个过来。那两个女官平日里并不十分勤快的,见那两个暖炉中依旧有满满的炭,便没有换去,仍旧燃了那银丝炭。圣景帝挪到承乾宫书房理政,银丝炭也是十分耐用的,一直燃了七八日方才烧完,换了别的炭来。圣景帝虽然是习武之人,身体强健,本来他在承乾宫起居了这些日子还无甚么大碍,便是因为身有内力,望舒草药性不易渗入,如今他身在病中,望舒草药性便趁虚而入,将这场风寒拖了十来天仍未见起色。
  这十几天中,帝皇表面平静,依旧按着原来的规矩起坐,但狂风骤雨隐藏在平静的外表下,每日锦衣卫和龙骑尉的日子都极为难熬。画儿躲到别人都想不到的地方去,他们只在京城城中搜索,九门布防,也是没有用的。现今搜索的范围已扩大到了京城外围的几个城镇,但十几天过去,一无所获。京畿三卫的统领每日往承乾宫回话,都冷汗涔涔,只在心里面暗叹,这贵妃真是与众不同的,三千宠爱,万般柔情犹还不够,闺阁女子,竟也有这等本事躲过京畿三卫这么些日子。
  画儿同绣儿在太医署中住了十几天,每日里不能出院门,只能在房中闲坐,绣儿从黄医正那里寻来许多医书,她便读读那些医书,也教绣儿一些医理。绣儿聪敏好学,一点就通,也十分高兴,每日帮她打听了宫中的消息说与她。这一日黄医正往承乾宫问了帝皇的病回来,绣儿便去询问,因这次圣景帝生病,汤药是太医署众女官轮流熬的,没有轮到她,就也不能从用药中看出病情如何。到了黄医正那里,却见他在那里正发着恼,说陛下这次的病十分蹊跷,明明是风寒的症状,但以陛下的身体,竟拖了十来天未见起色,太过诡异。见绣儿来了,便吩咐她,往后陛下的汤药,由她一个人来煎,不再经手他人。绣儿忙答应了,只想着赶紧回去向姑娘说。
  绣儿匆匆回到东院,推门进去,却见画儿手中拿着一个荷包,正对着那荷包发呆,眼中似有泪光。绣儿忙放慢了脚步,这种景象,她见过不止一次了。姑娘自来这里之后,便常常盯了那个荷包,一坐便是半日。她心中好奇,也不敢问,只是偷偷的瞧了那个荷包,但见里面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只是一包糖果而已,也不知道姑娘是为甚么这般珍视。她轻声唤了一句,画儿忙眨去眼中雾水,站起身强笑问她,绣儿将黄医正的话照实说了,画儿在那里想了半晌,方跺脚叹道:“我怎么忘了那暖炉来!”听说往后的汤药只由绣儿来熬,才放下心来,如此她便有了法子。
  
  画儿是医生,虽次数不多,但也动手熬过药的。不能出房门,只能在屋中生起了小炉子,慢慢的打着扇。她在那汤药中又加入了几味来克制望舒草的药性,想来这汤药能起作用了。小锅中慢慢的滚起来,满屋瘟氲的药香。画儿瞧着那升腾的烟雾,心中恍惚,突然想起那一年,自己跟颜阿姨去听一位中国歌唱家的演唱会,一首《孟姜女》,穿云裂石,响遏云霄,唱得颜阿姨红泪滴滴。那时她还小,体会不了歌中的意境,如今想来,心下也是恻然。“线是相思针是情,针针线线密密缝,再将心口一丝热,絮进寒衣伴君行”。画儿摇摇头,甩去心中的缱绻情绪,专心熬起药来。
  圣景帝接下来用的药,全让画儿给另外加了料的,望舒草的药性一被克制,身体的免疫力就自然起了作用。帝皇的身体本来极强健,如此一来好的极快。每日的汤药熬好之后就直接送往承乾宫,并不经黄医正之手,他见圣景帝龙体渐复,也放下心来。
  这一日他依例往承乾宫问脉,却见帝皇面前一堆折子,早该奉上的汤药却被高远又拿去在炉上热了,便知道今日政务多,圣景帝看折子误了用药的时辰,便恭谨启奏,提醒帝皇。圣景帝也知道病人当遵医嘱,就放下了手中朱笔,让他把脉,一手端过那药碗,仰头便喝了下去。黄医正此刻离帝皇最近,闻到汤药的气味,瞧见汤药的颜色,登时脸色大变。他掌管太医院,自然是医术超群,人品医德也极好的,分辨出那汤药的气味颜色都不对,又如何敢隐瞒?急忙跪下禀告了,众人俱是大惊,帝皇的用药里竟有人做了手脚!
  圣景帝大怒,但他心思缜密,却命黄医正当场检验。高远命人取来滤过的药渣,黄医正仔细看过了,心中也起了疑惑,只伏地禀告说:“启奏陛下,又添进去的几味药并没有什么毒性,都是极常见的药材,只是依臣愚见,陛下龙体渐复,似乎是这几味药的作用。看之前的药渣中并没有这几味,添进之后陛下龙体便好了许多,这添药之人想来并没有恶意。”
  “哦?”圣景帝挑眉沉思,黄医正见他并无怒色,再看那添进去的几味药,他于医道极是精通,见那几味药材平常便宜,却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心中灵光一闪,闪过一个人来,便接着说道:“启禀陛下,这人体上的疾病,同样的疾病有不同的疗法,行医的人,各各的用药之理都不相同。这等只添几味平常药,便化腐朽为神奇的药理,臣只在一人身上见过。但依这药与那人的身份来看,此人对陛下绝无不轨之心,乞陛下不要加罪。”
  “是吗?那人是谁?”圣景帝来了兴趣,能让一向谨慎小心的黄医正说出这样的话,想来定有过人之处。
  “去年春天之时,臣往长公主府中问脉,一名少年中途而至,瞧见臣开的方子,便添了几味药,用药之道极是精妙。待他走后,臣斗胆问起,长公主说是柳府的小公子,如若真是他添的药,柳府皇亲国戚,世代忠贞,绝不会于陛下有不轨之心。”黄医正恭谨的回话,抬头却瞧见,帝皇并身旁近侍的脸色,全变了。
  
  这日晚上,承乾宫迎回了它的主人,并一个小宫女。
  
  画儿慢慢的睁开眼,瞧见的不是那朴素的青绸帐,却是明黄的九龙流苏。她重又闭上眼,心中凄楚无限。昨夜他在耳边问她,为什么,她,只是无言。千言万语又怎么能说呢?这一场事情,让她弄清了心中的情结所在,却无法解得开。双丝网,千千结,纵然心中有他,但也有乡情,有惶恐,更多的是不安。去留,自己也无法决定;更何况纵使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抵得过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她本不是爱钻牛角尖的人,但于此事上,却怎么也想不开了。
  床边有响动,她转头望去,只见晴霜晴雪带了绣儿站在那里,满眼心疼。她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姑娘这是何苦。”晴霜轻轻扶起,让她靠在肩上。画儿微笑,知道什么也不用解释了。
  “姑娘放心,陛下没有罚绣儿,只是命她自今日起跟着我们。”晴雪见她望向绣儿,也忙说道。
  “姑娘,我没有说。”绣儿知道她心里还担忧着什么,急忙告诉了她。画儿点点头,朝三人笑笑,又沉沉睡去。
  
  承乾宫沉浸在了一片凄风苦雨中,圣景帝依旧在此起坐,每日里和颜悦色,只是乾清宫上朝的正殿,承乾宫召对臣工的外殿里,都添了一袭明黄的帘幕。诸多大臣们隐隐瞧见帘后的纤影,心中暗暗嘀咕,有人上谏,依旧被帝皇温和笑着问了一句“朕之家事与卿何干”,只是这次不是远调,而是当场廷杖,赶出宫去。从此再没有人敢说什么。
  高远侍立在一旁,瞧着圣景帝坐在龙榻上,语气温和的命将奉茶的内侍带下去杖责,心中暗暗叫苦。陛下换了一个性子似的,动辄责罚宫中人,贵妃明知为何,却偏生倔强,硬是不肯说句好话,服个软,只在每次陛下责罚了宫人之后,亲去探望,道歉把脉送药瞧病,日日如此。她越是如此,陛下越是愤怒,就越是责罚宫人,天子尊严,不肯低头,画儿却是有苦说不出,穿越时空,在这个时代里,说出去谁又能相信呢?这还是个信奉“天圆地方”的世界啊!不知道时空的奥秘,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带回去,怎么能给他承诺?
  心中的阴暗一点一点累积着,终于在那一日爆发了。
  
  那一日,天气本不大好,阴沉沉堵得人心里发慌,却又不痛痛快快下一场雨,只天空几块灰云堆在那里,瞧得人烦闷至极。
  圣景帝召问了大臣,商议了国事,听宫人回说贵妃在书房,便命内侍捧了奏折往书房里去。待到了门口,止住内侍的通报声,却听到里面传来温和恬润的语声,却是画儿拿了一本医书正与绣儿讲解医理。他越听越是恼,只在心里面冷笑,这一个多月来,她只是沉默,沉默,宁愿向那些被责罚的宫人们赔罪也不愿低头。一个宫女,尚能得到她的真心怜惜,他贵为天子,付出了多少真情,多少爱护,却换不来她一个笑靥!内侍推门,圣景帝走进去,屋内众人忙起身见了礼,内侍将折子放在东边龙榻前的桌上,帝皇往那边坐了,自批起折子来。
  画儿见状,便不再讲,绣儿在一旁磨了墨,她便临起帖来。半晌,圣景帝抬头,见她神情平稳,安然恬和,心中更是烦躁。转眼却望见八宝格上,暖炉寂寂,并没有燃起,便吩咐女官说:“将那炉子点了。”
  现下已是初春,但春寒料峭,地龙虽不用了,但各宫还点着暖炉。画儿自回承乾宫之后,虽然那炉中银丝炭已用完,但毕竟燃了望舒草那么长的日子,必有残存的药性在里面,便命将那炉子封了,不许再用。今日圣景帝心中烦闷,瞧见那炉子,便随口吩咐一句,却再想不到里面有大玄机的,此言一出,那女官正要奉旨去点炉子,却听到一声响,画儿手中笔掉下来,抬头脸色煞白:“不要点!”
  圣景帝此刻心中越加恼怒,气性一起,也拗上了。点不点炉子这样一件小事,也可以让她变了脸色,面对自己时,却总是那般淡然!帝皇狠狠一笑,看向那女官:“你要抗旨不成?”女官吓得发抖,只抖着手去八宝格上取了火石,正准备去点炉子,却听得一声巨响,椅子翻倒在地上,画儿已抢到了她身前,一把夺过了火石:“不许点!”服侍的众人都大惊失色,贵妃竟敢抗旨不成!知情的绣儿早吓呆在那里,圣景帝大怒,一拍龙案:“来人!娘娘身子不适,带回寝宫安置!将那炉子点上!”
  “不许点!”画儿心中本也烦闷,此时又气又急,将手中火石往地上狠命一砸,也大声喊着。众人再想不到一向温和的贵妃今日竟这般桀骜,都愣在那里,却见画儿砸了火石,臂肘重重撞在八宝格上,八宝格一阵摇晃,上面一匹玉石马掉下来,正砸在画儿肩头。她眼一闭,顿时疼晕过去,圣景帝再顾不得别的,急忙抢上去抱了,众人乱成一团,帝皇便吼着“传太医”,便抬头一瞧,却见绣儿已吓得瘫跪在那里。
  
  从昏迷中醒来,只觉得肩膀一阵剧痛。她自己是医生,知道这样的伤是无碍的,只休养些日子,便会好了。睁眼却见他守在床边,手中握着那个装了糖果的荷包,只看着她。那个眼神,她是认得的,被太后罚跪晕倒之后醒来,她看到的就是那个眼神。绣儿还是说了,她叹了口气。
  常听人说,人临死前,今生的一幕幕会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重现,她知道自己没什么事儿,那些画面,那些事情却还是在心中闪过。
  那年,白伯伯休克在路上,她吓得大哭,从此决定了一生的事业。
  那天,在医院里接到那个电话,她心中欢喜,要回家了。
  香山上满山红叶,碧霄朗朗,她在那里走进了另一个时空。
  七绝谷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博雅楼,江南好,承乾宫,昭阳殿……宫中风雨险恶,慈恩寺中的刺客,长庆宫前的青石路,珐琅炉里的银丝炭,都一一闪过眼前。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一句句宫怨在发黄的线装书上触目惊心。
  可是这些,都淡去了,淡去了,最后鲜明的,是那个眼神。一直一直的定格在那里,那个眼神看着她,盯着她,祈求着她。
  她心中的惶恐,不安,委屈,难过,甜蜜,宁静一齐涌了上来,轻轻的抚上了他的眉头,千言万语却淡成了一句数不尽的叹息。
  窗外,绿柳已抽了新芽。

15.  梦魂不到关山难

  东城渐觉风光好,彀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云轻,红杏枝头春意闹。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无论在哪个时空,春天都是为人所喜爱的,万物生发,草长莺飞,繁花满树,美不胜收。大自然的生机与繁衍,尽在这一季节,无论姹紫嫣红还是满目新绿,都在这一季过去之后归于平淡,在夏的酷热,秋的苍凉,冬的严寒中等待来年的灿烂。画儿放下笔,看向窗外的春日美景,微笑着——大自然生生不息,便在于此吧?
  圣景帝见她望窗外若有所思,便也放下手中的折子走过来。两人云开月明之后,他并未将乾清宫与承乾宫的明黄帘幕撤去,依旧将她带在身边,只是不再为锁住她,而是不能容忍有片刻的分离。曾见她写一首《鹊桥仙》,当时只赞词句婉丽,情意深长,现下只觉得,那“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真是胡说!两情相悦,必是想时刻瞧见对方容颜,恨不得揉进了自己的骨血里,到哪里都带着才好。想来那写词的人必定是因为自个儿和情人不得团聚,反写下这样的词句来安慰内心寂寥,真是吃不到葡萄反说葡萄酸的!帝皇走到画儿身旁,见她神情愉悦,便笑问道:“有什么好事儿如此高兴?写着字也笑起来!”
  画儿回神笑答:“也没有什么,只是瞧着窗外春日美景,心情好罢了。”圣景帝听她如此说,便放宽了心绪。银丝炭之事,已经水落石出。祺王领了旨会同锦衣卫彻查此事,循线追查,竟查到了秋凉殿!德妃一见祺王奉旨来传询,神情平静,供认不讳,情知难逃一死,便当场服毒自尽了。她自进宫来,本想不争宠不夺爱,平平静静将这一生过了。谁知为帝皇诞下两位双生皇子,她知道宫廷内为着帝位传承,腥风血雨接连不断,即使是没有继承权的双生子也是没有法子逃过的,便打定了主意先下手为强。她生母是一位名医之女,自幼教她医道,幸而帝皇临幸嫔妃后皆赐芜子汤,画儿初进宫时体质也差,方逃过一劫。长庆宫之事,圣景帝下旨斥责太后,她听着那旨意,方知儿子继承皇位无望了,便拼个鱼死网破,联络了宫外家人,一边用望舒草害了画儿,一边用刺客死士要刺杀祺王,谁知暖炉上金乌花让画儿又逃过了一劫。
  画儿知道事情始末后,心中感慨万千。想起长庆宫初见德妃,她安娴高雅,秋水盈盈之态,也不免有些难过。圣景帝知她心中所想,便也放了德妃家人一马,只抄家流放,否则这等大罪,是要诛九族的。今日瞧画儿心绪好转,他才放下心来。
  “来。”圣景帝揽起她,走到御案边上,打开了那始终放在上面的明黄锦盒,见里面除了那把竹骨折扇外,还多了一张字纸,一个荷包。那个荷包她认得,是元宵夜他猜了灯谜,得来的奖品糖果给她,她盛在了里面。拿起那张字纸,却是自己秋雨夜写的《虞美人》,当时只是有感而抒,今日再看后面的小行书落款,不由微微发窘。
  “‘蒋竹山听雨,自伤身世;今我听雨,亦有一番滋味。’画儿,当日你听雨,是什么滋味?”圣景帝低低笑问,却见画儿俏脸发红,拿着那字纸跺跺脚:“你这人好没意思!不吭声就拿了人家的东西不说,还拿话来堵我!索性将这纸撕了干脆,省得你再问来问去!”说着作势便要撕了那字纸,圣景帝忙小心翼翼抢过来,依旧折了放在那锦盒中,向她笑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这么好的句子,撕了太过可惜。”画儿越发羞恼,由着他自个儿去陶醉了。
  帝皇重又揽过她来,却将御笔递在她手中,握了她的手,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毫落笔——“秦靖玺”,三个极漂亮的隶书,画儿瞧着那字,眼泪涌上眼眶,却微笑着回头,柔声唤了“靖玺”,圣景帝低低应了,两人相视而笑。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三月天气清新,和风徐徐,春风刚拂人间,此时草色嫩青,反比四五月春盛之时更为可爱。画儿到了此时,心中真是感慨万千。去年她也是在这阳春三月进宫,当日里心中凄凉,如今却喜乐安好,一样的时节,不一样的心境,看着景物竟也是不一样的。她入宫已有了一整年,除了慈恩寺上香与元宵夜赏灯,竟是一步也没有出过宫门。她本不是可以闷在深闺的女子,勉强在宫中安分待了一年,也只是因为心中众多烦闷情结,不过敷衍而已。如今心结已开,活泼的心性慢慢出来,见这等春景,又如何能按捺得住呢?因此央求了圣景帝,让她出宫踏青去罢。
  圣景帝本来因慈恩寺与元宵夜之事,心有余悸。画儿知他心中所惧怕,也不去恼,只笑嘻嘻的说,他若不放心,可以一同去,多一个人也是无所谓的。圣景帝听她拿话来气自个儿,不由又是好笑又是恼,搂她在怀里狠狠怜爱一番,只弄得她娇喘嘘嘘,衣襟凌乱。若不是当时大臣们都在乾清宫外等叫起,断不会饶了她去。三月三日这一天,正好微雨初晴,风光明媚,帝皇与贵妃轻车微服的出了盛阳门,往上京城郊而去。
  春江本来支流众多,有一条最长的支流流过上京,宫中金水河,太液池水皆自这条支流引来。因它流经国都,故而人们称之为“京河”。有些文人雅士,见这支流虽不如春江那般波澜壮阔,但小巧蜿蜒之姿,也颇为美丽,河水碧绿,岸边植满了杨柳,便又叫它“碧玉江”,甚是风雅。如今阳春三月,碧玉江边踏青的人们众多,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少年少女们趁着这个时机,或幽会,或传情,人们即使撞见了,也只一笑而过罢。这样的时候,谁没有过呢?
  车子慢慢的行着,画儿撩起车帘,瞧着路边的行人风景。但见百姓安乐,京师繁华,平凡人家也其乐融融,看到高兴处,便不自觉露出了笑容。圣景帝在一旁瞧着,不想让她俏脸被别人看了去,便一把将她抱到了膝上。画儿一惊,随即反应过来,挣扎着让放她下来,圣景帝却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她没奈何,只得任他抱了,下车时被晴霜晴雪和高远瞧见,他们虽没什么表情,但她知道,自己一定被笑话了!都是他!都是他!都是他!画儿狠狠的瞪了圣景帝一眼,看准了他衣袍下的地儿,狠狠一脚踩了下去。圣景帝自幼习武,反应敏捷,哪能轻易让她踩了去?含笑迅速无比的一挪脚,顺手一托,画儿已落在他臂弯,那一脚自然也落了空。
  旁边晴霜晴雪和高远看在眼里,却再忍不住的,面上忍笑,被画儿瞧见,越发不好意思起来。圣景帝忙警告的瞪了他们一眼,温言柔情的哄了画儿回转过来。众人漫步行在碧玉江畔,绿柳春风,烟波徐徐,耳边传来人们笑语,两人携手而行,只觉心中万般美好。
  众人站在江边向江山看去,但见碧水浓绿,杨柳垂枝,江山艘艘画舫小船,风光无限好。正说笑间,突然见江边踏青的人们都向一处跑去,集中在岸边朝江上指点。圣景帝心中疑惑,命人去探,却回说是明王殿下带了远客来踏青游玩,此刻正在江上画舫中,百姓们知道了,都来围观,期望着可以看到传说中逐出夷狄三千里的威武王爷。圣景帝听了一笑,命人去传旨与明王,若不妨事的话,便出来见一见百姓,也昭示天家威严,画儿也命将今日带出来的贡品瓜果送与明王宴客。今日本是微服,跟来的女官也只有晴霜晴雪,晴霜便留下照应,高远和晴雪一个领了圣旨,一个捧了帝皇赐下的瓜果,划了小舟往明王画舫而去。
  其余人在岸上,半晌两人回来,回说明王待百姓散去,便来谢恩。看两人神色,高远面上似有笑意,晴雪却面色尴尬,在这里也不好问,画儿只在心中疑惑,晴雪一向大方活泼,为何今日面上显出这样神态来?过了一会子,人群渐渐的散去了,明王来请了安,画儿对这位开疆裂土的王爷,心中也很是好奇的。她虽入宫一年,但并未和祺王明王如此近的接触过。只是那年长公主回京,她远远在楼上瞧见明王治军严整,白马白盔的英武之姿,如今瞧明王英俊年少,气度不凡,也在心里暗暗赞叹。
  明王见过了圣景帝,便趋向她谢赐瓜果。画儿瞧着这位战场上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王爷,和女性说话时竟是极羞涩的,俊脸暗红,不由在心里好笑,暗道此人真是可爱。谁料更精彩的还在后面,一句简短的谢恩词他竟说的结结巴巴,头也不敢抬,身上玉佩“咚”一声掉在了地上,画儿忙命晴雪替他捡起,明王慌慌乱乱,连玉佩也接不稳了,又掉在了地上,这一次那可怜的玉佩可没逃过这一劫去,摔得粉碎。晴雪面上也极是尴尬,羞红了玉脸,慌忙退回了她身后。画儿觉得事情不对,但也没有多想。
  众人这日游玩得十分尽兴,看夕阳西下,方回宫了。
  
  “今日江边,明王怎么那般失态?”乾清宫中,圣景帝边处理着政事,边问一边的高远。回宫之后,画儿也有些累了,便回承乾宫去休息,他却往乾清宫中来,将政事理完,方能回承乾宫去。今日碧玉江边,小七把随身的玉佩都摔碎了,他素日虽不擅与女子相处,但也不至于如此慌乱的。圣景帝何等锐利眼光,又是自家的弟弟,早瞧了出来不对。高远听帝皇如此问,心中暗笑,将自己与晴雪在明王画舫上听到的话一一回明了。
  圣景帝听后,心中大乐,这“不动明王”竟也有这么一天!他本身与画儿渐入佳境,自然也希望从小爱护的幼弟也能感受这般人间真情极乐,早日成家立业才是。“他真如此说?”圣景帝饶有兴趣的问。
  “是,奴才听得清清楚楚,‘心有所爱,不敢相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七王爷是实诚人,向来说一不二,奴才想着是不会错了。”高远躬身回答,若真能遂了明王所愿,那真真是件大好事了。
  “嗯。”圣景帝站起,走到窗前,负手望了天边那一弯新月,喃喃念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想起此刻应在承乾宫中沉睡的娇颜,心中一派柔情。德妃的覆辙,万不可再重蹈,后宫的那些个女人们,该解决了。只是再等一阵子,给她个礼物罢。
  
  人间四月天,一树一树的花开,却都敌不过百花之王——牡丹。
  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竞夸天下无双艳,独立人间第一香。
  皮日休一首牡丹诗,赞尽这百花之王的美丽。那云想衣裳花想容的神态且不必说,只昔日傲然抗旨,谨尊时令的骨气,就足够让人敬佩。人们只道寒梅遗世独立,君子风骨,却不知牡丹的高雅并不因自身的华贵而消减了半分。富贵花,富贵花,实则应是高贵花,见了牡丹芳姿,方能更领略到,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
  御花园内处处牡丹盛开,银红巧对,烟绒紫,一品宫妆,九萼红,昆山夜光,玉楼点翠,白鹤卧雪,烟龙紫珠……一朵朵艳丽无比,美不胜收。去年此时,她心中烦闷,并没有赏花的雅兴,今年牡丹再开,却不能错过了,因带了女官们到御花园中看牡丹。一路行来眼花缭乱,女官们几次催促快到中午,该回宫用膳了,画儿犹恋恋不舍。拖了半晌,圣景帝在承乾宫等不及,便亲自来寻。
  “咱们就在这里用膳吧!这牡丹好漂亮啊!”画儿见圣驾也到了,急忙恳求着,这般天香国色,实在不舍得离开片刻。
  圣景帝看她哀求之态,再瞧瞧这满园的牡丹,心中的邪恶念头涌上来,便笑道:“朕若答应了你,你须也要应朕一件事儿才公平的。”画儿此刻哪管得了那么多?只要让她在这里看牡丹,什么事情都可以应了的。于是宫人们便将御膳摆在御花园中石榴亭内,席间画儿食不知味,只瞧着亭外的朵朵美丽颜色,神不守舍。刚用了不到一碗,便说吃饱了,将筷子撂下便又投身到花海里去。圣景帝也不阻拦,只慢悠悠的用了午膳,吩咐别让娘娘累着,便回乾清宫去。晴霜晴雪和高远众人讶异非常,若是平时,娘娘这般行事,陛下占有欲那般强,定是要采取什么措施的,怎么今日这样大度?虽然心中讶异,也不敢问,只各各去做事了。
  这日晚上,画儿在御花园里盘桓了一日,方回到承乾宫,却见圣景帝早已经在等着了。她心中惊讶,平日他政务繁忙,怎么今天回来的这般早?用晚膳时她问了,圣景帝笑而不答,这晚却并没有在晚膳后又去读书散步,只拥着她往卧寝里去。
  画儿满心的疑虑,却见内殿一开,被他拥着走进去,内侍宫女们都退下了,明黄的纱帘放下,七宝龙榻的边上放了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各色作画的工具,毛峰兰竹,各样颜色都调好了,齐齐整整放了一桌。笔墨颜色都有了,独独缺少了纸,这却是要做什么?如果是要作画,怎么不在书房里?画儿不解的看向圣景帝,却被他脸上笑容眼光吓住。
  和他做了一年的夫妻,她就算再迟钝也知道那样的眼光是什么意思了,更何况那个笑容那般的……邪恶,画儿反身如同一头灵巧的小鹿一般脱出他的臂弯,往殿门口奔去。圣景帝也不去追,只扯下身上祖母绿的扣子轻轻一弹,画儿已软软倒了下来,帝皇箭步上前,将她抱起朝龙榻走去,画儿只在那里咬牙切齿,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三次被他点了穴道,自己一定要去学怎么解穴才行!
  娇躯被放在龙榻的明黄被褥上,圣景帝瞧她羞恨之态,便俯下身来笑道:“可别忘了,今日在石榴亭,你可答应了朕一件事儿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画儿该不会要毁诺吧?”见画儿恨恨的闭眸不语,心中大乐,慢慢的将她衣带解开,温玉一样的肌肤一寸寸露出来,衬在那明黄的颜色上,更显得莹润可爱。圣景帝将她抱在怀中,抚吻了半晌,方捡了那桌上的小兰竹,蘸了葡萄紫的颜色,在那柔润的雪背上下了笔。
  这一日晚上,承乾宫的内殿中,不时响起惊呼,低笑,娇吟,粗喘,轻泣求饶的语声,内侍宫女都被帝皇远远的遣开了去,并没有人听见。第二日一早,高远便服侍了神清气爽的圣景帝视朝去了,临走时陛下有旨,让别惊扰贵妃安眠。直到日上三竿,快到了中午,方听得内殿中有响动。晴霜晴雪进去一瞧,大吃一惊。只见地上翻了一张小桌,各色的画笔颜料撒了一地,染的到处都是。拨开了那明黄的帘幕,只见姑娘伏在被褥间,肩背上被绘上了两朵朱红染紫的牡丹,越发衬的肌肤似玉,旁边还提了两行小字——“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两人瞧得脸红耳热,看姑娘似还未醒,方才应只是梦中弄出的响动,便急忙退出殿外,红着脸掩上了殿门,连地上的衣裳也顾不得收拾了。
  用午膳时,乾清宫遣人来问,她们回说贵妃还未起身。待用过了午膳,再进去一瞧,却见画儿自己正裹了被褥在拾捡地上落的衣裳,看上去似行动困难迟缓。她们忙将画儿扶上床榻,将内殿收拾干净了,命人抬起浴桶来,却见姑娘身上除了那“御笔”之外,尚有无数青青紫紫的痕迹,三人俱是脸红,尴尬之极。画儿更在心里面暗骂圣景帝,昨夜他画画暂且不说,还在她身上题字!前几日真不该看牡丹将开,便写了那几首《清平调》的!如今被他闹成这个样子,还怎么见人去?真是无赖又无耻!
  
  五月榴花红如火,这个世界也是有端午节的,只是不为祭奠屈原,却只是自古传下的习俗罢了。端午宫中自然也做了粽子,画儿也打了五彩的线络,命给长春宫送去。长公主带绮英来瞧她,绮英手腕上带了她做的五彩线,也活泼了许多,画儿十分高兴,将她抱在膝上,女官们取来乾清宫赐下的粽子,剥下外面苇叶,用玉碗承了,奉上前来。三人说笑玩闹了一会儿,圣景帝遣人来通报,说祺王进宫来请安,陛下在御花园中石榴亭召见,请贵妃也去见一见。
  长公主听说,便笑道:“小五这一年来安分了许多,只是与那兰姑娘还没有什么结果罢。你去见了,也替我问上一问。”画儿答应了,便往石榴亭去,长公主自带了绮英回长春宫去。
  “臣弟见过皇嫂。”圣景帝与祺王正在石榴亭内坐了说话,祺王见她来,便起身含笑揖了一揖。画儿这也是第一次认真看这位令朝野七分敬畏三分惧怕的王爷,只见他一袭深蓝便装,上绣着四爪的银龙,剑眉星目,俊逸潇洒,倜傥非常,一边在心里暗暗称赞,一边想起他说清君的话,虽然是酒后失德,但也不能轻易算了的。客气的侧身让了一让,圣景帝揽了她到身边坐下,宫女们奉上新茶来。
  “怎么拖了这么一会子才来?”帝皇问道,祺王听到,只在心中暗笑。虽然知道贵妃椒房独宠,但没想到皇兄的占有欲如此之强,连迟到了一会儿都要追问。画儿瞧见他面上笑意,略红了脸,想着今日绝不能轻易放过他去。
  “适才长公主带绮英来了,说了一会子话,故而迟了。长公主还托我问一问王爷,昔日王爷美人如花隔云端,不知现今如何了?”画儿一边回答了,一边笑向祺王问道。
  祺王何等聪明伶俐的人,见了画儿的神色,再想起这位皇嫂同自家未婚妻的交情,便知道今日是定要被为难的了,这又是不能得罪的人,因轻描淡写的避了过去:“谢过皇嫂和皇姊关怀,此等小事,烦劳费心了。”
  “小事?我昔日在柳府时,可听到过人说祺王的一句话,此话现今在济州可是大大有名的呢!”画儿见他避开,便紧追着说了一句。祺王心知是什么话,这又是自个儿的错,万不能辩解的,只有苦笑,深悔当日误听谣言,酒后失德,便求助的看向圣景帝。圣景帝瞧着弟弟为难神色,便笑着圆开了场:“画儿,今日小五进宫来,送了几个粽子,说是府里请了江南的厨子做的,你也来尝尝。”
  祺王见帝皇解围,急忙命身后的内侍将一个精巧竹篮递上,只见用紫竹编的小篮子中放了五个小巧玲珑的粽子,煞是可爱。画儿见圣景帝帮着弟弟说话,也不好再拿话去堵他,只在心里面想着,今日须要再难他一难才是,也看一看他人品才能,待清君的心意。一时间计上心头,便拿起一个粽子笑道:“我昔日认识一个兰姓姑娘,她最是有才有貌,文思敏捷的。我们常和合酬唱,作对读诗,我想着这古往今来,非才子不能配佳人,今日有一联,不知道王爷能否对上?”
  祺王见如此,今日大概是逃不过了,干脆一次解决了也是,便拿出了平日里大方潇洒之态,笑向画儿道:“请皇嫂赐教。”画儿暗暗在心里赞一声“好”,圣景帝也饶有趣味的看了,笑说:“小五,你不是想要那方进贡上的砚台吗?若是对的好,朕就给你!”祺王一听有了彩头,越发打起精神。
  “我的上联是,‘五月五日,五弟篮中提五粽’。”画儿一指桌上紫竹篮,出了上联。
  祺王沉吟一晌,众人静待下联,却见他抬头道:“臣弟已有了下联,只是不甚恭敬,恐对了出来,皇嫂生气。”
  “但说无妨。”画儿大方的说道,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
  “既如此,请恕臣弟不恭了。臣弟的下联是,‘三更三点,三嫂床上抱三哥’!”祺王笑眯眯说道,画儿一口茶喷了出来,呛的咳嗽起来,晴霜晴雪忍了笑上前服侍,也暗道祺王果真如传言中不羁的,幸而今日只几个近身的内侍女官在此,如若传了出去,可不得了。圣景帝见此,忙摒退了祺王,命他回府去了。
  三日后,祺王府里打扫书房的下人们瞧见王爷乐呵呵的在赏玩手中一方砚台,据总管说,那是宫里悄悄送来的,还附了一张明黄纸笺,王爷接时他在一旁偷偷瞧了,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对的好”三个大字,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来。
  
  平静的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到了六月,朝中又开始忙了起来。画儿心中也是有事的,那日祺王的下联一对出,听到的内侍女官们都暗笑,却触动了她心中一件事情。本来床第之事,圣景帝节制温柔,自那日“牡丹事件”后,他却越发放肆起来。她心知为何,皇室子嗣传承,本是一件大事,德妃事件追根究底,也是因此而起。她再没喝过避孕的汤药,却也没有调养过体质,只是每日的膳食她瞧的出来,都是精心安排的。她已经是贵妃了,若生下皇儿,封后便理所当然。帝皇于这件事上的心思却是不难揣度,她看在眼里,也不去挑明。一切顺其自然罢了,这种事情,原是要看天意的。
  今年的六月,老天打定了主意不让人安生。刚入中旬,暴雨连降,春江的水开始涨了起来,就连碧玉江的水位也跟着涨了。植树种草,是长远的大计,于短时间内是看不出整体效果的,以工代赈的计划,却是又起了作用。青海郡的节度使沿用了去年的方法安置灾民,倒也没有出什么差错。朝中虽忙,但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日子在繁忙的事情中流水一样的过去,七月的下旬,春江的水位慢慢的退了下去,终于退到了正常的位置上。人们都松了一口气,青海节度使亲往京中向圣景帝回禀水灾后的情况。
  画儿隐在明黄的帘幕后,她知道这位青海节度使是一位廉政爱民的好官,也闻名已久,从帘后暗暗的打量出去,只见他形容黑瘦,双目却炯炯有神。他是一方封疆大吏,圣景帝优容,赐他坐了,有条有理的禀告来。画儿看了他容色,满足了好奇心,便依旧往帘后坐了,自读起书来。
  突然,青海节度使口中一个字眼窜入她耳中,画儿忙放下书本细听,越听越是心惊害怕。待那青海节度使回奏完退了出去,她仍坐在那里,思索着自个儿听到的消息。
  这日晚上,承乾宫中,自元宵夜事件解决后,琴瑟和谐的帝皇和贵妃第一次发生了争执。
  
  流行性出血热,简称“出血热”,是水灾过后最容易流行的疾病之一。病人主要发热,出血,肾脏损害。患病初期似感冒样,体温可以高达四十摄氏度,典型的症状是三痛(头痛、腰痛、眼眶痛),三红(面红、颈红、胸红),出血(皮肤有出血点,吐血,大小便带血),少尿。严重者还会出现抽搐,胡言乱语。画儿坐在车上,心中默默的念着现代的医学教科书上,自己背的滚瓜烂熟的东西。这种病,原是出血热病毒随着老鼠的唾液,排泄物排出,污染水和食物,传入人体而得病的。因今年水灾实在太大,淹没了道路,赈灾的粮款没有及时到青海,灾民们便到处寻找食物。人饥饿到了极点时能“易子而食”,何况老鼠呢?于是这种疾病在青海郡散播开来,许多灾民都患上了这样的病症。患病的初期极似感冒,病人和大夫当成风寒医治,便延误了时机,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那日她在帘后,听到青海节度使的禀奏,心中大惊。这分明是流行性出血热,这个时代的医疗技术落后,大多的大夫将之当成了风寒。这是传染病呵,若在现代,好办的很;可是在这个时代,杀伤力不下于一场战争。这一场意外的事件,勾起了她心中的志向。当初学医,就是为了要救人治病,让更多的人幸福安康。如今自己得到了幸福,得到了爱情,但自己的一身所学,难道就要埋没在这深宫里吗?像那些贵妇人一样,锦衣玉食,奴仆成群的过一辈子,然后在年老的时候回忆自己年轻时的才情,年轻时的理想,这样的日子,她过不来。那日晚上,她向圣景帝请旨出京,帝皇大惊,坚决不允。她知道他在担心,不但在担心她一去不回,更在担心她出什么意外,再被人刺杀,或染上那种病症。两人僵持了几天,最后她威胁他说,如果他不许的话,她就自己想办法,反正自己也不是没有落跑成功过。帝皇最终让步了,毕竟与其让她自己去,还不如让她处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画儿依旧穿了男装,带了晴霜晴雪,龙骑尉最精良的三百武士护着她出了京。他没来送行,仍旧在生气,她只在心里面感叹,平日里多么成熟威风的帝皇,于此时却如同一个孩子。一丝丝的感动涌上心头,他不高兴,仍是让她去了,还给了她最大的方便和权力。纵然她清楚跟来的龙骑尉须每日向他通报她的情况,也不那么在意。眼看日夜兼程,要到青海郡,画儿打一打精神,此刻最重要的,是那些青海郡患病的灾民,他的子民们。
  
  灭鼠,消毒,诊病,熬药,将治疗出血热的知识写成了官府的告示,已经先从京中返回的青海节度使极为配合,命人抄写了几千份分发到了灾民的手中。画儿每日里忙的要命,却再没有空来东想西想了。晴霜晴雪极为小心,出血热病毒最怕的是高温,画儿用的物品,全都煮过蒸过了才送来。龙骑尉们知道自己护卫的是何等尊贵人儿,每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统领上官锋更是每日画儿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上京每隔一日便有信来询问贵妃近况,圣景帝捱不住相思之情,也写了信来。他每日里繁忙不下画儿,纵然那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也是情之所衷,心之所系。
  画儿每天给人诊病,帮着青海节度使分发草药,教导灾民们如何消毒,青海郡病人众多,她忙得有时一天三餐吃不到两顿,却并不觉得饿,只专心做手头的事情。隔几天上京来书信,便急急忙忙抢去看了,然后压在枕下,当宝贝一样。晴霜晴雪偶尔取笑两句,看她和圣景帝情深,心中自也高兴。如此过了一个半月,来义诊的病人慢慢少起来,先前患病的人也渐渐的好了,眼见青海郡大势已定,上京早就来了催着回去的书信旨意,上官锋也提了好几次,画儿只想着恐临头有变,待节度使将善后的事情全处理完,再走也不迟。
  这一日又接到上京的书信,字里行间可见圣景帝情意,焦灼的情绪在盼着她回去安抚,画儿心中感动,想着再过几日,便回京罢。这日晚上枕着那一叠的书信睡的香甜,梦中却出现了那一年,白伯伯在紫藤花下教她张爱玲的景象,忽而又到了海边,那一群抚养她长大的人慈祥的笑看着她,挥手将她送入海中。再醒来时,已是泪湿枕畔。
  画儿又迷迷糊糊的睡去,直到晴霜来唤方才醒来。用过了早膳,带了众人往义诊的地方走去,见路正中间一只血肉模糊的鼠尸,她本来心口便不舒服,此刻再忍不住,跑到路边吐了起来。众人担忧之极,画儿却愣在那里,直如一道雷劈过。这一个半月,忙得昏天暗地,竟没有注意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月事,已经接连有两个月没有来了。
  画儿站在那里,迎着众人焦急的目光,却微微的笑起来,这下,不想走也得走了。
  
  众人领了贵妃的懿旨,收拾了东西准备上路。画儿命不要急,慢慢做就好了,她累了一个半月,也是需要休息的。若是以前,她不会顾忌自己的身体,但是现在不同了,当一个人担负着另一个人的生命时,总是万分小心的,何况她又是个医生。
  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有身孕了,只是觉得,应该第一个知道的,是孩子的父亲。但是,这个孩子的父亲,已经有七八天没有书信来了。她担忧着,不会是上京出了什么事情吧?心思一分,竟然在给人把脉时怔在了那里,病人叫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红了脸,不好意思的道了歉。待看完了最后一个病人,她带着晴霜晴雪和护驾的龙骑尉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却瞧见院外站了一个人来,正远远向她行礼致意。高远!他怎么会在这里?
  心中涌起一个可能,画儿抛下身边的众人,跑到院前,也顾不得叫起,一把推开了院门。熟悉的俊脸上有着些许的疲累,笑看着她——又是那个眼神,晚霞映在脸上,飞在心中,画儿怔怔的站在那里,耳边响起了当年,白伯伯在紫藤花下念张爱玲时那温柔的语声。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窗外月光从木格子内流泻进来,洒了一地的银白。圣景帝拥着怀中熟睡的人儿,轻轻在那乌发上落下一吻。看她睡的香甜,暗香浮动,帷帐半掩,一片宁静。他正想合眼睡去,怀中人儿却迷迷糊糊的睁眼,懵懵懂懂的说了一句:“靖玺,幸好你姓秦!等生了下来,我要叫他秦始皇!”说完便又沉沉睡去。
  这秦始皇又是谁?帝皇脑海中刚掠过这个问题,便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竟呆在那里,心中又惊又喜,想向她确认是不是那个意思,却又不敢叫醒,直辗转反侧了一夜,未曾合眼。
  窗外月娘笑弯弯的看着,烟火人间,风光无限好呵!
  
  圣景十二年四月,御花园中第一朵牡丹绽开时,承乾宫皇三子降生,帝皇欣喜若狂,大赦天下,贵妃依皇室辈份排行,取名“秦潇海”,即是后来的辉景帝。
  
  圣景十二年九月,帝皇下旨,后宫嫔妃皆无子女,愿出者以厚礼遣嫁,放六宫三千粉黛,引起朝中一片波澜。仍是那一句“朕之家事与卿何干”,堵了文武百官的嘴。
  
  圣景十三年三月,帝皇要举行隆重的封后大典,圣景帝亲自祭天,告宗庙,诏令天下,百官命妇朝贺,坤宁宫终于将有女主人了。
  “我能不能不穿这个?”画儿又一次惊恐的瞪着桌上的朝冠礼服,太可怕了!十二层的都已经把人折腾的够呛,更何况这是十六层的!
  “姑娘忍一忍,马上就好了。”晴霜晴雪在一旁劝着,这若是换了别人,还不欣喜若狂的穿上了,偏是自家姑娘,每一次都跟忍受什么酷刑似的。三人正在那里僵持着,圣景帝祭天回来,趁着这个空档往承乾宫来。
  “靖玺,能不能不穿这个呀?”画儿一见他来,急忙奔过去,现在只要能不让她穿那可怕的礼服,怎么样都成。
  圣景帝看她仰起小脸惨兮兮的神态,心中爱极,但这是他筹备已久的封后大典,是正经的事儿,不能马虎的。“忍一忍,马上就好了。”他温言软语的哄着。
  “你的说辞怎么跟她们的一样。”画儿泄气,看来还得受一天的罪。
  “别皱眉,看画好的眉都晕开了。”圣景帝抬起她小脸瞧一瞧,揽她到妆台前,捡了眉笔为她扫上淡淡两道远山:“看怎么样?”
  镜中两人相视而笑,外面钟鼓声远远的响彻了皇城天地。
  碧霄声里凤双鸣,却看帝王浅画眉。

  番外一 忆江南
  
  圣景十四年的春天,帝国依旧国泰民安,越发的歌舞升平。圣景帝进行了他即位以来的第一次南巡,,圣驾龙船过了春江,往侬城而来。
  这一年的江南是并不平静的,一来是因为帝皇的南巡,二来,紫霄府中传出了消息,说是当家的元配夫人卧病在床,贵体不适。江南的人们听说了,都在叹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真是不错的,紫霄府的主人身子才刚好了没几年,夫人就病倒了,幸而不是什么绝症,紫霄府又家大业大,慢慢调养着就好了。
  侬城是天府郡的首要城市,节度使府等主要的官署都在此地。紫霄府当家陈夫人的娘家,便是侬城节度使暨许国公府,陈夫人原是嫡出,父母极为疼爱的,即使在整天忙着圣驾南巡之事,每隔两三日也必要抽空来探望。眼看这几日圣驾就要到,各样的事情都准备好了,万事齐备,只一种战战兢兢的气氛弥漫,这位圣景帝最是喜怒难测,不好侍奉的,大小官员都将自己的事情准备好,只等着帝皇垂询了。
  自春江边上至侬城,一路有御林军守卫巡逻,前方的八百虎贲卫士金甲银鞍,旗枪林立,龙骑尉和锦衣卫簇拥着玉辂,侍驾缓缓而行。玉辂中原本该有三人的,现今却只帝皇一人端坐,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但心中满是担忧。自己的帝皇威严,一碰上她的执拗就没有什么作用了,最后还是得由着她去。圣景帝在心中苦笑,虽然已将影卫全都遣了跟她去,也派了龙骑尉跟随,但还是不放心,尤其她还带着海儿。
  此时,正有一辆素净舒适的青帷车,在十几个英武卫士的护卫下进了侬城,直奔紫霄府而去。画儿抱了稚子坐在车中,撩起车帘,看窗外繁华景象,想起当日和晴霜晴雪在这里开七巧堂的时候,不由得感慨万千。对于陈夫人,她一直是有着矛盾的想法的,既恨她恩将仇报,又可怜她心中万分煎熬。丈夫的不忠,是一个女人最大的痛苦,比起来她比陈夫人幸运得多,得到了一个优秀的男人身心的忠诚。她不像陈夫人那样,要和别的女人分享丈夫,现在又有了聪颖可爱的海儿,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紫霄府是帝国的第一大商家,被皇朝密切关注着,锦衣卫的探子不是白养的,他们还在江北时,便接到了陈夫人病倒的消息。她一时感慨,便想着去看一看也罢,虽然说医者父母心,但她没有那么大的心胸,为曾经要害死自己的人医病。当年答应了陈夫人,出阁之前不踏入江南半步,如今她已经嫁了人,连孩子都有了,再到江南,便不算违背诺言了,况若是随御驾进侬城,那些个大小官员的迎接礼数就让人受不了,还不如先行来罢。
  平民打扮的龙骑尉们小心翼翼万分警惕,隐在暗处的影卫也不知有多少,靖玺反应过度了,她如今已经嫁了人,对陈夫人没有什么威胁,自然也就没有了危险,他还是派了这么多人来,真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有备无患,她自己不要紧,海儿是无论如何不能出问题的。画儿亲了亲窝在自己怀里熟睡的娇儿,轻轻将他叫醒,眼看前面就是紫霄府了。
  
  紫霄府的大门是三扇朱漆,旁边开着角门侧门。画儿抱着儿子下了车,侍驾的龙骑尉眼见侧门开着,却去叫了正门,皇后尊荣,太子高贵,纵然是微服,又怎么能走侧门呢?正门开了一扇,却是紫霄府的管家出来,前去叫门的龙骑尉遵照着皇后的旨意,有礼的道:“请通报贵府夫人,故人来访。”那管家好奇往阶下一瞧,只见那青帷车前俏生生立了三个女子,正中的一个少妇装扮,手中抱着一个孩儿,看那容色眉目,宛然是四年前七巧堂中那三位姑娘!管家心中大惊,当家夫人的手段,他是知道的,当下不敢怠慢,急忙进去通报了。半晌,有几个丫鬟媳妇出来,说请贵客进去,带了画儿和晴霜晴雪往内院去,龙骑尉们被招待去外厅。他们心知有暗卫的,皇后懿旨又说莫泄漏了身份,便往外厅去了。画儿随着那几个丫鬟媳妇往内院走,其中一个领头的向她福身说道:“本来夫人是要按着礼数在正厅接待的,但身子不适,只得在内室见客,遣奴婢先行告罪,请贵客不要责怪。”画儿点点头,回说了一句“不打紧”。那几个丫鬟媳妇都是陈夫人惯用的下人,在豪门大户待的久了,也接待了不少来紫霄府拜访的官眷商属,以往所迎的客人,不管门第高低,见府内富丽豪华珍奇的物事摆设,巧夺天工的园林景致,纵然嘴上不说,脸上也有惊叹称赞之色。谁料今日这客人,且不说这位夫人,连她身旁两个侍女,面上也是淡然矜贵,丝毫没有异样。那几个丫鬟媳妇见此,越发恭谨,将画儿几人迎入了内堂,便退了下去。
  内堂中却又换了一个丫鬟来,带她们往陈夫人卧室走去。炉中燃着淡雅的熏香,将要再见故人,画儿的心绪越发复杂,海儿感受到母亲杂乱的心情,乖乖伏在她怀里,平日里活泼好动,蹒跚学步的小子,现在乖巧的一声不吭。
  “夫人,贵客到了。”那丫鬟在床边轻轻的说了一句,便奉上了茶,带着内院的侍女们都退了下去。画儿在床边锦凳上坐下,让海儿靠在膝上,向那床上一看,只见陈夫人靠在那里,玉容憔悴,身形清减。
  “陈夫人,当日城外山庄一别,已经有四年了罢。今天再见,也是缘分,夫人可好?”画儿见她神态,心中怜悯,颔首问了一声。
  “四年再见,姑娘容颜依旧,我却已是如此境地。”陈夫人面上神色也极是复杂:“不,该称呼你夫人了。”
  “我夫家姓秦,这是小儿。”画儿微微一笑,向她说道。
  “柳府这等门第,秦是国姓,你嫁的必定是宗室贵族,不知近年可好?”陈夫人也笑问道。
  “外子待我真诚,更别无他求。”画儿笑得幸福:“那‘寸相思’已解,不知陈公子近年来景况如何?”
  “承蒙挂心,我代外子谢过了。”陈夫人眉宇间掠过黯然,轻描淡写略了过去。画儿见她如此神色,心中便知道不对了。这位陈夫人机关算尽,却还是不尽如人意,相比之下,自己是何等的幸运。
  两人又说了一会子话,画儿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见时辰差不多了,便起身告辞。陈夫人因无法起身远送,告了罪,画儿便带着晴霜晴雪出卧室门去,迎面却碰上几个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四年未见的陈诀,后面带着一对穿着华贵的老夫妇。陈诀见内室门口盈盈立了一个少妇,远山黛眉横波目,优雅温润中带了几分活泼,正是医好自己的大夫,当即愣在了那里。后面那老人倒还罢了,那老妇一见她们,不禁呆住。这般的容色,这般的气度,当日封后大典,帝嗣降生,乾清宫的丹陛上,坤宁宫的玉阶前,她几番朝拜,又怎会不认得?
  “臣妾拜见皇后陛下,太子殿下,千岁!”许国公夫人反应过来,立刻拜了下去。画儿再没想到会这样被人认出来,陈夫人因要见她,将内院的侍女都遣了出去,却被这几个人弄了措手不及。听到内室传来清脆的响声,想是陈夫人被中的取暖物事掉在了地上,画儿笑得无奈,怀中海儿脆生生一句“母后”,叫醒了呆愣的众人,急忙跪拜在地上。
  
  自紫霄府正门出来,龙骑尉簇拥着上了车,来时的感慨万千已不复在,满心只是珍惜现在的想法和一句诗,“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圣景十四年冬,紫霄府挂起了白幡,陈夫人谢世。几名江南名医都摇头说可惜,这病本来只要细心调养,就可以医好的,只是这陈夫人自春天起就不知为何,心绪不宁,惊恐忧思,担心害怕,将身体生生的拖垮了。
  锦衣卫的探子将消息报至京城,送入九重宫阙,圣景帝听说后,淡淡一笑,只叮嘱别让皇后知道便是。此是后话,不表。
  
  番外二 抓周记
  
  圣景十二年的四月十四这一天,本来春光明媚,早起的鸟儿啾啾鸣叫,清晨新鲜的空气带着花香浮动,满园的牡丹含苞待放。一个宁静美好的春日,被突然慌乱起来的承乾宫宫人们打破了原先的宁谧。
  一道紧急的圣旨取消了今日的早朝,大臣的叫起也全免了,奏折全留了中,慢慢的整个皇宫都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大臣们本来疑惑之极,圣景帝勤勉朝政,从来不曾有这种情况的,但接着内宫中又传来了消息,承乾宫贵妃临盆了,众人这才恍然大悟。以陛下对贵妃的宠爱,怪不得会这般的紧张。
  承乾宫的内殿中,画儿躺在床上,现在阵痛还不是很难以忍受,看着圣景帝又是焦急又是慌乱的神色,她不禁笑出了声。方才她羊水破了,帝皇呆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宫女内侍们慌慌乱乱,关键时刻还是晴霜晴雪指挥若定,喝住那些慌乱的宫人,一边命人去传太医,一边去请早已在待命的稳婆。
  圣景帝被请出了内殿,在外殿焦急不安的踱着步,热水一盆盆的端进去,宫女们来来回回,殿中逐渐传出了痛苦的呻吟,圣景帝听着越发心疼难耐。太阳从东边升起,慢慢的走到了正上空,再慢慢的往西边去,眼看煎熬了整整一个白日,却还是没有一点消息。这原是头一胎,没有那么快的,但圣景帝关心则乱,越发心焦起来,外殿的地毯上被他走出一条深深的痕迹,御医们在那里战战兢兢的待命,以防不测。
  这个晚上,琉璃色的天空里星火点点,御花园中花香弥漫,春日的恬静与美丽依然散发着。半空中的紫微帝星熠熠闪耀,昭示了另一位帝王的来临。
  当东方的启明星升起时,石榴亭边一朵“青龙卧墨池”缓缓绽放,承乾宫的内殿中终于传出了婴儿的啼哭声。宫人们跪下贺喜,圣景帝充耳不闻,直往内殿奔去。
  “画儿——”方才那痛苦的喊声几乎要撕裂了他的心肺,奔到床前,不自觉的放轻了脚步,万般温柔的握住那纤细的小手。苍白的脸上有着安详的笑意,已经昏睡了过去,晴霜将已经清理过的小婴儿用明黄的锦袱裹好,恭敬的抱上来,轻声道:“恭喜陛下,是位皇子。”他颤抖着手抱过那小小的,稚弱的生命,欣喜若狂。
  
  小皇子的诞生让整个皇宫都活跃了起来,人们忙碌着,育婴需要做很多繁琐的事情,更何况要照顾的是一位皇子,帝位最有可能的继承人呢?日子在繁忙中过去,满月,百天,命名,载入宗谱玉牒……一件件事情终于过去,转眼小皇子已经要到周岁,宫中又开始准备了庆祝的仪式活动。
  正当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位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小皇子的生母,坤宁宫皇后反倒整天不见踪影。璇玑凌云阁,是皇宫内一处特殊的地方,遍藏了历代的珍本典籍,名家书画手迹,其中许多竟是海内孤本,珍贵无比。看守璇玑凌云阁的宫人们心中都有疑惑,自打一个月前,皇后娘娘偶尔来此一游,进去了一个时辰,突然传出了惊叫欢呼声,自那日起皇后就天天来此,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直到乾清宫或是坤宁宫派人来请,方才回去。按说现在宫中都在准备着各项的事宜,皇后应该也是很忙的,怎么天天来这里呢?
  画儿这一个月来心情大好。一个月前她往凌云阁上去,竟在角落里发现了一本《石头记》!看记载,那本书是八十年前藏入阁中的,想来必是八十年前有人从现代来到了这个时空。八十年,那人未必还活着,她想见,但也没有刻意寻找,有缘自会相见,这本《石头记》,却是意外之喜了。在现代时,《红楼梦》便是她最心爱的书籍,常带在身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读一次的。到了这个时空,已经有几年未曾读过了。凌云阁中的东西,祖宗的规矩是不许带出来的,她也不想拿这样的小事去烦靖玺,干脆就每天来这里看吧。海儿有那么多人看着,应是不会有事的。一字一句细细品味,如今自己又身处这样的情景中,别有一番意趣。随身服侍的宫人们见她每每从凌云阁出来,面上神色情绪都不同,或欢喜,或悲切,或沉静,只道娘娘是着了魔了。帝皇也觉得有异,便问了出来。画儿却说等他忙过了这阵子,便拿一本绝世的好书与他看。
  
  好不容易到了周岁这一天,在京的王公贵族命妇们都进宫朝贺,各样的礼品都往坤宁宫送来。眼见着金银锞子玉如意,种种珍奇之物摆了一偏殿,画儿刚从璇玑凌云阁回来,又将《石头记》从头看了几遍,却只想着自个儿心里的念头,没有去管那些个东西。叫来晴霜晴雪吩咐了,两人又是惊奇又是好笑,直道是姑娘迷了心着了魔,天底下再没有这样的事情的!但见画儿坚持,便只好去准备了。
  眼见时辰已到,与皇家有嫡系血缘之亲的宗室贵族们随御驾往中宫去。接下来,便是最引人瞩目的“抓周”风俗。婴儿周岁之时,在他周围摆放各种物品,看他会抓取哪样,以此来断定他将来的前程。今日送入坤宁宫的贺礼,便有许多是抓周的物品。圣驾刚到宫门,便有内侍来启奏,说都已准备好了。圣景帝今日极是高兴,闻言便命高远将自己准备的给皇子抓周的东西送往正殿。王公贵族命妇们眼瞧着高远捧了那一方古朴庄重,刻了“受命于天即寿永昌”的传国玉玺往正殿而去,心中各各有了底数。看来,过不了多少日子,坤宁宫皇三子便要改称“太子殿下”了,这原也是意料中的事情,正室嫡出,立为东宫也无可厚非,但人们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到了中宫正殿,众人不由得齐齐吃了一惊,只见那正殿当中一张偌大的红毯上,摆满了抓周的物品。除了正中间一方传国玉玺和几样文房四宝小玩意外,其余全是胭脂水粉钗环步摇。圣景帝也愣住了,按着规矩,皇子的抓周物品是由生母准备的,他事先也并没有过问,但不知画儿这样布置却是什么意思?
  内侍一声通报,画儿抱了爱子出来,那些宗室们忙见了礼,待叫起后,眼看吉时已到,画儿迫不及待的把手中的儿子放在了红毯上。小娃娃极聪明活泼,不过周岁,已经先会说话了,只是走路却还不能,爬的倒极稳当迅捷的。今日只见他穿上了红绫的肚兜儿,明黄绣着腾龙的小衣服,颈上挂了金玉的锁片,粉妆玉琢,可爱之极。众人只见他手脚并用,在那织了金线的红毯上灵活的爬着,似乎是玩的极为高兴,不时仰起头来笑呵呵的看看,伸出手去碰一碰红毯上摆放的东西,却并不拿起。他这样玩了一会子,一旁的众人心中焦急,画儿更是睁大了眼瞧着,只盼望着这小子拿自己希望的东西。
  小娃娃慢慢爬到了红毯的中间,对着那玉玺瞧了瞧,伸出白胖胖的小手碰一碰,似乎觉得这样物品比别的重,是不一样的,扑上去就抱在了怀里。众人松了一口气,同声恭贺,圣景帝也高兴非常,画儿却满脸失望。不要紧,还有下面的,她耐了性子再看,那小娃娃抱了玉玺之后,又爬到一旁,拿起特制的文房四宝玩。众人见此,又是一阵溢美之辞,画儿却又一次失望。这样又抓了几次,那些文房四宝小玩意都被小娃娃抓到了,那些个胭脂水粉钗环步摇一样也没有被拿起。小娃娃玩了一会子,似乎觉得累了,躺在红毯上沉沉睡去,细听还打起了小呼噜。晴霜晴雪忙上前抱往内殿去,热热闹闹的抓周仪式就此结束,那些贵族们请了安出宫,纷纷议论着皇后陛下今天的诡异。
  
  坤宁宫内,圣景帝啼笑皆非的看着他的爱后训斥小床上的儿子。
  “笨海儿!你就不会拿个胭脂什么的吗?平时那么聪明,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就变得这么笨了?……”
  小娃娃在松软的明黄锦被中翻了个身,重又甜甜睡去,“咕嘟”一声,嘴角冒出小泡泡来。
  
  贾宝玉养成计划破产。

  番外三 贺新郎
  
  帝国安景帝二十年冬,帝皇一道圣旨,将宗室贵族,王公大臣们都召齐到了京都。这一年对帝国来说,是一个耻辱与痛苦的年份,也将永远的记载在史册上。安景帝中宫薛皇后所出的大公主,将和亲夷狄。安景帝痛苦万分,他的长女聪慧美丽,如明珠一般垂拱在掌中,如今却不得不远嫁到那茹毛饮血的地方——才十六岁啊!花一般的年岁,本该有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国家的利益,却如大山一样压在了她身上。
  薛皇后膝下三子一女,皇三子为东宫,其余两位排行第五,第七,和大公主的感情极为亲密。公主远嫁前,为了冲淡那悲伤的气氛,也为了安慰公主,帝皇下旨,为皇五子和文华殿兰大学士长女订下了婚约。兰大学士是安景朝的重臣,先后掌国子监学,吏部礼部,又曾为东宫教引,一生清廉刚正,帝皇优容,门下桃李多不可数,名满天下。他的千金爱女,是多少人想聘娶的,即使是皇室天家,有这样的媳妇,也是福气了。圣旨一下,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五殿下有此福气,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兰大小姐的金尊玉贵。人们只当这一对未婚夫妇将来必定是琴瑟和合,相敬如宾,却全然不知当事之人如何想罢。
  
  “琴儿姐姐,吩咐他们走小巷罢,快些回府,免得娘担心。”一顶清素舒适的软轿内传来低低的吩咐声,轿旁的丫鬟答应一声,便提高声音吩咐了轿夫。四名轿夫脚一转,便踏着积雪走进了小巷,准备抄近路回府去。
  轿内的人放下青绸的轿帘,心中若有所思。她自小便被送到了七绝谷,并不在京都长大,近日因婚姻之事,被父亲接回府中。陛下圣旨,不可更改,这桩婚姻已是订下了的,兰家断不能抗旨,适才送了大公主和亲夷狄,薛皇后便将她召入中宫问话,她虽只有十岁,但在七绝谷长大,又出身名门,知道事情的轻重,便按着规矩回了。看皇后陛下的神色,似是对她很满意,自己虽只有十岁,但已经通晓了些人事,知道婚姻是什么意思——自己连那个五殿下的面都没有见过,难道就这么订下了一生么?难道自己的命运,竟是要由别人来决定?柳眉微微的蹙起,小小的手握紧了拳头,忠实的显示着主人心里的挣扎。
  突然,轿子“咯噔”一下停下了,外面传来丫鬟惊惶失措的声音:“大姑娘,咱们遇上打劫的了!”
  
  “你受伤了!”从轿窗瞥见那少年的衣上染了血迹,轿中的小姑娘再也坐不住,顾不得男女有别的礼数,奔出轿来,扶住了那个少年。
  “走开!”娇弱的小身子被毫不留情的推开,少年的身上有着浓烈的酒味和明显的血迹。
  “公子,今日多谢公子援手,这般大雪,天气寒冷,若是不让我为公子包扎好的话,恐怕公子回家再医就迟了。”小姑娘毫不畏惧,扯住了他的衣角,坚持的说。
  那少年转头,瞧着小姑娘坚定的面容,眼前似又浮现出他淘气偷懒,捉弄太傅时,皇姐训斥他的样子,眼神不由自主的柔了下来。小姑娘轻柔的扯过他受伤的左臂,抽出了绣着兰花的帕子,仔细的为他包扎起来。
  
  风雪中,小姑娘站在原地,望着那受伤的少年远去。已经隐约可以看出丽色的小脸上抿着一丝笑意和期盼,看看手中握着的,趁他失神不注意时偷偷取下的玉佩——杏黄的络子湖绿的玉色,上面一面雕了四爪的腾龙,一面刻了一个字——“五”。
  一段情缘,由此而始。
  
  圣景十二年腊月,眼看新年将至,节庆的气氛已经悄悄的染上了上京城每个人的心头。这一年发生了几件大喜事,在朝野民间都素有贤德敏慧之名的承乾宫贵妃为圣景帝诞下了皇三子。帝皇大赦天下,放出了后宫三千粉黛。这一年是皇家的大吉之年,继帝位的第一个正统继承人诞生后,又有一件大喜事要在年内发生了。
  圣景十二年腊月初七,当今爱弟祺王以亲王正妃之礼迎进了济州兰氏,祺王妃之名载入宗谱玉牒,帝皇赐下了亲王正妃的朝冠衣履,七凤五龙,九重纬衣,三十二名内侍抬的象辂,为祺王迎进了新妇。一向笑里藏刀的祺王爷这一日笑的真心实意,眉眼弯弯;而新娘子兰清君却再一次尝到了当年画儿嫁入皇家的滋味。
  三跪九叩,拜听诏书,下人参拜......种种事情终于都做完了,新娘子被扶进内堂,人们都知道祺王素日的品性,也不敢说要闹洞房,都散去了;只平日里和祺王交好的几位年青重臣世家公子们暗暗笑着,彼此使了眼色,偷偷绕到了后面去。一眼瞧去,祺王护卫骁骑军的统领竟也在其中,这一群人毫不费力的躲到了新房外隐藏起来。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守在外面的骁骑军与女官施礼,还有叫起的声音,几个人眼中光芒大盛,越发精神起来。瞧着祺王自外面走进,摒退了闲杂人等,脸上维持了一日的笑容马上垮了下来,在新房外踟躇了一会子,脸上神情千变万化,终于跺跺脚走了进去。
  
  “哐铛——”祺王狼狈的被砸了出来,躲在那里的几个人吓了一跳,越发兴致勃勃,定睛看去,那碎在门前祺王脚下的,正是新房里女官手中捧的子孙福寿描金玉瓷瓶。新房中传来惊叫声,接着守在那里的女官们都被祺王遣了出去。待服侍的人都退下后,祺王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凑近了房门:“娘子——”
  “谁是你娘子?!”新房中传出一声娇叱,声音中盈满了怒气。那偷听的几人相视偷笑,别人不知道这桩姻缘的根底,他们可是知道的。祺王爷为了娶到新娘子,使尽万般手段。新娘子是传言中七绝谷传人,当今承乾宫贵妃的闺中密友,又是兰大学士的长女,岂是那些庸俗脂粉可以比拟的?王爷聪明一世,最后却栽在了这绝世红颜的手里,没了办法,还是使出了下下策——将新娘子在济州老家的家人接入京中,半强迫的迎娶了人家。今晚被赶出新房,真是活该!
  “君儿——”祺王没奈何,又不敢惹清君生气,赶忙换了一个称呼。
  “哼!君儿也是你叫的?!”原本虚掩一半的新房门被从里面重重的踹上,祺王在千钧一发之际发挥自己练武多年的应变能力,向后跃了一步,还差点跌下了台阶去,要不然那高挺的鼻子只怕就要和自己的俊脸“一碗水端平”了。那几个人什么时候见祺王如此狼狈过?躲在那里已经忍笑忍得极辛苦了。
  “那,王妃娘娘——”祺王拿出自己追讨贪官赃款时锲而不舍的精神,不怕死的又上去叫了一句。
  “唰——”那几个人这下偷笑不出来了,只见房门迅疾无比的一开,仍旧是大妆朝冠的新娘子脸色难看无比的站在门前,手中一柄霜雪明锐的宝剑,直指着祺王的鼻尖。该死!祺王在心里暗暗诅咒,这柄剑虽然是皇兄按着礼数在他大婚前赐给祺王府镇邪的,但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竟把它摆在了新房里?
  “王爷,麻烦请唤我‘兰姑娘’。”兰清君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里迸出来。
  祺王盯着自己鼻子前面那雪亮的剑锋,苦笑:“君儿,这剑锋利得紧,仔细看伤着了,岂不是让我心疼吗?”
  “哼!”清君冷啐了一声,还剑入鞘,回手又要把新房的门给甩上,这次祺王眼明手快,一个箭步跳上台阶,挤在了门口。
  “你还想怎么样?现在我已经如了你的愿,进了你祺王府的门,敢问王爷还有什么吩咐?”清君见状,秀气的下巴一抬,柳眉一挑,怒问道。
  “君儿,你看,这夜深了,是否让为夫……”祺王可怜兮兮看向清君,看的躲在那里的人们大开眼界,暗道怪不得这位王爷能让朝野大臣们又敬又怕,果然是深谙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啊!
  “想都别想!”清君狠狠一脚跺在了祺王的脚上,祺王痛呼一声,但硬是忍住了不敢挪开身子。这要是一挪开,清君断不会再开门,今晚他就别想入洞房了。
  “君儿,人家常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洞房花烛夜一辈子也就这么一次,你不会真的要把为夫关在外面一晚上吧?”祺王再次摆出哀兵姿态央求着。
  “我只听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可没听说过这一句!”清君毫不留情的回了一句。
  “君儿,是我的错,我在这里给你赔不是了。”祺王低声下气的陪着小心:“强迫你是我的不是,可我实在也没法子……咱们在青海郡时可说的好好的,回京我便奏请皇兄,娶你过门,可回京你又改了主意不告而别,到今日我也不知道是为何。我没法子,只好用了这个下下策。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仔细气坏了身子……”
  清君在那里听着他万般柔情的低语着,心中气苦已消了大半,只是实在忍不下这口闷气。自从他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后,不但没有恼羞成怒,反倒越加真诚小心,她也渐渐被感动,两人之情渐入佳境,直到年前青海郡闹出了疫病,祺王身先士卒,请缨奉旨往青海郡坐镇。她担心之极,偷偷的跟去,原本只打算在暗地里看着就好,谁知还是被他给发现。两人情到深处,她便答应了祺王这桩婚事。回京之后,祺王奏请圣景帝准备大婚,钦天监本来将日子订的很近,但因种种事宜耽搁,才拖延到了年后。这一拖延,又拖出许多事情来。
  婚期既已订下,清君便回济州老家去准备。消息传到济州,谣言四起,说是兰大姑娘本来“相貌奇丑,身怀残疾”,也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迷惑了祺王,还是仗着先皇的赐婚逼着祺王娶她。清君啼笑皆非,知道这样的说法必定是哪个心怀妒忌的千金闺秀,青楼女子传出来的,也不去理会。
  那一日,她随母亲到济州知府家去,知府老母亲八旬大寿,请了一班女戏子一班鼓乐在那里玩乐。那些夫人千金们知晓她将是祺王正妃,都不敢无礼,谁知那些戏子鼓乐本来出身青楼,领头的又和祺王有过一段风流韵事的,这些轻薄女子不知道轻重,竟把那句“宁聘花魁女,不娶兰清君”在戏台上唱了出来。做寿的老夫人大惊失色,忙命人拿了她们来发落,兰老夫人被如此一闹,气得即刻回了府。清君被这么一气,心头火起,她不顾大家闺秀的身份宁愿去做花魁,还不是因为这句话梗在了心里不能释怀?纵然和祺王两情相悦,但想起以往的事情,总是心中不忿。虽然自己用“兰若”的身份耍了他一年,看了他一年的笑话,但想起自己在济州的名声闺誉,想想自己这么些年的心思竟换来了这么一句话,再想想祺王以往的风流帐,心中越发气恼,干脆收拾了包袱连夜出走,只留了一封书信说婚事作罢。
  她原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明白自己终究是要嫁给祺王的,且不说先帝的赐婚,今上也已下旨给他们准备大礼,朝中民间也都传扬开来,若是自己不嫁,那让皇家的面子往哪里摆?如此留书出走,不过是再折磨他一会子罢。若是真的抗了旨,那满门老小的性命还要不要?她刻意躲去了七绝谷,谁料祺王竟把她父母兄弟姊妹都接往了京城,以此逼她上京完婚。
  “王爷是当今爱弟,凤子龙孙,这般低声下气的赔不是,我可不敢当。”清君一撇嘴,小脸一昂,闷闷的说道。
  祺王听着她口气有了松动,心中大喜:“好君儿,你让我进去,现在腊月天冷,咱们这般僵持着,我倒是不要紧的,看冻着了你。有什么误会,咱们慢慢解释清楚才好。”
  清君听了这话,心思一转,脸上却一反方才的恼怒神色,笑靥如花:“是,腊月天冷,我要安歇了,王爷也请自便吧。祺王府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地方让王爷安置。有什么话,咱们明儿再说。”说着便伸手运上了内力,轻轻一推――祺王见她笑语娇艳之姿,心神恍恍惚惚,一时不设防,被清君一把推到了台阶下,那新房的门“呯”的一声甩上了。
  “君――”祺王抢上不及,差点撞到了门上。躲在那里的几个人再也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谁在那里?”祺王一凛,对他们藏身之处怒喝,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意出去送死,只得推推搡搡的走了出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面对这几个人,祺王可没了方才的和颜悦色。
  “那个,王爷,臣有一计……”福国公的长子,平时最是足智多谋,鬼主意最多的。眼色一转,知道祺王要是发起性子来,可就不行了,交情再好,也肯定要被修理。他脑瓜子一转,立马想出一个法子来。
  “说!”祺王眼睛一亮,几个人凑在一起,听着福国公的公子出谋划策。
  
  第二日,按着皇家的规矩,新婚的祺王和王妃入宫谢恩,领赐家宴。服侍的女官侍从们一早到了新房外面,却不敢出声惊扰新人。静静的等了一会子,新房里突然传出了响动。
  “秦靖钰!你……你……”那语声不断颤抖着,显然是气到了极点。
  “娘子别生气!一大早的,看气坏了身子……”
  “刺客?!刺客在哪里?你说啊!……”
  “那个,这个……”
  “我现在就弄出一个刺客来让你瞧瞧!”服侍的人们在外面吓得要命,但王爷昨夜有令,不得传唤,谁都不许进新房,都不敢进去。又过了一会子,房门一开,王爷抱了用大暖裘密密裹住的王妃满面笑容的走了出来。众人在心里暗笑,也不知昨夜是何等缠绵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