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1-23

凤凰的哭泣 (青枚) 15-23

by 青枚

15

大群的黄色鹂鸟从四面八方陆续飞来,掠过凤凰城上空,朝云荒山半山腰的摘星楼聚集.鹂鸟本就是以婉转清脆的鸣叫著称,平日里有一两只往来飞翔,鸣声啾啾悠然,本是极其动听悦耳的.只是如今几百只鹂鸟同声喧哗,且叫声杂乱无序,绵绵不绝,再动听的声音也让人头痛不已.
玄坛道上酒楼歌馆里的老凤凰们纷纷探出头来张望,彼此猜测着这不平凡的动静:"都 是黄鹂鸟啊,那可是银凤大人的手下."
"这群雀儿上次这么闹,是两三年前了吧?好像过后没多久朱凰大人就不在了."
"唉……不是什么好事,这次不知道还有什么灾祸等着呢."有人言之凿凿地预言.
也有人满心乐观:"也未必,没听说前两天师项回来了吗?有师项在,还有城主,什么难题解决不了?"
立即就有人不苟同:"可是朱凰大人却不在了.唉,凤凰双翼,折损其一……"
于是四下里便沉默下来.老凤凰们心中更是感慨,自从没了朱凰大人,每次有个什么风吹草动,都会有这么一番争论.而这样的争论,很难有什么结果,最后无一例外结束于这句感慨.
梧桐宫到底是凤凰城主的居处,鸟儿们再如何喧哗吵闹,一近梧桐宫的范围,也无不噤声闭嘴,收敛口舌,安静下来.这倒不是因为它们懂得尊重凤凰城主的权威,丛惟虽然寡言沉默,却从不向手下们滥施威严,尤其对这群美丽吵闹的小鸟,往往纵容宠溺,不以为意.能让黄鹂鸟噤若寒蝉的,只有一个人.
青鸢一袭黑衣守在摘星楼外的阴影中,面孔掩盖在黑布下面,只余一双黑夜般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满天黄鹂.充满警告意味的目光成功地让摘星楼中的人们有了可以安静讨论的环境.
黄鹂鸟们不敢靠近,却也不愿远离,彼此穿梭翻飞,掠过摘星楼的窗外,借机窥伺里面的情形.
黎殷哭得梨花带雨,眼睛鼻子红得一塌糊涂,等她终于抽抽噎噎说完经过,脚下站立的地方,眼泪已经汇成了一个小水洼.
坐在她面前身着青草色袍服的男子瞄了一眼黑袍城主俊美沉着的脸,见他目光缥缈,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点开口的意思也没有,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温言对黄衫少女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有城主在,一定会把陟游救出来的.难道你不相信城主吗?"
"不是不是……"黎殷慌忙摇手,怯怯地看了城主一眼.她到底是跟着陟游经过不少场面的人,知道撒完了娇,诉完了苦,该汇报的事情也都汇报了,就要见好就收.毕竟凤凰城主不是陟游,惯常了跟她们调笑.于是不胜娇弱地施了一礼,眼睛偷偷瞧着面前两位上位者,问道:"那主人还有没有别的吩咐?"
丛惟尚未答话,师项已经笑着说:"第一件重要的事情,你把它们……"他指向窗外满天的黄鹂鸟,"把它们安抚好,这么样子闹,成什么样子?"
黎殷脸上一红,连声答应了.丛惟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自她进来后一路汇报,面色都平静如水,无法揣度端倪;然而师项神色轻松,举止从容,似乎并不把这天大的事情看得太紧要.她一方面暗自不满对方托大,另一方面却也安心不少,想来丛惟是胸有成竹的.心中稍定,领了命便要离开,却被一直没有开口的丛惟唤住.
"有一件事情,我要你做."丛惟的目光收回来,平静地看着黎殷:"你立即派人到烟罗城,还有音闾州、刹继堡、雨织城这三个地方,多派些人,每半个时辰汇报一次."
黎殷一怔,去干什么,自然不用问,她所负责的原本就是打探消息,收集情报.涉及到自身的职责,这个娇怯怯的小丫头就一下子成了统领数百手下的豪杰.只是如此高频度地传递情报,那是只有在开战前才会用得上的,难道……
师项见她脸上又现出担忧疑惑之色,笑道:"你这次可责任重大,千万不能疏忽了."
"最要紧查探陟游是不是被带到了烟罗城."
"是,绝不敢耽误了大事."言毕也不再多耽搁,她转身从窗口跃出,瞬间化为鸟形,统领着几百只鹂鸟离开.
师项含笑望着鸟群散去,摇头感叹:"陟游把这群小丫头都给惯坏了."他回身面对丛惟,面色逐渐凝重,笑容从脸上隐去.
丛惟看着他,先问出问题:"你怎么看?"
"明显是个陷阱."师项说,"黎殷不是说整个白隼堡都空了吗?碧焱鸟的攻击就是为了把他引入中庭,还有之后那个厨娘……他们早就料到了陟游会去,设好了陷阱等着他."
"他们要陟游想干什么呢?"丛惟的问题更像是在考问学生功课.
师项素来知道自己这个前弟子思虑敏捷周全,定然早已有了见解,此时如此询问,是考验自己事隔多年后,是不是还有当初的见识.一时间傲气勃发,便不肯落了下风,脑中急转,推想各种可能,"陟游贵为银凤,无论他们想干什么,有这么一个人质在手,都方便许多.如果是我的话,定然会以银凤的性命做要挟."
丛惟摇摇头:"不会是要挟.如果要挟,上次朱凰落在了怅灯手上,他什么不能要挟?"
"朱凰落在了怅灯手上?"师项惊奇地扬起眉,"就是这次?难怪你会答应让他做烟罗城主."有了这样的前提,他的思路就更加清晰,想了想,为保险又问道:"当真确定是怅灯干的好事?"
丛惟冰蓝色的眸中闪过一丝近乎于怒气的情绪,然而师项并不能确定,就算那真是怒气,也因为他掩饰得太快,而无法细别.开口的时候,冰峰雪水般的声音里一如既往不带情绪:"用菲莼花对付银凤,难道这些花是别处搬来的?"
师项暗叫惭愧,花自然是在当地长的,除了白隼堡的管家,谁还能做这样的安排?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咳嗽了一声,掩饰自己的狼狈,说道:"费这么大工夫,不惜得罪凤凰城,抓到银凤,肯定要有个目的.既然不是要用来要挟,而掌握银凤本身不能为他们带来任何好处,那么就只有一个目的了,那就是要阻止他的行动."
"什么样的行动呢?"丛惟不置可否,反问道.
师项一边踱着步子,自顾自说下去:"从他们安排了陷阱等陟游上钩这点来看,他去白隼堡是早就在他们意料中的了.可是连陟游自己都预先没有计划的,这就很奇怪了.我想起上次的话来,夜魅刺杀你,既然不是为了取代你,那么到底有什么目的?对方定然知道那样的刺杀不会成功,还要来做,而且在夜魅身上下离乱咒,我看也不单只是为了让夜魅更卖力且不泄露秘密,而是要留下线索,吸引陟游去调查."他立定,看着丛惟,吸了一口冷气:"他们从一开始就是要把陟游从你身边调开.那么抓住他,自然也是为了让他不能回来."
"是啊……"丛惟若有所思,"可是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从这件事情来看,怅灯可谓是深谋远虑了,那么他这些行动的目的就要往前推才行.既然他的目的不在陟游,就只有在你身上了."师项盯着丛惟,想从他的面上探寻些微迹象,然而丛惟的表情,仿佛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用在别人身上的,他自己不过是个看客,冷眼看着对方的表演.
师项略感失望,仍然继续说下去:"他最怪异的行动,是借朱凰的事情,要求执掌烟罗城.这件事情定然与陟游被捉有关.难道他不想陟游去烟罗城?可这是为什么?"推测到这里,似乎进了死胡同,师项冥思苦想,无法理出头绪来.
丛惟从酒壶中倒出浅绿色的酒液,手掌轻挥,酒杯如同被空气托起,飞到师项的面前."你能够想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怅灯做事超出常理,的确不是能够轻易揣度的."
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他已经明白了怅灯的用意?送往唇边的酒杯顿住,师项略有些不服气地问:"这么说,你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仿佛他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丛惟轻轻笑了一下,说:"他想干什么,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他走到窗边,看着脚下凤凰城连绵的屋顶,淡淡道:"任何想对我不利的人,不都是想要取代我吗?"
师项一口酒几乎喷出来,这样简单的事实,只怕连那些黄鹂鸟都明白,这也能算是结论吗?
丛惟的声音里有一丝事不关己的冷峻:"问题就在于,要怎么样取代我."
"哦?"
丛惟回头看着师项:"你在我身边呆过,你知道要取代我,不是杀了我那么简单."
师项到底是聪明人,他这么一说,立即明白:"怅灯也曾经是你身边的人,他当然也知道."
"对啊……"丛惟唇角扯出一丝嘲弄的弧度.
一经点拨,师项思维瞬间融会贯通,"要取代你成为凤凰城主,首先要证明你已经失去了作为凤凰城主的能力.银凤朱凰,凤凰双翼……你作为凤凰城主的能力,通常是通过银凤朱凰向世人展现的.如今朱凰不在,银凤如果不能陪在你身边的话,自然就能证明那一点了."他抬起头,赞叹道:"好周全的计策."
"是啊,是很周全."丛惟冷冷一笑,"事情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师项突然想到一件事:"如果陟游突然脱离,岂不是会坏了他的好事?糟糕,只怕他现在有危险."
丛惟却摇摇头:"留着陟游,万一事情不成,是条退路.他现在暂时没有危险……"他不知道想起什么,眼神变得深幽难测:"只要不在怅灯身边,就没事."
"什么?为什么?"师项不明白他的意思.
丛惟却避开话头:"下一步,大概就是怅灯要把我吸引到烟罗城了吧."他向门外走去:"与其坐等他上门邀请,不如我自己去.青鸢,准备出门."

新颜他们三个人吃完饭从教工食堂出来,天已经大黑.因为聊的时间长了点,他们其实是最后的客人了.半个小时前,吴妹就开始满脸不高兴地在身边走来走去,摔摔打打地收拾桌子或是扯着嗓子粗声粗气跟同事说话,几个人见实在不是说话的环境了,只得出来.
定襄陪他们走出大学门口,却犹豫着不肯告别.新颜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微笑宽解道:"你最近忙,还是早点休息吧.以后有的是时间聊.周末到我家来吃饭吧."
定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还是送你们回家吧."
"不用,不用."之佑乐呵呵地把手搭在姐姐肩膀上,"有我在,没问题,石大哥你放心."他身材高大,摆出护花的造型来,像模像样.
新颜斜眼瞧着他嗤笑,"你?多少次被我打得爬不起来,还敢夸口?"
之佑挠挠头,一脸扫兴:"谁能跟你比,李小龙再世."他眼珠子转了两圈,小声嘀咕:"你是朱凰,我是银凤,为什么我就打不过你?"
定襄替他们招来出租车.
新颜敲了一下弟弟脑袋,笑道:"你不是银凤,银凤是人家陟游."说完把他塞进车中.
定襄提前把钱给了司机,然后又回过头对新颜嘱咐了几句回家要打电话的话.大学区的 灯光没有市中心耀眼,此刻头顶上冬夜的星空出奇的清澈,一轮圆月在云间游走.
定襄见新颜围巾就那么随随便便挂在脖子上,自然而然伸手替她细心围好.手背无意中触到新颜被寒风吹得冰凉的脸颊,心中突然一荡,手指停在原处就不愿动弹,目光变得深沉起来,头缓缓向她俯下去.
新颜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脚下生根,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幸好之佑坐在车里,恰巧转过头来,看见两个人的情形,大乐,没心没肺地吹了一个色狼口哨,怪声起哄.
新颜趁机后退,拉开两人间距离,掩饰着笑道:"该走了……"
定襄有些悻然,却还维持着风度,点点头,替她拉开车门,转瞬间似笑非笑地瞅了一眼之佑.那小子假装没看见,一个劲儿傻乐.
新颜抿着嘴角看窗外,路灯一个个向后飞退.之佑的脸探过来,觍着脸笑道:"姐,没生气吧?坏了你的好事……"
新颜也不回头,回手揉了揉他乱糟糟的头发,无言而笑.
"唉……"之佑坐回去,头靠在椅背上说:"姐,我可真不明白你.石大哥都那么明白表示了,你到底怎么想的?"
"小屁孩,别操心这些事情."
"小屁孩?"如果不是坐在车里,之佑一定会跳起三丈高来:"我比你还高了,你还叫我小屁孩?"他们姐弟俩年龄相差了六岁,新颜上中学了,之佑才刚进小学,从小就只能拖着鼻涕跟在姐姐后面当跟屁虫,直到新颜上大学之前,他在家里的名字就是小屁孩.之佑少年心性,对这段历史一直耿耿于怀,平时最忌讳的就是人家叫他小屁孩,不想事隔多年,如今姐姐随口叫来,自然流畅,竟没有一点犹豫.
新颜斜眼看着他笑:"怎么?不服气?"
之佑立即泄气,"怎么敢不服气嘛!"他知道姐姐此刻心绪不佳,不敢造次.
新颜便不理他,目光重新投到车外.月光随着汽车飞驰,笼罩着她的脸,如同被罩上了一层莹润透明的水晶.弟弟看在眼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样缥缈的神情,仿佛她整个人随时会融入空气,消失不见.
"姐!"他忽然叫了一声,有些紧张:"姐,你还会去的,对不对?"
"去哪里?"新颜有片刻的茫然,随即会过意来,安慰地笑笑:"别瞎想了,哪有那么容易.如果你们猜想的不错的话,我要回到那里去,就必须坐火车,到龙岩山区才行.我答应你,以后再也不去了,还不行吗?"
之佑知道她说的有道理,想想,还是不放心,又说:"姐,万一你真的去了,你答应我,不管你去多久,都一定要回来啊."
新颜觉得荒谬,回过头来想要取笑他,正撞上他一双盛盈着月光的眸子,一怔,知道弟弟是在关心自己,心中感动,微笑道:"好,我答应你."
有了这句保证,似乎就万无一失,之佑松了口气,身子靠回去,低声哼哼:"我可不是杞人忧天,你看你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肯定在那边有什么舍不下的事情,要不然石大哥那么好的人,你都……"
"你瞎说什么!"新颜厉声喝止,话音未落,整个人就呆住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突然会有这么反常的举动,那一声厉喝,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恐惧.对,就是恐惧,一直以来她心底深处最隐秘的角落里,一直有一种莫名矛盾的恐惧感.她甚至无法分辨这恐惧是针对谁,针对什么事情.
这样的恐惧埋在很深的地方,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只有在那些迷乱的梦中才会露出端倪.还有一次,就是在那边,她以自己的精神看见凤凰城高大城墙上那个黑袍紫发的身影时,亲切渴盼的心情中,也夹杂着一点这样的恐惧.
之佑安静地看着姐姐,眼中满是怜惜,轻声道:"你在逃避,姐,因为你逃避,所以才会遗忘了上一次的经历;但是因为你遗忘了上一次的经历,所以又不得不追寻."
新颜避开他的目光,言不由衷地说:"胡说!"
之佑突然想起一件事,使劲一拍脑袋:"哎呀!我的包落在了那个食堂里."他猴急地左右乱翻,"真的不见了,肯定是落在那里了.师傅,麻烦你掉掉头?"
司机老大不愿意地靠边停下来:"我这是最后一趟了,赶着交班,要不您找别的车吧,我不收你的钱了."
"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明天让定襄帮你取回来不行吗?"
"画册,达什的画册在包里.如果石大哥知道我乱丢的话,肯定生气."
"那画册我不是还给他了吗?怎么又到你手里了?"
之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又要来研究了.明天周末,那餐厅不开门,我答应了周一还的,不行,非得要取回来不可."
司机终于不耐烦:"你们到底要下去还是要走啊?"
之佑来不及细想,推开门就走:"我回去拿,姐你先回家吧."
"唉,你等等."新颜追出车去:"带钱没有……"无奈之佑动作极快,三两下穿过马路,朝公交车站跑去.
虽然出租司机说是要把钱退给他们,但始终舍不得,趁着新颜张望弟弟的工夫,竟然一脚油门,私自开车跑了.
其实以新颜的身手要追,也未必就追不上.但她这一夜的确心绪不佳,心中虽然气愤,却意兴阑珊,反正离家不远,索性由了那出租车离去,自己散步回家.
新颜住的那一带是文化区,因为附近有一所艺术学院,街道边有不少小型画廊.走到这里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多数店铺都开始打烊.家就在前面不远,这里有个公车站,新颜决定稍微等一小会儿,如果之佑速度快的话,能赶上最后一班,他们可以在这里先碰头,再一起回家.不然的话,要是让母亲发现两个人居然走散了,不定要啰嗦些什么.
以站牌为圆心,她漫不经心地在周围绕圈,偶一抬眸,却被路边橱窗里的一幅画引起注 意.
这间铺子已经关了门,橱窗一片黑暗,若是从别的角度,新颜定然不会注意到.只是此时正好月光撒下来,映在玻璃窗上,一片暗红的光闪过,黑暗中仿佛怪手嗜血的妖瞳.她心中咯噔一跳,隐隐有些预感.
空旷的马路上,一辆灯火通明的公车正朝这边开过来.
新颜隔着好几米的距离,眼睛死死盯着玻璃上那个黑暗的角落,期待着什么.微蓝的街灯下,玻璃橱窗泛着无机质的寒冷光芒.
她心中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仔细看看.理智告诉自己,应该在原地等公车到站,跟弟弟一起回家,可是这个意识实在太薄弱,不足以压制她血管中带着期待已久的兴奋而周身奔流的血液.然而向前迈出一步,不久前刚刚被恐惧的意识冒出头的那个极深、极隐秘的角落里,生出一种让她不得不警惕的怪异感觉来,仿佛前面等着她的,除了黑夜的月色之美,也有月光外黑影中无法免除的龌龊.
"新颜,新颜,你真的准备好了吗?"心底深处,她这样问着自己.
公车缓缓靠站,门打开,之佑跳下来.他早就远远看见站牌附近的那个身影,脚还没着地,就笑着喊道:"姐,你果然在这里等我呢.唉,白跑一趟,食堂一个人都没有了,这下我可真不知道怎么跟石大哥交待了……"他的话音突然断掉.
就在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又是一抹妖异红色光芒从玻璃橱窗后面闪过,姐弟两个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之佑张大嘴,一时间不明白那是什么,问道:"姐,你看见没有,你看见没有?"
这一次新颜不再犹豫,安静地看了弟弟一眼,朝玻璃橱窗走过去.
姐姐的表情非常奇异,那目光像是道歉,又像是诀别.之佑愣了愣,电光火石间突然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大脑短暂的空白后,他大吼了一声:"姐,等一下!"同时整个人不顾一切地朝姐姐冲过去.
妖异的红光仿佛伏伺多时的怪兽,在猎物走进自己触手范围的那一瞬间,突然暴长数丈,血红的光芒将新颜整个吞没.与此同时之佑也整个人腾空跃起,扑向姐姐的身体,企图拉住她的衣角.
新颜听见弟弟的吼声时,整个人都被红光包围,刚来得及回过头,撞上弟弟焦虑惊恐无法置信以及悲伤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他这样的姿势太危险!新颜伸手想要把他推开,可是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她张开嘴想让他停下来,却发不出声音,突然眼前一黑,便失去意识.
红光倏然消失,之佑收势不及,整个人狠狠撞在玻璃橱窗的棱上.两面玻璃墙发出巨大的声响,哗啦一下碎成千万片,警铃瞬间大作.之佑摔倒在满地碎玻璃上,浑身像被劈成了两半,痛彻骨髓,半天动弹不了.温热的血从额角淌下来,他顾不上抹去满脸的血,刚一恢复活动能力,立即跳起来,四周乱转,发了疯似的大声呼唤着:"姐,姐,你不要开玩笑,你快回来,不要走……"
漫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街道上,一个人一辆车也没有,回应他撕心裂肺的呼唤的,是尖锐刺耳的铃声.
"姐……"他不停地喊,脸上的血流进眼眶里,一时间什么都看不清楚.他不得不停下来,狠狠抹着眼睛,少年不肯承认,浸入掌心的,还有不受控制飞流涌出的别的液体."姐……"刚刚经过强烈撞击的身体,痛觉神经到这个时候才开始宣示它们的存在.全身上下镶嵌了无数的玻璃碎片,到处都火辣辣地疼痛,尤其是右腹部,刚才似乎被画架上的木头死命地戳了一下,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某个器官破裂了.
想到画架,之佑突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地跳进满是玻璃碎片的店铺,不顾手上无数的划伤,终于从一片零乱的摊子里,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本画册,封面上的画是典型的达什风格,肆意浓郁的色彩,诡异的元素,真实的构图.画面上是一片旷野平原,一座烟罗色的城池坐落在人字形的悬崖之上,它的对面,目力可及的远方,是一道黑色的影子,在天边绵延.之佑狠命地抹去遮挡目光的血,看清楚说明:"印度玄幻派大师达什最新发表的作品."
手上的血染到画册上,之佑心中悔恨不已,如果他没有那么不小心,把包落在了食堂;如果他没有蛇蛇蝎蝎跑回去把姐姐一个人扔在半路;如果他早一点回来,如果他快那么一点,姐姐就不会被那红光给抓走.他使劲把画册扔到一边,顺着墙角滑坐到地上,脸埋在手臂中,终于哭出声来.
虽然平时说得热闹,异世界如何如何,听来新鲜好玩,可真让他目睹了姐姐的离去,这样的震撼还是让少年的心灵无法承受.失去亲人,虽然明知道她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却有种天人永隔的凄凉绝望,他不停地责备自己,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以为如果自己没有把东西留在食堂,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他却无法知道,那本被他大意留在了那间食堂的画册,是如何差一点颠覆了那个世界.

16

警铃声终于引来住在附近的人们来察看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们看见一片狼藉的玻璃碎片中,一个少年浑身披血蜷缩在阴影中时,吓了一跳,纷纷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
不知道是不是流了太多血,之佑开始觉得冷,身体别处的伤口都已经麻痹的没有感觉,只有右腹部越来越灼热沉重,他的意识开始迟钝.恍惚间,不停晃动的灯光聚拢过来,感觉自己被人扶起来,躺在担架上,勉强说出自己的姓名和住址,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 有人给他手臂注射了什么,眼皮渐沉,除了挣扎着不愿沉睡的心,他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开始放弃.就在眼睛要闭上的那一瞬间,忽然想起什么,他猛地睁大眼,挣扎着要坐起来.
急救中心的医生使劲压住不停挣扎的少年,让他安静.一口血从他口中涌出,显然是受了内伤.昏迷过去之前,少年一直喃喃不停地说着什么,医生凑到跟前,听了半天,不明所以.
少年说的是:"如果回到原来的时间地点,为什么她到现在还不回来?"

青鸢驾着白鹿战车如电光般划过凤凰城外的旷野,风益发凛冽,她掩藏在黑布下面的双唇紧紧抿着,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距离主人上一次遇刺不过几天时间,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动作剧烈些就会沁出血来,却不顾周围人的反对,再次出城.这一次,还是要去烟罗城,那个怅灯所在的地方.
她打醒精神,小心远远避开城墙高大的阴影.虽然明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夜魅跳出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远处行,多年跟随在丛惟身边,经历过无数的生死关头,潜意识里,她知道此行之凶险,竟是前所未有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回头朝丛惟望了一眼.凤凰城主宽袍广袖,握着横栏,身体标枪一样挺直.下颌微微抬起,风将他两颊边的紫色长发扬起,英俊端秀面孔上,找不到可以揣测他心思的端倪.青鸢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情绪.就是这个男人,那双修长优美的手,掌控着这个世界.他是世界的主宰,却无法主宰自己,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剧?
他们朝西背着朝阳而行,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斜斜送到眼前.即使只是影子,也笔直挺拔.无论何时,无论身体状况如何,只要站在这战车上,他的身影就永远如此端凝庄重,凛然不可侵犯.青鸢想,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人的身体,曾经因为无法承受巨大的痛苦而蜷缩若婴儿呢?她猛然拼了命摇头,要将刚才突如其来闯入脑中的那影像甩脱.她不允许自己记得那样的情形,不允许自己心目中这个如神灵般存在的身影,被镌刻上任何脆弱的标记.
下意识地,她使劲一抖缰绳,四头白鹿发出长长清鸣,脚下奋发,整驾战车刺穿空气,飞一样狂飙.被搅乱的气流在他们周围尖锐嘶鸣,仿佛发了疯的魔鬼,要将擦身而过的一切生灵拉扯撕毁.
"慢一点,青鸢."冰湖雪水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鸢惊诧地抬头.向来,他都只嫌不够快,怎么如今却让慢一点?
这点疑问立即就被解开.丛惟让她停下车,耳边呼啸的风缓下来,便听清身后传来的如潮水般金戈轻撞的声音.青鸢对这样的声音当然不会陌生,回过头,果然看见一队约有千人的银铠武士骑着矫健白马,跟在他们车后.
绿色旷野上,红日银铠,光华四射,凤凰城高大的黑色城墙和向上刺入天穹的云荒山似乎都被这一瞬间的光芒照亮.
见白鹿战车停下来,为首的银铠武士纵马上前,却是刚刚升任了梧桐宫护卫的赫蓝.他行到战车旁,翻身下马,向丛惟行礼.
风卷过,响起一片甲片相击产生的轻微脆响.
丛惟垂首,洞彻的目光看着一言不发跪在自己面前的护卫,过了好一会儿才问:"这是干什么?"
"此行凶险,请城主允许属下率军扈从."
冰蓝色的眼眸映着护卫身上银色的反光,黑袍城主突然问出一句不相关的话:"师项,现在人在哪儿?"
赫蓝抬起头,仿佛在吃惊眼前年轻的主宰竟然看破了师项的布置,一时间竟然有点手足无措.
丛惟却也不期待他的回答,望向后面那一队银铠武士.锐利的目光如同有着魔力,被他扫过的武士们都不由自主向两边让去,现出隐身在队伍中央的那个身着草绿色袍服的儒雅男子.
师项脸上略有尴尬之色,脱口而出,道:"怅灯狡诈,我不放心,所以……"
丛惟不着痕迹地叹息了一声,道:"烟罗城本没有驻军,他敢有什么动作,那定然是有了完全的安排,果真那样的话,这点兵力又有什么用?"
分明是小瞧银铠武士们,赫蓝大声道:"弟兄们誓死守护城主,管他什么龙潭虎穴,有人要敢伤城主分毫,我们拼着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护着城主周全."
青鸢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妥.果然,丛惟眼中寒光一绽,发出一声冷笑,整个人一瞬间好像变得锐利起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刀剑的锐气:"拼着性命不要?护我周全?我什么时候要你们护我周全过?"
赫蓝一愣,语塞.的确,凤凰城主无论征战南北,从来不用卫兵护卫,他身边有银凤朱凰和青鸢在,还从来没被任何敌人近过身."可是……"赫蓝不服气:"可是银凤朱凰如今都不在,虽然有青鸢大人,万一有个疏忽……"
"那就是我命绝之时."丛惟闪着寒光的冰蓝眸子扫视周遭,一众人只觉刹那间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至,心中一凛,人人肃穆.
见银铠武士们面上骁勇好狠的神色褪去,丛惟才放缓了口气,道:"你们从来没有跟我出征过,大概不知道我的规矩.青鸢,你告诉他们." "是!"青鸢站在战车上,居高临下,黑夜般的眸子避开众人的注视,平视前方,不带感情地朗声道:"无论何时,在战场上,不得为了保护城主而伤一人."
"什么?"
"怎么这样?"
"开玩笑吗?"武士们一阵大哗,不可置信.哪里有如此不合情理的规矩?不管在哪里,只要凤凰城主出现,都一定是敌人攻击的目标,不能为了保护他而伤一人,那就是说,根本就不可能保护得了他.
赫蓝也不信,问师项:"师项,这是真的吗?有这样的规矩?"
师项有些犹豫,终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所以城主身边只有青鸢,别的护卫一概不要."
丛惟淡淡接着他的话说:"而青鸢,我从不许她上战场."
赫蓝张大嘴,从没听说过这么不近情理的事情,也顾不得失礼,愣愣望着丛惟发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赫蓝!"师项使劲拽他袖子:"不得无礼."
话一出口,赫蓝就知道错了,连忙跪下来请罪.丛惟却认真地回答:"一直侥幸没死,就活到现在了."
"可是,"赫蓝不理在旁边使劲使眼色的师项,索性追问下去:"为什么呢?那还怎么打仗?"
丛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他只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杀敌,只为达到目的,不能为救我的命."
师项趁机劝说:"城主,就算不需护卫,要对付怅灯,也要有人杀敌啊."
这话似乎起了些许作用,丛惟望着凤凰城黑色的城墙,考虑了一下,道:"你不要跟着我,也不要带着这些人,就你自己,比我晚半日到烟罗城吧."

烟罗城遥遥在望,丛惟让青鸢停下战车,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就到这里吧,我自己去."
青鸢黑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却不动.丛惟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什么时候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主人身边必须有人.以前有银凤朱凰,现在他们不在,我必须跟随身边."
"你不能上战场,这是上古传下来的规矩,我不能改."
"难道主人已经认定那里有一个战场在等着您吗?"青鸢一时语快,不假思索地问道.
丛惟微微一怔,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把烟罗城当作是生死之地了.看着这个永远将自己隐藏在暗影中的忠心部属,他忽然觉得想说些什么.
"青鸢……"
"是,主人."半天没有更进一步的指示,青鸢耐心地等着.
"你和师项一样,是上一代留下来的.可是你从一开始就跟着我,比他们都早.那是什么时候?"
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从她黑夜般的眼中闪过,这样的时候,怎么叙起旧来了?这么怀疑着,她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回答:"那时主人七岁."
"七岁……"丛惟看着远方的烟罗城,城墙上面似乎升起一面旗帜,他一边仔细辨认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时,我是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你是我唯一亲近的人,青鸢,在他们之前,我身边就只有你."
"唯一的孩子……"青鸢默默念着,心头一动,脑中闪过的,是那个七岁的孩子愤怒不甘的质问:"为什么只有我不同?你们都跟我不一样!"那时,那双孤独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澄蓝中有着阳光的热意.那时她想,多幸运的人啊,从一出生,就拥有了世界.可是……
"每个人都有努力的目标,为什么我没有?"两年后,九岁的男孩困惑不解地问她,"他们都有存在的意义,为什么我没有?"
那个时候的青鸢,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是现在,她也不知道答案.所以,在男孩的面前,她只能一如既往地沉默,并且一直沉默下去,眼看着这个逐渐长成的少年脸上,渐渐多出了冷峻的寂寞.
十七岁时,朱凰诞生,注视着红色的酒液浇透她的全身,他唇角挂着冷冽的笑意,像是在讥笑这个刚刚来到世上的生命,是如何的混沌无知:"也好,总不能老是我一个人被迫去做注定了的事情."被迫?青鸢后来想,会不会在说这句话的同时,就已经注定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十八岁迎接银凤来临的银色酒液是在一片沉默中倾泻的,年轻的主宰这次只说了一句话,是对那个与他并肩而立的红衣女子说的:"这就是银凤,你的伙伴."他们并肩离去,青鸢跟在后面.银凤朱凰,他们是不同的,他们是主人的伙伴,而她自己,却只能跟在城主的身后,远远听着他们果决有力的足音,敲打着这个世界.
然后,很久之后,当红色的酒液再次从主人的酒杯中倾倒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仿佛被冰雪覆盖了,感觉不到阳光的暖意,就像雪水化成的溪流,虽然清澈,却也清泠.
"是,我跟在主人身后,已经很多年了."
丛惟敏锐地察觉到她是说身后,点点头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没有了后顾之忧."
他们停了许久,没有尽情奔跑够的四头白鹿不耐烦地晃动美丽的头颅,用温润善良的眼睛看着他们两个人,像是在催促赶紧上路.
丛惟手指弹动缰绳,一线紫罗兰色的光晕弥漫过去,白鹿瞬间得到安抚,安静下来.他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你都眼看着,所以你一定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
"您不是!"青鸢的语气少有的激烈,如果有谁能够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话,那就是眼前这个世界的主宰了.他做的事情,很少是依据自己的意愿,却总是为了别的人,为了这个世界在压抑,这样的人,怎么能是自私的人?青鸢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置一字微辞在主人身上,即使他自己也不行.
丛惟却似乎没有听见她的抗议,径自说下去:"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却没有及时阻止,或者是我下意识地纵容吧."
青鸢以为他指的是陟游失落这件事情.
丛惟说:"我在赌,明知不对,还是决定赌.可是我早知道无论输赢,都会把她卷进来,为什么还要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呢?"
青鸢彻底糊涂了,听着似乎不是在说陟游的事情,摸不着头脑,于是老实说:"我不明白."
一直自顾自说话的丛惟回神,才发觉自己的话的确令人费解,扯动嘴角,自我解嘲地一笑:"我之前说过,怅灯的目的是要取代我.师项想到了怅灯要证明我失去了凤凰城主的资格,所以从我身边除去陟游.可是他却想不通怅灯要怎么做才能证明他有资格取代我."
这样的疑问,青鸢也一直不明白.她凝神仔细听.
"其实要证明他有资格主宰世界很难,而要证明他就是世界的主宰却很简单."丛惟伸手指向远处烟罗城头的旗帜,"你看得见那是什么旗吗?"
青鸢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看清楚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黑底金凤凰,那是凤凰城的标志……"说到这里她也明白了:"难道,怅灯竟然是要变成您?"她用了一个"变"字,听来古怪,却也找不到更好的表达方式.
丛惟点点头,"这世上的人,真正知道我长什么模样的,没有几个,却人人都知道凤凰城的标志和凤凰城主身边的银凤朱凰.你想想,如果两个人同时宣称自己是凤凰城主,一个身边有银凤或者朱凰,另一个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你会相信谁是真的凤凰城主?"
"这么说,怅灯捉住银凤大人,就是为了这个阴谋?"前后连起来一想,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不是."丛惟却不这么认为,"怅灯只能囚禁陟游,却绝对没办法让陟游向他效忠."
不是陟游,就只有另外一个了,青鸢立即明白:"是朱凰?难道朱凰大人竟会向怅灯效忠,来反对主人?"
短暂地沉默后,丛惟声音低了低,沉声道:"效忠未必,联手却很有可能!"
"可是朱凰大人怎么可能反对您?"
丛惟眼中闪过一丝苦涩,"所以,我要赌.只是……她却从此又要卷入纷争了."
"那我就更要随主人前去了."
丛惟看着青鸢,温和地摇头:"不行.你去了,难免杀戮.何况如果朱凰她真的……那么你们势必要对立.我不让赫蓝他们跟着,因为他们不可能是朱凰的对手.而你,你要跟她动手的话,势必两败,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中任何一个受伤害."
青鸢不由提高声音:"即使朱凰她背叛?"
"即使如此."丛惟答得斩钉截铁,缓了缓,又道:"是我先对不起她的.既然当初把她卷进来,那么要如何选择,就只要由她决定了.所以,青鸢,你不能跟我去,何况,我还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情."他注视着青鸢的眼睛:"如果,万一我赌输了,那么你就要不择手段救出陟游,让他……继承凤凰城."
青鸢吃惊地瞪大眼,蒙面的黑布下,看得见张开的嘴无法合拢,"主人,你,你……"磕磕绊绊,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丛惟淡淡一笑:"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必须留下."

17

烟罗城外筑起高大的土台,黑色金凤旗帜在上空飘扬,土台的正中,巨大的金色旌盖下,一个黑袍的身影临风而立.二百个银铠的武士侍立在土台前,手中戟钺林立,阳光下明晃晃闪着腾腾杀气.
怅灯站在高台上,眼看着白鹿战车由远而近,停在一箭地外,嘴角扬起冷冷的笑容."丛惟,丛惟,"他咬着牙,反复念着这个名字:"你到底是来了."看清楚战车上面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冷冽的灰色眸子闪过一丝诧异,"连那只乌鸦都不在身边,丛惟,你是不是真的众叛亲离了?"
丛惟从车上下来,朝土台上的人望去.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遇,对方灰色的眼眸瞬间迸射出强烈的光芒,蕴积掩藏了已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发泄的余地.
"丛惟!"他大声地说,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怨恨,高亢的声音隐隐颤抖着,"你竟然敢这样单身赴会,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勇敢?"
丛惟向前走去,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铠甲和戟钺的光映在他淡漠的脸上,越发显得那双眼眸冰冷深沉若极地冰湖,不见丝毫波纹.
"丛惟,你知道我等今天等了多久吗?从那时候起,整整五年了.今天,我要讨回你欠我的一切.我要让人们知道,全是因为我,才有了凤凰城主,我才是主宰这个世界的人……"高亢激昂的声音越来越激动,高台上的人大步向前,俯视着孤身一人朝高台走来的黑袍青年,得意地大笑:"丛惟,看看我,抬起你的头,看我."
丛惟一言不发,望着他.
"怎么样?抬头仰望的滋味不好受吧?高高在上的凤凰城主,从来没有这样抬起头看人吧?"高台上的人伸展开双臂,黑色袍袖上的金色凤凰振翅欲飞:"从现在起,就由我来俯视苍生了."风在两人间回旋,掀起薄薄的尘土飞扬.
丛惟看见高台的后面,烟罗城的城头上,密密麻麻无数的居民远远观望.人群的上空,隐隐几只鲜黄色的鸟往复飞动,似乎想朝这边过来.然而那里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无论它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越过城墙的范围.
见他越走越近,银铠武士们紧张地握紧手中武器,几百道目光齐刷刷落在这个对他们的虎视眈眈视而不见的黑袍男子身上.
怅灯觉得受到了忽视,大声道:"丛惟,我在问你话呢,不要装聋作哑."
两名银铠武士并肩拦在丛惟面前,挡住他的去路.不知为什么,对方明明只有一个人,始终一言不发,却有一种无形且巨大的压迫力,笼罩在他的周围.稍微靠近些,甚至可以感觉到连他身边的风,都有着不一样的凛冽.
丛惟停下脚步,冰蓝色的眸子扫过两名武士的面孔,淡淡说:"让开."声音不大,两人听在耳中却不由自主同时一震,那样的威严与不容置疑,让人自然而然产生一种想要遵从的愿望.两人彼此对视一眼,犹豫不决.
怅灯站在高处看得清楚,大声指挥手下人:"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捉起来.他就一个人,快去啊."青鸢和师项没有出现,他也怕丛惟别有安排,不得不特别谨慎.
银铠武士一圈圈围上来,虽然有些迟疑,但在怅灯的驱使下,还是不断逼近.丛惟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抬眼望着高台上的人,说道:"怅灯,下来吧,那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他声音并不响亮,却异常平稳沉静,即使隔了遥远的距离,仍然清晰送入怅灯耳中.
怅灯不理他,径自指挥银盔武士们:"别傻站着,把他绑起来.放心,他不会还手的."
丛惟身材修长,虽然举止间从容威严,却并不如何壮猛.而那群经过精心挑选的银铠武士则一个个高大威猛,甲胄鲜明,听了怅灯的指示,虽然将信将疑,但见丛惟孤身一人,己方则有数百人,不由精神一振,有几十个胆大的,大喝一声,越众而出,杀气腾腾向丛惟扑 去.
丛惟目光一沉,淡淡对怅灯道:"五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不长进.这些人怎么能制得住我?"他伸展双臂,黑色袍袖如巨大羽翼,迎风飘动,整个人凌空飞起,在一片惊呼声中越过众人头顶,落在高台脚下.
怅灯大笑:"果然没有变,丛惟,你还是心慈手软,不愿意跟他们动手吗?只可惜如今你身边没有人能为你挡驾杀敌了."
武人多崇尚善战勇者,如果丛惟拼尽全力杀敌也就罢了,如今他不应战,居然飞身脱离包围,短暂错愕后,银盔武士们无不愤恨,有性情鲁莽的已经大声怒道:"只逃不战,算什么好汉?你就算插上翅膀会飞,我们也绝不放过你."
几百武士迅速重整阵形,张开一个大大的扇形,从背后向丛惟包围过来.
丛惟对这些人毫不在意,只抬起头对高高在上的怅灯道:"怅灯,你现在下来还来得及,不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怅灯阴恻恻一笑:"究竟谁在绝路上,丛惟,你那么聪明的人,还不明白吗?看看你的身后,这几百个人都要取你性命,你除了跟他们一战,别无退路.所以啊,丛惟,放下你那莫名其妙的矜持,放手杀吧,不然你今天难过这一关."
银铠武士们长长的枪戟齐出,向丛惟身上扎来.眼见他的身体就要被从四面八方一起刺过来的锐器洞穿,只见他黑色袍袖招展,身体凭空拔起,如一只巨大无朋的黑色大鸟,扶摇直上,向高台顶上飞去.
怅灯大喜,后退三步,让开空隙.丛惟轻松落在他的面前.冰蓝色的眼眸扫过怅灯的脸,让他觉得仿佛是被一柄冰刃扫中,皮肤上留下隐隐的刺痛.
无法到达眼睛的微笑在丛惟脸上一闪即逝,他说:"又见面了,怅灯."
一股深入骨髓的愤恨仿佛被泼了油的火焰,呼地一下蹿上老高,怅灯灰色的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咬牙切齿地狞笑:"不错,终于又见面了,丛惟!你没想过会有今天吧?"
"没有."丛惟平静地面对他阴毒的目光,"我从来没有想到,你会有取代我的念头."
他越是平静,怅灯就越是恼怒,他嘿嘿地干笑两声:"你现在知道了?我就等你上到这高台上来呢.你要是杀了下面那些人,大概还有全身而退的机会,可是,丛惟,看来我高估你了.你上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他激动起来,伸开双臂:"你看看,看看我的这身衣服,看看我头顶上的旗帜,丛惟,离了那两个人,你什么都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取代你."
丛惟安静地看着他,目光如冰封千年的湖水,没有一丝波纹.他问:"你真的以为你能取代我吗?怅灯?"
怅灯此时如立着毛的猫一样,稍微一点刺激就跳起来:"丛惟,你别忘了,我知道你的秘密.别人不能取代你,我可以!只要我今天除掉你,以凤凰城主的身份回到凤凰城,进入你的螺旋城堡,就能得到你主宰世界的力量,到那个时候,我就是真正的凤凰城主了,就能主宰这个世界了."
丛惟无视他激动的演说,走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手肘支在扶手上,撑着头,一脸无聊的样子,说道:"不错,比别人强一点,总算知道除了杀了我,还要想办法进入螺旋城堡,才能取代我.只不过,"他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你要如何进入守卫森严的凤凰城呢?就算你能得到朱凰的相助,只怕也攻不破凤凰城的城墙吧?"
这句漫不经心的话仿佛严寒的风一般,拂过怅灯的面孔,就像是在转瞬间,给他的头上脸上身上笼上了一层灰白色的霜.刚才还嚣张飞扬的黑色袍服也似乎褪成了灰色.他目瞪口呆地看着丛惟,半晌,才回过神来:"朱凰?你,你怎么知道的?"
丛惟轻蔑地看着他笑.
然而怅灯究竟不是等闲之辈,短暂的惊慌失措后,立即恢复镇定.他似乎听见了什么,转身大步走到台边向远处眺望,脸上现出喜色,他回过头,对丛惟说:"现在,你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丛惟也料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由站起来看过去.高台上面视野开阔,越过烟罗城的城郭,远处西南、正南、东南三个方向,密密麻麻一片黑压压的人影如同潮水一样向这边涌来,上万个人奔跑起来的脚步声,海涛一样此起彼伏的呼号声,如同惊雷,动地而来.
"南方三城的大军到了."说出这话的是怅灯,他得意洋洋地看着丛惟冷峻的神情,好像怕他不明白,解释道:"取得他们的认可,我就能够攻破凤凰城了吧?"
丛惟点点头:"不错,南方三城的大军,如果有朱凰的指挥,的确可以攻破凤凰城."他负手而立,看着越来越近的大军,面无表情:"只是,三城首领本就忠于凤凰城,你却如何让他们臣服于你?" 怅灯斜睨着他,嘿嘿地笑着:"丛惟,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他们自然忠于凤凰城主,如果我证明了我是凤凰城主,他们当然听命于我."
丛惟回到椅子前复又坐下,若无旁人.虽然他此刻孤身一人身处险境,却丝毫没有失却一贯的从容威严,丝毫不见做作,就连怅灯似乎也不由自主认可他的随性,丝毫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坐,变相的自己就必须侍立在他身边,究竟谁是主宰,别人看来,简直是一目了然.
丛惟微微笑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指望朱凰啊.你又怎么确保她会跟你联手呢?"
怅灯脸色微变,竟有些忸怩之色,丛惟看了大奇.怅灯只是说:"你居然能想到事情与朱凰有关,大概是师项的推测吧?"
丛惟瞧着他,目光渐渐冰冷:"为什么要把她卷进来?就算她回来,也不一定帮你,为什么还要冒这样的险?"
"我自然有办法让她听话."
冰蓝色的眼睛变得深沉,丛惟的神情异常严肃:"怅灯,当年我本可以取你性命,却放过了你.你这条命是寄放在我这里的,如果今天朱凰受到什么伤害,我绝对不饶你."
从南方来的大军逐渐接近,千军万马,震动大地,连高台上的两个人都能感觉到脚下在颤动.
怅灯脸色微变,突然仰声大笑,"丛惟,你这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吗?我还在奇怪你怎么有耐心跟我周旋,原来还是担心朱凰啊.我告诉你,她还没有来呢."
丛惟脸上勃然变色.他知道怅灯必然会想办法把新颜卷进这个世界,只是以为新颜已经落在了他的手里,所以一直与之周旋,不敢轻易对他动手,只能想办法套出她的下落.为此不惜登上高台,造成两个凤凰城主同时出现的局面.如果怅灯要达到目的,就必须让朱凰出现,他等的就是一旦新颜露面,就想办法带她走.只是丛惟却没有料到怅灯如此大胆,布下一切局面,却还没有将新颜从那个世界带来.早知如此的话,丛惟定然一上来就制服灯,甚至直接除去他,彻底斩断新颜与这个世界的联系.
然而之前他就说错了话,因为担心怅灯会对新颜施展什么手段,忍不住出言警告,却意外地被怅灯察觉他所顾忌的事情.丛惟心思缜密,知道此时怅灯才说朱凰并不在他手中,想来自然是有恃无恐,更加不敢轻易动手.
怅灯看着他面色转了几转,也猜到了他的心思,益发得意,说道:"朱凰就快到了,你就算是现在动手,也来不及了."
丛惟左右环顾.
"你不用看了,我既然敢如此安排,自然有我的道理."怅灯话中透着玄机:"你以为我这五年,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吗?"
丛惟是聪明人,立即就想明白了关窍,冷笑道:"我当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沟通两边原本必须经由特定地点才行,如今你的本事长了,可以随时随地在两个世界之间设立通道了,对吗?"他的眼睛变作深蓝色,盯着对方,声音放得非常低:"我留你一命,是因为你有沟通两边的能力.但如果你滥用这样的能力,就算你今天能得逞,我也绝不饶你."
怅灯听着,竟不由自主浑身打了一个寒战.他曾经在丛惟身边待过,那时丛惟尚年轻,远不是如今这样温和仁厚,那时那个年轻的主宰杀伐果断,手段厉害,每当用这样的语气说话时,定然会有一场血腥厮杀发生.怅灯在他身边,虽属谋士,但也见过他动手时的厉害.上一次他听见丛惟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后果就是他五年来生不如死的生活.所以听见这样的语调,不由他不心惊,生生倒退两步,不由自主伸出双手,看了看自己灰色的皮肤,又摸了摸自己灰色的头发,半天说不出话来.
怅灯被丛惟放逐日久,除了胆寒之外,还不至于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如果陟游或者青鸢在的话,听见他这样的语气,一定会惊得忘记反应.因为自从处置怅灯后,他就再没有对任何一个人,包括银凤和朱凰,展现过他狠辣果决的一面.
南方三城大军逐渐在高台下聚齐,丛惟望过去,总数约有五万人马,知道三城首领并未倾出全部兵马.然而从高台上远远望下去,只见脚下万军列阵,旌旗招展,铠甲旗帜鲜明,刚才还如流水般涌动的大军顷刻间便凝住了队形,纵横之间,整齐划一,如同一人.如此训练有素,分明是三城中最精锐的部队了.
他只觉得肩头微沉,忍不住抬起头,把目光调向远方凤凰城的方向.看来不让赫蓝他们来是对的,自己一人,无论会有什么后果,脱身都容易.但如果那千来个护卫来了,如果有什么不妥,只怕立刻就会被这五万精兵撕成碎片.
南方三城,音闾州来自西南,首领南岩,是一个身材高大、面容粗犷的中年汉子,他本是凤凰城护卫军的一个头目,因为南征罗河立过功,领音闾州.刹继堡的首领洛希是个面容清俊、性情温和的年轻人.他本是银凤陟游的手下,因为立有战功,成为一方首领.雨织城位于烟罗城东南,本就是朱凰蔻茛的领地,前任城主死后,照惯例由朱凰亲自指定接替者.现任城主,是一个叫做绯隋的女子,她曾经是朱凰身边护卫,两年前朱凰离开前不久,受领雨织城.
这三个人,都曾经跟随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三个人身边,出生入死,威名赫赫,可以说是凤凰城的心腹.安置他们掌握南方三城,是银凤朱凰,还有师项当年亲自部署的,为的就是就近卫戍凤凰城.
三城首领都到了.丛惟默默估计眼前形势.如果这五万人马杀向凤凰城,即使不能成功攻陷,只怕也难免血流成河,死伤惨重.而这些人,本应该是凤凰城的卫戍,这一来,不就 是自相残杀,白让怅灯渔利?
丛惟的目光从三面绣有各自标志的旗帜上扫过,心头却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当时凤凰城的卫队也是朱凰一手掌控的,也就是说,这三个人里面,南岩和绯隋都算得上是朱凰的人,如果新颜以朱凰的身份与怅灯联手的话,那么这两个人很有可能会投向那边.
丛惟不易察觉地透了口气,目光瞟向怅灯,心中揣摩,新颜此刻究竟在哪里?
他还有另外一层担心,即便三城首领都忠于自己,他们手下兵士却多数没有见过凤凰城主,如果怅灯真的得到朱凰的支持,那么兵心所向,也不是几个城主所能左右的.怅灯说的没错,自己这个凤凰城主的确是孤家寡人了.
如此分析下来,所有的关键,就都集中在新颜身上了.朱凰取向,将直接影响今日的局势.丛惟的目光投入灰蓝色天空深处,在心底深处质问着自己,如果朱凰真的选择背叛,该如何是好.丛惟,你真的准备好了与她为敌吗?
"新颜,新颜,"他闭上眼,在心中默默呼唤,"我究竟能不能信任你?"

怅灯走到台阶边,向下张望,似乎在等什么人.丛惟冷冷看着他,隐隐的不安从心底某个角落冒出来.无可名状的奇怪心情,这是他多年来经历无数风浪后所特有的敏锐,似乎有什么事情,在他的计算之外,那种会影响生死大局的关键.
三城首领接到凤凰令急传,率兵赶往烟罗城,却想不到在城外看见这样的局面,高大的土台上,凤凰旗高高飘扬,旗帜下面立着两个黑衣的身影.他们三个人都是经惯场面的人,立即就看出了端倪,一时间难以决定如何行动,索性命令全队停止行军,静观其变.
南岩与另外两人都是旧识,他年纪最大,也不虚让,派人请来洛希和绯隋商议对策."怎么看上去竟然有两个凤凰城主?"
洛希年纪最轻,却是三个人中读书最多的,在陟游手下的时候就以智计著称,很得银凤信赖.他想了想,说道:"前段日子银凤大人来巡查的时候不是说过吗?怅灯出任烟罗城首领,就是那个怅灯……"
南岩点点头:"肯定是他在捣鬼.隔得太远,看不真切上面具体的情形啊."
绯隋一身男装,满头棕色长发用一条粉色丝帕扎在脑后,脸上线条俊朗,目光明亮,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的人物:"看来银凤大人和青鸢都不在,这就有些奇怪了,怎么会连青鸢都不在?我看这里面有诈……"
洛希想了想,说:"不管怎么样,有备无患的好.看服饰,高台下面守着的都是烟罗城的人,如果那高台上面的两个人,真的是凤凰城主和怅灯的话,至少我们应该先把下面关键位置掌握住."
南岩性情急躁,早就有这个意思,立即站起身来:"我去!"
绯隋一把拉住他笑道:"这里面你最大,还要靠你主持大局呢.何况不过区区几百人,哪里用你亲自出马,我派手下人去就好了."
洛希看了她一眼,也说:"绯隋说的有道理,却也不好意思单让你们的人辛劳,这样吧,三城各出五百人,一起去吧."
南岩跺跺脚,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军功,还怕人抢吗?这都要互相牵制?"然而绯隋抿着嘴想了想,便点头同意,南岩也无法再反对,只得依言而行.
洛希知道他心中不快,心下苦笑,却也无可奈何.从军帐中出来,抬头看着高高耸立的土台,皱紧了眉心,想起银凤上次来巡查是私底下交待的话,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心头不由更加沉重.
台阶上传来纷杂脚步声,丛惟望过去,看见一个人上到高台顶上来,心中一动,明白好戏就快开场了,竟有些久违了的兴奋感.
怅灯过去说了几句话,转过身走过来.他身后,是一个白衣老者.那老者中等身材,神态儒雅斯文,身上半旧的白衣整洁干净,跟在怅灯身后过来.高台上视野开阔,脚下就是千军万马,枪戟林立,白花花泛着一片寒光,气势肃穆威严.寻常人见到这样的情形,怕不要吓得浑身发软,那老者看见了,虽然脸色发白,却还能维持镇静,举止纹丝不乱,气度更加雍容,丛惟看见了,也不禁点头.
走到近前,丛惟与那老者一照面,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丛惟只觉得这虽是个陌生人,却似乎透着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里见过一样.
那老者却立即就知道了丛惟的身份,立即恭恭敬敬拜下去:"白隼堡主叩见凤凰城主."
丛惟先是一愣,突然之间完全明白了.怅灯所有的安排,到这一刻为止,完全融会贯通,一览无余地在他心中勾画出一个完整的蓝图.
他一直忽略了一件事.上次陟游去白隼堡送新颜离开后回来,曾经提到过她错将白隼堡主认作自己的父亲的事情.当时因为朱凰的出现带来的震撼没有平复,丛惟虽然听说了,却也没有在意,直到这一刻,才明白了怅灯之所以有恃无恐的原因.
如果白隼堡主有着和新颜父亲一模一样的相貌,那么他的性命受到威胁,新颜不会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吧?这就是怅灯的计谋,以白隼堡主来要挟新颜就范,作为朱凰投向他.
看清了对方的意图,然而丛惟此刻却没有丝毫喜悦之情,只觉得心头苦涩落寞之外,一颗心更提到了嗓子眼.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怅灯,对方的眼睛却紧盯着高台下旌盖的一角.丛惟暗想,不知道他是不是知道了那个秘密,朱凰被封印的记忆,只有亲人的血才能解开. 这是凤凰城的不传之密,理当不会有外人知道的,但是……
丛惟的目光暗了一下,当年是朱凰建议自己将怅灯安排在白隼堡的,而白隼堡主与她父亲的关系,也从未对自己提起过,两下里一想,这其中可疑之处就越发明显.丛惟在心中苦笑,问自己,这个样子,真的能赌赢吗?说怅灯不知道那个秘密,只怕没人会相信了.
"新颜,你究竟想干什么?"丛惟望着白隼堡主沟壑纵横的脸,忍不住这样问.
忽然一缕红光凭空出现,高台上几个人同时一震,怅灯兴奋地喊:"来了!"他看了丛惟一眼,忽而一笑:"你现在动手还来得及,不然只怕就没有机会了."
丛惟眼睛紧盯着越来越浓重的红光,听见他的话,心中一跳,现在动手,除掉怅灯,一切就可以顺利解决,很诱人啊.但是这样做却会连累新颜,即使不确定她的心思,却也没办法伤害她分毫.丛惟对这样的处境,竟然生出一种无奈的洒脱.他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18

新颜睁开眼,眼前一片闪着光的蔚蓝,丝绒一样悬在天际,阵阵波涛的声音有节奏地起伏,白沙镶成的蕾丝勾勒出那片蓝色的边界.
又看到了,她想,心中说不清楚是激动还是感慨.那是久别之后重逢的感觉,意料之中,却意外地感动.从小寻觅的美景,只有这个时候才能看到,在两个世界中间交界的地方,大概,对于她来说,这就是梦的起点. 新颜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知道踏出一步,蔚蓝碎裂的时候,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可是,被红色光芒包围前,瞥见弟弟猛冲过来的身影,却不能不担心,万一他受伤怎么办?这样的担忧令她犹豫,如果现在能回头,她还会不会选择继续?
她望着蓝色幕布一样的海,那后面仿佛有什么不可割舍的东西一直在等她,而身后是弟弟飞向危险的身影.从来没有这样矛盾过,该如何选择?蓝色海面上的阳光像是丝绒上镶嵌的钻石,光芒耀眼.新颜不由自主地避开,合上眼,不期然一张有着冰蓝色眸子的苍白面孔从脑海中闪过,仿佛坚硬冰冷的钻石在玻璃上划出一道痕迹,她的心脏猛然收缩,一股强烈的情绪泛上来.
她明确地感觉到他,他就在附近,只要踏出一步,就能与他面对面.对方是什么人,她不知道.却发现想要见他的念头具有无穷的诱惑力,如果可能,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向前一步,打碎幕布,就可以见到他,就可以和他面对面.她仿佛已经这样期待了一万年.
可是……
想要动作之前,忽然一个警觉的声音从心底深处冒出来,不能见他,太危险!
新颜犹豫了.什么危险,怎样危险,她不知道,只是那个警告的声音如此急切衰弱,仿佛经过费力的挣扎才勉强得以冒头,要在错误发生之前阻止她.然而越是如此,她就越是好奇,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是来自那双冰蓝眼眸的主人吗?那双似乎包含着无限痛苦矛盾的冰蓝眼眸?

烟罗城外的高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浓重不祥的红光上,如波浪般起伏闪烁的光芒,不停地颤动着,却半天不见更进一步的进展.
怅灯嘴角得意的笑容渐渐褪去,看上去有些紧张.
丛惟敏锐地感觉到什么,眉间突地一跳,眼中寒光闪过.她在犹豫!她就在很近的地方,他能感觉到那种存在感,却也清楚地感知到她的犹豫.
"还来得及."丛惟闭上眼,全神贯注.

新颜举起手,向前伸去,眼前的空气似乎起了些微波动,只要再进一步,就会突破界限.忽然一个强烈的感觉从指尖传上来,电流一样流进她的心,让她清楚地读到里面的含义:"后退,离开这里."
新颜猛地睁开眼,那样的字句里蕴含着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坚定,那么熟悉,让她想起凤凰城墙上那个黑袍的身影,也是用这种温和的坚定将她推开的.他究竟是谁?她心中升起这样的疑问,却不用任何回答,自然而然,就将那个身影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联系在了一起.大概是因为这两者所传达的相同的态度吧,虽然不舍,却坚定地要让她离开.
她缩回手.

红色的光突然呆滞起来,也不像刚才那样流转,颜色似乎开始消退.怅灯立即察觉,他怀疑地看了看丛惟,对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冰蓝的眸子平静无波.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跳起来,一挥手撩起一道疾风向丛惟卷去,一手抓向白隼堡主,整个身体则向红光扑去.站在一边的白隼堡主猝不及防被一股强大的拉力一拽,脚步踉跄了一下,也随之朝红光方向倒去.
丛惟不等疾风扑到面前,身影闪动,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的手已经触到了怅灯的后心.怅灯却不回身,手臂向后一抡,白隼堡主的身体被挡在了两人之间.眼看丛惟的手指就要抓上白隼堡主的肩头,周围一片惊呼,只知道这老者就要伤在他的手下,眼见性命危在旦夕.
丛惟一咬牙,生生煞住去势,手掌转向,扫向一边.白隼堡主本已闭上眼等死,恍惚间只觉得一阵灼烫的风从耳边刮过,身体却没有等来伤害.他睁开眼,恰巧对上丛惟的面孔,极近的距离让他从对方冰蓝的眼睛中看见一丝绝望.
这几下迅如闪电,丛惟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白隼堡主,却失去了最好的时机.怅灯的手趁着这个机会,已经毫不迟疑地插进了红光之中.

那警告之外的某种情绪让新颜不由谨慎,危险中的弟弟,心底深处的声音,还有蓝色眼眸的人传达的感知,她决定听从所有敏锐的感觉,离开这里.
身体还没有来得及动,突然周围的气流急剧颤抖起来,眼前蔚蓝色丝绒般的海大幅度地扭曲,然后,猛地一瞬间,迸裂开来,碎成千万块泡沫碎片,漫天飞舞,狂风席卷,在她的周围形成强烈气旋.

丛惟颓然站定,太迟了.
高台上下,上万的人被突然迸射出的刺目光芒吸引,红色的光海瞬间席卷天地之间,所有人的眼前都是一片赤红,虽然只是瞬间,却也惊心动魄.
纷杂的泡沫被淹没在红光中.新颜不由自主用手遮住眼睛.耳边乱成一团,上万人的惊呼,狂风的呼啸,还有远处群鸟的哀鸣同时响起,交杂在一起,形成巨大的浪潮,一波波袭向她的耳膜.
在所有的嘈杂中,新颜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她猛地一震,很轻微的声音,根本不容人察觉,她却听见了.她放下遮挡眼睛的手,循声望去.
横风卷起的沙尘遮蔽目光,周围影影绰绰似乎有好几个人,她却一眼在漫天风尘中看见了那个人的身影.身穿宽大的黑色袍服,衣袖在风中如疯狂的蝴蝶般狂乱地舞着,他的身体却沉稳如山,修长的身形在一片凌乱朦胧的乱象中显得那么沉静,并且孤独. 她见过他.新颜几乎立刻就可以肯定,那个高大城墙上被银盔武士们簇拥的身影,他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他们的目光穿越沙尘相遇.新颜从他无波的眼眸中读到了一种带着痛楚的快乐.
新颜有一种怪异的感觉,那样的目光,那么熟悉,仿佛每天都会出现,就在她每天转身背对镜子的时候,似乎就有这样的目光从背后注视她.很熟悉的感觉,她在一片空白的脑海中搜寻着什么.
怅灯向前走了一步,却被丛惟冷冽的一瞥冻住,有一瞬间的气馁,手脚竟然不听使唤.
丛惟走过去,仔细打量她.她神情迷茫,似乎还没有弄明白自身的处境,齐肩的卷发微微有些凌乱,系在颈间的围巾在身前飘着.原本矛盾焦虑的心情,在看清楚她面孔的那一瞬间,突然平复下去.情不自禁地,他伸出手,拈起她耳边的一绺卷发,拉直,松开手,那绺头发又弹回去.微笑从唇角泛开.
新颜茫然注视着对方的有些失礼的举动,却丝毫不觉得被冒犯,看着他的微笑渐渐流入冰蓝色眼湖,一种心安的感觉笼罩了她整个人.
丛惟清了清嗓子,低声道:"你的头发……不一样了."
"嗯……"新颜的意识被他引导着,自己也不明白在说些什么:"烫过了."
对方似乎没有明白她的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淡去.
眼角一个人影的移动吸引了她的注意,新颜瞥见另外一个穿着同样黑袍的人朝自己过来,厌恶立即弥漫上来,她认得这个人,那团灰色的冰雪,即使穿上黑衣,也还是一团肮脏.
她记得这个人的名字是怅灯.与此同时,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目光转回到眼前这个让她迷惑不止的人身上,有些疑惑,又有些了然,望着那双冰蓝的眼睛,她说:"我以前好像……不,我以前肯定见过你,你的名字叫……丛惟."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听在周围几个人的耳中,却都是心头一震.怅灯蓦地停住脚步,脸上闪过狂喜:"你想起来了?"
丛惟没有动,深深地凝视着她.
新颜却似乎没有注意到几个人的神色,迷茫地低下头自言自语:"可是,丛惟又是什么人呢?"一片空白的记忆中,这个名字是唯一的存在.
怅灯大声说:"他就是放逐了你的人,现在,我把你找回来,你我联手,向他讨回公道."
新颜与丛惟两人同时一怔,抬起头彼此对视,两人脸上都是迷惑不解的表情.
"放逐?"丛惟不由闪神,想起不久前与师项谈话时,他也以为朱凰是被放逐.当时没有在意,此刻想来,却察觉这其中似乎有些什么联系.
新颜心中又是不同的感想.与他的距离那么近,冰蓝的眼眸如一锥蓝色水晶,闪烁着冷冽的光,在她空白的记忆中划过,留下些许痕迹.那种奇怪的警觉再次冒出来,她本能地感到危险.脚步不受控制地向后退,一丝疑虑闪过,没有逃过丛惟凝视她的眼睛.
两人间的距离拉开,怅灯见了大喜,知道时机到了,拉过白隼堡主,推到新颜眼前:"朱凰,你看看这个人,你认识吗?"
新颜瞳孔突然放大,失声唤道:"爸!"话一出口,就知道认错了人,然而那张与父亲一模一样的脸,因为手臂被扼而疼痛扭曲,令她无论如何无法视而不见.她向怅灯怒目而视:"你这是干什么?放开他!"
"会的,会的,别着急."怅灯对她的反应十分满意,将白隼堡主挡在身前,朝她逼近两步,"他有话要跟你说."
丛惟警惕地盯着怅灯,提防着他会对新颜或者白隼堡主不利.
"有话对我说?"新颜转向老者,非亲非故,虽然曾有过一面之缘,这样的情形下会有什么话说?
怅灯在拽着白隼堡主手臂的手上加力,老者斯文的面孔上闪过一丝痛楚,他深吸一口气,对新颜点点头:"朱凰大人,你能平安回来,是我等的福分,老夫等这一刻,已有多时了."
新颜偏头看着他,脑中飞快地转着.他到底想说什么?上次见面为什么没有这样的话?
白隼堡主顿了一下,避开她探寻的目光,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道:"遵从朱凰大人以前的吩咐,再见到您的时候,要向您说一句话:凤凰在哭泣."
他这句话说出来,几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丛惟原本苍白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仿佛听见了这世上最恶毒的诅咒,浑身血液似乎失却温度,刹那间只觉手脚冰凉,不由自主踉跄了一步,勉强稳住身子,失神的双目看着新颜,脸上流露出失望伤痛的神色."果然,你到底还是无法释怀,"他低声喃喃,嘴角微笑变得无比苦涩,"封存所有的记忆,只留下通向怨恨的门,想不到你恨我那么深,竟然用这样的方法……"
"凤凰在哭泣?"普普通通五个字,从白隼堡主口中说出,仿佛一缕看不见的青烟,飘飘摇摇钻进新颜的耳中,渗入血管,与血液融合,产生一种奇妙的化学反应,沿着血管周身游走,所到之处剥蚀外壁伪装,渐渐显露峥嵘诡异.
怅灯看着新颜紧紧蹙起的眉头和逐渐凌厉冰冷的目光,满意地微笑,松开对白隼堡主的遏制,走到她身边,轻声笑道:"如何,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新颜觉得难受极了.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她的心中,某种强烈的欲望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深处钻出来,阴寒,诡异.她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中奔流,将那种阴毒的情绪带到全身,她感觉到浑身的皮肤似乎都处在野心的悬崖上,极端地渴望扩张.怅灯的声音传进耳中,震得她的耳膜嗡嗡作响,那响声似乎也在嗜血地叫嚣着.
"走开!"她对怅灯怒目而视,没有察觉自己凌厉的目光扫过的地方,荡起一阵令人胆寒的不安.她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对抗心中越来越强烈的杀意.凤凰在哭泣,这五个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魔力?听起来好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想起来了.新颜觉得上不来气,不安地扯动颈间的围巾,努力在一片奔涌的意识怒海中保持清明.她记得了,曾经见过一幅画,《凤凰的哭泣》.画面是什么样的?似乎是一个浑身浴血的大汉,手中挟持一个颜面哭泣的红衣女子,天上一只凤凰,被大汉手中的弯刀斩断了一支翅膀.那凤凰痛苦挣扎,它在哭泣!
新颜浑身震动,体内嗜杀的欲望越来越强烈,扯动围巾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怅灯兴奋地睁大眼,看了看怔然站在原处的丛惟,冷笑连连.他大声说:"丛惟,你看见了吧,这就是等着你的下场!即使你剥夺她的记忆,放逐朱凰,也不能阻止她离开前留下打开记忆的钥匙.这钥匙就是白隼堡主亲口说出的那五个字."他看了一眼面带痛苦瘫坐在地上的白隼堡主,嘿嘿笑道:"丛惟,你刚才如果不收手,杀了这老东西的话,就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了.妇人之仁!"他仰天大笑:"丛惟,你还有最后的机会,现在杀了朱凰,否则你输定了."
丛惟惨然一笑,一言不发,眼睛仍然盯在捂着耳朵不安挣扎的新颜身上,目光中除了悲伤外,只有浓浓的怜惜和歉然.
新颜努力想要看清那个红衣女子的模样.她仍然挣扎着,心中那个渴望杀戮的冲动虽然席卷了她整个身心,却令她的头脑异常清明,这不是她想要做的.凤凰的哭泣,那样的景象令她难受,可是却不是她想要杀戮的原因,那只是一种催化剂,点燃她体内原本就深藏的火种.她却不愿就此放弃,丛惟失落的神情没有逃过她的眼睛,新颜不相信自己会做出让伤痛笼罩那双美丽冰蓝眼睛的举动来.
这是一场她与自己的战斗,只要还有一丝余地没有被那股嗜血的欲望所占领,她都要努力阻止自己.想清楚了这一点,她突然明白之前不断出现的那个微弱的危险警告是指什么了.危险不是来自别人,而是她自身.见到丛惟,会给他带来危险.
丛惟也看出了她的挣扎,短暂的诧异后,立即明白了内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本已经开始结冰的心情渐渐转暖,她,并非全然无情的.
高台上的人僵持太久,台下一股不安的骚动席卷五万大军.下面虽然看不真切,却也大致明白发生着什么事情.
南岩是个性急的人,等了许久不见动静,忍不住把绯隋拉到帐外,避开洛希,问道:"眼下这个情形,我们究竟该怎么做?"
这精明的女子挑着眉想了想道:"谁是凤凰城主,是朱凰说了算.还是看她的动作吧."
南岩尚有疑虑,问道:"如果朱凰选了另外那个,难道那人真的能主宰凤凰城?"
绯隋嗤的一声笑道:"那人算老几,就算反了如今的凤凰城主,轮也该轮到朱凰嘛."
南岩听了心中猛然一跳,这话外的意思,竟像是说,真正能取代凤凰城主的,只有朱凰.如果这样的话,那么今天这个局面,很难说是偶然的.一个从来不敢想的念头突然冒出来,他浑身一个激灵.
偶一回头,却发现洛希不知何时也从军帐中出来,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面色凝重仰望高台.南岩一惊,立即明白刚才的话已经全部让他听去.
新颜全身紧绷,勉强克制着自己的冲动.她此刻的情形,就仿佛一张拉满了的弓,即使一点轻微的刺激,都会彻底失控爆发.丛惟知道她如果在现在这个关头受到骚扰,那全身游走的饱涨戾气不得消解,很有可能会反噬她自己.
怅灯却不用理会那么多,眼见她脸上渐渐充斥血色,知道火候已足,突然尖锐一笑,道:"朱凰大人,你还等什么?"
凤凰哭泣的画面突然消失.新颜感觉到身体里掀起一阵狂乱风暴,席卷她的四肢,最后一丝理智淹没在血红的欲望中,她突然扯下一直握着的围巾,真力灌入,那围巾一下子在空中伸得笔直,长剑一样隔空向丛惟刺去.

19

洛希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高台上的动作,即使下面的人来汇报说三城大军已经占领了几个重要位置,也只是点点头,一言不发瞥了瞥另外两个人,任由他们去处置.
情况从来没有如此复杂过,身边的友军虎视眈眈,随时可能成为敌人;而他们本身,却都不确定会有什么样的发展.完全忠于朱凰的绯隋,与南岩似乎也并非一心,而自己的人马与另外两方是否会起冲突则完全取决于高台上的情势发展. 那个从红光中出现的女子,看起来自己都相当茫然,却要成为决定这个世界未来的关键人物,这样的事情如果银凤知道了,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来?洛希紧张地握紧双拳,手心湿热,全都是汗.
绯隋也全神贯注地关注高台上的动静,在新颜手中围巾刺出的同时整个人跳起来大声发布命令:"全军待命,准备攻上高台!"
与此同时洛希毫不迟疑发出相反命令:"全都不许动,守住要口,任何人不得上去!"
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让刚刚夺取了上下高台要口的先遣队相顾失措了片刻,随即各自分辨出命令的出处,雨织城与刹继堡的士兵立即分别执行命令,短暂混乱后各自壁垒鲜明地兵戈相见,在出入口要冲相持不下.而南岩的命令却迟迟没有下来,音闾州来的蓝铠士兵茫然看着另外两方对立,却不知该何去何从.
绯隋虽是女子,却是三个人中最果敢利索的一个,命令一下便毫不迟疑,挥动手中绯色双刀一边攻向洛希,一边大声对南岩道:"先解决了这个,再去相助朱凰!"
"等等!"洛希自己本身并不善格杀,被绯隋快如闪电的几下进攻逼得连连后退,一不小心胳膊上就中了一刀,登时整条手就失去知觉."绯隋你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会对朱凰不利!"
绯隋双刀划出几道弧线,光芒闪动间,架上了洛希的脖子,"你什么意思?"
冷汗从洛希额角滴落,他的声音却仍然冷静:"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子就是朱凰?万一不是呢?这么远,你也看不清楚."
"我……"绯隋张口结舌,却回答不出.她跟随朱凰多年,彼此早已经非常熟悉,哪里需要如何辨别,只是远远一个影子,就能了然于心:"我当然知道,那就是朱凰大人!"
洛希眼睛盯着交叉在自己脖子上的双刀,紧张地一笑:"你自然能分辨,却如何向将士们说明?莫非你麾下人人都与朱凰心意相通?"
绯隋心中一动,垂下眼睛.
洛希继续游说:"朱凰选择哪一方,哪一方就是天下的主宰.这样的情势人人明白,只除了一个人……"
"谁?"
洛希盯着她的眼睛,"朱凰本人."
绯隋一怔,手中双刀缓缓垂下.
洛希大大舒了口气,继续道:"你一直跟在朱凰身边,自然知道无论如何她绝对不会与凤凰城主为敌,如果她此刻的选择是错的,而你却助她一错到底,到时候事情都明白了之后,你想她会如何看你?"
绯隋不以为意,"你又怎么知道她选择的是错的?"
洛希叹了口气:"枉你还是朱凰的下属,你什么时候见过她这样跟人动过手?"
两人同时望向高台之上.新颜手中乳白色的围巾如同长剑,所到之处刺破空气,卷起气流呼啸,时而刚直,时而柔顿,伸缩自如随心,由远处望去,便如同一条银蛇凌空飞舞,只见白光闪动,气势凌人.
看了一会儿,绯隋无奈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朱凰虽然凌厉,却从来不曾这样只攻不守不留退路过,这的确不是她的打法.这简直是拼命."
洛希微微扯动嘴角,低声道:"我却知道对方的确是凤凰城主."
沉默半晌,绯隋不甘不愿地点点头:"这样的攻势下,还能一味退让,不肯还手,除了他,还有谁?"说完才似乎发觉失言,她明亮的眸子横扫过洛希俊秀的脸,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即便是他,一旦朱凰下令,我也绝不客气."
"只是……他在等什么?"洛希心中也有疑惑.周围扫了一眼,忽然注意到少了一个人,沉声问道:"南岩哪去了?"
绯隋脸色大变:"他性子急,莫非……"她没有说下去,因为已经看见一队士兵在南岩的带领下,顺着角落的台阶逼上高台.

新颜心中正焦躁难止.无论她手中围巾如何挥劈卷刺,在一片横卷的凌乱气流中,始终无法触到对方的身体.她一剑刺出,丛惟的身影就仿佛一只黑色的大鸟凌空跃起,向后退开,一旦她的攻势去尽了,那黑色的大鸟便稳稳落下,仍旧平静站在烟尘中,安静等她下一波攻击.
无论自己如何不顾一切地攻击,都能被对方毫不费力地化解,却又不肯反击,似乎对她的攻势不屑一顾.越是如此,新颜就越是恼怒.仿佛对方不动声色之下将自己戏弄于股掌之间,如同戏弄老鼠的猫.她却不知道,自己凌厉的攻势下,丛惟要在不伤她的同时全身而退,已经有些左支右绌,却仍是固执地不肯对她出手.
嗜杀的欲望在体内横冲直撞,她狂躁不止,发了疯一样一阵狂攻,手中围巾挥舞成一个圈,带动整个身子向丛惟扑去,眼见梢头便要扫中对方面孔,猛然加力,围巾仿佛毒蛇一样昂起头,无比锐利地扎过去.丛惟已经退到了高台边上,如果他飞身而起的话,不难躲过这一击,只是这样一来,飞速向他扑来的新颜却会因为来势太猛跌下去.两人相斗,起落瞬息迅疾,哪里容得这样的迟疑,白色围巾转瞬已经毒蛇一样到了眼前.丛惟来不及细想,一把抓住毒蛇的七寸,向一旁甩开.
那围巾上灌满了真力,坚硬如铁,丛惟的手掌刚一触及,浑身不由一震,极其刚烈霸道的真力电流一样源源不绝地传过来,顺着他的手臂涌进胸口.丛惟只觉心头一滞,一阵锐痛在胸膛上迸开,这才想起来不久前刚刚受过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此刻被她真力震及,只怕又裂开了.
新颜手中围巾被丛惟甩向一旁,她的身体也顺势斜飞出去,落在丛惟不远的地方.对方 终于出手,她兴奋不已,两眼闪着奇异光芒,不等双方喘息,立即转身飞扑过去.
丛惟迅速向中心移动,将她从高台边缘危险地带引开.身体起落间,胸前的伤口疼痛更甚,虽然咬牙忍住,成串的血珠却不受控制地沁出来.
血腥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血液瞬间沸腾,新颜猛地跳起来,如同追逐血腥的鲨鱼,不顾一切向那气味飞扑过去.手中围巾也闪着刀刃的光芒,横扫周围一切.
丛惟知道是自己的伤口刺激了她.此时的新颜完全为心中嗜杀的冲动控制,没有了判断能力.他已没有余裕去伤怀感慨,只能全力应付对方泼风横雨般的攻击,在防止她伤到自己的同时还要全身而退,一向冷静面对敌人的凤凰城主,这时也有些乱了阵脚.
白色围巾再次扑空,新颜转动手腕回抽,忽然从角落里冒出几个人影.她此刻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围巾转向扫了过去.
台下的洛希和绯隋同时失声叫道:"不好!"他们看得清楚,正是南岩带着人登上了高台,却不巧一露头就被扫进了白色围巾的范围内.
丛惟身体尚在半空,也看见了这情形,沉声喝道:"不要伤人!"挥动双臂,宽大的袍袖如同翅膀一样扇动,他调头向下扑去,想要阻止新颜.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白色围巾仿佛一条光斧劈过,有三个人顿时被拦腰劈开.鲜血溅了新颜一身,她乳白色的大衣瞬间被染成了红色.
丛惟落在她面前,望着她浴血的身影发呆.
高台上,以新颜为中心,突然起了一阵旋风,血腥的味道四处弥散,四下飞溅的血沫将整个上空染成了红色,形成一团猩红不祥的云.丛惟绝望地闭上眼,到底没能阻止这一切发生.骚动在台下几万士兵中卷过,低声的嘈杂变成了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朱凰,那就是朱凰!"
天空中,那团红云急速流转,渐渐形成一只红色凤凰的形状,高振着双翼,向新颜压下去.
怅灯兴奋地大步向前走了几步,喃喃道:"终于来了,终于来了."他没有注意到,委顿一旁的白隼堡主惊诧地站起来,面色奇特.
红色凤凰形状的云将新颜整个笼罩,纷飞的血点落在她身上.迷乱中杀戮的冲动在耳膜中咆哮,新颜仿佛突然意识到什么,看着面前的丛惟,双眼放出妖异的光芒,一挥手,疾风向他指去.
疾风挟带凌厉杀气袭面而来.丛惟猛然睁眼,了悟了什么,一瞬间现出又惊又怒的神色,望着新颜充血的眼睛,心疼怜惜悔恨种种情绪一起涌上来,对她的攻击竟似视而不见,却乍然飞身凌空而起.
新颜一击不中,去势未竭,向前冲出两步,才稳住身形.回头,丛惟正双臂大敞,如巨鸟一般从空中兜头向怅灯压去.
"你竟然给她施了离乱咒?"沉声呼喝中,一股无比强大的压力由丛惟周身爆发出来,顿时强风席卷而过,连远在高台之下的几万士兵也觉得呼吸一滞,好半天上不来气.怅灯哪里抵挡得了如此巨大的压迫,踉跄后退两步,失神跌坐在地上.
以前在那些夜魅身上就看见过这离乱咒的厉害,被施咒者发作起来丧失神志,六亲不认,连自己的性命也不顾,一定要将对方斩除.而他们自身却不知疲倦,不觉疼痛,直战到最后一刻,神志和身体同时崩溃而亡.若是别的人,丛惟大概一开始就能察觉.只是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新颜对他心中怀怨,又有白隼堡主所传达的那句话在,虽然新颜凶狠残暴得过分,他也只是以为那是因为对方有怨气的缘故,除了以为退让之外,心中愧疚难过更甚以往,因此直到这个时候,看到新颜狂性大发,才猛然察觉了自己的疏忽.
一旦明白了,便一刻也不耽误,他宽大的袍袖向怅灯卷过去,声音因为愤怒而失去了一贯的平稳,"我只想你是想要利用她的身份,谁知道你居然如此狠毒,要连她性命一并害了."他冷冽眼中闪过寒光,右手高高举起:"本来我已发誓绝不再伤人性命,所以纵容你到如今.这是你自找的!"
怅灯毕竟不简单,眼见性命危在旦夕,瞬间慌乱后竟然冷静下来,对方周身强大的迫力将他死死压在角落里无法动弹,五脏六腑都似乎被挤压成了一团,他费力地呼吸着,却不要命地大笑:"丛惟,丛惟,你竟然真的不明白啊,她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世人都以为是你放逐了她?"
丛惟一愣,手在半空顿住,"你说!"
怅灯冷笑,"来不及了……"
他这句话未说完,丛惟已经感觉到身后空气异样的波动.他狂怒之下全神对付怅灯,竟将整个后背暴露给新颜.就在两人几句话交换之间,新颜已经转过身来,抖动手中围巾刺向丛惟毫无防备的背部.
凌厉杀气划破衣物,丛惟背心一凉,知道此刻无论躲闪或是转身都已经来不及了,那一瞬间突然心境澄明,许多往事纷纷在脑中掠过.红色的酒液浇灌在金色的人偶身上,那双茶色的眸子中闪烁星光,他突然想,如果那时没有看见那双眼睛,以后的一切会不会都不同了?没想到欲望是那样可怕的东西,为什么这世上的人会如此执著呢?
皮肤传来浅浅的刺痛,他闭上眼,双手却毫无停顿地继续向怅灯压下去,还剩下一刻的性命,已足够铲除他了.只是记忆却不受控制地继续滑向他不敢碰触的以往.凤凰的哭泣!那只被斩下的翅膀拍落在尘埃中,火红的羽毛四下飞散,他在那双茶色的眼睛里看见了仇恨.仇恨,多么令人惊心动魄的感情,只是一个瞬间的闪现,就带给他漫长的悔恨和无尽的痛苦. 蔻茛,他唇角挂起苦笑,默默念着这个良久前的名字,她留下了,他却还是失去了她.
围巾的顶端触及他的皮肤,沉沉的疼痛唤起了体内深藏的怒火,他的手臂突然暴涨,无形锐气如箭一样激射而出.怅灯万万没有想到他在如此危急时刻居然不躲不闪,反而不顾一切攻击自己,顿时乱了阵脚,脚下一软,连滚带爬地向旁边躲去.却哪里躲得开,火焰一样的热力立即将他包围,他身上黑色袍服瞬间如同阳春冰峭般消融,连带着,似乎皮肤血脉骨骼也都开始融化.
他吃惊地看着自己右边的手臂光天化日之下一寸寸消失,整个身心被前所未有的恐惧笼罩,对方甚至不用触及他一分一毫,竟然就能让他这样消失?双腿早已经找不到感觉,他瘫软在地上,如同一摊烂泥.原来如此,怅灯闭目苦笑,这就是身为主宰的强大能力吧?藏在那个螺旋城堡里的秘密,就与这惊世骇俗的力量有关吧.这一刻他突然怀疑,就算自己的计划成功,就算自己能够进入那个螺旋城堡,是不是也能拥有这样的能力呢?然而无论怎么设想,现在都太晚了吧.
结束也好,这条性命,五年前就该结束,灰色的人生,生不如死.
然而预期中致命的毁灭却没有到来,怅灯惊诧地察觉灼热的感觉迅速退却.他睁开眼,目光首先落在自己只剩下手肘的右臂和开始弯曲变形的右侧身体,有种不可置信的恍惚,为什么停止了?这才想起望向敌人.对方的情况,立即一目了然.
因为染血而变成深棕色的围巾如毒蛇一样缠上了丛惟的脖子,死死咬住他的肩膀,鲜红的血珠从肩胛处渗出来.丛惟虽然已将生死抛开,本能的反应却还在,手臂自然而然回抓围巾,气势一减,怅灯便逃出一命来.
这情形实际上变成了三个人之间的混战,丛惟本是因为新颜才动了杀机,却被失去理智的新颜缠住,反倒让元凶怅灯抓到了机会.他本就是那种最擅长把握机会寻找利益的人,刚才生死瞬间,眼见必死无疑,已经万念俱灰,不想转机突然出现,大喜之下怎么肯放弃.精神一振,也顾不上身体伤残,挣扎着跳起来,朝高台边缘飞快跑去.
丛惟却不肯让他逃脱,新颜的围巾被他一握瞬间裂成几段,零落飘散.新颜自己也未料到这攻无不克的利器居然这么轻易就没了,不由愣了一下,不知所措.丛惟眼见怅灯逃离,立即摆脱新颜纠缠追上去.
怅灯知道如果再落在他手中,再无生幸,当下不顾一切地纵身从高台上跳下去.
台下一片惊呼,追到台边的丛惟也被这情景惊呆.几万双眼睛的注视下,从高台上飘摇坠下的身影竟然在一瞬息光芒闪动间凭空消失了.所有的人都没有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即使丛惟也有一刻的不知所措.
台下五万将士再次失声惊呼,新颜已经追到了丛惟的身后.她没了围巾,索性整个人飞扑过来,双手成爪,直捣丛惟后心.
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了,丛惟飞速转身,却发现一个人影从眼角闪过,电光火石地插入两人之间.新颜如鹰爪一样锐利的五指钉入一个身体.
温热的血如瀑布一样飞溅出来,溅了她一头一脸.
丛惟呆住.
时间似乎刹住了车,一切都静止下来,连天上浮动的流云,也在这一刻凝固;风突然消失,满天尘埃失去了依傍,茫然无措地坠落.只有新颜身上的血不停地顺着脸的轮廓流下,染过她的全身.她眨了眨眼,隔着披血幕的眼,看清楚眼前的人.
"爸爸?"
低低一声不可置信的呼唤,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丛惟浑身一震,连忙上前一步,托住挡在自己身前摇摇欲坠的那个身体.
血液不停地流出来,滚烫着,顺着手腕滴落,在脚下汇聚成一汪血潭.新颜看着自己埋 在对方身体中的手,脑中一片空白,只能无意识地一声声低低呼唤着:"爸……爸……"
白隼堡主白色的衣衫满溅血色,宛如一片绘上了梅花的天地,苍白中竟多出了些艳丽壮美.他看着眼前女子空洞的双眼,歉然一笑,似乎为自己不得不令对方失望而遗憾:"朱凰大人,对不起……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
新颜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仍然震惊地盯着自己的手臂.埋在他体内之间,似乎能感觉到血脉的跳动,一下一下,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如同九月艳阳,逐渐溶去她心中残戾的杀气.世界好像突然澄明了许多,她狂沙怒火般失控的理智渐渐平复下来,就好像疾风骤雨后突降的平和,一直在耳膜中咆哮肆虐奔涌冲撞的血液也开始缓下来.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丛惟一手托着白隼堡主的身体,转到他身前,握住新颜的手腕,将她的手臂抽出来.
本就如潮涌出的血液没有了阻塞,突如发狂的巨龙,喷薄而出,漫天洒下一幕血雾.
白隼堡主的身体倚在丛惟的身上,失力滑落.生命随着鲜红温热的血,正逐渐远离.
离开了温热的环境,手上骤然一凉,新颜这才回过神来,死死盯着白隼堡主的脸,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父亲的脸,却已经清楚地知道对方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她目不转睛,似乎在努力回想什么.
白隼堡主望着自己腹部巨大的血窟,竟也不觉得恐惧,变得冰凉的手抓住丛惟的衣袖,大口喘着气,积攒了半天力量,才能出声:"城主……城主,朱凰她并非如你所想,她从未想要背叛你,她只是……不由自主……"
"不由自主?"丛惟一手覆住他的伤口,掌心散出蓝色的幽光,试图阻止他生命的流失,一边向仍在冥思苦想的新颜望去.不由自主要怎么样?为什么不由自主?怎么样不由自主?一连串的疑问生出来,但他却明白此刻绝对不是追问的时候,于是温言安慰道:"别担心,朱凰,她,我信得过."
"不……"见对方没有明白自己所指,白隼堡主有些焦急地摇摇头,促声道:"朱凰大人委任我为白隼堡主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因为我的身份特殊,万一她有一天失控,我是唯一能够阻止她的人.城主,她是身不由己啊."
丛惟心中一动,有些潜伏已久的疑虑浮上来.当年他全心信任着她,委任白隼堡主的事情便由她去处理,完全没有过问.而她当时回报说安排了一个稳妥的人,他也就放下心来.直到不久前,陟游告诉他新颜竟将白隼堡主认作父亲时,他才发现这安排后面似乎有着什么特别的隐情.
这样不安的感觉一开始并不太强烈,所以当白隼堡主出现在这里,并且说出作为钥匙的那句话时,丛惟才发觉以前的新颜竟然背着他留下了不少的后路,虽然知道是自己有愧于她,为着两人曾有的信任不再,却仍然觉得格外痛心.然而此刻白隼堡主的解释,却似乎在说事情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样,朱凰私下所做种种安排,好像有着不得已的苦衷.
不希望她有任何的困难,却还是希望自己的猜测正确,这样的心情实在矛盾.丛惟忍不住向她求证:"新颜,新颜,你听见了吗?"话一出口,立即苦笑,嘲讽自己的急切,如今的新颜,又如何能回答他心中百般疑问.
然而这样低切的呼唤却唤醒了如痴如梦呆立一旁的新颜,她突然如梦初醒,浑身颤抖着,朝向他们走过去.狂风已经消逝,所经之地却不可能安然无恙,剧烈疯狂的追杀,即使是她比常人矫捷灵敏的身体也难以承受,只是轻微的挪动,就足以让她的身体崩溃,浑身力气突然失去,脚下一软,跌落在他们身边.
丛惟支撑着白隼堡主的身体,救持不及,眼睁睁看着她摔倒,急呼道:"小心!"
她闻声望过去,两人眼波相交,那双黑色的眼瞳已经不复见之前的狂乱嗜血,只剩下惶恐迷茫,丛惟心头一紧,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手去扶助她.
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一阵剧烈且迷乱的感觉如电流般闯入脑海,新颜眼前飞快地闪过一幅景象:高耸入天的山头,他们并肩而立,共同俯览着脚下凤凰展翅一样的城池,风呼啸着,在他们身边狂舞,他为她披上火红镶金边的袍服.她展开双臂,宽大的袍袖迎风招展,如同凤凰灿烂的双翅.
她猛地一惊,目光既惊且惧,仿佛不欢迎那样的景象不请自来占据脑海,带着些许抗拒,新颜躲开他的碰触.
丛惟目光一暗,收回手.
白隼堡主已经是弥留之际,眼巴巴望着朱凰,却连一个字也无力说出来.新颜一对上他的目光,不知为什么心中一震,眼泪落下来.
"你……"她颤抖着唇,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不是他……"她伸出手,手上那老者的血未干,刺目的猩红.
白隼堡主看出她的犹豫,用尽全身力气向她抬起手.新颜握住,电流立即劈过来,她读到对方心中所想:"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朱凰大人,有违重托,真对不起……"那双眼睛如将熄的烛火,在风中飘摇.
新颜看着,突然想到了,失声唤道:"柯熏!你不能死!"
飘摇的烛火突然亮了一下,白隼堡主仿佛早已成了他的名字,没有人还记得,他的本名叫做柯熏.没想到最后一刻,却被重新提起.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新颜从他被握的手上读道:"朱凰大人,你为什么要记起来呢?今后只怕……" 只怕什么,却再没有了讯息.新颜脑中一片混乱,手中的肢体渐渐冰凉,是她亲手杀了他.即使不知道他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却能明显感觉到老者对她的关切之情.这个和父亲有着相同面孔,也像父亲一样关怀着她的老者,却死在了自己手下.她心中麻木着,不敢放任情绪流泻.
只是为什么,手上沾满鲜血的感觉如此熟悉,她将双手举在眼前,如此镇静盛开的血色之花,仿佛早已熟悉了这样的感觉.心底厚重的幕布被割裂了一道缝隙,她似乎能够借以窥视某些隐秘.那些她一直想努力透过迷雾看清楚的隐秘,这一刻却迟疑了,如果那些隐秘也像这双手一样,浸透着鲜血,她是否能平静接受?
"新颜……"一直关注着她的丛惟脸色好不到哪里去.冷眼旁观,他比当事人更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只是老者的名字被从记忆深处挖出来,这只是一个开端,逐渐地,她将要面对更多.当初她选择要遗忘的,却终究不肯被放过.丛惟怜惜地看着她,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
只是,如果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丛惟冷笑,为什么不经意流过的思绪里面,有一缕不易被察觉的窃喜?丛惟恍然一惊,莫非自己竟然也期待着这样的局面吗?
新颜平静地放开柯熏的尸体.心情深沉若海,连她自己也无法体会,只能麻木地放开手,站起来.浑身浴血,大衣染成了猩红,风呼地卷过,刮在脸上生痛.
台下观望的绯隋激动得热泪盈眶,当先跪下去高呼:"朱凰大人,回归了!"
新颜冷冷看着,五万士兵在脚下臣服跪地,随着绯隋高声呼喊:"朱凰大人,回归!"
黑色袍服的身影出现在她身边,洛希立即振臂高呼:"凤凰城万岁!"又是一阵山呼海啸.
新颜漠然地看着,心中仍是一片空白,完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的意思,向后退了一步,想要离开.她身旁的丛惟忽然出手,针刺般的感觉从后颈传来,新颜甚至来不及回头,便颓然倒在及时接住她的丛惟臂中.
变故突起,台下众人看见都是一愣,绯隋第一个跳起来,沉声喝道:"随我保护朱凰大人!"
洛希不及细想,一把拉住她的衣袖:"等一下."
绯隋虽是女子,却也在沙场上纵横多年,反应极其灵敏,他话音没落就觉脸上一凉,那柄闪着寒光的弯刀已经贴在了面颊上.洛希也不惊慌,冷静迎向对方怒目,沉声道:"你怎么如此莽撞?如果城主没有恶意,这以后你让朱凰大人如何自处?"
绯隋一愣,缓缓垂下手臂.
洛希脑子转得极快,这瞬息间已经把前因后果想了一遍,见她有所迟疑,又道:"城主若要对朱凰大人不利,早就出手了,哪里用等到现在?何况,银凤朱凰,凤凰双翼,城主又怎么会自毁羽翼?"
绯隋冷笑连连,虽无从反驳,却也不甘心,想了一下,说:"我只要朱凰大人平安无事,别的事情一概不管.你放心,若城主无意伤害朱凰大人,我也绝不会让朱凰大人为难."言罢一挥手,率领手下将领朝高台方向迎去.
洛希知道拦也拦不住,无奈摇头,喃喃道:"凤凰城近戍首领竟只顾旧上司的安危而无视凤凰城主,你这分明就是要让朱凰大人为难啊."
丛惟顾不上自己身上正在流血的伤口,将瘫软的新颜收在怀中,细细打量那张苍白精致的容颜,冰蓝的眸子闪过一丝沉重.他无声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朝台下走去.
台阶口一片血腥,肢体四下里零落,血流成河,被尘土沾染,将周围三丈之内的地方都染作了红褐色.这就是刚才南岩等人被朱凰围巾扫到的地方.两个士兵探上头来察看情况,看见丛惟走近,连忙爬上来在他脚边跪下,连连叩头,哆哆嗦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丛惟从他们服饰看出是音闾州的士兵,便问:"你们南岩将军在哪里?"
那两个士兵不敢抬头,伸手向旁边一指.丛惟看过去,一堆血肉中,哪里还能看得出人形来.丛惟一怔,没想到南岩竟然亲自摸上来,反在这里送了性命.他抬眼向高台下望去,密密麻麻的大队人马中,一彪轻骑朝着这里飞驰,从旗帜服色上认出是绯隋的亲兵,心中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上空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十几只黄鹂鸟从头顶盘旋飞过.其中一只体色鲜艳夺目,身形灵巧,在空中长鸣几声,一个俯冲向丛惟所在的地方扎下来.丛惟抬头看着,一动不动,眼看就要被撞上,那黄色鹂鸟忽然一转身,瞬间化作黄衫少女轻轻巧巧落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深深拜下去.
新颜身上那件衣服早就浸透了鲜血,丛惟胸前伤口裂出的血染上去竟也不引人注意.他淡淡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轻声道:"没事了,黎殷."
黎殷面色惨白,身体还不停颤抖着,眼睛盯着丛惟怀中的新颜,脸上犹有惧色,不敢靠近.丛惟见她这样,已经明白,问道:"你都看见了?"
"是……"黎殷从来没有这么温顺过,低低柔柔地回答着,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原来她奉丛惟的命令带着几个手下来烟罗城监视怅灯,谁知道对方早就料到了她们会来,将她们引入烟罗城.那城墙上被施了咒语,一旦进去,无论如何都出不来.黎殷她们心急如焚,不停尝试,但空中就好像有一圈无形的墙壁,她们屡屡撞壁,仍然无功.
凤凰城主的白鹿战车到来,两位黑衣人在高台上的较量,朱凰的突然出现以及那场混乱 的厮杀都看在眼里,就是没有办法过来相助,黎殷几乎把自己的头都撞烂了.直到不久前,怅灯在丛惟的追杀下凭空消失,城墙上的咒语也随之失效,黎殷她们还没来得及赶过来,就发生了白隼堡主的事情.朱凰如何疯狂失控残杀,黎殷远远看见,自然心有余悸.即使此刻她陷入深沉昏迷中,仍然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唉……"丛惟目光在新颜面上流连,向来深沉如海的眼眸,现出深沉如海的痛楚:"你不要怪她,她也是身不由己."他嫌台阶口血污肮脏,不愿靠近,抱着新颜的身子走到高台边,纵身跃下.
台下诸人惊呼连连.洛希原本也带了人往台阶口赶,听见嘈杂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黑色的人影从半空中飞坠而下,宽大的袍袖在身体两侧飞舞,仿佛两翼翅膀扇动,在地上投下一片巨大的影子.台下的人不由自主纷纷后退,让开一片空地,抬头仰望着凤凰城主如天神般缓缓落下.
洛希快步迎上去行礼:"主人你受惊了."
"我没事."丛惟摇摇头,向陪伴身边的黎殷吩咐道:"赶快去请师项来."
黎殷和洛希都是银凤身边的人,彼此熟络,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这才捂着嘴得意地说:"我早就让人去请了,只怕这就要来了."
忽然一阵骚乱,绯隋从台阶口赶过来,带着自己的亲兵分开众人进来,到了近前才从马上跃下,看见丛惟怀中的女子,失声唤道:"朱凰大人,您怎么了?"
洛希赶紧拉住要闯过去的她,在她耳边低声喝道:"见了主人还不快行礼?"
绯隋一愣,这才抬头向丛惟望去,正巧对方天山冰湖般清冷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绯隋直觉那一瞬间仿佛一阵寒风扑面而至,随着她的呼吸侵入五脏六腑,全身上下顷刻之间都似被蒙上了一层冷冷的严霜.在那样的目光下连呼吸都无法顺畅,何况是要说话,她张了张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冷汗自额角缓缓流下.
丛惟也不等她开口,淡淡道:"绯隋啊,朱凰回来了."
绯隋抬头看着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丛惟目光并不在她身上停留,胸前的旧伤裂开,肩头还有新伤,手中一直抱着新颜,已经逐渐有些吃力,却不肯放开,闪过两个想要过来从他手中接过新颜的侍卫,越过绯隋和洛希,大步向圈外走去.绯隋也算是沙场豪杰,号令千军万马,与强敌相抗,从来也没有胆寒过,就在不久前还口口声声要守护朱凰不受凤凰城主的加害,此刻到了丛惟面前却不由自主低下头去,不敢与之目光相对.只在丛惟与她擦身而过的瞬间,才听见他用一贯淡然的语气吩咐道:"你是以前就跟着朱凰的,她回来了,就还到她的身边来吧."
这吩咐一出,绯隋洛希两个人都不由怔住.今日的情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绯隋眼中只有朱凰,对丛惟颇为不敬,但凡居上位者对这样的事情都不会轻易放纵,定然会心生忌惮.然而丛惟却完全不追究,反而将她安置在朱凰身边.对绯隋来说,能留在朱凰身边自然最好不过,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委任,却不由她不心中惶惑.
这一片空地之外一圈又一圈围了不知道多少圈兵士向圆心跪拜,见丛惟过来,向两边退去,让出一条通道,容他通过.走到最外围,通道的尽头,一个身着青草色长袍的儒雅俊朗的男子向他迎来.
认得这男子的人却不少,一波波私语浪涛一样向外漾开,人们首耳相传,纷纷道:"是师项,智者师项来了."
丛惟阻止师项向自己行礼,将手中新颜交过去,只吩咐了一声:"好好照顾她……"身体一软,整个人跌倒在地上.

20

新颜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片冰凉的水面,平滑如镜,泛着冷冷的、有若无的无机制光芒.她凑过去看,那镜面上竟然映出一个少年的面孔,阳光般的笑容那么熟悉,刺痛了她的眼睛.
"之佑……"她轻声喊,忆起最后一眼看见他,少年的身体正凌空砸向危险,她松了口气,还好弟弟没事. 他们隔着平滑的镜面,对方听不见她的呼唤,眼睛上下左右骨碌碌转着,似乎在打量探寻着什么,又不安分地伸出手去触摸.寒意袭上新颜的心头,强烈的危险讯息在耳边炸响,她失声喊:"别动!"
然而已经太晚了,面前的屏障突然爆裂开,不知何处渗进来的幽蓝的灯光冷冷浮动着,那镜面碎裂成千万片,在灯光的映衬下,如同流星雨一样漫天撒开.光幻迷离的混乱中,她看见少年的身体凌空飞起,正是记忆中那个令人胆寒的最后一眼.
她扑上前去,伸手想要接住少年失去依凭坠落的身体,就在两人身体交错的瞬间,手臂穿过虚空,什么都没有碰触到.恐惧攥住了她全部心思,那一瞬间漫长如千年.近乎麻木地回过身,少年重重摔落在遍布碎星的地上,她闻到鲜血的味道,身体突然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只能惊惶地任自己陷入无边黑暗的寒冷中.
"之佑……之佑!"狂乱呼喊着,猛然坐起身,阳光穿透水晶窗户洒进来,明亮得灼目.新颜重重地喘了口气,把脸埋在掌心中,冷汗顺着脊背游走.
是在做梦吗?那么真实的惨烈惊险,新颜突然担心起来,会不会,弟弟真的遇见了什么危险?胃部那个旧日的伤疤隐隐抽痛,寒冷如同吐着红信的小蛇,丝丝缕缕从伤口处漫进来,向身体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一瞬间,手脚变得冰凉,即使满室明媚的阳光,也不能带给她丝毫的暖意.
"朱凰大人醒了?"
明澈爽朗的声音响起,新颜身体不由自主地一震,这才发现室内还有别的人.那是一个男装丽人,长发用绯红色的头巾扎在脑后,眉目阔朗,英姿飒爽.分明是个陌生人,却似乎在哪里见过,新颜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叫我朱凰大人?朱凰……蔻茛?"太阳穴轻微跳动着,记忆渐渐回到脑中.
"小人叫绯隋,"女子答非所问地说,话说到一半,却没有继续下去,只是小心地观察她的反应.
新颜印象中却是一片空白,想了想,歉意地摇摇头:"对不起,我记不得了.这里的很多事情,我都记不得了."
"怎么……会这样?"绯隋脸上难掩失望,"难道朱凰大人连我也不记得了?当初是您亲自吩咐我……"
"好了绯隋,朱凰大人需要休息."一个温润儒雅的声音温和地打断她,"她还没好,还是我的病人."
两个人同时朝门口望去,声音的主人是一个身着青草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看清他的容貌,新颜心头微微一震,听见绯隋向那男子问道:"师项,朱凰大人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了?"
名叫师项的男子,笑容温暖如同春风,负着手走过来,举止从容镇静,让人觉得那一瞬间满室的阳光都仿佛突然明朗了许多.他走到床前,看着新颜,轻轻微笑.
新颜迎视着他探寻的目光,忽然忍不住笑了."定襄,"她在心底默默地想,"你果然是个出众的人物."
师项有些意外,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滑稽的东西,能让她突然如此笑开.看着她的笑容,原本如平静池水一样的心情,突然被一种奇怪的情绪扰乱,泛起层层波纹,让他一时间竟然忘记了该如何反应,不由自主望着她的笑容,失了神.
新颜却敛住笑容,打量四周,这房间有着一种熟悉的感觉,一床一几都似乎充满了记忆.她看着眼前的男子,心思开始清明,于是问道:"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师项一怔,见她笑,以为对方记得自己,谁想到还会有这么一问,心中微微泛涩,烟罗城发生的事情后来自然有人转述给他,看来眼前这女子心中只记住了一个人.他是个深沉的人,心中虽然有所感,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仍旧微笑着说:"我本名项,别人都叫我师项."
"师项……"新颜口中重复着这个名字,在脑中细想.师项注视着她冥思的样子,心跳怦然,觉得她这样侧头专注的神情有种夺目的光彩.
"似乎有一点印象……"新颜说,看着对方乍然回神,神色不稳,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我没事."师项后退,寻到一张椅子坐下,定了下神笑道:"总算不是全然没有印象.当年我们也算是并肩的战友."
绯隋忍不住对新颜介绍:"师项是名满天下的智者,因为曾经是凤凰城主的老师,所以大家都以师尊称,连凤凰城主也不例外."
"这样吗?"她低声问.师项看见那种间杂了欣慰了解的笑容又出现在她脸上,呼吸不由自主一滞.
新颜却没有给他机会失神太久,瞬间已经调整好情绪,正容对他说道:"我对这个世界记得的东西不多,我想大概你能帮我回忆起一些事情."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现出一种糅杂了向往惆怅温柔伤怀的复杂笑容,她说:"我脑中一直有一个黑袍的人影,我记得他叫丛惟,似乎……我曾经想要置他于死地,可是这一刻,光是想到这样的念头都觉得心痛.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21

云荒山深处的黄金色云荒泽畔,有一座螺旋形的城堡,一层层旋转着,高高耸入厚重云层.二十几个闪着银光的球体浮在城堡的周围,上下疾飞,无数圆形的窗口闪烁出火光,天上的云彩也被映得泛出火色.
螺旋城堡的中心,一间水晶天顶的密室里,丛惟坐在他的书案后面,面前摆着一樽美酒.他的胸口和肩头的伤处被裹上了白纱,覆盖在黑色袍服的下面,若不仔细观察,很难察觉 .
密室的中间摆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水晶匣子,乳白色的雾气从匣中袅袅升起,室内弥漫着刺骨的寒意.丛惟看着白雾,整个人陷入沉思,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敲着酒樽,冰蓝色的眼眸却似穿透了眼前迷障,落在了遥远不可知的角落.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色的雾气终于布满了整个空间,丛惟轻轻挪动了一下,拿起酒樽,在眼前微举,似乎是在向谁致意.然后樽口朝着面前白色的雾气,手腕一抖,清亮剔透的澄蓝色酒液泼洒开来,沾染上乳白色雾气,在他面前形成一片浅淡的蓝色帷幕.
光线从水晶天顶透下,投射在蓝色帷幕上,变幻不定,渐渐形成模糊影像.
丛惟变换了一个姿势,手掌托着头,胳膊支在扶手上,专注于那些开始逐渐清晰的影像上.
出现在蓝色幕布上的,是师项的身影,地点是摘星楼,丛惟看见自己坐在榻上,胸前白布裹着伤处.师项站起来,走到丛惟的榻边,单膝跪下:"无论在哪里,我都只向你一个人宣示忠心,请放心."
这正是不久前师项重新回到凤凰城时的情形.丛惟唇角微微向上撇起,凝聚出来的笑意更像是在嘲弄着什么.他看见那时的自己淡淡说道:"我们下盘棋吧."
眼中闪过一丝厌烦,手一挥,杯中酒液洒出去.面前的人形戛然而止,新泼上去的液体缓缓由上而下地漫下来,溶化了原先的影像.光线变幻,出现新的人影.
还是师项,模样却比前一个场景要年轻些,青草色的袍服无风自扬,袍角袖口跳动着,激烈地张扬.若看仔细些才发现原来是他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年轻清朗的面孔因为激动而扭曲,憋得通红的脸上,双眸闪着愤怒的光芒:"告诉我原因!"
看着往事的丛惟不易察觉地微微震动了一下,仿佛多年之后,对方的怒火仍然穿越时空燃烧了他的神经.他睁大眼,从那影像中找到沉默的自己.同样略微年轻些的脸上,冰蓝色的眸子深不可测,仿佛丝毫不受对方激动情绪的影响.可是丛惟知道,那时候的他,心脏也在激烈地跳动.
"为什么只有你和她不一样,你们和别的人都不一样,怎么会这样?"
丛惟此刻冷眼旁观,忽然从那时师项圆睁的眼中发现了一丝慌乱,心中不由一动,难道在那个时候,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师项被他的沉默刺激,越发不肯放过,一句逼一句地追问:"以前我也给她治过伤,不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这一次就变了?"他停一下,眼中闪过不可置信的怀疑:"难道她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了?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和你一样有那东西?"
丛惟仍旧一言不发,深不见底的冰蓝眸子冷冷迎向对方的逼问,神情间有些不安在闪动.
"她不是朱凰!"师项断言.
"新颜就是朱凰!"丛惟听见自己脱口而出,那时年轻,沉不住气,就这样泄露了天机.
师项眯起眼:"新颜?新颜是谁?我记得朱凰的名字是蔻茛.如果这个叫新颜,那蔻茛哪去了?原来的朱凰哪去了?而现在这个,这个跟你一样的人,她究竟是谁?"
年轻的主宰猛地站起来,恼羞成怒:"朱凰是谁,叫什么名字,不需要你来过问吧?谁让你来插手我身边人的事情?别忘了,你只是我的老师."
"就因为我是你的老师,才要提醒你,"师项毫不退缩,逼上一步:"凤凰双翼,银凤朱凰,这是你主宰这个世界的根本,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这两个人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就是你这凤凰城终结的日子."
丛惟冷笑连连,"你懂什么,我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一切都是我创造的,别说银凤朱凰,就是你,也不过是我闲暇时消遣的玩物.若要凤凰城终结,除非我愿意,别人谁都别指望."
听着自己失控的言辞,旁观的丛惟不由自主握紧了手中酒樽.少年轻狂,不知轻重,一怒之下说出了这样惊天的秘密.若是可以,他宁愿时光逆转,或者跃入这情景中,阻止自己的口无遮拦.
盛怒中的年轻主宰无视于老师震惊苍白的脸,继续冷笑:"你问我为什么新颜跟你不一样?你真想知道?我怕我说了,你受不了."他站起来,轻蔑地看了对方一眼:"不要以为别人称你为师你就真的是智者了,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的是.你不过是我掌中一条纹路."
师项面色变得铁青.丛惟走到他的眼前,使劲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对方原本愤怒激动的脸色突然凝固,双目直直转向自己的主宰,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年轻的丛惟眼中闪过一丝残酷的快意,多年后旁观的他却在回顾那一刻的时候蹙紧了眉.
半晌,师项突然爆发出惊天的狂笑.
青鸢走进密室的时候,正看见蓝色幕布上这动人心魄的一幕,她一怔,黑夜般的眸子不动声色地转向凝神盯着那影像的主人.苍白没有血色的脸让这房间里的寒意越发浓重,青鸢瞬间觉得手脚冰凉.
师项发了狂般地大笑,一步步后退,脚步踉跄,几乎喘不过气来,那张原本清朗儒雅的面孔扭曲得狰狞可怕.丛惟看着他,渐渐变了脸色,仿佛突然明白了自己冲动犯下的错误.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师项胡乱抹着脸,泪珠从眼角飞出来,他笑得差点岔了气:"原来是这个样子.你说的没错,没错,我不过如此,每个人都不过如此而已."他猛地煞住笑声,盯着丛惟,眼睛几乎喷出火来:"只有你才是主宰,你把一切的人都玩弄于 掌中!我们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你的玩物而已.哼,你说得对,什么智者,什么老师,全是骗人的东西,我居然还傻瓜一样乐在其中,真是可笑!"
丛惟看得入了神.直到青鸢走到他身边,才猛地惊醒,手一抖,酒液泼出,师项疯狂的笑声和那令人胆寒的影像消失,室内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主人不说话,青鸢便也沉默.
良久,丛惟才轻轻呼出口气,涩然一笑,说道:"你看,这就是我当年惹的祸.你不是问过师项为什么离开吗?这就是原因."
"主人怎么想起看这些陈年旧事了?"青鸢走向那个水晶匣子,想把它收起来.
"等一下青鸢,"丛惟阻止她,"我还没看完呢."
"主人伤势未愈,看这些东西……"
"你什么时候开始干涉我的事情了?"丛惟轻笑着问,话中却有着某种肃杀的含意.
青鸢一怔,连忙垂手推开:"青鸢不敢,青鸢只是担心主人……"
丛惟看着她,似乎在评判着什么,半晌,冰蓝色的眸子里终于升起些微暖意,"我心情有些乱,你别介意."
青鸢诧异看着他,这是在向她道歉吗?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啊."主人?"
丛惟目光调向眼前的幕障,人影再次晃动.这一次出现的却是天柱山下的战场,千军万马中,一朱一银两个绝世身姿指挥大军,在如雨箭矢中冲杀,厮杀呐喊的声音一波波传来,震耳欲聋.
凤凰城的银盔大军中,青鸢看见了丛惟的白鹿战车.她向来不被允许上战场,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看见,注意力便也不由自主被吸引.
丛惟忽然说:"知道我为什么看这些东西吗?"
"唔?"这一问突如其来,青鸢摸不着头脑,却顾不上回答,影像中战场激烈,虽然明知是已经过去的事情,还是忍不住全身紧张地关注着.朱凰如火般耀眼的身影一直守护在白鹿战车周围,青鸢明白,过去在战场上,朱凰就是主人最可靠的屏障.也因此,当这次得知主人的伤竟然是在烟罗城被朱凰所伤时,她怎么也无法相信.
箭如雨出,朱凰舒展广袖,卷去大半.忽然一只插了三色尾羽的飞箭流星一样划过天空,破空而至,向白鹿战车上的黑色人影飞去.这箭来势迅疾,从出现到欺近不过眨眼工夫,眼看就要扎中那黑色的人影.青鸢虽然明知道此时主人安然坐在自己身边,看到这样的情形仍不免惊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突然红云闪过,青鸢只觉眼前一花,再定睛时,发觉朱凰早就挡在了丛惟的身前,那支箭深深钉入她的身体,尾羽犹自颤动不已.
丛惟叹口气,轻轻挥动手掌,影像消失,弥漫满室的雾气瞬间散去.
青鸢脸色仍然苍白,半天才从刚才惊险的一幕中回过神来,低声问道:"这就是朱凰大人那一次受伤吧?"
那一次,是凤凰城人人都知道的.朱凰伤得极重,幸亏师项妙手回春,才救回一命来.然而不久后师项却突然离开凤凰城,没有原因,没有说法,凤凰城主身边的智囊这样消失.直到一年后,智者师项隐居烟落城的消息才传遍了天下.
青鸢跟在丛惟身边时间久了,对于主人的心思虽然摸不透,却也非常明白他不会平白翻出这些陈年旧账来看.刚从烟罗城回来,伤还没好,却专注于往事,她想了想,似乎有点明白:"莫非主人对师项有疑虑?"
丛惟没有回答,却仿佛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正眼望着青鸢问道:"怎么?你来有什么事情?"
"啊……"这一提醒青鸢想起正事来:"朱凰大人醒了,师项在照顾她.主人要不要见她?"
"是吗?"光芒自丛惟眼中一闪而过,瞬间熄灭.他想了想,说:"让她多休息一下,我明天再见她吧."

22

"主人要见您."有礼却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从蒙面的黑布下飘出来,飘忽得不似有人气.
新颜却从对方黑夜般沉静深邃的眸光中,读到了些什么."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她问. 青鸢没有回答,新颜却敏感地发现她眼睛迅速眨了一下,于是微微一笑:"你的主人,就是这世界的主宰,那个丛惟吧?他想要见我的话,我是不能拒绝的,对吗?"
青鸢一愣.在她的意识中,主人就是天,她无法想象任何人会拒绝主人的命令.所以她理所当然地来传达命令,理所当然地等着对方遵从.可是面前这个令主人投注了无限心思的女子,却奇怪地微笑着,轻轻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很矛盾呢,虽然我也想看看这个世界的主宰到底是什么样子,可是却有些害怕见面呢."
"那么,朱凰大人不打算见主人吗?"半天,青鸢才能问出这么一句来.
新颜靠在床头上,专心看着自己的掌心,仿佛从那上面能看见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来.青鸢等着,却半天没有回复.
站在一旁的绯隋黑白分明的眼睛左右来回看看两个人,向前走了一步,想要提醒新颜什么,却被青鸢冷冷扫过来的一眼冻住,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敢靠近.绯隋对这个永远将自己隐藏在黑夜般暗影中的人物颇为忌惮,总感觉对方身上有一股苦苦隐藏的暴戾杀气,如果稍有不慎泄露出些许来,在她附近的人就会遭遇无法想象的大难.
"绯隋她……不肯告诉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另外的两个人同时一怔,青鸢冰冷无边的眼神再次扫向旁边那个男装佳人.绯隋赶紧摇头,表示不明白朱凰所指.
"师项也闪烁其词,"新颜抬起头,直视青鸢,"可是我听说丛惟是被我伤了?是这样吗?"
"我不在场."青鸢的回答生硬直白.说起这个就生气,主人严禁她责问朱凰狂性大发的事情,纵然后来听说她几次都差点将主人置之死地,也只能强忍着,不置一辞.没想到她却自己提起来,青鸢克制着自己,努力半天,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主人说您是身不由己."
"是吗?"新颜淡然一笑,闭上眼.记忆极深处,鬼魅般起落的身影,夺命的索状物,追逐着一个身影.对方却竭尽所能地退避,不肯交手,直到绳索缠上他的脖子,他回握,手中的武器瞬息间毁于一旦,这才惊觉对方的强大.
"我身体上有一处伤,"她的手抚上胃部,缓缓说道:"师项说那是我为了救丛惟舍身挡下了一箭.很深的伤口啊,几乎丢了性命."睁开眼,清澈的眼眸望向面前黑夜般的护卫,她问:"是什么原因,让我对一个我愿意为之舍弃生命的人下杀手呢?"
那目光灼然,明亮令人不可逼视,即使是青鸢,面对这样的几乎探进人心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回避开来.
绯隋忍不住低声道:"其实不怪朱凰大人,城主不也说了吗,大人是身不由己.大人是中了离乱咒."
听见离乱咒三个字,青鸢一呆,刀子般锐利的目光飞快地将另外两个人扫了一遍.只知道朱凰突然失控伤了主人,至于原因,丛惟只说是身不由己,她也没想到多问,此刻也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疑心突起,盯着床上的朱凰,眼神戒备.
新颜也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什么,自言自语道:"离乱咒?我似乎有点印象.离乱咒的作用,是将人心中的怨念无限扩大,如果中了离乱咒,便会针对自己所敌视的人,不顾自身,丧失理智地将其赶尽杀绝."她抬起头,赫然发现青鸢眼中的敌意,不由苦笑,"这么说我的确是对丛惟怀怨了?这样的话,你还会希望我跟他见面吗?"
青鸢不答,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人对朱凰的用心,她一清二楚.所以主人要见朱凰,无论朱凰是否愿意,她都会促成.可是如果朱凰有心对主人不利的话,她却也绝不允许主人受到伤害.
新颜从沉默中猜到了她的心意,有些许黯然.同样的问题,又一遍在心底问自己,有什么样的怨恨,让她去伤害曾经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人?自从恢复意识后,就始终被极端矛盾的两种心情所纠缠,重返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任何惊讶或者是惶恐,仿佛早就在预料之中,并且被期待了许久.然而同时,却又有些不情愿,过去的人和事,已经被抛在了脑后,因为无法得知而对许多事情产生的困惑,无法强大到让她去刻意追索.就像得知丛惟要见她一样,既渴望与他相见,又对那样的会面怀有难言的畏惧,进或退,此刻摆在眼前,难以抉择.
一时间,三人之间弥漫着难耐的沉默.
师项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形,一怔,笑道:"这是怎么了,这么安静?"看见青鸢在新颜的床边,也就明白了些,便问:"城主要见朱凰大人吗?"
不想青鸢见到师项,眼中精光闪烁,盯在他的脸上,如刀锋掠过,隐隐泛着寒意.师项心里咯噔一跳,那目光中竟然有着隐约的敌意.他自问自从回到凤凰城,行为并未失当,而丛惟对他的态度也不见有异,甚至是青鸢本身,不久前见面也没有不妥,怎么突然生了变故?
他心思转得飞快,两人目光交汇这一瞬间,已经将事情滤了一遍,确信自己没有不当的地方,面上不改颜色,假装没有看见青鸢的注视,向新颜问道:"怎么,要我陪你去吗?"
"不用……"新颜没有细想一口回绝,又对青鸢点头:"既然凤凰城主召见,我还是去见见吧."
不是第一次了,两次进入这个世界,新颜都发现自己似乎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在这里,不管心情如何杂乱彷徨,面临选择的时候,总是会比较主动些.对照以前在公司,她是相当沉默内敛的一个人,从不会主动争取什么,若有难以委决的事情,也往往选择不采取任何行 动.然而在这里,整个人都变得沉着积极起来,心中虽然对与丛惟见面忐忑不安,最终却还是咬牙去面对.
终究身体仍然虚弱,新颜尝试从床上站起来,腿一软,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踉跄了一下.站在她身边的青鸢眼明手快,自然而然伸手扶住她.
两人身体接触的一刹那,一种极端不安躁动的情绪从心底冒出来,新颜一震,闭上眼,一个个情景从脑中飞快流过.她仿佛看见青鸢解下自己蒙面的黑布,露出了一张冰雪般清亮的容颜,瞬间照亮整个空间.耳边也似乎响起青鸢清冷的声音:"不管你是谁,既然主人说你是朱凰,我便奉你做朱凰……朱凰大人,请不要离弃主人……朱凰大人,主人在找你……朱凰大人,朱凰大人……"
新颜如触电般猛地甩脱她的手,不顾几个人诧异的目光,跌跌撞撞独自避开,一幅幅画面仍在脑中掠过,有时是她和青鸢两个人,有时还有丛惟,有时还有一个银发银袍的少年参与其中.多数时候,这个蒙面黑衣的女子都只是沉默地站在角落里,注视着他们.也有几次她对她说话,一律简洁恭谨,开口闭口朱凰大人.
"朱凰大人……您怎么样了?"问话的是绯隋,她见新颜险些跌倒,也顾不得忌惮青鸢,抢上一步,支起她的身子.
新颜怔怔盯着绯隋的面孔,满心诧异.刚才那轻轻的一下碰触,似乎许多过去与青鸢相处的片断闪回,她被封锁的记忆就掀开了一个角.可是为什么绯隋和她的接触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她望向师项,要不要碰触一下,看看跟他有什么反应呢?
"朱凰大人,"青鸢低声提醒:"既然决定了要见面,就请不要让主人久候."
"哦."新颜恍然回神,连忙答应.反正以后总有机会的,她这样想着,问道:"看来我还不能自己行走,能让绯隋扶我去吗?青鸢?"
青鸢一怔,不记得曾向她说过自己的名字,刚才刚见面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不认识自己,怎么突然知道她叫什么了?她不动声色地望向自己刚才扶助她的那只手.
新颜乍一眼看见丛惟的时候,愣了一下.地点是梧桐宫后面一片无边无际的葡萄园,从垅上望下去,接天碧叶海一样微微起伏着波浪,丛惟就在葡萄藤架间,举手抬头专心在藤下劳作,风吹起他宽广的衣袖,和着叶海起伏的节奏,一下一下飘拂,竟似与周围的一切融为了一体.从来没想到,高居这个世界顶端的主宰,置身于这片碧海中,也不过是沧海一粟.
新颜让绯隋在原处等着,却对青鸢说:"我见你的主人,你也一起来吧,以防万一."
以防什么样的万一?青鸢立即就能领会,她是害怕再一次"不由自主"地失控,才会这么要求.青鸢原本就不是凡俗之人,根本不会与别人讲什么客套,自然也就不会因为朱凰的主动提出而刻意表示信任,当下点点头,毫不客气跟过去.
来的路上新颜已经仔细想过,心神既定,便没有了顾虑,大大方方让青鸢搀扶自己的胳膊.手臂相接,种种影像立即如泻了闸的洪水汹涌而至,来势之强盛,她甚至有些措手不及,来不及整理,浮光掠影地扫过.耳中也仅是各种杂乱交织的话声,来来去去不外两类,或是青鸢公事公办地向她禀报些什么,或是与丛惟激烈讨论什么,而青鸢在旁边旁观.种种景象,都必然同时有青鸢和自己在场,新颜明白,不知是什么原因,自己突然有了一种能力,可以借接触对方的身体,获得对方脑中与自己相关的记忆.
只能是与自己相关的记忆,想到这个,新颜忽然生出一点遗憾,如果能没有限制地读到别人的记忆,那岂不是会很方便?比如现在自己所面临的种种谜团,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开.而且,这样也很容易察探一个人的真实心意,尤其是青鸢这种将自己小心掩藏起来的人,她跟在凤凰城主身边,一定知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只可惜自己看不到……
这么想着,新颜突然一愣,猛地顿住脚步,有些陌生地盯着自己投射到地面上的影子.
"朱凰大人?"察觉她的异样,青鸢停下来询问.
"啊……"新颜狼狈地抬起头,想要掩饰什么似的挤出微笑,敷衍道:"没事,没什么,我们走吧."
"没事吗?"青鸢的目光似乎能穿透人心,看着对方不自在地闪开面孔,才点点头:"主人就在那边,请跟我来."
新颜脸上火辣辣地烧烫,为自己刚才莫名生出的奢念而惭愧.什么时候自己居然也有了窥伺别人内心的爱好?居然盼望着能读取别人的秘密.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寇教授自小便教育他们要尊重旁人隐私,不得干涉别人私事,即使一家之中,父母姐弟也都互相尊重敬爱,所以寇家的两个孩子别的方面如何且不论,行事做人都是光明磊落,坦荡无垢.因此虽然只是想法,回过神来的新颜还是惭愧得面红耳赤.
两人手臂一直交叠着,影像声音源源不断流过来,新颜也不着急去辨读,只待留到以后仔细品味.

串串水晶般剔透诱人的葡萄垂下来,阳光穿过葡萄藤,与下面巨大的阴影交错出斑驳的光影,丛惟隐身其中,极其专注地照料着一株葡萄幼苗.风从四周掠过,哗哗地在叶海中掀出有节奏的乐声;极高的天空中,偶有各种鸟类身影滑过,因为离得远,并听不见什么嘈杂 的声音.云荒山刺破青天的身影就耸立在这片葡萄海的后面,因为朝阳,整个山体都闪烁着白花花耀眼的光.
新颜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开阔的天地和柔和的风,就这样安静地守护在那个年轻的黑袍男子周围.
她阻止青鸢出声通报,远远地从侧面观察他.
也许是阳光的缘故,那张一贯冰湖雪水般清澈的脸上,有了淡淡的血色.这一刻即使是不断从青鸢那里涌过来的记忆,也被忽视掉,她专注地看着.那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新颜静静看着,静静地想.不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甚至不记得是否曾出现在梦中,可是只消一眼,那种无可回避的熟悉感就迎面扑来.对方垂着眼,从她的角度看不见眼睛,她却清晰地忆起了那双冰蓝色的眸子.
刹那间,她突然有些激动.记忆似乎一再地失去,但不论经历多少回,那双冰蓝的眼睛始终镌印在脑海最深的地方,无论如何不会被抹.新颜深深地吸了口气,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般肯定,她曾经来过,就在他的身边,即使毫无印象,也不妨碍她在脑中准确勾绘出两人并肩而立的图画,他们曾经在一起.
敏锐地感觉到旁人的存在,丛惟直起身看过来.
一股躁动的情绪闯入心头,新颜惊骇地后退一步,因为无法控制那样的情绪而隐隐不安.
青鸢尚扶着新颜,丛惟一看便明白了,向旁边的一块白色石头指了一下,冲新颜点点头道:"身体还虚吧?坐下比较好."
在这样平静安详的环境中见面,距离上一次有多久了,连青鸢也不敢确定.经历了无数的风波,曾经失落过,伤怀过,甚至埋怨过,彻底死过心,却始终包容着对方,连她都为之激动的场面,主人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就这么淡淡地吩咐安排,似乎现在接见的只不过是某个即将赴任的领主,青鸢有点不明白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稍稍退开几步,习惯性地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忠诚而沉默地守护自己的主人.
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小鸟,只有手掌大小,落在新颜的手臂上,乌溜溜的小圆眼睛直直看着她,似乎在示意什么.新颜见它可爱,忍不住伸手过去.那小鸟仿佛通人性,轻轻巧巧跳上她的手掌,小小的爪子紧紧扣着她的指头,柔顺地用自己的头磨蹭她的掌心.
那羽毛轻柔蓬软,透着温暖的体温,手摸上去极其舒服.新颜用另一只手覆住那个小小的身体,感受它随着呼吸极微弱的起伏,一股暖洋洋的热力透过掌心蔓延上来,在全身游走 .暖意顷刻间流遍全身,新颜忍不住轻轻哼了一声,只觉得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如滚烫的水洗过,一扫这几日来缠绵体内不去的寒郁阴戾的感觉.
她忽然明白了什么,抬起头来,只见丛惟冲她淡淡笑了一下,仍又转身忙着在葡萄藤架间做着什么.既然他不开口,新颜便决定自己问:"这小鸟,是用来对付我所中的离乱咒的吧?"
丛惟停下来,微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你都知道了?"
声音低沉清冽,听在新颜耳中,心跳莫名地乱了一拍.这个声音,听来那么熟悉,如雪水消融滴落冰河般的清澈,仿佛映射着极光,无论高亢或低沉,在耳边回转,都能让她眼前幻化出绚烂迷彩.新颜一怔,心思怎么不受控制地任意乱飞?
她干咳一声,收敛心神沉吟道:"我果然中了离乱咒,能将人心中怨念无限扩大的离乱咒……"她问:"我到底还是在怨恨你啊,为了什么呢?"
丛惟唇角扯动,仿佛是想微笑,可冰蓝眸子中一闪而过的涩然让这笑容看在新颜眼里,变成了苦笑.她想,自己的怨恨应该伤他很深吧,他却不愿意让她知道,才会有这样苦涩的笑容.这后面有什么样的隐情,她忽然不想知道了.虽然总会想起来,但至少现在,就暂时放过那些恩怨吧.
转开话题,她问:"我究竟是谁?"
"呃?"丛惟似乎不明白她的问题.
"我猜我是朱凰,可是人人都说我是蔻茛,我想我还没有糊涂到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但是现在也不确定了……"
"你不是蔻茛,"他看着她,安静地说:"是新颜."
"那么蔻茛呢?"
丛惟冰蓝色的眸光似乎跳动了一下,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没有回答.
不知为什么,他逃避的样子让新颜非常不舒服,他越是不想谈论,新颜就越想追根究底:"我本不是朱凰吧?我是别处来的呢.朱凰原本是蔻茛,为什么会变成了我?"
丛惟脸上又现出那种苦笑,新颜心中一动,"莫非我对你的怨恨竟与蔻茛有关?"
他转过身去,那姿势非常奇特,是先将脸别过去,然后躯体才跟着转动.新颜看着只觉得别扭,要想一下,才明白他是要回避两人目光的接触.她心中沉了沉,看来是猜对了,却一点拨云见日的欢喜也没有,只觉一切越发扑朔迷离起来.
当初蔻茛、丛惟和她三个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必然有着某种因由.这么想来,仔细推理,三人间的事情应该是发生在上一次来到这里的那三年.那么自己的离开,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件事情呢?究竟是什么力量让她在两个世界之间穿梭往来,为什么独独是她被卷进了这个世界?心思转到这里,忽然又想到,来到这里见过的多数人都将她当作了蔻茛,只怕并不是因为两人相貌相同认错了,而是他们根本以为朱凰就是蔻茛.她忽然觉得胸口有些郁闷,仿佛什么东西堵着,上不来气,这才发现自己想得太过专注,竟然忘了呼吸.
丛惟没有再说什么,专心做他自己的事情.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的水晶匣子,阳光射上来,闪着晶莹的光.新颜心不在焉地看着,心中一动,脱口问道:"这是能储藏记忆的冰魄吗?"
"还有别的用途,不过最多被用到的,就是储藏记忆了."丛惟安静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他打开匣子,一股寒气立即向周围弥漫开来,新颜生生打了个寒战,不由自主握紧手中柔顺的小白鸟.
丛惟握着匣子底部,过了一小会儿,寒气不再弥漫,渐渐凝成一条乳白色的雾线,袅袅绕绕地向上不停冒着.他把匣子凑到一串晶碧莹润的葡萄下面,白雾缭绕过去,不一会儿那些葡萄的表面就蒙上了一层霜色.
新颜专心看着他操作,脑子却不停地转着,心中有太多疑问,一起涌上来,冲塞着头脑,反倒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了.
"你有很多问题吧?"丛惟没有回头,冰蓝色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迷蒙的冷雾,葡萄开始结冰,逐渐变得透明,他的目光穿透那些结晶一样的果实,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嗯……"新颜索性问了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跟我来的地方不一样,却好像有点关系的样子."
丛惟居然轻轻笑了一下,说:"你以前可不会问这样的问题."
"我以前没问过吗?"新颜不解,第一次来的时候,难道不好奇吗?
"那时候的你,"他这么说着,突然顿了一下,收起水晶匣子,拿出一个翡翠雕成的果盆来,小心翼翼把冻成了冰珠的葡萄一颗一颗摘下来.
"我怎么样?"新颜忍不住追问,眼睛却不受控制瞄向他的脚边,这才发现藤蔓掩映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石桌,摆满了杯盏盆罐之类的东西,精巧自是不必说了,看起来种类齐全完备,很有些专业的味道,忍不住偷笑,想不到这位主宰也有自己的爱好.笑过之后一愣,暗骂自己哪里来的混账歪理,难道主宰就不能有些爱好吗?
"那时候的你,和现在不一样."丛惟想了一下,把没说的话咽回去.
"怎么不一样呢?"
丛惟再一次沉默.然而这次却不是因为无法回答,而是因为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意志很消沉的一个人,跟飞扬桀骜的蔻茛不一样,时常茫然一个人出神,精神萎靡,完全 没有常人身上常见的活力.那时的她,从不曾主动问过什么问题,仿佛置身何处,面对何人,对于她来说没有任何区别.他知道会变成这样全是因为自己的过失,也许是因为心中愧疚,所以竟默认了她的出现,这才有了以后的种种.
这样的往事却不愿对她重提,害怕话题再牵扯到蔻茛,牵扯到他还没有准备好去面对的罪责.摆弄着冰葡萄在翡翠盆里飞快地转着,他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你不是问这个世界究竟怎么回事吗?想不想听一个故事?"
新颜点了点头,眼睛却不由自主地注视着他手中的翡翠盆,那些葡萄如同被卷入了漩涡,在盆底不停转动,起初尚彼此互相碰撞,发出一两下撞击声,声音清脆悦耳,仿佛环佩相击.渐渐的,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葡萄之间却奇异地不再有任何相交.望过去翡翠盆中的葡萄已经看不大真切,只隐约一条浅碧色的环流飞速流转.新颜看着,有点头晕,仿佛那小小的翡翠盆中,酝酿着的,是宇宙洪流的漩涡.
丛惟俯视着手中的翡翠盆,冰蓝色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上古天地初创之时,天神从云荒之泽中选泥,参照自己的模样捏出了一个人偶,不小心将自己的气息渡给了那人偶,于是人偶便有了生命.天神将那人偶安置在云荒泽畔,自己另有别的要事忙碌.等到若干时日后回来,才发觉那人偶不仅从他的气息中得到了生命,更得到了部分法力,趁他不在的时候竟也学着天神自己捏出两个人偶来,分别叫做生命和梦想,并将自己的气息渡给了他们."
说到这里,新颜恍惚有些明白,生命和梦想,原是同根而出.
丛惟继续说:"天神大怒,他本是天地间唯一的神,唯一能创造生灵的存在,而今却有别的人也具有了他这样的能力,也难怪他生气.人偶知道自己犯了天怒,便安排自己的造物躲藏起来,而他自己却被天神捉住,废去神力流放人间."他说到这里,停下来,从那个石桌上拿出一个浅口的描金的瓶子,将翡翠盆中的东西倒了进去.
新颜一直专心听他讲述,此刻才看见翡翠盆中原本晶莹剔透的葡萄粒,此刻全都化成了一摊浅碧的汁水,被丛惟装进描金的瓶子.
"那后来呢?"她问:"生命和梦想逃脱了吗?"
"生命也被抓住,废去神力,与人偶一同流放.而梦想,却侥幸逃脱了."丛惟忽然轻轻笑了一下,抬眼望向天际一团被夕阳映得血红的云,淡淡道:"可是谁知道呢,或许根本就是天神故意安排的."
新颜一愣,猜到了一二,试探地问道:"那梦想,该不会就是这个世界的初祖吧?"
丛惟转过头来看着她,落日斜晖给她苍白的脸色染上些许血色.冰蓝清冷的眸光,在一片火烧似地霞光中,如同一柄孤独的剑,直直插进她眼中.新颜心头微微震动了一下,看来自己是猜对了,却因为从他那样的目光中读到了绝望的孤独而有些隐隐的心痛.
"梦想,是我的祖先."
果然不出所料.新颜默默叹了口气,却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直觉,他这句话里的含义并不简单.
丛惟一边往那只描金的瓶子里加入一些不知名的粉末,一边说:"生命和那个人偶便是你来的那个地方的初祖.他们的后代只是普通人,有生命的普通人,与寻常走兽没有什么不同."
"人和动物是不同的."新颜立即反驳,很不高兴他这样比喻.
丛惟却不介意她僵硬的态度,微微一笑,道:"之所以不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存在."
"嗳?"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梦想没有被夺去神力,还开创了这个世界.只是……原来当初人偶创造生命和梦想的时候,是将自己的神力分成了两部分,分别给了他们两个.所以生命是生命,而梦想也只能是梦想."
这话有些绕,新颜反复咀嚼了两遍,才明白:"生命和梦想本是一体,应该待在一起的,却被强迫分开了.分开后的彼此,只能独自存在,却不再完整,是这个意思吗?"
"不能说是独自存在."丛惟认真地想了想,换了一种方法解释道:"本就是一个事物的两端.你也一定发现了许多在两边彼此对应的人,比如陟游和你弟弟,本就是一体.因为有了这个世界里陟游的存在,你弟弟才有了努力的动力和方向.如果没有了陟游,他就只是一个徒具生命的存在.而假如失去了作为生命体的你弟弟,那么陟游就会消失."
新颜心头突地一跳,突然想起这一次还没有看见过陟游,联想到那天夜里弟弟摔向危险身影,慌忙问:"陟游他现在在哪里?一直没看见他,难道我弟弟他……"
"陟游还在."丛惟冷静地打断她,"他虽身陷囹圄,却还在.所以你弟弟也还没有生命之忧."
长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新颜心里一直悬着的大石头放下了.刚才心情这一紧一张,竟似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有些乏力地垂下头,却惊讶地发现手中那只白色柔顺的小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她抬头看看丛惟,又看看自己空荡荡的掌心,不知所措.
丛惟只是一味微笑,却又不说什么,朝外面看去.新颜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又是一只白色的小鸟飞过来,照样落在她的手上,依偎着她的手掌.她却有些迟疑,怕这可爱的小东西因为自己的缘故莫名消失,感觉就像是自己杀了它.
丛惟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说:"你别担心,它们生来就是替人疗伤的." "可是我不忍心……"说来也奇怪,这些日子隐约想起来的过往,不乏杀人如麻血流成河,却也不觉得如何不忍,倒是对这只鸟存了慈悲的心肠,连她自己都不由觉得可笑.
丛惟淡淡地说:"每条生命都有自己的意义,你的不忍心就是会让她的存在失去意义."
新颜一怔,仔细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这话似乎说的不止是这只白色的小鸟.却也不再迟疑,任那小鸟的体温带给她舒适.一边握紧小鸟的身体,又问道:"陟游身陷囹圄?这是什么意思?"
丛惟仍在描金瓶子上下功夫,只是说:"你稍等等,迟些就明白了."
"哦."新颜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却也只能随他去.心思重新回到之前的话题,把刚才的话过了一遍,还有许多不解,问道:"那么这个世界的所有存在,就都是那个世界的梦想了?"这是之前跟石定襄讨论的时候就猜想到的,倒也不是太令人惊讶.但如此一来,那个无法解释的矛盾就冒出来了:"可是人人都想主宰世界的话,你这里不是乱套了?"
丛惟明白她的意思,还是被她的说法逗得微微笑了一下.她坐在葡萄藤下,身上穿着以前穿惯了的红色袍服,齐肩的头发卷曲着,渐渐昏暗的天光下,有一种他不熟悉的妩媚.心头忽然一热,脱口说道:"你这样多好,比以前有活力多了."
话一出口立即察觉失言,丛惟略有些狼狈地转向手中的瓶子,收敛心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正容道:"也不是所有的存在,都是梦想.也有例外."是什么样的例外,却不肯详细说.不等新颜追问,又继续道:"至于你说的那个问题……"他的声音低了低:"梦想和生命一样,都是会生病,都是由盛到衰的."
新颜眼皮跳了一下,紧紧盯着他,心中仿佛明白了,却又理不清头绪,半天,老实道:"我不明白."
"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大概天神是有意为之的.他虽然无法找到梦想,却对生命和梦想都下了诅咒,自此生命不再无尽,生命会生病,然后死亡;梦想也一样,也会生病."
"梦想也会生病?"新颜彻底糊涂了.
丛惟长长叹了口气,低声道:"当梦想变成野心的时候,就是生病了."他苦笑,"而我的作用,就是把那些生病了的梦想清除掉,维持这个世界的平衡.而你,"他看着她,说:"银凤朱凰则是协助我完成这个任务的人."
"当梦想变成野心的时候,就是生病了?"新颜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似乎若有所悟,却又总觉得有些太过笼统.她思绪飞快伸展开来,梦想与野心,不过一线之隔,若说梦想发展到了某个极端化作野心也未尝不可,但是因此而断定野心是病态的梦想未免武断.古往今来,如果没有野心,人类只怕没有可能以如此的步伐进步,历史上也就没有了那许多值得大书特书的精彩人物和事件.如果真像丛惟所说,他的任务是斩除野心的话,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是不是可以说他也是在扼杀梦想呢? 她脑中极其混乱,一边反复想着,一边朝丛惟望去.黑衣的主宰正将描金瓶中浅碧色的酒液倾倒进一只水晶杯中,似乎对她的注视丝毫没有察觉.新颜自从知道有丛惟这样的一个人存在开始,便几乎是本能地对他寄予无限信任,认定了无论他是什么样的人,站在什么样的立场,做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不会反对.然而此刻,这样的信念却开始动摇.如果他所说的维持平衡只是为了维持他自己主宰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扼杀了别人的梦想的话,他还值得自己如此信赖吗?以前的事情此刻还没办法弄明白,但是这时候新颜不由得开始怀疑,蔻茛的不知所踪是不是也是因为丛惟这个解释呢?
她猛地抬起头,使劲吸了口气,感觉心脏快速地跳动.黄昏日暮的寒意,沁入层层衣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丛惟一手捧起水晶杯,那里面的液体碧色极淡,若不仔细分辨,几乎看不出还有颜色.他的另一只手悬在杯口良久,一动不动,头微微扬起,一贯平冷的目光注视着某一个角落.新颜不解地看着,仿佛这人在进行什么仪式的样子.
忽然悬在杯口的指尖上沁出一点浅红,渐渐浓重,新颜轻呼一声,忍不住站起来,看清楚一滴滴鲜红的血正从指尖滴下,落入杯中,晕出一道红色的轨迹,然后弥散开来.没多久那酒液便被染成了血红色.
丛惟把酒杯递向她.
新颜暗暗吃惊,抬起眼来,正对上他那双冰蓝色的眸子.这一次,丛惟没有逃避,安静地回应她的注视.
"你……"她有些不自在地转开头,那样的眸光,深沉清冽,仿佛阳光下冰湖的水,极深的地方闪烁着不易察觉的温暖光芒.干咽了一下,努力忽视因对方注视突然而来的心动,她问:"这是什么?"
丛惟没有说话,手稍微倾斜,杯中血红的液体溢了几滴出来,跌落在尘土间,转瞬即逝,仿佛被吸入海绵中的水,了无痕迹.
新颜不解,询问地望向丛惟.他却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她朝脚下看去.
就在刚才酒液滴落的地方,极小的一点上,泥土微微隆起,似乎有生命孕育其下,正不安蠢动.新颜屏息等待着.
忽然一苗绿芽振奋着破土而出,嫩绿几乎透明的两片小小的叶子迎着天空的方向分离伸展,枝体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生长,转瞬间便已有半尺来高.枝头的芽苞纷纷破裂,更多的嫩叶衍生出来.本已因夕阳西落而有些晦暗的这一方天地,这一刻被某种奇异的光彩映染,两个人的眼眸中都被燃亮了光芒.
"这是……"新颜深为这小小的奇迹感动,情不自禁蹲下身子,轻轻抚摸那绿意盎然的小小生命.饱满且充沛着活力的叶子在她的指下轻微颤动,仿佛回应着她的问候.
丛惟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因她眼中闪现的喜悦而微笑.
她忽然回头,对方虽然浅淡却温暖的微笑猝不及防地撞进眼帘.心跳乱了一拍,她有些狼狈地收回目光,专注地观察仍在不停抽枝发芽的那株小小植物.温暖的感觉随着视野中绿色的繁衍而催生,新颜看着,联想到那滴落尘间的酒液,有些明白了.
"这小东西,"她的手仍舍不得离开鲜嫩的枝叶,不去看对方,只是问道:"是因为你手上那液体而生的吗?"
"是."丛惟轻轻晃动水晶杯,垂目看着将惨淡天光折射成琥珀色的液体,缓缓道:"梦想本没有生命,这个世界,只有我能赋予万物生命."
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秘密吗?新颜想起之前师项告诉她的,关于丛惟的一些事情.他们说,这位主宰之所以能统治这个世界,是因为在神秘的螺旋城堡中,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他说凤凰城主一直在小心保守这个秘密,因为一旦别人了解了真相,丛惟主宰的地位就将被打破.没有人知道这秘密究竟是什么,他主宰这个世界的秘密.
"所以,你能主宰这个世界,就因为你有这样的能力?"想了半天,她还是决定直接问出来比较好.
"应该说,因为我是主宰,所以有这样的能力."丛惟清冷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再次将酒杯递过来,"喝了它."他说,语气平淡舒和,却让人无法抗拒.
新颜缓缓站起来,盯着血红色的液体,轻声道:"不知为什么,我一直都相信你.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从来无法拒绝……"她忽然无措地笑了一下,"你看看,这话我说出来,好像深知道以前是什么样子一样,其实我能想起来的东西不多,可是就是这么相信着,我一直信任你,从来不会拒绝你."她接过酒杯,迎向他的注视,"我,没有说错吧?"
丛惟安静地看着她,平静无波的面孔仿佛是努力压抑某种情绪的结果,他肩膀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却没有动,只是说:"只除了一次……"声音出乎意料地低哑,连他自己都是一愣,没有说下去.
"只除了一次?"新颜双手捧住水晶杯,那器皿上也留有记忆的痕迹,往事透过掌心流进心头,却是她一次次饮尽美酒的印象."原来你以前就常给我喝这东西?"她微微笑着, 低声说.不知为什么,这样的记忆总能让她心头笼罩着浓浓的暖意.刚才对他的怀疑此刻看来如此莫名其妙,新颜突觉惭愧,似乎想要弥补一下,她对丛惟说:"那么,我还是信任你好了."
仰头将血红色的酒液一饮而尽.沁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所经之处却奇异地留下火热的灼烫.身体深处被冰封了的角落一一复苏,暖流滚遍全身,阴寒软弱猜忌如同黎明前最后的黑暗,在朝阳跃升的瞬间消散.新颜从没有觉得如此活力四射过.
丛惟一直专注地看着她,目不转睛,忘记了呼吸,直到从她掩藏在酒杯后的双眼中看到焕发出的异彩时,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他转过身去,仍旧在葡萄藤架下忙碌,宽大的袖袍遮住了他双手的颤抖.
新颜放下酒杯,元气周身流转,精力充沛.她伸出手,朝身边不远处的一串葡萄挥动,空气突然起了骚动,浑厚的气流卷过,葡萄晃动了几下,仿佛受到无形的挤压,忽然纷纷爆裂开来.这一下出乎意料,新颜躲避不及,被溅过来的汁水喷了满脸,愣了一下,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
丛惟听见笑声转过身来,看了一眼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也不由微笑道:"小心啊,你现在的力量可是非常强大……"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目光在她的笑颜上流连,渐渐沉迷.
听见"力量"两个字,新颜突然醒悟,一连串地问出:"我本是个极普通的人,之所以能成为朱凰,就是因为你给我喝了这东西对吗?溶进了你血液的葡萄酒,你说的所谓赋予万物生命,难道是说要用你的血来做到的?"忽然明白了他说因为是主宰,才有这样能力的意思,"只有主宰的血才能赋予万物生命.身为主宰,代价便是流血吗?"如果这样,倒真不如不做主宰的好.新颜这样想着,那红色酒液似乎激发了她身体里所有的活力,连思维也变得异常灵敏起来.她看了看周围夜幕下碧海一样的葡萄园,突然想到,要支撑起这个世界的活力,不知道他要流多少血,难怪面色如此苍白.
丛惟仿佛能读到她心中所想,看着她四周张望,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打断她的胡思乱想说道:"这本就是主宰的职责,也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夜色中已经不能清晰看见她的面孔,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牵动人心.丛惟忽然一个激灵,惊觉心思在面对这女子,时时会失控,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不能一错再错.他这样警告自己,闭上眼努力回想当初她离开时的情形,想要用那样彻骨的疼痛刺激自己逐渐不受控制的情绪.
新颜注意到他刻意的疏离,慢慢安静下来.那种奇异的不安躁动就趁着这个间隙冒出头来.
黑衣主宰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冰蓝色的眼湖彻底掩藏在了夜幕的后面,深沉不可测."天晚了,"他说,自己向藤架外面走去,"你该回去了."
"可是……"似乎谈话还没有结束,还有许多问题没有问,许多话还没有说,怎么突然就要走了?新颜不明白.身体却没有动弹,隐藏在暗影中,感觉到血脉中异样地兴奋.
月色如霜,洒在脸上,如水般冰凉.丛惟呼吸着夜里沁凉的空气,说道:"关于陟游的事情,是要拜托你帮忙的.明天,青鸢会来找你."
去城头看看?看什么?新颜不解,却因为被那种异样的兴奋扰乱思绪,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袭黑色的身影隐入沉沉夜色之中.
青鸢如夜色一般墨黑的身影掠过无边的葡萄田,悄无声息地跟在她主人的身后.丛惟走得飞快,夜幕下,仿佛一道青烟飘然而过.就连青鸢想要不被落下都有些吃力.
"主人!"终于忍不住出声呼唤,主人反常的举止让她无比担忧.
丛惟蓦然顿住脚步.夜风吹过,宽广的袍袖跳跃激荡."青鸢,"他低声说,目光却望 向前方.夹天高的山谷后面,隐隐有黄金色的光芒闪动,映亮半边夜空.青鸢当然知道他们的方向,是朝着凤凰城腹地的云荒泽.
"青鸢,"丛惟又唤了一声,等到那忠心的护卫走到身边来,才舒了口气,仿佛要将憋在心头的种种繁杂思绪理清楚,他轻轻地说:"她回来了,对不对?"
青鸢盯着主人的侧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前方云荒泽金色的光芒在他的眼中跳动,俊美犹如天神的面孔仿佛终年积雪的天柱山,等待千年便是为了这一刻灿烂的融化.青鸢心头被突如其来的感动充盈,终于使劲点了点头,略有些吃力地吐出一个字来:"对."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句话对主人意味着什么.亲眼目睹过当年的那场分别,她和主人一道,目送着朱凰转身离去,离开他们的世界,把曾经的热血豪情同仇敌忾毫不留恋地抛在身后.甚至连她都无限惆怅,更何况主人.
那天夜里,她不顾主人命令,倔强地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直去到了云荒山的顶峰.被隔绝在厚重的云海之上,那里除了刺骨的风一无所有.凤凰城的主人站在最高处,石化了一样眺望着天边,整整一夜,纹丝不动.直到天边泛白,他才颓然转身,看见守护在自己身后的护卫时,愣了一下,没有费神隐藏自己的情绪,只是淡淡道:"你看,在这里我能看见第一缕阳光,却也还是看不见她."
她当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怎么可能看得见?她已不在这个世界,即便上穷碧落也无法再窥见分毫.然而看着主人强掩在平静表面下的空茫,又忍不住希望,当真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之间的联系不要被斩断.也因此,他一直纵容着怅灯的存在,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看上一眼就好.
那天,下山的时候,丛惟望着脚下层层叠叠的凤凰城梧桐宫,突然说了一句:"不知道在那边,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遇见她?"那一刻,青鸢头一次想,如果这个主宰不是主宰的话,会不会更好些?然而有些人命定了就只能成为某种人,即使身为主宰,也无力改变.
青鸢看着主人,此刻的神情与那时那么相像,只是云荒泽灿烂的光芒将他的心情镶嵌出一圈光晕,整个人看上去便有了些许不同.当初,当那个红色凤凰的影子出现在凤凰城城头的时候,他也这样问过.那震撼人心的一幕,就此改变了本已定下的轨迹.本以为从此再也不会重逢,谁知道她却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刻出现.从那时起就压抑着激荡心情的主人,现在借着问出这样相同的一句话,将深深埋在心底的情绪不着痕迹地吐露了出来.
"主人给她喝了酒?"本无权干涉的,可还是忍不住问.
丛惟立即察觉到她的不赞同,目光飞快地扫过她掩藏在黑布下的脸,思虑着,点了点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索性坦然接受吧."
"朱凰终究会想起以前的事情的."她有些焦急,却小心地没有说出后面的话.想起以前的事情,便终究还是会离去,同样的伤痛,何必要经历两次?与凤凰城主近在咫尺,他的伤就是她的痛,这也是命定的吧.
"我明白你的意思."看着这个忠心的护卫,丛惟冰蓝色的眼睛里浮起暖暖的了解,"当年她离开的时候我就说过,全凭她决定.她要留,固然好.她要离去,我绝不阻止.如今也是一样,无论她想做什么,我都随她."
"主人你何必如此?"难道一次还不够?青鸢不明白,明明知道会是什么样的结局,为什么还要乐此不疲地去亲身试炼?
"是我欠她啊,青鸢,是我欠她的."丛惟喃喃说着,朝云荒泽的方向走去.
"主人莫不是将对蔻茛的歉疚也转移到了朱凰大人的身上?"一句话冲口问出,青鸢立即就后悔了.
果然,丛惟止住脚步,望向她的目光被蒙上了一层寒霜.青鸢垂下头,不敢造次.云荒泽在他的身后变幻着梦幻般的光线.
"青鸢,"他的声音轻冷,听在她耳中,不寒而栗,"如果这话是别人问的,我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冷汗顺着额角滚滚而下,什么都可以说,却绝对不能触及这个最隐秘的痛处,青鸢心中一千遍一万遍地自责,不是因为对他的敬畏,而是因为这隐秘的杀伤力实在太大,即使是身为主宰的他也无法等闲视之.
丛惟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幸亏是你……"他看着她,"别再问这种问题了."
"是."青鸢心底仍在颤抖,垂着头,不敢看对方.良久,听见主人低声说:"把新颜卷进这个世界,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却还要一错再错……也许你说的对,我把欠蔻茛的那一份,也算在了她的身上."
她抬起头,主人就站在云荒泽畔,沼泽金黄色的光芒在他脸上变幻,勾画出一重又一重的面具,重重叠叠,掩藏真心.青鸢知道,自己刚才那个冒失的问题,将主人从朱凰回归的喜悦中惊醒了过来,也许今后很久,都无法再现了.
"主人,不早了……"她诺诺地说,从没有如此般不知所措.
丛惟却仿佛没有听见,忽然蹲下身子,捧起一掌金色的泥,"新颜她还缺一头青牛."

23

新颜倚在窗边,隔着半个梧桐宫,遥望着巨大山体的缝隙间,映亮天空的金黄色光芒,沉沉思考着什么.大概是喝了丛惟那杯酒的缘故,与去时的虚弱相比,她的身体状况已不可 同日而语.于是坚持要自己走回来,打发绯隋离开.那女子虽然傲气不亚于一男将军,却对她格外恭谨,虽然不情愿,也只好远远跟着,送她回到住处便立即离去.
室内没有光亮.新颜记得这个世界的人们,是用一种能够吸收蕴藏日光的熏霓水照明的,她回来后找了一圈,没找到,也就随意了.窗外金黄色的光芒虽不算耀眼夺目,在暗夜中也将这房间内的情形照得通亮.
丛惟中断谈话或许是对的,要一下子接受这么多东西,她需要时间整理.金黄色的光线在她脸上变幻着,新颜努力想理出点头绪来.
这是与她来的地方平行的世界.照丛惟的说法,这个世界有梦想却没有生命,而那个世界有生命却没有梦想,两边相辅相成,人类才能不断延续.可是丛惟所说他赋予万物生命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这里的草木禽兽,还有这所有的男人女人,都是被他赋予了生命?万物之母吗?新颜讪笑,那就是神了.不知为什么,即使知道他主宰着一切,即使知道他法力无边,她还是笃定地认为凤凰城主也只是个人,或许与众不同,也还只是个人.
想到这里,一幅久远之前的印象突然闯入脑海,似乎,在某一个时刻,她也说过这样的话.她对那个黑衣的主宰说,你也只是个人.别的记不大清楚了,那时对方的眼神却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眨也不眨一下,眼中光华盈动,似乎有意外,更多的却是感动.不止是感动,即使此刻仅凭着模糊的印象回想,新颜还是立即能察觉到那里面的情绪.
她闭上眼,金黄色的光芒微弱地投射在眼皮上,浅浅的甜蜜随着那印象的逐渐清晰漫上来,她仿佛听见那如雪山冰湖般清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声音里有太多被刻意压下去的激动:"你是第一个对我这样说的人.你是唯一一个把我当作人看的."
不由自主握紧拳头,为什么会有一种悲伤的心痛弥漫出来呢?新颜把头靠在窗棂上."可是我又怎么能怪别人呢?"他接着说,笑意里充满了苦涩,"谁让我跟别人都不一样."
跟别人都不一样?这是什么意思呢?新颜想,或许,因为是主宰的缘故吧.
"你没有睡?"门口突然传来的问话打破了满室的静谧,让新颜猝不及防地惊了一下.她寻声望过去,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来人的脸,然而那人从容儒雅的身形却让她立即明白了他的身份.
"师项?"她轻轻喘了一下,口气带着埋怨,"你吓了我一跳."
"我看见你窗口好像有人,就过来看看."他走进来,在她面前不远处停下来,"本以为你已经睡了."
"睡不着."不知是不是因为定襄的缘故,这个世界里,师项总给她一种亲切的感觉,这和面对丛惟时不一样.丛惟就像是沉静的湖水,即使在说话的时候,也让人觉得无比沉静.他身上有一种深不可测的包容力,面对他,只要看见那双眼睛,新颜总不由自主地有一种被淹没的感觉.那平静的语调和悠远难测的目光,就仿佛洪荒一样轻易将她席卷,让她无暇思考无力挣脱.
而师项不一样.他如风,能让人轻易体察到他的存在,却绝没有那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师项让她觉得轻松.
"在看什么?"他问,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不意外地看见山体间的黄金色光芒.微微一笑,他说:"那是云荒泽发出的光芒."
"云荒泽?"新颜心中一动,"丛惟所说天神用来造人的那个云荒泽?"
"原来你也听过那个传说了."师项点点头,目光转向她.光芒映照在她的面孔上,她眼中犹如跳动着两团黄金色的火焰.他一怔,问道:"他给你喝酒了?"
察觉到他惊讶中淡淡的不满,新颜犹豫了一下,"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师项迅速摇头,拉开两人间的距离,"看来他希望能回到从前的那个样子啊.所以给你喝酒……"他来回走了几步,像是有什么问题,难以委决.
"我……不明白,从前什么样子?"似乎捕捉到什么异乎寻常的讯息,新颜小心地追问.
"从前,凤凰城主身侧是凤凰双翼、青鸢,还有我,我们是一个整体,辅佐着主人主宰这个世界.其中最重要的,是凤凰双翼,银凤朱凰维持着这个世界的平衡,"师项的语速慢下来,盯着新颜,一字字道:"缺一不可."
"缺一不可?"新颜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冷静与他对视.他想告诉她什么?银凤朱凰缺一不可,如果她是朱凰的话,她曾经离开了很久,那么是不是说平衡就被打破了呢?
"如果……"她仔细斟酌着字句:"如果银凤朱凰折损其一,会发生什么事情?"
他不答反问:"如果凤凰被砍掉了一只翅膀,会发生什么事情?"
新颜心头突地一跳,猛然想起了那幅《凤凰的哭泣》.隐隐地,有些凌厉的记忆在脑中闪过,似乎耳边曾有人说过一句话,"凤凰在哭泣."接下来是一片黑暗的印象,她无法看清楚,却能察觉到一股阴毒寒冷的风迎面扑来.不由自主地,仿佛要躲避什么,她无意识地向后退却,脚下一个不稳,踉跄着摔下去.
"小心."师项急忙扶住她.两人肢体接触的一刹那,无数过往如闪电般劈入脑海.一股混杂了愤怒、不甘与怨恨的情绪如强风般呼啸扑过,扫得她面颊生痛.她急忙缩手,被那种强烈的情绪吓着了,怔怔看着眼前儒雅沉稳的男子,无法想象他那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孔下面,竟隐藏了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怎么了?"她突兀的躲闪让他不知所措,师项从她的眼中读出了疑虑. "没……"新颜敷衍着,仍然不敢置信,"师项,"低声呼唤他的名字,好像是要把对他原本的印象给唤回来,"师项,师项,"她闭上眼,忆起定襄带笑的容颜,不由得怀疑,那样亲切的笑容后面,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寇新颜,你不可以这样想!她立即警告自己,要是这样,往后人和人之间还怎么相互信任?
"朱凰大人?"师项被她叫得莫名其妙,不得不出声询问.
新颜一震,回过神来,双目炯炯,死死瞧着他."师项,"她又唤了一声,决定给他,也给自己一次机会.深深吸了口气,她伸出手,搭上他的手背.
脑中闪过的,竟然是他和另外一个熟悉的人影在一起的样子,那个灰色的影子,怅灯.
师项眼看着她脸色骤变,与自己手背接触的那只手瞬间变得冰凉,突然明白缘原由,面色一白,飞快地甩脱她的手.
她盯着他,眼中净是不信和痛心,"为什么,你会和怅灯在一起?我看见你们在密谋着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是你想的那样!"师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这样的指控让他受到侮辱.他伸出手掌,竖在身前,像是要发誓的样子,"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新颜追问,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神和语气都凌厉起来,及肩的长发无风自扬,整个人自然而然散发出一股压迫的气势.
师项看见她这个样子,反倒慢慢镇静下来.他沉声道:"让我来告诉你真相."
"什么真相?"新颜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师项抬起手,解开自己的衣扣,露出自己的身体,"告诉你这个世界的真相."

深夜暗室,突然一个男人解开自己的衣服,敞开的衣襟下是精壮的胸膛,新颜不由红了脸,有些窘迫,有些心慌,沉声问道:"你要干什么?"虽然带着淡淡的怒气,原本凌厉的气势却弱了许多.
师项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足以让她看清楚他身体的每个细节."我在凤凰城,除了是城主的老师外,也兼任着医官的职务.无论是城主还是银凤朱凰,若是受伤或者生病,都由我来照料."
"这我知道."虽然师项平和的语气稍微缓解了一点她的不适,新颜还是没办法坦然面对他的裸露,目光上下左右游移不定,最后终于发现最好的选择,还是直接望向他的眼睛.温和若春阳的一双眼睛,她此刻甚至隐隐有了一些曾经向他请教听他教诲的印象.印象中,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新颜真的不希望,刚才那刹那间感受到的是真实.
"朱凰大人?"看着她的神情渐渐飘远,师项不得不把她的思绪拉回来.
"是."新颜回神,"这些天你一直照顾我的身体,我当然知道你是妙手神医."她微弱地笑了一下,发现自己在无意识地拖延时间.从他的语气和刚才的那些印象中可以感觉到什么,她有种直觉,师项此刻要向她揭露的真相,会让他本身和丛惟对立起来.这是她不愿见到的,如果这样,真相对她没有什么吸引力.
师项却没有察觉她复杂的心态,径自说下去:"因为都是我来料理,所以对几位的身体,我最熟悉.一直以来,我都知道城主的身体和我们的有些许不同,我以为那是因为他是主宰的缘故."
"有什么不同?"尽管不情愿,他的话还是引起了新颜的兴趣.
师项神色复杂地笑了一下,手指指向自己的腹部,"这里,城主比我们多了一样东西."
新颜看过去,开始还有些疑惑,正常男人的身体,并没有什么不同,想象不出丛惟身上会多出什么不同来,直到他的手指划到腰际,新颜才突然间恍然大悟.她吃惊地指着那里,张大嘴,却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师项平静地看着她,好像早就预料到她的反应,微有些涩然地笑了一下:"现在你明白了吧?原本我以为只有城主跟我们不同.可是后来我在你的身上也发现了……"
新颜仍旧吃惊地说不出话,眼睛死死盯着他的腹部,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完全忘记了尴尬难堪.此时大脑已经乱作一团,思维像脱了缰的野马飞快地四下飞散,根本不受控制.她胡乱看了看周围,想走到最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无奈双腿发软,动弹不得.还是师项伸手搀扶了她一把.
肢体相触的瞬间照例有大量印象涌入脑海,新颜却已顾不得这些,完全没有心思去注意.而师项想来也不愿意让她窥到太多心思,立即松手,转过身去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
云荒泽的光芒仍在变幻着,将两个人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两人一坐一立,都如泥塑一般,久久不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新颜才悠悠吐出一口气来,苦笑了一下问道:"这就是你说的真相?"
"是."师项歪着头想了想,"你以前跟我说过的,这个东西叫做,叫做……"陌生的名词,他回想得有些艰难.
"肚脐."新颜低声替他说出来,苦笑连连.一个人有肚脐,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是刚才在师项的身体上,原该有肚脐的地方是一片平整,这代表着什么?她几乎立即就能猜想到,师项定然是在为她治疗胃部那个箭伤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有着和丛惟一样的肚脐.
"只有我和丛惟有肚脐,别的人都没有?"
师项默然点头.
"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新颜问,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在问她自己.肚脐,是胎儿时期供应养分的脐带留下的痕迹.没有脐带,胎儿无法成活,那么这些没有肚脐的人,是怎么来的呢?新颜茫然抬起头,云荒泽金黄色的光芒映亮了她的脸.
只有她和丛惟与众不同,她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她有肚脐.而丛惟,他说过远古的梦想是他的祖先,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传下来的血脉,想来应该是母体孕育而生的.而其他的人,既然不是由母体孕育,就该是由什么人创造的了.
"我明白了……"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云荒泽的方向,"我明白了.难怪丛惟说这个世界没有生命,难怪他说是他赋予了这个世界生命."滴落尘土间的酒液不只能让土地生长出绿苗,也能让没有生命的泥土变成鲜活的人吧."原来,上古那个捏泥人的游戏,一直持续到了今天."
"游戏?"师项发出一声冷笑:"不错,的确是游戏,我们这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丛惟手中的玩具."
新颜冷眼看着他,想到和石定襄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一刻突然了解了他心中的苦涩.自视甚高的一个人啊,本以为自己学识渊博,受人尊重,连这个世界的主宰也要尊他为师,却想不到竟然是被别人捏造出来的.这样的事实,无论对谁来说,都难以接受,对于师项,只怕只能叫做残酷了.
然而眼下却顾不得师项的心情,一旦理清了原委,思绪立即伸展开来.她一边思考,一边问:"即便你发现我也有肚脐,也不可能就断定别人都是,都是……"她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措辞,总不能问人家怎么知道自己是泥捏的吧?
师项是聪明人,也不用她的话说明白,立即了解了她的意思.既然最隐秘的秘密都说了,也就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坦白说道:"一开始也没有想到.之前我给朱凰蔻茛疗过伤,她的身体跟别人没有区别.所以后来我在你身上发现了肚脐以后,最先的反应就是你不是朱凰."
新颜心头猛地一跳.差点忘了蔻茛的事情,见他这么说,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么说, 你也知道我不是朱凰了.明明人人都知道,为什么非要把我当作朱凰呢?"
"你的确是朱凰."师项看着她,大概是想起了曾经并肩奋斗的往事,神情有一瞬间变得非常温和,"我和你,还有银凤一同为城主效力,多年并肩,当然知道你就是朱凰.只不过,不是最初的朱凰而已."他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语气中更多了些感慨:"其实有段时间我注意到朱凰好像有些不同,但是既然比以前更好了,也就没太留意.我那时完全不知道,朱凰已经不是蔻茛了.这样的秘密,一直被城主身边的人死死地守着."他笑的有些失落,不知道这个秘密,就说明他被排除在那些"身边"的人之外.此时回想起来,当初乍然得知真相时的震怒,难保没有这样的酸涩的心情在里面.
师项继续说:"当时以为你不是朱凰,我去找城主质问.银凤朱凰是凤凰城的根本,出了差错,这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城主失口说出了你的名字,我才知道你不是蔻茛."
"那么蔻茛呢?蔻茛到哪里去了?"新颜赶紧抓住机会问.她最介意的就是这个,丛惟越是不肯说,她就越好奇.
"我也不知道.城主他不肯说,银凤和青鸢也不肯说."
"哦."新颜有些失望,蔻茛的下落对她来说越发神秘.
"你不是蔻茛,为什么会和她长的一模一样呢?我跟城主大吵了一架,最后他才告诉我,你那个世界的存在."他望着新颜苦笑,"你看,我们这些人,连自己怎么存在,为了什么存在都不明白,真是好笑."
"我们那边的人,也不知道你们的存在啊."新颜的安慰有些蹩脚.
"城主终于被我激怒,说出了最大的秘密,原来,我不过是云荒泽里的一捧泥."
"原来是这样……"新颜揣测着他当时的心情,想必如同石破天惊,无比震撼吧.
师项闭上眼,往事仍在脑海中跳跃翻滚,那个孩子,他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学生,与他之间有着超越主从的亲密,以为自己的存在是他不可缺少的,甚至以为自己比他更了解这个世界.谁知道到头来,才突然发现,这一切都不过是虚幻的假象.他苦笑,低声说道:"枉我还一直以为我在帮助他了解这个世界,结果连我自己都是他创造的.他说得对,他是神,而我不过是他掌心的一条纹路."
新颜看着他,他的笑容里充满了苦涩绝望.一直以来认定的生存价值在刹那间被打得粉碎,难怪直到现在一旦提起,他还如此愤恨.可是……"这一切跟怅灯又有什么关系?"
师项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几乎忘了怅灯的事情,经她一提醒,才恍然回神,用力搓了搓脸,平静了一下心情,才说:"那次跟城主的争吵,几乎让我们两个决裂,我离开了凤凰城.那时也没有什么目的,就四处周游,然后碰上了怅灯."他顿了一下,这话并不确实,遇见怅灯并非偶然,当然这话没必要对新颜提起.
"然后呢?"新颜追问,满心不赞同,忍不住道:"你如此高洁的人,怎么会认识那个人?"
"高洁?"师项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你竟然这样看我吗?"微微一笑,神态潇洒,看在新颜眼里更加笃定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其实我跟怅灯是旧识,他原本也是城主身边的人."
"哦?"新颜耸耸眉,这倒是没想到的,看丛惟身边的陟游、师项这些人,一个个朗月清风,就连习惯将自己隐藏在黑暗中的青鸢,也是磊落飒爽的人物,怎么还会有怅灯这样阴暗暧昧、仿佛一团灰尘的人存在?
师项看出她的不以为意,淡淡一笑,解释道:"怅灯原本也不是这个样子的.闯了一个大祸,本该被处死的,因为及时想办法补救了,所以才免于一死.但是处罚躲不掉,城主夺去他身上七成活力,将他驱逐出凤凰城.我们这些人,跟怅灯都算是旧识."
"七成活力?"这样的说法很奇怪,可是联想到怅灯那种近似于飘忽的无质感和丛惟赋予万物生命的能力,却也不难想象那是怎么一回事."被夺去七成活力的人,会变成什么样?"任她想破脑袋,也无法从怅灯的表面猜想出来.
"无法想象的痛苦."师项平声回答,语气中无法窥探他真正的心思,"一切生命的迹象都只剩下三成,所以他身上没有任何的颜色,只是一团灰色的存在.而他眼里的世界,也是一样.有很多地方他无法涉足,有很多事情他无法做.一句话,生不如死."
"可他还能做白隼堡的管家呢,看来不算太差啊."
师项看着她不说话.
新颜察觉到什么,没来由地心慌:"有什么不对吗?"
"怅灯能成为白隼堡的管家,是朱凰大人你安排的."
"不可能!"新颜跳起来,直觉地否认:"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给他安排,我那么讨厌他……"一股无名的火憋在胸口.因为离乱咒的缘故,在烟罗城时她多数时间神志不清,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却一直有隐约的印象,对某些人和物极端厌恶.况且醒来这两日,从师项和绯隋的话语间也能察觉到自己之所以会有如今的处境,全部是这怅灯所为,甚至因此而杀了白隼堡主,伤了丛惟.
她对白隼堡主没有任何印象,也可能因为过去的记忆正点点滴滴地恢复,虽说得知自己杀了人,却因亲身的经历模糊不清,没有直观的体验,而无法产生太大的震撼.可是丛惟就不同了,那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记得的人,在意识的最深处,她无法接受自己伤害丛惟的事实.因此得知怅灯是罪魁祸首,便理所当然地痛恨他.此刻却听说他居然是自己安排在白隼堡的,新颜难免心中慌乱,隐约感到这里面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情. "我为什么会安排他去白隼堡?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师项对她的连连逼问却无法回答,不自在地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说道:"那时我已经不在凤凰城了,又怎么会知道呢?"
新颜对他的小动作似乎很感兴趣,歪头盯着他抚在衣领上的手,似乎有什么模糊的记忆闪过.然而终究无法捕捉到清晰的印象,她有些沮丧,坐下来继续问道:"那当初怅灯闯了什么样的祸,居然受到那样的惩罚?"
"我也不知道."师项苦笑,解释道:"我始终不是最重要的那几个人."
新颜明白了,没有说话.他之前说过,现在再次提到,他被排除在丛惟最重要的人之外,很多机密的事情并不了解.这么说来,丛惟并不信任他,或者说不认为他有那样的资格?
师项继续说:"在云荒泽畔,有一座螺旋城堡,只有能进入那城堡的人,才是城主真正的心腹.我从来也不被允许进入.遇见怅灯后,我跟他讨论过这个事情,他也不能进入那城堡,可是他相信城主主宰这个世界的秘密就在那城堡里."
"主宰世界的秘密?"新颜一怔,"主宰世界需要什么秘密?"
"怅灯认为,城主有一种力量,能够控制这个世界.这力量的来源,就是主宰这世界的秘密."
"我明白了."新颜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说,找到这个秘密,就能成为主宰?"
"嘘!"师项喝住她,"朱凰大人,这里还是凤凰城,说话要小心."
新颜愣了一下,忽然觉得好笑,丛惟又怎么会在意这样的话?不知为什么,她心中十分肯定,这样的话丛惟肯定没少听过,而且也绝不会放在眼里.他就是那样的人,眼中只有他觉得重要的事情,而如何防止别人偷走他的地位恰恰是他最不在意的.因为,她能从他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一种无可奈何的厌倦.
新颜的心忽地沉了一下,有种淡淡悲哀泛上来.
只是,以师项的聪明和他的地位,如何看不出丛惟这样的心情呢?怎么会突然这么可疑地小心谨慎起来?新颜诧异地看着师项,疑云突起,一个她不愿意想到的念头闯进来,突然心虚,莫非他心中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