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红尘魅影
寒夜的气息悄然侵入衣衫内，我不由得抱紧双臂，忽然一股暖意自背后围上来，熟悉的声音和气息徘徊在我耳边：“怎么在这，情儿？会冻着的……”
我一手覆到他环在我身前的臂膀上，“抱紧我，倾夜。”
拥围着我的双臂立刻温柔地收紧，他的气息在我耳边驱散寒意。“我会抱紧你的，现在、未来、永远。”
我在他怀中微笑，仰头回看他道：“倾夜，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定会让你回到原来的生活。”
“我才不在乎以前的生活。”他的眼睛突然变亮，定定注视我，“没有你的生活我才不稀罕，情儿，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有和你在一切才会快乐。”
“我的幸福只有你能给。”他看着发怔的我，一笑，轻轻抚摸我的发，“等离开这里，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会用存在银庄里的银子做些生意，我保证我一定会胜过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彼而概此。生而不足，我不能武震天下，他日定要富冠一方，无论如何，我不会让我的情儿受委屈。”
我吃吃地笑，闭目靠在他的胸前，“真好，真美，倾夜。”
回到休息的地方，背靠大树入眠，我在温暖的怀抱里偷偷看他安详的睡容，舒眉沉眸，修长的黑睫在眼下投下浅浅温和的阴影。
我相信你，倾夜，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快乐，如果我只是以前那个沈飞絮，如果我没有背负蓝问情和上官惟予的记忆和宿命，该多好啊。可单纯如你，我不能让你卷入这些混乱的纠葛中，我已经搅乱了你的生活，我不能再让你涉入更多的危险中。
我的命运由我自己去面对就够了。
一撮发丝在我眼前摇荡，我抬起头，冷冷注视着倒吊的人脸。
“今天可真危险啊，好姑娘，月湖仙子可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咯咯……”妖冶细长的眼睛在夜色里诡异地明亮。
“就是，就是。”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忽地从树后伸出，亦在我颈边低笑。
我轻轻从衣衫里取出火红莲盏，向上一抛，“解药拿来。”
“解药，府主说他会亲自交给你的。你放心，府主说到必会做到，更何况你是他的宝贝，他也不忍心让毒蛊在你体内呆太久啊。”倒吊的人脸嬉笑着向下伸手接住莲盏。
“今天辛苦你了，好姑娘，这是奖赏你的。”她笑道，一粒圆圆的东西从上面掉下来。
我抓住那粒圆东西，是药丸，另一尖细的声音在我颈边道：“府主说，如果想拿回蓝问情的记忆就吃了它。你可以选择维持现在这样或是恢复记忆，但无论怎样，你的命运都不会改变，你是逃不掉的。”
我失神看着药丸，一阵轻风掠过，再次抬眼，树上和树后的人均消失不见。看向身边沉睡的面容，一手轻轻触碰他眉眼，缓缓勾勒数遍，我握紧药丸，放入口中。
对不起，倾夜，我不想再逃避，我要面对自己的命运，不管是否会丢掉自己，不管是否会真正变成蓝问情。
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静止的黑暗晃动起来，化作汹涌的潮水扑向我，将我推向记忆的深海，将我吞噬，将我淹没，将我埋葬——
我在冰冷的“海水”中游弋，没有方向，没有知觉。很久，当我对漫无边际的黑暗感到越来越恐惧时，“海水”中忽地现出歪歪斜斜的幻像，我游近看清那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个少女蜷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里，
我睁大眼睛观察，那少女竟眼熟的很，心中一动，那张脸分明就是我的脸，只不过神情略显稚嫩。
她应该是以前的蓝问情，我心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长大后的蓝问情。她似呆在一间石屋中，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壁，连一扇窗子都没有。
她的身子突然没有征兆地微颤起来，厚重石门慢慢旋转开来，一根木拐杖伸入门内，竹色长衫的身影一跛一跛走入。
“为什么不动手？”男子的声音传入我脑中。我倏地心跳，好熟悉的声音。
少女慌张摇头，更加缩紧身子，“不要，我不要杀人，她不是以前那些兔子、小猫，我下不了手……”我闻言向少女脚下看去，在不远处躺着一个瘦小的人影，亦很眼熟，是叶叶。
男子发出一声沉闷低笑，走近少女，不顾她抗拒抬起她下巴，嘲弄道：“看看你，连杀人都不敢，你还是那个‘逆天忘尘，惟我独尊’的上官惟予吗？”
“我不是，本来就不是……”她挣扎道。
“我说你是，你就是；我让你变成她，你就得变成她。”男子手下更用力捏住她的下巴，狠狠道。他微微侧首，看得我脑中一阵轰鸣，大师兄！他的脸竟是楚霖轩！
“东方螭，你放过我吧，我不是上官惟予，你让我回虚溟幻境吧，如幻找不到我一定会急坏的……”
男子冷笑，那张楚霖轩的秀逸柔美的面孔此刻增添了一分阴狠无情，秋水双眸里不再是脉脉笑意，而是令人胆寒的冷光，若冰彻骨。
“哦，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的心上人也是自身难保，长风老道听我的话用九鸣盗魂钟吸走他的元神，现在正锁在东方家一个小儿身体里。你的心上人此刻只是一个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木头人。”
少女又惊又痛，直起身子，“你骗我，如幻不会变成那样，你一定在骗我，如幻不会有事……”
“如幻如幻，叫得可真亲切……”东方螭骤然变色，目光愈冷，“他有什么好，虞天机将我逐出无忧仙源，却让他做替身，到头来他还不是为了名声弃你于不顾。”
“如幻不是为了名声，他不是……”她难过低语，既而变得激动，起身欲跑，“我要去找他，让我去找他……”
东方螭擒住少女手臂，用力将她向后一扯，她不屈反抗，挣扎间衣衫被扯开，露出大片雪白肩臂肌肤。东方螭眼神一瞬波动，变作深沉，笑道：“五年了，我竟没发现你已经长大了。”
她在他的审视下变得不安，下意识向后退去，却太迟，他抢先一步，一手攫主她双手禁锢在背后，另一手抚上她的脸。
“这眉眼，简直跟你练七莲劫火前一模一样。”他低眸道，声音暗哑，手指描摹她的眼唇，向下滑过修长的颈、锁骨，停在半敞的衣口，“惟予，你再也不能无视我的存在，再也不能轻蔑地从我身边走开，因为，你将是我的，你将属于我……”
他的眼神跟着加深，手指突然向下用力，她只来及发出一声惊恐哀鸣，一连串的衣扣悉数掉落，摔在地上，发出的幽幽脆响一声声砸在我的脑中，击中了每一根神经，震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又仿佛无休止地在我脑中回荡往复。
我痛得捂住头，无法呻吟出声，因为心中亦如被撕裂般的痛，痛得更急、更深。我疯狂摇头，但那些画面还是和潮水般汹涌的震痛灌进我的头脑，那些绝望的呜咽和加重的呼吸犹如最凶狠致命的毒咒要把我生生扼死在回忆的“海水”中。
就在我以为这种折磨将延续到世界终结时，周围的“海水”突然安静下来，画面一变，现出一个宽敞的房间，依然眼熟，正是我在这世上醒来时身处的房间。
窄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身子倏地一阵轻颤，睁开眼睛。
“九师姐，你终于醒了。”少女床前站着一个小女孩，是叶叶。
少女困惑无力地环视四周，“九师姐？这是哪？”
“是栖梧山天罡派啊。九师姐，我是新来的，我叫叶叶，大师兄说你跟我一样都是孤儿，叫我来陪你。”叶叶道。
“大师兄？”她不解问，接着身子又如风中落叶一阵颤抖，修长的竹色人影正倚在门边，注视着她。
“大师兄！”叶叶看到人影叫道。
他微笑，眼波柔和如水，道：“叶叶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你九师姐说。”
“好。”叶叶点头，乖乖离开。
“如何？你不想杀她，我就让她来伺候你。”他道。
她却惊恐地缩起身子，后退到床角。“你滚，我不想见你！”
他柔和的眼神不变，微笑着走向她。“别怕，你既已属于我，我便不会再关你，我已安排好，今日起你就是这栖梧山天罡派的一名普通弟子。世人都道魑魅府诡谲无形、神鬼难测，却不知道我将府邸藏在这栖梧山内，躲在名不见经传的天罡派名下。”
“你只管呆在这里，等我集齐七色莲盏，你就可以练成七莲劫火变回上官惟予。”他贴近她道，“记住，切勿有逃走的念头，无论你怎样逃，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他轻笑着直起身，缓步离去，留下木雕一般的人儿。
画面刚在“海水”中沉下，又一画面浮起——
宽大的莲池，花未开，只有连天的荷叶。少女一脚踏入，任身子缓缓沉入水中，直到全然不见，惟剩悠悠荡漾的池水，渐渐地回归寂寞。
莲叶接天，静默、无声。
漆黑的绝望和冰冷的“海水”像魔鬼的两只利爪死死扼住我的喉咙，蓝问情的悲哀绝然一点点渗入我的灵魂里，渐渐分不清她和我，只觉得自己在深浓的黑暗中不断下沉、下沉、窒息……
恍惚中我只知道一件事——当我从回忆中醒来，我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自己。
回忆如一朵朵绽放的电光激烈地迸发出不同的图案，又如汹涌的潮水侵袭我的大脑，瞬息退去，留下一片惨淡荒芜，赤裸裸面对真相和未来。
我想起自从在这世界醒来，我一直在竭力否认自己与蓝问情的任何联系，冥冥中却似有一张大网将我和她罩在一起，使我逃不开她的命运，也逃不开她的悲哀。
既然逃不开，那么，我又何必再逃呢？就算我曾经是蓝问情，就算我曾经是命运的玩偶，不代表重生之后我还要任由一切重演。
若然天要捉弄我，就不该再赐我新的人格；若然命运不容我，就不该给我留下一丝生机；若然敌人想要毁灭我，就该知道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柔弱的灵魂。
我不经意地勾露微笑，我还活着，那么，一切皆有变数，输赢未判。
“在笑什么？做了什么好梦？”耳边响起一个低柔的男声，风一般轻柔，却令我的心不自主地生出寒意。
我缓缓张开双目，终结所有回忆。
不大的石屋，俨然是梦中出现过的那间，曾经令蓝问情身处噩梦的密室。东方螭坐在我的身边，秀逸的眉眼间满是深不可测的柔笑，一手抚着我的额头，“若说你做了好梦，又为何头上全是汗珠呢？”
我想要避开他的手，却发现动弹不得，他封了我的穴道。
“我还以为你想掐死我……”我道。
他笑着摇头，“杀了你，我忙了这一大圈岂不是都白费了？再者，我又如何舍得杀你？”
“你究竟想怎样？”我扬起眼眸，问道。
“你知道的，惟予，我只想让你回来。”他抚摸着我的发，手指穿过发间轻点在我的脖子上。我不由得生出一种厌恶感，整个身子立刻变作僵直。
“你为什么那么紧张？”他的脸靠近来，细细观察着我，忽地一声笑，贴在我耳边道，“我忘了，你已经全想起来了，自然也该记起了我们的关系。惟予，我的惟予，你可知道看着你和那些臭小子在一起时的感受，他们怎么有资格触碰你、你的肌肤、你的唇……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我冷冷瞥他一眼，道：“你让我想吐。”
他的目光一瞬闪动，很快又浮起柔和的笑意，双手覆上我的脖子，似带无限怜惜地来回抚弄着。“惟予，你总是让我又爱又恨。你知道吗？之前你的寻死真是令我肝肠寸断。所幸虞天机用他的六道还魂镯找到你，把你的魂魄带了回来，机缘巧合，在你的魂魄回来时，六道还魂镯也跟着回来，落到了我的手里。”
“从现在开始，上官惟予，就是死也不能帮你再逃离我，不管你寻死多少次，我都会用六道还魂镯把你带回来。”他的眼眸微笑着注视我，口中吐出残忍的句子，“记住，我就是你的宿命。”
他伸手点了几下我的穴道，我感到手脚恢复了自由，体内的真气恢复了运转，立刻暗暗向手指聚气。
“别乱动，”他按住我的肩，轻声道，“看看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石屋顶旋转着七只不同颜色的莲盏，盏心均摇曳着七色轻烟般的火焰。
“秘笈我已经刻在顶上，今天开始你就在这里修炼七莲劫火，”东方螭道，“你每修成一级，便会有一只莲盏熄灭，到所有莲盏都熄灭之时，就是你变回上官惟予之日。”
“你就不怕我练成七莲劫火杀了你？”
他抿唇一笑，道：“如果没有化天神典，七莲劫火确是无敌，只可惜……”
“你练了化天神典？”我倏地心跳，惊诧问道。
“离开无忧仙源时，我已将七莲劫火和化天神典各抄写一份，世人都以为化天神典和虞天机一起消失，却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修炼神典，已有大成。所以，惟予你是独一无二的，虞天机却不会是唯一的。待我练成神典，你变回上官惟予，这世间再无你我对手，我将与你共掌天下。”
我闻言不禁嗤笑，冷淡道：“又一个疯子。可惜，你疯了，我没疯。东方螭，你令我恶心，天下亦非我心意，你的美梦只能你一个人做。”
他亦面露微笑，“做个疯子有何不好？我疯，所以我得到了你，我疯，那么天下人都得跟我一起疯。你莫忘了东方家那个小儿，我可以饶他一命，亦可随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你休想威胁我！”我愤然抬首。
“不是威胁。”他摇头，“是事实。东方佑也好，雩天东方也好，还有那些所谓正道掌门，都不过是我手中的棋子。知道吗，当年武林各派围攻忘尘宫，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我。”
我震惊看他，他摩挲着我双肩，不以为意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很简单，我要你知道天下人皆会背弃你，只有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现在你知道我不是危言耸听了，乖乖练好七色莲盏，我就保全他性命。我要上官惟予，你要他的安全，这很公平。”他道，俯身在我脸颊落下一吻，“我等着上官惟予回来。”
其后，我被他关在石室里练功，不见日升月落，亦不知昼夜。东方螭每天都会出现检查我的进展，随着莲盏里的真火燃烧不断，我体内的真气跟着提升，一日，头顶的青色莲盏忽然熄灭。
东方螭赶到，面露欣喜，“不愧是上官惟予，第一级这么快就练成了。”
我仰首微笑着注视他，一指点住他的额道：“怎么你不是盼着我早日练成的吗？”
“这是自然。”他愉快展眉，心情大好，一手拥我入怀，“惟予，你肯顺着我的心意就好了。”
“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了，我既不能从你手中逃脱，不如依你所愿练成七莲劫火，和你一起称霸天下。”我温顺靠在他胸前笑道。
“这样便是最好，惟予，只要你依着我，我会慢慢放你自由。”他抚弄我的发，垂首在我颈边轻嗅，双手顺着脖子滑到双肩。
“你我许久不见，惟予，你可知我相思苦……”他的声音低哑如同诱惑，散发出火热气息如同蜡滴般滚烫。他手指轻轻挑开我的外杉，吻在我的锁骨上，我蓦的绷直身子，不禁攥紧双手，任他的吻一路向下，任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见他微微合上眼睛，似沉醉在吻中，我猛地松开手掌，任酝酿已久的真气直冲掌心，一道青色火焰眨眼间喷出，直逼他的脸。
“你又让我失望了，惟予。”却听他在我胸前低笑，轻抬一掌挡住青色火焰，并一点点向下施力将火焰压会我的掌心。
“七莲劫火遇上化天神典就像火遇到水，”他手掌压住我的，若无其事抬头笑道，“现在你明白了……”
“我永远不会顺从你，你不必再做梦了。”我咬牙道。
他默默点头，并不恼，“我知道。不过这不要紧，只要你属于我就够了。”
“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心，我只要你的人属于我……”他道，眼神变得深邃，忽地点住我的穴道，又从指间射出一道劲风将我的外衫全数化作碎片。
“我只要上官惟予是我东方螭的。”他的手突然伸进內衫，探入胸衣内。
我猛然一颤，咬住唇，闭上眼睛，胸前的凉意如毒蛇直窜进身体，啃食着心脏。
“府主，月湖仙子求见。”痛不欲生间石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东方螭直起身，眼神复杂。
他露出令人不解的微笑，向我道，“惟予，我知你一定也很恨姬如梦。现在你可以稍稍舒心，我这个师妹，心里只有她那个宝贝哥哥，处心积虑帮他恢复，结果人家醒来后却拒不见她，连一句话都不肯和她说。今天十有八九是来向我吐苦水的。”
“我去去就回。”他笑着轻抚我唇，转开石门出去。
我急忙调集全身真气，试图冲破穴道，不想没多久，门外又传来脚步声，石门再度转开。
我心中一紧，不安地望向门外，却看到一个黑色斗篷的人影，银色的骷髅面具在他脸上闪烁着寒光。
他大步走入，忽然一顿，我微微不解，隐约觉得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不禁面上一热。窘迫间，眼前一黑，一大片黑色旋即落在我身上，将我完全包裹，正是他的斗篷。
“谢谢。”我向他道。
“走。”他并不多言，揽住我急急掠出石屋，一路狭窄的密道，来到一个宽大的院子。
一阵微弱的说话声传入耳朵，他带着我闪到一块大石后，我寻声忘去，看见东方螭和姬如梦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师妹，你不必如此丧气。”东方螭道，“你伤害了他的宝贝，他拒不见你也是正常。你等他的气消了，再去找他吧。”
“可是二师兄，人家等不了那么久拉，”姬如梦娇声道，“为了等哥哥苏醒，人家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我听到姬如梦的声音，不由一震，细细观察，她状似不经意地向我和孤尹这边轻侧了侧脸，那只右眼竟不像以往那样幽深。我正暗暗诧异，那只右眼忽然极快地冲我这里眨了眨。
我顿觉诡异，既而惊悟，转头看向孤尹，低声道：“他、你们……”
“不必管他。”孤尹道，揽着我悄悄退出院子。
“惟予！”离开霎那，猛地传来东方螭一声疾呼，我心惊，回头望去，东方螭已然发现我和孤尹，身势一动，就要向我们追来。
哪知，同一时刻他身后的姬如梦意外地一扬素手，无数花瓣裹着浓烈的忘尘香的味道，当头洒向东方螭。
“你！”东方螭一个踉跄，回头瞪视姬如梦。
她发出一阵诡异娇笑，纵身一跃，轻轻落在院墙上，不染凡尘的面容绽出一个与外表极其不符的灿烂笑容。“如何，魑魅府主，我们忘尘宫的香还是蛮厉害的吧？今日来接我宫主，没时间和你啰唆，他日我必踏破你魑魅府，叫你们这些丑陋鬼怪早早从世上消失，省得再污我眼……”
“闭嘴。”未待东方螭回应，孤尹却出声打断“她”，声音颇有些不耐烦。
“不用管他，我们走！”孤尹向我道，跟着头也不回揽着我疾掠而去。
一路急行，出了栖梧山的范围，孤尹才放开我，“宫主稍等，援军就到。”
我迟疑欲细问，忽然感到一阵疾风而至，没来及作出反应，身子已经被来人紧紧抱住，熟悉的无尾熊抱树式。
“宫主，我来迟了！”他伪装成姬如梦的一身月白纱衣不知何时褪去，黑色长袖环在我身前，如水青丝顺风浮动，星眸漆黑透亮，流动着熠熠光泽。
“风城主，谢谢你。”我道，喉中酸楚。
“都是这混蛋想的臭主意，让我扮那丑女人，真是我风绝色毕生耻辱。”他不满地一指孤尹，又笑殷殷看我，“不过为了宫主，也是值得的。”
我看向孤尹，银色面具遮住了表情。“到了。”他轻吐一句，我们身周骤然出现很多高扬的旗帜，将我们包围在中间，飘动间展现出不同的大字——“孽海无边，八荒归魂”、“天方绝色”、“逆天忘尘”。
“启禀城主，天方绝色城在此候命。”绝颜四使之首栖蓝从旗帜间飞起，轻轻落地。
“启禀首尊，八荒孽海道在此候命。”冷清的声音，引得我重重一震，望去，见一漆黑人影从众旗间升起，无声飘至面前，如夜斗篷微微拂动，银色面具闪着寒光。
我眨眨眼睛，难以置信盯着眼前两个同样打扮的人，这怎么可能？有两个黄泉祭司，两个孤尹！
“你们……”我疑惑看向身边的“孤尹”。
他身子缓缓转向我，沉默走到我面前，摘下面具，倏然单膝跪下，朗声道：“八荒孽海道萧落率部恭迎宫主！”
他慢慢抬起头，皎洁明净的面容在渐暗的光线中散发出淡淡光亮，冷峻的黑眉下，一双炯亮的眼睛在看向我的瞬间释放出灼热光芒。“十年，萧落终于可以迎回宫主。”
“宫主，不要听他的，跟我回天方绝色城！”风绝色焦急道，更紧的拥着我，“八荒孽海道就跟这家伙一样无趣，宫主你不会喜欢那里的！”
“我……”我犹豫看着面色执著的二人，不知如何应对。
“丫头哪边都不去，她要跟我走！”一波未平，又听有人高声道，简单一句，却似藏有无限内力，字字清晰如在耳边。
“来者何人？”萧落面色一变，起身挥手，八盏明灯即刻从各方飞出，向着声音来处攻去。
八簇火焰一字排开若火蛇，游速极快，蓦的，一道夺目银光远远飞来，快如闪电，直直穿过“火蛇”。银光闪过瞬间，一个人影跟着掠来，银光未落，人影已落地，扬手，银光在他左手飞转一圈，乖乖飞到他腰际，稳稳插入刀鞘内。
“末路海，殷无酬。”人影道，声落，八盏明灯如雨悉数落在他脚下，分别被整齐地斩成两半。
“丫头，我还是用刀比较顺手，你说是不是？”他向我扬起浓密修长的黑眸，华丽的五官间摄人戾气一闪消失、本来冷酷的面部线条，因唇边的微笑勾现出柔和的弧度。
“好久不见了，殷教主！”我看着他不觉绽出笑容，他的容貌虽然让我觉得陌生，但那语气和神情却有久违的熟悉感，此刻，不禁令我心头一暖。
“丫头，你受苦了。”他眼神微一变暗，随即扬眉，目光精亮，“今后，有我护你周全。”
“殷教主，你的元神已经回到身体，我的事你不必管的。”
“若不是为了帮我回到这身体，你也不会被小人陷害，落到如今地步。”殷无酬道，“从今日起，谁敢再害你，就是与我殷无酬为敌。”
“忘尘宫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却听萧落寒着脸道，声音冷得快要结冰。
“哼，”风绝色在我身旁冷嗤一声，亦道，“有我风绝色在，我们宫主何用你来保护？”
殷无酬闻言神色略沉，微微凝眉道：“我无意管你忘尘宫的事，但丫头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就让她自己决定跟谁走吧。”
三人目光随即全落在我身上，我尽力压下不安的情绪，心念飞转，混乱间生出一个念头来，于是定神看向风绝色和萧落：“两位看清，我可是上官惟予？”
“宫主怎么又说傻话？”风绝色眼若桃花，笑着点了点我额头，“若是认不出宫主，我和萧落真是白耗了十年。”
我看向萧落，恰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他面色冷峻，目光却灼亮坚定。
“倘若我不想再做上官惟予呢？”我轻轻问道，不管我和上官惟予有什么关系，我的确已不再是她。
“萧落追寻的岂是一个名字？”他眼中热度不改，直视我，没有半分迟疑。
我无语沉默，又向殷无酬道：“殷教主，你可知现在全天下皆以为我是上官惟予之女，人人欲除我而后快？即使如此，你还要和我扯上关系吗？”
殷无酬展眉，一声低笑道：“丫头，你莫非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点点头，抬首对他道：“既如此，殷教主，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令天方绝色城和八荒孽海道不会因我招致厄运，亦可使你末路海受益。”
“说来听听。”
我静静吸气、凝神，轻吐一句：“我希望末路忘尘从今不分彼此。”
末路海，殷无酬建立它的时候，曾经扬言要为天下末路之人提供庇护，而上官惟予的忘尘宫打的亦是“逆天”的旗帜。逆天也好、末路也罢，既然都是不容于世的邪道，何不联手御敌、相倚共存？我离开现代虽然已有一段时间，但一加一大于二的道理我还是记得的。
和诸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同殷无酬去末路海，主要是因为天方绝色城和八荒孽海道一来太远，二来难以选择，万一引起风绝色和萧落的争执，岂非麻烦？不想这二人竟坚持随我一道去末路海，好在殷无酬并不在意，任由二人跟在我身侧，一行人遂同往末路海去。
问起萧落如何找到我，才知道他动用八荒孽海道所有人力花了十年时间查到我在栖梧山，于是向天罡派提出要人的期限，并派孤尹去接我，没想到在约定日期前魑魅府的人突然出现，佯装攻山，因而引起了他的猜疑，其后萧落扮作孤尹一路追寻我的踪迹，暗中保护，同时逐步查出魑魅府正隐藏在栖梧山中。
“为什么你要扮作孤尹的样子？”我感到不解。
“十年前忘尘宫被毁之时，我为求那些人放过宫主的身体，曾发誓有生之年再不踏入中原。”萧落答。
“这么说，上官惟予……那时确已死去？”我因他的话一怔，艰涩问道。
“不，”萧落闭上眼睛，眉间竟闪过短暂痛楚，“我想那时宫主已经不在那具身体。”
“什么意思？”
“忘尘宫被毁一年前，宫主把自己关进密室，整整一年不见任何人，而同时……”他睁开眼看向我。
我怦然心跳，接道：“而同时我出现在忘尘宫？如果我没猜错，你发誓再不入中原根本不是为保护上官惟予的身体，而是为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那一年里她根本就不在密室，对不对？”
萧落蹙眉不语，我继续追问：“她在哪？不，应该说上官惟予的身体在哪？若她的魂魄在我的体内，我又是怎么回事？我的身体从哪来？”
“我不知道。”萧落颓然摇头道，“我只听说，在无忧仙源有很多禁术，能使人重生或移魂。”
“重生、移魂？”我震惊反问，“谁会施这种禁术？莫非……虞天机？”
“施禁术者必遭天谴。”萧落道，“最后一次见到的天机上人，昔日风华已经难辨一分。”
我的心沉入莫名的失落惆怅，虞天机、上官惟予之间的究竟有着怎样一番纠缠，偏要弄到这般凄凉可叹地步。
我轻声一叹，驱散萦绕心头的愁绪，正色望向萧落，一字字说道：“八荒孽海道萧落听令。”
萧落闻声敛起神色，拂衣，单膝跪于我面前。
“即日起，率各部剿灭魑魅府。”
他神色一瞬震动，随即变回无波无澜，只眉间多了一分冷冷煞气。“萧落遵命。”
“萧落，”在他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他，“给我吧，七色莲盏。我知道在你那里。”那日在魑魅府的密室，虽然只是一刹那，我还是看到他一拂斗篷将七色莲盏卷入衣内。
他停住脚步，背影不经意一僵，却不回头道：“好，若是宫主真的决定……”
“你不必担忧，我已经下了决心。”我道，我不能永远躲在他、风绝色抑或殷无酬的身后，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有些事就算我不想做也有人来逼我做，既如此，我何必再逃避？若是天下人都要看上官惟予，我就把上官惟予展现在他们面前，只不过，那一天他们会看到的还有自己的悔恨。
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会变成上官惟予，却永远也不会是她。
其后传来的消息证明了我的推测，一行人还在去末路海的路上，便听说讨伐上官惟予之女的呼声四起，以东方家、月湖仙子、长风道人、鹤天门、南宫家为首的所谓“正道”正在筹划建立联盟，意图一举摧毁忘尘宫的残余势力。
我听到消息，对殷无酬道：“殷教主，你捡了我这个烫手山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殷无酬微笑不答，默了许久，忽又听他低声传出一句：“不管怎样烫手，好过被别人吃到。”
我骤然感到一阵寒意，“哗”地竖起一身汗毛，颤声问道：“殷教主，莫非你是绝色假扮的？”要说我那绝色城城主，可是我两世所见少有的善玩暧昧的高手。
他唇边笑意更深，黑眸低垂投下一片细密如羽的阴影，长睫倏然闪动上扬，阴影随之惊起、没入他双目摄人的光华里。“‘教主’太过生疏，不若叫‘无酬’吧？”
抖抖衣角，甩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离去，全然不知他身后平地刮起一阵阴风，一片落叶于风中瑟瑟打转，最后落在呆立的我脑袋上。
本来末路海的无常二使也算是我的旧识，在末路海的日子不该有什么大问题，可就因身边多了二人，偏偏惹出一串麻烦来。
麻烦其一，刚到末路海的时候，黑无常天离不知怎么一眼看中了萧落，我那终日面冷如霜、惜字如金的首尊大人开始对她的骚扰毫无反应，任她“美人”、“美人”的叫也不置一词，然而这种情形持续到三天，天离忽然大彻大悟一般对天慨叹：“如此美人竟然是哑巴……”
此话一出，我的首尊大人终于有了反应，极少出鞘的白银钩刀毫无征兆地飞出，在他和黑无常之间断开一条深长裂缝，而后面无表情地慢慢念了七字：“闭嘴、离开或者死。”
麻烦之二，一向以美貌自傲的白无常天劫遇到了同样自封绝色无双的风大城主。此二人一见面便骤见黑云压顶、飞沙走石，阵阵邪风刺骨，半径百米内人兽遁迹。两人风度翩翩相互作揖，含笑落座，彼此冷嘲热讽，从日出持续到日落，直至我不顾安危勇敢冲进“危险区”，发现依旧维持着迷人笑容和优雅坐姿却因口干喉痛说不出话的二人。我因此煮了一周“冰糖炖梨”才治好风大城主的急性喉炎，当然，为显示我的无私和宽厚，我每次也给白无常送了一份，最后总算因祸得福，两方的紧张气氛暂时得到缓和，初步实现了和谐。
每日修炼七莲劫火，我的功力不断增长，容貌也在悄悄改变。望着挂在房里的美人望尘图，看着镜子里和画中人越来越接近的脸，我不禁感叹命运的可怕，我曾试图摆脱蓝问情的记忆，亦曾竭力逃避上官惟予的宿命，却一步步被无形的力量推上命定的轨道，越行越远，或许有一天连我也会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吧。
比起刻在魑魅府石室顶上的秘笈，绝色城里的那本更加详尽，而且配有图解，让我不至因为难解的字句而苦思冥想。想起以前练云海气经时，虽然也有许多难解之处，但因身边有个悟性绝顶的家伙，随便轻描淡写的几句就能令人茅塞顿开，嬉笑打闹间也依然进步神速。那时的我不管嘴巴怎样坏，面上如何凶，心里却总觉得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没有他的日子仿佛就和我那已灰飞烟灭的现世人生一样遥不可及。
我轻轻摩挲着秘笈上的插图，有人说过习惯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理所当然地笃信拥有，习惯了每天睁开眼看到熟悉又欠扁的笑脸，甚至他用温热的气息把啰唆的话吹送到你耳中也不会觉得排斥，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习惯的毒已经渗入到身体深处。而习惯一旦被打破，只有每天清醒时迎面袭来的空虚，让你明白这是一种没有解药的毒。
翻到最后一页，上曰：“七莲入体、神功即成，纵横人间、孑然一人。”
我闭目、吐纳、运气，倏然合掌，最后一只莲盏瞬间熄灭，同时我感到缓缓旋转的气在我体内聚合成一朵朵绽放的莲。一眼望向镜子，果然看到那张令我刻骨铭心的脸，五官似乎还是以前的五官，眉只是变得更加浓长、张扬，瞳色似乎变浅，还泛着幽幽的紫，眼角微扬多了一分妩媚，而唇更加饱满、明艳。变化最大的却是眉眼间的神韵，薄雾般的清寒高深，隐隐透出妖异之感。我闷闷一笑，现在的样子才称得上“妖女”的称呼。
镜子里的美人亦对我展露笑颜，鲜润红唇微微抿起，仿佛带着一抹嘲讽。我不禁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镜中的笑脸。
你在嘲笑谁，是我，是这世界，还是命运？
倘若他再见到我，恐怕认不出了我吧？我看见镜中的美人忽然垂下眼眸，眼中浮起云烟般的愁绪。
记得我曾答应过他永远不变，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我可以那般轻松应承他，是因为我还不曾尝过变数的厉害，不知道变数才是命运最强悍的利器，一句不变的承诺转眼就被绞得支离破碎。
我已变得令你认不出我了，倾夜。
我猛然拉开房门，站住，门外不远处盘腿坐着一人，黑衫半敞，左肩盘踞着一只金线勾勒的雄鹰，昂首展翅、神态傲然不羁。他微微垂首，专心致志擦拭着手中形态优美的长刀，纯银刀柄，上镶血红宝石，刀锋雪亮。
“殷教主，你为何在这里？”我稍感诧异，问道。
他扬唇一笑，手中白布滑过明晃晃的刀身。“我在为你守关。”
“多谢，其实你不必的……”
“我知道。”他扬起头来，视线落在我身上，轻微的波动一下，“七莲劫火，独行于世、无有敌手。但我说过，今后有我护你周全。不论是谁，想伤你，先要过我这关。”
我默默微笑，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我现在样子如何？”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原来的样子始终在我心里。”他淡淡道，起身，将刀插入腰间刀鞘，看向我，“我会等着，等你变回以前的丫头。”
“现在的样子不好吗？我记得上官惟予可是美人……”
他但笑不答，向我伸出一手，“走吧。”
我想到今天是末路海与忘尘宫正式结盟的日子，便不再追问，将手放在他手中，同往盟誓之处去。
苍蓝天穹，飘荡着缕缕云丝，峰顶寒风阵阵，如兽嘶吼，从峰顶一路向下，是猎猎旗海，跃跃翻腾。萧落、风绝色和无常二使分列两侧，众人肃色而待。
我向殷无酬道：“殷教主，现在你我携手，就是将忘尘宫与末路海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握个手也这么深奥？”殷无酬低笑，牵着我手道：“我只感到我握着丫头的手，现在握住，以后也不想松开。”
“殷教主，我现在好歹是一宫之主，你怎么还这样叫我？”我不满。
“我倒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在危急时大喊我名字的丫头。”他轻声对我耳语，又重重挽住我的手，面向众人扬声道，“我殷无酬在此起誓，今日起，末路海与忘尘宫正式结盟，以后无论危难困境，一起担当，不分彼此……”
“永不背弃。”他扭头看着我，说出最后一句。
我不禁侧首避开他的目光，向众人道：“忘尘宫与末路海结盟之后，有两件事迫切要做。第一件，准备抵御所谓讨伐忘尘宫的联盟。此事迫在眉睫，关系末路忘尘的生死，决不可松懈。第二件事，剿灭魑魅府、踏平碎月湖。这两件事都颇为凶险，任何人不愿冒险，可以现在退出。”
“宫主已经练成神功，有宫主和我教主联手，我们难道还会怕那些乌合之众不成？”白无常天劫微笑摇着手中折扇。
“这还用的着你说？”风绝色跟着冷笑，“用一半脑袋想也该知道挑衅我忘尘宫的后果。哦，我倒忘了，像我这样美貌和才智兼备是很难得的，有些人就空有一付皮囊，咳咳……”
我脸僵住，风大城主，喉炎还没全好，你就这么多话……正待插话安慰白无常，却见黑无常天离跳到萧落面前，笑嘻嘻道：“萧美人，希望今后我们能够一起行动……”话音未落，一道银光闪过，天离及时向后一跳，落定，身前地面多了一道裂缝。
“宫主，你这里美人虽多，脾气却都不大好啊，不如就把萧美人交给我调教吧。”天离躲到我身后，娇声道。
我忍不住嘴唇抽搐了一下，笑道：“看到你们相处的如此……融洽，本宫主很欣慰、很高兴。”
萧落走上前来，递上一叠信道：“宫主，今日收到数封各派发出的书函，可能多是挑衅之言。”
我向他手中瞄去，略一起掌，掌风吸起那摞书信，浮于我面前，轻轻抚去，书信一一立起、铺开，果然都是挑战书之类。不等看完，从指尖射出一朵火焰，幻化成紫色的“莲苞”，霎那间膨胀、绽开，炙热舞动的“莲瓣”如同一条条火舌裹住那堆书信。紫色火光摇曳颤动，熟悉的字迹从我眼前闪过。
我将两指伸入火焰，夹出一封信，打开来，柔软单薄的纸张，带着隐隐忘尘花的香味，清淡隽雅的字迹一瞥惊心、恍如隔世。
看向落款，一个名字无比鲜明地映入眼界。
曾几何时，我眼里只有这个名字，无论怎样痛苦煎熬，都无比虔诚地将它藏在心中，以为那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掌心火光一闪，热感之后是淡淡的凉意，和小搓细细的灰烬。
“告诉虚溟幻境的人，我会准时赴约。”我道，风势愈猛，衣角翻飞、发丝狂舞，尖锐的风声一瞬吞没了我的声音，头顶的苍冥一贯静默，冷眼俯视众生。
第一个让我练手的是三色旗盟的蓝旗盟，洋洋万字、正气凛然的战书，焉有不接之理？我本打算独自赴约，殷无酬道，忘尘宫与末路海既已结盟，他自然要与我同去，而众人亦坚持陪我一起、为我助威，于是又带了萧落、黑无常，浩浩荡荡一干人开到约定之地。
遥遥见一尖塔，正是蓝旗盟总部。我埋头就要闯入，殷无酬拦住我道：“丫头，此次可说是令你初试锋芒的机会，就这么进去未免太平常。”
我微微一笑，道：“莫非还要什么盛大的出场不成？绝色不在，撒花喷香我可不会……”一顿，想了想，又道：“也罢，我们这些歪门邪道不适合太文明的出场，殷教主，你看这样如何……”
运气，汹涌的真气自掌心喷薄而出，疾速旋转化成风刃，骤然间狂风大作、沙尘乱舞，模糊了视线。我闭目，扬手射出风刃，耳边风声如哨，又听远远传来一连串惊呼，风声才缓缓收势、减小。
我睁开眼睛，见塔门被破开一个大洞，几个脑袋小心翼翼透过洞向外探看。高塔上急急奔出几人，神色慌张，其一白须老者，颇为面善，正是有过数面之缘的蓝旗盟盟主。
“妖女，胆敢破坏我雷风塔！”老者高声斥道。
我呵呵一笑，望向他：“我当是什么塔，原来是‘雷峰塔’，既然如此，更要破了！”
“胡言乱语，休想以妖言惑我人心，我蓝旗盟与你这妖女誓不两立！”
“客盟主，你看，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呢？”我却不恼，继续微笑道。
“妖女，够胆就上来……”老者身边人冲我叫道。
我暗笑，点头道：“也好。”纵身飞上高塔。
“上、上官惟予！”塔中众人看清我容貌，不约而同面色一变，慌张后退。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竟变得和上官惟予一模一样！”老者惊色既定，沉声道，“你们莫慌，上官惟予已死，此妖女是上官惟予之女，与她相像不足为奇。”塔中诸人闻言神色稍稍平静，彼此对视一眼，将我团团围住。
“妖女，今日你休想离开这里，我蓝旗盟要替天行道！”老者正色道，一挥手，身边众人纷纷亮出兵器，向我攻来。
我冷冷一笑，手起风刃，锐利的气随我手势挥舞一圈，卷起众人手中数十道银刃，散雪一般四处乱飞，落了一地。
众人僵立，老者面色重重沉下，垂手身侧，两只宽袖鼓起，真气汇聚袖内，身势一动，倏然抬脚，又猛地落下。
“客盟主，怎么了？”
“怎么不动手，客盟主？”众人不解，纷纷出言询问，却见老者沉默不语，眼睛紧紧注视足下。细看他脚下，两朵红莲正在悄悄绽开。
我静静望着众人，轻轻道：“红莲之火，地狱业火。客盟主，你可知此句何意？”
老者神色骤变，不及反应，只见他脚下红色火莲轰然暴长，直向上窜起，转眼老者已深陷火舌之中。众人骇极，抽气声连连。
我轻合双掌，老者身周的红焰霎时熄灭。“现在你明白了，客盟主。”
老者白发散乱，衣衫微显焦黑，面露惊恐急促喘息道：“七、七莲劫火……你竟在这么短时间全练成了！”
我微笑颔首，道：“客盟主，你年纪这么大了，江湖之事还是不要再过问才好。”
“妖女，你莫高兴太早，天道昭昭……”老者气息不定道，眼神忽地一变。
背后传来微微麻意，杀气，很弱，我一笑转身，手中生出红莲。红莲未开，一道银光飞来，跟着传来一声哀嚎，银光旋转一圈，偷袭我身后的人动作和表情同时定格。
血痕在偷袭者的脖上慢慢浮现，鲜红的血瀑一下喷出，少许溅射到我脸上。
“殷、殷无酬！”众人惊呼，退作一团。
“好、好，忘尘宫和末路海……”老者指着我，声音微颤，“莫要高兴太早，我誓要请寂圣主出来主持公道。”转身挥手，急急领着众人退出高塔。
我默默望着众人背影，回头，见一黑色人影屹立塔栏之上，肩上一只金鹰扑翅欲飞，浓密长眸下火热的光亮罩住我身影。
“我说过，任何人想伤你，先要过我这关。”他缓缓道，轻松跃下塔栏。
“我又欠你一次，无酬。”我仰头看向他，笑道。
他神色一颤，目光愈加如火，捧起我的脸，轻轻拭去溅上的血迹。“一直以为我是为杀戮而生，若是杀戮有了守护的意义，便是我的福分吧。”
我的心倏然飞跳，他的目光火热，一时竟有些承受不住。瞄到桌上有一壶酒，我满满甄了两杯，举起一杯递给他道：“好酒敬知己。”
他接过酒杯，正要喝下，唇边忽然浮起笑痕，道：“既有贵客，好酒当敬客人。”语罢弹指，酒杯如箭向楼梯口射去。
我心中微惊，见一身影从楼梯口闪出，稳稳接住酒杯，杯中酒一滴未洒。
“无能！”我喜道，来人竟是无能和尚。
“阿弥陀佛，看来和尚来的不巧。”无能看着手中酒杯道。
“当然不是，”我高兴道，“好久不见，无能，你还好吧？”
“和尚没有什么不好。”无能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和尚却知姑娘不好，有个人更不好。”
“我有什么不好？那个不好的人又是谁？”我问。
无能轻笑摇头，“姑娘自己知道哪里不好，何必问我？至于那个更不好的人，就在塔下。”
我闻言心中一动，脚步向塔栏移去，向下俯望正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急急奔到塔门处，却被守门的黑无常挡住。纠缠许久，天离面露不耐，一掌轻拍在他胸前，他被掌风推倒，却停都不停地又爬起来，冲向塔门。一次又一次被挡回、推倒，又一次次冲上前，弄得头发披散、满身尘垢。
我怔怔望着他的身影，一瞬万物都似变作静止，眼界里只有他一遍遍跌倒又爬起的动作。我轻柔微笑，傻瓜，你常常自命天才，怎么这时这么笨呢？我就在这里啊，你一抬头就看得见。你怎么就不知道抬头看看呢，真笨。
“十弟，莫要再妄为。”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的响起，打破了我安静的思绪，所有声音又回到我的世界。
颀长秀美的身影扶起他，向身后随从道：“把十公子带回去。”
他激烈挣扎，试图摆脱那些抓住他的人，秀美的人影叹气，一指点住他穴道，他的身子一软向后倒去，眼睛却因为向后倾倒的身势向上看来，直直望向我。
我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掠过一缕波动，便似蒙上哀伤的薄雾，再不见往日的清澈明亮。
“七公子，听说你自从打了我们宫主一掌，便名震天下，受到东方老贼的器重，还要让你继承东方家。看来，你们这些正道中人都是靠这种招数出名的啊！”天离悠悠打量着秀美人影，讥讽道。
“你要说我，我无话可说，东方家的名声，却不容人污蔑。”东方素陌神色一暗，应道。稍稍沉默，又抬首向我看来，“我会照顾好十弟。至于我欠你的，尽管来讨。”转身离开，命随从带走木偶一般的人儿。
那双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不放，我不觉上前，伸手欲抓住栏杆，黑色人影忽地晃至面前，双臂环住我，身形恰挡住我的视线。
“无酬，”我仰头，却被火热的眸子锁住话语，低首片刻，抬眼看向无能。“谢谢你，和尚，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既选择了面前的路，必定要走下去。”
无能黯然摇了摇头，看向手中酒杯，吟道：“美酒在手须尽兴，莫待杯空徒伤悲。”一仰而尽，置空杯于地，飘然而去。
从三色旗盟开始一路所向披靡，末路忘尘之名，江湖人无不闻之变色。眼见七莲劫火使用起来愈发收放自如，反对我的正道一方声势亦大大减弱，我开始考虑铲除魑魅府和碎月湖的事，却在此时收到了一份出人意料的礼物——一块新的煮酒令。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神秘的酒庄专门对外散发煮酒令，据说他们是一股隐蔽却强大的势力，耳目遍布江湖，江湖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线。若是有人战胜了原来排名在他之上的人或者武功大进，就会收到酒庄制作的新煮酒令，上面会标示出他的新名次。
我接过新的煮酒令，正面依然是形状怪异的酒壶，翻过去，反面刻着一个孤零零的“一”字。
我心底忽然涌起一股笑意，仰首大笑不止。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多少武林中人的梦想，多少人为之掀起血雨腥风，甘坠地狱，罪孽满身亦不回转。却是如此简单的一笔，孤寂的一笔。
一笔，无澜；一笔，孤零；一笔，寂灭。
笑得停不下来，我微微弯下身子，却听众人齐声恭贺，跪了一地。我稍抬眼，只见殷无酬默立于众人中，眉头轻蹙。
“天下第一，我以为有多了不起？却原来不过如此。”我移开视线，笑道，一手抛起煮酒令，金色令牌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深陷入墙壁中。“天下无敌的滋味，我算是尝过了。”
酒庄的使者闻言亦是笑道：“可笑，真真可笑，酒庄每年发出的煮酒令难以计数，唯独这块天下第一的煮酒令十数年间都无法送出。当年上官惟予练成七莲劫火，酒庄亦曾献上一号酒令，却被上官惟予化为灰烬，天机上人修成化天神典，酒庄再度献上煮酒令，却只得天机上人沧桑一笑；不想十年后，宫主这里，它依然逃不过被‘一笑置之’的命运。天下第一，若真有能令人疯狂的魅力，为什么得到它的人却都不以为意呢？”
“那是因为，得到它的人尝过了它的味道，天下第一的味道，”我不觉收了笑，轻声道犹如叹息，“既不是香甜如蜜，也不是甘醇醉人，而是……”
是空，是冷，是广寒宫中的悲戚，琼楼玉宇的孤寒，是前世今生的错过、天上人间的无望。
不知从何时起，当我和殷无酬在一起的时候，他越来越喜欢默默盯着我，半晌发出一声轻叹，蹦出一句：“丫头你不是这样笑的。”
“不是这样笑又该怎样笑？”我一遍遍反问。
他只是默而不答，或者偶尔低声一句似在自语:“何时你才肯回来？”
我才倏地心惊，陷入沉默。
由于我练成七莲劫火的消息很快传遍江湖，姬如梦、长风道人等人的所谓反我联盟一时没了声势，我觉得攻打魑魅府的时机已到时，埋首准备之际，却传来魑魅府在一夜之间被铲除的消息，东方螭亦不知所踪。我率着众人赶到栖梧山，只看到石室密道里到处是魍魉众的尸体，除此以外是散落满山的忘尘花，淡弱的紫色在风的抚弄下散发着隐隐的忧郁和凄凉。
“除了我们忘尘宫，还有谁会这么喜欢忘尘花呢？”风绝色望着满地紫花低语。
落寞的紫色蓦地变得刺目，心弦陡然一颤，我轻声道：“有的……有的，我知道，也看过，……”
闭上眼睛，一大片紫色的花海浮现在脑海，从我回到这个世界，它已经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那种令我心痛的熟悉感，那种深刻入骨的思念和留恋，每每让我在梦中痛不欲生。
“如果是那个人，一夜之间毁掉魑魅府不是不可能。”我道，心却止不住颤抖，如此迫切和决然地铲除魑魅府……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你全都知道了，一切，我所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不惜一死也不想你知道的一切……
“情儿，你最喜欢什么花？”
“忘尘花。”
“为什么？”
“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寂寞。以前情儿也很寂寞。”
“那么我就在这里全种上忘尘花。情儿就不会寂寞了。”
“情儿现在并不寂寞。”
“为什么？”
“因为情儿有如幻……如幻呢？”
“以前也寂寞，现在不寂寞。”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情儿。”
曾经，我们就像一朵朵紫色的忘尘花，独自一人总是孤单，唯有我们在一起时才不再寂寞，因为我们拥有彼此。
和他约定的日子，近在眼前。
虚溟幻境，我前生所有幸福与快乐之所在，离开之后魂牵梦萦之地，做梦也想不到当我再一次来到这里竟已是物是人非。
紫色忘尘花依旧在嬉笑低吟，仿佛在诉说梦幻般的昨日。抬眼，淡若云霞的紫色花瓣时而若雪片满天飞舞，时而又如轻盈的蝶儿一群群翩飞在身周，惹得人心神恍惚，犹如置身幻境。微风送来清冽甜美的花香，充斥胸腹，勾起一阵阵心悸。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我倏然一颤，侧首，对上炙热浓密的黑眸，他一勾唇角道：“丫头，你怎么魂不守舍的，现在可不是失神的时候。”
我顺着他嘲讽捉弄的眼神望去，大片簇拥的紫花中骤然出现了三色大旗，迎风飘扬，大群面脸杀气的江湖人士立于花中。
“妖女，我们等你多时了，今日定然不会再让你逃脱！”蓝旗盟主扬声向我道。
我望着丛丛簇簇的紫花不禁一叹，惋惜道：“可惜可惜，折煞了一片美景。”
“妖女，你休要胡言乱语，这里是虚溟幻境，寂圣主绝不会容你在此放肆。”人群中有人高声斥道。
我呵呵一笑，讥讽扬眸道：“我依约而来，放肆的恐怕不是我。”
“何必与她多言，这里是虚溟幻境，一旦打将起来，寂圣主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就是，我们三色旗盟齐聚，又有寂圣主做靠山，还怕他们区区些许人么？”人群窃窃私语一阵，神色里杀气愈重，手中利刃射出道道寒光。
“住手！”紧张的情势一触即发之际，一声清灵婉转的娇喝传来，纷飞的紫花间白绸飞来，迅疾若蛟龙，打落了众人手中的兵器。
“这里是虚溟幻境，谁敢造次？”紫氲圣女翩翩飘来，美目一扫众人，眉间隐有薄怒。
“圣女，我收到你圣主书信，依约而来，这些人埋伏于此，莫非是你圣主授意？”我向她问道。
“此等不光彩行径自然非我圣主所为，”紫氲圣女转向我，略一躬身道，“姑娘莫要误会，圣主就在远处亭中等候姑娘。”语罢，袖中白绸疾射而出，钻进丛花中分开一条细长间隙，我顺着白绸望去，越过紫色花海果然看到一个别致的小亭，纱帐飞扬。
“多谢。”我向紫氲颔首，看向殷无酬，“我去去就回。”
殷无酬浓眸一瞄远处小亭，复又罩住我身影，微笑道：“丫头但去就是，只消记得我就在你身后。不管何时，我都在这里，谁也伤不了你。”
我点头，冲他会心一笑，纵身飞起，沿着白绸分开的间隙疾掠而行，穿过丛丛紫色花海。至小亭前，阵阵琴声传入耳中，宛转抑扬，蓦然惊心。我不觉落地，雪白纱缦在眼前摇荡飘飞，纷扬的紫色花瓣穿梭其间，风势忽地加急，白纱翻起，隐见浅浅身影，凝目垂眸，指间行云流水。移步上前，风向一变，一群紫色花瓣扑面飞来，混乱了眼界，寒冽的芬芳刹那窒息了思绪，再一呼气，白纱已然落下，挡住了浅浅身形，惟有沉沉琴声震颤耳际。
我顿了顿脚步，稍理心神，掀起纱缦，缓步而入。他不曾抬头，低首似沉浸琴声之间，我在他面前凳上坐下，怔怔望着，就像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下午那个痴痴凝望他的女孩，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肯错过他一个眨眼转眸。那样的专注，好想怎么也看不够，即便是就如此耗尽一生。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会缓缓停下，笑着问她：“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女孩摇头，只定定盯着那烟火般的笑容一点点靠近，听着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样的轻，那样的温柔，仿佛用羽毛悄悄挠着她的心。
“它的名字是‘问情’。”
“和我的名字一样？”
“没错，这首曲只弹给情儿一人听。”
“只弹给情儿听？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等待的答案，只有你能给。”
不知不觉，琴声渐缓渐小，停下，突然而至的沉寂吞没我的思绪。我倏地心跳，看向他，正对上深若静夜一般的眼睛。
“此曲名为问情曲。”他的声音似紫色的忘尘花瓣飘至耳际，皎洁的面容本恬淡若月下莲，忽然升起一抹笑痕，便似霎那间绽开朵朵烟火，灿耀若云霞，照花了人眼，勾去了人魂魄。
“还记得吗？”他看着我。
“记得。”我答道。怎么能不记得？又怎么能忘记？
他欣慰的微笑，“我很高兴，真的高兴。”
“寂圣主，不知你约我来所为何事？”我避开他眼中欣喜的光华，道。
他眼神一黯，脸上的笑意点点淡去，轻抚琴弦，眉宇间添了一分落寞。“情儿。”
我心中一紧，正要开口，却听他接着道：“不要否认，就算你不想承认，就算你不喜欢，至少，不要否认。”
“这又有何意义？”我反问，千丝万绪一时缠绕心头，所幸心一横道，“寂圣主，我知道魑魅府是被你虚溟幻境铲平的，会这么做，代表你已经知道……”
“别说了。”他急急打断我，一贯少喜怒的脸上竟不断掠过许多混乱情绪，稍稍平复喘息，再度向我看来，眼中沉痛的郁色令我心中一惊。
我竟没发现，竟没发现在那灿若烟霞的笑容背后，他巧妙隐藏的痛苦；我竟忘了，他并不是少喜少怒，薄情淡欲，只是，做贯了凡人心中的仙人，习惯把所有感情都隐藏在面具之后。而现在，这令惯于掩藏的他都无法掩饰的痛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
“你说意义，”他怅然一笑，笑容里不再有摄魂的光华，“我告诉你，因为，我还在这里……如幻在这里，怎能没有情儿？若是没有情儿，那首问情曲，又怎么再弹下去……”
“回来吧，情儿，如幻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你。”
我禁不住颤抖了下，心神顿乱，移开眼，雪白的轻纱飘飞在风中，亭外紫花迎风摇曳轻盈似烟、浩繁若海。天边一片清澈的蓝，如同无痕的镜、无瑕的玉，不见人间种种无奈，亦不沾尘寰点点烦忧。
低首，目光停留在古雅的琴上，手指不由自主抚上去。我认得出，这是他最喜欢的琴，小的时候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在我手上只能发出难听的音的琴弦，在他指下却能奏出那些无与伦比的乐声来。
如今，琴还是那张琴，站在我面前的还是他，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吗？
“寂如幻，你回来了，可我还是你的情儿吗？”我轻声问道，缓缓望向他。
他看着我眼神一颤，痛色掩去，深瞳寂寥。“我可以等，五年前，我离开你，现在换我等你回来。”
“蓝问情不会回来了。她受够了无奈无力的人生，不想再被人摆布和欺侮。”我道，停顿了下，微微叹气，“如幻，从我决定变成现在这样子，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变不回去了。这世上不会再有蓝问情，你等也是没用的。”
“可我愿意等。”他坚定道，“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愿意等。情儿，我要你知道，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回来，我就在这里；无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会等着你。”
他轻轻吐出令我怦然心跳的句子，虚渺的语气里藏着不可动摇的执著。稍稍垂眸，忽然见他伸出手欲覆上我停在琴上的手，我匆忙抽手，手指与他的擦碰而过。他的手落了空，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个沉沉忧郁的音，仿佛往平静无波的水面投下了一小块石头，层层涟漪在我们中间荡漾开去。
他凝视着手指，轻抿起唇角，绽出一抹浅笑仿若单薄的月色，开在寒夜里，欲诉无声。
心蓦的抽搐，隐隐，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不要让他这样笑，不要让如幻这样笑……”，我不觉想要伸手抚平他眉间的浅痕，阻止他再露出这样的笑容。
“圣主，三色旗盟和忘尘宫的人在外面起了争执。”纱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不着痕迹缩回手，笑道：“看，这就是现实。如今你我正邪殊途，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有你的责任。如幻，你虽然回来了，但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扬手欲掀起白纱往亭外去，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扯住，回首，直直望入他的目光里。
“可以的。”他注视着我道，“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带你走。从此忘却一切，红尘之外，只有你我。”
“牵我的手，世间再没有寂如幻。”
我怔怔望着他的手，一阵恍惚，亭外喊杀声入耳，我方清醒，挣脱他的阻拦，飞出纱帐，越过繁复紫色忘尘花海。
旗帜乱舞，刀剑寒光交织一片，杀声中众人缠斗一团。我穿过众人身影，望见殷无酬左手挥刀，银刃似已与手臂化为一体，手起刀落，惊天末路，一斩离魂。
“无酬，怎么回事？”我扬声问道。
他从酣战中抬首，冲我微微一笑，“无耻宵小，想趁你不在，以多胜寡。丫头，你在一旁稍候，这里我很快就能解决。”
“不然，我恐怕有人不会同意。”我道，只见殷无酬一刀斩断蓝色大旗，旗帜向后倾倒之际，一阵疾风掠来，无数紫色花瓣旋转着裹住大旗，稳稳落地。
蓝旗盟主上前扶住旗帜，面露惊喜道：“寂圣主！”
“寂圣主！”“寂圣主！”三色旗盟的人闻言不约而同露出喜色，个个振奋起来。
紫色花瓣如雨簌簌落下，他的身影飘来，面容清冷，眼瞳若静止的深潭。“远离尘世纷扰，不沾人间是非，恩怨杀伐止于境外，这是我建虚溟幻境的初衷。没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竟都无法实现。”
“寂圣主，如今上官妖女与殷无酬这魔头练手，你切不可置身世外啊。”蓝旗盟盟主道。
“是啊，寂圣主，魔涨道消，你可是我们最大的依靠，如果你弃我们于不顾，武林正道将难逃此番浩劫！”其他盟主亦劝道。
寂如幻默而不语，向我望来。“如果你一定要走下去，我奉陪。爱恨恩怨，必依你所愿，有一个结果。”
“三月后，昔日无忧仙源，今日重忧谷，恭候宫主。三色旗盟、雩天东方、碎月湖……任何一方也都可以去。”他的声音不再虚渺不定，稍停，望着我轻轻吐出一句，声音里藏着一缕令我惊心的疲惫，“届时，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多谢。”我毫不犹豫应道，回视他的目光，那里是深寂的海洋，脑中响起不久前他在我耳边的话语——
“牵我的手，世间再没有寂如幻。”
可叹天意弄人，红尘梦醒，我与他却因一个错身，再也无法牵手。
从虚溟幻境出来，少了许多不自量力前来挑衅的人，我和殷无酬一路悠闲地回到末路海。
路经凤城，看见凤摆楼在卖包子，我不自觉停下脚步，扑面而来的香气引得我心神恍惚。
“情儿，来，尝尝，这是凤摆楼的香包……”脑海浮起一张笑脸，漆黑分明的瞳，始终盛着熠熠神采。
殷无酬看我盯着包子发呆，打趣道：“丫头，你若是想吃包子就说，卖包子的小二都被你看红脸了。”
我一愣回神，看那小二，圆圆脸上果然飞起两朵红晕。
殷无酬捧来雪白晶莹的包子，我小心拿起一只，放在鼻边反复嗅着，那香味依然诱人垂涎，却透着股令人说不出的思念。
“怎么光看不吃？”殷无酬问道。
我默默摇头，取出一只丝帕仔细裹住包子。“我知道它的味道。我想要它，却不想吃，因为吃了就没有了。”
殷无酬微笑拍了拍我头，道：“傻瓜，这里还有很多，若你喜欢，我可以买下这里的厨子。”
“不，不用。”我定定注视手中的包子，喃喃道，“我只想要一个……一个就够了。”
他的手一僵，放下，低低一声似询问又似嗟叹：“……是吗？”
我不解抬头，身边跑过两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撞了我一下，摔倒在地上。
“你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正要去扶孩子，一个人先我一步扶起孩子，语气中带着温柔的责备。
“对、对不起，”孩子也不顾摔疼没有，爬起来就向我道歉，然后急忙去拉扶他的那个人，“先生，快，我们快走，娘在家等着您看病呢……”
“好、好。”那人连连应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令我蓦的一惊。
“等一下！”我忙伸手拦住他。他跟着回头，如看陌生人那般看我。“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万念灰，你怎么在这？你的徒儿呢？”我急急询问，此人正是倾夜的师傅，在雩天城曾与我有数面之缘。
“我的徒儿？”他似感困惑，反问道，“我有很多徒儿，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个？”
我一怔，还要细说，他忽地传出一声低笑，“也罢。反正他们都走了，走了……我的徒儿个个一样，聪颖绝世也好，悟性奇高也罢，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我为他的话大感不解，略一思量，抬眼，却看见他正深深注视着我的脸。
他一触到我的目光，便慌忙收回视线，垂眸，遮住了眼中复杂难解的情绪。“走了，走了……”他拉住那几个孩子，向前走去。
“先生，你的名字好奇怪啊……”
“就是，先生，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几个孩子簇拥着他，叽叽喳喳问道。
“呵呵……我的名字啊，”他笑着道，“就是万念已成灰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不懂，不懂……”孩子们摇头道。
“不懂好，不懂好，”他仍是笑着答，“不懂的人才幸福……唉呦，出太阳了，快，快把伞撑了，先生我可见不得阳光……”
“好勒，先生……”孩子嬉笑着应声，其中一个撑起伞挡在他头上，一群人渐渐走远、不见。
“走吧。”殷无酬出声道，打断我飘远的思绪，我点点头，收起那只被丝帕包裹的包子。
“它的味道虽然好，但不代表世上没有比它更味美的东西。”殷无酬看着我道，“只要你肯尝试，你就能忘了它的味道，你相信吗？”
我无声颔首，任他挽起我的手，那只包子就在我怀中乖乖地呆着，温热的、柔软的，像一小簇火苗，徐徐暖着我的心。
和寂如幻做了重忧谷之约，我决定以后三月就留在末路海修炼，身边有绝色和萧落，日子平静却不无聊。
练完功，我悠闲躺在长椅上歇息，略抬眼，眼皮颤抖了下，合上。在我面前半跪着两个美少年，其中一个小心翼翼捧着一盘晶莹的葡萄，另一个仔细地将葡萄剥皮递到我嘴边。在我身侧还各立着一个美人，一个时不时用绸帕为我拭去唇边果汁，另一个正一丝不苟揉捏着我肩。
“宫主，肩还酸吗？”揉肩的美人凑到我耳边柔声问道。
我全身毛孔倏地竖起，结结巴巴道：“不、不酸了，绝色……可以了，你可以让他们离开了。”
“离开？”身后美人声露不解，“宫主，我不是说了吗？这些是我专门从城中美少年挑出来伺候宫主的。若是宫主对他们不满意，下次我带多些人过来让宫主挑。”
“不用，不用，我很满意。”我忙道。这些日子，忘尘宫中的事务大部分由萧落负责，风大城主便主动要求照料我的起居，对末路海的吃住挑三拣四不说，还时不时献上一两个美人，弄得殷无酬黑了脸，末路海从上到下提心吊胆。若是他真的带了一群美人过来，天知道隐忍多日的殷教主会不会爆发，一个惊天末路离魂斩把我们全劈了。
“既然宫主满意，今晚就让他们伺候宫主可好……”美人柔声细语在我耳边道。
“好……啊，不可不可，”我心一跳，眼皮也跟着跳起来。
他闻言眉头微颦，秋水双眸浮起一层浅浅困惑。“宫主，你怎么了？既然满意，为什么不要？难道……宫主是因为那个……”
“对，就是因为那个。”我一个激灵，情急之下只得顺着他的话道，“绝色，你的用心令本宫主很感动，但本宫主现在实在是身体不便。你知道，这种事……本来就很难说出口的。”想我话都说到这份上，脸皮也不要了，总该能堵住你的嘴了吧。
“绝色明白。”他竟露出少有的严肃表情，眼中流露出担忧，“没想到，宫主正值青春年华竟有这种困扰……宫主莫要忧心，定是因为最近练功太过劳累，才会如此。我这些年来习得各种技巧，今夜起，便由绝色亲自侍奉宫主，为宫主治疗……”
我脸忽地一僵，生硬道：“你确定你没误解我的意思？”
“绝色了解。只怪我为宫主考虑不周，本来我就不赞成宫主来这种荒凉地方，既粗鄙简陋，又缺少善解人意的美人，本以为殷无酬可勉强入眼，誰知他竟如此不济，不仅没有照顾好我宫主，还令宫主大好芳华就得了这种隐疾……”
“停，停！”我听他越说越不对，连忙打断他，“绝色，你肯定误会了。”
“宫主莫再替他辩解，我已下了决心，日后侍奉宫主之事，决不再假他人之手……”
“不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心又一阵促跳，眼皮跳的更快，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黑色人影大步而来，华丽分明的五官与他的声音一样既张扬又散发着迷人蛊惑。
完了……我脑袋“嗡”的一声响，乱作一团。
“丫头，既是我的不济，害你生了不能说出口的隐疾，自然也应由我为你治疗是不是？”他向我扬起浓密的长眸，眼中藏着捉弄的笑意。
我倏地感到脸一阵热，正踌躇如何解释，却听风绝色抢先道：“殷教主，不用费心了，你这里要么是些粗人，要么就是有些姿色却无内在，到底不比我绝色城，燕瘦环肥、才色双绝，应有尽有，才不会让我宫主受委屈……”
“绝色，低调、低调。”我一阵头疼，只得去拉风大城主的袖子。从我带着忘尘宫的人来末路海的第一天，我就一直叮嘱他们言行要低调，风大城主怎么就学不会呢？
“那倒不一定，”殷无酬脸色不变，展眉轻笑道，“再怎么稀有貌美，丫头看不上也不行。”
“是吧，丫头？”他满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执起我的手，感到手背上被施加的力道，我一阵毛骨悚然，忙道：“有道理，绝色，今晚就不劳烦你了，我对无酬有信心。”
风绝色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一丝遗憾，“如此，就再给殷教主一个机会，明晚绝色再来伺候宫主。”
“好，绝色果然善解人意。”我暗松了口气，舒心笑道。
“明晚宫主切不可食言哦……”他剥下一颗葡萄塞到我嘴里，起身整了整衣袍，又用勾魂的桃花眼望了我一眼，才带着那几个美貌少年飘飘而去。
“总算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
“丫头，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虽然不是后宫三千，也相去不远。”身后响起懒懒嘲讽的声音，我顿时头大，忙挤出一抹笑回过头去，笑容瞬间定格。
却见他半倚在我躺过的长椅上，宽大外衫褪去搭在肩上，內衫敞开露出大片光洁胸膛，如浸在夜辉中的青丝微散，有一缕正慵懒地搭在敞露的胸前，腰间一柄月牙弯刀，上面鲜红的宝石徐徐散发出耀目的光芒。
“你……很热吗？”我吞吞吐吐问道。
他唇边现出深深笑痕，两指夹起一颗葡萄，仔细去皮，向我举起晶莹剔透的果肉。
“这种叫紫珠，产自南疆，味道很甜的，你尝尝看。”我笑得僵硬。
他并不言语，还是深笑看我，极有耐心地向我举着那颗葡萄。
僵持一会，知道逃不过这一劫，我只得在心中默念一句“面子事小，外交事大”，干巴巴走了过去，闪电般一口吞下那颗紫色果肉。他方露出满意之色，兴致很好地问道：“甜吗？”
“甜，很甜，非常甜。”
“这就好。”他愉快道，拉我坐下，一指揩去我嘴边果汁，“丫头，你可听过近水楼台先得月？”
“听过……不过，其实那是水中月，没什么好得的。”
“也对，”他似赞同应道，“所以我对镜花水月并无兴趣，我想要的是楼台中的人。”
“……”
“丫头，你冷么，怎么打寒颤？”
“是有点冷，夜深了，我们还是先各自歇息，有什么明日再说也不迟。你说好不好，无酬？”
“不好，”他扬眉，拉下宽大外杉将我一并裹进怀中，“这样还冷么？”
“倒是不冷……”不过彻底僵了，我心道，隐约能感到他的体温隔着薄薄衣物传来，他沐浴后的清新味道若有若无混进呼吸，让我完全不敢动弹，却又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三月后，我们一定要赢。”他在我耳边低声道，“那以后，我会解散末路海，天涯海角我定带你游遍。”
感到他在衣衫内拉起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下几个字，我倏地抬头，恰触到他热烈的视线。
“我写了什么？”
“殷无酬。”我看着他的眼睛答。
他微笑合上我的手掌，道：“现在我只能在你手心写我的名字，但总有一天，我要把它写在你的心里。你肯吗？”
仿佛感到一阵暖流经过心底，触动了心弦，我定定看着他，这个怀抱如此温暖，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可以让我放心地将背后交给他，我恨上天玩弄我的命运，但我又何其有幸在绝境末路之时有他与我一同进退、生死与共。
“好。”我道，缓缓升起一缕微笑，从心底。
他眼中瞬间跃起灼灼华丽的光芒，轻柔地让我的头靠在胸前。“到了那一天，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丫头，和我一起游天涯海角、生生世世的丫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殷无酬看着我入睡才离去的缘故，我的梦境很平稳、温暖。梦中我好像置身在一大团雪白柔软的云中，那里没有争斗、仇恨，只有安宁、平和。我舒服地躺在云中，仿佛未解世事、不懂忧愁的婴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吹走了温柔的云团，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我急急追赶，他走的极快，仿佛逃命一般，全然不顾我的呼唤。我奋力追着他，不明白原因，只觉得追上他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然而，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巨大漩涡转瞬将他卷了进去，等我赶到，漩涡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一只面具。
我捏着面具，一种彻骨的寒意从面具渗透到手指，很冷，冷到我的梦戛然而止。
梦结束了，人却没有醒。有很低很小的声音传入耳朵——
“你说‘好’，那我怎么办？你已经把我完全忘了吗……你怎么能把我忘了……”
我忽然觉得异常难受，似乎一个冰冷的手指落在我脸上，轻轻划过我的眉眼、鼻、唇，一遍遍描摹、描摹，带着一种让人揪心的哀伤和眷恋。
我受不了这种悲伤，努力挣扎，终于能够睁开眼睛，但是只有黑暗迎面袭来，空荡荡的黑夜中床幔轻轻摇曳，窗户半开，夜的寒风水一般般流入。
末路海有一大片林海，我喜欢去那里练功，静静徜徉在空寂的树的海洋中，常令人有一种遗忘尘世的幻觉。
天气在转凉，清晨的风多了一分凉意，徐徐吹过林海，一片片叶子在枝头轻轻摇晃颤动，发出阵阵沙沙声若海浪声此起彼伏。我静坐在林间，凝神运气，任真气游走全身，化为一朵朵恣意妖异的莲，伸展、绽放，充斥我的身体。随着气息逐渐放缓，耳边的声响越来越清晰，在沙沙的树叶抖动声中，我耳朵忽然抓到一丝不和谐的声音，仿佛是脚步声，却轻得几乎捕捉不到。
我心里暗惊，究竟是怎样的内力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呢？无论如何，来者是一个高手无疑。
我倏地睁眼，同时一道气刃冲出指间，向着感应到的声音来处飞去。树枝在气刃的冲击下剧烈摇晃，树叶簌簌掉下枝头，瑟瑟飘旋在晨风中。霎时，一道白影从树海间腾起，在我眼界中一闪而过，虽然速度极快，我却在一瞬之间看到了他的脸上带着一张怪异的面具。那仿佛是皮制的小丑面具，灰白的，黯淡的，用墨勾出细细弯弯的眼睛和向两边翘起的大嘴巴。
我因他的面具迟疑片刻，起身去追，还是慢了一步，白影直直越过树海，又骤然下沉，消隐于森森古木之间。
其后多次我又在练功中发现偷窥的白影，他似乎只是远远躲藏在林间偷看，并无任何有害的举动。我前后追踪了他几次，都被他逃掉，后来，索性不再追赶他，只在练功时暗暗防备，顺便察探他的动机。
渐渐，我仿佛习惯了躲藏在身边的他，在练功调息时常有意无意地去感受他的气息，当周围搜寻不到他的气息时，我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然而身边敏感的人很多，日子久了，没人察觉他的存在是不可能的，殷无酬虽然没有说什么，末路海的守卫却明显比往日森严许多，当我练功时，黑白无常总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守候着。
一日清晨醒来，还没来及起床梳洗，便见风绝色一脚踏进来屋子，飞快环顾一圈，似在找寻什么。
“绝色，你找什么？”我僵坐在床上，说不清是该尴尬还是愤怒，换作他人定然不会有好脸色，可那日我偏偏心情极好，仿佛前夜做了什么美梦，说不出的舒畅。
风绝色一双美目若有所思望向我，飘飘晃到我床边坐下，殷殷笑道：“宫主，气色不错，莫非昨夜做了什么好梦？”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好梦，”我道，“只是觉得昨夜睡得很好，很舒服。”
他微微点头，问道：“宫主可知是何缘故？”
我不解看他，他星眸骤亮，一手掀起我的枕头，一支浅黄色的干花正无力躺在枕下，小巧的花瓣已经干枯，却有淡淡柔弱的香味徐徐散入鼻中。
“这是什么？”我问。
“风干的解忧花，闻之使人忘忧，枕之过夜，可一梦天明，消人间百愁。”他两指夹起纤弱的干花，递给我，“解忧花最先生长于无忧仙源，风干后有这种功效还是以前宫主告诉我的。宫主还曾说过，制作干解忧花的方法是天机上人创造的……”
“你想说什么，绝色？”我听得蹊跷，忍不住打断他，“你认为有人闯入末路海放了这只干花，且此人还与无忧仙源或虞天机有关？”
他轻抿一下唇，起身笑道：“宫主出来一看如何？”
我立刻起床梳洗，走出屋子惊见数不清的灯盏在屋外交错排开，连成数条光线延伸向不远处的林子，而殷无酬、萧落和风绝色竟全都侯在屋外。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灯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在这？”
“这是迷魂灯阵，凡入此阵者必迷失其中，无法脱身。”萧落道。
“丫头，我早已发现有人侵入末路海，故命人每夜在你房外布下此阵，昨夜守阵人发现一盏明灯熄灭，表示有人进入你房间，我便即刻启动了此阵。”殷无酬接着道。
“如此，那个人正被困在阵中？”虽然知道他们是为了我的安全，我心里却涌起一阵说不清的不适。
“没错。”绝色胸有成竹道，“我们已经派了人带着阵图入阵，相信那偷偷摸摸的贼人很快就会被找到。”
我不知如何回应，陷入沉默，过了半个时辰，果然见不远处林子内有了动静，枝叶剧烈摇摆，叶子纷落如雨。接着便听殷无酬一声轻笑，踢起一盏明灯，以掌风助力，送灯盏直向林子飞去。
灯盏疾速穿过林子，一路打断无数枝条，震飞落叶无数盘旋于风中。风起又骤落，簌簌叶雨坠下，现出一个绰约模糊的人影，宽大的白色披风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还有一只夸张怪异的面具遮住面孔。不管是细长弯弯的眼睛还是向两边翘起的大嘴，明明都在微笑，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之感，细长右眼下还有一点油墨印记，远远地看不分明，竟似一颗滑下眼角的泪珠。
“终于现身了，”只听绝色悠悠笑道，“你真以为可以鬼鬼祟祟混迹于末路忘尘之中？”
白影默而不答，无声与我们遥遥相对，苍茫寂静的树海中，一道道长长曲折的枝条投影在白色的披风上，切割着他单薄的身影。
“你究竟是谁？”我出声问道。
他依然沉默，夸张滑稽的面具面对着我，相持半晌，他猛地转身欲跑，几乎在同时，风绝色身形一动掠过棵棵古树，直向他而去。
白影似感到身后来人，停下脚步，掉转身子扬袖去挡，就在他出掌的一瞬，我蓦的感到强劲无比的气流穿过古木传递而来。“绝色，快停下！”我心中大叫“不好”，急忙运气出手援助绝色。
气刃箭一般飞出掌心，在半路绽开火红的“莲”，“莲瓣”迅速伸展壮大，化作一条条炙热火舌席卷向白影。风绝色回头一笑，身子极快升起，及时避开火舌。
火舌劈头盖脸覆向白影势不可挡，却没想在接近白影的瞬间陡然减势，收缩成一团温顺火苗，再看白影，手势未变，火苗在他掌心略一停顿居然掉转方向回攻而来。
我没有准备，眼见火苗直逼回来，一瞬竟不知如何反应，危机间白影猛地抬起面具看向我，微微一震，仓皇收掌，回攻的火苗失了他掌风的推力，再度膨胀壮大，烈焰如火蛇一路窜上他的手臂。
白影急急捂住手臂，身子亦跟着蜷起，半晌，微抬面具向我这边望来，又顿然垂首，匆匆逃离。
“不要追。”我看着他的身影一瞬消逝，向众人道，“以后不许再摆这种阵。”
低头看着自己手掌，有些恍惚，那道火焰里的内力和热度只有我和受掌的人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不惜令自己受伤而收手了呢？
明令诸人不许再追查白衣人，我却怎么都无法安下心来，不时留意着身边动静，希望能再度发现白衣人的踪迹，可惜他始终没有再出现。一晃入了秋，树海的叶子渐渐变红，遥遥望去犹如一片燃烧的红海。
巧妙避开黑白无常的保护，漫步于林中，火红的落叶堆积在古树群间，淹没了足迹。我茫无目的走着，周围传来微弱的响动，我不觉一笑，背靠一棵古树坐下，道：“跟着我有什么意思，出来一坐如何？”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个白影从古树间走出，轻轻走到我身边坐下。
“为什么跟着我？”我问。
没有回应，他默默坐着，面具上的细长眼睛和大嘴笑得滑稽夸张，唯有眼下那滴形似泪珠的墨迹诉说心事一般，使面具流露出一种凄凉的哀伤。
“你不会说话？”我又问。
他摇了摇头，拾起一根树枝拨开地上落叶，写道：“这不重要，因为对你，我是个不重要的人。”
“我们认识吗？”
他继续写道：“这也不重要，就算曾经认识，你也已经忘了我。”
“你不告诉我你是谁，又怎么知道我已经忘了你？”
他顿了顿，只是摇头，放下树枝。我看向他的手腕，那里有一条凹凸不平的疤痕向上延伸进袖子。
“疼吗？”我伸手掀起他的袖子，上面的疤痕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他倏地一震，慌忙摇头、缩回手臂，用另一只手捂住袖口。
“其实我觉得你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我道，“不过我知道你不可能是他，因为他的功力远比你差，纵然天赋超群，武功典籍倒背如流，也不能练武。而且他也不可能在这，他应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过着幸福无忧的生活。”
他按着袖口的手闻言微微一颤，捡起树枝急急写道：“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幸福？怎么知道他想要这样的生活？”
我内心掠过一丝怅惘，脑中现出一双如蒙薄雾般的黯淡眼睛，摇首轻叹：“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我们立场相悖，若他仍在我身边，少不了为难。”
他握着树枝的手看起来有些僵硬，抬起又落下，终于丢下树枝，再度陷入沉默。
“你不告诉我你的身份不要紧，但我要给你一个忠告，”我看着他的面具道，“我不知道你在练什么功，表面上看它威力惊人，但你并没有足以支撑你运用这种武功的内力，我感觉得出你的脉息很乱，你不宜再继续练下去。”
“你好自为之。”我站起身离去，走得远些，回头看见他仍一动不动坐在树下，垂首一会，忽然扬起头枕向背后古树，复又静坐不动。
走出树海，见白无常手执折扇侍立林外。“雩天东方有人请求拜见宫主。”白无常道。
“你该知道我不想见东方家的人。”
白无常微笑摩挲折扇，道：“属下知道，不过来人说‘他是一个宫主不想见的人，却带着宫主关心的人的消息。’”
“这样说来，我一定得见了，”我心中一瞬清明，轻笑道，“不过就算我同意见他，他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见到我。”
见到来人，证明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发角微乱，脸上有轻微的不明原因的擦伤，衣衫上还有几道划破的口子，略有些狼狈的样子，完全不见了一贯出尘秀雅的风姿。
我淡淡一笑，闲坐在正座上，道：“七公子，许久不见，为何如此狼狈？”
他神色一落，向我看来，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连着猛咳了数下，才道：“风绝色、萧落加上殷教主的惊天末路离魂斩，我是该庆幸自己只是样子狼狈还是该感叹见宫主一面之难呢？”
“我身边的人是过激了点，不过，七公子，如今我们正邪不两立，你独自来这末路海当预想到会如此。”
“我不是没料到，对他们的为难，我并没有怨言，”他点头，视线落在我身上，眼神略暗，“倘若今天我受的这些掌可以抵消鹰孤峰我施与你身上的那掌，我情愿他们再下手狠些……”
“那是不可能的。”深藏的伤口再度被碰触到，我心中一痛，飞快打断他道，“有些错铸成了，就无法弥补，我不是圣人，我忘不了你曾对我做过的。”
他眼神微颤了下，苦笑道：“我知道，我并没真的想能换得你的原谅。今天我来，是有些事情想向你说清楚。”
“事已至此，说不说清楚又有何意义？”我道。
“有意义，你可以恨我，但我希望你能清清楚楚地恨我。”他面色坚决，顿了顿，放缓语调徐徐道来，“还记得你初次到东方家偷药的事吗？那之前，月湖仙子找到我，说你是上官惟予的遗孽，只要我跟她合作制住你，我就可以为武林立下大功，得到家父的器重，甚至将来继承东方家。我答应了她，按照她的吩咐我故意放你进东方家偷药，又想法留下你，让你参加武林大会，令你被卷入到这一串串是非中。”
“原来你对我从始至终都是早有预谋。”我冷冷一笑，阴谋，又是阴谋，从我在这世界重生的第一天起，我就陷在一个又一个阴谋里，可笑自己还曾对他有过好感，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依赖的人。
“我是早有预谋，但那是因为我听信了姬如梦的话，以为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女；因为我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令我声震武林，助我继承东方家的机会。你一定以为我是太过贪心，太痴迷权力，不，不是，我所作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东方家，为了让爹和雩天东方不再继续做东方螭的傀儡。”
“东方螭？”我心下一惊，跟着问道。
“没错，东方螭曾是东方家的人，被天机上人收为徒后，东方家以他为荣，处处听从于他，渐渐被他掌控。后来他被逐出无忧仙源，表面看是从江湖上消失，实则暗地里他还操纵着东方家的一切。这么多年来，我爹这个武林盟主，一直都是他的傀儡。你见过我的其他兄弟，定然知道他们个个难以成事，十弟固然聪慧过人，那时却只是没有意识的木头人，我一个人如何与东方螭对抗？我需要力量，我需要权力，只有跟姬如梦合作，才有希望得到这些。”
“但是认识了你，与你相处之后，我才知道你并不是姬如梦口中会祸害武林的妖女，其实我一直在犹豫，很多次都想放弃……”他定定注视着我，言语间有些急促，“问情，我希望你知道，我虽然伤了你，但我心里并不比你好受。每次回想起鹰孤峰上的事，打在你身上的那掌就好像一次次落在我心上。”
“可是，你还是动手了。”我暗叹摇头，“不管有多不情愿，不管有多痛苦，就算你知道会伤我多深，就算你知道会从此毁掉你我之间所有的情谊，为了雩天东方这四个字你还是会去做，这就是你，东方素陌。如果不这么做就不是你了。”
他闻言神色变黯，萧瑟笑道：“没错，这就是我。我不是可以离弃家族、与你亡命天涯的十弟；也不是睨视天下、与你携手并肩的殷无酬；更不是冲冠一怒，一夜之间灭掉魑魅府的寂如幻。我的姓氏是我的宿命，我的宿命让我遇到了你，却只能与你擦肩而过。我不求你原谅我，我更愿你恨我，只要你恨我一天，我就还会留在你心中一天。恨之深切虽然令人痛苦，但也好过被你遗忘，变成不相干的路人。在憎恨与遗忘之间，我选择被你憎恨。”
我默默听着他的倾诉，初次见到他时的惊艳，相处那些日子里的好感和信赖，仍然历历在目，可惜如今回想起却都变成了不堪和哀叹。“相信吗，我曾经有点喜欢你？你是我到这世界后第一个想要信赖的人……”我道，“不过，既然之前的一切都是设计和预谋，这些感情也只能像海市蜃楼一样最终化为泡影。恨不恨你，对我并不重要，我只想对你说，既然你选择了东方这个姓氏，就该朝着自己的愿望继续走下去。”
他忽地笑起来，眉间带着浅浅凄凉落寞，“可惜，如今我却被这个姓氏抛弃了。东方家是个看中实力的地方，我不如人，自然不能得到认可。”
“怎么会？”我不解，“你是煮酒令第十号，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兄弟里并没有人可以胜你。”
他轻笑摇头道：“不，我输了。”
“谁能胜你？”我忽然有一分好奇。
“不，不说这个了，”他却好像不愿谈及这个话题，垂眼避开我的目光，“我还有别的事告诉你。魑魅府虽然被铲除，东方螭却安然无事，现在正藏身在梦止山碎月湖。你要当心，他和月湖仙子联手起来，实力决不可小窥。”
“我知道，谢谢你。”
“还有一事……十弟已经离开了东方家。”他有一瞬踌躇，慢慢道。
我心神一震，急问；“倾夜离开了东方家？他去了哪里？你不是应承过我要照看好他吗？”
他还是垂目，轻叹道：“如今的十弟，我已经无法照看了……问情，我有一句话劝你，如果可以，还是做回以前的自己吧，否则，有一天，你可能会失去更多。”
“不用劝我，”听到倾夜离开了东方家，我心里乱起来，全然听不进他的话，只敷衍道，“我会处理好一切的，倾夜，我会派人去找，找到他后，立刻送他回东方家。”
东方素陌张了张口，似欲言又止，最后只轻轻点头，应道：“如此，便依你意思吧。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我想，他应该会来找你。”
“有可能……”我思索，不过就算他来找我，他也进不了守卫森严的末路海，多半被挡在外面，我更担心的是他独自一人，在外漂泊无依，他功力甚弱，万一有什么意外很难应付。
“我的话说完了，我走了。”东方素陌起身看向我，“问情，你是此生唯一令我敞开心扉的女子，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因他话从混乱的心绪中暂时清醒过来，叹道：“你又何苦？”
他的身影不经意一动，颓色一闪而过，苦涩的笑意爬上秀美的眉眼。“不，我不苦。”他低低答道，凝眸望来，深深一笑，接着移开目光、舒眉、仰首，轻拂长袖翩翩而去。暗金的暮色里他的身影被拉得悠长，空荡荡的袖尾随着他的步子在身侧落寞地摆动。
我曾经见过的那个洛神似乎已经离开了人间，又或者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凡人，套着尘世的枷锁，在红尘中沉浮挣扎，品尝着命运为他安排的寂寞、辉煌和老去。
我立即传令属下去找倾夜，过了多日却没有任何消息。我相信末路忘尘的能力，也因此越来越感到不安，以倾夜的武功进入末路海根本不可能，但为什么我的人找不到他呢？他一个人怎么能躲过末路忘尘的搜寻，除非已经出了什么事……
我越想越担心，练功时也渐渐无法专心，种种担忧的念头袭来，我突然感到一股气息在经脉间乱窜，心念瞬间涣散，喉中泛起一丝甜味，跟着喷出一口血来。
我暗叫不好，七莲劫火最忌心神不专，稍有杂念便可能走火入魔，以前我一心变强，练功时精力集中自然没问题，可是最近种种杂念多了起来，加上担心倾夜，已经几次弄乱脉息，此次定是走火入魔了。
感到越来越多的气息在经脉间乱行，我重新运气，试图集聚内力稳住气息，却发现完全使不上力，而且练功前特意支走了守卫，现在连求助的人都没有，只得任由气息逆行游走，血气攻心。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变暗，手脚开始变凉麻痹，我无望地闭上眼睛，暗暗慨叹自己这一世可能就这样消失了。突然，眼前闪过一个白影，便觉得背后一热，一股温暖的内力从贴在后背的双手流入身体，逐渐平息经脉中乱窜逆行的真气。
“谢谢……”待气息慢慢运行平稳，我想开口向他道谢，却被他一个大力抱在怀里。我试图挣脱，但力气尚未恢复，任他紧紧抱住。他的手指轻抚过我走火入魔时喷在衣襟处的血迹，接着抱着我的怀抱肩微微颤抖一下，顺着他的面具滑下一颗晶莹的水珠，落到我的颈边，温热的，却让我如被灼伤般一震。
“你哭了？”我盯着他。
他不知何意地摇头，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停下，好不好？”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他的面具微微侧向我，又继续匆匆写道：“回来，好不好？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看到最后一句，立刻阻止他道：“不，我不跟你走。”
他停下手，带着面具的脸转向我，我能感到他紧紧地盯着我，他的目光火热，仿佛还带着质问、期盼和哀求。
“我现在带你走。”他又写下一句，接着丢下树枝，面向我紧抓住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写下的字，心生出不安，对他严厉道：“不，我不离开这里，你要敢动我，日后我决不轻饶你。”
他触电似的松开了手，小丑般的面具对着我，我们陷入沉默，一言不发地对坐着。半晌，传来守卫的呼唤和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腾地站起来，转身离开。
“等一下。”我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力气只恢复了六七成，这一拉没有触到他手臂，却扯到了他的披风。此时天色已暗下来，林子里光线更加昏暗不明，我看到他披风的帽子被我拉下，隐约间仿佛一头白发散落下来，他的背影抖动一下，没有回头，他极快地拉上帽子遮住了头发，脚下不停地向前飞掠而去。
我暗自困惑，看他的身形应该很年轻，怎么会有一头如垂垂老者般的苍苍白发呢？莫非是光线晦暗，我看错了？
守卫们很快赶到，看到我的模样少不了大惊小怪一番，后来我被殷无酬禁止练功十日，风绝色和萧落又找了许多千奇百怪的补品来。我在众人的监视和强迫下，同数不清的补品作战，慢慢地便忘了这件事。
转眼到了重忧谷约定之日，还是没有倾夜的消息，我不得不停下寻找，动身前往赴约。众人亦很清楚这是生死之战，无不肃色以待，眼看临近约定之日，连风绝色的脸上也少了一贯的笑容。
入谷之前，殷无酬把我叫到无人之处，在我脖上系上一条玉坠，道：“这块护身符我自幼便带在身边，今日之战凶险难测，你带上吧。”
我看了看那玉坠，色泽青翠光亮，通透无瑕，似颇有灵性，于是伸手想要除下还他。“这是你的护身符，我怎么能要？还是你带着合适……”
殷无酬却按住我手，微微笑道：“丫头，我平生历生死险关无数，你大战经验较少，这东西你比我更需要，况且……我已经有了更好的护身符。”
“更好的护身符？”我不解地抬首看他，恰见他垂下眼眸注视着我，炙热的光亮热透过密密的眸子传递到我身上，他唇角扬起，不知何时起那狂傲不羁的笑容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丝丝温柔，令没有防备的我怦然心动。
“我的护身符就是丫头，因为只要丫头在我身后，我就绝不会倒下。”他稍稍用力握紧我的手，看向远方山谷，“我说过，任何人想动你，先要过我这关。”
“这是你说的，无论何时你都要留在我身边。”我看着他道，然而逐渐接近山谷，传入耳际的水瀑声越来越大，哗哗的水声使我没有听清他后面那一声回应。
循着水声前行，大片火红枫林出现在眼界里，穿行其中仿佛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走向林子尽头，水声渐大，如雷轰鸣、震耳欲聋，在赤焰般的枫海中银亮的水瀑如同一条白练横空出现、直泻而下。阳光中无数的水珠因水瀑巨大的冲击力激扬溅射而起，在空中闪闪发亮，折射出多彩刺目的光辉。
站在高耸的山崖之上，背靠如火的枫海，面对着闪亮的银瀑，我有一瞬晕眩之感。但真正让我浑身一震的却是水瀑旁崖壁上刻的三个字——“问情崖”。那一字字、一笔笔刚巧有力、深入石壁之中，分明是有人以极深的功力刻下的。
“好犀利的刀法，好高深的内力。”一旁传来殷无酬的轻声赞叹，我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三字不知是何人所留，必定是武功绝世的高人。”我道。
萧落在我身后应道：“重忧谷即是昔日的无忧仙源，在无忧仙源里拥有深不可测功力的，最大可能就是……”
“是家师。”萧落话音未落，一个轻飘的声音穿过水声飞来，虽然轻若鸿羽，却字字清晰，不受水声影响，分明的好像能印入人脑海之中。
我寻声抬起头，只见飞瀑顶端遥遥伫立一个缥缈人影，隔着由飞瀑激荡而起的水帘可见他身若浮云、衣角翩飞、似不沾染世间尘埃。
“一处问情崖，一首问情曲，若说无忧仙源有什么是不可抹杀的，恐怕惟有此二者。”他俯望着脚下水瀑轻慢道来，仿佛没有注意到水瀑边的我们，亦好像他身后高举三色旗帜神色肃杀的众人并不存在。
我扫视他身后众人，蓦然看到一个白影静静独立于人群间。他带着夸张的灰暗面具，上面绘着细细弯弯的眼睛和弧形上翘的唇，展现着永远不变的笑容。只是，在那笑容背后总好像藏着某种令我心窒抑郁的悲哀。是他！我一霎惊诧，自从上次走火入魔后，就没有再见过他，没想到此时他竟然出现在敌方阵营里。本来我还以为他对我并无恶意，看来是我又一次看错了人。
“寂圣主，今日我如约而来，不知你是否可以让我如愿了结一切是非恩怨？”我的目光从他面具上移开，转向飞瀑上的人影。
那里宁静的眼神遥遥望来，依然至深至澈，像染了淡淡月华和星辉的夜穹，柔化的光与深邃的静交织融合。“这里有你埋怨的人，有你仇恨的人……你自然可以与以往的恩怨做个了断，但是，你口中的了断真的就会是结束吗？”他的声音轻慢却又无比清明，如同飞瀑的水珠颗颗溅落在心头，轻柔而又清凉。
“就算我自甘沉默，你身后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我道，“既然他们不肯放过我，我亦不能忘了前尘往事，在这里做个了断是再好不过。寂圣主，今日若是我胜，则请你身后人交出月湖仙子和东方螭，且忘尘末路，从此江湖人不得以邪教视之；若是我输，我保证忘尘末路不再现身江湖，至于我个人也不打算活着走出这重忧谷。”
我直望向他，透过半空晶莹飘洒的水雾，他的神色一如既往静而遥远，只不过比起上次相见时他不经意流露出的痛苦，此时他的眉宇间看不到隐忍黯然，唯有一片宁静释然，仿佛已经放开了一切执著，心无凡尘他物。
“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不会阻拦。不过，我亦有一心愿。”他轻轻道，眼睛望向我身旁的殷无酬，“殷教主，五年前我与你鹰孤峰一战尚未有结果，我希望今日我们可以将它完成。”
我闻言不禁一震，扭头看向殷无酬，他神色如常面对飞瀑方向，唇角微微抿起，勾出华丽摄人的笑痕，道：“好，我也正有此意。”
“无酬，不要意气用事。”我急忙劝道。
殷无酬长眸含笑，看着我安慰道：“丫头，你莫担心，我不会输。我说过，有你在我身边，我绝不会倒下。”
我摇头，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却听寂如幻的声音飘来：“我师承天机上人，无忧仙源慈悲济世，一向不用兵器，但今日我却要借人间之物一用。”声落，只见他长袖微动，一道银光倏地滑出袖口，手指稍一用力夹住银光，向上、稳稳握住。
“还记得它吗？”他横握长剑，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寒亮的剑光穿破水雾射来，霎时令我的眼睛一阵刺痛。
我不觉闭上双目，脑中许多画面潮水般涌起、振荡不休。我自然记得这把剑，这是在他带我回虚溟幻境的路上我闹着他买的，那时我初离忘尘宫，眼见刀剑横行人间，便担心手无寸铁的他无防身之物，却不知他的绝技指尖红尘远胜人间利器。
“有趣，世上能与握着剑的寂如幻一战的机会能有几个？我岂能错过？”殷无酬扬声笑道，牵着我的手蓦的一紧，又骤然松开，“丫头，等我。”
他深深望我一眼，纵身向前掠去，几乎是同时飞瀑上的人影也突然一动，直直向他飞来。未及眨眼，半空银光相迎，纷绕成狂，刀光与剑辉激荡，如同见决绝的火与灵动的水缠斗，悍然的魂与凌厉的魄交战，一触一击间皆是绝世锋芒、盖世光华。二人身影逐战崖边，时而冲入水瀑溅起水雾重重，时而先后跃出，掠向枫林，击落红叶无数，如火如蝶，片片碎在刀剑迸射出的银辉中。这些支离破碎的枫红被刀剑之气扬起，铺散在空中，远远望去，恍若灼灼燃烧着的连天之火。
我不知不觉紧握双手，胸间窒息一般的闷。不知是那些如火的红叶挡住了他们的身影，还是我根本无力分清他们，只觉得漫天的红叶火一般向我的眼、我的脑蔓延。我无数次设想过重忧谷这一战，却从没预想过他们的决战；我可以接受这里所有人的结局也包括我自己的，却没有勇气为他们作任何猜测。我花了许多日子武装自己、伪装强大，但此刻我却找不来一分勇气想象他们中任何一个的不测。
“满意吗？得意吗？这样的两个人为你一战……”猛然一个甜美的女声飘入耳际，我心中一惊，定神见一个曼妙的人影缓步而来，云霞般的裙纱随她的步伐款款飘动。
我对上那仙般容貌，轻声冷笑，道：“姬如梦，你终于敢出来了。”
她轻抿红唇微笑，笑容似月下花开，乱人心神。“我要看你的下场，自然要出来的。”
“在担心我之前，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的下场吧。”我止住身后欲动手的萧落和绝色。
“你现在要杀我的确易如反掌，”她独自一人，面对我身后众人却毫无惧色，反而径自走来，“此刻的我，你随便一个手下都可以解决。”
“丑女人少啰唆，今日我就代宫主处置你！”在我为她的话稍稍困惑之时，黑无常自众人间冲出，一条长鞭甩向姬如梦。我出手阻止，慢了一步，长鞭重重落在姬如梦身上，她受此一击，猝然摔倒在地。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天离的功力远不及她，她怎么可能躲不过这一鞭，又怎么会被一鞭打倒？
“哈哈，你高兴了？我现在就是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姬如梦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会，才艰难爬起，痛苦的神色很快褪去，莫名奇妙大笑起来，“蓝问情，你不是很恨我吗？你现在就过来杀了我，以解你心头之恨啊！”
“你又玩什么花样？”我皱眉看着她疯癫的样子，谨慎上前抓住她一只手腕，不由一怔，绵软的筋脉，没有一丝功力的迹象。
“你的武功呢？”我惊问。
姬如梦呵呵大笑，神色中的疯狂愈盛，双目狠狠瞪视我道：“都是因为你啊，因为我那哥哥疼你，所以他恨我伤了你，就废了我的武功，今天还把我带来让你杀！他真的好爱你啊，蓝问情，哈哈……”
我不由松开她，退了一步，她坐在地上狂笑不止，忽又停下来，死死盯着我，“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你杀了我，快点杀了我，让哥哥看看他的宝贝情儿也是个杀人犯，让他看看你双手沾满鲜血的样子！看他还是不是这么爱你……”
“老妖婆，你有完没完？宫主，杀她污了你的手，我看就让萧落过去把她解决了吧。”绝色不耐烦打断她。
“为什么是萧美人？为什么你不去？”黑无常天离不解看他。
风绝色立刻露出一脸痛苦，“我怎么能去？我风绝色怎能杀这种老妖婆，会污了我眼我手的。丑的、老的一贯都是交给萧落的……”
“啊，萧美人，你好命苦！别难过，以后，有我帮你解决！”天离一声稍显夸张的尖叫，凑到萧落面前嬉笑说完，又即刻缩回我身后。
我看着已陷入痴狂的姬如梦，心中不由一叹，你只道是他恨你伤我才废了你武功，却不知这亦是对你的保护。今日，如果你不是武功全废，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可是如今你成了完全不能自保的废人，要我如何再下杀手？
“东方螭呢？告诉我他在哪，就放你一条生路。”我向姬如梦道。
姬如梦听我此言，似瞬间清醒少许，笑道：“蓝问情，你尽管杀了我，东方螭很快就会修成化天神典，你又能逍遥几时？只怕到时，你生不如死……也不对，我大师兄很疼你的，呵呵……”
我心中如被猛地戳到，顿觉尖锐刺痛，冷冷瞥向她，她癫狂的眼神中带着令我心寒的嘲讽。我深深吸气，试图缓解心底伤口被撕裂般的痛楚。
“你不用这样刺激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蓝问情，无论你还是东方螭，都别想再这么容易伤我。你不告诉我他的下落不要紧，我就先踏破梦止山碎月湖，一寸一寸翻也定要把他找出来。”
“哈哈，倒是有几分一宫之主的气势了，不想当蓝问情，是想完全变成上官惟予了吗？不过，你别忘了，七莲劫火并不是真的天下第一……”姬如梦冷笑看我道，脸色蓦然一变，视线越过我飞向我背后。
我转身望向她视线所落之处，银白的飞瀑从陡崖倾泻而下、轰鸣贯耳，清亮四溅的水雾间隐隐现出两个缠斗的身影，激烈的银光时而穿透水雾刺入眼界，时而没入飞瀑闪动穿梭其间。
突然，一个人影率先从飞瀑间升腾而起，手中长剑拖曳出一条狭长银光紧紧跟随，接着不过眨眼间，另一人影跃出水瀑，直直追去，身形快如左手中闪动的刀光。前方的人影忽地停下，飘然转身，后面的人影迎面攻来，左臂抬起、落下，一起一落迅疾若闪电，又悍烈若雷击。这一斩仿佛能够惊天动地，摄心离魂，这一斩那样熟悉，我甚至早已将起落的每个细节铭刻在脑中，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我似乎已经看见那把旷世名刀上镶嵌的红色宝石闪着浓烈诡异的光芒。那必然鲜红如血，那必然狠厉如咒，那必然决绝不留生机。
“哥哥！”身后姬如梦惊呼出声，我不觉握紧双手，紧紧、用力，将指甲深深压入掌心，好像这样也可以将惊恐的呐喊压向心底。
我想疾呼，我知道我该大声呼喊；我想动，我知道此时我该一掠而起，飞向他们。但我出不了声，也动弹不得，因我知道，我快不过那末路惊天的一斩，我快不过那如血如咒的鲜红。
从我的角度望去，他们中的一个背对我，另一个自然面对着我。他向我望来，不，确切说，从他飞出水瀑飘然转身的那瞬，他就面对着我，直望着我。他举起剑，仿佛是要抵挡那惊魂一击，又似乎只是作出一个姿势。他的视线向着我，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模糊又清晰，隔着飞散四溅的水珠我仿佛读到了解脱和认命。
我终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求这一场决战，他为什么要选择那把单薄的长剑。一把集市上买的剑对一把当世无匹的宝刀，能够对战这么多回合，是否算是侥幸呢？
现在运气用尽了，刀到、剑断，刀落、剑毁。
一刹那，刀光冰冷刺骨；一刹那，四周死寂无声。一刹那，好像什么都回不去了。
寒光没入他的胸口，源源流出的却是汹涌的鲜红。他的神情未变，他的目光清明无比，他眼中的释然烙在我脑中，火烧一般，仿佛要把我的理智焚烧殆尽。他轻轻抬起手中的断剑，唇边浮起的一抹淡笑若水中浮月，虚幻地令我心惊。
“我只是想赌一次，没想到真的……断了。”他凝视片刻，丢掉断剑，抬起两指夹住胸前的利刃，猛一用力拉出没入胸膛的刀身。
“如幻！”我终于喊出口，起身向他飞去，瀑布四溅的水珠打在我的脸上，弄湿了脸庞，模糊了视线。我看不清四周，也容不下别物，只是不顾一切飞向他，就在我快要到达他身边的时候，一个白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突然插入他们中间，拉开寂如幻，又出掌击向殷无酬。
殷无酬从容挥刀去挡，白影手心倏地涌出一股强劲的掌风，相击瞬间寒冽刀锋骤然显现出一道裂痕，我不由惊地停步，侧面隐隐望见殷无酬脸上掠过愕然，未及反应，那把在他手中电光火石追魂夺命的宝刀裂成两半，白影的掌风迎面击中他，穿胸而过。
他的身子被那掌风迫地疾速后退，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脑中一震，极快抓住他的手，但那击中他的掌力强劲的超过我的预想，我没有能止住他后退的势头，反而随着他的身势陷入奔腾轰鸣的水瀑中。
“无酬，无酬……”我死死拉住他的手，拼命阻止他的后退。
“丫头，别急……”他望着我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嘴角却不断流出血丝，被水瀑冲洗而去。
“停下，停下啊！”我徒劳地拽着他，水瀑中似有某种力量将他向深处吸去，我无计可施，虽然知道不可能，还是恳求地望着他，盼望他能自己挣脱那可怕的吸力停下。
殷无酬略一垂眸，看了一眼我握着他的手，眼神稍微加深，极快望来，眼中只有坦然和温柔。“丫头，我说过，只要我在，就决不允许任何人让你受伤……”他浓密的长眸被水打湿，晶亮柔和的碎光蛰伏在他眸间，像是迂回流动着的华美潋滟的波光。“这自然也包括我。”他笑得夺目，令我心颤不已，感到他忽然用力反握住我手，那样用力仿佛要将我手揉碎，又猛然松开。
“不要！”我恐惧地一声惊呼，他的身子已经随着那股吸力深深没入水瀑中。“殷无酬！”我发疯般向水瀑深处搜寻，但将他吸走的漩涡很快消失不见，只剩空荡荡的水瀑在我周围叫嚣着，劈头盖脸击打着我。“无酬，你在哪，无酬，你出来……”我一遍遍高喊，身体感觉不到痛，心中却如被锥刺般痛不欲生。
“徒儿。”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微弱的声音穿过轰鸣的水声传入耳朵，我恍惚循着声音来处，看见一个浅浅近乎虚无的背影，飘逸长袍下身形清瘦修长，风骨若仙。
“虞天机？”我迟疑出声，这个背影我曾见过，但此时见到的又有所不同，以前所见他是一头银灰发色，而眼前他的长发垂至腰间，深邃柔美如黑夜，光彩耀目堪比星辰，只一个背影就美若神祗，让人心生膜拜。
“徒儿，不要再向前了，这水瀑是无忧仙源遗世之物，与异界、往生相通，不可预测。”背影轻缓道。“他也好，幻儿也罢，你与他们此生本就无缘相守，执著无非是徒增烦恼。”
“我不相信，我不信他就这样离开我！”我激烈反驳，“我不信殷无酬的一生就这样结束！”
“他们与你的姻缘不在这一世，在未来的几世，你还会遇到他们，那时你们才可以相守……”
“我不要！”我急急打断他，“来生与我无关，那时的我已不是今生的我，他也不再是殷无酬。何况能不能相守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个末路惊天的殷无酬，那个无论何时都挡在我身前的殷无酬，那个要跟我生生世世、遍游天下的殷无酬，我决不允许他就这样消失！
“虞天机，这里是你的无忧仙源，你一定有办法让他回来对不对？”我急切上前，去拉他的衣袖，不想我的手直接穿袖而过。是幻影，和以前见到的他一样，又是幻影。
“你明白了，我只是一个影子，多年前，我预料到今日，便以那时的容貌幻化了这个相，留在这水瀑中等你。”幻影轻轻甩了下长袖淡然道。
我怔了怔，复又焦急追问：“既然你能预测这些，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殷无酬回来？我该怎么做才能保他们无事？”
“……”幻影沉默半晌，忽又叹气，黯然道，“徒儿，你变了，你已经不是上官惟予了。还记得我们曾有过的赌约吗？”
“我没有上官惟予的记忆，我不记得，”我着急应道，“我只在乎怎样才能让他们都平安无事！”
“那我就让你看看吧。”他道，轻轻挥手，水瀑里衍生出一个漩涡，将我吸了进去。
水的轰鸣一瞬消寂，我睁开眼，一阵微风迎面拂过，携来清冽甘甜的花香，引来繁花深处沙沙摇曳声，紫色花瓣如同数不清的雪片飞扬漫舞。我迷惑前行，蓦的看到一个女子身影急急朝着我走来。
我张了张口想要询问身处何处，却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僵住，她红衫似火，裙摆随着轻快的步伐摇摆，像一簇炙热跳跃的火苗。她的眼睛向我望来，妩媚的眼眸笑意盈盈，红唇微微勾起，魅惑一笑如罂粟绽开动人心魄。
“天机！”她笑着道，迎面朝我走来。
“上官惟予……”我怔怔念出她的名，她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快步不停直穿过我的身体，向我身后而去。
我不禁一愣，看着她经过时我的身体瞬间变作透明，恍然悟到在这个空间我只是以幻影形式存在，这里的人是看不见我的。那么说，我应该是在虞天机的记忆里了。我再度审视四周，景色果然与无忧仙源颇为相近。
我的思路被红衣女子的声音打断，急忙跟上她的脚步，随她来到一处庭院。推开院门，异香扑面，待抚平微乱的心神，便见浅浅一树紫花婷婷立于院中。
一个清隽人影闲坐树下，膝上平铺一书卷，他微微扬首，一袭长发自肩头滑落，漆黑如夜色，流泻间又见星光浮动、熠熠生采。一片紫色花瓣顺风飘落于他额上，遮住了眉心微蹙的浅痕，他抬手轻轻捻起那片花瓣，那修长手指形态优美，仿佛象牙雕成，指尖光华温润明亮若皎月之辉。
“天机，找到你了！”红衣女子从后面拥搂住他的脖子，语气颇为亲昵，微翘的红唇边藏着一分娇嗔。
“徒儿，不要闹了。”他慢慢道，没有任何动作，平静的语调反倒似有一种宠溺。
“这些日子为何总是躲着我？”女子并不收敛，径自拥着他道，“总是不见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寂寞无聊？”
“不是有螭儿陪你玩吗？”
“哼，”女子一扬红唇轻哼，不以为意道，“东方螭？虞天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若想撮合我和他，趁早死了这份心，我喜欢的只你一人，除你以外，世间男子皆不过云烟浮尘。”
“徒儿，你太过苛刻了，东方螭论出身、相貌、才智均是人间上等，你与他又是师姐弟，理应好好相处。”
“那又如何？”女子轻嗤，“我眼中没有他，永远都不会有！”
男子闻言稍稍沉默，接着一声轻叹道：“也罢，我已找到更好的人选，这一次你必定不会讨厌。”
“什么人选？”她赫然抬眼，迷惑去寻他的眼睛。
男子默而不答，修长光洁的手指停在膝上的书卷，轻轻摩挲，许久才开口道：“徒儿，我们打一个赌吧。”
“打赌？”
“……我将遍寻世间少年中佼佼者，从中选出三个收为徒，悉心教导，使其成为足以与你匹配的男子，倘若你爱上他们中的一个，就是我赢，从此你我只有师徒之谊，再无男女之情。倘若他们都不能令你心动，就是我输，我便相信世俗之爱亦可忠贞恒久，我愿废弃此身修行，红尘之中与你共度一生。你觉得如何？”
女子拥搂着他的手臂不为人注意地一僵，缓缓松开手直起身来，动也不动凝视着男子的背，半晌，才低低一笑道：“原来……还是你不相信我的感情。”
“好，我与你打这个赌。不过虞天机，你要记住，我上官惟予绝不会爱上你之外的任何人。”她倔倔收了笑，决然转身，半垂的柔美长眸逞强般抬起，一颗泪珠却顺着脸庞悄然滑下。
她头也不回离去，她身后的男子自然没有能够看到她落下的那滴泪，而她也不知道在她转身离去之后，他蓦然松开那被他紧攥的书页，无力仰首凝望着那树紫花，连膝上的书卷滑落掉地也浑然不觉。
我心中不禁感叹，还想再看看将要发生什么，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该回来了。”
声落，巨大的水声轰鸣骤然响在耳际，急促的水流暴雨般劈头盖脸击打着我。我一瞬恍惚，穿过水瀑看到浅浅静立的身影，狂暴的水流在他身周肆虐，却无法让一滴水珠溅湿他的衣角。
“都看到了吗？”他出声问道。
“我都明白了。第一个是东方螭，第二个是寂如幻，对不对？”我道，“那么这个赌你已经赢了，你还想怎样？”当我还是一无所知的蓝问情时，如幻曾经是我的一切。
“不，我没赢，你也没输。你之所以会喜欢上幻儿，是因为我抽走了上官惟予的记忆。”
“那又如何？虞天机，你接二连三地收徒弟，不就是为了找一个替身，让上官惟予爱上他，你好去修行成仙？你已经赢了赌约，该是称心如意了。”
他却摇头一声嗟叹，水流中清浅的身影愈发显得模糊。“可惜世上却存在着一种名叫后悔的东西，当日我留下这个幻像就是因为预见到了自己会后悔。所以，徒儿，我希望你再做一次选择。记得我说过会收三个弟子作为替身吗？你不喜东方螭，却爱上幻儿，我们可算是打了平手。现在我要你在我和第三个替身之间做一次选择，如果你肯选择我并接受上官惟予的记忆，我会用仅存的力量去救幻儿和殷无酬。不过徒儿，你要明白，接受上官惟予的记忆，就意味着你将完全变成她，你将再也变不回蓝问情或沈飞絮。”
“第三个？我不知道在寂如幻之后你还收了别的男徒弟……”我暗自心惊，略一沉思看向他道，“你要我在你和一个不认识的人之间选择，这根本不是选择，你是在逼我。”
“不，对你，他并不是陌生人。你只要走出这水瀑，就知道这是选择。”他平静道，忽然挥了一下衣袖，我立刻觉得身体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向水瀑外推去。
“我等着你的选择，徒儿。”他的声音渐渐减弱，最终消失在水瀑的轰鸣中。
我定下心神，发现自己已身在水瀑之外，蓦然抬眼，视线正撞上一个白影，他小丑般的面具一动不动面向着我。
“是你！”我死死瞪着他道，愤恨一股脑涌上心头，火焰不可抑制地自手心喷出，火蛇般向他游去。他竟毫不闪避，反而向我飞来，用力抓住我的手，任赤红的火焰一路攀上他的手臂。
“放手，你这个疯子！”我挣扎喊道，“你跟殷无酬有什么仇，为什么要害他？”
他一贯沉默，他的面具随着摇曳的火光晃动不止，那细细弯弯的眼睛不变地冲我微笑，却又似一种无声的凄凉诉说。
“不管你是上官惟予还是蓝问情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我都不在乎；就算全世界都与你为敌，我也不会离开你；就算你要丢下我……”面具后骤然响起一个声音，那般熟悉，熟悉的令我心痛，又有几分陌生，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我几乎站不住，前世今生记忆汹涌如潮水，那个声音却像潮退之后留在岸上的一颗小小的贝，搁浅在我心底。我仿佛曾将它遗忘，我仿佛可以自欺欺人将它埋葬，但它却始终在我的心底静静发散着温暖的光辉，等着我的想起，盼着我的回眸。
“就算你要丢下我，我也会追上你。”他的声音随着蔓延的火光将我包围，“我终于追上你了，可你飞得太快，我追得好累。”
我的心不断紧缩，他的声音似刃似火，要将我固若金汤的伪装刺破、烧毁、焚烧殆尽。我颤抖着向他伸出手去，揭下那张始终微笑着的面具。
“倾夜……”我小心翼翼唤出他的名字，不敢大声，好像一大声就会将梦境惊破。
“现在你听到了，那日我没让你听到的话。”他静静微笑，双目晶亮，“情儿，这段路我赶得好累，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我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他分明的黑眸那样清晰，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是倾夜。”我伸手触摸他的眼睛，恍然发现他还身陷火焰之中。
“不!”我惊叫出声，疯狂拍打着他身上的火苗。
“不要紧的，情儿。”他握住我的双手，“你仔细看看，我没事的。”
我困惑不安向他望去，他明亮的黑眸从容望着我，没有一丝慌张，我感到周围的气压倏地变化，重重压迫着我和他，接着他身周的火焰瞬间熄灭，身上的衣物居然完好无损。
“……化天神典！”我难以置信望着他，艰难吐出那令我心惊的四字。
“原来是你，原来你就是虞天机选中的第三个替身！”
“你这个笨蛋，我费尽心机远离你，就是不想你卷进这一切是非恩怨中，可我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你就置身其中，从一开始这里面就有你扮演的角色……”我痛心疾首，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想要质问他，却只感到无力，“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卷进来？你为什么要练那劳什子化天神典？”
“虞天机收我为徒时，说我这一生注定要等一个人。起先我不信，直到我被殷无酬和寂如幻附身，沉睡五年，你终于出现，我方相信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为了等你。”他停顿一下，望着我道，“至于我为什么要练化天神典，情儿，我再也不想站在你的生命之外软弱无力的旁观。我需要保护你的力量，我要强过任何人，胜过任何人，超越任何人。”
“那么你满意了，你是天下第一了。”我万没料到他也是虞天机的徒弟，一时心乱如麻，胸口苦涩翻腾，反笑道，“殷无酬受你一掌，现在不知死活，我的七莲劫火遇到你，也像火遇上水……”蓦的我想起什么，一把扯下他披风的帽子，他的头发散落下来，乌黑如墨，虽然黯淡失去往日光彩，但无一根银丝。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涌起一种被欺骗之感，冷冷瞥向他道：“什么筋脉脆弱不能练武，什么习武会有性命之尤，原来都是谎话！你的演技真是高明，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他表情瞬间僵硬，努力释放出笑容，拉住我的手道：“我不会骗情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怪我没关系，先跟我离开这里，我会仔细跟你解释的。”
“不用了，”我甩开他的手，“东方倾夜，是我不自量力，以为可以保护你，却没想你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从今以后，你跟我再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好好做你的天下第一吧。”
“情儿……”他神色骤变，急忙伸手拉我，却听下方崖壁上一人高喊：“十公子，东方盟主已下令，只要你擒住上官妖女，他便将武林盟主之位传于你。”
我冷冷一笑，看向他，“恭喜你了，未来的东方盟主。”
他闻言眼神一暗，俯视崖上众人一字一句道：“殷无酬已死，忘尘末路已大伤元气，众人当即刻离去，谁敢动她，就和殷无酬一个下场！”
众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窃窃声四起。我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向对面忘尘宫诸人飞去。视线捕捉到一个清浅的身影，我停下来，他弯下身子将一颗药丸放入面色苍白的男子口中。
“哥哥，哥哥……”姬如梦泪如雨下，紧紧抓住身边的人影道，“师父，你一定要救他……”
“姑娘，你认错人了。”人影慢慢道，“在下万念灰。”
“不，师父，我知道是你，徒儿知错了，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求你救救哥哥……”
我走近他们，艰难俯下身子。“如幻，”我哽咽道，抚上他失了血色的面容，“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已经给他服了止血药，不过，伤口太深，仍然有性命之虞。”身后人道。
我站起身，回首望他，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看似平静无波，又仿佛藏有千万波澜。
“万念灰……”我深深望着他道，“若真的万念成灰，又怎么会舍不了那个情字？”
“救他，否则，虞天机永远别想再见到上官惟予！”我决然道，离开他，带走末路忘尘的人。出谷的那刻我回头看向那银白奔泻的飞瀑，到了谷口水流轰鸣声本已经减弱，于我听来却如雷击贯耳，声声击中脑海。脑海深处，震痛不息。
那里有一个华丽浓眸的人影微笑着看我：“三月后，我们一定要赢。那以后，我会解散末路海，天涯海角我定带你游遍。”
他目光灼热深沉，我的头胀痛欲裂。
重忧谷一战，殷无酬下落不明，寂如幻徘徊在生死边缘，昏迷不醒，东方家的十公子却在这一战中声名大振，化天神典重现江湖，为武林中人津津乐道，雩天东方亦在这一战后重新树立起威信。
我将自己锁在屋中两日，黑白无常便在房外跪了整整两日，我自然理解他们为殷无酬报仇的心情，但却不能放着他们去东方家复仇，一方面因为我总觉得殷无酬还活着，另一方面内心深处我并不希望看到忘尘末路的人与倾夜兵刃相对。
深夜，我静静抚着殷无酬留给我的护身符，止不住掉泪，如果那日我没带你的护身符，也许你就不会这样消失在水瀑中。
经历无数九死一生的殷无酬怎能就这样消失？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我知道我必须选择，我也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门前一个人影晃过。
我不觉捏紧胸前护身符，那玉像受到感应似的，竟立刻发热起来。我心痛难当，握着玉站起，打开门。
清瘦的男子静静伫立院中，披了一身银霜般的月光，他周身的光辉幽幽倾泻至地面，冷寂卓绝。我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睁开，道：“我已经做好选择了。”
他面上不见悲喜，眼神静若止水，向我伸出手来。“如果你决定选择我，就把手放到我的手中，我会把上官惟予的记忆还给你。”
我定定看着他的手，那苍白瘦削的手指骨节分明，早已失了往日的温润光辉，咬了咬牙将手朝他手心放去。
“情儿，不要！”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呼唤，我的心跳快一拍，停了动作，却没有回头。
“你来干什么？”我背对他问道。
“情儿，不要变成上官惟予。你不会快乐的……”他的声音隐含着重重的痛苦，几近哀求道，“师父，求你了，别让情儿变回上官惟予，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让她永远忘了过去，她已经承受了两世的记忆，别再加重她的痛苦了。师父，我不会和你争，只求你带她离开，远离所有一切是非，让情儿做回她自己。”
“我没有强迫她选择我。我要的是惟予，如果她没有惟予的记忆，她就不是我要的人。”我面前的男子缓缓道。
我深深吸气，平息微乱的心跳，依旧头也不回道：“这是我自己作出的选择。事到如今，你我已经不可能了，你害无酬生死不明，我无法原谅你。”
我垂下眼眸，视线正触到自背后投来的斜长影子，那影子倏地微颤一下，僵立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声音凌乱起来，“但情儿，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想让你离开末路海和忘尘宫的人，我想让你远离一切是非恩怨……那时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说了，”我打断他，只觉得疲惫，“我已经被这没完没了的前世今生弄的很累了，就让我真正变成上官惟予吧。让我消失，让上官惟予面对她自己的命运吧。”
“那我呢？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我的情儿呢？我千辛万苦想要保护的情儿，就这样消失吗？没有了情儿，这个世界对我还有什么意义？”他的影子逼近我，声音中的隐忍和压抑仿佛再也无法隐藏。
我的背不觉僵硬，他的呼吸就在身后，温热的、眷恋的、急促的、恐慌的、乞求的，像是一颗暴露在外，经受着痛苦折磨，火热跳动的心。他的影子贴着我的，那样近，仿佛只要我退一步，我们的影子就会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再不分离。再不分离，这是怎样一种诱惑啊，我不禁握紧轻轻颤抖的双手。
“到我这里来，我就在你身后，不要怕，情儿，只要退一步，你就可以继续做你自己，你就是你，不要变。”他在我身后吐露着令人心跳的气息，我感到一瞬晕眩，几乎稳不住自己，但胸前的玉石隐隐发热，提醒着我它的存在。我猛然清醒，向前一步，逃到他的气息之外。
“你走吧，我不能这么做。”我坚决道，“倾夜，我们的缘分来自一个荒诞的赌约，我的生命里本不该有你，现在我回到我的命运，你也回到你的生活里去吧。你跟我，再没有交集。”
“你的生命里不该有我……”他喃喃低语，忽地苦笑一声，令我心惊，“你要回到你的命运，可我呢？我还能回去吗？你以为我还能回去吗？”
我心颤不已，匆忙回头看他，却只看到他掉头跑开，白色的披风将他重头遮挡，略嫌空荡。月色若冰雪明晃晃地刺痛了我眼，我急急闭上眼睛。
泪水止不住，我用力揉眼，悲伤掩饰不了，我拼命微笑。
我竟没发现你比以前瘦了那么多，练化天神典一定很辛苦吧。傻瓜，怨我吧，如果这能让你忘了我，远离我。
“继续吧。”我无力地对虞天机道，向他伸出手，就在要落到他手心时，他却忽然合掌，淡淡道：“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上官惟予。就这样让你恢复，会让人觉得我勉强你，改日吧。”
“可是……”我迟疑道。
“你放心，我说过只要你选择我，变回上官惟予，我就会救幻儿和殷无酬，他们会没事的。”他看着我，猜中我的担心，“我把幻儿带来了，你去看看他吧。”
“他醒了吗？”我问。虞天机却已经转身，淡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我混乱地回到屋中，透过低垂的纱帐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我撩起纱帐，在床边坐下。他闭着眼睛，面色有几分苍白，双眸被烛火映成淡淡柔和的金色，修长秀逸的眉间有一道浅浅的蹙痕，他失了血色的唇微微抿起，教人不由思念那刹那间便如烟火绽放的笑容。
“如幻，”我以手轻抚他的眉间，“如果我们一直在虚溟幻境里生活多好，如果我们不曾分开，没有后面这一切，该多好？”
他的眼眸轻轻颤抖，眼角渐渐变得晶莹。“别伤心。”我抚去他眼角的泪，一滴泪却不可抑制地落在他的眼上，和他的混在一起。
他的眼睛慢慢张开，我在他的眼瞳中找到一双同样悲伤的眼睛。“如果，”他虚弱道，“从我回到这身体，从我知道你所遭遇的一切，我就无数遍想过这个词。如果我没有离开你，是否现在我们还在一起？是否我们可以永远相守，生生世世？如果，这是一个多么残忍无情的词，它让我一遍遍回想曾经拥有的美好，又一遍遍尝尽失去的痛苦，一遍遍用悔恨将自己切割，不能死、不欲生……”
“情儿，你知道吗？我好恨，我恨上天，是它给我安排了这可悲的命运，我恨命运，是它残忍地夺走了我的幸福，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让这一生只有一次的幸福从我手中溜走……我不甘心，可我却不知道该向谁去控诉这一切。寂如幻，我的幸福就像我的名字一样虚幻，曾经拥有你，就是一场美丽残忍的梦幻。”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顾一切拥住他，疯狂道，“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他的唇虚弱扬起，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安慰我。“不要紧，我怎么样已经没关系了，只要你能幸福。去追他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我抬起头。
“化天神典……对于一个天生筋脉脆弱的人来说，是怎样的负荷呢？”他的目光静静落在我脸上，“情儿，快去吧，师父或许治得了我的伤，却未必能救一个被化天神典伤及五脏六腑的人。”
我如遭雷击，半晌，艰难从口中吐出两字：“倾、夜？”
他点点头，我霎时陷入黑暗的深渊。
绝望的幽黑中，我拉下他披风露出一头白发的那幕反复在眼前闪过。我竟这么愚蠢，我竟这么残忍，我竟怀疑我曾一心想要保护的人……
我腾地站起，想要冲向屋外又站住，我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人影。他微微一笑，依然灿若烟霞。“放心，我不会死，我要活着看到你幸福。”
“我很快会来。”我道，扭头冲出房门，冲进如箭的月芒中。
在我身后隐隐响起一个声音，像是幽幽嗟叹，又好像只是漫漫长夜中我的幻觉。
“我的悲哀无人知晓，我的悲哀只属于我。至少，你可以快乐。”
我在黑夜中飞奔，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喘息着停下。我瘫坐在地上，冷月如钩，我仿佛置身在一地银霜之间，无声的寂静如同一张大网自四面八方向我侵袭而来。
我聆听着自己的心跳，恍然醒悟到，这段日子以来我就像是一个在黑夜中漫无方向狂奔的人。我用怨恨蒙住眼睛、堵住耳朵，让我看不到别人对我的担心，看不到别人为我所作的牺牲，亦听不见自己的心，听不见它的啜泣和哀求。我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空间，在尖锐牢固的武装中舔着伤口，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我却失去了去爱和被爱的勇气。
不算上官惟予，我亦曾两世为人，尝过了、见惯了苦乐生死，我却只记住了痛与不幸，忘了生命里还有爱与欢喜。想起无酬常常凝望着我叹道：“丫头，你不是这样笑的。”我总不明白自己的笑容哪里出了问题，现在想来，没有欢喜的笑，又怎么称得上是笑呢？不是由心而发，又哪里来真实美好的笑呢？我呆呆凝望着头顶的钩月，是否就是在这样的月下，无酬站在我的窗下黯然叹息，倾夜默默忍受着修炼化天神典的痛楚，而如幻独自品尝着悔恨的苦涩呢？我只顾着向命运叫嚣报复，却不知道同时它也在加倍折磨着那些爱我的人。多么愚蠢，多么无知！
我想大笑，又想痛哭，我在满地月光的碎片间摸索，好像在抚摸一颗破碎的心，想要站起来，脑海里却一遍遍映出倾夜的白发。我重重敲打着自己的腿，这段日子我在干什么？我没有摧毁敌人，也没有毁灭自己，我把爱我的人逼迫到了绝境，我挥霍着他们的爱，凌虐着他们的心，我把曾经遭受的残忍，施加到了他们身上。
自以为是的坚强，只是一层可笑的薄冰，冷酷、尖利、脆弱，伤人、伤己，不堪一击。
站不起来，我靠着墙角时而低笑时而流泪，往事若轻烟缥缈，抓不住，又如磐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直到睡意袭来，才将我连同混乱的思绪一起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感到有光线落入眼睛，我模糊的意识渐渐苏醒，耳边隐约响着嘈杂的声音——
“看看，这里也有一个乞丐。”
“她不像是乞丐……”
“嗯，是不像……哦，我知道了她和刚才那个家伙一样，也是个傻瓜！”
“对，晚上不回家，睡在这里的，一定是傻瓜……”
好吵……嘈杂的声音没完没了，我的意识变得烦躁，挣扎着睁开眼，看到一群瞪着好奇眼睛的孩子，最大的孩子手里还端着一盆水。
“傻瓜醒了！”其中一个努起嘴。
“真可惜……醒了，就不好玩了！”旁边的亦惋惜道。
“对呀，我们还是去找刚才的那个傻瓜玩吧。”最大的孩子道。
“好哦，他还没醒呢，我们去找他吧！”孩子们围着我叽叽喳喳不停，不一会，好像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跟着那个端着水盆的孩子一窝蜂向街的另一头跑去。
我揉揉昏沉沉的头，脚很麻，不得不扶着墙壁站起来。街的一边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我抬眼望去，好像他们围住了什么人，最大的孩子举起那盆水倒了下去。
“好哎，好哎！”孩子中爆发出一片欢呼。
我有点好奇，向他们走过去，模糊看到靠墙坐着一个白影。
突然一个孩子发出一声尖叫：“看他的头发！”接着那群孩子不约而同惊叫起来，一哄而散。
眨眼间，白影暴露了出来，再也没什么能遮挡住他。我停下不动，忘了迈步，忘了眨眼，忘了呼吸，忘了光明与喧嚣的人间。
我以为自己不再有心，就算有，它也不再能跳动，因为已被冻结。只一刹那，满世冰雪。
白影恍惚地甩了下头，黑色的水滴顺着湿发流下来，所经之处，露出刺目的白发。他垂着头咳嗽了几声，试图站起，但他显然忘了静坐一夜，双腿早已麻痹，在站起的瞬间，他的双膝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扬了下唇，更用力地扶住墙壁。他将身子靠向墙壁，又重重咳了几下，稍停，仿佛想起了什么，扭头向我看来。
他的眼神一震，脸色瞬间变作苍白，仓促转回头去，双手慌张地去拉他披风的帽子。
我扑过去，阻止他的手，他剧烈挣扎，我从未见他这样有力，仿佛在用生命和我搏斗。我死死拉着他的手臂，他死死拉着披风的帽子，我们不发一声，像以死相拼的野兽，沉默决绝、你死我亡。
相持不下，我放了他的手，捧起他的脸，吻上他的唇。他的身子一僵，手臂松了下来，那该死的帽子从他手里耷拉下去。我抖着手摸上他的发，湿的、冷的、没有生机的白，撕裂我的视线。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我扯着他的头发，一遍遍骂道，痛不欲生。
他呆了半晌，猛然推开我，拉上他的帽子，逃命般狂奔而去。
我无力靠向坚硬的墙壁，微微发抖，背后彻骨的寒意透过衣衫传递到肌肤里。这个傻瓜，昨夜我在街边睡着，他竟然也在街尾熬了一宿。难怪我追不上他，原来他根本没有离开，原来他一直悄悄跟在我身后。那么他必然也看见了昨夜我的悔恨和疯癫，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一边看着我的呢？心像落了千尺冰川，颤抖不已，我不禁抱紧双臂，开始哆嗦。
逃吧，倾夜，你这个傻瓜，我会找到你，总会找到你，这一回换我追你。
他果然像我预想的一样，四处躲藏，想尽一切办法避开我。从东方家到不知名的县城，从市井到乡野，只要我一出现，他必定即刻逃离。
辗转两月，我们无数次重复着追逐的把戏，只不过这场追逐并没有恋人间的甜蜜温馨。每次我们都只是远远望着对方，也许并看不清彼此的脸孔，也许早已读懂彼此眼睛，也许，根本就不需解读。
一路餐风露宿，我早已不知甘苦，终于又在一处村子打听到他的消息。
找到他时，秋已到尾声，冬将至。
那仿佛是个私塾，我站在木门外，里面传出孩子的喧闹声。我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穿过院子里坐得东倒西歪的孩子看到他的身影。他的身前摆着一个乌黑的算盘，他的手指正在上面运算如飞，弹拨出清脆的“噼啪声”。在这个无名的村庄，他没有遮住头发，粗布长衫看起来不很合身，有些空旷。我的眼睛湿热起来，距离上次见到他，他又消瘦了许多。
“别吵了，听好，这里应该这样算……”他出声道，声音有些沙哑微弱，很快被孩子们的吵闹声盖住。他蹙了蹙眉，没有抬眼，依旧神情专注、运指如飞。
“先生，你为什么总是用同样的几个数来算？”一个孩子问道。
“就是，”另一个孩子应声道，“而且它们都好大。”
他的手指停顿下来，唇角不知为何浮起浅浅的笑容，那样浅，好像稍纵即逝，却令我怀念到心痛。“因为，这些是我存在几个银庄里的银数。我算的是他们的利息，以及如果我用这些银子去做不同的生意会得到的收益。”
“先生，你有好多的银子哦，”提问的孩子睁大眼睛，“你都有这么多银子了，为什么还要去做生意呢？”
他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些许，黯淡的黑眸竟又焕发出分明的光彩。“因为有个人，我知道她很喜欢银子，她总是说男人可以不会武功，但一定要会賺银子……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富甲一方，让她有数不清的银子花，让她忘记所有难过的事，每一天都开开心心……”
“这个人好贪财哦，”另一个孩子道，“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先生你不去賺银子，而要跑到我们这里来呢？”
他瞬间收了笑，手指变得僵硬，黯然道：“……已经没有意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意义？”我道，走进门去，喧闹的孩子不约而同停下来盯着我看，他眼神一颤，抬眼向我看来。
“你根本没有问她，就擅自取消了，”我望着他，“你知道她会有多失望吗？”
他默默垂眼，拿起算盘，起身就要往屋里去。我追上他，抓住他的手。“还要逃吗？”
他站住，回头怔怔看我拉住他的手臂，道：“不逃了，我都变成这样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认不出我了。”
“我当然认得出你，”我道，“就像我不管变成什么样，你都能认出我。跟我去见虞天机好不好，他一定能救你。”
“不用了。”他挣开我的手，“如果你真的可怜我，就忘了我吧。”不等我再开口，他一脚跨进屋内，反手关上房门。
“原来先生说的贪财鬼就是你，你是来找先生的吗？”
“你们吵架了吗？”“很严重吗？”身后的孩子叽叽喳喳问道。
我苦笑道：“是啊，非常严重。”
“不要紧，我有办法。”一个孩子胸有成竹道，“你就在门外不停说‘对不起’，他就会原谅你的。每次我爹惹我娘生气，他都是这么干的，我娘最后总会让他进屋。”
我艰涩微笑，轻轻抚摸斑驳破旧的木门，那些翘起即将脱落的木屑恶意地扬起尖利的刺，戳痛我的手指。
“对不起，倾夜。”我贴近门缝喃喃道。
从屋内隐隐传来的呼吸声仿佛骤然加重了些。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除了那些轻重不定的呼吸，一下下拂动着我的心。
孩子们走的时候说，今夜有雨。
入了夜果然开始下雨，最先时淅淅沥沥像悲伤的抽泣，后来雨滴变大起来，打在皮肤上有点微微的痛。我靠着门坎坐着，窄窄的屋檐并遮不住雨，衣服很快被淋了个湿透，但却不觉得难受，比起受着化天神典折磨的倾夜，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是窗子太老久还是风的缘故，窗户不时敞开一条缝又自己合上，屋子的烛火亮至深夜，突然没有征兆的熄灭。
我舒了一口气，睡了也好，至少不用两个人一起受这煎熬。地上的积水模糊地映出我的身影，无数的雨滴重重落下，打破我的影子，碎成一圈圈的涟漪。
我缓缓闭上眼睛，没多久，忽然感到有光线落在眼皮上，我睁开眼，房间的灯竟又被点亮。接着屋门被打开，狭长的人影自头顶罩下。
“进来吧，别再折磨我了。”他带着倦意道，眉宇间有些憔悴。
我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忍心我淋雨。”
他面色略变，扭头进了屋，我跟着进去。他递给我一件衣衫，看也不看我道：“换上吧。”然后背对我远远坐下，再不发一语。
我摩挲着那件衣衫，是他的衣服，洗得有些褪色。他曾经是东方家养尊处优的公子，现在却要自己打理一切，这其中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吧……我咬了咬唇，默默褪去湿衣，擦干自己，换上他的衣服。
他一动不动，背影单薄而孤单。我走过去，绕到他面前，冲他微笑：“我们和好吧，倾夜。”
他垂着眼，像没有听到，半天才淡淡道：“你睡这里，我到椅上睡。”说着就要站起身，我急忙按住他的肩，阻止他道：“倾夜，看着我，我们和好吧，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和以前一样？”他终于抬起眼来，乌黑的眼眸晦暗不明，莫名笑道，“怎么和以前一样？”
我心中一紧，抓起他的手，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虞天机，如果他治不好你，我就算寻遍天下名医，也一定治好……”无意触到他的手腕，我全身一震。
“怎么会这样？”我的力气像被瞬间抽光，颤声问道。他的脉象乱作一团，脉息时而强劲急促，时而虚弱似无。
“就是这样。”他抽回手，坚决道，“虞天机救不了我，天下名医也救不了我。你不要管我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我宁可你像以前一样不理我，也不愿你可怜我！”
我怔了怔，盯着他许久，恍然大悟，苦笑：“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你以为我是在可怜你。”
“傻瓜，”我心痛道，“如果只是可怜，我用得着这两个月四处辗转追你吗？我用得着死缠烂打一遍遍求你谅解吗？东方倾夜，你好好看看我。你看不到你的爱人的痛苦吗？你看不到她的悔恨自责吗？你看不到她为你心疼到心碎吗？如果没有爱，这种深切的痛从哪里来？如果没有爱，有谁能承受它，还心甘情愿受它奴役、受它折磨？”
他的后背一僵，低哑反问：“爱？”
“对，”我道，“笨蛋，是爱。”
他的背似绷地更紧，几乎沙哑道：“你追我是因为爱？”
“还能因为什么，你以为还能因为什么？”
“这么说……”他的声音随着烛火微颤不止，“你心里……有我？”
“有，当然有，你这个笨蛋，还要我怎么说，你一直在我心里，都把我的心撑痛了，唔……”没有说完，他倏地转身，用怀抱吞没了我的声音。
这是个紧的令我无法喘息的怀抱，他的双臂紧紧挤压着我，那仿佛是带着入骨的恨又仿佛是令人发狂的爱，不可抑制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海浪要把我们埋葬。两个月的追逐煎熬、长久的相思压抑，所有说不出的委屈，在彼此肌肤相触的刹那，在呼吸混淆的那瞬，全然释放。
“我的情儿心里有我……”他的脸贴着我的，他的痴语灼伤着我的耳，他的泪顺着我的脖子留下，烫烙着我的肌肤。
接着他侧过脸，有些迷茫，似在寻找什么，我像感应似的面向他，终于他的唇寻到我的。不需要出口，生机就在彼此的唇；不需要言语，所有的伤痛都已在彼此的舌间得到慰藉；不需要分辨，爱与恨本就是一体，就像彼此的唇舌终要纠缠交融。
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沉迷狂热，吻顺着我的脸庞、脖子一路向下来到胸前。“我再也不是旁观者，再也不在你的生命之外了……”他埋首在我胸前癫狂自语，我有些微颤，下意识后退，却感到他的双手正托着我的背。他的手指不甘地摩挲，引起我轻微的战栗，终于他找到了入口，从衣衫下面探入覆上滚热的肌肤。
我肌肤立时紧绷起来，他也仿佛被这突然的赤裸碰触吓到，抬起头来，眼神一瞬清醒，慌张地要抽出手。
“不用，”我拉住他的手，“好容易找到彼此，不要再分开了。”
他的黑眸虽已变回分明，却蒙了一层炙热的雾气，热烈的让我想要躲藏。“行了，情儿，我已经够开心了。”他滚烫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移开，轻轻笑道，“我的日子不多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那就今天死……”我心又作痛，猛地抱住他的头吻他，道，“明天重生。”
他一愣，还要张口说什么，我再度吻他，封上他的嘴。“死吧，我跟你一起死。你要是不能活，我也不活！”
我一口气说完，看向他，却看见他望着我泪流不止，他扬唇微笑，沉默把我放到床上。
“如果这是梦，我宁可死在梦里，也不愿醒。”他在我耳边低语，我抱紧他的脖子，任由他褪去衣衫。
房外雨声正大，房内他的吻如细雨落遍我的全身，我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只感到他的脖子和背越来越紧，越来越烫，他的手指在我的身体上不甘逡巡，似乎迷失了方向，又似乎在犹豫徘徊。
我终于意识到了他在找什么，睁开眼，抓住他的手，“等一下，倾夜，让我看看你。”我坐起来，轻轻拉下他的衣衫，在他手臂上蔓延着一条丑陋醒目的伤疤。
“这是我带给你的伤。”我轻轻亲吻着他的那道烧伤，“我要记住，不能再让我爱的人受伤。”
他全身紧绷地承受着我的吻和抚摸，我知道他很难受，便揽住他的背道：“现在，轮到你记住我了。”
他的呼吸瞬时加重起来，他扶我躺下，吻上我的眼睛，手指终于来到令他徘徊许久的地方。我弓起身子抱紧他，他探了进来，温柔、谨慎而又压抑、渴望，他的手指重复着最原始的探索、最本能的诉说，急切表达着主人的渴望和乞求。我感到无法表述的难耐，无助地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神氤氲一片，隐忍、渴求、同样无助……
“够了，倾夜，可以了，我也想要你。”我握住他的手。
他终于覆上我的身体，抵住我，在他用吻封住我的光明刹那，用更炙烫的坚硬撑开我的身体，填补以温暖、光明和充实。第一次冲击，我不禁发出一声呻吟，像被推上了光亮的顶峰，我有些承受不住，抓紧他的背，指甲陷入他的皮肤。他立刻放缓了力度，以后的每一次进出都在根据我的反应调整着力度。我们在光与暗的交叠中，在山峰与低谷间飘荡，像困惑的探路者，用身体探索着彼此，适应着彼此，渐渐，我们的合作越来越流畅，撞击和接纳，请求和回应，连成起伏的波浪，引导着渴望和快乐在彼此身体里涤荡。
我们像置身在熔岩中，起伏在岩浆里，汹涌的热潮要将我们熔化、重铸，炼合为一个整体。我慢慢感到，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浩劫，我们注定失去所有，失去自我，这又是一场重生，旧的一切将被摧毁殆尽，我们将在毁灭中升华，找回自我，融合为新的一体，在涅槃中获得新生。
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看见天空打开一条缝隙，光明撕裂阴霾，热烈的金光在我们身体里绽放开来，重生的热力和喜悦流淌在血管里，在哭泣、在欢呼、在狂喜地叫嚣。我抓紧了他，不顾一切地抱紧他，他全身战栗、埋首前行，我看不见前方、未来、终结、天堂、光明，我只知道他在我身体里，我们生死相偎，只有他才不会让我迷失。
只有对方，才能让我们最终找回自己。
后来他吻下来，我微笑而疲倦地闭上眼睛，知道我们再也不分彼此。
雨一夜未停，我们赤裸相拥，在雨声中聆听着对方的心跳。
静默许久，他用额头轻轻顶着我的背，小声道：“我好幸福，情儿。”
我心中一阵刺痛，想要转身亲吻他，他却止住我道：“这样就足够了，我怕太幸福了……天会嫉妒我。”
我不再动作，倚在他怀中酸涩微笑。“不用怕，我们不会再分开了，谁也不能让我们再分开。我不会再离开你，也不允许你离开我。”
“好，”他似在我身后点头，温暖的气息轻洒在我的背上。“情儿，我有点累，如果明天你比我早起，用力点叫我。这些日子，我总是容易睡得比较沉……”
“知道了，不管怎样，我一定叫醒你。”我心中难过，却还是应道，握住了他环在我身前的手。
窗子破旧简陋，透过细小的缝隙向外窥去，夜色如墨深沉，不见星光。雨声变小，渐至缠绵，点点滴滴砸在我的心上。
天明不久我便醒来，他果然还在睡。
我俯身吻过他的额头、眼眸、鼻和嘴唇，微笑在他耳边道：“倾夜，我就这样吻醒你，可好？”
但他毫无反应，合眸睡得安静，我隐隐不安，去探他的鼻息，轻微已极，再去触他的脉,竟似感应不到。我顿觉浑身僵冷,用力抱住他,一遍遍吻他、流泪，直到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刺地我再也睁不开眼睛。
我抱着他许久，才缓缓坐起身来，穿戴整齐。打开门，地面的积水反射着冷冽的强光，像破掉的镜子碎片。
“出来吧，虞天机，我知道你一直就在附近。”我道。
从墙角转出一个人影，一袭长衫，灰白发色，眉间神韵超脱但却掩不住憔悴。
“决定选择了吗？”他语气淡然，像无心无情。
我静静一笑，坦然望向他。“决定了，我不会变成上官惟予，亦不会选择你。”
他的眼中仿佛有一抹黯淡转瞬即逝，面上却无波澜，默了片刻，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如此选择……”
“你不再关心他们的死活了吗？”他问。
“不，”我坚定道，“我担心倾夜的身体，担心如幻的伤势，担心无酬的下落，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变成上官惟予，才是对他们真正的伤害。我不会再逃避，我要做我自己，拯救他们。如果救不了他们，我决不独生。”
“很遗憾，你无法再见到上官惟予了。”我抬眼望向他道。
他垂眸沉默，半晌，忽然传出一声轻笑，平淡中似藏着难以言语的沉重，“不，你已经是她了。你以为上官惟予是什么样子？她不过是一个等爱的女人罢了……只可惜，她遇到了一个不懂爱的男人。那时不懂，现在懂了……却一切太迟。”
我心中震动，说不出是该悲哀还是心叹，一刹那醒悟道：“你……原来你并不是真的想让我选择你，你是在激我，让我早点察觉自己的心，对不对？”
他轻轻抿唇，收了苦笑，眼睛并不看我，只默望着地上的积水。“这些日子经过我的调养，幻儿的伤口已无大碍；无忧仙源破败已久，飞瀑早失去了通往异界之力，殷无酬必定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你若有心定能寻到他；至于倾夜，我可以废去他身上的化天神典，但要治五脏六腑的损伤，必得梦止山碎月湖的月王灵芝。”
“我去！”我一阵狂喜，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不管刀山火海我都去！谢谢你！”
“不用了，你所受的苦均因我而起，我不过是尽力弥补罢了。”他的目光回到我的脸上，稍稍停留，移开，“从此，你我就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看着他脸上的黯然，不知如何回应，生硬挤出一句。“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
他忽而扬唇，淡笑如风逝无痕，罩了笑意的眼睛迷蒙不清、无法参读。他不再多言，缓步离去，不久，身影变得模糊，却远远传来一个声音，犹如令人唏嘘的长叹飘散风中——
“悔之晚矣，失我至爱；失我至爱，莫可奈何；莫可奈何，万念成灰……”
深秋的山带着重重的湿意，乳白薄雾缠绕在山麓间，遮了半抹寂寥荒颓的秋色，却挡不住凉意逼人。落叶满地，将山路层层覆盖，没过多久我的鞋便被落叶间堆积的水分浸湿。举目四顾，雾气飘忽，看不见去路亦不见归路。
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已经迷路，但山路渐深、雾气愈重，来时的路早已不见，我只能走下去。山路延伸到一个岔口，我停下思索，踌躇间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矮小的身形自雾气中显现出来，是一个白发苍苍、腰背弯驼的老妪。她吃力地扬起头看我，慈善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姑娘，你是迷路了么？”
“是啊，老婆婆，”我答，“雾太大了。”
“这倒是，雾的确太大了……”老妪点点头，正要离开，忽又停下步子抬头看向我道，“姑娘，这座梦止山很大的，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微微一笑，道：“老婆婆，你可知碎月湖？我正是要去那里，找月王灵芝。”
“碎月湖啊……”老妪若有所思道，“那可是月湖仙子的住处，我的孙儿、孙女最喜欢去那里玩了。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那找我的小孙子和孙女。”
“那太好了。”我高兴道，正在为迷路发愁，她肯带我去，恰中我心意。于是毫不犹豫与她同行。
雾气在悄无声息蔓延，近在咫尺也让人看不清彼此，我低首瞥向老妪，她走得极为专注，小心翼翼迈着每一步。突然她似不经意碰了一下我的手臂，我瞄向手腕，那里仿佛沾上了些许白色粉末。
我抬起眼，微微吸气，眼角瞥见有什么飘落在我肩上，细看去，是一片树叶。
安静走了一段路，老妪默默行路，只是手臂时不时会碰到我。开始我并没在意，渐渐我感到身体有些不自在，手脚越来越麻木，如灌铅似的沉重起来。强忍着走了一段，我实在再迈不动步子，不得不停下。
“怎么了，姑娘？离碎月湖还有一段路呢。”老妪见我停步，便侧过头不解问道。
“太累了，我想休息一下。”我装作疲倦道。
“是吗？”老妪沉着眼低声问，蓦的传出一声轻笑，“是累了还是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我一震，不安盯着她。
她闷闷笑着，仰起头看我，浑黄的眼睛中升起异样的光亮。“你说我是什么意思呢……忘尘宫主，你怎么如此大意？你难道就没听说过，在山中走有时会碰到山鬼吗？”
她笑得诡异，慈眉间多了一分让人发怵的阴森，我心中豁然一亮，惊道：“你是……山鬼嬷嬷？这么说，魑魅府果然没有被剿除干净！”
“哈哈……”她仰首大笑，“忘尘宫主，你知道老身，老身我真感到荣幸。如果你肯乖乖跟我去见府主，我会更感激你的！”
“你做梦！”我听她提起东方螭，不禁恨恨道，“这次我定要彻底铲除你魑魅府！”
老妪却不变色，反而笑得更厉害，眯着眼睛道：“忘尘宫主，你全身诸穴都中了我山鬼的麻药，如果我没猜错，此刻你连一步都无法挪动，倒要如何铲除我魑魅府呢？”
我愤怒瞪她，却听她不慌不忙道：“丫头们，怎样？老身我可没借助你们的力量就擒住了忘尘宫主！”
“嘻嘻……嬷嬷您说的哪的话，我们可没怀疑您的能力……”
“就是啊，嬷嬷，对您，我们姐妹可佩服得紧啊！”老妪话音刚落，便听白雾中传来一连串嬉笑，那两个尖细古怪的声音由远及近。
很快，两个影子从雾中一晃而出，转眼到了眼前。长发仿若妖冶的藤蔓盘绕腰间，细长的眼睛闪烁着诡谲的幽光，漠笑的唇吐纳着冰冷的气息，竟是完全一样的面孔和神情。
双生修罗花姐妹！我自然忘不了的她们的样子，只是没想到她们竟也出现在这里，看来东方螭是把魑魅府的残党都隐藏在这梦止山中了。
“好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她们中的一个笑眯着细长的眼睛看我道。
我冷漠回望她，平静道：“东方螭在哪里？为何还不现身？”
“呵呵，好姑娘，原来你这么惦记我们府主啊，这番话要是让我们府主听到，一定很高兴……”另一个亦笑道。
“你别急，我们这就带你去见府主。”山鬼道，一指点向我胸口，我立刻觉得浑身一软，就要倒地的瞬间，山鬼一把扶住我，顺势将我扛在肩上。
好大的力气！我暗暗惊讶，没想到山鬼看似驼背的老妪，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气。
“嬷嬷，想不到你这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强壮！”
“是哦，是哦，我们姐妹真是自愧不如！”双生修罗花笑呵呵地恭维道。
我奋力挣扎，但麻药越来越深入肌肤，手脚完全不听指挥，只能任由着她们三人将我带向迷雾深处。山路婉转，不知行了多久，雾气蓦地消失不见，山鬼背着我钻进一个山洞，光线顿时被黑暗吞噬。我看不见东西，辨不清方向，却隐约觉得她们带着我一路下行，这个洞深不可测，仿佛是通向幽深的地底。
“好个东方螭，真够会藏的！”我出声嘲弄道。
“好姑娘，别太心急，就快到了……”双生修罗花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你们府主专爱住在洞里吗？”又行了一会，隐隐有光线射入眼睛，我一边用力眨眼去适应突然出现的光亮，一边匆忙打量周围，不觉又有些失望，看四周的石壁，仿佛还在山洞中。
“好姑娘，这可不是什么鬼地方哦，”修罗花姐妹中的一个嬉笑道，“这里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碎月湖！”
“碎月湖？”我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个洞穴，哪里来的湖？”
山鬼闷闷一笑，道：“忘尘宫主，你抬头看看。”
我觉得诧异，抬首望向洞顶，透过岩石间的缝隙，可以窥见一轮圆月悬在蓝黑的背景上，四周点点星光微弱跳跃、明灭不定。
“还不明白吗？”山鬼见我不解问道。
我困惑不已，正待细问，忽然见洞顶上方的圆月一瞬晃动，金黄的圆轮转眼破裂成无数碎片，粼粼梦幻般的月华四散荡漾，同周围飘摇明灭的星光汇合在一起。幽幽黑蓝，似海接天、似夜沉渊，星月交缠辉映，相携入梦、不似人间。
我的心不禁飞跳起来，迟疑吐出一句：“我们是在……湖底？”原来我看到的月亮只是湖中的倒影，从身处的湖底洞穴向上望去，便误把倒影当成了圆月。刚才必是湖面起了一阵风，吹散了湖中的月影，所以从我的角度看去，就好像看到月亮碎成了无数片。
梦止山碎月湖，碎月之名，竟是由此而来！
“既然这里就是碎月湖，为何还不见东方螭？”我问。
修罗花姐妹中的一个绕道我面前道：“嘻嘻，好姑娘，你且在这里稍候，我这就去禀报府主。”
她转身便要前行，却听山鬼突然道：“等等，丫头，你别跟我玩小聪明，忘尘宫主是老身我抓住的，理应是我去禀报，你们姐妹休想轻易就抢了我的功去。”
“唉呀，嬷嬷，你太多心了，我姐妹怎会如此行事？”修罗花中的另一个笑道，细长的眼睛却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我默默听着她们耍弄心机，禁不住发出一声冷哧，徐徐道：“你们不用争，我既已到了碎月湖，何用你们再去禀报？”
她们不约而同微微变了脸色，山鬼阴沉问道：“忘尘宫主，何出此言？”
我静静微笑，暗自运气，温暖的真气游走全身，麻痹的穴道一瞬被打通，苏醒过来。我立刻跳下山鬼的背，未待她做出反应，从指尖射出一道劲风击中她的前胸，她只来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轰然倒地。
双生修罗花姐妹看我击倒山鬼，一刻不停从贝齿中甩出拿手的银丝，缠上我的手臂腿脚。
我笑容不变，轻轻道：“迟了。”眼眸垂下再抬起，真气涌过刚才被麻封的穴道，化作盛放的火莲缠上缚住我手脚的银丝，向她们姐妹蔓延而去。
双生修罗花神色大变，同时吐出口中银丝转身逃去，不久，从她们方向传来两声沉闷的哀鸣，接着两人身体重重倒下，她们身前立着一个幽黑的人影，一把雪亮的银钩从他的斗篷下伸出，正向下滴着殷红的血珠。
“萧落来迟，宫主恕罪。”他低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不要紧，我应付得了。”我道，瞄向倒地的山鬼。
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愤恨瞪着我道：“你……为什么没中我的麻穴大法？”
我闻声一笑，两指捻起一片附在我肩上的树叶，轻轻抖了抖上面的粉末。“因为你漏了这一处。无能和尚告诉我，你以域外冥花制成的麻药施行麻穴大法，必得被施法者全身诸穴皆中麻药方可成功。因此，在你向我弹散麻药时，我故意以内力将这片树叶吸附于肩上，你的麻药落在树叶上，并未进入我的身体。”
“……想不到，你心机如此之深！”她满脸不甘，但终无法坐起身，躺在地上切齿道，“不过，你不要高兴太早。我府主就在此洞中，必定能让你生不如死……啊！”
她怨毒的话没有说完，但见一道银光划过喉部，萧落收了手中钩刀，隐于斗篷下。
“萧落，这梦止山中的魑魅府余部就交给你了。”我收了视线，背对他道。
前方，自石洞的缝隙漏下数不清细碎的光点，不安跳跃，在光点的背后，蛰伏的阴影扭曲舞动着，犹如起舞的幽灵。我微微吸气，便向前行，到了这里，没有什么能让我停步。
月王灵芝，就在前方。
光影如水流转，搅扰着眼界，我警觉向洞内深行，许久，隐约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仿佛是孩童的嬉戏声。
我寻声走去，竟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和一个稍大些的女童在洞内玩耍。女童着一身金色衣衫，男童则是银色衣裤，他们看到我立刻停下来，好奇打量我。我看见他们身后正是洞的尽头，一扇石门严密闭合着。
“姐姐，你是从洞外来吗？”女童问我，面上展露出天真的笑容。
“是啊，”我答，看着他们身后的门，“你知道这门里是什么地方吗？”
“是仙子住的地方哦。”男童望着我道。
“你们知道怎么进去吗？”我问。
男童点点头，笑着仰头道，“我知道的。如果姐姐你肯抱抱我，我就告诉你哦。”
我微微扬唇，弯腰看他，“说定了。”我伸手抱起他，他乖巧地伸手搂住我的脖子。
“姐姐，你从外门来一定看到我嬷嬷了吧？”他小声在我耳边问。
我心里一动，若无其事道：“你嬷嬷？我没看到。”
“果然这样说……”男童口中喃喃道，他低着头，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感到他更加贴近我的脖子，“其实，是姐姐杀了嬷嬷吧。”
我蓦的抬眼，侧首，瞄到男童的脸上掠过一丝阴狠，同时我的脚脖处传来沉重的感觉。
“咬下去之前，要想清楚哦。”我沉声道，视线下移，在我脚边，女童猛地抬起头，两颗青黑尖利的牙齿缓缓向下渗出黑色的液体。
她狠狠瞪着我，愤恨道：“放开我弟弟！”
我轻轻一笑，继续掐着男童的脖子，他在我手中像一头凶猛的小兽奋力挣扎，尖利的牙齿向外渗出黑色的毒液。
“金银药童，东方螭悉心培育的药人，想不到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如此歹毒。那些死在你们手上的冤魂，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吧？”我道，手下加大力道，男孩一声惊呼，跟着失去了意识。
“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女童阴狠的脸色露出一丝紧张。
“放心，我只是废了他的内力。等他醒来，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运毒害人。”我望着她道，“如果你不想我杀了他，就帮我把这扇门打开。”
她仇恨瞪着我，默了半晌，向石门摸去，上下敲了数下，石门缓缓开启。“放了我弟弟。”
我把男童放到地上，向石门走去，“带着你弟弟走吧，如果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作恶，定不轻饶。”我背对着她道，忽地感到身后一阵杀意，我极快回身，射出一道指风。女童一声惨叫，重重摔倒在地上，作出爪状的手掌还未来及收起，尖利的指甲里满是毒液。
我抬手，红莲在手心旋转，就要绽开喷出，视线落到一旁男童身上，我犹豫了一下，收回了即将盛开的红莲，只以指风废了她的内力。“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为恶。”
“忘了魑魅府这个地狱。”我轻轻叹息，跨入石门。十分宽敞的石厅，角落里燃着幽暗跳跃的火焰，幽灵般的阴影在石壁上攀爬。正对门是一个小的隔间，石台上摆着一只精致的长方盒子，盒中的正是一只人形灵芝，徐徐向外散发着淡弱光华，犹有生命。
月王灵芝！我的心惊跳不已，不由自主向那隔间走去。
突然，石厅内的灯火猛烈抖动，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一只手臂出现在身前，拥围住我。不及反应，下一秒我落入一个怀抱，令我头皮发麻的冰冷气息喷洒在我的脖上。“没错，那就是月王，我的惟予。”
“东方螭。”我咬牙止住心颤，一字字道。
“对，惟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贴着我的背道，手臂自后方禁锢住我，“等了这么久，我们还是要在一起。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我僵立不动，他的怀抱如同寒冷的冰窖，没有温度。我脑中倏地一亮，道：“东方螭，你处心积虑让我变成上官惟予，现在我的样子变了，你不想仔细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和上官惟予一样吗？”
他的呼吸微微一变，低笑道：“没错，我是要好好看看你。”他的手臂将我的身体转向他，我抬眼望向他，不禁一震。
变了的又何止是我！他消瘦得厉害，脸色黯淡、颧骨微突、鬓角全白，只有那双眼睛灼亮的可怕，一眨不眨盯着我，似乎藏着不可预知的疯狂。
我暗暗倒抽一口气，好个化天神典！我早该想到，不光是倾夜，就是当年的虞天机，修炼多年，练成化天神典之后亦一夜白发。这天下第一的神功到底是称霸天下、留名万世的至宝还是最凶猛剧烈的毒药呢？
天下无敌，谁与争锋。这个致命的诱惑如同一把邪刀，打败敌人的同时，它要的何尝不是持刀者的血？
“是我的惟予，是我的惟予！”他狂热地抚摸着我的脸。
我毫无反应地注视着他的样子，道：“东方螭，你这又何苦？”
他一怔，停手，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眼中呈现着疯狂的喜色。“你是在关心我？惟予，你是在担心我？你不怪我了？”
我静静看着他，淡笑，“我对你既没有爱，恨，便也不值一提了。这些日子我明白了很多事，东方螭，我对你已经没有恨了。”
他略略变色，低声问道：“没有爱就没有恨？”
“也可以这么说。”我道。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用力捧起我的脸，“你已经变成惟予了，你要爱我。我发过誓，这一次一定要你爱上我！”
我无奈一笑，拉开他的手，“东方螭，我不会爱你。因为你不曾给我机会，让我爱上你；因为你根本不懂爱，你的爱从来只有勉强和疯狂。”
“东方螭，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放了我，把月王灵芝交给我。或者，我倾尽全力，跟你同归于尽。七莲劫火或许赢不了你，但若我拼死一搏，你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若救不了倾夜，我也不必顾忌生死了！”
他垂着眼睛，却掩不住眼中的阴霾，切齿道：“东方倾夜，原来你惦记的还是那个东方家的小儿……你这个贱人，虞天机给你找的男人，你都肯爱，却独独不肯爱我，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你还是要爱上别的男人！你以为我会把月王灵芝交给你，让你去救你的淫夫？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不会杀你，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他受化天神典折磨而死！”
“你这个疯子！”我愤然瞪向他，全身真气奔腾而出，炽烈的红焰转眼将我和他包裹起来。我早料到会这样，已经做好准备和他同归于尽，就算不能杀了他，也能达到牵制的目的，待他变得虚弱，忘尘宫的人自会冲进来，拿走月王灵芝去救倾夜。
“哈哈……上官惟予，你以为这样就能制住我？”他在火焰中大笑，一手扼住我的脖子，“你真是天真，你以为死就可以逃离我？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狂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凑到我眼前。我艰难看去，禁不住一颤，六道还魂镯！
“眼熟吗？是它把你从异世带回来的，只要有它，不管你死多少次，我都能把你带回来。你不爱我，好，我让你死，等六道还魂镯把你的魂魄带回来，我们再重新开始。下一次，我一定能让你爱上我！”他疯狂道，把我推倒在地，一把扯开我的衣衫，“我就让你活到他死，让你看着他死，不过这段时间你要留在这里陪我，我得不到你的心，至少这身体是属于我的！”
我拼命挣扎，竭尽一切释放真气，但他像发疯一般压着我，撕扯着我的衣服，完全不管剧烈的火焰吞噬着他的衣服。
“东方螭，你这个疯子！”我用力掐住他的脖子，他烦躁地拉开我的手，不顾一切吻下来。我痛苦摇头，躲闪他的吻，忽然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停止不动。
我迟疑抬头，看见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
“终于赶上了，上次我没法救你，这一次不会再错过了。”他分明漆黑的眼眸满载着笑意，在他手下，东方螭一霎清醒想要动弹，他猛一用力，东方螭的神色一震，一缕血丝从唇边留下。“东方螭，你知道为什么你比我早修炼化天神典，我的身体受损却比你严重吗？身体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却是，化天神典，练得越快，损伤越重，相应的，威力也越强。我赌上性命，就是为了今天，为了今天将你从情儿的生命里永远赶走！”
他眼神瞬间明亮刺目，再度加重手下力度，东方螭猛咳一声，喷出大口鲜血，倒在地上。
“倾夜！”我大喊，爬起来，他看着我，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蓦的垂首，摔倒在地。我大感不安，爬到他身边，扶起他。他面无一丝血色，毫无生气，好像在刚才耗尽了所有精气。
“倾夜，傻瓜，你为什么要来？”我心痛地流泪，知道刚才倾力一击必定消耗了他仅存的所有内力，眼前，他已经到了极限。
“情儿，别哭。”他傻傻微笑，无力道，“现在，这世上再也没人能伤你了。我好高兴……”
“傻瓜，傻瓜！”我痛心不已，紧紧抱着他。
旁边，东方螭忽然动了一下，我和倾夜都不由紧张起来。
“惟予，惟予……你在哪？”他扬起头，目无焦距，喘息不定地呼唤着，他的眼睛向我们看来。我不禁抓住了倾夜的手，但他好像没有看到我，转回头去，四处摩挲。
“惟予，你在这，原来你在这！”突然他声音一阵欣喜，全力向不远处爬去。他的手费力地摸向掉在地上的镯子，如获至宝般紧紧搂在怀里。“惟予、惟予，我终于找到你了……对，就这样，动手吧，惟予，我知道你恨我，尽情报复吧！呜……”
他的手忽然紧紧抓住自己的脖子，露出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欣喜的表情，眼睛死死盯着上方。
“他怎么了？”倾夜不解。
我静静看着东方螭挣扎一会终于不动，轻叹道：“他终于实现愿望见到了上官惟予。”不，确切说，是保存在那六道还魂镯里的上官惟予的一部分记忆。虞天机告诉我，重生之术非常复杂，前生的记忆往往随着重生的身体长大而丢失。我这具身体被虞天机藏在忘尘宫中偷偷养大，到忘尘宫被围攻的那天，上官惟予的记忆正好应该丢失殆尽，只有忘尘宫被围攻时那段被虞天机保留在了六道还魂镯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遇到如幻时，记忆是空白的原因。
如此讽刺，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上官惟予的记忆，只有愤怒和仇恨。那个在现代勾我魂的女鬼，竟只是一段充满怨恨的记忆。
我定下心神，让倾夜靠墙躺下，去取月王灵芝，就在距隔间几步之遥的地方，隔间的一处暗门打开来，月白色的人影一手夺走灵芝，笑看着我：“想要吗？”
我心神微乱，努力镇定下来，“姬如梦，你把灵芝给我，你想怎样都可以。”
她扬起红唇轻笑，轻轻抚摸着灵芝盒。“我什么都不想要，蓝问情。我只想看着你痛苦，让你尝尝爱人被你身边抢走的痛苦。”她倏地抬眼，弹指，一抹短促的亮光在她指间跳跃一下，隔间顿时燃起熊熊烈焰，将她的身影裹噬，并凶猛地向四周蔓延。
“不要！”我大叫，向隔间冲去，身前一个人影晃过，将我推到在地。我倒在地上，没有看清，人影已经冲进了隔间，隔着肆虐的火焰我看到他抱住了姬如梦。
“哥哥！”姬如梦狂喊着，亦抱紧了他，“哥哥，我错了，我知错了，别扔下我，求你，别再丢下我！”
我无法呼吸，呆呆坐在地上，无法动弹，隔着梦魇般的火焰我看到他从姬如梦手中取过什么东西，接着扭过头来，用力一掷，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从大火中飞出来，直直跌落在我面前。
我动不了，顾不上看那个盒子，只死死望着他，他亦望着我，隔着地狱般的火焰我看到他唇边浮起一抹微笑，霎那，烈焰褪色，烟火升起、盛放，那样璀璨温暖，动人心魄，教人心窒。
“放心吧，哥哥不走。所有的错都是我造成的，就由我来结束。”他的声音飘来，还是那么虚渺，像握不住的鸿羽，像抓不住的梦幻。隔着撕心裂肺的火焰我看到他的手在石壁上摩挲，稍顿，按下，接着隔间的石门轰然落下，隔开了凶戾的烈焰，隔开了他总是寂寞清浅的身影，隔开了他烟火般的笑容，隔开了我与他的世界。
“不！”我惨叫出声，心痛如被剖开，疯狂向石门爬去，身后有人抓住了我的双脚。
“不要去，不要去，情儿。”他死死抓着我，拥住我，把我紧按在他怀里。
“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奋力挣扎着，不能停下，不能喘息，不要冷静，只怕一停下，就要看见那如死如狂的烈焰，就要看见他璀璨梦幻的笑容，就要看见梦断心碎、生死相隔。
“我的悲哀无人知晓，我的悲哀只属于我。至少，你可以幸福。”恍惚间，耳边响起那深寂的夜晚他幽幽的话语。
是否，从那夜，你就已经决定放弃我？是否，从那夜，你就已经决定丢下我？直不起身，我埋面流泪。如幻，你说的对，我从来，都不曾懂你。
不曾懂你的悲哀，不曾知晓。
“起床了，娘子。”温热的气息洒在脖间，很痒。
“别闹，好痒……”我不耐烦挥手，翻身继续睡。那个气息又来到正面，从额头沿着鼻子一路向下，来到唇边，停留下来、渐渐深入。
我慢慢感到呼吸困难，禁不住呻吟：“呜……”我终于睁开眼，正对上上方一双明亮清晰的黑眸。
“娘子，睡得好吗？”黑眸笑眯眯看着我。
“好个鬼！”我没好气答，忍不住坐正身子冲他道，“你自己说说，有这样的吗？就算年轻，也不能每晚都这么折腾，你自己说，这都一连几个晚上了！”
“嘻嘻……”
“呜呜……”
门外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声音，我翻身起床，轻弹手指，房门随即敞开，两个人跌进屋内。
“唉呦，摔死和尚了！”一身僧衣的人坐在地上，揉腿哀叫。
“都是你，都说了别挨我那么紧，笨死了！”另一个只是轻微踉跄了一下，飞快稳住身形，煞有风度的整了整飘逸的黑袍。
“风绝色！无能！”我怒瞪二人。
“宫主息怒，我是来叫宫主起床的。”风绝色媚笑兮兮，美目秋波令人心神荡漾。
无能爬起来，眯着双眼，露出一对圆圆笑涡。“姑娘，莫生气，我是替东方盟主送礼来的。”
“东方素陌？”我疑惑道，“他上周不是才送了东西来？”
“姑娘，东方盟主关心弟妹，是应该的，呵呵……”
“谁要他关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身旁人反应激烈，一把搂住我，“来人，把他送的东西都给我扔了。”
我扭头看他，“东方倾夜，你给我收敛点.”
“娘子……”他面露委屈。
“谁是你娘子？”我扬眉。
他嘿嘿一笑，凑向我耳边道：“我娘子，沈氏，名飞絮，品性淑良，长居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乃世间女子效仿之典范，天下人皆知。娘子，你还不承认吗？”
“哼！”我一声轻哼，看向风绝色，“绝色，你说。”
“遵命。”风绝色浅浅媚笑道，“东方家十公子，自幼天赋奇秉，有过目不忘之能，其兄为当今武林盟主。二月为我忘尘宫宫主收为男宠，同月赐嫁沈氏女为妻，一时受我宫主专宠无限，天下男子无不嫉羡……”
“好了，”我打断绝色，拍拍他的肩，“都说了，我们忘尘宫的人要低调、低调。”
“放心，本宫主一时半会不会变心的。”我转身安慰身边人，他眨眨眼，忽又一脸诡笑，搂住我，“好情儿，既然如此，今晚接着宠幸我吧。”
“咳咳……”无能毫无征兆猛咳起来。
“呜呜，宫主……”绝色泫然欲泣。
我无奈翻了身边人一眼，道：“东方素陌送了什么来？”
“好东西，”无能转眼停了咳嗽，“酒。”
“是好东西。”我道，“摆上吧。”
有花、有酒、有朋友，还有……嗯，臭混蛋。总之，喝酒的理由齐全了。我带着众人围坐一圈，萧落将一坛酒放在桌上，略一撕开，便有酒香袭人，浓淡相宜、既刚且柔。
我向酒坛细看去，上面贴着一张红色纸条，书：“红尘”。
“红尘酒。”我笑道，举杯，“好一杯红尘酒。”与众人碰杯，仰首而尽，红尘滋味，好像都已化在唇舌、心间。
“其实，这次东方盟主让我来，是想我劝你们回东方家住。”无能道。
“不行。”萧落果决道，“宫主应回八荒孽海道。”
“你们都在做梦！”风绝色似微有醉意，“宫主要跟我回天方绝色城！”
“沈姑娘，还是和十公子回东方家比较好。”
“八荒孽海道好。”
“天方绝色城好！”
“东方家好……”
……
“我哪都不去。”我道，但众人专注争执，无人理我，正要爆发间，突然听见身边人一个大喊：“化天神典！”
众人齐变色，疾退、散开。
我怔怔望向身边人，他冲我眨眨眼睛，笑道：“你们怎么了？忘了师父早已废去我身上的化天神典？”
众人不约而同黑了脸。我的脸一僵，悄悄向他道：“你完了，这下连我也保不住你。”
他的黑眸明亮异常，一指点向我额头，“傻情儿，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跑！”
他声落，我们一同摔了酒杯，拉着彼此的手，向大门狂奔而去。似乎众人愣了片刻，过了一会，身后才传来追赶声。
“情儿。”
“什么？”
“你会轻功的。”
“对啊。”我拉着他一跃而起。
他的手臂立刻像蛇一样缠紧我的腰。
“抱那么紧干嘛？”
“我怕嘛。”
“……”
“以后，我都要抱这么紧啊，情儿，一辈子，我都要抱这么紧，让你再也不能离开我。”
41
寒夜的气息悄然侵入衣衫内，我不由得抱紧双臂，忽然一股暖意自背后围上来，熟悉的声音和气息徘徊在我耳边：“怎么在这，情儿？会冻着的……”
我一手覆到他环在我身前的臂膀上，“抱紧我，倾夜。”
拥围着我的双臂立刻温柔地收紧，他的气息在我耳边驱散寒意。“我会抱紧你的，现在、未来、永远。”
我在他怀中微笑，仰头回看他道：“倾夜，我不会让你有事的，我一定会让你回到原来的生活。”
“我才不在乎以前的生活。”他的眼睛突然变亮，定定注视我，“没有你的生活我才不稀罕，情儿，答应我，不要胡思乱想，我只有和你在一切才会快乐。”
“我的幸福只有你能给。”他看着发怔的我，一笑，轻轻抚摸我的发，“等离开这里，我们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会用存在银庄里的银子做些生意，我保证我一定会胜过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彼而概此。生而不足，我不能武震天下，他日定要富冠一方，无论如何，我不会让我的情儿受委屈。”
我吃吃地笑，闭目靠在他的胸前，“真好，真美，倾夜。”
回到休息的地方，背靠大树入眠，我在温暖的怀抱里偷偷看他安详的睡容，舒眉沉眸，修长的黑睫在眼下投下浅浅温和的阴影。
我相信你，倾夜，和你在一起一定会很快乐，如果我只是以前那个沈飞絮，如果我没有背负蓝问情和上官惟予的记忆和宿命，该多好啊。可单纯如你，我不能让你卷入这些混乱的纠葛中，我已经搅乱了你的生活，我不能再让你涉入更多的危险中。
我的命运由我自己去面对就够了。
一撮发丝在我眼前摇荡，我抬起头，冷冷注视着倒吊的人脸。
“今天可真危险啊，好姑娘，月湖仙子可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咯咯……”妖冶细长的眼睛在夜色里诡异地明亮。
“就是，就是。”另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忽地从树后伸出，亦在我颈边低笑。
我轻轻从衣衫里取出火红莲盏，向上一抛，“解药拿来。”
“解药，府主说他会亲自交给你的。你放心，府主说到必会做到，更何况你是他的宝贝，他也不忍心让毒蛊在你体内呆太久啊。”倒吊的人脸嬉笑着向下伸手接住莲盏。
“今天辛苦你了，好姑娘，这是奖赏你的。”她笑道，一粒圆圆的东西从上面掉下来。
我抓住那粒圆东西，是药丸，另一尖细的声音在我颈边道：“府主说，如果想拿回蓝问情的记忆就吃了它。你可以选择维持现在这样或是恢复记忆，但无论怎样，你的命运都不会改变，你是逃不掉的。”
我失神看着药丸，一阵轻风掠过，再次抬眼，树上和树后的人均消失不见。看向身边沉睡的面容，一手轻轻触碰他眉眼，缓缓勾勒数遍，我握紧药丸，放入口中。
对不起，倾夜，我不想再逃避，我要面对自己的命运，不管是否会丢掉自己，不管是否会真正变成蓝问情。
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静止的黑暗晃动起来，化作汹涌的潮水扑向我，将我推向记忆的深海，将我吞噬，将我淹没，将我埋葬——
我在冰冷的“海水”中游弋，没有方向，没有知觉。很久，当我对漫无边际的黑暗感到越来越恐惧时，“海水”中忽地现出歪歪斜斜的幻像，我游近看清那是一个封闭的空间，一个少女蜷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里，
我睁大眼睛观察，那少女竟眼熟的很，心中一动，那张脸分明就是我的脸，只不过神情略显稚嫩。
她应该是以前的蓝问情，我心惊，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长大后的蓝问情。她似呆在一间石屋中，四周都是坚硬的石壁，连一扇窗子都没有。
她的身子突然没有征兆地微颤起来，厚重石门慢慢旋转开来，一根木拐杖伸入门内，竹色长衫的身影一跛一跛走入。
“为什么不动手？”男子的声音传入我脑中。我倏地心跳，好熟悉的声音。
少女慌张摇头，更加缩紧身子，“不要，我不要杀人，她不是以前那些兔子、小猫，我下不了手……”我闻言向少女脚下看去，在不远处躺着一个瘦小的人影，亦很眼熟，是叶叶。
男子发出一声沉闷低笑，走近少女，不顾她抗拒抬起她下巴，嘲弄道：“看看你，连杀人都不敢，你还是那个‘逆天忘尘，惟我独尊’的上官惟予吗？”
“我不是，本来就不是……”她挣扎道。
“我说你是，你就是；我让你变成她，你就得变成她。”男子手下更用力捏住她的下巴，狠狠道。他微微侧首，看得我脑中一阵轰鸣，大师兄！他的脸竟是楚霖轩！
“东方螭，你放过我吧，我不是上官惟予，你让我回虚溟幻境吧，如幻找不到我一定会急坏的……”
男子冷笑，那张楚霖轩的秀逸柔美的面孔此刻增添了一分阴狠无情，秋水双眸里不再是脉脉笑意，而是令人胆寒的冷光，若冰彻骨。
“哦，我一直忘了告诉你，你的心上人也是自身难保，长风老道听我的话用九鸣盗魂钟吸走他的元神，现在正锁在东方家一个小儿身体里。你的心上人此刻只是一个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木头人。”
少女又惊又痛，直起身子，“你骗我，如幻不会变成那样，你一定在骗我，如幻不会有事……”
“如幻如幻，叫得可真亲切……”东方螭骤然变色，目光愈冷，“他有什么好，虞天机将我逐出无忧仙源，却让他做替身，到头来他还不是为了名声弃你于不顾。”
“如幻不是为了名声，他不是……”她难过低语，既而变得激动，起身欲跑，“我要去找他，让我去找他……”
东方螭擒住少女手臂，用力将她向后一扯，她不屈反抗，挣扎间衣衫被扯开，露出大片雪白肩臂肌肤。东方螭眼神一瞬波动，变作深沉，笑道：“五年了，我竟没发现你已经长大了。”
她在他的审视下变得不安，下意识向后退去，却太迟，他抢先一步，一手攫主她双手禁锢在背后，另一手抚上她的脸。
“这眉眼，简直跟你练七莲劫火前一模一样。”他低眸道，声音暗哑，手指描摹她的眼唇，向下滑过修长的颈、锁骨，停在半敞的衣口，“惟予，你再也不能无视我的存在，再也不能轻蔑地从我身边走开，因为，你将是我的，你将属于我……”
他的眼神跟着加深，手指突然向下用力，她只来及发出一声惊恐哀鸣，一连串的衣扣悉数掉落，摔在地上，发出的幽幽脆响一声声砸在我的脑中，击中了每一根神经，震痛排山倒海般袭来，又仿佛无休止地在我脑中回荡往复。
我痛得捂住头，无法呻吟出声，因为心中亦如被撕裂般的痛，痛得更急、更深。我疯狂摇头，但那些画面还是和潮水般汹涌的震痛灌进我的头脑，那些绝望的呜咽和加重的呼吸犹如最凶狠致命的毒咒要把我生生扼死在回忆的“海水”中。
就在我以为这种折磨将延续到世界终结时，周围的“海水”突然安静下来，画面一变，现出一个宽敞的房间，依然眼熟，正是我在这世上醒来时身处的房间。
窄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身子倏地一阵轻颤，睁开眼睛。
“九师姐，你终于醒了。”少女床前站着一个小女孩，是叶叶。
少女困惑无力地环视四周，“九师姐？这是哪？”
“是栖梧山天罡派啊。九师姐，我是新来的，我叫叶叶，大师兄说你跟我一样都是孤儿，叫我来陪你。”叶叶道。
“大师兄？”她不解问，接着身子又如风中落叶一阵颤抖，修长的竹色人影正倚在门边，注视着她。
“大师兄！”叶叶看到人影叫道。
他微笑，眼波柔和如水，道：“叶叶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跟你九师姐说。”
“好。”叶叶点头，乖乖离开。
“如何？你不想杀她，我就让她来伺候你。”他道。
她却惊恐地缩起身子，后退到床角。“你滚，我不想见你！”
他柔和的眼神不变，微笑着走向她。“别怕，你既已属于我，我便不会再关你，我已安排好，今日起你就是这栖梧山天罡派的一名普通弟子。世人都道魑魅府诡谲无形、神鬼难测，却不知道我将府邸藏在这栖梧山内，躲在名不见经传的天罡派名下。”
“你只管呆在这里，等我集齐七色莲盏，你就可以练成七莲劫火变回上官惟予。”他贴近她道，“记住，切勿有逃走的念头，无论你怎样逃，都逃不出我的手心。”
他轻笑着直起身，缓步离去，留下木雕一般的人儿。
画面刚在“海水”中沉下，又一画面浮起——
宽大的莲池，花未开，只有连天的荷叶。少女一脚踏入，任身子缓缓沉入水中，直到全然不见，惟剩悠悠荡漾的池水，渐渐地回归寂寞。
莲叶接天，静默、无声。
42
漆黑的绝望和冰冷的“海水”像魔鬼的两只利爪死死扼住我的喉咙，蓝问情的悲哀绝然一点点渗入我的灵魂里，渐渐分不清她和我，只觉得自己在深浓的黑暗中不断下沉、下沉、窒息……
恍惚中我只知道一件事——当我从回忆中醒来，我再也回不去以前的自己。
回忆如一朵朵绽放的电光激烈地迸发出不同的图案，又如汹涌的潮水侵袭我的大脑，瞬息退去，留下一片惨淡荒芜，赤裸裸面对真相和未来。
我想起自从在这世界醒来，我一直在竭力否认自己与蓝问情的任何联系，冥冥中却似有一张大网将我和她罩在一起，使我逃不开她的命运，也逃不开她的悲哀。
既然逃不开，那么，我又何必再逃呢？就算我曾经是蓝问情，就算我曾经是命运的玩偶，不代表重生之后我还要任由一切重演。
若然天要捉弄我，就不该再赐我新的人格；若然命运不容我，就不该给我留下一丝生机；若然敌人想要毁灭我，就该知道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柔弱的灵魂。
我不经意地勾露微笑，我还活着，那么，一切皆有变数，输赢未判。
“在笑什么？做了什么好梦？”耳边响起一个低柔的男声，风一般轻柔，却令我的心不自主地生出寒意。
我缓缓张开双目，终结所有回忆。
不大的石屋，俨然是梦中出现过的那间，曾经令蓝问情身处噩梦的密室。东方螭坐在我的身边，秀逸的眉眼间满是深不可测的柔笑，一手抚着我的额头，“若说你做了好梦，又为何头上全是汗珠呢？”
我想要避开他的手，却发现动弹不得，他封了我的穴道。
“我还以为你想掐死我……”我道。
他笑着摇头，“杀了你，我忙了这一大圈岂不是都白费了？再者，我又如何舍得杀你？”
“你究竟想怎样？”我扬起眼眸，问道。
“你知道的，惟予，我只想让你回来。”他抚摸着我的发，手指穿过发间轻点在我的脖子上。我不由得生出一种厌恶感，整个身子立刻变作僵直。
“你为什么那么紧张？”他的脸靠近来，细细观察着我，忽地一声笑，贴在我耳边道，“我忘了，你已经全想起来了，自然也该记起了我们的关系。惟予，我的惟予，你可知道看着你和那些臭小子在一起时的感受，他们怎么有资格触碰你、你的肌肤、你的唇……这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我冷冷瞥他一眼，道：“你让我想吐。”
他的目光一瞬闪动，很快又浮起柔和的笑意，双手覆上我的脖子，似带无限怜惜地来回抚弄着。“惟予，你总是让我又爱又恨。你知道吗？之前你的寻死真是令我肝肠寸断。所幸虞天机用他的六道还魂镯找到你，把你的魂魄带了回来，机缘巧合，在你的魂魄回来时，六道还魂镯也跟着回来，落到了我的手里。”
“从现在开始，上官惟予，就是死也不能帮你再逃离我，不管你寻死多少次，我都会用六道还魂镯把你带回来。”他的眼眸微笑着注视我，口中吐出残忍的句子，“记住，我就是你的宿命。”
他伸手点了几下我的穴道，我感到手脚恢复了自由，体内的真气恢复了运转，立刻暗暗向手指聚气。
“别乱动，”他按住我的肩，轻声道，“看看上面。”
我抬起头，看到石屋顶旋转着七只不同颜色的莲盏，盏心均摇曳着七色轻烟般的火焰。
“秘笈我已经刻在顶上，今天开始你就在这里修炼七莲劫火，”东方螭道，“你每修成一级，便会有一只莲盏熄灭，到所有莲盏都熄灭之时，就是你变回上官惟予之日。”
“你就不怕我练成七莲劫火杀了你？”
他抿唇一笑，道：“如果没有化天神典，七莲劫火确是无敌，只可惜……”
“你练了化天神典？”我倏地心跳，惊诧问道。
“离开无忧仙源时，我已将七莲劫火和化天神典各抄写一份，世人都以为化天神典和虞天机一起消失，却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在修炼神典，已有大成。所以，惟予你是独一无二的，虞天机却不会是唯一的。待我练成神典，你变回上官惟予，这世间再无你我对手，我将与你共掌天下。”
我闻言不禁嗤笑，冷淡道：“又一个疯子。可惜，你疯了，我没疯。东方螭，你令我恶心，天下亦非我心意，你的美梦只能你一个人做。”
他亦面露微笑，“做个疯子有何不好？我疯，所以我得到了你，我疯，那么天下人都得跟我一起疯。你莫忘了东方家那个小儿，我可以饶他一命，亦可随时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你休想威胁我！”我愤然抬首。
“不是威胁。”他摇头，“是事实。东方佑也好，雩天东方也好，还有那些所谓正道掌门，都不过是我手中的棋子。知道吗，当年武林各派围攻忘尘宫，背后的始作俑者，是我。”
我震惊看他，他摩挲着我双肩，不以为意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很简单，我要你知道天下人皆会背弃你，只有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
“现在你知道我不是危言耸听了，乖乖练好七色莲盏，我就保全他性命。我要上官惟予，你要他的安全，这很公平。”他道，俯身在我脸颊落下一吻，“我等着上官惟予回来。”
其后，我被他关在石室里练功，不见日升月落，亦不知昼夜。东方螭每天都会出现检查我的进展，随着莲盏里的真火燃烧不断，我体内的真气跟着提升，一日，头顶的青色莲盏忽然熄灭。
东方螭赶到，面露欣喜，“不愧是上官惟予，第一级这么快就练成了。”
我仰首微笑着注视他，一指点住他的额道：“怎么你不是盼着我早日练成的吗？”
“这是自然。”他愉快展眉，心情大好，一手拥我入怀，“惟予，你肯顺着我的心意就好了。”
“这些日子我已经想通了，我既不能从你手中逃脱，不如依你所愿练成七莲劫火，和你一起称霸天下。”我温顺靠在他胸前笑道。
“这样便是最好，惟予，只要你依着我，我会慢慢放你自由。”他抚弄我的发，垂首在我颈边轻嗅，双手顺着脖子滑到双肩。
“你我许久不见，惟予，你可知我相思苦……”他的声音低哑如同诱惑，散发出火热气息如同蜡滴般滚烫。他手指轻轻挑开我的外杉，吻在我的锁骨上，我蓦的绷直身子，不禁攥紧双手，任他的吻一路向下，任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见他微微合上眼睛，似沉醉在吻中，我猛地松开手掌，任酝酿已久的真气直冲掌心，一道青色火焰眨眼间喷出，直逼他的脸。
“你又让我失望了，惟予。”却听他在我胸前低笑，轻抬一掌挡住青色火焰，并一点点向下施力将火焰压会我的掌心。
“七莲劫火遇上化天神典就像火遇到水，”他手掌压住我的，若无其事抬头笑道，“现在你明白了……”
“我永远不会顺从你，你不必再做梦了。”我咬牙道。
他默默点头，并不恼，“我知道。不过这不要紧，只要你属于我就够了。”
“我不奢求得到你的心，我只要你的人属于我……”他道，眼神变得深邃，忽地点住我的穴道，又从指间射出一道劲风将我的外衫全数化作碎片。
“我只要上官惟予是我东方螭的。”他的手突然伸进內衫，探入胸衣内。
我猛然一颤，咬住唇，闭上眼睛，胸前的凉意如毒蛇直窜进身体，啃食着心脏。
“府主，月湖仙子求见。”痛不欲生间石门外响起一个声音，东方螭直起身，眼神复杂。
他露出令人不解的微笑，向我道，“惟予，我知你一定也很恨姬如梦。现在你可以稍稍舒心，我这个师妹，心里只有她那个宝贝哥哥，处心积虑帮他恢复，结果人家醒来后却拒不见她，连一句话都不肯和她说。今天十有八九是来向我吐苦水的。”
“我去去就回。”他笑着轻抚我唇，转开石门出去。
我急忙调集全身真气，试图冲破穴道，不想没多久，门外又传来脚步声，石门再度转开。
我心中一紧，不安地望向门外，却看到一个黑色斗篷的人影，银色的骷髅面具在他脸上闪烁着寒光。
他大步走入，忽然一顿，我微微不解，隐约觉得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不禁面上一热。窘迫间，眼前一黑，一大片黑色旋即落在我身上，将我完全包裹，正是他的斗篷。
“谢谢。”我向他道。
“走。”他并不多言，揽住我急急掠出石屋，一路狭窄的密道，来到一个宽大的院子。
一阵微弱的说话声传入耳朵，他带着我闪到一块大石后，我寻声忘去，看见东方螭和姬如梦站在一起说着什么。
“师妹，你不必如此丧气。”东方螭道，“你伤害了他的宝贝，他拒不见你也是正常。你等他的气消了，再去找他吧。”
“可是二师兄，人家等不了那么久拉，”姬如梦娇声道，“为了等哥哥苏醒，人家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
我听到姬如梦的声音，不由一震，细细观察，她状似不经意地向我和孤尹这边轻侧了侧脸，那只右眼竟不像以往那样幽深。我正暗暗诧异，那只右眼忽然极快地冲我这里眨了眨。
我顿觉诡异，既而惊悟，转头看向孤尹，低声道：“他、你们……”
“不必管他。”孤尹道，揽着我悄悄退出院子。
“惟予！”离开霎那，猛地传来东方螭一声疾呼，我心惊，回头望去，东方螭已然发现我和孤尹，身势一动，就要向我们追来。
哪知，同一时刻他身后的姬如梦意外地一扬素手，无数花瓣裹着浓烈的忘尘香的味道，当头洒向东方螭。
“你！”东方螭一个踉跄，回头瞪视姬如梦。
她发出一阵诡异娇笑，纵身一跃，轻轻落在院墙上，不染凡尘的面容绽出一个与外表极其不符的灿烂笑容。“如何，魑魅府主，我们忘尘宫的香还是蛮厉害的吧？今日来接我宫主，没时间和你啰唆，他日我必踏破你魑魅府，叫你们这些丑陋鬼怪早早从世上消失，省得再污我眼……”
“闭嘴。”未待东方螭回应，孤尹却出声打断“她”，声音颇有些不耐烦。
“不用管他，我们走！”孤尹向我道，跟着头也不回揽着我疾掠而去。
一路急行，出了栖梧山的范围，孤尹才放开我，“宫主稍等，援军就到。”
我迟疑欲细问，忽然感到一阵疾风而至，没来及作出反应，身子已经被来人紧紧抱住，熟悉的无尾熊抱树式。
“宫主，我来迟了！”他伪装成姬如梦的一身月白纱衣不知何时褪去，黑色长袖环在我身前，如水青丝顺风浮动，星眸漆黑透亮，流动着熠熠光泽。
“风城主，谢谢你。”我道，喉中酸楚。
“都是这混蛋想的臭主意，让我扮那丑女人，真是我风绝色毕生耻辱。”他不满地一指孤尹，又笑殷殷看我，“不过为了宫主，也是值得的。”
我看向孤尹，银色面具遮住了表情。“到了。”他轻吐一句，我们身周骤然出现很多高扬的旗帜，将我们包围在中间，飘动间展现出不同的大字——“孽海无边，八荒归魂”、“天方绝色”、“逆天忘尘”。
“启禀城主，天方绝色城在此候命。”绝颜四使之首栖蓝从旗帜间飞起，轻轻落地。
“启禀首尊，八荒孽海道在此候命。”冷清的声音，引得我重重一震，望去，见一漆黑人影从众旗间升起，无声飘至面前，如夜斗篷微微拂动，银色面具闪着寒光。
我眨眨眼睛，难以置信盯着眼前两个同样打扮的人，这怎么可能？有两个黄泉祭司，两个孤尹！
“你们……”我疑惑看向身边的“孤尹”。
他身子缓缓转向我，沉默走到我面前，摘下面具，倏然单膝跪下，朗声道：“八荒孽海道萧落率部恭迎宫主！”
他慢慢抬起头，皎洁明净的面容在渐暗的光线中散发出淡淡光亮，冷峻的黑眉下，一双炯亮的眼睛在看向我的瞬间释放出灼热光芒。“十年，萧落终于可以迎回宫主。”
“宫主，不要听他的，跟我回天方绝色城！”风绝色焦急道，更紧的拥着我，“八荒孽海道就跟这家伙一样无趣，宫主你不会喜欢那里的！”
“我……”我犹豫看着面色执著的二人，不知如何应对。
“丫头哪边都不去，她要跟我走！”一波未平，又听有人高声道，简单一句，却似藏有无限内力，字字清晰如在耳边。
“来者何人？”萧落面色一变，起身挥手，八盏明灯即刻从各方飞出，向着声音来处攻去。
八簇火焰一字排开若火蛇，游速极快，蓦的，一道夺目银光远远飞来，快如闪电，直直穿过“火蛇”。银光闪过瞬间，一个人影跟着掠来，银光未落，人影已落地，扬手，银光在他左手飞转一圈，乖乖飞到他腰际，稳稳插入刀鞘内。
“末路海，殷无酬。”人影道，声落，八盏明灯如雨悉数落在他脚下，分别被整齐地斩成两半。
“丫头，我还是用刀比较顺手，你说是不是？”他向我扬起浓密修长的黑眸，华丽的五官间摄人戾气一闪消失、本来冷酷的面部线条，因唇边的微笑勾现出柔和的弧度。
43
“好久不见了，殷教主！”我看着他不觉绽出笑容，他的容貌虽然让我觉得陌生，但那语气和神情却有久违的熟悉感，此刻，不禁令我心头一暖。
“丫头，你受苦了。”他眼神微一变暗，随即扬眉，目光精亮，“今后，有我护你周全。”
“殷教主，你的元神已经回到身体，我的事你不必管的。”
“若不是为了帮我回到这身体，你也不会被小人陷害，落到如今地步。”殷无酬道，“从今日起，谁敢再害你，就是与我殷无酬为敌。”
“忘尘宫的事，不需要别人插手。”却听萧落寒着脸道，声音冷得快要结冰。
“哼，”风绝色在我身旁冷嗤一声，亦道，“有我风绝色在，我们宫主何用你来保护？”
殷无酬闻言神色略沉，微微凝眉道：“我无意管你忘尘宫的事，但丫头的事我不能袖手旁观，就让她自己决定跟谁走吧。”
三人目光随即全落在我身上，我尽力压下不安的情绪，心念飞转，混乱间生出一个念头来，于是定神看向风绝色和萧落：“两位看清，我可是上官惟予？”
“宫主怎么又说傻话？”风绝色眼若桃花，笑着点了点我额头，“若是认不出宫主，我和萧落真是白耗了十年。”
我看向萧落，恰与他的视线撞在一起，他面色冷峻，目光却灼亮坚定。
“倘若我不想再做上官惟予呢？”我轻轻问道，不管我和上官惟予有什么关系，我的确已不再是她。
“萧落追寻的岂是一个名字？”他眼中热度不改，直视我，没有半分迟疑。
我无语沉默，又向殷无酬道：“殷教主，你可知现在全天下皆以为我是上官惟予之女，人人欲除我而后快？即使如此，你还要和我扯上关系吗？”
殷无酬展眉，一声低笑道：“丫头，你莫非忘了我是什么人？”
我点点头，抬首对他道：“既如此，殷教主，我有一个想法，或许能令天方绝色城和八荒孽海道不会因我招致厄运，亦可使你末路海受益。”
“说来听听。”
我静静吸气、凝神，轻吐一句：“我希望末路忘尘从今不分彼此。”
末路海，殷无酬建立它的时候，曾经扬言要为天下末路之人提供庇护，而上官惟予的忘尘宫打的亦是“逆天”的旗帜。逆天也好、末路也罢，既然都是不容于世的邪道，何不联手御敌、相倚共存？我离开现代虽然已有一段时间，但一加一大于二的道理我还是记得的。
和诸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同殷无酬去末路海，主要是因为天方绝色城和八荒孽海道一来太远，二来难以选择，万一引起风绝色和萧落的争执，岂非麻烦？不想这二人竟坚持随我一道去末路海，好在殷无酬并不在意，任由二人跟在我身侧，一行人遂同往末路海去。
问起萧落如何找到我，才知道他动用八荒孽海道所有人力花了十年时间查到我在栖梧山，于是向天罡派提出要人的期限，并派孤尹去接我，没想到在约定日期前魑魅府的人突然出现，佯装攻山，因而引起了他的猜疑，其后萧落扮作孤尹一路追寻我的踪迹，暗中保护，同时逐步查出魑魅府正隐藏在栖梧山中。
“为什么你要扮作孤尹的样子？”我感到不解。
“十年前忘尘宫被毁之时，我为求那些人放过宫主的身体，曾发誓有生之年再不踏入中原。”萧落答。
“这么说，上官惟予……那时确已死去？”我因他的话一怔，艰涩问道。
“不，”萧落闭上眼睛，眉间竟闪过短暂痛楚，“我想那时宫主已经不在那具身体。”
“什么意思？”
“忘尘宫被毁一年前，宫主把自己关进密室，整整一年不见任何人，而同时……”他睁开眼看向我。
我怦然心跳，接道：“而同时我出现在忘尘宫？如果我没猜错，你发誓再不入中原根本不是为保护上官惟予的身体，而是为掩人耳目，不让人发现那一年里她根本就不在密室，对不对？”
萧落蹙眉不语，我继续追问：“她在哪？不，应该说上官惟予的身体在哪？若她的魂魄在我的体内，我又是怎么回事？我的身体从哪来？”
“我不知道。”萧落颓然摇头道，“我只听说，在无忧仙源有很多禁术，能使人重生或移魂。”
“重生、移魂？”我震惊反问，“谁会施这种禁术？莫非……虞天机？”
“施禁术者必遭天谴。”萧落道，“最后一次见到的天机上人，昔日风华已经难辨一分。”
我的心沉入莫名的失落惆怅，虞天机、上官惟予之间的究竟有着怎样一番纠缠，偏要弄到这般凄凉可叹地步。
我轻声一叹，驱散萦绕心头的愁绪，正色望向萧落，一字字说道：“八荒孽海道萧落听令。”
萧落闻声敛起神色，拂衣，单膝跪于我面前。
“即日起，率各部剿灭魑魅府。”
他神色一瞬震动，随即变回无波无澜，只眉间多了一分冷冷煞气。“萧落遵命。”
“萧落，”在他转身离去时，我叫住他，“给我吧，七色莲盏。我知道在你那里。”那日在魑魅府的密室，虽然只是一刹那，我还是看到他一拂斗篷将七色莲盏卷入衣内。
他停住脚步，背影不经意一僵，却不回头道：“好，若是宫主真的决定……”
“你不必担忧，我已经下了决心。”我道，我不能永远躲在他、风绝色抑或殷无酬的身后，有些事我必须去做，有些事就算我不想做也有人来逼我做，既如此，我何必再逃避？若是天下人都要看上官惟予，我就把上官惟予展现在他们面前，只不过，那一天他们会看到的还有自己的悔恨。
只有我自己明白，我会变成上官惟予，却永远也不会是她。
其后传来的消息证明了我的推测，一行人还在去末路海的路上，便听说讨伐上官惟予之女的呼声四起，以东方家、月湖仙子、长风道人、鹤天门、南宫家为首的所谓“正道”正在筹划建立联盟，意图一举摧毁忘尘宫的残余势力。
我听到消息，对殷无酬道：“殷教主，你捡了我这个烫手山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殷无酬微笑不答，默了许久，忽又听他低声传出一句：“不管怎样烫手，好过被别人吃到。”
我骤然感到一阵寒意，“哗”地竖起一身汗毛，颤声问道：“殷教主，莫非你是绝色假扮的？”要说我那绝色城城主，可是我两世所见少有的善玩暧昧的高手。
他唇边笑意更深，黑眸低垂投下一片细密如羽的阴影，长睫倏然闪动上扬，阴影随之惊起、没入他双目摄人的光华里。“‘教主’太过生疏，不若叫‘无酬’吧？”
抖抖衣角，甩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离去，全然不知他身后平地刮起一阵阴风，一片落叶于风中瑟瑟打转，最后落在呆立的我脑袋上。
本来末路海的无常二使也算是我的旧识，在末路海的日子不该有什么大问题，可就因身边多了二人，偏偏惹出一串麻烦来。
麻烦其一，刚到末路海的时候，黑无常天离不知怎么一眼看中了萧落，我那终日面冷如霜、惜字如金的首尊大人开始对她的骚扰毫无反应，任她“美人”、“美人”的叫也不置一词，然而这种情形持续到三天，天离忽然大彻大悟一般对天慨叹：“如此美人竟然是哑巴……”
此话一出，我的首尊大人终于有了反应，极少出鞘的白银钩刀毫无征兆地飞出，在他和黑无常之间断开一条深长裂缝，而后面无表情地慢慢念了七字：“闭嘴、离开或者死。”
麻烦之二，一向以美貌自傲的白无常天劫遇到了同样自封绝色无双的风大城主。此二人一见面便骤见黑云压顶、飞沙走石，阵阵邪风刺骨，半径百米内人兽遁迹。两人风度翩翩相互作揖，含笑落座，彼此冷嘲热讽，从日出持续到日落，直至我不顾安危勇敢冲进“危险区”，发现依旧维持着迷人笑容和优雅坐姿却因口干喉痛说不出话的二人。我因此煮了一周“冰糖炖梨”才治好风大城主的急性喉炎，当然，为显示我的无私和宽厚，我每次也给白无常送了一份，最后总算因祸得福，两方的紧张气氛暂时得到缓和，初步实现了和谐。
44
每日修炼七莲劫火，我的功力不断增长，容貌也在悄悄改变。望着挂在房里的美人望尘图，看着镜子里和画中人越来越接近的脸，我不禁感叹命运的可怕，我曾试图摆脱蓝问情的记忆，亦曾竭力逃避上官惟予的宿命，却一步步被无形的力量推上命定的轨道，越行越远，或许有一天连我也会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吧。
比起刻在魑魅府石室顶上的秘笈，绝色城里的那本更加详尽，而且配有图解，让我不至因为难解的字句而苦思冥想。想起以前练云海气经时，虽然也有许多难解之处，但因身边有个悟性绝顶的家伙，随便轻描淡写的几句就能令人茅塞顿开，嬉笑打闹间也依然进步神速。那时的我不管嘴巴怎样坏，面上如何凶，心里却总觉得他会一直陪在我身边，没有他的日子仿佛就和我那已灰飞烟灭的现世人生一样遥不可及。
我轻轻摩挲着秘笈上的插图，有人说过习惯其实是一件可怕的事，你理所当然地笃信拥有，习惯了每天睁开眼看到熟悉又欠扁的笑脸，甚至他用温热的气息把啰唆的话吹送到你耳中也不会觉得排斥，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习惯的毒已经渗入到身体深处。而习惯一旦被打破，只有每天清醒时迎面袭来的空虚，让你明白这是一种没有解药的毒。
翻到最后一页，上曰：“七莲入体、神功即成，纵横人间、孑然一人。”
我闭目、吐纳、运气，倏然合掌，最后一只莲盏瞬间熄灭，同时我感到缓缓旋转的气在我体内聚合成一朵朵绽放的莲。一眼望向镜子，果然看到那张令我刻骨铭心的脸，五官似乎还是以前的五官，眉只是变得更加浓长、张扬，瞳色似乎变浅，还泛着幽幽的紫，眼角微扬多了一分妩媚，而唇更加饱满、明艳。变化最大的却是眉眼间的神韵，薄雾般的清寒高深，隐隐透出妖异之感。我闷闷一笑，现在的样子才称得上“妖女”的称呼。
镜子里的美人亦对我展露笑颜，鲜润红唇微微抿起，仿佛带着一抹嘲讽。我不禁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镜中的笑脸。
你在嘲笑谁，是我，是这世界，还是命运？
倘若他再见到我，恐怕认不出了我吧？我看见镜中的美人忽然垂下眼眸，眼中浮起云烟般的愁绪。
记得我曾答应过他永远不变，现在回想起来，之所以我可以那般轻松应承他，是因为我还不曾尝过变数的厉害，不知道变数才是命运最强悍的利器，一句不变的承诺转眼就被绞得支离破碎。
我已变得令你认不出我了，倾夜。
我猛然拉开房门，站住，门外不远处盘腿坐着一人，黑衫半敞，左肩盘踞着一只金线勾勒的雄鹰，昂首展翅、神态傲然不羁。他微微垂首，专心致志擦拭着手中形态优美的长刀，纯银刀柄，上镶血红宝石，刀锋雪亮。
“殷教主，你为何在这里？”我稍感诧异，问道。
他扬唇一笑，手中白布滑过明晃晃的刀身。“我在为你守关。”
“多谢，其实你不必的……”
“我知道。”他扬起头来，视线落在我身上，轻微的波动一下，“七莲劫火，独行于世、无有敌手。但我说过，今后有我护你周全。不论是谁，想伤你，先要过我这关。”
我默默微笑，想起了什么，又问道：“我现在样子如何？”
“不管你变成什么样，你原来的样子始终在我心里。”他淡淡道，起身，将刀插入腰间刀鞘，看向我，“我会等着，等你变回以前的丫头。”
“现在的样子不好吗？我记得上官惟予可是美人……”
他但笑不答，向我伸出一手，“走吧。”
我想到今天是末路海与忘尘宫正式结盟的日子，便不再追问，将手放在他手中，同往盟誓之处去。
苍蓝天穹，飘荡着缕缕云丝，峰顶寒风阵阵，如兽嘶吼，从峰顶一路向下，是猎猎旗海，跃跃翻腾。萧落、风绝色和无常二使分列两侧，众人肃色而待。
我向殷无酬道：“殷教主，现在你我携手，就是将忘尘宫与末路海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握个手也这么深奥？”殷无酬低笑，牵着我手道：“我只感到我握着丫头的手，现在握住，以后也不想松开。”
“殷教主，我现在好歹是一宫之主，你怎么还这样叫我？”我不满。
“我倒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在危急时大喊我名字的丫头。”他轻声对我耳语，又重重挽住我的手，面向众人扬声道，“我殷无酬在此起誓，今日起，末路海与忘尘宫正式结盟，以后无论危难困境，一起担当，不分彼此……”
“永不背弃。”他扭头看着我，说出最后一句。
我不禁侧首避开他的目光，向众人道：“忘尘宫与末路海结盟之后，有两件事迫切要做。第一件，准备抵御所谓讨伐忘尘宫的联盟。此事迫在眉睫，关系末路忘尘的生死，决不可松懈。第二件事，剿灭魑魅府、踏平碎月湖。这两件事都颇为凶险，任何人不愿冒险，可以现在退出。”
“宫主已经练成神功，有宫主和我教主联手，我们难道还会怕那些乌合之众不成？”白无常天劫微笑摇着手中折扇。
“这还用的着你说？”风绝色跟着冷笑，“用一半脑袋想也该知道挑衅我忘尘宫的后果。哦，我倒忘了，像我这样美貌和才智兼备是很难得的，有些人就空有一付皮囊，咳咳……”
我脸僵住，风大城主，喉炎还没全好，你就这么多话……正待插话安慰白无常，却见黑无常天离跳到萧落面前，笑嘻嘻道：“萧美人，希望今后我们能够一起行动……”话音未落，一道银光闪过，天离及时向后一跳，落定，身前地面多了一道裂缝。
“宫主，你这里美人虽多，脾气却都不大好啊，不如就把萧美人交给我调教吧。”天离躲到我身后，娇声道。
我忍不住嘴唇抽搐了一下，笑道：“看到你们相处的如此……融洽，本宫主很欣慰、很高兴。”
萧落走上前来，递上一叠信道：“宫主，今日收到数封各派发出的书函，可能多是挑衅之言。”
我向他手中瞄去，略一起掌，掌风吸起那摞书信，浮于我面前，轻轻抚去，书信一一立起、铺开，果然都是挑战书之类。不等看完，从指尖射出一朵火焰，幻化成紫色的“莲苞”，霎那间膨胀、绽开，炙热舞动的“莲瓣”如同一条条火舌裹住那堆书信。紫色火光摇曳颤动，熟悉的字迹从我眼前闪过。
我将两指伸入火焰，夹出一封信，打开来，柔软单薄的纸张，带着隐隐忘尘花的香味，清淡隽雅的字迹一瞥惊心、恍如隔世。
看向落款，一个名字无比鲜明地映入眼界。
曾几何时，我眼里只有这个名字，无论怎样痛苦煎熬，都无比虔诚地将它藏在心中，以为那就是我的全部、世界。
掌心火光一闪，热感之后是淡淡的凉意，和小搓细细的灰烬。
“告诉虚溟幻境的人，我会准时赴约。”我道，风势愈猛，衣角翻飞、发丝狂舞，尖锐的风声一瞬吞没了我的声音，头顶的苍冥一贯静默，冷眼俯视众生。
45
第一个让我练手的是三色旗盟的蓝旗盟，洋洋万字、正气凛然的战书，焉有不接之理？我本打算独自赴约，殷无酬道，忘尘宫与末路海既已结盟，他自然要与我同去，而众人亦坚持陪我一起、为我助威，于是又带了萧落、黑无常，浩浩荡荡一干人开到约定之地。
遥遥见一尖塔，正是蓝旗盟总部。我埋头就要闯入，殷无酬拦住我道：“丫头，此次可说是令你初试锋芒的机会，就这么进去未免太平常。”
我微微一笑，道：“莫非还要什么盛大的出场不成？绝色不在，撒花喷香我可不会……”一顿，想了想，又道：“也罢，我们这些歪门邪道不适合太文明的出场，殷教主，你看这样如何……”
运气，汹涌的真气自掌心喷薄而出，疾速旋转化成风刃，骤然间狂风大作、沙尘乱舞，模糊了视线。我闭目，扬手射出风刃，耳边风声如哨，又听远远传来一连串惊呼，风声才缓缓收势、减小。
我睁开眼睛，见塔门被破开一个大洞，几个脑袋小心翼翼透过洞向外探看。高塔上急急奔出几人，神色慌张，其一白须老者，颇为面善，正是有过数面之缘的蓝旗盟盟主。
“妖女，胆敢破坏我雷风塔！”老者高声斥道。
我呵呵一笑，望向他：“我当是什么塔，原来是‘雷峰塔’，既然如此，更要破了！”
“胡言乱语，休想以妖言惑我人心，我蓝旗盟与你这妖女誓不两立！”
“客盟主，你看，是你下来还是我上去呢？”我却不恼，继续微笑道。
“妖女，够胆就上来……”老者身边人冲我叫道。
我暗笑，点头道：“也好。”纵身飞上高塔。
“上、上官惟予！”塔中众人看清我容貌，不约而同面色一变，慌张后退。
“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你竟变得和上官惟予一模一样！”老者惊色既定，沉声道，“你们莫慌，上官惟予已死，此妖女是上官惟予之女，与她相像不足为奇。”塔中诸人闻言神色稍稍平静，彼此对视一眼，将我团团围住。
“妖女，今日你休想离开这里，我蓝旗盟要替天行道！”老者正色道，一挥手，身边众人纷纷亮出兵器，向我攻来。
我冷冷一笑，手起风刃，锐利的气随我手势挥舞一圈，卷起众人手中数十道银刃，散雪一般四处乱飞，落了一地。
众人僵立，老者面色重重沉下，垂手身侧，两只宽袖鼓起，真气汇聚袖内，身势一动，倏然抬脚，又猛地落下。
“客盟主，怎么了？”
“怎么不动手，客盟主？”众人不解，纷纷出言询问，却见老者沉默不语，眼睛紧紧注视足下。细看他脚下，两朵红莲正在悄悄绽开。
我静静望着众人，轻轻道：“红莲之火，地狱业火。客盟主，你可知此句何意？”
老者神色骤变，不及反应，只见他脚下红色火莲轰然暴长，直向上窜起，转眼老者已深陷火舌之中。众人骇极，抽气声连连。
我轻合双掌，老者身周的红焰霎时熄灭。“现在你明白了，客盟主。”
老者白发散乱，衣衫微显焦黑，面露惊恐急促喘息道：“七、七莲劫火……你竟在这么短时间全练成了！”
我微笑颔首，道：“客盟主，你年纪这么大了，江湖之事还是不要再过问才好。”
“妖女，你莫高兴太早，天道昭昭……”老者气息不定道，眼神忽地一变。
背后传来微微麻意，杀气，很弱，我一笑转身，手中生出红莲。红莲未开，一道银光飞来，跟着传来一声哀嚎，银光旋转一圈，偷袭我身后的人动作和表情同时定格。
血痕在偷袭者的脖上慢慢浮现，鲜红的血瀑一下喷出，少许溅射到我脸上。
“殷、殷无酬！”众人惊呼，退作一团。
“好、好，忘尘宫和末路海……”老者指着我，声音微颤，“莫要高兴太早，我誓要请寂圣主出来主持公道。”转身挥手，急急领着众人退出高塔。
我默默望着众人背影，回头，见一黑色人影屹立塔栏之上，肩上一只金鹰扑翅欲飞，浓密长眸下火热的光亮罩住我身影。
“我说过，任何人想伤你，先要过我这关。”他缓缓道，轻松跃下塔栏。
“我又欠你一次，无酬。”我仰头看向他，笑道。
他神色一颤，目光愈加如火，捧起我的脸，轻轻拭去溅上的血迹。“一直以为我是为杀戮而生，若是杀戮有了守护的意义，便是我的福分吧。”
我的心倏然飞跳，他的目光火热，一时竟有些承受不住。瞄到桌上有一壶酒，我满满甄了两杯，举起一杯递给他道：“好酒敬知己。”
他接过酒杯，正要喝下，唇边忽然浮起笑痕，道：“既有贵客，好酒当敬客人。”语罢弹指，酒杯如箭向楼梯口射去。
我心中微惊，见一身影从楼梯口闪出，稳稳接住酒杯，杯中酒一滴未洒。
“无能！”我喜道，来人竟是无能和尚。
“阿弥陀佛，看来和尚来的不巧。”无能看着手中酒杯道。
“当然不是，”我高兴道，“好久不见，无能，你还好吧？”
“和尚没有什么不好。”无能道，目光落在我身上，“和尚却知姑娘不好，有个人更不好。”
“我有什么不好？那个不好的人又是谁？”我问。
无能轻笑摇头，“姑娘自己知道哪里不好，何必问我？至于那个更不好的人，就在塔下。”
我闻言心中一动，脚步向塔栏移去，向下俯望正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急急奔到塔门处，却被守门的黑无常挡住。纠缠许久，天离面露不耐，一掌轻拍在他胸前，他被掌风推倒，却停都不停地又爬起来，冲向塔门。一次又一次被挡回、推倒，又一次次冲上前，弄得头发披散、满身尘垢。
我怔怔望着他的身影，一瞬万物都似变作静止，眼界里只有他一遍遍跌倒又爬起的动作。我轻柔微笑，傻瓜，你常常自命天才，怎么这时这么笨呢？我就在这里啊，你一抬头就看得见。你怎么就不知道抬头看看呢，真笨。
“十弟，莫要再妄为。”一个熟悉的声音蓦的响起，打破了我安静的思绪，所有声音又回到我的世界。
颀长秀美的身影扶起他，向身后随从道：“把十公子带回去。”
他激烈挣扎，试图摆脱那些抓住他的人，秀美的人影叹气，一指点住他穴道，他的身子一软向后倒去，眼睛却因为向后倾倒的身势向上看来，直直望向我。
我全身一震，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掠过一缕波动，便似蒙上哀伤的薄雾，再不见往日的清澈明亮。
“七公子，听说你自从打了我们宫主一掌，便名震天下，受到东方老贼的器重，还要让你继承东方家。看来，你们这些正道中人都是靠这种招数出名的啊！”天离悠悠打量着秀美人影，讥讽道。
“你要说我，我无话可说，东方家的名声，却不容人污蔑。”东方素陌神色一暗，应道。稍稍沉默，又抬首向我看来，“我会照顾好十弟。至于我欠你的，尽管来讨。”转身离开，命随从带走木偶一般的人儿。
那双眼睛仍旧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不放，我不觉上前，伸手欲抓住栏杆，黑色人影忽地晃至面前，双臂环住我，身形恰挡住我的视线。
“无酬，”我仰头，却被火热的眸子锁住话语，低首片刻，抬眼看向无能。“谢谢你，和尚，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既选择了面前的路，必定要走下去。”
无能黯然摇了摇头，看向手中酒杯，吟道：“美酒在手须尽兴，莫待杯空徒伤悲。”一仰而尽，置空杯于地，飘然而去。
46
从三色旗盟开始一路所向披靡，末路忘尘之名，江湖人无不闻之变色。眼见七莲劫火使用起来愈发收放自如，反对我的正道一方声势亦大大减弱，我开始考虑铲除魑魅府和碎月湖的事，却在此时收到了一份出人意料的礼物——一块新的煮酒令。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神秘的酒庄专门对外散发煮酒令，据说他们是一股隐蔽却强大的势力，耳目遍布江湖，江湖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线。若是有人战胜了原来排名在他之上的人或者武功大进，就会收到酒庄制作的新煮酒令，上面会标示出他的新名次。
我接过新的煮酒令，正面依然是形状怪异的酒壶，翻过去，反面刻着一个孤零零的“一”字。
我心底忽然涌起一股笑意，仰首大笑不止。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多少武林中人的梦想，多少人为之掀起血雨腥风，甘坠地狱，罪孽满身亦不回转。却是如此简单的一笔，孤寂的一笔。
一笔，无澜；一笔，孤零；一笔，寂灭。
笑得停不下来，我微微弯下身子，却听众人齐声恭贺，跪了一地。我稍抬眼，只见殷无酬默立于众人中，眉头轻蹙。
“天下第一，我以为有多了不起？却原来不过如此。”我移开视线，笑道，一手抛起煮酒令，金色令牌在半空划出一道弧线，深陷入墙壁中。“天下无敌的滋味，我算是尝过了。”
酒庄的使者闻言亦是笑道：“可笑，真真可笑，酒庄每年发出的煮酒令难以计数，唯独这块天下第一的煮酒令十数年间都无法送出。当年上官惟予练成七莲劫火，酒庄亦曾献上一号酒令，却被上官惟予化为灰烬，天机上人修成化天神典，酒庄再度献上煮酒令，却只得天机上人沧桑一笑；不想十年后，宫主这里，它依然逃不过被‘一笑置之’的命运。天下第一，若真有能令人疯狂的魅力，为什么得到它的人却都不以为意呢？”
“那是因为，得到它的人尝过了它的味道，天下第一的味道，”我不觉收了笑，轻声道犹如叹息，“既不是香甜如蜜，也不是甘醇醉人，而是……”
是空，是冷，是广寒宫中的悲戚，琼楼玉宇的孤寒，是前世今生的错过、天上人间的无望。
不知从何时起，当我和殷无酬在一起的时候，他越来越喜欢默默盯着我，半晌发出一声轻叹，蹦出一句：“丫头你不是这样笑的。”
“不是这样笑又该怎样笑？”我一遍遍反问。
他只是默而不答，或者偶尔低声一句似在自语:“何时你才肯回来？”
我才倏地心惊，陷入沉默。
由于我练成七莲劫火的消息很快传遍江湖，姬如梦、长风道人等人的所谓反我联盟一时没了声势，我觉得攻打魑魅府的时机已到时，埋首准备之际，却传来魑魅府在一夜之间被铲除的消息，东方螭亦不知所踪。我率着众人赶到栖梧山，只看到石室密道里到处是魍魉众的尸体，除此以外是散落满山的忘尘花，淡弱的紫色在风的抚弄下散发着隐隐的忧郁和凄凉。
“除了我们忘尘宫，还有谁会这么喜欢忘尘花呢？”风绝色望着满地紫花低语。
落寞的紫色蓦地变得刺目，心弦陡然一颤，我轻声道：“有的……有的，我知道，也看过，……”
闭上眼睛，一大片紫色的花海浮现在脑海，从我回到这个世界，它已经不知多少次出现在我的梦里，那种令我心痛的熟悉感，那种深刻入骨的思念和留恋，每每让我在梦中痛不欲生。
“如果是那个人，一夜之间毁掉魑魅府不是不可能。”我道，心却止不住颤抖，如此迫切和决然地铲除魑魅府……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你全都知道了，一切，我所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不惜一死也不想你知道的一切……
“情儿，你最喜欢什么花？”
“忘尘花。”
“为什么？”
“因为它们看起来很寂寞。以前情儿也很寂寞。”
“那么我就在这里全种上忘尘花。情儿就不会寂寞了。”
“情儿现在并不寂寞。”
“为什么？”
“因为情儿有如幻……如幻呢？”
“以前也寂寞，现在不寂寞。”
“为什么呢？”
“因为我有情儿。”
曾经，我们就像一朵朵紫色的忘尘花，独自一人总是孤单，唯有我们在一起时才不再寂寞，因为我们拥有彼此。
和他约定的日子，近在眼前。
虚溟幻境，我前生所有幸福与快乐之所在，离开之后魂牵梦萦之地，做梦也想不到当我再一次来到这里竟已是物是人非。
紫色忘尘花依旧在嬉笑低吟，仿佛在诉说梦幻般的昨日。抬眼，淡若云霞的紫色花瓣时而若雪片满天飞舞，时而又如轻盈的蝶儿一群群翩飞在身周，惹得人心神恍惚，犹如置身幻境。微风送来清冽甜美的花香，充斥胸腹，勾起一阵阵心悸。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我的，我倏然一颤，侧首，对上炙热浓密的黑眸，他一勾唇角道：“丫头，你怎么魂不守舍的，现在可不是失神的时候。”
我顺着他嘲讽捉弄的眼神望去，大片簇拥的紫花中骤然出现了三色大旗，迎风飘扬，大群面脸杀气的江湖人士立于花中。
“妖女，我们等你多时了，今日定然不会再让你逃脱！”蓝旗盟主扬声向我道。
我望着丛丛簇簇的紫花不禁一叹，惋惜道：“可惜可惜，折煞了一片美景。”
“妖女，你休要胡言乱语，这里是虚溟幻境，寂圣主绝不会容你在此放肆。”人群中有人高声斥道。
我呵呵一笑，讥讽扬眸道：“我依约而来，放肆的恐怕不是我。”
“何必与她多言，这里是虚溟幻境，一旦打将起来，寂圣主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就是，我们三色旗盟齐聚，又有寂圣主做靠山，还怕他们区区些许人么？”人群窃窃私语一阵，神色里杀气愈重，手中利刃射出道道寒光。
“住手！”紧张的情势一触即发之际，一声清灵婉转的娇喝传来，纷飞的紫花间白绸飞来，迅疾若蛟龙，打落了众人手中的兵器。
“这里是虚溟幻境，谁敢造次？”紫氲圣女翩翩飘来，美目一扫众人，眉间隐有薄怒。
“圣女，我收到你圣主书信，依约而来，这些人埋伏于此，莫非是你圣主授意？”我向她问道。
“此等不光彩行径自然非我圣主所为，”紫氲圣女转向我，略一躬身道，“姑娘莫要误会，圣主就在远处亭中等候姑娘。”语罢，袖中白绸疾射而出，钻进丛花中分开一条细长间隙，我顺着白绸望去，越过紫色花海果然看到一个别致的小亭，纱帐飞扬。
“多谢。”我向紫氲颔首，看向殷无酬，“我去去就回。”
殷无酬浓眸一瞄远处小亭，复又罩住我身影，微笑道：“丫头但去就是，只消记得我就在你身后。不管何时，我都在这里，谁也伤不了你。”
我点头，冲他会心一笑，纵身飞起，沿着白绸分开的间隙疾掠而行，穿过丛丛紫色花海。至小亭前，阵阵琴声传入耳中，宛转抑扬，蓦然惊心。我不觉落地，雪白纱缦在眼前摇荡飘飞，纷扬的紫色花瓣穿梭其间，风势忽地加急，白纱翻起，隐见浅浅身影，凝目垂眸，指间行云流水。移步上前，风向一变，一群紫色花瓣扑面飞来，混乱了眼界，寒冽的芬芳刹那窒息了思绪，再一呼气，白纱已然落下，挡住了浅浅身形，惟有沉沉琴声震颤耳际。
我顿了顿脚步，稍理心神，掀起纱缦，缓步而入。他不曾抬头，低首似沉浸琴声之间，我在他面前凳上坐下，怔怔望着，就像许多年前的某一天下午那个痴痴凝望他的女孩，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肯错过他一个眨眼转眸。那样的专注，好想怎么也看不够，即便是就如此耗尽一生。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他会缓缓停下，笑着问她：“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女孩摇头，只定定盯着那烟火般的笑容一点点靠近，听着他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样的轻，那样的温柔，仿佛用羽毛悄悄挠着她的心。
“它的名字是‘问情’。”
“和我的名字一样？”
“没错，这首曲只弹给情儿一人听。”
“只弹给情儿听？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等待的答案，只有你能给。”
不知不觉，琴声渐缓渐小，停下，突然而至的沉寂吞没我的思绪。我倏地心跳，看向他，正对上深若静夜一般的眼睛。
“此曲名为问情曲。”他的声音似紫色的忘尘花瓣飘至耳际，皎洁的面容本恬淡若月下莲，忽然升起一抹笑痕，便似霎那间绽开朵朵烟火，灿耀若云霞，照花了人眼，勾去了人魂魄。
“还记得吗？”他看着我。
“记得。”我答道。怎么能不记得？又怎么能忘记？
他欣慰的微笑，“我很高兴，真的高兴。”
“寂圣主，不知你约我来所为何事？”我避开他眼中欣喜的光华，道。
他眼神一黯，脸上的笑意点点淡去，轻抚琴弦，眉宇间添了一分落寞。“情儿。”
我心中一紧，正要开口，却听他接着道：“不要否认，就算你不想承认，就算你不喜欢，至少，不要否认。”
“这又有何意义？”我反问，千丝万绪一时缠绕心头，所幸心一横道，“寂圣主，我知道魑魅府是被你虚溟幻境铲平的，会这么做，代表你已经知道……”
“别说了。”他急急打断我，一贯少喜怒的脸上竟不断掠过许多混乱情绪，稍稍平复喘息，再度向我看来，眼中沉痛的郁色令我心中一惊。
我竟没发现，竟没发现在那灿若烟霞的笑容背后，他巧妙隐藏的痛苦；我竟忘了，他并不是少喜少怒，薄情淡欲，只是，做贯了凡人心中的仙人，习惯把所有感情都隐藏在面具之后。而现在，这令惯于掩藏的他都无法掩饰的痛苦，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呢？
“你说意义，”他怅然一笑，笑容里不再有摄魂的光华，“我告诉你，因为，我还在这里……如幻在这里，怎能没有情儿？若是没有情儿，那首问情曲，又怎么再弹下去……”
“回来吧，情儿，如幻在这里……再也不会离开你。”
47
我禁不住颤抖了下，心神顿乱，移开眼，雪白的轻纱飘飞在风中，亭外紫花迎风摇曳轻盈似烟、浩繁若海。天边一片清澈的蓝，如同无痕的镜、无瑕的玉，不见人间种种无奈，亦不沾尘寰点点烦忧。
低首，目光停留在古雅的琴上，手指不由自主抚上去。我认得出，这是他最喜欢的琴，小的时候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在我手上只能发出难听的音的琴弦，在他指下却能奏出那些无与伦比的乐声来。
如今，琴还是那张琴，站在我面前的还是他，我还是以前的那个我吗？
“寂如幻，你回来了，可我还是你的情儿吗？”我轻声问道，缓缓望向他。
他看着我眼神一颤，痛色掩去，深瞳寂寥。“我可以等，五年前，我离开你，现在换我等你回来。”
“蓝问情不会回来了。她受够了无奈无力的人生，不想再被人摆布和欺侮。”我道，停顿了下，微微叹气，“如幻，从我决定变成现在这样子，我就知道自己再也变不回去了。这世上不会再有蓝问情，你等也是没用的。”
“可我愿意等。”他坚定道，“不管你回不回来我都愿意等。情儿，我要你知道，无论何时，只要你想回来，我就在这里；无论你走得多远，我都会等着你。”
他轻轻吐出令我怦然心跳的句子，虚渺的语气里藏着不可动摇的执著。稍稍垂眸，忽然见他伸出手欲覆上我停在琴上的手，我匆忙抽手，手指与他的擦碰而过。他的手落了空，指尖划过琴弦，发出一个沉沉忧郁的音，仿佛往平静无波的水面投下了一小块石头，层层涟漪在我们中间荡漾开去。
他凝视着手指，轻抿起唇角，绽出一抹浅笑仿若单薄的月色，开在寒夜里，欲诉无声。
心蓦的抽搐，隐隐，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喊：“不要让他这样笑，不要让如幻这样笑……”，我不觉想要伸手抚平他眉间的浅痕，阻止他再露出这样的笑容。
“圣主，三色旗盟和忘尘宫的人在外面起了争执。”纱帐外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不着痕迹缩回手，笑道：“看，这就是现实。如今你我正邪殊途，我有我要做的事，你有你的责任。如幻，你虽然回来了，但我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扬手欲掀起白纱往亭外去，忽然觉得袖子被人扯住，回首，直直望入他的目光里。
“可以的。”他注视着我道，“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带你走。从此忘却一切，红尘之外，只有你我。”
“牵我的手，世间再没有寂如幻。”
我怔怔望着他的手，一阵恍惚，亭外喊杀声入耳，我方清醒，挣脱他的阻拦，飞出纱帐，越过繁复紫色忘尘花海。
旗帜乱舞，刀剑寒光交织一片，杀声中众人缠斗一团。我穿过众人身影，望见殷无酬左手挥刀，银刃似已与手臂化为一体，手起刀落，惊天末路，一斩离魂。
“无酬，怎么回事？”我扬声问道。
他从酣战中抬首，冲我微微一笑，“无耻宵小，想趁你不在，以多胜寡。丫头，你在一旁稍候，这里我很快就能解决。”
“不然，我恐怕有人不会同意。”我道，只见殷无酬一刀斩断蓝色大旗，旗帜向后倾倒之际，一阵疾风掠来，无数紫色花瓣旋转着裹住大旗，稳稳落地。
蓝旗盟主上前扶住旗帜，面露惊喜道：“寂圣主！”
“寂圣主！”“寂圣主！”三色旗盟的人闻言不约而同露出喜色，个个振奋起来。
紫色花瓣如雨簌簌落下，他的身影飘来，面容清冷，眼瞳若静止的深潭。“远离尘世纷扰，不沾人间是非，恩怨杀伐止于境外，这是我建虚溟幻境的初衷。没想到，这么一个简单的愿望，竟都无法实现。”
“寂圣主，如今上官妖女与殷无酬这魔头练手，你切不可置身世外啊。”蓝旗盟盟主道。
“是啊，寂圣主，魔涨道消，你可是我们最大的依靠，如果你弃我们于不顾，武林正道将难逃此番浩劫！”其他盟主亦劝道。
寂如幻默而不语，向我望来。“如果你一定要走下去，我奉陪。爱恨恩怨，必依你所愿，有一个结果。”
“三月后，昔日无忧仙源，今日重忧谷，恭候宫主。三色旗盟、雩天东方、碎月湖……任何一方也都可以去。”他的声音不再虚渺不定，稍停，望着我轻轻吐出一句，声音里藏着一缕令我惊心的疲惫，“届时，你想做什么，就做吧。”
“多谢。”我毫不犹豫应道，回视他的目光，那里是深寂的海洋，脑中响起不久前他在我耳边的话语——
“牵我的手，世间再没有寂如幻。”
可叹天意弄人，红尘梦醒，我与他却因一个错身，再也无法牵手。
从虚溟幻境出来，少了许多不自量力前来挑衅的人，我和殷无酬一路悠闲地回到末路海。
路经凤城，看见凤摆楼在卖包子，我不自觉停下脚步，扑面而来的香气引得我心神恍惚。
“情儿，来，尝尝，这是凤摆楼的香包……”脑海浮起一张笑脸，漆黑分明的瞳，始终盛着熠熠神采。
殷无酬看我盯着包子发呆，打趣道：“丫头，你若是想吃包子就说，卖包子的小二都被你看红脸了。”
我一愣回神，看那小二，圆圆脸上果然飞起两朵红晕。
殷无酬捧来雪白晶莹的包子，我小心拿起一只，放在鼻边反复嗅着，那香味依然诱人垂涎，却透着股令人说不出的思念。
“怎么光看不吃？”殷无酬问道。
我默默摇头，取出一只丝帕仔细裹住包子。“我知道它的味道。我想要它，却不想吃，因为吃了就没有了。”
殷无酬微笑拍了拍我头，道：“傻瓜，这里还有很多，若你喜欢，我可以买下这里的厨子。”
“不，不用。”我定定注视手中的包子，喃喃道，“我只想要一个……一个就够了。”
他的手一僵，放下，低低一声似询问又似嗟叹：“……是吗？”
我不解抬头，身边跑过两三个孩子，其中一个撞了我一下，摔倒在地上。
“你呀，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正要去扶孩子，一个人先我一步扶起孩子，语气中带着温柔的责备。
“对、对不起，”孩子也不顾摔疼没有，爬起来就向我道歉，然后急忙去拉扶他的那个人，“先生，快，我们快走，娘在家等着您看病呢……”
“好、好。”那人连连应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令我蓦的一惊。
“等一下！”我忙伸手拦住他。他跟着回头，如看陌生人那般看我。“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万念灰，你怎么在这？你的徒儿呢？”我急急询问，此人正是倾夜的师傅，在雩天城曾与我有数面之缘。
“我的徒儿？”他似感困惑，反问道，“我有很多徒儿，不知姑娘说的是哪一个？”
我一怔，还要细说，他忽地传出一声低笑，“也罢。反正他们都走了，走了……我的徒儿个个一样，聪颖绝世也好，悟性奇高也罢，都逃不过一个情字。”
我为他的话大感不解，略一思量，抬眼，却看见他正深深注视着我的脸。
他一触到我的目光，便慌忙收回视线，垂眸，遮住了眼中复杂难解的情绪。“走了，走了……”他拉住那几个孩子，向前走去。
“先生，你的名字好奇怪啊……”
“就是，先生，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啊？”几个孩子簇拥着他，叽叽喳喳问道。
“呵呵……我的名字啊，”他笑着道，“就是万念已成灰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不懂，不懂……”孩子们摇头道。
“不懂好，不懂好，”他仍是笑着答，“不懂的人才幸福……唉呦，出太阳了，快，快把伞撑了，先生我可见不得阳光……”
“好勒，先生……”孩子嬉笑着应声，其中一个撑起伞挡在他头上，一群人渐渐走远、不见。
“走吧。”殷无酬出声道，打断我飘远的思绪，我点点头，收起那只被丝帕包裹的包子。
“它的味道虽然好，但不代表世上没有比它更味美的东西。”殷无酬看着我道，“只要你肯尝试，你就能忘了它的味道，你相信吗？”
我无声颔首，任他挽起我的手，那只包子就在我怀中乖乖地呆着，温热的、柔软的，像一小簇火苗，徐徐暖着我的心。
48
和寂如幻做了重忧谷之约，我决定以后三月就留在末路海修炼，身边有绝色和萧落，日子平静却不无聊。
练完功，我悠闲躺在长椅上歇息，略抬眼，眼皮颤抖了下，合上。在我面前半跪着两个美少年，其中一个小心翼翼捧着一盘晶莹的葡萄，另一个仔细地将葡萄剥皮递到我嘴边。在我身侧还各立着一个美人，一个时不时用绸帕为我拭去唇边果汁，另一个正一丝不苟揉捏着我肩。
“宫主，肩还酸吗？”揉肩的美人凑到我耳边柔声问道。
我全身毛孔倏地竖起，结结巴巴道：“不、不酸了，绝色……可以了，你可以让他们离开了。”
“离开？”身后美人声露不解，“宫主，我不是说了吗？这些是我专门从城中美少年挑出来伺候宫主的。若是宫主对他们不满意，下次我带多些人过来让宫主挑。”
“不用，不用，我很满意。”我忙道。这些日子，忘尘宫中的事务大部分由萧落负责，风大城主便主动要求照料我的起居，对末路海的吃住挑三拣四不说，还时不时献上一两个美人，弄得殷无酬黑了脸，末路海从上到下提心吊胆。若是他真的带了一群美人过来，天知道隐忍多日的殷教主会不会爆发，一个惊天末路离魂斩把我们全劈了。
“既然宫主满意，今晚就让他们伺候宫主可好……”美人柔声细语在我耳边道。
“好……啊，不可不可，”我心一跳，眼皮也跟着跳起来。
他闻言眉头微颦，秋水双眸浮起一层浅浅困惑。“宫主，你怎么了？既然满意，为什么不要？难道……宫主是因为那个……”
“对，就是因为那个。”我一个激灵，情急之下只得顺着他的话道，“绝色，你的用心令本宫主很感动，但本宫主现在实在是身体不便。你知道，这种事……本来就很难说出口的。”想我话都说到这份上，脸皮也不要了，总该能堵住你的嘴了吧。
“绝色明白。”他竟露出少有的严肃表情，眼中流露出担忧，“没想到，宫主正值青春年华竟有这种困扰……宫主莫要忧心，定是因为最近练功太过劳累，才会如此。我这些年来习得各种技巧，今夜起，便由绝色亲自侍奉宫主，为宫主治疗……”
我脸忽地一僵，生硬道：“你确定你没误解我的意思？”
“绝色了解。只怪我为宫主考虑不周，本来我就不赞成宫主来这种荒凉地方，既粗鄙简陋，又缺少善解人意的美人，本以为殷无酬可勉强入眼，誰知他竟如此不济，不仅没有照顾好我宫主，还令宫主大好芳华就得了这种隐疾……”
“停，停！”我听他越说越不对，连忙打断他，“绝色，你肯定误会了。”
“宫主莫再替他辩解，我已下了决心，日后侍奉宫主之事，决不再假他人之手……”
“不必！”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我心又一阵促跳，眼皮跳的更快，向声音来处望去，见一黑色人影大步而来，华丽分明的五官与他的声音一样既张扬又散发着迷人蛊惑。
完了……我脑袋“嗡”的一声响，乱作一团。
“丫头，既是我的不济，害你生了不能说出口的隐疾，自然也应由我为你治疗是不是？”他向我扬起浓密的长眸，眼中藏着捉弄的笑意。
我倏地感到脸一阵热，正踌躇如何解释，却听风绝色抢先道：“殷教主，不用费心了，你这里要么是些粗人，要么就是有些姿色却无内在，到底不比我绝色城，燕瘦环肥、才色双绝，应有尽有，才不会让我宫主受委屈……”
“绝色，低调、低调。”我一阵头疼，只得去拉风大城主的袖子。从我带着忘尘宫的人来末路海的第一天，我就一直叮嘱他们言行要低调，风大城主怎么就学不会呢？
“那倒不一定，”殷无酬脸色不变，展眉轻笑道，“再怎么稀有貌美，丫头看不上也不行。”
“是吧，丫头？”他满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执起我的手，感到手背上被施加的力道，我一阵毛骨悚然，忙道：“有道理，绝色，今晚就不劳烦你了，我对无酬有信心。”
风绝色眨了眨眼，脸上浮起一丝遗憾，“如此，就再给殷教主一个机会，明晚绝色再来伺候宫主。”
“好，绝色果然善解人意。”我暗松了口气，舒心笑道。
“明晚宫主切不可食言哦……”他剥下一颗葡萄塞到我嘴里，起身整了整衣袍，又用勾魂的桃花眼望了我一眼，才带着那几个美貌少年飘飘而去。
“总算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
“丫头，你的日子过得不错嘛，虽然不是后宫三千，也相去不远。”身后响起懒懒嘲讽的声音，我顿时头大，忙挤出一抹笑回过头去，笑容瞬间定格。
却见他半倚在我躺过的长椅上，宽大外衫褪去搭在肩上，內衫敞开露出大片光洁胸膛，如浸在夜辉中的青丝微散，有一缕正慵懒地搭在敞露的胸前，腰间一柄月牙弯刀，上面鲜红的宝石徐徐散发出耀目的光芒。
“你……很热吗？”我吞吞吐吐问道。
他唇边现出深深笑痕，两指夹起一颗葡萄，仔细去皮，向我举起晶莹剔透的果肉。
“这种叫紫珠，产自南疆，味道很甜的，你尝尝看。”我笑得僵硬。
他并不言语，还是深笑看我，极有耐心地向我举着那颗葡萄。
僵持一会，知道逃不过这一劫，我只得在心中默念一句“面子事小，外交事大”，干巴巴走了过去，闪电般一口吞下那颗紫色果肉。他方露出满意之色，兴致很好地问道：“甜吗？”
“甜，很甜，非常甜。”
“这就好。”他愉快道，拉我坐下，一指揩去我嘴边果汁，“丫头，你可听过近水楼台先得月？”
“听过……不过，其实那是水中月，没什么好得的。”
“也对，”他似赞同应道，“所以我对镜花水月并无兴趣，我想要的是楼台中的人。”
“……”
“丫头，你冷么，怎么打寒颤？”
“是有点冷，夜深了，我们还是先各自歇息，有什么明日再说也不迟。你说好不好，无酬？”
“不好，”他扬眉，拉下宽大外杉将我一并裹进怀中，“这样还冷么？”
“倒是不冷……”不过彻底僵了，我心道，隐约能感到他的体温隔着薄薄衣物传来，他沐浴后的清新味道若有若无混进呼吸，让我完全不敢动弹，却又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安心。
“三月后，我们一定要赢。”他在我耳边低声道，“那以后，我会解散末路海，天涯海角我定带你游遍。”
感到他在衣衫内拉起我的手，在我掌心写下几个字，我倏地抬头，恰触到他热烈的视线。
“我写了什么？”
“殷无酬。”我看着他的眼睛答。
他微笑合上我的手掌，道：“现在我只能在你手心写我的名字，但总有一天，我要把它写在你的心里。你肯吗？”
仿佛感到一阵暖流经过心底，触动了心弦，我定定看着他，这个怀抱如此温暖，这个男人无论何时都可以让我放心地将背后交给他，我恨上天玩弄我的命运，但我又何其有幸在绝境末路之时有他与我一同进退、生死与共。
“好。”我道，缓缓升起一缕微笑，从心底。
他眼中瞬间跃起灼灼华丽的光芒，轻柔地让我的头靠在胸前。“到了那一天，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丫头，和我一起游天涯海角、生生世世的丫头。”
不知是不是因为殷无酬看着我入睡才离去的缘故，我的梦境很平稳、温暖。梦中我好像置身在一大团雪白柔软的云中，那里没有争斗、仇恨，只有安宁、平和。我舒服地躺在云中，仿佛未解世事、不懂忧愁的婴儿。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一阵冷风迎面吹来，吹走了温柔的云团，一个黑影一闪而过，我急急追赶，他走的极快，仿佛逃命一般，全然不顾我的呼唤。我奋力追着他，不明白原因，只觉得追上他是一件极其重要的事。然而，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巨大漩涡转瞬将他卷了进去，等我赶到，漩涡已经消失，只留下了一只面具。
我捏着面具，一种彻骨的寒意从面具渗透到手指，很冷，冷到我的梦戛然而止。
梦结束了，人却没有醒。有很低很小的声音传入耳朵——
“你说‘好’，那我怎么办？你已经把我完全忘了吗……你怎么能把我忘了……”
我忽然觉得异常难受，似乎一个冰冷的手指落在我脸上，轻轻划过我的眉眼、鼻、唇，一遍遍描摹、描摹，带着一种让人揪心的哀伤和眷恋。
我受不了这种悲伤，努力挣扎，终于能够睁开眼睛，但是只有黑暗迎面袭来，空荡荡的黑夜中床幔轻轻摇曳，窗户半开，夜的寒风水一般般流入。
49
末路海有一大片林海，我喜欢去那里练功，静静徜徉在空寂的树的海洋中，常令人有一种遗忘尘世的幻觉。
天气在转凉，清晨的风多了一分凉意，徐徐吹过林海，一片片叶子在枝头轻轻摇晃颤动，发出阵阵沙沙声若海浪声此起彼伏。我静坐在林间，凝神运气，任真气游走全身，化为一朵朵恣意妖异的莲，伸展、绽放，充斥我的身体。随着气息逐渐放缓，耳边的声响越来越清晰，在沙沙的树叶抖动声中，我耳朵忽然抓到一丝不和谐的声音，仿佛是脚步声，却轻得几乎捕捉不到。
我心里暗惊，究竟是怎样的内力才能做到这种地步呢？无论如何，来者是一个高手无疑。
我倏地睁眼，同时一道气刃冲出指间，向着感应到的声音来处飞去。树枝在气刃的冲击下剧烈摇晃，树叶簌簌掉下枝头，瑟瑟飘旋在晨风中。霎时，一道白影从树海间腾起，在我眼界中一闪而过，虽然速度极快，我却在一瞬之间看到了他的脸上带着一张怪异的面具。那仿佛是皮制的小丑面具，灰白的，黯淡的，用墨勾出细细弯弯的眼睛和向两边翘起的大嘴巴。
我因他的面具迟疑片刻，起身去追，还是慢了一步，白影直直越过树海，又骤然下沉，消隐于森森古木之间。
其后多次我又在练功中发现偷窥的白影，他似乎只是远远躲藏在林间偷看，并无任何有害的举动。我前后追踪了他几次，都被他逃掉，后来，索性不再追赶他，只在练功时暗暗防备，顺便察探他的动机。
渐渐，我仿佛习惯了躲藏在身边的他，在练功调息时常有意无意地去感受他的气息，当周围搜寻不到他的气息时，我就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然而身边敏感的人很多，日子久了，没人察觉他的存在是不可能的，殷无酬虽然没有说什么，末路海的守卫却明显比往日森严许多，当我练功时，黑白无常总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守候着。
一日清晨醒来，还没来及起床梳洗，便见风绝色一脚踏进来屋子，飞快环顾一圈，似在找寻什么。
“绝色，你找什么？”我僵坐在床上，说不清是该尴尬还是愤怒，换作他人定然不会有好脸色，可那日我偏偏心情极好，仿佛前夜做了什么美梦，说不出的舒畅。
风绝色一双美目若有所思望向我，飘飘晃到我床边坐下，殷殷笑道：“宫主，气色不错，莫非昨夜做了什么好梦？”
“不知道是不是做了好梦，”我道，“只是觉得昨夜睡得很好，很舒服。”
他微微点头，问道：“宫主可知是何缘故？”
我不解看他，他星眸骤亮，一手掀起我的枕头，一支浅黄色的干花正无力躺在枕下，小巧的花瓣已经干枯，却有淡淡柔弱的香味徐徐散入鼻中。
“这是什么？”我问。
“风干的解忧花，闻之使人忘忧，枕之过夜，可一梦天明，消人间百愁。”他两指夹起纤弱的干花，递给我，“解忧花最先生长于无忧仙源，风干后有这种功效还是以前宫主告诉我的。宫主还曾说过，制作干解忧花的方法是天机上人创造的……”
“你想说什么，绝色？”我听得蹊跷，忍不住打断他，“你认为有人闯入末路海放了这只干花，且此人还与无忧仙源或虞天机有关？”
他轻抿一下唇，起身笑道：“宫主出来一看如何？”
我立刻起床梳洗，走出屋子惊见数不清的灯盏在屋外交错排开，连成数条光线延伸向不远处的林子，而殷无酬、萧落和风绝色竟全都侯在屋外。
“到底出了什么事？这些灯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都在这？”
“这是迷魂灯阵，凡入此阵者必迷失其中，无法脱身。”萧落道。
“丫头，我早已发现有人侵入末路海，故命人每夜在你房外布下此阵，昨夜守阵人发现一盏明灯熄灭，表示有人进入你房间，我便即刻启动了此阵。”殷无酬接着道。
“如此，那个人正被困在阵中？”虽然知道他们是为了我的安全，我心里却涌起一阵说不清的不适。
“没错。”绝色胸有成竹道，“我们已经派了人带着阵图入阵，相信那偷偷摸摸的贼人很快就会被找到。”
我不知如何回应，陷入沉默，过了半个时辰，果然见不远处林子内有了动静，枝叶剧烈摇摆，叶子纷落如雨。接着便听殷无酬一声轻笑，踢起一盏明灯，以掌风助力，送灯盏直向林子飞去。
灯盏疾速穿过林子，一路打断无数枝条，震飞落叶无数盘旋于风中。风起又骤落，簌簌叶雨坠下，现出一个绰约模糊的人影，宽大的白色披风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还有一只夸张怪异的面具遮住面孔。不管是细长弯弯的眼睛还是向两边翘起的大嘴，明明都在微笑，却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凄凉之感，细长右眼下还有一点油墨印记，远远地看不分明，竟似一颗滑下眼角的泪珠。
“终于现身了，”只听绝色悠悠笑道，“你真以为可以鬼鬼祟祟混迹于末路忘尘之中？”
白影默而不答，无声与我们遥遥相对，苍茫寂静的树海中，一道道长长曲折的枝条投影在白色的披风上，切割着他单薄的身影。
“你究竟是谁？”我出声问道。
他依然沉默，夸张滑稽的面具面对着我，相持半晌，他猛地转身欲跑，几乎在同时，风绝色身形一动掠过棵棵古树，直向他而去。
白影似感到身后来人，停下脚步，掉转身子扬袖去挡，就在他出掌的一瞬，我蓦的感到强劲无比的气流穿过古木传递而来。“绝色，快停下！”我心中大叫“不好”，急忙运气出手援助绝色。
气刃箭一般飞出掌心，在半路绽开火红的“莲”，“莲瓣”迅速伸展壮大，化作一条条炙热火舌席卷向白影。风绝色回头一笑，身子极快升起，及时避开火舌。
火舌劈头盖脸覆向白影势不可挡，却没想在接近白影的瞬间陡然减势，收缩成一团温顺火苗，再看白影，手势未变，火苗在他掌心略一停顿居然掉转方向回攻而来。
我没有准备，眼见火苗直逼回来，一瞬竟不知如何反应，危机间白影猛地抬起面具看向我，微微一震，仓皇收掌，回攻的火苗失了他掌风的推力，再度膨胀壮大，烈焰如火蛇一路窜上他的手臂。
白影急急捂住手臂，身子亦跟着蜷起，半晌，微抬面具向我这边望来，又顿然垂首，匆匆逃离。
“不要追。”我看着他的身影一瞬消逝，向众人道，“以后不许再摆这种阵。”
低头看着自己手掌，有些恍惚，那道火焰里的内力和热度只有我和受掌的人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不惜令自己受伤而收手了呢？
明令诸人不许再追查白衣人，我却怎么都无法安下心来，不时留意着身边动静，希望能再度发现白衣人的踪迹，可惜他始终没有再出现。一晃入了秋，树海的叶子渐渐变红，遥遥望去犹如一片燃烧的红海。
巧妙避开黑白无常的保护，漫步于林中，火红的落叶堆积在古树群间，淹没了足迹。我茫无目的走着，周围传来微弱的响动，我不觉一笑，背靠一棵古树坐下，道：“跟着我有什么意思，出来一坐如何？”
短暂的沉寂之后，一个白影从古树间走出，轻轻走到我身边坐下。
“为什么跟着我？”我问。
没有回应，他默默坐着，面具上的细长眼睛和大嘴笑得滑稽夸张，唯有眼下那滴形似泪珠的墨迹诉说心事一般，使面具流露出一种凄凉的哀伤。
“你不会说话？”我又问。
他摇了摇头，拾起一根树枝拨开地上落叶，写道：“这不重要，因为对你，我是个不重要的人。”
“我们认识吗？”
他继续写道：“这也不重要，就算曾经认识，你也已经忘了我。”
“你不告诉我你是谁，又怎么知道我已经忘了你？”
他顿了顿，只是摇头，放下树枝。我看向他的手腕，那里有一条凹凸不平的疤痕向上延伸进袖子。
“疼吗？”我伸手掀起他的袖子，上面的疤痕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他倏地一震，慌忙摇头、缩回手臂，用另一只手捂住袖口。
“其实我觉得你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我道，“不过我知道你不可能是他，因为他的功力远比你差，纵然天赋超群，武功典籍倒背如流，也不能练武。而且他也不可能在这，他应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过着幸福无忧的生活。”
他按着袖口的手闻言微微一颤，捡起树枝急急写道：“你不是他，怎么知道他幸福？怎么知道他想要这样的生活？”
我内心掠过一丝怅惘，脑中现出一双如蒙薄雾般的黯淡眼睛，摇首轻叹：“但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我们立场相悖，若他仍在我身边，少不了为难。”
他握着树枝的手看起来有些僵硬，抬起又落下，终于丢下树枝，再度陷入沉默。
“你不告诉我你的身份不要紧，但我要给你一个忠告，”我看着他的面具道，“我不知道你在练什么功，表面上看它威力惊人，但你并没有足以支撑你运用这种武功的内力，我感觉得出你的脉息很乱，你不宜再继续练下去。”
“你好自为之。”我站起身离去，走得远些，回头看见他仍一动不动坐在树下，垂首一会，忽然扬起头枕向背后古树，复又静坐不动。
走出树海，见白无常手执折扇侍立林外。“雩天东方有人请求拜见宫主。”白无常道。
“你该知道我不想见东方家的人。”
白无常微笑摩挲折扇，道：“属下知道，不过来人说‘他是一个宫主不想见的人，却带着宫主关心的人的消息。’”
“这样说来，我一定得见了，”我心中一瞬清明，轻笑道，“不过就算我同意见他，他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见到我。”
50
见到来人，证明了我的猜测是正确的。
他发角微乱，脸上有轻微的不明原因的擦伤，衣衫上还有几道划破的口子，略有些狼狈的样子，完全不见了一贯出尘秀雅的风姿。
我淡淡一笑，闲坐在正座上，道：“七公子，许久不见，为何如此狼狈？”
他神色一落，向我看来，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连着猛咳了数下，才道：“风绝色、萧落加上殷教主的惊天末路离魂斩，我是该庆幸自己只是样子狼狈还是该感叹见宫主一面之难呢？”
“我身边的人是过激了点，不过，七公子，如今我们正邪不两立，你独自来这末路海当预想到会如此。”
“我不是没料到，对他们的为难，我并没有怨言，”他点头，视线落在我身上，眼神略暗，“倘若今天我受的这些掌可以抵消鹰孤峰我施与你身上的那掌，我情愿他们再下手狠些……”
“那是不可能的。”深藏的伤口再度被碰触到，我心中一痛，飞快打断他道，“有些错铸成了，就无法弥补，我不是圣人，我忘不了你曾对我做过的。”
他眼神微颤了下，苦笑道：“我知道，我并没真的想能换得你的原谅。今天我来，是有些事情想向你说清楚。”
“事已至此，说不说清楚又有何意义？”我道。
“有意义，你可以恨我，但我希望你能清清楚楚地恨我。”他面色坚决，顿了顿，放缓语调徐徐道来，“还记得你初次到东方家偷药的事吗？那之前，月湖仙子找到我，说你是上官惟予的遗孽，只要我跟她合作制住你，我就可以为武林立下大功，得到家父的器重，甚至将来继承东方家。我答应了她，按照她的吩咐我故意放你进东方家偷药，又想法留下你，让你参加武林大会，令你被卷入到这一串串是非中。”
“原来你对我从始至终都是早有预谋。”我冷冷一笑，阴谋，又是阴谋，从我在这世界重生的第一天起，我就陷在一个又一个阴谋里，可笑自己还曾对他有过好感，以为他是这个世界上我可以依赖的人。
“我是早有预谋，但那是因为我听信了姬如梦的话，以为你是个十恶不赦的妖女；因为我太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可以令我声震武林，助我继承东方家的机会。你一定以为我是太过贪心，太痴迷权力，不，不是，我所作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东方家，为了让爹和雩天东方不再继续做东方螭的傀儡。”
“东方螭？”我心下一惊，跟着问道。
“没错，东方螭曾是东方家的人，被天机上人收为徒后，东方家以他为荣，处处听从于他，渐渐被他掌控。后来他被逐出无忧仙源，表面看是从江湖上消失，实则暗地里他还操纵着东方家的一切。这么多年来，我爹这个武林盟主，一直都是他的傀儡。你见过我的其他兄弟，定然知道他们个个难以成事，十弟固然聪慧过人，那时却只是没有意识的木头人，我一个人如何与东方螭对抗？我需要力量，我需要权力，只有跟姬如梦合作，才有希望得到这些。”
“但是认识了你，与你相处之后，我才知道你并不是姬如梦口中会祸害武林的妖女，其实我一直在犹豫，很多次都想放弃……”他定定注视着我，言语间有些急促，“问情，我希望你知道，我虽然伤了你，但我心里并不比你好受。每次回想起鹰孤峰上的事，打在你身上的那掌就好像一次次落在我心上。”
“可是，你还是动手了。”我暗叹摇头，“不管有多不情愿，不管有多痛苦，就算你知道会伤我多深，就算你知道会从此毁掉你我之间所有的情谊，为了雩天东方这四个字你还是会去做，这就是你，东方素陌。如果不这么做就不是你了。”
他闻言神色变黯，萧瑟笑道：“没错，这就是我。我不是可以离弃家族、与你亡命天涯的十弟；也不是睨视天下、与你携手并肩的殷无酬；更不是冲冠一怒，一夜之间灭掉魑魅府的寂如幻。我的姓氏是我的宿命，我的宿命让我遇到了你，却只能与你擦肩而过。我不求你原谅我，我更愿你恨我，只要你恨我一天，我就还会留在你心中一天。恨之深切虽然令人痛苦，但也好过被你遗忘，变成不相干的路人。在憎恨与遗忘之间，我选择被你憎恨。”
我默默听着他的倾诉，初次见到他时的惊艳，相处那些日子里的好感和信赖，仍然历历在目，可惜如今回想起却都变成了不堪和哀叹。“相信吗，我曾经有点喜欢你？你是我到这世界后第一个想要信赖的人……”我道，“不过，既然之前的一切都是设计和预谋，这些感情也只能像海市蜃楼一样最终化为泡影。恨不恨你，对我并不重要，我只想对你说，既然你选择了东方这个姓氏，就该朝着自己的愿望继续走下去。”
他忽地笑起来，眉间带着浅浅凄凉落寞，“可惜，如今我却被这个姓氏抛弃了。东方家是个看中实力的地方，我不如人，自然不能得到认可。”
“怎么会？”我不解，“你是煮酒令第十号，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兄弟里并没有人可以胜你。”
他轻笑摇头道：“不，我输了。”
“谁能胜你？”我忽然有一分好奇。
“不，不说这个了，”他却好像不愿谈及这个话题，垂眼避开我的目光，“我还有别的事告诉你。魑魅府虽然被铲除，东方螭却安然无事，现在正藏身在梦止山碎月湖。你要当心，他和月湖仙子联手起来，实力决不可小窥。”
“我知道，谢谢你。”
“还有一事……十弟已经离开了东方家。”他有一瞬踌躇，慢慢道。
我心神一震，急问；“倾夜离开了东方家？他去了哪里？你不是应承过我要照看好他吗？”
他还是垂目，轻叹道：“如今的十弟，我已经无法照看了……问情，我有一句话劝你，如果可以，还是做回以前的自己吧，否则，有一天，你可能会失去更多。”
“不用劝我，”听到倾夜离开了东方家，我心里乱起来，全然听不进他的话，只敷衍道，“我会处理好一切的，倾夜，我会派人去找，找到他后，立刻送他回东方家。”
东方素陌张了张口，似欲言又止，最后只轻轻点头，应道：“如此，便依你意思吧。我来只是告诉你一声，我想，他应该会来找你。”
“有可能……”我思索，不过就算他来找我，他也进不了守卫森严的末路海，多半被挡在外面，我更担心的是他独自一人，在外漂泊无依，他功力甚弱，万一有什么意外很难应付。
“我的话说完了，我走了。”东方素陌起身看向我，“问情，你是此生唯一令我敞开心扉的女子，也会是最后一个。”
我因他话从混乱的心绪中暂时清醒过来，叹道：“你又何苦？”
他的身影不经意一动，颓色一闪而过，苦涩的笑意爬上秀美的眉眼。“不，我不苦。”他低低答道，凝眸望来，深深一笑，接着移开目光、舒眉、仰首，轻拂长袖翩翩而去。暗金的暮色里他的身影被拉得悠长，空荡荡的袖尾随着他的步子在身侧落寞地摆动。
我曾经见过的那个洛神似乎已经离开了人间，又或者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凡人，套着尘世的枷锁，在红尘中沉浮挣扎，品尝着命运为他安排的寂寞、辉煌和老去。
我立即传令属下去找倾夜，过了多日却没有任何消息。我相信末路忘尘的能力，也因此越来越感到不安，以倾夜的武功进入末路海根本不可能，但为什么我的人找不到他呢？他一个人怎么能躲过末路忘尘的搜寻，除非已经出了什么事……
我越想越担心，练功时也渐渐无法专心，种种担忧的念头袭来，我突然感到一股气息在经脉间乱窜，心念瞬间涣散，喉中泛起一丝甜味，跟着喷出一口血来。
我暗叫不好，七莲劫火最忌心神不专，稍有杂念便可能走火入魔，以前我一心变强，练功时精力集中自然没问题，可是最近种种杂念多了起来，加上担心倾夜，已经几次弄乱脉息，此次定是走火入魔了。
感到越来越多的气息在经脉间乱行，我重新运气，试图集聚内力稳住气息，却发现完全使不上力，而且练功前特意支走了守卫，现在连求助的人都没有，只得任由气息逆行游走，血气攻心。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变暗，手脚开始变凉麻痹，我无望地闭上眼睛，暗暗慨叹自己这一世可能就这样消失了。突然，眼前闪过一个白影，便觉得背后一热，一股温暖的内力从贴在后背的双手流入身体，逐渐平息经脉中乱窜逆行的真气。
“谢谢……”待气息慢慢运行平稳，我想开口向他道谢，却被他一个大力抱在怀里。我试图挣脱，但力气尚未恢复，任他紧紧抱住。他的手指轻抚过我走火入魔时喷在衣襟处的血迹，接着抱着我的怀抱肩微微颤抖一下，顺着他的面具滑下一颗晶莹的水珠，落到我的颈边，温热的，却让我如被灼伤般一震。
“你哭了？”我盯着他。
他不知何意地摇头，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停下，好不好？”
“什么意思？”我不解地问。
他的面具微微侧向我，又继续匆匆写道：“回来，好不好？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看到最后一句，立刻阻止他道：“不，我不跟你走。”
他停下手，带着面具的脸转向我，我能感到他紧紧地盯着我，他的目光火热，仿佛还带着质问、期盼和哀求。
“我现在带你走。”他又写下一句，接着丢下树枝，面向我紧抓住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写下的字，心生出不安，对他严厉道：“不，我不离开这里，你要敢动我，日后我决不轻饶你。”
他触电似的松开了手，小丑般的面具对着我，我们陷入沉默，一言不发地对坐着。半晌，传来守卫的呼唤和逐渐接近的脚步声，他腾地站起来，转身离开。
“等一下。”我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力气只恢复了六七成，这一拉没有触到他手臂，却扯到了他的披风。此时天色已暗下来，林子里光线更加昏暗不明，我看到他披风的帽子被我拉下，隐约间仿佛一头白发散落下来，他的背影抖动一下，没有回头，他极快地拉上帽子遮住了头发，脚下不停地向前飞掠而去。
我暗自困惑，看他的身形应该很年轻，怎么会有一头如垂垂老者般的苍苍白发呢？莫非是光线晦暗，我看错了？
守卫们很快赶到，看到我的模样少不了大惊小怪一番，后来我被殷无酬禁止练功十日，风绝色和萧落又找了许多千奇百怪的补品来。我在众人的监视和强迫下，同数不清的补品作战，慢慢地便忘了这件事。
51
转眼到了重忧谷约定之日，还是没有倾夜的消息，我不得不停下寻找，动身前往赴约。众人亦很清楚这是生死之战，无不肃色以待，眼看临近约定之日，连风绝色的脸上也少了一贯的笑容。
入谷之前，殷无酬把我叫到无人之处，在我脖上系上一条玉坠，道：“这块护身符我自幼便带在身边，今日之战凶险难测，你带上吧。”
我看了看那玉坠，色泽青翠光亮，通透无瑕，似颇有灵性，于是伸手想要除下还他。“这是你的护身符，我怎么能要？还是你带着合适……”
殷无酬却按住我手，微微笑道：“丫头，我平生历生死险关无数，你大战经验较少，这东西你比我更需要，况且……我已经有了更好的护身符。”
“更好的护身符？”我不解地抬首看他，恰见他垂下眼眸注视着我，炙热的光亮热透过密密的眸子传递到我身上，他唇角扬起，不知何时起那狂傲不羁的笑容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丝丝温柔，令没有防备的我怦然心动。
“我的护身符就是丫头，因为只要丫头在我身后，我就绝不会倒下。”他稍稍用力握紧我的手，看向远方山谷，“我说过，任何人想动你，先要过我这关。”
“这是你说的，无论何时你都要留在我身边。”我看着他道，然而逐渐接近山谷，传入耳际的水瀑声越来越大，哗哗的水声使我没有听清他后面那一声回应。
循着水声前行，大片火红枫林出现在眼界里，穿行其中仿佛置身在熊熊燃烧的火海之中。走向林子尽头，水声渐大，如雷轰鸣、震耳欲聋，在赤焰般的枫海中银亮的水瀑如同一条白练横空出现、直泻而下。阳光中无数的水珠因水瀑巨大的冲击力激扬溅射而起，在空中闪闪发亮，折射出多彩刺目的光辉。
站在高耸的山崖之上，背靠如火的枫海，面对着闪亮的银瀑，我有一瞬晕眩之感。但真正让我浑身一震的却是水瀑旁崖壁上刻的三个字——“问情崖”。那一字字、一笔笔刚巧有力、深入石壁之中，分明是有人以极深的功力刻下的。
“好犀利的刀法，好高深的内力。”一旁传来殷无酬的轻声赞叹，我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这三字不知是何人所留，必定是武功绝世的高人。”我道。
萧落在我身后应道：“重忧谷即是昔日的无忧仙源，在无忧仙源里拥有深不可测功力的，最大可能就是……”
“是家师。”萧落话音未落，一个轻飘的声音穿过水声飞来，虽然轻若鸿羽，却字字清晰，不受水声影响，分明的好像能印入人脑海之中。
我寻声抬起头，只见飞瀑顶端遥遥伫立一个缥缈人影，隔着由飞瀑激荡而起的水帘可见他身若浮云、衣角翩飞、似不沾染世间尘埃。
“一处问情崖，一首问情曲，若说无忧仙源有什么是不可抹杀的，恐怕惟有此二者。”他俯望着脚下水瀑轻慢道来，仿佛没有注意到水瀑边的我们，亦好像他身后高举三色旗帜神色肃杀的众人并不存在。
我扫视他身后众人，蓦然看到一个白影静静独立于人群间。他带着夸张的灰暗面具，上面绘着细细弯弯的眼睛和弧形上翘的唇，展现着永远不变的笑容。只是，在那笑容背后总好像藏着某种令我心窒抑郁的悲哀。是他！我一霎惊诧，自从上次走火入魔后，就没有再见过他，没想到此时他竟然出现在敌方阵营里。本来我还以为他对我并无恶意，看来是我又一次看错了人。
“寂圣主，今日我如约而来，不知你是否可以让我如愿了结一切是非恩怨？”我的目光从他面具上移开，转向飞瀑上的人影。
那里宁静的眼神遥遥望来，依然至深至澈，像染了淡淡月华和星辉的夜穹，柔化的光与深邃的静交织融合。“这里有你埋怨的人，有你仇恨的人……你自然可以与以往的恩怨做个了断，但是，你口中的了断真的就会是结束吗？”他的声音轻慢却又无比清明，如同飞瀑的水珠颗颗溅落在心头，轻柔而又清凉。
“就算我自甘沉默，你身后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我道，“既然他们不肯放过我，我亦不能忘了前尘往事，在这里做个了断是再好不过。寂圣主，今日若是我胜，则请你身后人交出月湖仙子和东方螭，且忘尘末路，从此江湖人不得以邪教视之；若是我输，我保证忘尘末路不再现身江湖，至于我个人也不打算活着走出这重忧谷。”
我直望向他，透过半空晶莹飘洒的水雾，他的神色一如既往静而遥远，只不过比起上次相见时他不经意流露出的痛苦，此时他的眉宇间看不到隐忍黯然，唯有一片宁静释然，仿佛已经放开了一切执著，心无凡尘他物。
“既然你已经决定，我不会阻拦。不过，我亦有一心愿。”他轻轻道，眼睛望向我身旁的殷无酬，“殷教主，五年前我与你鹰孤峰一战尚未有结果，我希望今日我们可以将它完成。”
我闻言不禁一震，扭头看向殷无酬，他神色如常面对飞瀑方向，唇角微微抿起，勾出华丽摄人的笑痕，道：“好，我也正有此意。”
“无酬，不要意气用事。”我急忙劝道。
殷无酬长眸含笑，看着我安慰道：“丫头，你莫担心，我不会输。我说过，有你在我身边，我绝不会倒下。”
我摇头，还是隐隐觉得不安，却听寂如幻的声音飘来：“我师承天机上人，无忧仙源慈悲济世，一向不用兵器，但今日我却要借人间之物一用。”声落，只见他长袖微动，一道银光倏地滑出袖口，手指稍一用力夹住银光，向上、稳稳握住。
“还记得它吗？”他横握长剑，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寒亮的剑光穿破水雾射来，霎时令我的眼睛一阵刺痛。
我不觉闭上双目，脑中许多画面潮水般涌起、振荡不休。我自然记得这把剑，这是在他带我回虚溟幻境的路上我闹着他买的，那时我初离忘尘宫，眼见刀剑横行人间，便担心手无寸铁的他无防身之物，却不知他的绝技指尖红尘远胜人间利器。
“有趣，世上能与握着剑的寂如幻一战的机会能有几个？我岂能错过？”殷无酬扬声笑道，牵着我的手蓦的一紧，又骤然松开，“丫头，等我。”
他深深望我一眼，纵身向前掠去，几乎是同时飞瀑上的人影也突然一动，直直向他飞来。未及眨眼，半空银光相迎，纷绕成狂，刀光与剑辉激荡，如同见决绝的火与灵动的水缠斗，悍然的魂与凌厉的魄交战，一触一击间皆是绝世锋芒、盖世光华。二人身影逐战崖边，时而冲入水瀑溅起水雾重重，时而先后跃出，掠向枫林，击落红叶无数，如火如蝶，片片碎在刀剑迸射出的银辉中。这些支离破碎的枫红被刀剑之气扬起，铺散在空中，远远望去，恍若灼灼燃烧着的连天之火。
我不知不觉紧握双手，胸间窒息一般的闷。不知是那些如火的红叶挡住了他们的身影，还是我根本无力分清他们，只觉得漫天的红叶火一般向我的眼、我的脑蔓延。我无数次设想过重忧谷这一战，却从没预想过他们的决战；我可以接受这里所有人的结局也包括我自己的，却没有勇气为他们作任何猜测。我花了许多日子武装自己、伪装强大，但此刻我却找不来一分勇气想象他们中任何一个的不测。
“满意吗？得意吗？这样的两个人为你一战……”猛然一个甜美的女声飘入耳际，我心中一惊，定神见一个曼妙的人影缓步而来，云霞般的裙纱随她的步伐款款飘动。
我对上那仙般容貌，轻声冷笑，道：“姬如梦，你终于敢出来了。”
她轻抿红唇微笑，笑容似月下花开，乱人心神。“我要看你的下场，自然要出来的。”
“在担心我之前，先担心担心你自己的下场吧。”我止住身后欲动手的萧落和绝色。
“你现在要杀我的确易如反掌，”她独自一人，面对我身后众人却毫无惧色，反而径自走来，“此刻的我，你随便一个手下都可以解决。”
“丑女人少啰唆，今日我就代宫主处置你！”在我为她的话稍稍困惑之时，黑无常自众人间冲出，一条长鞭甩向姬如梦。我出手阻止，慢了一步，长鞭重重落在姬如梦身上，她受此一击，猝然摔倒在地。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天离的功力远不及她，她怎么可能躲不过这一鞭，又怎么会被一鞭打倒？
“哈哈，你高兴了？我现在就是一个没有武功的废人。”姬如梦倒在地上抽搐了一会，才艰难爬起，痛苦的神色很快褪去，莫名奇妙大笑起来，“蓝问情，你不是很恨我吗？你现在就过来杀了我，以解你心头之恨啊！”
“你又玩什么花样？”我皱眉看着她疯癫的样子，谨慎上前抓住她一只手腕，不由一怔，绵软的筋脉，没有一丝功力的迹象。
“你的武功呢？”我惊问。
姬如梦呵呵大笑，神色中的疯狂愈盛，双目狠狠瞪视我道：“都是因为你啊，因为我那哥哥疼你，所以他恨我伤了你，就废了我的武功，今天还把我带来让你杀！他真的好爱你啊，蓝问情，哈哈……”
我不由松开她，退了一步，她坐在地上狂笑不止，忽又停下来，死死盯着我，“我真不明白，真不明白，我到底哪里不如你？你杀了我，快点杀了我，让哥哥看看他的宝贝情儿也是个杀人犯，让他看看你双手沾满鲜血的样子！看他还是不是这么爱你……”
“老妖婆，你有完没完？宫主，杀她污了你的手，我看就让萧落过去把她解决了吧。”绝色不耐烦打断她。
“为什么是萧美人？为什么你不去？”黑无常天离不解看他。
风绝色立刻露出一脸痛苦，“我怎么能去？我风绝色怎能杀这种老妖婆，会污了我眼我手的。丑的、老的一贯都是交给萧落的……”
“啊，萧美人，你好命苦！别难过，以后，有我帮你解决！”天离一声稍显夸张的尖叫，凑到萧落面前嬉笑说完，又即刻缩回我身后。
我看着已陷入痴狂的姬如梦，心中不由一叹，你只道是他恨你伤我才废了你武功，却不知这亦是对你的保护。今日，如果你不是武功全废，我绝对不会放过你，可是如今你成了完全不能自保的废人，要我如何再下杀手？
“东方螭呢？告诉我他在哪，就放你一条生路。”我向姬如梦道。
姬如梦听我此言，似瞬间清醒少许，笑道：“蓝问情，你尽管杀了我，东方螭很快就会修成化天神典，你又能逍遥几时？只怕到时，你生不如死……也不对，我大师兄很疼你的，呵呵……”
52
我心中如被猛地戳到，顿觉尖锐刺痛，冷冷瞥向她，她癫狂的眼神中带着令我心寒的嘲讽。我深深吸气，试图缓解心底伤口被撕裂般的痛楚。
“你不用这样刺激我，我已经不是以前的蓝问情，无论你还是东方螭，都别想再这么容易伤我。你不告诉我他的下落不要紧，我就先踏破梦止山碎月湖，一寸一寸翻也定要把他找出来。”
“哈哈，倒是有几分一宫之主的气势了，不想当蓝问情，是想完全变成上官惟予了吗？不过，你别忘了，七莲劫火并不是真的天下第一……”姬如梦冷笑看我道，脸色蓦然一变，视线越过我飞向我背后。
我转身望向她视线所落之处，银白的飞瀑从陡崖倾泻而下、轰鸣贯耳，清亮四溅的水雾间隐隐现出两个缠斗的身影，激烈的银光时而穿透水雾刺入眼界，时而没入飞瀑闪动穿梭其间。
突然，一个人影率先从飞瀑间升腾而起，手中长剑拖曳出一条狭长银光紧紧跟随，接着不过眨眼间，另一人影跃出水瀑，直直追去，身形快如左手中闪动的刀光。前方的人影忽地停下，飘然转身，后面的人影迎面攻来，左臂抬起、落下，一起一落迅疾若闪电，又悍烈若雷击。这一斩仿佛能够惊天动地，摄心离魂，这一斩那样熟悉，我甚至早已将起落的每个细节铭刻在脑中，虽然他背对着我，但我似乎已经看见那把旷世名刀上镶嵌的红色宝石闪着浓烈诡异的光芒。那必然鲜红如血，那必然狠厉如咒，那必然决绝不留生机。
“哥哥！”身后姬如梦惊呼出声，我不觉握紧双手，紧紧、用力，将指甲深深压入掌心，好像这样也可以将惊恐的呐喊压向心底。
我想疾呼，我知道我该大声呼喊；我想动，我知道此时我该一掠而起，飞向他们。但我出不了声，也动弹不得，因我知道，我快不过那末路惊天的一斩，我快不过那如血如咒的鲜红。
从我的角度望去，他们中的一个背对我，另一个自然面对着我。他向我望来，不，确切说，从他飞出水瀑飘然转身的那瞬，他就面对着我，直望着我。他举起剑，仿佛是要抵挡那惊魂一击，又似乎只是作出一个姿势。他的视线向着我，一动不动，他的目光模糊又清晰，隔着飞散四溅的水珠我仿佛读到了解脱和认命。
我终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求这一场决战，他为什么要选择那把单薄的长剑。一把集市上买的剑对一把当世无匹的宝刀，能够对战这么多回合，是否算是侥幸呢？
现在运气用尽了，刀到、剑断，刀落、剑毁。
一刹那，刀光冰冷刺骨；一刹那，四周死寂无声。一刹那，好像什么都回不去了。
寒光没入他的胸口，源源流出的却是汹涌的鲜红。他的神情未变，他的目光清明无比，他眼中的释然烙在我脑中，火烧一般，仿佛要把我的理智焚烧殆尽。他轻轻抬起手中的断剑，唇边浮起的一抹淡笑若水中浮月，虚幻地令我心惊。
“我只是想赌一次，没想到真的……断了。”他凝视片刻，丢掉断剑，抬起两指夹住胸前的利刃，猛一用力拉出没入胸膛的刀身。
“如幻！”我终于喊出口，起身向他飞去，瀑布四溅的水珠打在我的脸上，弄湿了脸庞，模糊了视线。我看不清四周，也容不下别物，只是不顾一切飞向他，就在我快要到达他身边的时候，一个白影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突然插入他们中间，拉开寂如幻，又出掌击向殷无酬。
殷无酬从容挥刀去挡，白影手心倏地涌出一股强劲的掌风，相击瞬间寒冽刀锋骤然显现出一道裂痕，我不由惊地停步，侧面隐隐望见殷无酬脸上掠过愕然，未及反应，那把在他手中电光火石追魂夺命的宝刀裂成两半，白影的掌风迎面击中他，穿胸而过。
他的身子被那掌风迫地疾速后退，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脑中一震，极快抓住他的手，但那击中他的掌力强劲的超过我的预想，我没有能止住他后退的势头，反而随着他的身势陷入奔腾轰鸣的水瀑中。
“无酬，无酬……”我死死拉住他的手，拼命阻止他的后退。
“丫头，别急……”他望着我微微一笑，神色如常，嘴角却不断流出血丝，被水瀑冲洗而去。
“停下，停下啊！”我徒劳地拽着他，水瀑中似有某种力量将他向深处吸去，我无计可施，虽然知道不可能，还是恳求地望着他，盼望他能自己挣脱那可怕的吸力停下。
殷无酬略一垂眸，看了一眼我握着他的手，眼神稍微加深，极快望来，眼中只有坦然和温柔。“丫头，我说过，只要我在，就决不允许任何人让你受伤……”他浓密的长眸被水打湿，晶亮柔和的碎光蛰伏在他眸间，像是迂回流动着的华美潋滟的波光。“这自然也包括我。”他笑得夺目，令我心颤不已，感到他忽然用力反握住我手，那样用力仿佛要将我手揉碎，又猛然松开。
“不要！”我恐惧地一声惊呼，他的身子已经随着那股吸力深深没入水瀑中。“殷无酬！”我发疯般向水瀑深处搜寻，但将他吸走的漩涡很快消失不见，只剩空荡荡的水瀑在我周围叫嚣着，劈头盖脸击打着我。“无酬，你在哪，无酬，你出来……”我一遍遍高喊，身体感觉不到痛，心中却如被锥刺般痛不欲生。
“徒儿。”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微弱的声音穿过轰鸣的水声传入耳朵，我恍惚循着声音来处，看见一个浅浅近乎虚无的背影，飘逸长袍下身形清瘦修长，风骨若仙。
“虞天机？”我迟疑出声，这个背影我曾见过，但此时见到的又有所不同，以前所见他是一头银灰发色，而眼前他的长发垂至腰间，深邃柔美如黑夜，光彩耀目堪比星辰，只一个背影就美若神祗，让人心生膜拜。
“徒儿，不要再向前了，这水瀑是无忧仙源遗世之物，与异界、往生相通，不可预测。”背影轻缓道。“他也好，幻儿也罢，你与他们此生本就无缘相守，执著无非是徒增烦恼。”
“我不相信，我不信他就这样离开我！”我激烈反驳，“我不信殷无酬的一生就这样结束！”
“他们与你的姻缘不在这一世，在未来的几世，你还会遇到他们，那时你们才可以相守……”
“我不要！”我急急打断他，“来生与我无关，那时的我已不是今生的我，他也不再是殷无酬。何况能不能相守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个末路惊天的殷无酬，那个无论何时都挡在我身前的殷无酬，那个要跟我生生世世、遍游天下的殷无酬，我决不允许他就这样消失！
“虞天机，这里是你的无忧仙源，你一定有办法让他回来对不对？”我急切上前，去拉他的衣袖，不想我的手直接穿袖而过。是幻影，和以前见到的他一样，又是幻影。
“你明白了，我只是一个影子，多年前，我预料到今日，便以那时的容貌幻化了这个相，留在这水瀑中等你。”幻影轻轻甩了下长袖淡然道。
我怔了怔，复又焦急追问：“既然你能预测这些，你告诉我怎么才能让殷无酬回来？我该怎么做才能保他们无事？”
“……”幻影沉默半晌，忽又叹气，黯然道，“徒儿，你变了，你已经不是上官惟予了。还记得我们曾有过的赌约吗？”
“我没有上官惟予的记忆，我不记得，”我着急应道，“我只在乎怎样才能让他们都平安无事！”
“那我就让你看看吧。”他道，轻轻挥手，水瀑里衍生出一个漩涡，将我吸了进去。
水的轰鸣一瞬消寂，我睁开眼，一阵微风迎面拂过，携来清冽甘甜的花香，引来繁花深处沙沙摇曳声，紫色花瓣如同数不清的雪片飞扬漫舞。我迷惑前行，蓦的看到一个女子身影急急朝着我走来。
我张了张口想要询问身处何处，却在看清她面容的瞬间僵住，她红衫似火，裙摆随着轻快的步伐摇摆，像一簇炙热跳跃的火苗。她的眼睛向我望来，妩媚的眼眸笑意盈盈，红唇微微勾起，魅惑一笑如罂粟绽开动人心魄。
“天机！”她笑着道，迎面朝我走来。
“上官惟予……”我怔怔念出她的名，她却好像没有看见我，快步不停直穿过我的身体，向我身后而去。
53
我不禁一愣，看着她经过时我的身体瞬间变作透明，恍然悟到在这个空间我只是以幻影形式存在，这里的人是看不见我的。那么说，我应该是在虞天机的记忆里了。我再度审视四周，景色果然与无忧仙源颇为相近。
我的思路被红衣女子的声音打断，急忙跟上她的脚步，随她来到一处庭院。推开院门，异香扑面，待抚平微乱的心神，便见浅浅一树紫花婷婷立于院中。
一个清隽人影闲坐树下，膝上平铺一书卷，他微微扬首，一袭长发自肩头滑落，漆黑如夜色，流泻间又见星光浮动、熠熠生采。一片紫色花瓣顺风飘落于他额上，遮住了眉心微蹙的浅痕，他抬手轻轻捻起那片花瓣，那修长手指形态优美，仿佛象牙雕成，指尖光华温润明亮若皎月之辉。
“天机，找到你了！”红衣女子从后面拥搂住他的脖子，语气颇为亲昵，微翘的红唇边藏着一分娇嗔。
“徒儿，不要闹了。”他慢慢道，没有任何动作，平静的语调反倒似有一种宠溺。
“这些日子为何总是躲着我？”女子并不收敛，径自拥着他道，“总是不见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寂寞无聊？”
“不是有螭儿陪你玩吗？”
“哼，”女子一扬红唇轻哼，不以为意道，“东方螭？虞天机，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若想撮合我和他，趁早死了这份心，我喜欢的只你一人，除你以外，世间男子皆不过云烟浮尘。”
“徒儿，你太过苛刻了，东方螭论出身、相貌、才智均是人间上等，你与他又是师姐弟，理应好好相处。”
“那又如何？”女子轻嗤，“我眼中没有他，永远都不会有！”
男子闻言稍稍沉默，接着一声轻叹道：“也罢，我已找到更好的人选，这一次你必定不会讨厌。”
“什么人选？”她赫然抬眼，迷惑去寻他的眼睛。
男子默而不答，修长光洁的手指停在膝上的书卷，轻轻摩挲，许久才开口道：“徒儿，我们打一个赌吧。”
“打赌？”
“……我将遍寻世间少年中佼佼者，从中选出三个收为徒，悉心教导，使其成为足以与你匹配的男子，倘若你爱上他们中的一个，就是我赢，从此你我只有师徒之谊，再无男女之情。倘若他们都不能令你心动，就是我输，我便相信世俗之爱亦可忠贞恒久，我愿废弃此身修行，红尘之中与你共度一生。你觉得如何？”
女子拥搂着他的手臂不为人注意地一僵，缓缓松开手直起身来，动也不动凝视着男子的背，半晌，才低低一笑道：“原来……还是你不相信我的感情。”
“好，我与你打这个赌。不过虞天机，你要记住，我上官惟予绝不会爱上你之外的任何人。”她倔倔收了笑，决然转身，半垂的柔美长眸逞强般抬起，一颗泪珠却顺着脸庞悄然滑下。
她头也不回离去，她身后的男子自然没有能够看到她落下的那滴泪，而她也不知道在她转身离去之后，他蓦然松开那被他紧攥的书页，无力仰首凝望着那树紫花，连膝上的书卷滑落掉地也浑然不觉。
我心中不禁感叹，还想再看看将要发生什么，忽然感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耳边响起一个声音：“该回来了。”
声落，巨大的水声轰鸣骤然响在耳际，急促的水流暴雨般劈头盖脸击打着我。我一瞬恍惚，穿过水瀑看到浅浅静立的身影，狂暴的水流在他身周肆虐，却无法让一滴水珠溅湿他的衣角。
“都看到了吗？”他出声问道。
“我都明白了。第一个是东方螭，第二个是寂如幻，对不对？”我道，“那么这个赌你已经赢了，你还想怎样？”当我还是一无所知的蓝问情时，如幻曾经是我的一切。
“不，我没赢，你也没输。你之所以会喜欢上幻儿，是因为我抽走了上官惟予的记忆。”
“那又如何？虞天机，你接二连三地收徒弟，不就是为了找一个替身，让上官惟予爱上他，你好去修行成仙？你已经赢了赌约，该是称心如意了。”
他却摇头一声嗟叹，水流中清浅的身影愈发显得模糊。“可惜世上却存在着一种名叫后悔的东西，当日我留下这个幻像就是因为预见到了自己会后悔。所以，徒儿，我希望你再做一次选择。记得我说过会收三个弟子作为替身吗？你不喜东方螭，却爱上幻儿，我们可算是打了平手。现在我要你在我和第三个替身之间做一次选择，如果你肯选择我并接受上官惟予的记忆，我会用仅存的力量去救幻儿和殷无酬。不过徒儿，你要明白，接受上官惟予的记忆，就意味着你将完全变成她，你将再也变不回蓝问情或沈飞絮。”
“第三个？我不知道在寂如幻之后你还收了别的男徒弟……”我暗自心惊，略一沉思看向他道，“你要我在你和一个不认识的人之间选择，这根本不是选择，你是在逼我。”
“不，对你，他并不是陌生人。你只要走出这水瀑，就知道这是选择。”他平静道，忽然挥了一下衣袖，我立刻觉得身体被一种巨大的力量向水瀑外推去。
“我等着你的选择，徒儿。”他的声音渐渐减弱，最终消失在水瀑的轰鸣中。
我定下心神，发现自己已身在水瀑之外，蓦然抬眼，视线正撞上一个白影，他小丑般的面具一动不动面向着我。
“是你！”我死死瞪着他道，愤恨一股脑涌上心头，火焰不可抑制地自手心喷出，火蛇般向他游去。他竟毫不闪避，反而向我飞来，用力抓住我的手，任赤红的火焰一路攀上他的手臂。
“放手，你这个疯子！”我挣扎喊道，“你跟殷无酬有什么仇，为什么要害他？”
他一贯沉默，他的面具随着摇曳的火光晃动不止，那细细弯弯的眼睛不变地冲我微笑，却又似一种无声的凄凉诉说。
“不管你是上官惟予还是蓝问情还是别的什么人，不管你有什么样的过去，我都不在乎；就算全世界都与你为敌，我也不会离开你；就算你要丢下我……”面具后骤然响起一个声音，那般熟悉，熟悉的令我心痛，又有几分陌生，恍如隔世。
恍如隔世，我几乎站不住，前世今生记忆汹涌如潮水，那个声音却像潮退之后留在岸上的一颗小小的贝，搁浅在我心底。我仿佛曾将它遗忘，我仿佛可以自欺欺人将它埋葬，但它却始终在我的心底静静发散着温暖的光辉，等着我的想起，盼着我的回眸。
“就算你要丢下我，我也会追上你。”他的声音随着蔓延的火光将我包围，“我终于追上你了，可你飞得太快，我追得好累。”
我的心不断紧缩，他的声音似刃似火，要将我固若金汤的伪装刺破、烧毁、焚烧殆尽。我颤抖着向他伸出手去，揭下那张始终微笑着的面具。
“倾夜……”我小心翼翼唤出他的名字，不敢大声，好像一大声就会将梦境惊破。
“现在你听到了，那日我没让你听到的话。”他静静微笑，双目晶亮，“情儿，这段路我赶得好累，不要再丢下我了，好不好？”
我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他分明的黑眸那样清晰，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是倾夜。”我伸手触摸他的眼睛，恍然发现他还身陷火焰之中。
“不!”我惊叫出声，疯狂拍打着他身上的火苗。
“不要紧的，情儿。”他握住我的双手，“你仔细看看，我没事的。”
我困惑不安向他望去，他明亮的黑眸从容望着我，没有一丝慌张，我感到周围的气压倏地变化，重重压迫着我和他，接着他身周的火焰瞬间熄灭，身上的衣物居然完好无损。
“……化天神典！”我难以置信望着他，艰难吐出那令我心惊的四字。
“原来是你，原来你就是虞天机选中的第三个替身！”
54
“你这个笨蛋，我费尽心机远离你，就是不想你卷进这一切是非恩怨中，可我万万没想到，从一开始你就置身其中，从一开始这里面就有你扮演的角色……”我痛心疾首，好像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想要质问他，却只感到无力，“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卷进来？你为什么要练那劳什子化天神典？”
“虞天机收我为徒时，说我这一生注定要等一个人。起先我不信，直到我被殷无酬和寂如幻附身，沉睡五年，你终于出现，我方相信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为了等你。”他停顿一下，望着我道，“至于我为什么要练化天神典，情儿，我再也不想站在你的生命之外软弱无力的旁观。我需要保护你的力量，我要强过任何人，胜过任何人，超越任何人。”
“那么你满意了，你是天下第一了。”我万没料到他也是虞天机的徒弟，一时心乱如麻，胸口苦涩翻腾，反笑道，“殷无酬受你一掌，现在不知死活，我的七莲劫火遇到你，也像火遇上水……”蓦的我想起什么，一把扯下他披风的帽子，他的头发散落下来，乌黑如墨，虽然黯淡失去往日光彩，但无一根银丝。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心中却涌起一种被欺骗之感，冷冷瞥向他道：“什么筋脉脆弱不能练武，什么习武会有性命之尤，原来都是谎话！你的演技真是高明，把我们所有人都骗了。”
他表情瞬间僵硬，努力释放出笑容，拉住我的手道：“我不会骗情儿，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你怪我没关系，先跟我离开这里，我会仔细跟你解释的。”
“不用了，”我甩开他的手，“东方倾夜，是我不自量力，以为可以保护你，却没想你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从今以后，你跟我再没有任何关系，你就好好做你的天下第一吧。”
“情儿……”他神色骤变，急忙伸手拉我，却听下方崖壁上一人高喊：“十公子，东方盟主已下令，只要你擒住上官妖女，他便将武林盟主之位传于你。”
我冷冷一笑，看向他，“恭喜你了，未来的东方盟主。”
他闻言眼神一暗，俯视崖上众人一字一句道：“殷无酬已死，忘尘末路已大伤元气，众人当即刻离去，谁敢动她，就和殷无酬一个下场！”
众人不约而同变了脸色，窃窃声四起。我一声冷笑，头也不回向对面忘尘宫诸人飞去。视线捕捉到一个清浅的身影，我停下来，他弯下身子将一颗药丸放入面色苍白的男子口中。
“哥哥，哥哥……”姬如梦泪如雨下，紧紧抓住身边的人影道，“师父，你一定要救他……”
“姑娘，你认错人了。”人影慢慢道，“在下万念灰。”
“不，师父，我知道是你，徒儿知错了，你要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求你救救哥哥……”
我走近他们，艰难俯下身子。“如幻，”我哽咽道，抚上他失了血色的面容，“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我已经给他服了止血药，不过，伤口太深，仍然有性命之虞。”身后人道。
我站起身，回首望他，他的眼睛直视着我，看似平静无波，又仿佛藏有千万波澜。
“万念灰……”我深深望着他道，“若真的万念成灰，又怎么会舍不了那个情字？”
“救他，否则，虞天机永远别想再见到上官惟予！”我决然道，离开他，带走末路忘尘的人。出谷的那刻我回头看向那银白奔泻的飞瀑，到了谷口水流轰鸣声本已经减弱，于我听来却如雷击贯耳，声声击中脑海。脑海深处，震痛不息。
那里有一个华丽浓眸的人影微笑着看我：“三月后，我们一定要赢。那以后，我会解散末路海，天涯海角我定带你游遍。”
他目光灼热深沉，我的头胀痛欲裂。
重忧谷一战，殷无酬下落不明，寂如幻徘徊在生死边缘，昏迷不醒，东方家的十公子却在这一战中声名大振，化天神典重现江湖，为武林中人津津乐道，雩天东方亦在这一战后重新树立起威信。
我将自己锁在屋中两日，黑白无常便在房外跪了整整两日，我自然理解他们为殷无酬报仇的心情，但却不能放着他们去东方家复仇，一方面因为我总觉得殷无酬还活着，另一方面内心深处我并不希望看到忘尘末路的人与倾夜兵刃相对。
深夜，我静静抚着殷无酬留给我的护身符，止不住掉泪，如果那日我没带你的护身符，也许你就不会这样消失在水瀑中。
经历无数九死一生的殷无酬怎能就这样消失？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我知道我必须选择，我也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
门前一个人影晃过。
我不觉捏紧胸前护身符，那玉像受到感应似的，竟立刻发热起来。我心痛难当，握着玉站起，打开门。
清瘦的男子静静伫立院中，披了一身银霜般的月光，他周身的光辉幽幽倾泻至地面，冷寂卓绝。我轻轻闭了一下眼睛，睁开，道：“我已经做好选择了。”
他面上不见悲喜，眼神静若止水，向我伸出手来。“如果你决定选择我，就把手放到我的手中，我会把上官惟予的记忆还给你。”
我定定看着他的手，那苍白瘦削的手指骨节分明，早已失了往日的温润光辉，咬了咬牙将手朝他手心放去。
“情儿，不要！”背后忽然响起一声呼唤，我的心跳快一拍，停了动作，却没有回头。
“你来干什么？”我背对他问道。
“情儿，不要变成上官惟予。你不会快乐的……”他的声音隐含着重重的痛苦，几近哀求道，“师父，求你了，别让情儿变回上官惟予，如果你真的爱她，就让她永远忘了过去，她已经承受了两世的记忆，别再加重她的痛苦了。师父，我不会和你争，只求你带她离开，远离所有一切是非，让情儿做回她自己。”
“我没有强迫她选择我。我要的是惟予，如果她没有惟予的记忆，她就不是我要的人。”我面前的男子缓缓道。
我深深吸气，平息微乱的心跳，依旧头也不回道：“这是我自己作出的选择。事到如今，你我已经不可能了，你害无酬生死不明，我无法原谅你。”
我垂下眼眸，视线正触到自背后投来的斜长影子，那影子倏地微颤一下，僵立不动。
“我知道、我知道……”他的声音凌乱起来，“但情儿，相信我，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想让你离开末路海和忘尘宫的人，我想让你远离一切是非恩怨……那时候，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说了，”我打断他，只觉得疲惫，“我已经被这没完没了的前世今生弄的很累了，就让我真正变成上官惟予吧。让我消失，让上官惟予面对她自己的命运吧。”
“那我呢？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吗？我的情儿呢？我千辛万苦想要保护的情儿，就这样消失吗？没有了情儿，这个世界对我还有什么意义？”他的影子逼近我，声音中的隐忍和压抑仿佛再也无法隐藏。
我的背不觉僵硬，他的呼吸就在身后，温热的、眷恋的、急促的、恐慌的、乞求的，像是一颗暴露在外，经受着痛苦折磨，火热跳动的心。他的影子贴着我的，那样近，仿佛只要我退一步，我们的影子就会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再不分离。再不分离，这是怎样一种诱惑啊，我不禁握紧轻轻颤抖的双手。
“到我这里来，我就在你身后，不要怕，情儿，只要退一步，你就可以继续做你自己，你就是你，不要变。”他在我身后吐露着令人心跳的气息，我感到一瞬晕眩，几乎稳不住自己，但胸前的玉石隐隐发热，提醒着我它的存在。我猛然清醒，向前一步，逃到他的气息之外。
“你走吧，我不能这么做。”我坚决道，“倾夜，我们的缘分来自一个荒诞的赌约，我的生命里本不该有你，现在我回到我的命运，你也回到你的生活里去吧。你跟我，再没有交集。”
“你的生命里不该有我……”他喃喃低语，忽地苦笑一声，令我心惊，“你要回到你的命运，可我呢？我还能回去吗？你以为我还能回去吗？”
我心颤不已，匆忙回头看他，却只看到他掉头跑开，白色的披风将他重头遮挡，略嫌空荡。月色若冰雪明晃晃地刺痛了我眼，我急急闭上眼睛。
泪水止不住，我用力揉眼，悲伤掩饰不了，我拼命微笑。
我竟没发现你比以前瘦了那么多，练化天神典一定很辛苦吧。傻瓜，怨我吧，如果这能让你忘了我，远离我。
“继续吧。”我无力地对虞天机道，向他伸出手，就在要落到他手心时，他却忽然合掌，淡淡道：“你这样子一点也不像上官惟予。就这样让你恢复，会让人觉得我勉强你，改日吧。”
“可是……”我迟疑道。
“你放心，我说过只要你选择我，变回上官惟予，我就会救幻儿和殷无酬，他们会没事的。”他看着我，猜中我的担心，“我把幻儿带来了，你去看看他吧。”
“他醒了吗？”我问。虞天机却已经转身，淡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我混乱地回到屋中，透过低垂的纱帐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我撩起纱帐，在床边坐下。他闭着眼睛，面色有几分苍白，双眸被烛火映成淡淡柔和的金色，修长秀逸的眉间有一道浅浅的蹙痕，他失了血色的唇微微抿起，教人不由思念那刹那间便如烟火绽放的笑容。
“如幻，”我以手轻抚他的眉间，“如果我们一直在虚溟幻境里生活多好，如果我们不曾分开，没有后面这一切，该多好？”
他的眼眸轻轻颤抖，眼角渐渐变得晶莹。“别伤心。”我抚去他眼角的泪，一滴泪却不可抑制地落在他的眼上，和他的混在一起。
他的眼睛慢慢张开，我在他的眼瞳中找到一双同样悲伤的眼睛。“如果，”他虚弱道，“从我回到这身体，从我知道你所遭遇的一切，我就无数遍想过这个词。如果我没有离开你，是否现在我们还在一起？是否我们可以永远相守，生生世世？如果，这是一个多么残忍无情的词，它让我一遍遍回想曾经拥有的美好，又一遍遍尝尽失去的痛苦，一遍遍用悔恨将自己切割，不能死、不欲生……”
“情儿，你知道吗？我好恨，我恨上天，是它给我安排了这可悲的命运，我恨命运，是它残忍地夺走了我的幸福，我恨我自己，为什么让这一生只有一次的幸福从我手中溜走……我不甘心，可我却不知道该向谁去控诉这一切。寂如幻，我的幸福就像我的名字一样虚幻，曾经拥有你，就是一场美丽残忍的梦幻。”
“别说了，别说了，”我不顾一切拥住他，疯狂道，“我一定会救你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他的唇虚弱扬起，似乎想要挤出一个笑容安慰我。“不要紧，我怎么样已经没关系了，只要你能幸福。去追他吧，否则就来不及了。”
“他？”我抬起头。
“化天神典……对于一个天生筋脉脆弱的人来说，是怎样的负荷呢？”他的目光静静落在我脸上，“情儿，快去吧，师父或许治得了我的伤，却未必能救一个被化天神典伤及五脏六腑的人。”
我如遭雷击，半晌，艰难从口中吐出两字：“倾、夜？”
他点点头，我霎时陷入黑暗的深渊。
绝望的幽黑中，我拉下他披风露出一头白发的那幕反复在眼前闪过。我竟这么愚蠢，我竟这么残忍，我竟怀疑我曾一心想要保护的人……
我腾地站起，想要冲向屋外又站住，我回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人影。他微微一笑，依然灿若烟霞。“放心，我不会死，我要活着看到你幸福。”
“我很快会来。”我道，扭头冲出房门，冲进如箭的月芒中。
在我身后隐隐响起一个声音，像是幽幽嗟叹，又好像只是漫漫长夜中我的幻觉。
“我的悲哀无人知晓，我的悲哀只属于我。至少，你可以快乐。”
55
我在黑夜中飞奔，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喘息着停下。我瘫坐在地上，冷月如钩，我仿佛置身在一地银霜之间，无声的寂静如同一张大网自四面八方向我侵袭而来。
我聆听着自己的心跳，恍然醒悟到，这段日子以来我就像是一个在黑夜中漫无方向狂奔的人。我用怨恨蒙住眼睛、堵住耳朵，让我看不到别人对我的担心，看不到别人为我所作的牺牲，亦听不见自己的心，听不见它的啜泣和哀求。我将自己封闭在黑暗的空间，在尖锐牢固的武装中舔着伤口，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我却失去了去爱和被爱的勇气。
不算上官惟予，我亦曾两世为人，尝过了、见惯了苦乐生死，我却只记住了痛与不幸，忘了生命里还有爱与欢喜。想起无酬常常凝望着我叹道：“丫头，你不是这样笑的。”我总不明白自己的笑容哪里出了问题，现在想来，没有欢喜的笑，又怎么称得上是笑呢？不是由心而发，又哪里来真实美好的笑呢？我呆呆凝望着头顶的钩月，是否就是在这样的月下，无酬站在我的窗下黯然叹息，倾夜默默忍受着修炼化天神典的痛楚，而如幻独自品尝着悔恨的苦涩呢？我只顾着向命运叫嚣报复，却不知道同时它也在加倍折磨着那些爱我的人。多么愚蠢，多么无知！
我想大笑，又想痛哭，我在满地月光的碎片间摸索，好像在抚摸一颗破碎的心，想要站起来，脑海里却一遍遍映出倾夜的白发。我重重敲打着自己的腿，这段日子我在干什么？我没有摧毁敌人，也没有毁灭自己，我把爱我的人逼迫到了绝境，我挥霍着他们的爱，凌虐着他们的心，我把曾经遭受的残忍，施加到了他们身上。
自以为是的坚强，只是一层可笑的薄冰，冷酷、尖利、脆弱，伤人、伤己，不堪一击。
站不起来，我靠着墙角时而低笑时而流泪，往事若轻烟缥缈，抓不住，又如磐石压得我透不过气来，直到睡意袭来，才将我连同混乱的思绪一起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感到有光线落入眼睛，我模糊的意识渐渐苏醒，耳边隐约响着嘈杂的声音——
“看看，这里也有一个乞丐。”
“她不像是乞丐……”
“嗯，是不像……哦，我知道了她和刚才那个家伙一样，也是个傻瓜！”
“对，晚上不回家，睡在这里的，一定是傻瓜……”
好吵……嘈杂的声音没完没了，我的意识变得烦躁，挣扎着睁开眼，看到一群瞪着好奇眼睛的孩子，最大的孩子手里还端着一盆水。
“傻瓜醒了！”其中一个努起嘴。
“真可惜……醒了，就不好玩了！”旁边的亦惋惜道。
“对呀，我们还是去找刚才的那个傻瓜玩吧。”最大的孩子道。
“好哦，他还没醒呢，我们去找他吧！”孩子们围着我叽叽喳喳不停，不一会，好像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跟着那个端着水盆的孩子一窝蜂向街的另一头跑去。
我揉揉昏沉沉的头，脚很麻，不得不扶着墙壁站起来。街的一边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我抬眼望去，好像他们围住了什么人，最大的孩子举起那盆水倒了下去。
“好哎，好哎！”孩子中爆发出一片欢呼。
我有点好奇，向他们走过去，模糊看到靠墙坐着一个白影。
突然一个孩子发出一声尖叫：“看他的头发！”接着那群孩子不约而同惊叫起来，一哄而散。
眨眼间，白影暴露了出来，再也没什么能遮挡住他。我停下不动，忘了迈步，忘了眨眼，忘了呼吸，忘了光明与喧嚣的人间。
我以为自己不再有心，就算有，它也不再能跳动，因为已被冻结。只一刹那，满世冰雪。
白影恍惚地甩了下头，黑色的水滴顺着湿发流下来，所经之处，露出刺目的白发。他垂着头咳嗽了几声，试图站起，但他显然忘了静坐一夜，双腿早已麻痹，在站起的瞬间，他的双膝很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自嘲地扬了下唇，更用力地扶住墙壁。他将身子靠向墙壁，又重重咳了几下，稍停，仿佛想起了什么，扭头向我看来。
他的眼神一震，脸色瞬间变作苍白，仓促转回头去，双手慌张地去拉他披风的帽子。
我扑过去，阻止他的手，他剧烈挣扎，我从未见他这样有力，仿佛在用生命和我搏斗。我死死拉着他的手臂，他死死拉着披风的帽子，我们不发一声，像以死相拼的野兽，沉默决绝、你死我亡。
相持不下，我放了他的手，捧起他的脸，吻上他的唇。他的身子一僵，手臂松了下来，那该死的帽子从他手里耷拉下去。我抖着手摸上他的发，湿的、冷的、没有生机的白，撕裂我的视线。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我扯着他的头发，一遍遍骂道，痛不欲生。
他呆了半晌，猛然推开我，拉上他的帽子，逃命般狂奔而去。
我无力靠向坚硬的墙壁，微微发抖，背后彻骨的寒意透过衣衫传递到肌肤里。这个傻瓜，昨夜我在街边睡着，他竟然也在街尾熬了一宿。难怪我追不上他，原来他根本没有离开，原来他一直悄悄跟在我身后。那么他必然也看见了昨夜我的悔恨和疯癫，他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在一边看着我的呢？心像落了千尺冰川，颤抖不已，我不禁抱紧双臂，开始哆嗦。
逃吧，倾夜，你这个傻瓜，我会找到你，总会找到你，这一回换我追你。
他果然像我预想的一样，四处躲藏，想尽一切办法避开我。从东方家到不知名的县城，从市井到乡野，只要我一出现，他必定即刻逃离。
辗转两月，我们无数次重复着追逐的把戏，只不过这场追逐并没有恋人间的甜蜜温馨。每次我们都只是远远望着对方，也许并看不清彼此的脸孔，也许早已读懂彼此眼睛，也许，根本就不需解读。
一路餐风露宿，我早已不知甘苦，终于又在一处村子打听到他的消息。
找到他时，秋已到尾声，冬将至。
那仿佛是个私塾，我站在木门外，里面传出孩子的喧闹声。我轻轻将门推开一条缝，穿过院子里坐得东倒西歪的孩子看到他的身影。他的身前摆着一个乌黑的算盘，他的手指正在上面运算如飞，弹拨出清脆的“噼啪声”。在这个无名的村庄，他没有遮住头发，粗布长衫看起来不很合身，有些空旷。我的眼睛湿热起来，距离上次见到他，他又消瘦了许多。
“别吵了，听好，这里应该这样算……”他出声道，声音有些沙哑微弱，很快被孩子们的吵闹声盖住。他蹙了蹙眉，没有抬眼，依旧神情专注、运指如飞。
“先生，你为什么总是用同样的几个数来算？”一个孩子问道。
“就是，”另一个孩子应声道，“而且它们都好大。”
他的手指停顿下来，唇角不知为何浮起浅浅的笑容，那样浅，好像稍纵即逝，却令我怀念到心痛。“因为，这些是我存在几个银庄里的银数。我算的是他们的利息，以及如果我用这些银子去做不同的生意会得到的收益。”
“先生，你有好多的银子哦，”提问的孩子睁大眼睛，“你都有这么多银子了，为什么还要去做生意呢？”
他唇边的笑容加深了些许，黯淡的黑眸竟又焕发出分明的光彩。“因为有个人，我知道她很喜欢银子，她总是说男人可以不会武功，但一定要会賺银子……我希望有一天可以富甲一方，让她有数不清的银子花，让她忘记所有难过的事，每一天都开开心心……”
“这个人好贪财哦，”另一个孩子道，“她现在在哪里？为什么先生你不去賺银子，而要跑到我们这里来呢？”
他瞬间收了笑，手指变得僵硬，黯然道：“……已经没有意义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为什么没有意义？”我道，走进门去，喧闹的孩子不约而同停下来盯着我看，他眼神一颤，抬眼向我看来。
“你根本没有问她，就擅自取消了，”我望着他，“你知道她会有多失望吗？”
他默默垂眼，拿起算盘，起身就要往屋里去。我追上他，抓住他的手。“还要逃吗？”
他站住，回头怔怔看我拉住他的手臂，道：“不逃了，我都变成这样了，过不了多久，你就认不出我了。”
“我当然认得出你，”我道，“就像我不管变成什么样，你都能认出我。跟我去见虞天机好不好，他一定能救你。”
“不用了。”他挣开我的手，“如果你真的可怜我，就忘了我吧。”不等我再开口，他一脚跨进屋内，反手关上房门。
“原来先生说的贪财鬼就是你，你是来找先生的吗？”
“你们吵架了吗？”“很严重吗？”身后的孩子叽叽喳喳问道。
我苦笑道：“是啊，非常严重。”
“不要紧，我有办法。”一个孩子胸有成竹道，“你就在门外不停说‘对不起’，他就会原谅你的。每次我爹惹我娘生气，他都是这么干的，我娘最后总会让他进屋。”
我艰涩微笑，轻轻抚摸斑驳破旧的木门，那些翘起即将脱落的木屑恶意地扬起尖利的刺，戳痛我的手指。
“对不起，倾夜。”我贴近门缝喃喃道。
从屋内隐隐传来的呼吸声仿佛骤然加重了些。
“对不起，我再也不会离开你……”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除了那些轻重不定的呼吸，一下下拂动着我的心。
孩子们走的时候说，今夜有雨。
56
入了夜果然开始下雨，最先时淅淅沥沥像悲伤的抽泣，后来雨滴变大起来，打在皮肤上有点微微的痛。我靠着门坎坐着，窄窄的屋檐并遮不住雨，衣服很快被淋了个湿透，但却不觉得难受，比起受着化天神典折磨的倾夜，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知是窗子太老久还是风的缘故，窗户不时敞开一条缝又自己合上，屋子的烛火亮至深夜，突然没有征兆的熄灭。
我舒了一口气，睡了也好，至少不用两个人一起受这煎熬。地上的积水模糊地映出我的身影，无数的雨滴重重落下，打破我的影子，碎成一圈圈的涟漪。
我缓缓闭上眼睛，没多久，忽然感到有光线落在眼皮上，我睁开眼，房间的灯竟又被点亮。接着屋门被打开，狭长的人影自头顶罩下。
“进来吧，别再折磨我了。”他带着倦意道，眉宇间有些憔悴。
我微微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不忍心我淋雨。”
他面色略变，扭头进了屋，我跟着进去。他递给我一件衣衫，看也不看我道：“换上吧。”然后背对我远远坐下，再不发一语。
我摩挲着那件衣衫，是他的衣服，洗得有些褪色。他曾经是东方家养尊处优的公子，现在却要自己打理一切，这其中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吧……我咬了咬唇，默默褪去湿衣，擦干自己，换上他的衣服。
他一动不动，背影单薄而孤单。我走过去，绕到他面前，冲他微笑：“我们和好吧，倾夜。”
他垂着眼，像没有听到，半天才淡淡道：“你睡这里，我到椅上睡。”说着就要站起身，我急忙按住他的肩，阻止他道：“倾夜，看着我，我们和好吧，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好不好？”
“和以前一样？”他终于抬起眼来，乌黑的眼眸晦暗不明，莫名笑道，“怎么和以前一样？”
我心中一紧，抓起他的手，道：“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虞天机，如果他治不好你，我就算寻遍天下名医，也一定治好……”无意触到他的手腕，我全身一震。
“怎么会这样？”我的力气像被瞬间抽光，颤声问道。他的脉象乱作一团，脉息时而强劲急促，时而虚弱似无。
“就是这样。”他抽回手，坚决道，“虞天机救不了我，天下名医也救不了我。你不要管我了。我不需要你的可怜，我宁可你像以前一样不理我，也不愿你可怜我！”
我怔了怔，盯着他许久，恍然大悟，苦笑：“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你以为我是在可怜你。”
“傻瓜，”我心痛道，“如果只是可怜，我用得着这两个月四处辗转追你吗？我用得着死缠烂打一遍遍求你谅解吗？东方倾夜，你好好看看我。你看不到你的爱人的痛苦吗？你看不到她的悔恨自责吗？你看不到她为你心疼到心碎吗？如果没有爱，这种深切的痛从哪里来？如果没有爱，有谁能承受它，还心甘情愿受它奴役、受它折磨？”
他的后背一僵，低哑反问：“爱？”
“对，”我道，“笨蛋，是爱。”
他的背似绷地更紧，几乎沙哑道：“你追我是因为爱？”
“还能因为什么，你以为还能因为什么？”
“这么说……”他的声音随着烛火微颤不止，“你心里……有我？”
“有，当然有，你这个笨蛋，还要我怎么说，你一直在我心里，都把我的心撑痛了，唔……”没有说完，他倏地转身，用怀抱吞没了我的声音。
这是个紧的令我无法喘息的怀抱，他的双臂紧紧挤压着我，那仿佛是带着入骨的恨又仿佛是令人发狂的爱，不可抑制的情感如同汹涌的海浪要把我们埋葬。两个月的追逐煎熬、长久的相思压抑，所有说不出的委屈，在彼此肌肤相触的刹那，在呼吸混淆的那瞬，全然释放。
“我的情儿心里有我……”他的脸贴着我的，他的痴语灼伤着我的耳，他的泪顺着我的脖子留下，烫烙着我的肌肤。
接着他侧过脸，有些迷茫，似在寻找什么，我像感应似的面向他，终于他的唇寻到我的。不需要出口，生机就在彼此的唇；不需要言语，所有的伤痛都已在彼此的舌间得到慰藉；不需要分辨，爱与恨本就是一体，就像彼此的唇舌终要纠缠交融。
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沉迷狂热，吻顺着我的脸庞、脖子一路向下来到胸前。“我再也不是旁观者，再也不在你的生命之外了……”他埋首在我胸前癫狂自语，我有些微颤，下意识后退，却感到他的双手正托着我的背。他的手指不甘地摩挲，引起我轻微的战栗，终于他找到了入口，从衣衫下面探入覆上滚热的肌肤。
我肌肤立时紧绷起来，他也仿佛被这突然的赤裸碰触吓到，抬起头来，眼神一瞬清醒，慌张地要抽出手。
“不用，”我拉住他的手，“好容易找到彼此，不要再分开了。”
他的黑眸虽已变回分明，却蒙了一层炙热的雾气，热烈的让我想要躲藏。“行了，情儿，我已经够开心了。”他滚烫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片刻，移开，轻轻笑道，“我的日子不多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
“那就今天死……”我心又作痛，猛地抱住他的头吻他，道，“明天重生。”
他一愣，还要张口说什么，我再度吻他，封上他的嘴。“死吧，我跟你一起死。你要是不能活，我也不活！”
我一口气说完，看向他，却看见他望着我泪流不止，他扬唇微笑，沉默把我放到床上。
“如果这是梦，我宁可死在梦里，也不愿醒。”他在我耳边低语，我抱紧他的脖子，任由他褪去衣衫。
房外雨声正大，房内他的吻如细雨落遍我的全身，我闭着眼睛，不敢看他，只感到他的脖子和背越来越紧，越来越烫，他的手指在我的身体上不甘逡巡，似乎迷失了方向，又似乎在犹豫徘徊。
我终于意识到了他在找什么，睁开眼，抓住他的手，“等一下，倾夜，让我看看你。”我坐起来，轻轻拉下他的衣衫，在他手臂上蔓延着一条丑陋醒目的伤疤。
“这是我带给你的伤。”我轻轻亲吻着他的那道烧伤，“我要记住，不能再让我爱的人受伤。”
他全身紧绷地承受着我的吻和抚摸，我知道他很难受，便揽住他的背道：“现在，轮到你记住我了。”
他的呼吸瞬时加重起来，他扶我躺下，吻上我的眼睛，手指终于来到令他徘徊许久的地方。我弓起身子抱紧他，他探了进来，温柔、谨慎而又压抑、渴望，他的手指重复着最原始的探索、最本能的诉说，急切表达着主人的渴望和乞求。我感到无法表述的难耐，无助地看向他，发现他的眼神氤氲一片，隐忍、渴求、同样无助……
“够了，倾夜，可以了，我也想要你。”我握住他的手。
他终于覆上我的身体，抵住我，在他用吻封住我的光明刹那，用更炙烫的坚硬撑开我的身体，填补以温暖、光明和充实。第一次冲击，我不禁发出一声呻吟，像被推上了光亮的顶峰，我有些承受不住，抓紧他的背，指甲陷入他的皮肤。他立刻放缓了力度，以后的每一次进出都在根据我的反应调整着力度。我们在光与暗的交叠中，在山峰与低谷间飘荡，像困惑的探路者，用身体探索着彼此，适应着彼此，渐渐，我们的合作越来越流畅，撞击和接纳，请求和回应，连成起伏的波浪，引导着渴望和快乐在彼此身体里涤荡。
我们像置身在熔岩中，起伏在岩浆里，汹涌的热潮要将我们熔化、重铸，炼合为一个整体。我慢慢感到，这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浩劫，我们注定失去所有，失去自我，这又是一场重生，旧的一切将被摧毁殆尽，我们将在毁灭中升华，找回自我，融合为新的一体，在涅槃中获得新生。
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看见天空打开一条缝隙，光明撕裂阴霾，热烈的金光在我们身体里绽放开来，重生的热力和喜悦流淌在血管里，在哭泣、在欢呼、在狂喜地叫嚣。我抓紧了他，不顾一切地抱紧他，他全身战栗、埋首前行，我看不见前方、未来、终结、天堂、光明，我只知道他在我身体里，我们生死相偎，只有他才不会让我迷失。
只有对方，才能让我们最终找回自己。
后来他吻下来，我微笑而疲倦地闭上眼睛，知道我们再也不分彼此。
57
雨一夜未停，我们赤裸相拥，在雨声中聆听着对方的心跳。
静默许久，他用额头轻轻顶着我的背，小声道：“我好幸福，情儿。”
我心中一阵刺痛，想要转身亲吻他，他却止住我道：“这样就足够了，我怕太幸福了……天会嫉妒我。”
我不再动作，倚在他怀中酸涩微笑。“不用怕，我们不会再分开了，谁也不能让我们再分开。我不会再离开你，也不允许你离开我。”
“好，”他似在我身后点头，温暖的气息轻洒在我的背上。“情儿，我有点累，如果明天你比我早起，用力点叫我。这些日子，我总是容易睡得比较沉……”
“知道了，不管怎样，我一定叫醒你。”我心中难过，却还是应道，握住了他环在我身前的手。
窗子破旧简陋，透过细小的缝隙向外窥去，夜色如墨深沉，不见星光。雨声变小，渐至缠绵，点点滴滴砸在我的心上。
天明不久我便醒来，他果然还在睡。
我俯身吻过他的额头、眼眸、鼻和嘴唇，微笑在他耳边道：“倾夜，我就这样吻醒你，可好？”
但他毫无反应，合眸睡得安静，我隐隐不安，去探他的鼻息，轻微已极，再去触他的脉,竟似感应不到。我顿觉浑身僵冷,用力抱住他,一遍遍吻他、流泪，直到窗外的阳光越来越强烈，刺地我再也睁不开眼睛。
我抱着他许久，才缓缓坐起身来，穿戴整齐。打开门，地面的积水反射着冷冽的强光，像破掉的镜子碎片。
“出来吧，虞天机，我知道你一直就在附近。”我道。
从墙角转出一个人影，一袭长衫，灰白发色，眉间神韵超脱但却掩不住憔悴。
“决定选择了吗？”他语气淡然，像无心无情。
我静静一笑，坦然望向他。“决定了，我不会变成上官惟予，亦不会选择你。”
他的眼中仿佛有一抹黯淡转瞬即逝，面上却无波澜，默了片刻，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会如此选择……”
“你不再关心他们的死活了吗？”他问。
“不，”我坚定道，“我担心倾夜的身体，担心如幻的伤势，担心无酬的下落，但我知道，如果我真的变成上官惟予，才是对他们真正的伤害。我不会再逃避，我要做我自己，拯救他们。如果救不了他们，我决不独生。”
“很遗憾，你无法再见到上官惟予了。”我抬眼望向他道。
他垂眸沉默，半晌，忽然传出一声轻笑，平淡中似藏着难以言语的沉重，“不，你已经是她了。你以为上官惟予是什么样子？她不过是一个等爱的女人罢了……只可惜，她遇到了一个不懂爱的男人。那时不懂，现在懂了……却一切太迟。”
我心中震动，说不出是该悲哀还是心叹，一刹那醒悟道：“你……原来你并不是真的想让我选择你，你是在激我，让我早点察觉自己的心，对不对？”
他轻轻抿唇，收了苦笑，眼睛并不看我，只默望着地上的积水。“这些日子经过我的调养，幻儿的伤口已无大碍；无忧仙源破败已久，飞瀑早失去了通往异界之力，殷无酬必定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你若有心定能寻到他；至于倾夜，我可以废去他身上的化天神典，但要治五脏六腑的损伤，必得梦止山碎月湖的月王灵芝。”
“我去！”我一阵狂喜，心中顿时燃起了希望，“不管刀山火海我都去！谢谢你！”
“不用了，你所受的苦均因我而起，我不过是尽力弥补罢了。”他的目光回到我的脸上，稍稍停留，移开，“从此，你我就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看着他脸上的黯然，不知如何回应，生硬挤出一句。“希望你以后能够幸福。”
他忽而扬唇，淡笑如风逝无痕，罩了笑意的眼睛迷蒙不清、无法参读。他不再多言，缓步离去，不久，身影变得模糊，却远远传来一个声音，犹如令人唏嘘的长叹飘散风中——
“悔之晚矣，失我至爱；失我至爱，莫可奈何；莫可奈何，万念成灰……”
深秋的山带着重重的湿意，乳白薄雾缠绕在山麓间，遮了半抹寂寥荒颓的秋色，却挡不住凉意逼人。落叶满地，将山路层层覆盖，没过多久我的鞋便被落叶间堆积的水分浸湿。举目四顾，雾气飘忽，看不见去路亦不见归路。
我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已经迷路，但山路渐深、雾气愈重，来时的路早已不见，我只能走下去。山路延伸到一个岔口，我停下思索，踌躇间听见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矮小的身形自雾气中显现出来，是一个白发苍苍、腰背弯驼的老妪。她吃力地扬起头看我，慈善的眉眼微微舒展开来。“姑娘，你是迷路了么？”
“是啊，老婆婆，”我答，“雾太大了。”
“这倒是，雾的确太大了……”老妪点点头，正要离开，忽又停下步子抬头看向我道，“姑娘，这座梦止山很大的，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我微微一笑，道：“老婆婆，你可知碎月湖？我正是要去那里，找月王灵芝。”
“碎月湖啊……”老妪若有所思道，“那可是月湖仙子的住处，我的孙儿、孙女最喜欢去那里玩了。我带你去吧，正好我也要去那找我的小孙子和孙女。”
“那太好了。”我高兴道，正在为迷路发愁，她肯带我去，恰中我心意。于是毫不犹豫与她同行。
雾气在悄无声息蔓延，近在咫尺也让人看不清彼此，我低首瞥向老妪，她走得极为专注，小心翼翼迈着每一步。突然她似不经意碰了一下我的手臂，我瞄向手腕，那里仿佛沾上了些许白色粉末。
我抬起眼，微微吸气，眼角瞥见有什么飘落在我肩上，细看去，是一片树叶。
安静走了一段路，老妪默默行路，只是手臂时不时会碰到我。开始我并没在意，渐渐我感到身体有些不自在，手脚越来越麻木，如灌铅似的沉重起来。强忍着走了一段，我实在再迈不动步子，不得不停下。
“怎么了，姑娘？离碎月湖还有一段路呢。”老妪见我停步，便侧过头不解问道。
“太累了，我想休息一下。”我装作疲倦道。
“是吗？”老妪沉着眼低声问，蓦的传出一声轻笑，“是累了还是走不了了？”
“什么意思？”我一震，不安盯着她。
她闷闷笑着，仰起头看我，浑黄的眼睛中升起异样的光亮。“你说我是什么意思呢……忘尘宫主，你怎么如此大意？你难道就没听说过，在山中走有时会碰到山鬼吗？”
她笑得诡异，慈眉间多了一分让人发怵的阴森，我心中豁然一亮，惊道：“你是……山鬼嬷嬷？这么说，魑魅府果然没有被剿除干净！”
“哈哈……”她仰首大笑，“忘尘宫主，你知道老身，老身我真感到荣幸。如果你肯乖乖跟我去见府主，我会更感激你的！”
“你做梦！”我听她提起东方螭，不禁恨恨道，“这次我定要彻底铲除你魑魅府！”
老妪却不变色，反而笑得更厉害，眯着眼睛道：“忘尘宫主，你全身诸穴都中了我山鬼的麻药，如果我没猜错，此刻你连一步都无法挪动，倒要如何铲除我魑魅府呢？”
我愤怒瞪她，却听她不慌不忙道：“丫头们，怎样？老身我可没借助你们的力量就擒住了忘尘宫主！”
“嘻嘻……嬷嬷您说的哪的话，我们可没怀疑您的能力……”
“就是啊，嬷嬷，对您，我们姐妹可佩服得紧啊！”老妪话音刚落，便听白雾中传来一连串嬉笑，那两个尖细古怪的声音由远及近。
很快，两个影子从雾中一晃而出，转眼到了眼前。长发仿若妖冶的藤蔓盘绕腰间，细长的眼睛闪烁着诡谲的幽光，漠笑的唇吐纳着冰冷的气息，竟是完全一样的面孔和神情。
双生修罗花姐妹！我自然忘不了的她们的样子，只是没想到她们竟也出现在这里，看来东方螭是把魑魅府的残党都隐藏在这梦止山中了。
“好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她们中的一个笑眯着细长的眼睛看我道。
我冷漠回望她，平静道：“东方螭在哪里？为何还不现身？”
“呵呵，好姑娘，原来你这么惦记我们府主啊，这番话要是让我们府主听到，一定很高兴……”另一个亦笑道。
“你别急，我们这就带你去见府主。”山鬼道，一指点向我胸口，我立刻觉得浑身一软，就要倒地的瞬间，山鬼一把扶住我，顺势将我扛在肩上。
好大的力气！我暗暗惊讶，没想到山鬼看似驼背的老妪，竟然还有如此大的力气。
“嬷嬷，想不到你这把年纪了，还是这么强壮！”
“是哦，是哦，我们姐妹真是自愧不如！”双生修罗花笑呵呵地恭维道。
我奋力挣扎，但麻药越来越深入肌肤，手脚完全不听指挥，只能任由着她们三人将我带向迷雾深处。山路婉转，不知行了多久，雾气蓦地消失不见，山鬼背着我钻进一个山洞，光线顿时被黑暗吞噬。我看不见东西，辨不清方向，却隐约觉得她们带着我一路下行，这个洞深不可测，仿佛是通向幽深的地底。
“好个东方螭，真够会藏的！”我出声嘲弄道。
“好姑娘，别太心急，就快到了……”双生修罗花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这是什么鬼地方？你们府主专爱住在洞里吗？”又行了一会，隐隐有光线射入眼睛，我一边用力眨眼去适应突然出现的光亮，一边匆忙打量周围，不觉又有些失望，看四周的石壁，仿佛还在山洞中。
“好姑娘，这可不是什么鬼地方哦，”修罗花姐妹中的一个嬉笑道，“这里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碎月湖！”
“碎月湖？”我心中一惊，“这分明是个洞穴，哪里来的湖？”
山鬼闷闷一笑，道：“忘尘宫主，你抬头看看。”
我觉得诧异，抬首望向洞顶，透过岩石间的缝隙，可以窥见一轮圆月悬在蓝黑的背景上，四周点点星光微弱跳跃、明灭不定。
“还不明白吗？”山鬼见我不解问道。
我困惑不已，正待细问，忽然见洞顶上方的圆月一瞬晃动，金黄的圆轮转眼破裂成无数碎片，粼粼梦幻般的月华四散荡漾，同周围飘摇明灭的星光汇合在一起。幽幽黑蓝，似海接天、似夜沉渊，星月交缠辉映，相携入梦、不似人间。
我的心不禁飞跳起来，迟疑吐出一句：“我们是在……湖底？”原来我看到的月亮只是湖中的倒影，从身处的湖底洞穴向上望去，便误把倒影当成了圆月。刚才必是湖面起了一阵风，吹散了湖中的月影，所以从我的角度看去，就好像看到月亮碎成了无数片。
梦止山碎月湖，碎月之名，竟是由此而来！
“既然这里就是碎月湖，为何还不见东方螭？”我问。
修罗花姐妹中的一个绕道我面前道：“嘻嘻，好姑娘，你且在这里稍候，我这就去禀报府主。”
她转身便要前行，却听山鬼突然道：“等等，丫头，你别跟我玩小聪明，忘尘宫主是老身我抓住的，理应是我去禀报，你们姐妹休想轻易就抢了我的功去。”
“唉呀，嬷嬷，你太多心了，我姐妹怎会如此行事？”修罗花中的另一个笑道，细长的眼睛却闪动着妖异的光芒。
我默默听着她们耍弄心机，禁不住发出一声冷哧，徐徐道：“你们不用争，我既已到了碎月湖，何用你们再去禀报？”
她们不约而同微微变了脸色，山鬼阴沉问道：“忘尘宫主，何出此言？”
我静静微笑，暗自运气，温暖的真气游走全身，麻痹的穴道一瞬被打通，苏醒过来。我立刻跳下山鬼的背，未待她做出反应，从指尖射出一道劲风击中她的前胸，她只来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轰然倒地。
双生修罗花姐妹看我击倒山鬼，一刻不停从贝齿中甩出拿手的银丝，缠上我的手臂腿脚。
我笑容不变，轻轻道：“迟了。”眼眸垂下再抬起，真气涌过刚才被麻封的穴道，化作盛放的火莲缠上缚住我手脚的银丝，向她们姐妹蔓延而去。
双生修罗花神色大变，同时吐出口中银丝转身逃去，不久，从她们方向传来两声沉闷的哀鸣，接着两人身体重重倒下，她们身前立着一个幽黑的人影，一把雪亮的银钩从他的斗篷下伸出，正向下滴着殷红的血珠。
“萧落来迟，宫主恕罪。”他低沉的声音从暗处传来。
“不要紧，我应付得了。”我道，瞄向倒地的山鬼。
她挣扎着试图爬起来，愤恨瞪着我道：“你……为什么没中我的麻穴大法？”
我闻声一笑，两指捻起一片附在我肩上的树叶，轻轻抖了抖上面的粉末。“因为你漏了这一处。无能和尚告诉我，你以域外冥花制成的麻药施行麻穴大法，必得被施法者全身诸穴皆中麻药方可成功。因此，在你向我弹散麻药时，我故意以内力将这片树叶吸附于肩上，你的麻药落在树叶上，并未进入我的身体。”
“……想不到，你心机如此之深！”她满脸不甘，但终无法坐起身，躺在地上切齿道，“不过，你不要高兴太早。我府主就在此洞中，必定能让你生不如死……啊！”
她怨毒的话没有说完，但见一道银光划过喉部，萧落收了手中钩刀，隐于斗篷下。
“萧落，这梦止山中的魑魅府余部就交给你了。”我收了视线，背对他道。
前方，自石洞的缝隙漏下数不清细碎的光点，不安跳跃，在光点的背后，蛰伏的阴影扭曲舞动着，犹如起舞的幽灵。我微微吸气，便向前行，到了这里，没有什么能让我停步。
月王灵芝，就在前方。
58
光影如水流转，搅扰着眼界，我警觉向洞内深行，许久，隐约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仿佛是孩童的嬉戏声。
我寻声走去，竟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男童和一个稍大些的女童在洞内玩耍。女童着一身金色衣衫，男童则是银色衣裤，他们看到我立刻停下来，好奇打量我。我看见他们身后正是洞的尽头，一扇石门严密闭合着。
“姐姐，你是从洞外来吗？”女童问我，面上展露出天真的笑容。
“是啊，”我答，看着他们身后的门，“你知道这门里是什么地方吗？”
“是仙子住的地方哦。”男童望着我道。
“你们知道怎么进去吗？”我问。
男童点点头，笑着仰头道，“我知道的。如果姐姐你肯抱抱我，我就告诉你哦。”
我微微扬唇，弯腰看他，“说定了。”我伸手抱起他，他乖巧地伸手搂住我的脖子。
“姐姐，你从外门来一定看到我嬷嬷了吧？”他小声在我耳边问。
我心里一动，若无其事道：“你嬷嬷？我没看到。”
“果然这样说……”男童口中喃喃道，他低着头，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感到他更加贴近我的脖子，“其实，是姐姐杀了嬷嬷吧。”
我蓦的抬眼，侧首，瞄到男童的脸上掠过一丝阴狠，同时我的脚脖处传来沉重的感觉。
“咬下去之前，要想清楚哦。”我沉声道，视线下移，在我脚边，女童猛地抬起头，两颗青黑尖利的牙齿缓缓向下渗出黑色的液体。
她狠狠瞪着我，愤恨道：“放开我弟弟！”
我轻轻一笑，继续掐着男童的脖子，他在我手中像一头凶猛的小兽奋力挣扎，尖利的牙齿向外渗出黑色的毒液。
“金银药童，东方螭悉心培育的药人，想不到你们这么小的年纪，就如此歹毒。那些死在你们手上的冤魂，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吧？”我道，手下加大力道，男孩一声惊呼，跟着失去了意识。
“你把我弟弟怎么样了？”女童阴狠的脸色露出一丝紧张。
“放心，我只是废了他的内力。等他醒来，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运毒害人。”我望着她道，“如果你不想我杀了他，就帮我把这扇门打开。”
她仇恨瞪着我，默了半晌，向石门摸去，上下敲了数下，石门缓缓开启。“放了我弟弟。”
我把男童放到地上，向石门走去，“带着你弟弟走吧，如果以后再让我看见你们作恶，定不轻饶。”我背对着她道，忽地感到身后一阵杀意，我极快回身，射出一道指风。女童一声惨叫，重重摔倒在地上，作出爪状的手掌还未来及收起，尖利的指甲里满是毒液。
我抬手，红莲在手心旋转，就要绽开喷出，视线落到一旁男童身上，我犹豫了一下，收回了即将盛开的红莲，只以指风废了她的内力。“走吧，别让我再看到你们为恶。”
“忘了魑魅府这个地狱。”我轻轻叹息，跨入石门。十分宽敞的石厅，角落里燃着幽暗跳跃的火焰，幽灵般的阴影在石壁上攀爬。正对门是一个小的隔间，石台上摆着一只精致的长方盒子，盒中的正是一只人形灵芝，徐徐向外散发着淡弱光华，犹有生命。
月王灵芝！我的心惊跳不已，不由自主向那隔间走去。
突然，石厅内的灯火猛烈抖动，我感到后背一阵寒意，一只手臂出现在身前，拥围住我。不及反应，下一秒我落入一个怀抱，令我头皮发麻的冰冷气息喷洒在我的脖上。“没错，那就是月王，我的惟予。”
“东方螭。”我咬牙止住心颤，一字字道。
“对，惟予，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贴着我的背道，手臂自后方禁锢住我，“等了这么久，我们还是要在一起。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
我僵立不动，他的怀抱如同寒冷的冰窖，没有温度。我脑中倏地一亮，道：“东方螭，你处心积虑让我变成上官惟予，现在我的样子变了，你不想仔细看看我的脸是不是和上官惟予一样吗？”
他的呼吸微微一变，低笑道：“没错，我是要好好看看你。”他的手臂将我的身体转向他，我抬眼望向他，不禁一震。
变了的又何止是我！他消瘦得厉害，脸色黯淡、颧骨微突、鬓角全白，只有那双眼睛灼亮的可怕，一眨不眨盯着我，似乎藏着不可预知的疯狂。
我暗暗倒抽一口气，好个化天神典！我早该想到，不光是倾夜，就是当年的虞天机，修炼多年，练成化天神典之后亦一夜白发。这天下第一的神功到底是称霸天下、留名万世的至宝还是最凶猛剧烈的毒药呢？
天下无敌，谁与争锋。这个致命的诱惑如同一把邪刀，打败敌人的同时，它要的何尝不是持刀者的血？
“是我的惟予，是我的惟予！”他狂热地抚摸着我的脸。
我毫无反应地注视着他的样子，道：“东方螭，你这又何苦？”
他一怔，停手，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眼中呈现着疯狂的喜色。“你是在关心我？惟予，你是在担心我？你不怪我了？”
我静静看着他，淡笑，“我对你既没有爱，恨，便也不值一提了。这些日子我明白了很多事，东方螭，我对你已经没有恨了。”
他略略变色，低声问道：“没有爱就没有恨？”
“也可以这么说。”我道。
“这不可能。”他喃喃道，用力捧起我的脸，“你已经变成惟予了，你要爱我。我发过誓，这一次一定要你爱上我！”
我无奈一笑，拉开他的手，“东方螭，我不会爱你。因为你不曾给我机会，让我爱上你；因为你根本不懂爱，你的爱从来只有勉强和疯狂。”
“东方螭，你现在有两个选择。放了我，把月王灵芝交给我。或者，我倾尽全力，跟你同归于尽。七莲劫火或许赢不了你，但若我拼死一搏，你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若救不了倾夜，我也不必顾忌生死了！”
他垂着眼睛，却掩不住眼中的阴霾，切齿道：“东方倾夜，原来你惦记的还是那个东方家的小儿……你这个贱人，虞天机给你找的男人，你都肯爱，却独独不肯爱我，我为了你做了这么多，你还是要爱上别的男人！你以为我会把月王灵芝交给你，让你去救你的淫夫？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不会杀你，我要你眼睁睁看着他受化天神典折磨而死！”
“你这个疯子！”我愤然瞪向他，全身真气奔腾而出，炽烈的红焰转眼将我和他包裹起来。我早料到会这样，已经做好准备和他同归于尽，就算不能杀了他，也能达到牵制的目的，待他变得虚弱，忘尘宫的人自会冲进来，拿走月王灵芝去救倾夜。
“哈哈……上官惟予，你以为这样就能制住我？”他在火焰中大笑，一手扼住我的脖子，“你真是天真，你以为死就可以逃离我？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狂笑着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凑到我眼前。我艰难看去，禁不住一颤，六道还魂镯！
“眼熟吗？是它把你从异世带回来的，只要有它，不管你死多少次，我都能把你带回来。你不爱我，好，我让你死，等六道还魂镯把你的魂魄带回来，我们再重新开始。下一次，我一定能让你爱上我！”他疯狂道，把我推倒在地，一把扯开我的衣衫，“我就让你活到他死，让你看着他死，不过这段时间你要留在这里陪我，我得不到你的心，至少这身体是属于我的！”
我拼命挣扎，竭尽一切释放真气，但他像发疯一般压着我，撕扯着我的衣服，完全不管剧烈的火焰吞噬着他的衣服。
“东方螭，你这个疯子！”我用力掐住他的脖子，他烦躁地拉开我的手，不顾一切吻下来。我痛苦摇头，躲闪他的吻，忽然他的身子抖了一下，停止不动。
我迟疑抬头，看见一只手放在他的头上。
“终于赶上了，上次我没法救你，这一次不会再错过了。”他分明漆黑的眼眸满载着笑意，在他手下，东方螭一霎清醒想要动弹，他猛一用力，东方螭的神色一震，一缕血丝从唇边留下。“东方螭，你知道为什么你比我早修炼化天神典，我的身体受损却比你严重吗？身体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却是，化天神典，练得越快，损伤越重，相应的，威力也越强。我赌上性命，就是为了今天，为了今天将你从情儿的生命里永远赶走！”
他眼神瞬间明亮刺目，再度加重手下力度，东方螭猛咳一声，喷出大口鲜血，倒在地上。
“倾夜！”我大喊，爬起来，他看着我，露出一抹欣慰的微笑，蓦的垂首，摔倒在地。我大感不安，爬到他身边，扶起他。他面无一丝血色，毫无生气，好像在刚才耗尽了所有精气。
“倾夜，傻瓜，你为什么要来？”我心痛地流泪，知道刚才倾力一击必定消耗了他仅存的所有内力，眼前，他已经到了极限。
“情儿，别哭。”他傻傻微笑，无力道，“现在，这世上再也没人能伤你了。我好高兴……”
“傻瓜，傻瓜！”我痛心不已，紧紧抱着他。
旁边，东方螭忽然动了一下，我和倾夜都不由紧张起来。
“惟予，惟予……你在哪？”他扬起头，目无焦距，喘息不定地呼唤着，他的眼睛向我们看来。我不禁抓住了倾夜的手，但他好像没有看到我，转回头去，四处摩挲。
“惟予，你在这，原来你在这！”突然他声音一阵欣喜，全力向不远处爬去。他的手费力地摸向掉在地上的镯子，如获至宝般紧紧搂在怀里。“惟予、惟予，我终于找到你了……对，就这样，动手吧，惟予，我知道你恨我，尽情报复吧！呜……”
他的手忽然紧紧抓住自己的脖子，露出说不上是痛苦还是欣喜的表情，眼睛死死盯着上方。
“他怎么了？”倾夜不解。
我静静看着东方螭挣扎一会终于不动，轻叹道：“他终于实现愿望见到了上官惟予。”不，确切说，是保存在那六道还魂镯里的上官惟予的一部分记忆。虞天机告诉我，重生之术非常复杂，前生的记忆往往随着重生的身体长大而丢失。我这具身体被虞天机藏在忘尘宫中偷偷养大，到忘尘宫被围攻的那天，上官惟予的记忆正好应该丢失殆尽，只有忘尘宫被围攻时那段被虞天机保留在了六道还魂镯里。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遇到如幻时，记忆是空白的原因。
如此讽刺，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上官惟予的记忆，只有愤怒和仇恨。那个在现代勾我魂的女鬼，竟只是一段充满怨恨的记忆。
我定下心神，让倾夜靠墙躺下，去取月王灵芝，就在距隔间几步之遥的地方，隔间的一处暗门打开来，月白色的人影一手夺走灵芝，笑看着我：“想要吗？”
我心神微乱，努力镇定下来，“姬如梦，你把灵芝给我，你想怎样都可以。”
她扬起红唇轻笑，轻轻抚摸着灵芝盒。“我什么都不想要，蓝问情。我只想看着你痛苦，让你尝尝爱人被你身边抢走的痛苦。”她倏地抬眼，弹指，一抹短促的亮光在她指间跳跃一下，隔间顿时燃起熊熊烈焰，将她的身影裹噬，并凶猛地向四周蔓延。
“不要！”我大叫，向隔间冲去，身前一个人影晃过，将我推到在地。我倒在地上，没有看清，人影已经冲进了隔间，隔着肆虐的火焰我看到他抱住了姬如梦。
“哥哥！”姬如梦狂喊着，亦抱紧了他，“哥哥，我错了，我知错了，别扔下我，求你，别再丢下我！”
我无法呼吸，呆呆坐在地上，无法动弹，隔着梦魇般的火焰我看到他从姬如梦手中取过什么东西，接着扭过头来，用力一掷，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从大火中飞出来，直直跌落在我面前。
我动不了，顾不上看那个盒子，只死死望着他，他亦望着我，隔着地狱般的火焰我看到他唇边浮起一抹微笑，霎那，烈焰褪色，烟火升起、盛放，那样璀璨温暖，动人心魄，教人心窒。
“放心吧，哥哥不走。所有的错都是我造成的，就由我来结束。”他的声音飘来，还是那么虚渺，像握不住的鸿羽，像抓不住的梦幻。隔着撕心裂肺的火焰我看到他的手在石壁上摩挲，稍顿，按下，接着隔间的石门轰然落下，隔开了凶戾的烈焰，隔开了他总是寂寞清浅的身影，隔开了他烟火般的笑容，隔开了我与他的世界。
“不！”我惨叫出声，心痛如被剖开，疯狂向石门爬去，身后有人抓住了我的双脚。
“不要去，不要去，情儿。”他死死抓着我，拥住我，把我紧按在他怀里。
“不，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我奋力挣扎着，不能停下，不能喘息，不要冷静，只怕一停下，就要看见那如死如狂的烈焰，就要看见他璀璨梦幻的笑容，就要看见梦断心碎、生死相隔。
“我的悲哀无人知晓，我的悲哀只属于我。至少，你可以幸福。”恍惚间，耳边响起那深寂的夜晚他幽幽的话语。
是否，从那夜，你就已经决定放弃我？是否，从那夜，你就已经决定丢下我？直不起身，我埋面流泪。如幻，你说的对，我从来，都不曾懂你。
不曾懂你的悲哀，不曾知晓。
尾声
“起床了，娘子。”温热的气息洒在脖间，很痒。
“别闹，好痒……”我不耐烦挥手，翻身继续睡。那个气息又来到正面，从额头沿着鼻子一路向下，来到唇边，停留下来、渐渐深入。
我慢慢感到呼吸困难，禁不住呻吟：“呜……”我终于睁开眼，正对上上方一双明亮清晰的黑眸。
“娘子，睡得好吗？”黑眸笑眯眯看着我。
“好个鬼！”我没好气答，忍不住坐正身子冲他道，“你自己说说，有这样的吗？就算年轻，也不能每晚都这么折腾，你自己说，这都一连几个晚上了！”
“嘻嘻……”
“呜呜……”
门外传来一阵鬼鬼祟祟的声音，我翻身起床，轻弹手指，房门随即敞开，两个人跌进屋内。
“唉呦，摔死和尚了！”一身僧衣的人坐在地上，揉腿哀叫。
“都是你，都说了别挨我那么紧，笨死了！”另一个只是轻微踉跄了一下，飞快稳住身形，煞有风度的整了整飘逸的黑袍。
“风绝色！无能！”我怒瞪二人。
“宫主息怒，我是来叫宫主起床的。”风绝色媚笑兮兮，美目秋波令人心神荡漾。
无能爬起来，眯着双眼，露出一对圆圆笑涡。“姑娘，莫生气，我是替东方盟主送礼来的。”
“东方素陌？”我疑惑道，“他上周不是才送了东西来？”
“姑娘，东方盟主关心弟妹，是应该的，呵呵……”
“谁要他关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谁知身旁人反应激烈，一把搂住我，“来人，把他送的东西都给我扔了。”
我扭头看他，“东方倾夜，你给我收敛点.”
“娘子……”他面露委屈。
“谁是你娘子？”我扬眉。
他嘿嘿一笑，凑向我耳边道：“我娘子，沈氏，名飞絮，品性淑良，长居家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乃世间女子效仿之典范，天下人皆知。娘子，你还不承认吗？”
“哼！”我一声轻哼，看向风绝色，“绝色，你说。”
“遵命。”风绝色浅浅媚笑道，“东方家十公子，自幼天赋奇秉，有过目不忘之能，其兄为当今武林盟主。二月为我忘尘宫宫主收为男宠，同月赐嫁沈氏女为妻，一时受我宫主专宠无限，天下男子无不嫉羡……”
“好了，”我打断绝色，拍拍他的肩，“都说了，我们忘尘宫的人要低调、低调。”
“放心，本宫主一时半会不会变心的。”我转身安慰身边人，他眨眨眼，忽又一脸诡笑，搂住我，“好情儿，既然如此，今晚接着宠幸我吧。”
“咳咳……”无能毫无征兆猛咳起来。
“呜呜，宫主……”绝色泫然欲泣。
我无奈翻了身边人一眼，道：“东方素陌送了什么来？”
“好东西，”无能转眼停了咳嗽，“酒。”
“是好东西。”我道，“摆上吧。”
有花、有酒、有朋友，还有……嗯，臭混蛋。总之，喝酒的理由齐全了。我带着众人围坐一圈，萧落将一坛酒放在桌上，略一撕开，便有酒香袭人，浓淡相宜、既刚且柔。
我向酒坛细看去，上面贴着一张红色纸条，书：“红尘”。
“红尘酒。”我笑道，举杯，“好一杯红尘酒。”与众人碰杯，仰首而尽，红尘滋味，好像都已化在唇舌、心间。
“其实，这次东方盟主让我来，是想我劝你们回东方家住。”无能道。
“不行。”萧落果决道，“宫主应回八荒孽海道。”
“你们都在做梦！”风绝色似微有醉意，“宫主要跟我回天方绝色城！”
“沈姑娘，还是和十公子回东方家比较好。”
“八荒孽海道好。”
“天方绝色城好！”
“东方家好……”
……
“我哪都不去。”我道，但众人专注争执，无人理我，正要爆发间，突然听见身边人一个大喊：“化天神典！”
众人齐变色，疾退、散开。
我怔怔望向身边人，他冲我眨眨眼睛，笑道：“你们怎么了？忘了师父早已废去我身上的化天神典？”
众人不约而同黑了脸。我的脸一僵，悄悄向他道：“你完了，这下连我也保不住你。”
他的黑眸明亮异常，一指点向我额头，“傻情儿，此时不跑，更待何时？跑！”
他声落，我们一同摔了酒杯，拉着彼此的手，向大门狂奔而去。似乎众人愣了片刻，过了一会，身后才传来追赶声。
“情儿。”
“什么？”
“你会轻功的。”
“对啊。”我拉着他一跃而起。
他的手臂立刻像蛇一样缠紧我的腰。
“抱那么紧干嘛？”
“我怕嘛。”
“……”
“以后，我都要抱这么紧啊，情儿，一辈子，我都要抱这么紧，让你再也不能离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