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01

丛阙: 非天

楔子

龙非龙,

凤非凤,

天地裂,

乾坤变,

朝野两殊途。

一身粗布短衣的男子在如墨夜色的中徐徐而行。

倏地一阵大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打到身上闷闷作响,男子似毫无所觉,脚步依然闲散。官道上偶有行人匆匆而过,也来不及瞥他一眼——躲雨要紧。

雨夜赶路的经历早习以为常。从刚开始的不习惯到现在悠然享受自然的诗情画意,人的适应能力,真是可怕。

锦衣玉食的生活,似乎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有杀气……

男子闲适的神情骤然收起,施展轻功循声而去。

打劫!

十数名保镖委顿在地。

手持凶器的三十来个绿林大盗翻检着一箱箱的货物,不胜兴奋。

“这次是碰上大肥羊了,你看这丝绸、这茶叶,啧啧,卖出去够咱们吃喝好一阵子了。”群盗说着,桀桀怪笑。

“那这些家伙怎么办?”一人指着坐在泥地里的货主与保镖问。

“这还用问,当然是杀了干净!”那头领模样的人道。

群盗闻言便要动手,只听一个近在耳边的声音响起:“劫了货物,还要杀人灭口,心也忒狠了点吧。”

“谁?谁在那边?出——”还没吼完,只见喊话人与他周围的几个强盗已软软地趴倒在地,群盗大惊四顾,还没看清人影,便接二连三地被点了穴道。

一盏茶后,雨中只剩下一人是站着的,而他手上的剑未曾出鞘。

“你们还好吧?”他走到货主面前问道。

纪思归看见一张俊朗而正气凛然的脸,粗布衣衫丝毫不会让他显得卑微,反而平添英武磊落之气。虽然衣着打扮明显是扛湖中人,但以商人的直觉,他相信此人并非如此简单。

“在下纪思归,忝为绵阳纪家庄主事,多谢大侠救命之恩。不敢请教尊姓大名?”

“原来是鼎鼎大名的纪家庄庄主,临危之际尚能够如此镇定,果然名不虚传。”那人微微点头,似无意与他有所牵缠,转身就走。

“尊驾且留步。纪某向来有恩必报,日后有什么用得上纪某之处,只管来绵阳纪家盘桓,纪某定当效犬马之劳。”

这人身形顿住,想起了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一顿、睡一觉,明明身怀巨款却因为内人疑是不义之财而没人敢收……

他回转身来,方正的脸上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却没米由让纪思归有一种被算计的感觉。

“在下也姓纪,名忘归。请多指教。”

“忘归”乃上古名矢,一旦射出,便再不回头,他——也不回头。

纪——忘归?

不是吧?


第1章

经过一个漫长的寒冬,春天的脚步终于光顾长安城,空气中犹存的料峭寒意已丝毫不能侵扰到这一片鸟语花香,姹紫嫣红。拜南方进贡的花木与匠人的精心打理所赐,寻常百姓难以涉足的深宫禁苑,却往往是美景首先落脚的地方。

天为谁春?清清楚楚。连四季的嬗递都恁地不公。

“王卿。”

“臣在。”

“替朕拟诏,上元之后,御花园开放五日,供长安百姓玩赏春光。耄耋以上长者赐宴琼池。”

他们的皇上,不单是爱民如子,简直可以用爱民如父母来形容,也难怪天下归心,四海承平了。不过没有人出声称赞,自从前任京兆尹拍马屁不成反而被罚俸一年后,全天下都知道谄媚对当今圣上无效。

“臣领旨。”这几年来,王怀愿已能做到对于所有惊世骇俗的决定安之若素。眼前这位君主实在颠覆了太多传统,在改良朝政的同时,也同时改变了他们这批臣子——或许说是举国上下——的观念。

将后宫人员编制裁撤到二品官员府邸的标准,出行车辇衣食全部从简,又连年减轻赋税,免除徭役;任人惟贤,不问出身,准许良贱通婚……很多措施都在初下达时引起一片争议,事实却每每证明决策的正确性,令人不得不服。与此同时,从谏如流还是当今圣上保有群臣忠心的最大原因,聆听意见的专注与事后反馈的周到绝对可以用令人感动到痛哭流涕来形容。

太祖开疆拓土,创立基业,先帝守成,安定民生,而将大齐国带人盛世,则当之无愧地是今上的功劳。这几年来,五谷丰登,百姓安居,君臣相得,政治清明。要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都不为过,刚即位时的大众的怀疑和轻蔑都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烟消云散。

不世出的英主。

所有人都如是说。

无计相回避的两个事实却阻止了大家对当今皇上更高的评价与期望——

皇上姓乐,而非大齐国的国姓——褚。

皇上,是女儿身。

乐幼澜,褚家的媳妇,先帝的遗孀,齐国的当朝国君。

“郑卿,榜文都发出去了?”

“回禀皇上,张贴出去了,各州郡城门口都可以看见。”郑潜坐着答话——这是对几位三朝老臣的礼敬。

说到这里,赏春宴的气氛有了明显的凝滞。群臣均脸现无奈之色。

西羌大举犯边,施巫蛊之术,竟然以少胜多,半年下来,天朝第一名将李从谐重伤,陈曲王柳四员猛将先后铩羽,折损兵卒几万,堪称大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惨败。满朝文武心急如焚,束手无策。

为稳定军心,先帝惟一的弟弟幽王殿下亲自上阵,死守关隘,军中粮草充裕,僵持一段时间尚可,总的情势却并未好转。拖下去旷日持久,难免军心民心动摇,乱象一现,举国危殆。如果议和,羌人素来贪婪,金珠玉帛不用说,河西疆土恐怕也得割让出去,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天朝威仪可以不顾及,这几年才经营起来的千里沃野可以不心疼,西迁百姓将面对的遭遇却不能不令人忧心如焚。因此议和是绝对的下下之策。

商量许久,朝廷终于决定先求助于民间。大齐疆土广袤,山林之中,隐居避世的能人无数,或许找得到抵御巫术之法也未可知,为了最大限度地聚集奇人异士,争论许久,上下终于基本一致地通过“皇帝招亲”这个法子,打败羌人者,一国之君以身相许。荣华富贵,再加皇上天下皆知的姿容与智慧,这样的条件就算不是绝对诱人,也绝对轰动,届时有心揭榜的,纯粹看热闹的,必济济京城,即便没有保证能成功,搜罗人才至少容易多了。

虽然榜文中有足可保障朝廷尊严的条款,无论如何,让君主做出这样低姿态的表示,无疑有伤国体。不过两害相权取其轻,纡尊降贵总比割地赔款强吧。

当然,还是有人想不通的。

“张卿又没来?”自从定了招亲之策那天他忿忿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宫中。

周居幽小心翼翼地道:“张大人抱恙,是以告假。”

“他的病,似乎久了些。”乐幼澜精致端庄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波动,纯粹是在陈述事实。

年轻一辈的臣子开始嘀咕:就是这样的毫无情绪,让张仲超的一切努力都毫无希望啊。

皇帝英明睿智,容貌出众又正当盛年,倾慕她的臣子其实不在少数,时间一久发现她一直都是波澜不兴的样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断了痴念,惟一一路坚持的,就是大理寺卿张仲超了。这几乎是京城官员都略知一二的“秘密”。不知道的,从上次他大力反对走“招亲”这步棋时,那近乎僭越的应对中也大概可以看出些端倪了。

先帝与今上夫妻情深,以至先朝后宫只有今上一人。先帝驾崩时她才二十六岁,寡居五载,尽心国事,从未有任何不利的流言传出。大伙嘴上不说,心里总是在猜,她耐得住寂寞,不知是出自真心多一点,还是无可奈何多一点——说到底,她毕竟只是褚家的媳妇,得承大宝,是因为太子年幼,先帝和众臣开明,在这种情况下,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以防落人口实,私事尤其不能被拿到任何把柄。

一个女人,就算成了万乘之尊,还是比男子辛苦百倍。

又有人投来那种类似怜悯的眼神,除了视若无睹,她作不出更好的回应。按照惯例敬酒三巡后,乐幼澜不再说话,不怎么专心地听着悠扬的丝竹声,凝望着花团锦簇中的某一处。

“真快,十六年了,物是人非。诜,那天也是这般晴和的天气吧……”或许真的有点乏了,这片看过千万次的花丛,偏在今天勾起了前尘如水。

她抬头,仰望着天际虚无的某处,嘴角带一抹迷离的笑,那是从未在人前展露的一面,看花了在座一千文臣武将的眼。

十六年啊。好像没有人当面问过一声,辛苦吗?

连诜也不曾。

想到这里,她悲凉地笑了。

应该说,诜是最不可能问这句话的啊。

空对菱花,恨煞流年……

=====  =====  =====

十六年前

成章十九年。大齐开国皇帝太祖在位。

这几天宫里很热闹,各州郡选送的秀女都陆续进来了,连空气里都多了些脂香粉媚。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对女色不知餍足,不知是该称赞当今圣上老当益壮,还是该唾弃他的为老不尊?

就算皇上再老,还是有人争着服侍的。依老人家的这把年纪,产下皇子皇女估计已不可能,可只要受宠,非但自己下半辈子锦衣玉食,连家人也可以鸡犬升天,一个小小女子,能做到的不过如此了。

权利的诱惑看来不仅是父母亲戚心动,连花样年华的少女亦不能免除。今天早上才起来,被安排同住在一个院落的几个秀女就吵了起来,内容无非是谁长得好、打扮得体、当上了妃子之后要怎样修理对方之类,听得她简直头痛欲裂,索性夹本书到御花园中透气。

将从寝居里随手摸来的毡毯铺到一处偏僻所在,她将书摆在一旁,靠着背后的大树满足叹息:“其实进宫挺好的。不用起早不用干活,三餐有人服侍,虽然天气比家里冷,但只要躲在房里就没关系了嘛……咦?”

突来一阵怪风打断她的美好蓝图,强劲而又短暂,把书吹得翻了个身,却不再有动静。

“原来宋玉说的那种只有宫里才有的王者雄风就是这个样子啊……领教领教。”发现自己竟能由眼前事物联想到宋玉的辞赋,她忍不住得意地笑了几声。

就在这时,又是一阵风刮过她的笑靥。

不对劲!不对劲!就算宫里的风比较特别,也不可能吹得这样怪的。

她终于决定抬头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笑容僵住。

有、有一个蓝色——应该是蓝色吧,速度太快不太确定——的物体正在她身后这棵大树与五丈开外的另一棵大树之间来回——飞翔?

天哪!那是什么大鸟?大清早的不乖乖在窝里睡觉反而到处乱飞吓人?

她开始全身发抖,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移动半个脚步,生怕怪鸟听见后发现她的行迹,然后就……吃掉。就算不吃,只要站在跟前,也足够吓去她半条命!

说出来实在荒谬,没有理由的,她超级怕鸟。更具体地说,怕所有长着姻膀、有尖尖或者扁扁嘴的禽类,小自鸡鸭麻雀,大到仙鹤山雉,都属于她惧怕的范围。很可耻是吧?也许是上辈子种下的业障,她从没有跟禽类相关的不良回忆,却怕它们怕到匪夷所思。

在家里姐妹们看她不顺眼恶整她,辛苦抓来毛毛虫天牛蟑螂之类的东西,到最后都会变成她的玩具拎着到处扔,引来阉府上下哀鸿一片。但只要抓一只鸡放在她的房门口,又没有救兵的话,保证她可以闭门不出直到她或者那只鸡其中一个寿终正寝为止。被人发现这个弱点后,她的童年生活开始以愁云惨雾为全部背景,尖叫嘲笑为主要台词。

唉唉,好汉不提当年耻,问题是现在怎么办?

她敢做的,就只有不去看那个奇怪的东西,但愿眼不见能为净,希望到它“试飞”结束都没有看见下面还有一个生物存在,还有,千万拜托不要排泄什么东西下来!想到这里,鸡皮疙瘩不由自主地统统冒了上来。

拜托拜托,上面的鸟兄,你的家人,或者主人找不到你肯定很心急,快快回家吧!

大约是心中的祈祷有效,像过了漫长的几回寒暑后,终于上面的声音停止了。还没等她舒口气喜极而泣,背后的动静又攫走了她所有的侥幸与镇定。

“你在做什么?”洪亮的声音响起的同时,一个什么东西也拍上了她的肩。

她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是——一只会说话的怪鸟正在用翅膀拍她的肩膀,然后企图跟她搭讪……

“啊——”

这是她这辈子最夸张的一次尖叫。若干年后,齐国所有的说书人都以这声尖叫作为这个故事的开篇。

=====  =====  =====

“你说,这是——轻功?”她惊魂方定,带点怀疑和畏惧地瞄着眼前略带歉意的年轻人。

“嗯。就是有了一定的内功基础后,按照口诀让自己的身体变轻,然后不必借力就在空中,呃,飞一段时间。”他尝试用比较明白的话向她解释,没办法,她刚才好像受惊不小,不解释清楚难保再来一声刚才的魔音穿脑。

“我习惯每天早上来这里练功,吓着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她的脸到现在还是刷白一片。

“哦,没关系,是我大惊小怪了。”

说真的她还是不太清楚他说的那个“轻功”是怎么回事,但想想皇宫大内卧虎藏龙,有人会一些很奇怪的武术也是正常。再说这人看起来很诚恳的样子,虽然只穿着蓝色的粗布衣裳,但配上他端正的容貌,倒也显得器宇轩昂,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或者妖怪——嘿嘿,她刚才的确怀疑他是鸟精啦。

事实上他可能是皇上身边的侍卫吧?能够在禁宫中练武,想来职位不低。

既然已经“收惊”,她也就准备再坐下来看书。

男子哑然失笑,刚刚还在尖叫的,发了会儿呆,转身就看书去了。她也恢复得太快了吧?

这倒引起了他攀谈的兴趣。

“你是秀女吗?”宫里的人都知道他晨间练功的习惯,新进的宫女不作这样的打扮,那么就只有这种身份适合她喽。

眼前的小女孩,有可能成为皇上的嫔妃。

听了问话,她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手中的书,终于下决心似的将书收到一边。

书什么时候都可以看,在这种地方,找个人“纯粹”聊天就不容易了,那些秀女们一开口就是历数祖上业绩,展望光辉未来,初时令人发噱,听多了就无聊了。

“嗯。我是来选秀的。”她回答,顺便附送一个大大的笑容——既然聊天,就要拿出诚意。

不是很明显的,他似乎被她的笑容逼退了一步。

在宫里,很少有人笑得……如此灿烂的。

“你——很高兴进宫?”他有些恼怒。当今皇上已是垂垂老矣,说句大不敬的话,任何女子嫁与他,都很难有幸福可言,而她竟毫无怨怼之色,随便想想就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没发觉他乍现的蔑视眼光,她一径微笑,“还好啦。如果能被选上的话,就可以一个人住一间屋子。而且皇上妃嫔众多,想到我的时间肯定很少,这样就可以每天看书而不被人打扰了。”幸运的话,可能还可以偷偷去崇文馆或者藏书阁瞧瞧那些秘藏典籍哦!

她就为了这个高兴?奇怪的女人。

不过自己也很怪,听她这样说,心中却有莫名的安心。

“你在家里是跟许多人挤一间房的?”这批秀女不论出身世家?

“是啊,我跟小绿、小碧、小青睡一起,虽然这样冬天的时候很暖和,但是小青睡觉爱打呼噜,小绿会磨牙,小碧还三不五时地梦游,好烦哦,所以我还是希望能跟大姐她们一样有自己的屋子,可是啊,我娘走得比较早……”

看不出,她——很爱说话。他含笑聆听着她的家庭情况报告,诧异于自己的耐性。

“……所以爹爹就把我送进来了。”呼,好渴!天知道自从出了家门后她有多久没畅畅快快地说过话了,说了没人听,自言自语又怕被当做脑子有毛病,今天终于可以发泄一下啦!

这么活泼的性子!他深深凝视那张把“久旱逢甘霖”表现得淋漓尽致的脸蛋,幽幽地说:“后宫的寂寞不是你能想象的。”她确实颇有姿色,但并非超凡脱俗,进了宫,即使有一朝恩宠,过后就是无尽的孤寂,到时真的能抱着几本书安心终老吗?

耶耶耶?这个人叹什么气?又不是他进宫!看他感同身受的样子,难道,他就是传说中的那种——男宠?不像啊。

随便啦。只要抓个看起来顺眼的人同她讲话就好。

“不会寂寞啊。我带了一大堆书来,只要每天看就不会觉得无聊了。偷偷告诉你……”说着,她贼眉鼠眼地朝四周张望一圈,才压低声音与他分享秘密:“我的目标是当像班婕妤那样的才女哦!不用争宠,也不怕寂寞。怎么样?很伟大吧?”

他戏谑地看着她扎得有点粗糙的辫子、她不知何时箍住了他的臂膀的手肘,以及被她扔在地上簇新的《后汉书》。

“你?才女?班婕妤?”

斜斜扬着的嘴角,审视的眼光和一连三个上扬的音调摆明了不相信,气得她猛地甩开他的手臂,两手叉腰,大声宣布:“我知道我现在还不行,但是你看着吧,我会努力的!”

不理他的张口欲言,她收拾了东西,转身就走。

一瞬间,他发觉自己被那双明眸中的坚定吸去了魂魄。

=====  =====  =====

第二日,照例是被“准”娘娘们的叫骂声吵醒,她认命地带着与昨天相同的装备到御花园中找清静。

当然不会去相同的地方了。那个烂人飞来飞去很吵人不说,还用那么看不起人的口气嘲笑她!

她捧着书本昏昏欲睡之际,依稀又感受到一阵与昨天很像的风声,微微睁开眼,发现一人站在离她不到三尺处,气定神闲地看着她慵懒的模样。

再细看,不是那人是谁?

“早啊。又见面了。”

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说这句话时,眼中那明显的喜悦。

还在气头上的她哪顾得了这么多,直接开骂:“你这人真是阴魂不散!当姑娘家的跟屁虫,你羞也不羞?”

他愣了愣,搔搔头才说:“我……不是有意跟你的,只是从寝房走过来恰巧看见你在这里。”而他只不过“恰巧”绕了点远路而已。

说起来还是她自作多情喽?她又羞又气,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才好,只能低下头装作看书,不再搭理她。

枉他平日聪明,对女孩子的心事却不甚了了,呆立一旁,竟不知如何是好。

过了很久,她仍是不睬他,他觉得无趣,离开又有点莫名其妙地不甘心,穷极无聊,折根树枝在地上推演起六十四卦来。一边推演一边想着昨日学到的步法,渐渐聚精会神。待到一套步法在心中演练完毕,他抬起头来,却发现她的一双大眼瞪着地上的图案出神。

“你怎么啦?”

她不理。

不会又吓着了吧?没有理由啊。他忍不住轻轻地推她一把。

她回神,眼中尽是崇拜。

“好厉害啊,连这么复杂的东西你都懂!"

“没、没什么。这也算是武学的入门基础吧。”不是没被人称赞过,但她的称赞让他觉得特别——不一样。

“教我教我!”她扯着他的袖子兴奋大叫。

她只跟着兄姐们听先生讲了一年多的课,后来父亲说她没必要也没资格念书,于是她只能自学了,《易经》中的种种深奥之处,凭她的程度,实在不能独力参透。

“好啊。”只要她不生气就好。

只要她不生气就好?咦?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她自家生气,关他什么事来着?

来不及细想,就被她的跃跃欲试转移了注意力。

“你看好,这样一横代表……”

等他教完基本的知识,已近中午,她收拾东西准备回去。

“对了,搞了半天还没问你的名字呢,师傅。”

师傅?

不知她有没有看错,他的脸随着这个称呼变得黑黑的。

“褚诜。”没好气的口吻。

“褚?国姓呢!你不会是太子什么的吧?”糟糕,她刚才还有昨天的表现会不会太逾矩?

“我不是太子。”她干吗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还好还好。我就说嘛,像你穿得这么寒酸怎么会是太子皇子的。”她孩子气地拍拍胸口。

“我不是一直穿得这么寒酸——”是因为练武方便。

“我知道我知道,你家道中落是不是?没关系,看你这么厉害,皇上一定很器重你,你一定会飞黄腾达的啦。”她一脸了然地打断,不忍他面有难色地提起“伤心过往”。

“我——”

“好啦好啦,轮到我说了,本来姑娘家的名字是不能随便告诉人的,但看在你我有师徒之谊的分上就告诉你好了,我叫--”

“小翠。”这回是他打断她,并且一脸得意地对上她的惊诧。

“你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很简单啊,跟你睡一房的几个女孩子分别叫青、碧、绿,都是相似的颜色,那想当然耳,你一定叫小翠。”连他都很佩服自己的联想能力呢。

这个……白痴!

“我、不、叫、小、翠!”熊熊火焰在她眼中燃烧。

“不叫小翠,那——叫小红?”

“我也不叫小红!你听着,我叫乐、幼、澜!”

他终于听到她的磨牙声了,有点怯怯地问:“不错的名字啊。我猜错了,有这么值得生气吗?”

“当然有,因为……”她瞪圆的眼睛快要突出来的样子,“小翠是我奶娘的名字,小红——是家里最会生马驹的那匹母马!”


第2章

如此过了半月。

几乎每天,他们都会在御花园的相同或不同地方相遇,说说话,学学东西。他惹她,她生气,翌日就转战他处,而他也总是会在一刻钟之内用飞来飞去的轻功把皇宫梭巡一边,然后找到她。

她是一个不记恨的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不欢而散的收场却并不影响第二日的情绪。

他站在住处的长廊上,望着栏杆外的春和景明,想着相处这几日来的点滴,笑。

“主子,今日您……不出去?”耳边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音,乍听有些刺耳,但久了,也就习惯。

“嗯。”昨日听她说,明天就是正式选秀的日子,所以今天一早就会有老宫人教她们明日的晋见步骤、突发情况的应对之法。

“要排演一整天,会累死人的。”她哀哀叫。

明天,她就要随着她口中那些“准娘娘”们跪倒在父皇的面前等候挑选。选中了,日后相见,她就是他的姨娘;选不中,她就回越州听从一点都不疼她的父亲安排出嫁。

到这个时候,他不得不承认,想起这两种结果他就觉得很火,想——揍人。

他不想对着一个比他还小五岁的娃娃叫“娘娘”,他不想她回了远在南方的老家老死不再相见!

“会累死人的。”她只是苦着张脸,哀哀地抱怨这个,然后就拖着他看她新写的“墨宝”,没事似的仿佛浑不知明天以后他们再也没有相见之期!

还是,她根本就不在乎有没有他这个人?

没准,从头到尾,她只当他是个解闷的小丑。

该死的,她到底送他那副什么“左揽繁弱,右接忘归”干吗?嵇康他七大姑八大姨参军都不关他的事!

她到底要说什么?可恶!

“主子,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啊?”罗奇是褚诜生母靳贵妃宫里的人,褚诜艺成回宫后就派他来服侍,算是最亲近的内侍,今儿个主子的心绪不宁,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恍若未闻,继续看着花丛发呆。

罗奇看得忧心仲仲。他家主子从来就少欲少求,该是自己的东西也不知道争取。仙逝的皇后和靳贵妃所出的大皇子、二皇子都在当年随皇上东征西讨中捐躯,剩下的几位皇子中,就数他家主子出身最高。群臣动议立储时,适逢靳贵妃薨逝,主子才七岁,竟然就大着胆子对皇上说,古有明训,无嫡立长。当时三皇子已成年,才干不错又有大臣支持,储君之位就落在了他身上,而他家主子则被送出宫去。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摆明了对国事毫无兴趣,整天就只知道练武练武,真是白白浪费了上好的背景和天赋啊。

难得最近他一改晨练回来便闭门不出研习功夫的习惯,成天往外跑,在宫中各个角落到处出没,看情形准有大动作!据他的小道消息——不对,是内线消息,主子最近的动作已引起太子和秦王他们的高度重视。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靳贵妃,您地下有知,看到主子终于有了身为皇家人的自觉,也该安慰了吧?呜呜呜……

褚诜自不知他心中的天马行空,兀自沉思。

不行,他不想看见幼澜许给任何人,若真要许,就许给他!

若幼澜成为他的妻子……

想象着那样的一幅画面,他心中豁然开朗。

对!这就是他要的!

他转身,对上一脸老泪纵横的罗奇,微讶,但是年纪大的人总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他也懈得理他。

“罗奇,你说,自己想要的东西,是不是应该去争取?”

真的没猜错!主子就要出手了!

花白的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

”我也这么觉得!”他满脸喜色,飞也似的冲出宫门。

得去问问她的意思,否则,难保一切就绪,她又会跑得不见人影让他好找。

罗奇抬起头只来得及看见主子的背影。

不知主子是准备用他那一身功夫威逼太子让位,还是直接去向皇上要求?

太太太刺激啦!

一旦主子即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就要升太监总管喽!哼,看到时太子那边的那群老孱头还敢不敢在他面前趾高气扬?

=====  =====  =====

“你们五个,过来!”司仪嬷嬷对照手中的名单吆喝着这群明天就要正式参选的秀女。她是资深的老宫人,算来还是当今皇上的同乡远亲,宫中妃嫔都要敬她三分,吆喝几个小秀女自然不在话下。

“排好,在这儿。跪下喽——”

众佳丽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小心翼翼,惟恐有一点失误就吃不上晚饭,被老太婆狗血淋头地骂完时,错过了午饭,再不进晚膳,明天面黄肌瘦的样子去见皇上岂不是非常不利?

“哼,看我得了皇上的宠幸后怎么整你!”

身边这位住隔壁房的中书舍人千金已经恨恨地咒骂了十七次,幼澜恍若未闻。

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逃离那个家,到宫里来做班婕妤式才女的雄心壮志早不知何时沉淀进太液池去。无论接下来会如何,都不会是她真正想要的结局。

今天,她没有见到他。才一天,就觉得若有所失,那么明天、后天,以后的每一天,怎么办呢?

或许只是习惯吧。一天没个人说说话,怪闷的……别自欺欺人了,根本不是这样。

昨天,她送了幅字给他。

从第一次拿起笔的那天开始,每天做完不轻不重的杂务后,她就躲在房里写字看书,八年下来,看了不少杂书没个正经,字倒是练得挺不错。父兄姐妹向她讨,她从来不给。一方面不愿意,另一方面,看他们吃瘪的样子也算是小小地满足了一点自尊。

他肯定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送东西给别人吧。想起他一脸的欲言又止,她也大概猜得出他要说什么。

但是那又如何?他不过是个在宫中当差的,不论明日之后她留不留下,二人都不会有什么牵系了。就算有心,说出来又有何益?所以,她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什么也不说,由着他在那里坐立难安。这样简单许多,也算是他每次都惹她生气的报复了,呵。

毕竟只是十五天而已啊。过些时日,应该很容易相忘吧。

“我说要你低头你是聋了还怎么的?要卖骚到别处去!头就算仰得天高冲撞了圣驾照样得砍!没有听到司礼监公公口令之前谁都不准抬头吗?”

这位老人家还真是龙精虎猛,一把年纪了喊一天也不口干,她都替她觉得累了。幼澜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呵欠。

都是那个死人,白天戏弄不够连梦里都缠着她,而且奇奇怪怪的场景越来越多。还好只是十五天,再长一些恐怕她整晚都不用睡了。

=====  =====  =====

魔鬼训练终于结束,回寝房时天都黑了,累趴下的众人准备在洗漱之后便即就寝。

正在这时,从墙上飞进一个身影,稳稳落在手拿个脸盆一脸昏昏欲睡的幼澜身边。正排队等着汲水的千金们呆在当场。

好俊的男人!是非常刚阳的俊美,扰得在场一众芳心荡漾,难得的是没有寻常武夫的粗鲁,上好的衣料与剪裁更衬得一股天生贵气。

老天真是太厚待她们了!在决定命运的明天到来之前先送上这位养眼的帅哥来安慰她们寂寞慌乱的心灵!

只见帅哥略显粗鲁地一把抓过频频打瞌睡的小小人儿,非常大声地询问——大声是很大声,怎么听起来有点颤抖,像是……很担心的样子?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幼澜抬头看看他,带点迷惘的,“什么在一起?你来这里做什么?”

褚诜深吸口气,硬着头皮解释:“我来请你嫁给我!”

“嫁你?”惊吓之下,幼澜咬破了舌头,椎心的疼痛恰好确定现在不是做梦时间。

“对,嫁给我!这样你就不会一个人在宫里孤孤单单的,不用回家被异母姐姐欺负,不用早早起来做饭。我也不用每天回去之后就想着第二天快点到,不用从寅时开始就在宫里游荡等你出现……我们可以每天在一起!”一番话下来,他已是大汗淋漓。天,他从来没想过这辈子得说出这种话来!

他是认真的?他知不知道她明天就要像猪肉一样被皇帝挑选?他知不知道他在诱惑她放下一切私逃?

他是傻瓜吗?年纪明明比她大却还这么天真!皇上就算最后对她没有兴趣也不可能容忍别人这样无视他的权威!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能逃到哪里去?何况不管他怎样,她是有家人的,他们待她再不好,也远远设到需要用这种方法害他们被满门抄斩或者流放边疆!

所以说,她才不会跟他发神经。

“有书房吗?”是谁在问那么蠢的话?逃命都来不及了还书房?

“有有!我看的那些武学典籍你可能不喜欢,你爱看什么书,我们去崇文馆找!"

好大的口气!骗老婆也不是这等骗法。但那个明知是假,心中却一阵喜悦的笨蛋,到底是哪一个?

“有厨房吗?”

“有有!你爱吃什么都让厨子去做!包你满意!”必要时把御厨要来就得了。

鼻子酸酸的。他、他,就算他哄得她开心,往后的日子还是照样难过!理他做什么?

“有好看的衣裳吗?”她开心啊,听他编织着他们美好的未来,心旌荡漾。

“有有!看你喜欢丝绸锦缎还是毛皮,都可以!"不管什么,先答应下来再说比较方便。

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真可爱。虽知终是无望,就当让她也随他编织一回梦幻吧。

“有妾室吗?”

“有有!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挑……”妾室?他倏地顿住,对上她戏谑的明眸。

这个坏孩子!

“没有。不会有。也不想有。”他的眼神无比认真。真个让人醉死在其中也甘愿哪。

“有自己的一间房吗?”

“这个……可能比较难办。”他耸耸肩,旋即露出一口白牙,“你可能不知道,我正迫不及待地要跟你同住一间房。”他满意地看她满脸红晕,嘿,扳回一城。

“到底怎么样?答不答应?”条件谈得差不多了,结论呢?

“……好。”虽然只是痴人说梦,听了这许多,她于愿已足。

耗了这么久,恐怕马上就有人来了,他再不走,后果不堪设想。

“太好了!”顾不得礼节,顾不得闲人在侧,一把将佳人搂进怀里,让她感受他近乎狂乱的喜悦。

她不语,闭上眼,深深呼吸他清爽的味道——惟一一次亲密接触,是要记一辈子的。

哦,好感动!

在场的准娘娘们就算没跟人海誓山盟至少也偷看过坊间流传的杂书,活生生的场景在跟前上演,当然大饱眼福。感情丰富点的已经扯着手绢在一旁擦眼泪了。

等等,等等。

一个穿着谈吐、明显不是太监的男人可以在这里乱晃乱晃顺便发表爱的宣言吗?

像是集体回过神来,夹杂着哽咽声的尖叫一同响起。

她惊醒般将他推开。

“你回去准备一下吧,明日卯时,我们在鸣风亭见。”而他将等不到她,因为那时她们早已在两仪殿集合,准备面圣了。

望见门口侍卫闻声,已匆匆赶过来,她最后一次深看他的容颜,要记一辈子的脸,这么地……好看。

“快走!"

“嗯。”他抚上她如水的肌肤,惊异于从未尝试过的女性触感,心不在焉地回答着,沉醉。

忍不住,嘴唇沾上了那一方柔嫩。

呵,感觉真好。

这人!

“你快走啊!”她催,已顾不得羞怯。只有一丈远了,她知他身手不凡,但在宫里起冲突哪能讨得了好去?

“快走!”还亲!她都急得快哭了!

终于到了跟前,她闭上眼呻吟,一场恶斗怕是免不了。

万一他输了,被抓进天牢,那可怎么办是好?

顷刻之间,许多念头杂乱无章地闪过。

万一他被、被他们杀了,那那……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祸福与共,决不独活。

霎时明了。

原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已放了这么多感情下去。原来,喜欢上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四周一片静默,她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她钻入他怀中笑开了,只觉天地之间再也无人能将两人分开,

“微臣参见八皇子!”轰然巨响惊醒她的沉醉。

咦!怎么又来了个八皇子?她睁开眼,看见身前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人。

怎么回事?

他看都不看侍卫一眼,兀自对呆若木鸡的她温柔低语:“我现在就去跟父皇说我们的事。你别担心,不会有问题的。”

八皇子?父皇?

老天!

=====  =====  =====

“你要成亲?”成章帝从一堆奏折中抬起头来,满含兴味地看着儿子。

什么时候,这小子也开窍了?

“哪家的千金,相好了吗?”看这个架势,八成是定好人选了。

“越州太守乐绛的四女,乐幼澜。”

越州?那可是在千里之遥的南方啊。成章帝难掩惊讶,他这个武痴儿子五年前回宫之后几乎足不出户,哪里来的机会认得人家闺女?除非——

“她是……今次的秀女?”

“嗯。请父皇成全。”

那就是了。吩咐近侍去取乐幼澜的画卷,他兴致勃勃地准备打听两人是怎样搭上线的。

“你跟她认识多久了?”

“半个月。”

“在哪里认识的?”

“御花园。”

成章帝终于受不了儿子僵硬的腔调了!

“我说诜儿,朕现在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与你谈论你的婚事,你可不可以不要搞得像在朝堂议事一样?”都怪那个菖艾老怪,好好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送给他教,七年后回来却跟他这个爹像陌生人似的。

“儿臣……尽量。”他笨拙地应着。在山上住了七年下来,他能和兄弟们自在交谈,也是侍从眼中平易近人的好主子,却只能用这种方式与高高在上的父皇相对。

尽量!这还要尽量!他这个父亲真是失败啊!

叹息着,他继续问话。

“这女孩个性如何?”画像中的女子,容貌清妍讨喜,虽然有些稚气未脱,却也十分入眼。不是他这把年纪会喜欢的型,倒和诜儿蛮配的。嗯,眼光不错。

“她很爱读书,写一手好字……”褚诜眼神渺远,叙述的语气是前所未见的温柔,脸上的真诚笑意让皇帝看了都有些酸意。

看来,不管支持与否,他都会有这样一个媳妇了。

也好,早些定下来,他也可以少操些心。

诜儿自小体弱,随高入学武一来是强筋健骨,二来当时他新丧母,立储之事又闹得沸沸扬扬,也想让他换个环境可以好好成长。谁知天杀的菖艾怪叟一口咬定诜儿是武学奇才,七年来日也操夜也操把自己花五十年搜集到的武功秘笈一本本让他练,都把人给练傻了。回来以后才想起那粗人根本就没教他读四书五经诸子典籍,弄得好好一个天之骄子只识得几个大字,再安排人教授时,他虽肯学,却怎么也比不上习武用心。而现在他最大的嗜好仍是搜集武功秘笈,如果不是碍于皇族不能私结扛湖草莽的规矩,他的住处里恐怕早已住满舞刀弄剑的所谓侠士,媲美孟尝君的门客三千了。所以说,他真后悔当年认识那死老头,害得他可爱的儿子被荼毒成这样!

天知道他有多担心他某天早上起来包袱一拎就闯江湖去不再回来。

这下好了,他自己提出要娶媳妇,再过几年养几个可爱的娃娃,自会生出男人的责任感,定了心,就不会乱跑,当然也会有意外发生,比如——

“我说诜儿啊,乐家姑娘不会恰好懂点武功吧?”差点没想到。万一他们夫妻双双闯江湖,不是更加糟糕?

“当然没有。”他露出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表情,“您能想象一个看人家使轻功都以为是怪鸟乱飞的人会功夫吗?”

噢哦。娶了娶了!能让诜儿对他说出这种近似于玩笑的话来,这个儿媳他要定了!

“朕明天就下诏赐婚。大婚那天顺便把你的冠礼先办一办,新房就放在你的新王府吧,你也到成家立业的年纪了。”既然有人替他管着他,就不用一直把他留在宫里。

=====  =====  =====

八皇子诜爵封祁王,赐第庆寿坊,册越州太守乐绛女幼澜为祁王妃,择吉完婚。

良辰吉日。

宾客到子夜方始散尽,一双新人相携回房。摘下头冠,她一眨不眨地瞧他。

“说真的,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你竟然会是皇上的儿子。”

“为什么?”他一边与她聊天一边帮忙解开繁复的头髻。

“你看你每天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又没个正经——说,当时为什么要瞒我?”

他无辜地眨眨眼。

“我也不是有意的呀,一时忘了要说这个了嘛。谁要你这么没头脑,也不想想一个大男人怎么可能随便在宫里出入?”

后边两句是低声咕哝的,被听到又有好瞧了。

“好,这事就算了。”他才松口气,又见她站了起来,双手叉腰,横眉怒视,“你说,你今晚盯着我三姐看了多久?后来又偷看了多少眼?”

啊!被发现了!

“这个,嘿嘿,我也记不清了。”

好啊,他非但承认了,还一脸得意!新婚当天就这样,以后还得了?

“褚诜!我道你虽然人蠢了一点,操守还是有的,想不到我刚进门你就开始觊觎我姐姐!你你你,气死我了!"

“觊觎?哈,你误会啦!我看你三姐是因为她长得比你漂亮,性子也比你温柔……啊呀!你干吗咬我?”手指中招,他痛得跳了起来。

“是!三姐比我漂亮!你后悔娶我了是不是?你休了我娶她去呀!我就知道,你说娶我是为了一时好玩,我比不上三姐漂亮,比不上她脾气好……”说到后来,竟不能控制地眼泪鼻涕流了满脸都是。

褚诜这时才发现玩笑开得有点过火,连忙卷过衣袖轻轻擦拭起这张胭脂水粉糊成一气的大花脸。

“你别哭别哭啊,你三姐既然尚未出嫁容貌又胜于你……”

“哇……”哭声更大了,褚诜简直手忙脚乱。他从未与年纪相仿的女子长时间相处,根本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但不解释似乎更加糟糕,所以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岳父不送她进宫反而送你?”

哭声继续,并且有加大的趋势,“所以你就很懊恼为什么遇见的不是她而是我对不对?”

原来她还是以为他觊觎她三姐啊?褚诜茅塞顿开。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我真的只是好奇你家里人的想法而已!”不过美女嘛,赏心悦目,他多看几眼也不为过对不对?

哭声渐渐转为抽噎。

看来有效。褚诜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开始举一反三。

“而且你姐姐看来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走路都要人扶,我还怕说话声音大点都会把她吓晕过去呢。”

哭声终于停止。

褚诜长舒一口气,成就感油然而生。

听到他的说法,幼澜想笑,又怕他太得意忘形,还是忍住了。

身体不好?亏他想得出。

那是大家闺秀的气质好不好?不过她才不会告诉他咧。

“你真的这么想?”她斜睨他。

“真的!我发誓!"师父说不能胡乱发誓,但现在是危急时刻,哪管得了那么多?

“三姐其实只大我一个月,选秀的诏令一下,爹就把她许了人家,家里适龄的闺女只剩我一个。”她白了他一眼,开始解惑。

危机解除!耶!

“我不明白,看岳父今天高兴的样子,以为他会认为如果能进宫为妃总比嫁入寻常百姓家好。”

高兴是保守的说法,简直是欣喜若狂手舞足蹈。

她颇为诧异地看了看褚诜,想不到他看起来一副草包的样子,观察倒还挺仔细的。

“他确实是整天巴望着升官发财,所以他认为依三姐的条件,可以有更好的安排。”她抿了抿红唇,“我接下去说你不可以生气哦!”

他愕然,“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生什么气?”

“他是想,皇上年迈,秀女的年纪是十五到二十,如果赶得上新皇选秀的话……”

褚诜了然。

乐绛打的如意算盘是如果皇上在五年内驾崩的话,新皇登基必定也要遴选各地美女充实后宫,太子今年三十五,三五年后仍当壮年,受宠幸、诞下皇子的几率自然比被当今皇上选中大得多,所能攫取的利益必也更大。

不过这样做,似乎有藐视君上,咒父皇早死之嫌。

幼澜见他不语,心下惴惴,“你生气啦?”

倒是少见她这般小心翼翼的样子。

“我不生气他有这种想法。”人皆有私欲,想为自己多谋些利益,也是常情,“有这样打算的肯定不止岳父一人。这次父皇选秀是大皇嫂也就是太子妃一力促成的,她还不是存着一样的心思?”

父皇身子日渐衰弱,剩下的享国之日恐怕不过五年。这一点,身边的子女自然看得清楚。这次进宫的美人,家世容貌都是上选,皇嫂不能阻止将来的新皇选秀,至少也借父皇之手为自己去掉了一批劲敌,“我生气的,”他的语调转为愤慨,“是岳父为什么拿你去做挡箭牌。他懂得为你三姐安排更好的生活,为什么就没想到你?”

他这是在——心疼她?

难言的感动袭上心扉。充满火气的声音,收紧的怀抱——原来,被人心疼是这样的滋味啊。很小很小的时候,一天夜里,躺在病床上但会笑得很漂亮的娘走了,然后她就再也记不得这种心里暖暖甜甜的感觉。

现在……真好。

不行不行,再这样下去她又要哭了。

“我遇见你了不是吗?你没看见今天我的姐姐们有多懊恼吗?别生气啦。”她戏谑地拍拍他紧绷的脸。

“是,你遇见了我。”他接过那双放肆的小手,让两双手上的老茧相互摩挲着,与她相视一笑——他们,都不是安逸惯了的人哪。

眼波交缠,情怀无限。

半晌,他出声,语音不似向来清朗。

“我想,我们似乎浪费了太多时间在说话上。”宁谧气氛缓缓燃烧殆尽,终至燎原……

这一年,他二十,她十五,喜欢了,并且在一起。

何其有幸。


第3章

寺门前突然窜出几个人影,挡住行色匆匆的僧人。那领头的道:“见悔师兄,您连夜下山,又背着这么大个包袱,是方丈师伯交待了什么急事要去办吗?”最近没听见江湖上出了什么大事啊。

“阿弥陀佛。原来今晚负责守夜的是见愧师弟。不错,方丈要我下山去办点事儿。”见悔暗暗叫苦,见愧是他们这辈僧人中最爱管闲事的一个,偏偏又与他交好,看来有一番好磨了。

果然,见愧一听精神大振,急忙问道:“什么事?”

见悔为难地说:“呃,师父说不要泄露给旁人知道……”

耶!秘密呢!赚到了赚到了!

“师兄啊,依咱俩的交情,我怎么算得上是旁人呢?说说看嘛。”

“可是师父说这事关乎少林声誉……”

哇!这么严重!那就更是非听不可了!见愧遣开跟着他守夜的几个徒子徒孙,拉住见悔。

“师兄,您就别吊我胃口了。这样,你只跟我说,我保证绝对不会从我的口中将事情出去,而且,嘿嘿,您贵为全寺最爱说闲话的见字辈高僧,心里铁定早已憋得慌,还不如说出来咱们共同分享分享怎么样?”

啊,被识破了。果然是老搭档啊,见愧这人虽爱听闲话,担保了不说出去的倒是从不食言,所以有什么机密级的闲话,说给他听也是无妨的,无妨的啦。

“我跟你说,方丈是让我送这些书进京。”他颇有经验地扫视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偷听才道。

“送书进京?哈哈师兄,不会是方丈要你去考个状元回来光耀少林的门楣吧?”

“当然不是!”见悔狠狠地瞪他一眼——这不是调侃他吗?明知师兄弟里就他识字最少,“这些书记载了少林七十二绝技的招式和内功心法厂

“什……什么?你你你是那个说我们都还没练过的七十二绝技?”

“是啊,就是那个七十二绝技,不过这里只是其中的九项而已……见愧,你流口水了。”

“要送给谁?”见愧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目露凶光。

七十二绝技那!镇山之宝耶!他们这一辈里有资格修炼的只有见惭师兄和见惊师兄,其他人都是功力未到可望而不可及。现在方丈竟然要把秘技送去京城,不知道是谁走了狗屎运得方丈青眼。

“祁王。”

“棋王?他很会下棋?”哪位武林中人的绰号叫棋王啊?没听过。

“是祁连山的祁。当今天子的儿子,祁王殿下,而且不是送,是卖。”

见悔呆若木鸡,过了许久才噼里啪啦地说开了:“你是说,方丈要你把少林的七十二绝技卖给一个王爷?别耍我了好不好?出家人不打诳语你知不知道?一来方丈不可能让绝技外传,二来就算我们想卖,那人既是个王爷,不养尊处优地好好享清福,买本没用的破书干吗?”

“你不知道,方丈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几年寺中的田产收益不好,天下太平又没几个俗家弟子来这儿学武,几乎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所以方丈和诸位师伯师叔合计生财之道时,听说祁王一直在高价搜购各门各派的武学典籍,无可奈何之下只得……”

“原来……这么惨啊。”那以后可要少下山喝酒,“但是这祁王买武学秘笈做什么?方丈他们不怕本门武功外传吗?”

“方丈他们也不知道他的意图,但想来祁王是皇室中人,秘笈到了他手中并不会流人民间危害少林。再说,练七十二绝技最重要的是本身已有的功力和悟性,大齐皇朝宫中并未听说有绝顶高手,就算要练这些功夫恐怕成果也有限。”

“倒也是。那你这就要去面见祁王殿下了?”见皇子耶,真新鲜!

“人家金枝玉叶,怎么可能随便见我?当然是把书拿给王府管事的,由他呈上去,如果他主子要了,再来议价。”

“你说,这五本秘笈估计能卖多少?”

“根据我向别派打听来的行情,几十万两白银是少不了的。”

乖乖!难怪方丈肯冒险把书卖出去,“你是说,别派也在做这档子事?”

“可不是?丐帮、武当、华山、昆仑都早有人卖了,其他小帮派就更甭说了。”

“那……借问一声,祁王除了买秘笈,还买什么别的没有?”

“有啊,神兵利器、兵器谱、武林志什么的,多着呢。”

“好。托您件事成不?”

“什么事?”

“把上回师傅赐的那根锡丈带去京城,要是买卖成了咱对半儿分怎么样,嘿嘿?”

=====  =====  =====

“啊呀呀,这不是周兄吗?好久不见!”笔墨轩门口,书生唤住手里抱着一大堆纸张出来的年轻人。

那年轻人从白纸中探出头来,“原来是徐兄啊,幸会幸会。”

“周兄,最近怎么不见你到读书会来与大家相聚啊?少了满腹才学的周兄,咱们倒觉得有点寂寞呢。”酸溜溜的口吻。

年轻人安然一笑,“读书会诸君多是有家底的人,赏花游玩,动辄需要银钱,小弟囊中羞涩,无钱可使,不去也罢。”

“原来如此,啧啧,那真是太可惜了。但怎的连书院都不去了?要知道曲夫子一向都甚为欣赏周兄的才学,连学费都代您缴了。这几日课堂上夫子都会脱口喊周兄回答问题呢。”哼,那老儿识人不明,净问些刁钻古怪的问题,见到这姓周的就跟失散了十多年的儿子似的,两人一搭一唱旁若无人,可气。

看来他是不准备轻易放过他了,“徐兄,帮忙拿一下。”不等他同意,年轻人将手中大叠纸张分了一半给那姓徐的。

“师恩深重,晚生恐怕无以为报。”

“哦?此话怎讲?”

“小弟准备退学。”

“什、什么?”他是不是幻听?本城,不,本州第一才子竟要退学!

“虽然承蒙恩师不弃,代垫所有学费书费,但家父新丧,还有祖母和母亲需要小弟奉养,实在无力继续学业了。”

“真是太好了——不不不,我是说实在是太可惜了!以周兄大才,来年大比,必能金榜题名,到时候还怕不名利双收吗?现在放弃,不就是那个什么什么垂成?”姓徐的看来非常激动,嘲讽地看他一眼。

那姓周的年轻人说道:“我辈读书,最后图的也就是得五斗米混口饭吃而已。小弟家徒四壁,三餐不济,哪还容得考虑将来?不如趁现在肚子里还有些货色,早作打算。”

“那周兄有何打算?”不就是耕田吗?

“小弟听闻京中祁王府高价收购史籍典册,被祁王妃看上眼的书,出的价钱最低也够家中老少舒舒坦坦地花个十年八年,不瞒徐兄说,小弟虽不才,倒也想仗着胸中几点墨水,试上一试。”

“你是说,你要自己著书卖与祁王府?”发什么春秋大梦?

“正是。”

“但我听说,祁王妃要的书都是古籍,而且近年来搜罗的书渐多,眼光也是越来越高,周兄虽然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要人得了祁王妃的眼,恐怕还是……”

不等他说完,年轻人傲然道:“今人何必不如古人?如若那王妃只是想要一个古籍的名头,我杜撰一个前朝人姓名便是了。”说罢,接过姓徐的手中的纸缓缓离开。

“你自己要去撞南墙,可便宜了我们!”姓徐的等他走得远了,忍不住在大街上手舞足蹈,“周居幽退学啦!不参加乡试啦!我们有希望啦!”

=====  =====  =====

御书房。

“怀愿,你不是有事找朕吗?你已经站了一刻钟了,怎么一句话也不说?”成章帝头也不抬地边看奏折边说。

“臣不知当讲不当讲。”中年人恭立一旁,拱手说道。

“怀愿,你就别跟朕来这套了,有什么话就说吧。拐弯抹角可不像你的作风啊。”纳言王怀愿的忠直之名,天下皆知。

“是。臣斗胆恳请陛下晓喻祁王夫妇爱惜民力,克勤克俭。”

“你是说诜儿和幼澜?他们做了什么?”有趣。他的子媳里就数这对活宝对朝政毫无兴趣也从不过问,没想第一次听到朝臣说起他俩,竟就是坏话。

“祁王与王妃以重金搜罗奇书异器,重赏之下,贪利者趋之若鹜,纷纷致献。虽天下皆为陛下一家所有,然则一分一毫皆取之于民,陛下开国以来,清平而治,方使使百姓安居,万众归心。祁王此举,无异劳民,大违陛下本心,于国不利,于家不利。乞陛下明察。”

见成章帝沉默不语,王怀愿接着说:“其实这件事,祁王府的詹事已经跟臣说过好几次了——因为怕陛下责骂,他不敢自己面奏。当时臣想这是陛下的家务,外人实在无权置喙,陛下愿意多宠哪位皇子一些,那是陛下的事。但自祁王开府以来至今三载,购书所耗银钱堪以亿计,数目实在太过巨大,是以臣思虑再三,不得不斗胆上奏。”

许久,成章帝缓缓开口:“怀愿,你是开国功臣,情势你也看得清楚。撇开其他出身低的皇子、旁支不说,太子谌器量小不能容人,秦王诤有才干野心勃勃,韩王训跟他五哥是一伙的,讷年纪还小,剩下的就是诜了。说实话,朕最喜欢诜,他一向温和,这几年更多一份内敛。他无心皇位,便能活得自在,朕虽有遗憾,却也很为他高兴,最担心的是他几个兄弟将争斗也引到他身上,现在看来,他和幼澜很聪明,朕也就放心了。怀愿,明白朕的意思了吗?”

王怀愿恍然。

“陛下是说,祁王夫妇这般作为,只是想让其他诸王知道他们没有问鼎之心?”

“一半一半吧,一个武痴,一个书呆,顺便做给人家看罢了。至少我们应该庆幸,诜没有用声色犬马来作掩护。”成章帝滑稽地眨眨眼。

疑虑既消,王怀愿也有心情开玩笑了,“恐怕不是祁王殿下不想,而是王妃不准吧。”皇室子侄之中,已成年却只有一位正妃别无侧室的,祁王一人而已。

成章帝会意,开怀大笑,“那小子竟也没半点不情愿,反而高兴得很,弄得妃嫔们都向幼澜请教御夫术呢!”随即又沉吟道:“又要买书,又要招待宾客……诜儿的王府确实花费颇巨。我看,把祁王的食邑再加个五百,补成两千户吧。就当朕替那帮不肖子孙们上祁王府去白吃白拿垫的钱。”

“是。臣这就去办。”听出成章帝话语中的凄凉,王怀愿不敢再有异议。皇族子弟中拉帮结派,私底下互相倾轧甚多,惟对摆明了置身事外的祁王和豪爽大方的祁王妃无甚芥蒂,于是祁王府就成了各派人士串门兼探听消息的好去处,几乎每旬都要大宴一次,来客都有赠礼,开销可想而知。陛下召集的家宴有时候都没祁王府宴会到的人齐,贵为万乘之尊,皇帝也只有在祁王府才能看到至少表面上融融洽洽,济济一堂的家人了。

成章帝长叹:“如果孝烈太子和义烈太子还在就好了。”哪容得了这班庸才到处算计。

王怀愿肃立无语。义烈太子和孝烈太子是成章帝的长、次子,文韬武略,随父起事,转战南北,立下赫赫功勋,却为了救父亲先后捐躯,如今,再没有一个皇子有两位太子当年之风。大齐江山,恐怕日后还大有变数啊。

=====  =====  =====

韬光养晦,似乎还是不够的。

二更天。

高大身影轻轻推开主卧室的门,在桌上摸到了意料之中的干净衣衫,正准备蹑手蹑脚离开时,床上传来清醒的声音:“你回来啦?”

“嗯。怎么还没睡?”她的作息一向规律,没有客人的时候,用完膳,花两个时辰看书,漱洗之后跟他聊聊天,就上床睡觉。有时他练功练晚了,她也没有等门的习惯,自顾着好眠。

“睡不着。”

灯亮处,只见她抱着枕头从床上坐起,晶亮的眼看得出一直未曾睡去。

“怎么了?有心事?”她的睡眠一向甚佳,像今晚的状况非常少见。

她下床,盯着他的面孔仔细端详,又绕着他周身走了一圈,“你要不要运气试试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这才明白,原来她是在担心他。一股暖暖的感觉又如往常般从心底升上来,“早试过了,没事。”

她看他自若的神色许久,再次确认:“真的没事?”

他微抬双臂,在她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既没中毒,也没跟人打架,不是好好的?”

“怎么可能?上上个月韩王请你过府一叙,结果你回来后拉了整整两天的肚子,据秦王说厨子是太子介绍给他的。上个月太子妃邀我喝茶,出了东内就遇上一批蒙面人突袭,不是你刚好来接我的话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后来太子妃暗示我说在那批黑衣人身上搜出了秦王府的令牌。今天是秦王叫你去看什么上古奇兵,他会放过这个栽赃嫁祸的好机会?你确定真的什么事都没发生?”

“呃……天冷了,你穿这么少会着凉的。来,我抱你上床。”他双臂一伸,将轻盈的娇躯收入怀中。

没有正面回答,肯定有鬼!而且只要一说谎就开始用肢体动作转移话题是他的习性。

正要再问,一阵香气扑鼻而来,这是……

她眯了眯眼,死瞪着眼前的宽阔胸膛,出口的语气却是轻柔无比:“王爷今日好艳福啊!”

褚诜正要将她放到床上,闻言一惊之下一撒手,跳到一丈开外。顾不得那一声吃痛的闷哼,他尴尬地搔头,努力表现出一脸疑惑,“幼澜,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好啊,才出门一天,竟然就学会骗她了?抚着隐隐作痛的尾椎骨,她咬牙切齿。

“你就算在外面偷吃,也要擦干净嘴,别把其他女人的气味带到我房里来!”枉费她那么担心!

“偷吃?”

褚诜大惊失色——这下问题严重了!他连忙跑到床前,抓过她死捏着棉被的手,不料竟被狠心地甩开。再抓,再甩。又抓,又甩……他不敢弄疼她,无奈之下,只能抓着同一条被子的另一角以示忠心,动手的同时不忘动口:“幼澜,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真的。”

虽然他很享受三不五时惹恼她然后道歉,但实在是没有道这种歉的“经验”,说了半天,也只是重复着“真的”两个字。

他不会骗她,这一点,她从不怀疑。因此当他开口解释时,她便信了。只不过在十一月里什么事都不做也会大汗淋漓的情景很少见,所以也就坏心地继续观赏,以惩罚他的不老实。看着即将扯裂的上好锦被,她缓缓开口:“到底是怎么回事?”

褚诜如奉纶音,不敢怠慢,赶忙将今日之事一一汇报:“我下午去五哥府上之后,他带我去看了最近搜集到的古代战具,几柄青铜剑,是前朝工匠所铸。那柄玉剑就不一样了,你绝对想不到,那是商代的遗物!我甚至怀疑它是盘庚的佩剑……”

幼澜翻了个白眼,说道:“讲重点。”

“重点?这就是重点啊!那剑长一尺三寸……”他浑然不觉,兀自滔滔。

“褚诜!”这个白痴!她实在忍无可忍!“你到底要不要解释?”

“解释?啊!对了对了,我在五哥房里看了半天那剑上的铭文,到了晚上就有人来唤我吃饭。跟五哥边吃边聊,又看歌舞,我要告辞的时候,他说还有更好的收藏让我鉴别鉴别,我就随他到了一个房间里,他突然说有事要办走了,然后就进来几个女的,她们蹭来蹭去的,我点了她们的穴,再等一会五哥还是没来,就回来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真的没干什么!”他熟练地伸出三个手指,对天发誓。

原来这回是怀柔政策争取同盟。几位皇兄为了得到她家祁王殿下的支持,还真是煞费苦心。

见她沉默,他又慌了起来,“幼澜……”

“不对。以秦王的才智,不会不想到你有可能不上钩的,他就没有其他的防范措施?”

说到这个,褚诜非常得意。

“我觉得他的酒味道不对劲,只喝了一小口,之后他劝酒,我都倒在袖子里了。”

“那就是了。幸好……”倏地她抬头,“诜,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吧?”

她早该想到的。

上次救她脱险,这次逃过美人计,甚至是更以前她还没注意到的时候避开种种延揽的动作,他能够安安稳稳地袖手旁观到现在,不可能全靠侥幸。久在皇家,谁都会多长个心眼,诜比她待的时间长,看的自然也更多。何况诜并不如他旁人所以为的那样憨直,他只是没有企图心而已。

褚诜脸上的焦急转为深思,收起两军对峙的可笑姿势,他索性脱了鞋与她一同坐在床上,不说话,径自出神。

她并无意逼问,于是拍拍他的肩,“去洗个澡再睡。”

他抿了抿唇,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看向她,“澜,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三年前,我觉得你年纪尚小,有些事知道了徒增烦恼,我要你无忧无虑。现在他们的动作一日急过一日,你也该有个心里准备了。”

伸手将她环到胸前,他缓缓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还有个六哥,当年我刚回来时,他极受父皇欣赏。那时候我什么也不懂,师父临终时说,我回来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我不信,总以为就算不像书上写的那样兄友弟恭,最糟也不过和一众皇兄皇弟不相往来。回来之后兄长之间关系很好,待我也很好,所以我安心了。”

他平静的语气不知为何在烛光掩映中让人有些不寒而栗,让她忍不住靠他更紧。

“那天,三哥和五哥带我一起去六哥府上玩儿,出来时,三哥手上多了件东西,他们一刻不停地进宫将那件法器交给了父皇。五哥说,六哥在搞巫蛊之术诅咒父皇和太子,他们在六哥府里搜到证据,我也看见了。五哥平时与我最亲近,他那样迫切地看着我,我……点了头。”

听到这里,她不自禁地倒抽一口冷气。他发现了,紧紧闭上了眼睛,脸部肌肉微微抽搐着。

沉默许久,他才幽幽地继续说:“我永远忘不了当时父皇看我的眼神,说不清是失望、愤怒还是担忧,总之就那样看似不经心的一瞥,每每想起,总是让我心惊胆战。一个月后,六哥就被废为庶人,发配疆边,永世不得回朝。对付完共同的敌人,三哥和五哥拆了伙各自为政,我跟几个兄长间的所谓情谊,也就此告一段落。我只是个在山里长大的土包子,看到过的兄弟之情就是一同耕作,一同喝酒吃饭,不懂他们的虚情假意,不择手段。我只知道,如果不想跟六皇兄有一样的下场,就要远离朝政,最重要的,是远离父皇。”

说到这里,他低头看向不发一言的她,“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我其实是这样一个冷血的人,陷害了自己的兄弟,却仍能安心苟活?”

她轻轻摇头,先下手为强,如果不是太子与秦王合力扳倒六皇子,多半就轮到六皇子下手了,诜,不过是枚棋子。诜自己早该知道了这个道理,所以她只是问:“你后悔了吗?后悔回宫里?”

没料到她会反问这个,褚诜愣了一下才低低地说:“是的,我后悔了。”山谷里,甚至江湖上的生活,都更适合他吧。

果然.心倏地抽紧,她的感觉没错,他一直都不愿属于这里,属于她所熟悉的世界,就算在最开怀的时候都能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离开?”

“起初是怕父皇伤心,后来——”大手紧了紧,“有你。”

有她陪伴的日子,他愿意花心思接受,一切不顺遂的事情。她讶然抬头,看到他眼中的真诚,许久以来的思考,霎时间似乎都变得豁然开朗。

其实一直在疑惑,书上的才子佳人式美满姻缘是举案齐眉,琴瑟合欢,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而他们则不见面时各管各的自得其乐,见了面时不是他把她弄得火冒三丈,就是她骗他急得直打转,简直鸡飞狗跳。

这两者之间,会不会差太多?没有柔情蜜意,没有轰轰烈烈的生死与共,会不会事实上他对她不是那么一回事?反倒比较像……是兄弟那一种?直到今日,她才可以确定他的心思,知道他是在用一个男子的心情待他。虽然只是只字片语,却足以敲醒她的痴愚。

她的沉思惊吓了他,“澜,你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当年嫁我是错误的决定?但是你每天都那么开心地笑,我实在是、实在是……没有办法……”他一直不会说这些,现在情急之下,更不用奢望会舌灿莲花。

他现在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平日里的他在她面前都是那样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她承认今晚所听到的事情吓到了她,虽然明白身在皇家必有许多不足为人道的事情,但她以为她与他一样是幸运地置身于风暴之外的。现在才知道,原来现实中上演的夺嫡之争的惨烈程度与史书所载相差无几,原来他今日明智避世的背后有着可怕的教训,那时,他才十五六岁吧,天伦之乐的瑰丽梦想在一夕之间被破坏殆尽,当时的他是怎样的无助与自责?

她的双臂不禁紧紧圈住他雄健的身躯。

“不,我才没有后悔。”看他神色渐安,心底酸楚一阵阵涌上。

她心疼他。

想进一步安慰却不知如何启口,平时打闹惯的,这么关键的时刻还真想不出什么赚人热泪的温馨话语,失职的妻子啊!

正自懊恼并绞尽脑汁之际,他为她解了围:“你不会是在想怎么安慰我吧?不用啦。想找安慰我早八百年就把这些事讲给你听了,趁着你年幼无知被感动得肝肠寸断然后对我千依百顺,哪里还会等到现在!把眼泪收一收,怪丑的。”

真是,每次都哭得他浑身不对劲。

她瞠目。

下一刻,祈王府的主卧室里传来经久不衰的哀号:“你干吗把眼泪擦到我衣服上?喂喂喂,竟然还有鼻涕!恶心死了!"

然后是响彻云霄的惨叫:“哎哟哟你轻点儿轻点儿,那是我的耳朵啊!”

平顺的日子不可能一直过下去,太子与秦王之间的争斗愈演愈烈,不管是选哪一边,都会受到波及,差别只是时间的长短而已。这一点,二人心中雪亮。

且贪欢笑,这样的安逸,又有几天呢?


第4章

“五哥,您要找的人我替您带来了。”夜色迷蒙中,韩王褚训领着一个头戴方巾的老者走进秦王诤的书房。

“你就是京城最有名的神算李无咎?”褚诤一双利眼扫向老者,锋芒尽显。那老者从未见过此等贵人,一时竟惟惟诺诺,不能成言。

低三下四。褚训轻蔑地瞟了他一眼,答道:“就是他。”

褚诤察觉了他的紧张,从书桌前起身,慢慢踱到老者身前,和颜悦色地道:“久仰李先生大名,今日冒昧将尊驾延请到府上,是小王有事请教,先生不必拘谨。”

李无咎定了定神,终于进入状况,连忙作揖打起官腔:“王爷抬爱,草民受宠若惊。但有所命,不敢不从。”

“好,那小王也就不废话了,请先生帮忙参详一下,这几个字的含义。”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方白绢,上面只用大篆写了六个字:“龙潜兑,凤鸣艮。”

李无咎双手将白绢接过,待看清楚了上头的字,不由得大惊失色。

“王、王爷,草民无甚神通,不过胡乱照本宣科在市井上混口饭吃,如此奥妙字句,草民实在看不懂此中玄机,还是请王爷另请高明为上。”说到后来,已是颤抖不能成盲。

褚诤闻言沉下了脸色。

“不瞒先生说,这方白绢原没什么讲究,是本王进宫面圣时在武德殿外拾到的,只是看它文字古奥,好奇之下拾来把玩,倒也不是非探出究竟不可。先生如此推拒,却是大伤本王颜面。先生不愿为本王解惑,七弟这就送先生出去,只盼先生回家后……”他阴森森地道,“莫忘了代本王向令郎与令孙问好。”

李无咎直听得心惊肉跳,他李家三代单传,可不能全毁在自己手上,于是急忙改口道:“王爷息怒。如蒙王爷不弃,草民倒也想试上一试。”

“李先生果然识趣。请。”褚诤神色稍霁,将他让到了桌前。

“草民斗胆,敢问王爷封地可是在西方?”

褚净轻哂:“我爵封秦王,封地自是在国之西方,尽人皆知。”这种江湖术士就是爱故弄玄虚。

“是,恕草民无知,再请问,王妃是否出生在东北山岳之上?”

褚诤与褚训对望一眼,面有异色。褚训忍不住说:“我五嫂是她父母在长白山中产下,这件事只有皇室中人知道,你是听谁说的?”

看来最险要的一节猜对了,李无咎捏了捏手心的冷汗,开始气定神闲,他拱了拱手,说道:“七爷少安毋躁。既然是五爷拾到的东西,征兆自然会落在五爷身上,草民便是从这两句话中得知的。两位王爷请看,这兑与艮,皆是八卦中的方位,兑为水泽,位于西,正是秦王爷的封地;那艮为山岳,位在东北,自然可以看出与王妃有关了。这句中的龙风,自是指秦王伉俪无疑。”

褚净“大怒”道:“住口!这龙凤乃是帝后之兆,就算不是指父皇母后,也该是太子与太子妃,你这术士胡言乱语,当心祸从口出!”

李无咎作惊骇状,“草民万万不敢亵渎天颜,只是根据卦象推算其中含义,绝不敢有半句虚言!”以为我不会做戏吗?也不打听打听神算子李无咎是什么人,招摇撞骗,哪一个比得过我!

褚训出言相劝:“皇兄先别着恼,要处置听他说完不迟。”说罢使个眼色,示意李无咎继续。

“王爷再看,这兑上艮下,是为六十四卦中的‘咸’,周易上说,咸,亨,利贞,取女吉。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

褚诤不耐烦地打断:“好了好了,别拉拉杂杂一堆。你只要告诉我,是吉是凶就行了。”

“是。兑上泽下,水势下淌,山势上举,上下相得,无往不利,恭喜五爷,此卦显示,诸事大吉!”

褚诤面无表情,盯着白绢良久才说:“你确定?”

“草民确定。”真是,不说确定还不把脑袋撂在这里?

阴沉的脸上终于显现出一丝类似满意的神情,“承先生吉言,这张银票就当是酬劳。”

李无咎大喜,连声称谢就要伸手去取。

褚诤倏地避开,沉声说道:“今日之事……”

李无咎会意,“今晚小人身体不适在家休养,未出房门半步。不知发生何事。”

“嗯,下去吧。”

李无咎告退,识相地带上房门。

估计他已走远,褚训问道:“五哥,这白绢真是您捡的?”

褚诤摇摇头,取出经常拿在手中把玩的碧玉如意。

“你来看。”

褚训凑过头来,惊呼:“这是怎么回事?”

如意上所刻字样与白绢完全相同,这柄如意他见过多次,上头明明没有任何标记的,且玉性易碎,这上头的字极细,却个个深入寸许,简直非人力所能为。

“昨晚没有,早上起身时才发现的。”

褚训听了更是惊讶,他知道皇兄极爱这宝物,就寝时定要摆在床头,而秦王府戒备森严,哪里有人非但进得了主卧室,还能在身怀武艺主人的贴身之物上作了如此手脚?

“莫非……真是天意?”

“天意?!”褚诤抬头,双目炯炯地看向七弟。

“如果不是天意,哪里会有这样的奇事发生!五哥,方才那老儿不是也说了,诸事大吉吗?定是老天爷见咱们迟迟不敢有动作,降下祥瑞暗示咱们先发制人,别等大势已去才后悔啊!”

“是吗?”

“当然是!五哥,你凡事小心谨慎是好事,但如果成了优柔寡断就不妙了。你看有多少文武大臣向你示好你都不予回应,结果一个个都转而投向太子?再这样坐失良机,一旦太子即位,我们就大祸临头了!”

“你说得对,也是时候了。”褚诤脸上闪现出了嗜血的狂热,“褚谌那家伙,已经得意得太久了!”

“说到太子,御史台那几个老家伙手里明明有他强占良田的证据,却迟迟不肯呈报,太子的邀宴他们又不参加,真是莫名其妙!”

“他们是在观望。”大局未定,谁都不敢贸贸然买定离手,至少可以由此看出,他们都对他这个更有才干的诤王心怀忌惮,形势,大有可为,“御史台里,江歆是最爱财,咱们投其所好,从他下手。”

“我明白。五哥,既然咱们打定主意大干一场,势必要打点各处,需要的钱财会越来越多,我怕到时候会人不敷出。”虽是帝王之家,每月规定的用度,却也有一定的上限。

“咱们得多结交些富豪人家,不过谁当皇帝对这批人来说其实并无区别……对了,八弟那边进行得怎么样了?”褚诜是他们这些兄弟里最有钱的,因为父皇的赏赐特别多,所得的封地又大又好。

“别提了。那小子怕事得很,我们这边和太子都想拉拢他,他倒好,请他吃饭是来者不拒,却没给谁什么答复。”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暗中投效太子?”

“这个,嘿嘿,五哥,你知道的,我那边有人。”

褚诤也想起来了,笑骂:“臭小子,我倒差点忘了你还有这一招。”

=====  =====  =====

八弟,武痴,老实人。

八弟妹,书呆,老好人。

结论:无害。相信所有与他们接触过的人都是这种观点。

因为这样,父皇宠他们。

也因为这样,过分的恩宠并没有引起谁的不平——再宠,父皇也不会让他当皇帝然后开始全民练武,就算父皇会,醉心武学的八弟也不见得要,兄弟中谁都比他合适当皇帝。

但是这样的恩宠与丰厚的赏赐却很容易招来有心人的觊觎。相比于其他子弟暗中的花天酒地,重金结纳朝臣,开几桌筵席,买几本书这些别人眼中庞大的花费,实在是小得很,进出之间,祈王府的殷实可想而知。

褚净这趟来,自然也是为了这个。

如果今天不能说服诜加入他们的阵营,不排除采取激烈手段的可能。

褚诤面带微笑,状似专心地聆听着八弟对于他拿来那两本书作着兴致高昂的介绍。

他已经整整说了一个时辰。他的礼貌到此为止。

“八弟,不瞒你说,为兄这趟来……”

“诜,不好了!那个瓷枕里有藏宝——”水蓝色的身影推开书房门飞奔进来,在发现书房还有别人的时候险险地住口。

“啊,五哥,真是失礼,我不知道您也在。”她有礼地敛衽,掩不住惊慌神色。

“多日不见,弟妹还是这般活泼。”藏宝?是藏宝图吗?

“澜,看你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莽莽撞撞,让五哥看笑话。”褚诜轻斥。虽然他常被太座左右,但在兄长面前、尊严还是要保持。

“人家说了不知道五哥在嘛。”幼澜攥着手中的书本,一脸委屈地申辩。

“八弟,无妨的。一家人计较这么多干吗?”褚诤口里说着,心中却嗤笑,这对笨蛋夫妇,不愧为褚家的奇葩。

“好啦,你已经打扰我们了,到底有什么事啊?”

“我……哦,我没事,只是想来看看你嘛。”不用仔细分辨,就能看出她一脸的心虚。

褚诤了然地笑,“既然八弟和弟妹有事相商,为兄也就不多留了,这就告辞。”说罢收起折扇起身——那柄随身如意他已不再带出门。

“五哥,这怎么好意思呢?您特地送书来给我,怎么样也要留您用过午膳才走啊!幼澜她肯定没什么事的,再坐会儿吧。”褚诜跟着站起来,殷勤留客。

“不了。哦,弟妹不是有很多书?不知为兄有没有这个荣幸借几本回去瞧瞧?”

“好啊好啊!五哥去藏书阁随便挑便是了。”幼澜的神情摆明了在说:只要你立刻走,什么都拿去。

“也不用这么麻烦,我就要弟妹手上那本好了。”

幼澜惊慌的模样进一步证实了他的猜测,“呃,那个……这本书我还没看完,五哥挑别的可好?”

“既然弟妹不肯割爱,那也就算了。”褚诤拱了拱手,慢悠悠地朝书房门口踱去。

“五哥留步。”褚诜转向幼澜,煞是生气地道:“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五哥好心给我送了两本前朝兵器谱来,你竟然连一本书都不肯借给人家!还不快拿书去跟人家道歉!”

“可是……”

“可是什么?”他一把夺过她手中的书本,递给褚诤,“五哥,您拿去看吧,甭还了。”

“那多不好,弟妹还没看完——”就知道他这个弟弟心软。

“别理她,小孩子脾气,您别见怪。五哥不拿的话就是生我们的气了。”豪气干云一向是褚诜追求的最高气质,怎么可以连这点小事也听妇道人家的话?

“千万别这么说,我拿去就是。”人家都那么坚持了,却之不恭啊。

“好好,五哥慢走。”褚诜这才开心地送他出书房。

一回身,就见幼澜急得直跺脚。

“哎呀,你笨死啦!那本书上记载着宝藏的事,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给五哥?”

“什么宝藏?书上写什么你就信什么?真呆!”

“这回不一样啦。我看到书上记载的那只放藏宝图的瓷枕呢!”

“不是吧?哪有这么巧的事?”

“真的真的!不信你去问三嫂和五嫂。”

“这跟嫂嫂她们又有什么关系?”怎么扯出她们?

“关系大了,那只瓷枕,”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在三嫂那里哦。”

“三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的,前几天我跟三嫂五嫂她们去逛古玩店,我们都看中了那只很漂亮的瓷枕,都想买。”

“然后就让给了三嫂?”褚诜了然。

“那是。谁让人家是太子妃呢?秦王妃还为这事生了好一会儿闷气。”听她的口气,生闷气的恐怕不止是秦王妃吧。

“既然本来就跟秦王妃有关,你为什么不肯把书借给五哥?”

“喂!你想想看,那是很大一笔宝藏哪!干吗让很多人知道?”

“你想怎么办?”

“想办法拿到那只瓷枕喽!”

“不会吧?你要去挖宝?”

“干吗不?根据书上的记载,宝藏就在京城外的山上,里面的东西变卖了跟国库有得拼!只要有藏宝图,找起来很容易的!"

“澜,我们现在的钱还不够花吗?何苦再去找什么宝藏?”

“我的王爷,哪有人嫌钱多的?要知道……”

“好了,你可以停止做发财梦了。”

“走了?”

“嗯。你在说富可敌国时他就走了。”害他还没来得及向五皇兄完整表现自己富贵不能淫的伟大情操呢。

“果然迫不及待。看样子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必赴他们的鸿门宴了。”太子已经在前天被他们误导,派人上天人地去找一个父皇对他言听计从的布衣了。

既然他们想从诜身上得到的东西分别有了更好的替代晶,祁王府自然可以清静了。

“这样做好吗?”

“没事啦,我们只不过跟他们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又没有恶意。”顶多只是让他们多动动脑子以免过于脑满肠肥,把一场本该精彩绝伦的夺嫡之争演砸。

“我还是觉得,我们不去管这档子事,直接回我以前住的山谷隐居比较好。万一因为我们的恶作剧生出不在预料之中的事端来,总归非我们所愿。”

“诜,我知道你心底还当他们是兄长,所以才会担心。但你应该知道,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事,都是他们的野心造成的。我们做的,只是让自己过得好点。我们如果一直被动,只会被他们一步一步地逼到反目成仇。现在好了,太子以为他会找到比我们对父皇的影响力大百倍之人,秦王以为他会在短期内得到比我们多得多的财富,这样,他们可以继续玩他们的野心,我们也可以不被骚扰,这多好。”

褚诜无奈地摇头,“其实你只是爱玩而已,偏生要讲这么多道理。还把我大材小用!”想起这个就委屈,竟然要他半夜三更摸进五哥房里用一身震古烁今的内力在玉上写字,美其名曰提供他一个施展身手的机会。天知道飞檐走壁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难,最痛苦的部分是为了制造神秘感,她坚持必须刻大篆,押着他练了整整一个月的字。

“什么叫大材小用?那个环节很重要的!如果不是秦王相信天将降大任于他,他能那么积极地去挖宝吗?”她综合史书上的各种记载才七拼八凑——不对,是呕心沥血而成的策略,肯请他合伙已经很不错了,竟敢还挑三拣四的!

“好好好,夫人英明,夫人伟大!”真是,当年怎么没发现她一肚子坏水?书看得越多就越爱整人,所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啊!

“你在咕哝什么?”

“啊?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这一搞,倒让五哥对五嫂态度好很多。”

“对啊,五嫂凤鸣高冈,是母仪天下的命嘛。他当然会礼遇很多。话说回来,为什么五哥对五嫂态度一直那么坏啊?”

其实也不是坏,只能说是比相敬如冰还冷淡很多的样子,但跟他俩比起来,那就是坏得不得了了,幼澜有些得意地想。如果有一天诜敢用那种视若无睹的态度对她,她不让他在床头跪一晚上才怪!

“这种家务事,我们也没法知道。五嫂如果没有出生时的奇异传说,凭她的家世是进不了皇家门的,所以五哥大概有些嫌弃她吧。”

“我看也不止嫌弃那么简单。太子妃是开国功臣之后,光这点,秦王就被比了下去,没有岳家的强大后盾,可能也是他一直不敢动手的原因。也许父皇当年在考虑儿媳人选的时候,把这些因素都放进去了吧。”当皇帝,真是累啊,什么事都要动心机。父皇老是跟她和诜抱怨几个孩子都不亲,又怪得了谁?

“至少我们是幸运的。”父皇对于他的婚事,几乎没有干涉,并且对幼澜甚是喜爱。

“那是你不具威胁性。反过来说,要是像你五哥六哥那样的,也不会甘愿娶一个州官的庶女。”

她口气中并无自贬之意,纯粹陈述事实,倒是他安慰似的抱了她一下,才说:“如果他们发现我们给的线索都是假的,会不会回头找我们算账?”

“哼哼,我们可没当他们的面说过任何关于旧交宝藏之类的事,一切都是他们自己‘不小心’发现的。而且他们发现的时候,早就忙着互相厮杀不可开交了,哪有空理我们?再后来到大局已定,胜出的人想兴师问罪,咱们早就溜得不见踪影喽。”看完了戏就走人,这是他们早说好的。依诜的意思,他们现在就走,但是她很不甘心这么窝窝囊囊地跑掉,所以才多留一会儿耍他们一下。

“随我一起隐居山林,你会不会觉得……委屈?”这是他最担心的事,他允诺过给她最好的生活,却反而要去过粗茶淡饭的日子。

她淡然地笑,伸手抚过他刚棱的眉眼,“你不会忘了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吧?在王府的这几年还是我过得最好的日子呢。夫唱妇随嘛,你到哪里,我自然到哪里,”她甚至已经想好隐居后每日要做的事情了,做饭、洗衣、洒扫庭院的事情她是驾轻就熟,然后写他几部流芳百世的史论策论乡野奇谈,有空的时候再帮他浇浇水,施施肥——他说他除了练武之外,最会种菜——好充实的生活啊!

“只是这样一来,我又要离开父皇了。”并且有可能永远都不再侍奉左右。他和幼澜是父皇难得在说话时不必防备有什么企图的人,这一走,那权倾天下的垂暮老人便更显孤单了。

“我们可以回来看父皇啊。你的那个什么轻功,‘嗖’的一声就能带我们飞进皇宫里了。”很可悲的,她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轻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是啊,我是怪鸟嘛。”想起刚见面时的情景,沉重的气氛顿时一松,也有心情调侃了。

笑闹声又起,门外听见的下人们见怪不怪地继续工作。

祁王夫妇,真是恩爱得让人艳羡啊。

=====  =====  =====

“那个卦象真的那么好吗?”

“好个屁!这咸卦是兄弟持世,主克妻劫财,再配上当时的干支,根本就是大凶之相!”

“那你还没法子说好话?”

“我有什么办法!你没看见那个秦王有多恐怖,我真说了实话,别说我,咱们一大家子都得没命!”

“你这样乱说,也不怕他日后找你算账?”

“怕什么?他图谋的可不是小打小闹的事,一旦成功,我说的就灵验了;没成功,他不死也去了半条命,哪还有机会找我算账!”

“好好好,算你聪明!我说这些王爷的运气还真邪门,路上走着走着都能捡到那种奇怪的东西。”

“哪会是捡的?我看,准是有人在暗地里算计他,才弄了这么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出来。”

“为什么要算计他呢?”

“我哪知道?这些达官贵人的事,咱小老百姓怎么搞得清楚?睡你的觉去吧!”


第5章

京城郊外五里处的曲水,本是前朝皇帝游乐宴饮之所,到了大齐国建立后,便开放给了百姓,每当踏青之日,便游人如织,长安人携家带眷到此赏玩,热闹非常。而在平时,则是近几年最受欢迎的幽会场所,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在这里海誓山盟,也曾经有不少妇人到这里等着揪“不安于室”丈夫的耳朵回家,但是拜建构精巧占地宽广之赐,真正被抓到的次数并不多,于是这里的安全性之高,令有“需求”之人趋之若鹜,也被一干“家花”诟病不已。

需要高价才能订到的曲水厢房中,今儿个光顾的两位人物,说出来不光会把人吓一跳,还能成为好大一桩丑闻。

“你找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三十多岁的妇人凭栏而立,好几层的帷帽将容貌遮得严严实实,看来是不愿霹出行藏。体态窈窕,衣饰虽经过刻意简化,浑身上下的贵气却是掩不住的。此刻语气中的愠怒,似乎用不满已不足形容。

“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多日不见,我心里可总是惦记着咱们上回在一起的事,讨那个瓷枕,只是顺便,哪比得上你的吸引力啊!”说话的男子约二十五六岁,面貌英俊,一身锦衣华服,他轻佻地执起那夫人的手,放到嘴边以唇轻触。

“哼,别假惺惺了,你那几根肚肠我会不清楚?昨天才从勾栏院里起的身,今天就红口白牙地说想我,呸!”妇人口中虽仍在骂,音调倒因为煽情的触抚低了几分。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妒意,横竖和这人纠缠不清,只是图个快活,哪管得了旁的。只是他总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找上她,未免让人不快。

“我这就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哪!三嫂你哪有这么容易能让小弟我见上一面,我无奈之下才找那些庸脂俗粉排遣,可心里想的都是三嫂你!”说话间,他已揽住了她的腰。他太明白这种得不到丈夫欢心的成熟女人有多容易挑动了。

果不其然,那妇人发出了低低的呻吟,往他身上蹭去。

“看来,太子真是很久都没碰你了。”

闻言,太子妃郑氏浑身一僵,不悦地将他推开半步,“他每天不是忙进忙出的,就是窝在新纳的妾室那里寻欢作乐,哪顾得上我。”

他们的夫妻之情,早就被一个又一个年轻貌美的狐媚女子糟蹋得荡然无存,如果不是她父亲生前是父皇的拜把,叔父现在又身居显职,深得信赖,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地占着太子妃这个众人垂涎的虚位?

“别气别气,不是还有我吗?”褚训上前,一把扯下帷帽,嗅吻着她的颈项。

“嗯……别在外面……我们进去。”郑氏闭上眼说。

“那那个瓷枕?”他稍稍离开她,只以手轻撩她的耳垂,开出条件。

“不在我这……唔,手劲别那么重……被你三哥拿去给他新宠了。”她刚开始不肯,还吃了个耳光。

“那你就替我取回来。”他并未说出瓷枕中的奥秘,只说自己想要。

“好好好,都依你!我们快进房去……”

雕花的房门被推开,又很快关上。

=====  =====  =====

今天是夏至,成章帝率领文武百官与皇亲国戚到郊外祭拜天地,完了之后解散,各自回府。大多数人当然不甘心失去笼络人心或者巴结权贵的大好机会,于是在皇帝的车辇离开后,现场就炸开了锅,有架着马车找人的,有奉命到处送请柬的,有聚在一块儿围攻异己的,还有桀桀怪笑传播小道消息的,简直是兵荒马乱。这些都是每年郊祀之后的常见现象,但显然今年的气氛更加紧张,看来秦王一反常态的动作频频,已经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幼澜看着眼前的景象,头更昏了。昨晚看书晚了,今天又早起到这里来傻站一上午让太阳烤,现在整个人摇摇欲坠,惟一想做的就是爬到自家的马车上去一路睡回家。

“该死的褚诜。”狡猾得要命,跟父皇告假说他要闭关练功到今天晚上才能出来,父皇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借口,只是坚持至少她必须到场受刑。唉,媳妇难为。

不过比起往年来,今天算是耳根清净了很多。大约那些一直装作很热络的王妃夫人们都收到了她和她家夫君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的指示,祁王府身价大跌,门可罗雀,她也被人从最受欢迎的贵妇人排行榜上狠狠挤下。

真是普天同庆啊!

“幼澜?”不确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还有哪个消息不灵通的家伙来拉关系?她翻个白眼,止住登车的动作,缓缓转身,随即脸上的假笑变成惊喜。

“麟哥!”

=====  =====  =====

“菱歌?她也嫁来京城了?”刚刚“出关”的褚诜微笑地看着妻子满脸兴奋。他知道这位“菱歌”,幼澜常常说起她们儿时的趣事。

“噗——”幼澜嚼在嘴里的燕窝尽数喷了出来。

褚诜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侧身避过,上好的滋补品全部赐给侍立在他后头的罗奇补腰肾。

褚诜幸灾乐祸地说:“早和你说了,不要跟前跟后围着我转,好了,现在尝到好处了吧?下去洗洗吧。”

“是。”罗奇的答应声中无限委屈,可惜一片忠心都被当成驴肝肺。

褚诜睨着还趴在桌上笑到浑身打颤的幼澜,莫名其妙,“我说错什么了吗?”

“你为什么以为麟哥是女的?”她努力止住笑,并且做出很有探究精神状,肩膀还是抖个不停。

“听名字就知道是女的了呀,一曲菱歌敌万金嘛,要知道为夫也是读过书的!”其实知道这句诗让他得意了很久,今天终于等到她问了,现在知道他是多么的文武双全天纵英才了吧!

等等,等等。

“你干吗问我这个?难道……那菱歌竟是个男的?”

幼澜一脸欣慰,“你终于想到了。真是令人感动啊!”说罢做崇拜状。

见鬼!

“哪对脑子不正常的爹娘给自己的儿子起这种名字?”褚诜虽然灰头土脸,但还是觉得有必要追究一下别人的责任。

她敲了他的头一下,“不许你骂裴伯伯他们!明明是你牵强附会!麟哥姓裴名麟,比我大两岁,我自然称他麟哥。有什么不对?”

就算有什么不对,也被她瞪到没有了。

褚诜正要赔笑着附和她的说法,忽然间发现一个很严重的“不对”——

“我记得你说,他是你在家乡最好的朋友?”褚诜心中开始一点点冒上酸酸的泡泡。

“是啊,小时候就只有他肯陪我玩,姐姐她们找他玩他都不肯哦。还有麒哥——也就是麟哥他兄长也对我很好,跟我三姐订亲的就是他。可惜他们不是每天都到家里来做客……”

“我记得你还说过,你跟他睡过一张床盖过同一张被?”泡泡下面是一大锅非常非常熏人的酸液……

“啊?我跟你说过这个吗?当时天很冷我只有一条薄被,麟哥怕我着凉,特意不住爹给他安排的厢房而抱着被子来跟我挤。我跟你说,他睡觉的时候会踢被子还硬赖是我踢的……”

酸液迅速流人大海,“停!别说了。”光想象那个情景他就想去杀了那个什么狗屁麟哥!

哼,捉弄得正高兴,干吗不说?

“我一定还没说过麟哥扮新郎我扮新娘的事吧?麒哥是司仪……”说到这里,还不忘配上一个梦幻般的笑容,“咦,诜,你怎么了?”有没有看错?她可怜的夫婿脸色惨白,看起来好像快要昏倒的样子。

“没什么,只是有点头晕。”他稳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勉强朝她一笑。她摆明了想看他暴跳如雷的样子才说这些,别理她。男子汉大丈夫,要有涵养。

“我说的这些你不要介意哦,都是我七岁以前的事。”看他神色缓和下来,她才补上一句:“像后来十三岁的时候麟哥说他要娶我,我就没答应。”

“乐幼澜!”好不容易筑起的堤防终于土崩瓦解,酸水浩浩荡荡一泻千里,波涛汹涌势不可挡。

然后就是某包藏祸心女子的得意笑声,“哈哈哈,原来伟大的祁王殿下吃起醋来是这个样子的啊!领教领教!”

=====  =====  =====

有了“神谕”的认可,秦王诤开始积极行动,拉拢朝中要员,培植势力,排挤褚谌一党,希望最后由成章帝决定太子的废立。

太子对他防范已久,一旦察觉有异动,自然也与一班亲信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反攻。

于是这段时间,朝中硝烟弥漫,人事更迭异常迅速,两边都有不少人被外放甚至获罪下狱,天天胆战心惊的中间派更是饱受其害。而喜获升迁或者保持原位不动的则也忙着在朝堂上互相攻讦以至谩骂不断,争论到最后,便是太子党说秦王窥伺大位图谋不轨,秦王一派说太子心胸狭隘排除异己。

告发政敌贪污受贿、卖官鬻爵、欺压平民、妨碍圣听等等劣迹的奏折每日里堆得山也似高,让成章帝直如大梦初醒般知道原来自己所重用的股肱之臣栋梁之材都是一帮禽兽不如、天人共愤的混蛋,正当他耐性告罄准备采取措施阻止事态扩大时,一起偶发事件打乱了所有人的阴谋。

太子妃误杀太子。

消息一泄露,朝野哗然,皇家威信扫地。

惟恐牵涉太多内幕,太子妃郑氏没有被拘至大理寺收押,反而由皇帝亲自夤夜审问。

将人带上来后,左右侍从都被遣了下去。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郑氏面如死灰,披头散发,凌乱的衣衫上还有触目惊心的血迹。事情发生之后,她一直神志不清,口中念念有词,别人问什么都不答。

被成章帝叫来一同审问的刑部尚书郑潜——也就是郑氏的叔父,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狠狠扇了她两巴掌。

“你把我们郑家的脸都丢尽了!”更深一步的连带处罚,郑潜不敢想,更不敢说。

“叔叔?”郑氏涣散的眼神终于有些清醒,茫然环顾四周,待看清了龙案后一向待她甚好的成章帝,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了。朕死了儿子都没哭,你哭什么?”成章帝冷冷地说。

虽然他平日里对这个儿子多有不满,却绝没有厌恶到想杀之而后快的地步,依着父子之情,他现在恨不得把这个女人千刀万剐,但作为一国之君,他需要考虑的因素有太多,所以只能强忍着悲愤,打起精神把事情问个水落石出。

“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半晌,郑氏方止住哭泣,抽抽噎噎地说:“我想从他新纳的姬妾那里取回被他强拿走的瓷枕,那女人白天不太出门,我如果直接找上门去问她要,被谌知道了又少不得几句责骂,所以就想趁着晚上他们睡着的时候拿回来算了。我遣退门口的侍儿,等他们睡着再进去。”说到这里,她的神情变为狰狞,“谁知道,我一等就是两个时辰,他和那骚蹄子风流快活到半夜才睡去!”

她把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大概是又想起了昨晚听到的淫声浪语。

成章帝与在座的郑潜、王怀愿因她粗鄙的言词皱起了眉,成章帝问道:“你因为这个就杀了谌儿?”

“不!我没有要杀他!我们问过那骚蹄子身边的丫头,知道瓷枕的所在,我取了瓷枕便想走,但越想到之前的情形心中越怒,忍不住走到床头,想砸死那贱人!我一枕下去,就听谌一声闷哼,然后瓷枕就碎了,然后那贱人开始哭叫……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本来只想杀了那个贱人的,湛以前的习惯都是他睡在里侧,我进去的时候又已经熄了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到这,又恢复了方才的萎顿之态。夏天的夜晚,空气甚为闷热,她却浑身瑟瑟发抖,汗如雨下。

成章帝闭上眼,不忍想象当时的乱象。一旁的臣子不敢出声,在心中唏嘘不已。有哪朝哪代的太子竟然是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法?

只听得成章帝沉声说道:“你的父亲与朕是八拜之交,当年随朕起兵,更是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朕才将你许配给太子,本想赐你郑家世世代代的荣华富贵,谁知……谁知竟害了你们两个!”说到这里,已是语带哽咽。

“朕知道谌对你不好,所以你做的很多事情,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上回打死贴身丫环找人顶罪的事吗?你以为朕不知道你跟别的男人有奸情的事吗?”闻言,肃立在侧的郑潜顿感无地自容。就算太子再怎么不是,她贵为太子妃,又怎么能做出此等丧德败行之事?

郑氏一声不响地等他说完,才缓缓抬头,憔悴的脸上露出了凄苦的神色。

“父皇,我知道您对我好,我心中感激。不是您替我撑腰,谌早就把我给废了。您以为当太子妃,以后顺理成章成为皇后,就是对我和我们郑家最好的安排?如果今天我是个平民女子,必也欣羡这样的机缘,但是如今我心里的苦,又对谁说去?您这样坐拥后宫佳丽的男人,恐怕不会知道外表的风光下我这个所谓正妻的悲哀!刚成亲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喜欢我,他嫌我木讷,不懂风情,生下一个女儿之后,他便再也不碰我了,几年了,您还能算得吗?”

成章帝长叹:“欣儿出生是在成章十二年……十一年,十一年了。”

“原来是十一年。呵呵,我都记不清了呢。我就占着太子妃这个位置,守了十一年的活寡。”她下意识地笑着,带点惊异,似乎是自己都不相信这个事实。

成章帝默然,他的后宫里守了更多年的,情何以堪。

许久,她幽幽地续道:“我努力过的,我编歌舞取悦他,他搂着其中的漂亮舞姬扬长而去;我替他向对他有帮助的臣子平民示好,他说我只会越帮越忙;我找了巫师下咒想挽回他的心……没用,怎样都没有用。我也不是生来就让人糟蹋作践的;我出身富贵,在娘家备受宠爱,但在嫁作褚家妇的这十多年来,我生不如死!”

“朕没有想到……你们已经到了这种田地。朕不道歉,当年欢天喜地的,也是你。”换了谁,都会欢天喜地。没有好生经营,错的不可能只是单方面。

“我没有责怪您的意思。我知道我必死无疑,讲这些也不是为了求得宽恕,只是不说出来,我死不瞑目。”

“就算你是误杀,朕的儿子还是死在了你的手里,以命抵命,你总没什么不服吧?”

“我……服,但是请父……皇上行个好,不要怪罪郑家其他人,好吗?”

“这个容后再议。现在你说完了吗?”

此时郑氏心中一片清明,既然知道死期已近,就没什么可以患得患失的了。蓦地想到,太子的死会让某些人受益匪浅,哼哼,既然她和太子将在阴间相会,凭什么让他们好过?

“我还有话要说。您知道我与人通奸,却不知道奸夫是谁,是吗?”

成章帝摇头,“我既不想追究,当然也就没费心调查。”

“好,我就要告诉您。是他一直想从我这里套到太子各种行动的情报,是他三番五次以我们之间的关系要挟我帮他们做事,也是他向我要那个瓷枕。皇上,您该知道那是谁了吧?”

“是……训?”这一刻,他宁愿他猜错了。诤几乎是不近女色的,也只有那个不成材的七子有这个机会,会使这种方法。

“皇上英名。为了取信于我,他也透露过不少秦王那边的打算,不知皇上是不是有兴趣听?”

=====  =====  =====

政敌意外身亡,秦王诤志得意满,正当他准备停止一切活动,努力做一个痛悼兄长英年早逝的好弟弟时,一纸圣谕将他和韩王召到了皇帝跟前,然后被逮捕下狱。

“怎么样?"幼澜问最近变得很忙、不到起更回不了家的丈夫,手上也不停地帮他换下朝服。

“父皇派人在秦王府搜出了五哥准备私铸的兵器样品和两件龙袍。事情恐怕无法善了。”父皇可以允许儿子凭人心才智争取太子之位,却不可能容忍任何人谋反。

“那他们现在怎么样?”

“父皇决定明早给太子发丧的同时赐死太子妃殉葬,至于秦王韩王谋逆一事,将与朝中耆老共议。”褚诜洗手,接过妻子端来的参茶,喝了一大口,放在桌上。

“太子妃……一定得死吗?”

“杀人偿命,何况死的是储君?”褚诜一直压抑着的烦躁终于表霹出来,“你别问这么多了,我一会儿还要去和王大人研究案情。”说罢就往外走。

“站住!”幼澜受不了地大喝一声,阻止了他的步伐,“我知道你觉得对不起他们,我知道你怨我,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你要憋在心里躲我一辈子吗?”

褚诜没有回头,伫立原地好久才开口:“你要我说什么?”

“说如果不是我弄出来的神谕、宝藏、高人,秦王不会野心勃勃地想趁势造反,韩王不会撺摄太子妃去拿瓷枕,太子妃不会杀夫!但是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的,我只是想小小地、小小地整他们一下而已啊!”

她吼出了几天来积压的全部自责与悔憾,然后颓然坐回椅上,失声痛哭。

就在她自作聪明的计策下,将有一个个人死去,这中间,有朝廷栋梁,有能工巧匠,有……诜的至亲骨肉。

他终是经不得她哭泣的,转过身来,隔些距离地看着伏在桌上的小小身躯,“我该想的该说的,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说?”

他从来没有用这样冰冷的语气同她说过话。他不原谅她?

她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原谅呢?如果她肯听他的话,早些与他离开这是非之地,现在恐怕已经隐居山林,逍遥自在了。如今,看她把事情搅和成什么样子!全是她的错!她的错!

“你干什么?”他眼疾手快地捉住往门口狂奔而去的她。

“我去找父皇认罪,坏事都是我做的,求他放了太子妃和两位王爷。”

“他们所做的事情已是证据确凿,你现在去只不过让父皇多伤心一次而已,于事无补!”

“但是你恨我。你恨我,我还不如死了干净!”她死命挣扎,却脱不开他的钳制。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没有恨你!”

“你恨的!你每天都躲着我,不肯和我说话。”

“我不是恨你。我只是心里很乱,很自责,整件事情我都参与进去了,我们都没想到会造成那么严重的后果,我有什么资格恨你?”

谢天谢地,她终于静下来了。

“你真的不恨我?”怯怯的声音响起,充满着不确定。

“你冷静点想想,五哥的夺位之心早就有了,没有我们,他和三哥照样要拼一场。我们有责任,只是在加速了他的步调,至少早一点事发他羽翼未丰,平定起来容易些。这样看来,我们做的不啻是好事一桩。”但愿那是最客观的分析。只有事实如此,他们心中的罪恶感才会得以乎抑。

慌乱的心已经无力分辨他的说法是否自欺欺人,她只知道在载沉载浮中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只能仰赖他完成自己的救赎。

“那……太子妃呢?”诜,也告诉我她也不是我的责任吧!

“只能说太子运数如此了,这种阴错阳差,谁又能料得到呢?太子妃的杀人之心起于妒嫉,死的不是太子,就是那个侍妾,跟我们无关。要知道,她手中还有另一条人命!”

看着她水光荡漾的大眼中闪烁的期盼光芒,他露出了这几日来第一个笑容,虽然还是有些僵硬,而这个笑容大大安抚了她。

“我知道,我不是像你说的这样什么过错都没有的,我……”

“别说了。有过错,也是我们两个的,我们以后到阴曹地府再一起承担。现在,忘了它。”

没有谁会认为他俩在这件事中扮演过角色,那柄玉如意,也已经被五哥销毁了,但是存于内心的伤痛歉疚,或许就跟定了他们一辈子。

“嗯!”抹抹眼泪,她试着向他露出一个赞同的笑,却不太成功。

他心疼地揽她在怀,说起了另一件事。

“父皇要立我为太子。”

“你不忍心拒绝他,对吗?”她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心软的人,所以也知道,他受了多大的良心谴责。

“他……老了许多。他说,现在只剩下我和讷与他相依为命了。”他说这句话的样子,凄凉得完全不像一国之君。

“那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是啊。”

无忧无虑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就在这个夏天,他们一起长大。

成章二十三年夏,立祁王诜为太子。秦王韩王谋反,本欲诛二人,太子苦求得免。幽秦王于彭城,窜韩王于南荒。及太子登基,秦王自尽,新皇为之举哀。


第6章

“臣闻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前朝暴虐,当国者骄奢淫逸,以黔黎为刍狗,不二十年,怨声载道,烽烟四起。天下英雄一怒揭竿,而各自为政。天悬数日,战乱频仍,民生凋敝,中原涂炭。惟陛下仁心天纵,泽被远近,解民倒悬,于是宇内诚服,承天受命,遂正大位,一统天下。至今二十三载矣。

“新朝肇基以来,陛下行仁政,宽刑律,息徭役,安流民,抚孤老,四海宁靖,吏治清平……此诚大治之世也。

“臣闻事易时移,圣人因时而化。昔时乱象初定,士民疲蔽,陛下审时度势,垂衣而治,以安其心,克奏全功……

“而今天下承平,庶民殷富,无复朝夕之虑,近忧既去,而遐心自生。臣奉天恩,得参机务,披览各地奏本;又蒙异宠,曾暂离京师,观神州风物。所至之处,皆沐浴清化,万民欣悦……

“然臣亦见群吏子民,贪鄙者有之,骄横者有之,惫赖者有之。更有秦淮楚馆,大张艳帜;乎庐喝雉,终夜不绝;富商缙绅,各竞豪奢。民风之淳厚,反不如立国初年。盖为政以宽而民心无所惧,遂放荡恣肆,不复自律耳。

“以是观之,当今之世,必以明政令,严法度,攉贤良为要务。

“夫明政令者……”

深秋,皇宫不见得很冷,却也见萧瑟。除了风声来势汹汹,其他的一切,都似乎是很安静的。

群臣后妃的忧心忡忡,宫娥宦官的战战兢兢,皆因成章帝病入膏盲。

虽然之前没有任何不适,但周围的人都知道,去年几个皇子的事几乎耗去了他所剩的全部精力,支持他一年多来依旧每日精神抖擞上朝处理政务,夙夜孜孜批阅奏折的惟一因素,是放不下毫无经验的储君。

诜儿真是争气。

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太子微行各地之后呈上的表章,病床上的老人染满风霜的疲惫脸上露出了一年来最欢愉的笑容。老实说,让诜儿继位本来就是无奈之下的选择,所以他与群臣都不指望他展现出什么政治才干,只求在众人的辅佐下,能把他执政多年来形成的良好局面维持下去。他们心里都清楚,诜儿是一个怎样狂热的武痴。

但他成为太子后的种种表现却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先是收敛了之前最为人诟病的不惜重金收购武学典籍的行为,连带太子妃的相似习惯也不再出现。虽然让有书有兵器想出卖的缺钱人士不胜惋惜,大多数人还是乐见他当家终知柴米贵的。

他并不在乎儿子花了多少钱,反正富有四海,能让他高兴就行。最让他惊喜的是诜儿在学习政务上表现出来的天赋,他的反应并不能说快,但每当与他讨论事务的第二天,他总是会提出很有主见的想法,虽然有时可行性不高,更多的却是与他心中的盘算不谋而合,甚至偶尔还有鞭辟入里,比他还精妙许多的解决之道。

日渐宽心之下,他决定让他趁着还未即位宫中有人坐镇时到各地走走,看看风土人情,听听百姓心声,回来后提一些自己的看法。知道他会有收获,却没想到他仅仅半年的游历会带来如此大的惊喜。这洋洋万字的宏论,虽偶有稚拙之处,通篇看来,却将高瞻远瞩,锐意进取的王者之风表露无遗。

看来,他可以放心地去了。有君如此,他百年之后,大齐国运只会益加昌盛,断无衰颓之理。感觉到体内的元气正在快速流失,他心中泰然。

帝王脚下皆枯骨,用多少人性命换来这至尊之位!现在,该是他去阴间见老友宿敌的时候了。那些忠于他跟随他的,那些愧对他、他愧对的,那些铁马金戈中的恩怨情仇,那些势力倾轧中的无辜亡灵……

“诜儿,朕得佳儿如你,心中甚慰。朕自知不久人世,这大齐江山,不久便是你的了。”望着下了朝便守在床前的儿子,他心中充满了骄傲。

“父皇……”习武之人对医道多了些了解,他知道父亲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他不善作伪,说不来不实的宽慰话,只是紧紧握住那干枯的手,缓缓渡些真气过去,让他能感觉好些。

感觉有一股暖暖的气流自手中传来,却见他面无表情——这孩子在他面前还是难改拘谨啊。成章帝在心中叹息,“交给你,朕放心。只是你做人太过宽厚,日后恐怕要吃亏……”

说到这里,突地打住,怀疑的浓雾笼罩上他衰败的身体。

不对,不对!

“明政令,严法度”,确实是极好的想法,但像诜儿这样仁厚豪迈的孩子,千方百计想多赦几人无罪,免去些刑罚,有时甚至好心到不惜破坏律令当罪不罪,又怎么会提出这样需要铁面无私去实施的建议呢?

他的脸色与语气同时严峻起来,“诜儿,老实告诉父皇,这篇文章,是不是你自己写的?”

褚诜一呆,出乎意料的问题让他脸上迅速闪过一抹心虚,极短,却让回光返照,心中一片清明的成章帝看出来了。

“你求好心切做了错事,朕不会怪你。朕只是想知道这篇奇文出自哪位高人之手。”心中不免有些失望,但儿子身边有如此奇才,日后辅佐他开创不世功勋,也是大齐之幸。

见父亲反应并不如他所担心的激烈,褚诜也就放了心。他不是沽名钓誉之辈,一直不说,只是让父皇对他不再忧心罢了,“是……幼澜。”

成章帝倒抽一口气,“幼澜?你的妻子幼澜?”

“是。”

成章帝默然,心中却是波涛翻涌。诜儿微行时执意要带上幼澜,他本以为是小夫妻恩爱至深不肯一日或离,虽不以为然却也同意了。现在才知道,原来有更深层的原因,想来也不会只有这么一次——

“那以往你回奏朕的那些说法,也是出自幼澜授意?”他很难想象,那个有点爱耍宝,嗜书如命的媳妇已经成长为这样厉害的人物!

“算是吧。儿臣回家后都会与她聊那些事情,回报给父皇的,都是二人讨论的结果。”当然,总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她。

“是……她引你说与她听的吗?”成章帝发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知是因为夜晚的凉意,还是心中的惊骇。不自觉地,数百年前女主垂帘的旧事,再之前妇人干政导致国家倾覆的教训……

“一直是儿臣主动提起。”第一次不经意说起的时候,幼澜兴高采烈地抱了一本书来,说这件事跟书上记载的事情非常类似,解决方法也不会差太多。第二天他用她说的方法去回奏时,意外得到了褒奖,之后这种事就经常发生了。再后来,不用借助书本,幼澜也能说得头头是道。他爱看她那成竹在胸的慧黠模样,何况有她的加入,繁琐的政事就不再是他一个人的负担,他也能忙里偷闲在练功房多呆一会儿。而这次的微行他更是尝到了甜头,他把父皇交待的功课全拜托给了幼澜,不用琢磨怎么写文章,他在观察民生之余,还做了几件锄强扶弱的好事。

成章帝自不知道他的盘算,听说是他主动,稍稍安了心。

看来,幼澜并没有什么野心。

接着,心又不自觉提了起来——

现在没有,日后呢?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还要面对很多很多的事情,真的可以放心吗?

不,不会的。今天换了个人他说不好,但她是幼澜,那样可爱的女孩子,天真活泼但却识大体。最重要的,她与诜这样好,这样恩爱,诜儿对她的专一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啧啧称奇……

是的,决计不会。

但也不得不防。

“诜儿,朕知道你与幼澜不分彼此,但国家机务,还是让她一个妇道人家少过问为好,会让人说闲话的。”

“是,儿臣谨遵教诲。”他自以为已经尽量真诚的敷衍口气,其实并不难分辨。

成章帝望着威武不凡的儿子,难掩心中酸楚。

还是失望了。

诜儿实在不该生在帝王家的,更不该为情势所逼登上大位。江湖,或者沙场,都更适合他,但是事已至此,又有什么办法呢?只能寄希望于那班老臣不负所托地好好教导他了。登基之后,幼澜作为皇后也有自己的职责,诜应该不会老是找她“帮忙”了吧。

但愿啊但愿。

是夜,在没有人知道的隐忧中,一代枭雄、齐高祖褚羽闭上了眼睛,将千秋功罪留与后人述说。

===

褚诜在一个飘雪的冬天正式继位,次年改元广德。

成章帝威名四扬,足以震慑四夷,而这位新君究竟有多少分量,是许多人都想知道的。于是原先臣服大齐的东昌国、粟鄂国、加兰国各自陈兵边境,试探朝廷反应;曾经与太子或者秦王过从甚密的朝野人士生怕遭到报复,犹豫着是否先下手为强。

内忧外患,一个处理不好,就会酿成大祸。在一双双不怀好意眼睛的瞩目中,褚诜采取软硬兼施的方法迫使各属国发誓效忠新皇,同时好言安抚多数纯粹担忧身家性命的臣子,再果决地将确有野心者连根拔除,一连串胜利让天下人都见识到了新皇与其辅佐班底的不凡实力,再加上适逢这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褚诜的龙椅,就此坐稳。而所谓的定策之臣,除了先皇临终顾命的王怀愿与郑潜之外,还有隐身幕后的皇后陛下,当然,除了褚诜,无人知晓。

皇后有娠是广德元年另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广德二年五月,弘乐公主褚欢平安诞生。

虽然不是万众期盼中的皇子,却足以让成婚六年才初为父母的帝后欣喜若狂。

刚下朝就见皇帝的车辇逃命似的奔向寝宫。如果不是怕一直以为他已经完全“改邪归正”的大臣们不小心看见了晕过去,褚诜早就施展轻功飞奔着去瞧女儿。

“欢儿,欢儿!”他充满激情的呼唤声听起来比较像是在父女失散了十多年后的认亲。而很难想象两个时辰以前他才依依不舍离开熟睡的娇女,并且一步三回头,险些称病不朝,最后被皇后连推带骂地弄上了车驾。

刚刚在母亲整整一个时辰坚持不懈的抱哄下入睡的三个月小娃被父亲深情的呼唤“感动”得又醒了过来,并且坚定地用大声的哭喊表现出父女情深。

就如之前的每一次,乐幼澜将怀中软软的小东西丢给一脸忏悔的父亲,极其平静地径自走到案前翻阅今日呈上的奏折,她已经被这个笨蛋气到无力了,懒得再跟他计较。

有哪朝哪代的国君是自己带小孩的?就他自虐地发神经,说什么也不肯假手他人。弄得他们两个和一众侍从们三个月来没睡过一天好觉,他底子好,每天早上精神奕奕地跑去听朝,留她和面有莱色的宫女太监在寝宫里打一整天的瞌睡。

“我可跟你说了,咱们只把欢儿带到她四个月让你过一下当父亲的瘾,之后就专门派人到小别院照顾,想她的时候就过去看看。”

按理说,两人对话是应该用专门的词汇诸如陛下梓童寡人臣妾之类的,毕竟身份今非昔比了嘛。但那样说话实在是太恐怖了,不是她起一身鸡皮疙瘩,就是他没形象地笑倒在地,因此在非正式场合,这些礼数能免则免,惟一被硬性规定要用的,就是“朕”字,幼澜怕一习惯后他在大臣面前也会不自觉地说我什么的丢脸,所以特别加强对这个字的训练。

“四个月不够!朕要亲自养她。”褚诜说得义正辞严,并且小心翼翼地将已经止住哭声的褚欢由横抱改为竖起,以示自己这边有两票。

“伟大的陛下,我们都有别的事要做,没办法一直片刻不离照顾她的!"她走过去,取手绢细细地擦去女儿嘴角随着格格傻笑流下的口水。怎么搞的,让褚诜抱着的时候她就是比较乖!她闷闷地想。种种迹象看来,慈父严母的格局大概是跑不了了。

“但是朕会舍不得的,而且你看现在咱们不是把她养得好好的吗?”褚诜粗砺的手指非常温柔地点着女儿的下巴,白痴似的笑容企图引诱女儿就范,“来,叫爹爹。爹爹。”

褚欢奇怪地看着眼前这个怪人努力做着不可能的任务。唔,口水喷到她了啦,讨厌!伸出小手猛抓老爹的嘴巴表示愤慨!

呀,胡子碴!

痛!呜呜……哇!

“她怎么了?”

“不知道。”褚诜夫妇看着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女儿委屈地撇撇小嘴,又练起了嗓门,莫名所以。

不管她,继续谈判。

“只要你不要再把事情推给我跑去玩你的爱好,我就可以分配出足够的时间照顾女儿。”这句话,她是带点火气说的。

怀孕期进入最后两个月以后,他们的生活形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褚诜明显减少了练功的时间自行处理大部分政务,而她则停止批阅几乎所有奏章的工作——在他以太子身份监国的时候,这些事就是她在做了——专心对付生产。

然而坐完月子(当然她坐了长长两个半月啦)他老兄就迫不及待地将事情又推还给了她。说是要自己养女儿,可除了下朝后到午膳前那会儿,就只有在晚膳时才能见到他,批奏折照顾欢儿的事,到最后都落在她身上。

“朕不是玩,武学之道,博大精深……”褚诜只要一提起武学,就会失去了任何听弦外之音的敏锐。

“我不要听你说这些。你跟姜涛说得够多了。”姜涛是御前侍卫副总管,三十多岁,也是武痴一名,对褚诜崇拜到了家,“你既然这么有空去练功,为什么就不肯多花一点心思在治国上?”

“朕有你啊!”她近乎质问的语气让褚诜的自尊心颇感受伤,但毕竟是自己比较理亏,仍是赔着笑努力拍马。

“你有我?亏你说得出来!这天下是你褚家的,成天忙里忙外的却是我。是我在批阅奏折再帮你理出头绪,我想好对付夷人和笼络大臣的计策让你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坐享被人称赞的风光。你知不知道我这一年多来躲在你背后有多累?万岁爷您倒好,躲在练功房里坐享其成乐得清闲,研究你那些所谓的博大精深。你搞清楚,我是皇后,分内的职责只是执掌后宫,现在却变成我什么都管,你什么都不管,这公平吗?”幼澜越说越义愤填膺,压根没注意低头摇晃着女儿的他脸色越来越难看。

静静地任她说完,褚诜仍是低头没有接腔,大手轻轻拍着女儿,不知是在克制怒气,还是酝酿回驳的言辞。

褚诜进来时宫女们就自动退下了,他们一向不习惯夫妻之间说话还有人站在一边听。偌大的空间里,就只有他们一家三口,褚欢微弱的哭泣是惟一的音响。空气莫名紧张。

幼澜紧紧咬着下唇,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她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但还是克制不住的懊恼——她从没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过话的,怎么会突然那么凶呢?明明好好说也一样啊。他现在肯定气昏了。

两人都站在原地没动,情势继续胶着。

“呵呵。”

这时,玩着父亲衣裳的褚欢却抢先一步笑了出来。她这一笑,褚诜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原本的怒气消弭无形。

“你说的朕会好好想想。你坐一会儿,朕带欢儿去讷弟那儿,用了午膳再回来,你别忙到忘了吃饭。”说罢,他朝外面走去。到了门口,他突然转过身,皱着眉丢下一句:“幼澜,你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么烦恼吗?”正经的口气,没有嘲讽的意思。没准备听她的回答,他走远。

她望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怔忡出神。

他们没有吵过架的。以前他逗她或者她气他的,都只是抱着玩笑的心态。偶尔的口角都是嬉笑着带过,没有人会在事后计较,但是这回,好像不太一样了。

诜说得没错,最近的她一直都相当烦躁,以至于宫女们有时都战战兢兢地惟恐动辄得咎。她们不了解以前的她,最多以为皇后有时候脾气会不太好。但诜知道得太清楚了,她一直都不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她自己也不清楚,总是会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慌不时窜上心头。自己究竟在担心什么?

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她忍不住坐到几案后头,开始批阅奏表。转移注意力,至少能让她一时忘记不愉快。

倒是不必担心晚上该怎样面对诜,他不是那种不高兴就臭个脸让人家陪着一起难受的人,他会记得提醒她吃饭,就说明还没到很严重的地步。

这样想,会不会很赖皮?

她处理这些事情的速度一向很快,一个半时辰下来,工作就进行了一半。感到有些累,搁下笔,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成果,阴霾一扫。

果然是她比较厉害,像诜前阵子咬牙扛下责任的时候,每天都是愁眉苦脸的,偶尔有棘手一点的问题,就一筹莫展地来求救。也不知道是他真的不会处理,还是出于对她能力的依赖?

她有些得意地想着,下一刻,全身绷紧。

问题似乎就出在这里。

她已经越来越习惯于批阅每日的奏折,好像那本来就是她的责任。在诜出于体贴接手“她的”事情时,她心中的失落感远远强于得到放松的愉悦。她抱怨诜最近又将事情丢给了她,却忽略了其实是她从诜手中接过御笔说:“我来好了。”每当解决了一个难题,每当在帘幕后听到大臣们对其实是出自她手的诏令大加褒扬,那种满足感,简直不输夫妻之间缠绵到极致的欢愉。

难道说,她已经把这当成她生活的一部分,再也离不开了吗?一如诜离不开他的武学。

这样的发现让她心惊。

若是如此,她有什么资格埋怨诜不务正业?她不也一样越俎代庖且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想象不出如果诜真的放弃了他的武学修炼,潜心政事,她又该如何自处?

当她再也没有资格握着这支御笔不放,当她再也没有理由在无人知晓的帘后听唇枪舌剑的朝臣激辩,她还能做什么?每日里等着繁忙的丈夫回宫,伺候他的饮食起居,捧着死气沉沉的书本在深宫里老死吗?

不,她不止能做那些。

是的,她明明可以做更多,处理军国大事她不输任何男儿,何必划地自限于一方狭隘?

其实,现在这样也挺好的不是吗?诜和她各得其所,她帮诜赢得了帝王不可能有的更多自由,诜则提供她一个展示才华的机会。天下仍是褚家的天下,她只不过帮忙而已。

如此而已。是吧?


第7章

幼澜对褚诜的规劝越来越流于形式,大多数时候反而比较像是撒娇般的抱怨。松了口气的当然是褚诜,有了时间精力上的保证,他开始了融各家之长自创武功的计划。投桃报李,他毫无异议地在欢儿满四个月时将她交与奶娘照顾,不过跑去看孩子的频率惊人就是了。

当然,举凡需要面见臣子的事,还是由他出面的。幼澜有时生起气来惩罚他的方式就是“漏讲”奏折中某一个很重要的信息以至于他在第二天的朝议中闹个大红脸。所幸他乖得很,惹恼她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们的“合作无间”一直未曾穿帮。

而今天要接见的这位,她非但三番五次提醒此人要来朝见的事情,而且规定下了朝之后务必很有诚意地赐宴华元宫犒赏人家的劳苦功高。

甭猜,就是官拜辽东副都指挥使的裴麟裴将军,据说是皇后娘娘最要好的青梅竹马——曾经,只是曾经最要好,褚诜在心底纠正。

因为算是以皇后名义办的接风宴,出席的就只有褚诜、幼澜以及裴麟三人,并不甚拘礼,所以气氛一直轻松。褚诜才不会忘记眼前这位一身甲胄却难掩俊雅斯文之气的年轻臣子以前对澜颇有心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褚诜贵为一国之君,当然有的是器量原谅他的年少无知,反正都老夫老妻了,还怕老婆跑了不成?

问题是从他自澜一出现,整个人就魂不守舍的样子实在是令人十分不爽——

“裴将军,我记得爱卿今年已是二十有七了吧,不知家中可有婚配?”

此话一出,就被幼澜抛了个大白眼。哪有皇帝这样的?就算是家宴,也不能开口第一句话就过问人家的私事啊。

朕这是在关心臣子的家庭幸福啊,齐家之后才能治国平天下,问一下有什么关系?

反正不要再说了。

好啦好啦。

澜儿和皇上……很好。比他想象中的还好。

夫妻俩用眼神交流,坐在下首的裴麟不能全懂,但其中的亲密无间,却是表露无遗。

帝后恩爱,天下皆知。虽然皇后至今仅出一女,因为有了皇帝的深情厚爱,地位始终不曾动摇,后宫一夫一妻的奇迹,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知道,澜儿这样的女子断不会为了世人的眼光去伪造什么不实的迹象。皇上确实没有给她压力,反而让她随着岁月的淬炼变得更为光彩照人。那一直让他心心念念的灵动慧黠啊,如今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却……从未属于过他。

强抑心中苦涩,他笑说:“启奏皇上,臣未曾婚配。”

褚诜自是注意到了他眼中的眷恋与黯然,用一种很感兴趣的口吻说:“哦?这却是为何?裴卿少年英俊,屡建奇功,不日便要接手辽东都指挥使一职。如此条件,难道竟没有哪家闺秀倾心?”

裴麟抬头,望见一双咄咄逼人的眼——哈,原来,皇帝吃醋了。

能让一国之君感受到威胁,裴麟啊裴麟,你本事不小!轻轻摇晃杯中液体,他在心中自嘲。

“臣只是无心于此罢了,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下一刻,他被皇帝的惊叫引得抬起头来。

“啊——”

只见他一脸痛楚,同坐主位的幼澜则镇定地说道:“皇上您怎么了?要小心啊!"

“你竟然踩朕的脚!”褚诜勉强作出一脸笑意,向裴麟举了举杯,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音量抱怨。

幼澜不理他,不动声色地蘸了酒在桌上写下“闭嘴”两字,然后面朝裴麟展开笑靥。

“裴将军这次人京,预备停留多久?”

“启奏皇后,臣此次晋京述职,准备住半个月,顺道看望家父以及在京供职的一些叔伯。”裴麟的父亲曾任越州都督,与进封魏国公的乐绛同守一地,交情甚笃,现在二人都在京城。

“半个月?太短了吧。上回新皇即位时边关吃紧,卿家未曾入朝观礼,陛下与哀家都十分遗憾。现下边关宁靖,不如就多呆几天,好好陪陪裴老将军,趁此玩赏一番京城风物。哀家与将军多年未见,也应该找机会来叙叙旧。”

让他呆半个月都嫌短了?还叙旧?绝对不可以!一旁被“禁言”的褚诜连连在桌上画叉叉请爱妻收回成命,却没得到任何回应。

裴麟正在沉吟,却听得褚诜说道:“皇后,裴将军重任在身,滞留京师,恐怕不太好,我看……”

说到这里,被幼澜杏眼一瞪,就自动收了声。

见此情形,裴麟忍不住失笑。

这是金殿之上那个威风八面的皇帝陛下吗?他对澜儿除了喜爱之外,似乎……还有点惧怕?

抛开个人因素不谈,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

“裴将军意下如何?”

“谨遵皇后吩咐。”

裴麟如愿看到褚诜敢怒不敢言的哀怨神情。

=====  =====  =====

一双大手自背后抱住纤细的娇躯,面颊摩挲着光滑的颈项。

埋首奏章间的幼澜丝毫没有受惊吓的样子,只平静地说:“今天下午怎么这么有空来闹我?不练功吗?”

没有达到预期中吓人一跳的目的,褚诜悻悻然站直身子道:“嗯。朕花了一年时间终于自行揣摸出一套内功心法,所以要歇几天来犒赏自己。”

“哦。”她淡淡地应道。

褚诜对她的冷淡习以为常。没办法,无论怎么诱导怎么劝说,幼澜总是对武学提不起半点兴致来,一如他对朝政的感受。

“澜,要不朕也来看一些奏折?这样速度会快一些。”

她不自觉地身体一僵。

“快一些?要快一些干吗?我也没别的事好做。”

听她这么一说,褚诜心中更是愧疚,他总是把正事扔给澜去做,让她忙得分身乏术,自己却不务正业,什么忙都不帮。

“你一个人没别的事好做,咱俩在一起就不同了呀。可以去赏花,去垂钓,去品酒……”

幼澜听得笑了出来,“你?你去赏花垂钓品酒?算了吧。上回为了显示你所谓雄浑的掌力,把满园子的花都扫到地上还不够,还一朵朵震得稀巴烂,好好的御花园弄得像是命案现场;再上回钓鱼竟然不带钓竿,一把石头飞出去整个鱼池里都是翻白的尸体。品酒那次更夸张……”

褚诜头痛地拍拍脑袋,“好啦好啦,你就别再历数朕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了好不好?”

惨的是并非每回出丑目击者都只有她一个,赏花那回一群跟在背后准备了好几箩筐应景诗文想借机得到赏识的翰林学士一个个想笑又不敢憋到内伤,年纪大点的则直接口吐白沫昏倒了事,好好一个为了表示当今皇帝很有涵养的游园会惨烈收场。

“所以说呢,万岁爷您没有那种吟风弄月的天赋,这种附庸风雅的点子还是少出为妙啊。”她口中调侃,笔下却自不停。

他似乎也不以她的贬损为意,说道:“那好,咱们不稀罕那些酸儒的玩意儿。要不……”他低下头凑到她耳后,轻轻地呼出一口热气,满意地见她耳垂上的细小寒毛倒竖,“要不咱们好好地亲热一番,嗯?”

轻言细语使得幼澜浑身一阵酥软,“你……”

“就这么说定了,来,咱们把活计赶一赶!”褚诜说着随意拿起一本奏折便要翻看,却因她出乎意料的反应而怔在当下。

“澜,你做什么?”盯着空空如也的手,他难以理解。并不是说幼澜的手法快到他都来不及防备,而是她的行为真是太奇怪了!

疑惑地注视手中硬生生抢过来的奏折,她也被自己吓到。

她在干什么?竟然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夺过本就属于他的东西?她几乎不能解释为什么看到诜像是要翻看奏折时自己心中那样严重的排拒,下一刻,在能用理智思考前,她就将之抢到了手中。

她是在怕……诜的介入?

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是好意不是吗?她处理政务时并没有什么缺失怕他知道的不是吗?事实上,他本就该介入甚至全权掌握的不是吗?

她的原意只是在帮他的忙,绝非占有,她应该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啊,诜要看,就尽管看,就算他不看还是要将其中的内容告诉他的。那为何在他拿起奏折的瞬间她会如此忐忑心焦,就像自己的东西被人抢夺一般?为何会有不假思索的反应?

不知不觉间他竟将这些奏折当成了自己的东西,诜可以知道内容,但作出决策的,却必须是她——而这些奏折、这些决策,代表的正是大齐王朝的最高权威,全国上下命运之所系!

她怎么会在想这么可怕的事?

“啪”的一声,奏折落地。

“澜,你怎么了?说话啊!"他轻拍她的双颊连声呼唤,无暇顾及那份或许与她的异样甚有牵连的奏折,实在是惨白的脸色令人太过担忧。

她仿佛从梦中惊醒,对上他关切的神情,压下突如其来的惊恐与愧疚,笑道:“没什么,大约是听到你竟然良心发现准备减轻我的重担,以至过于兴奋。来,这些奏折分你看,这些我看。”

“为什么你的那么少我的却那么多?你看得明明比我快的!”

“是吗?那我看完再帮你看好了。”看奏折这种事,本来她就比诜合适对不对?看,诜也说她比他快。

既然反正要帮忙看,为什么要把多的那份给他呢?她刚才的解释也很勉强……褚诜出神地看着奋笔疾书的妻子,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从他心中升起,还没来得及分辨,就倏忽而逝。

气氛又恢复和谐。

兵部侍郎裴重府邸。

花厅内,一身常服的幼澜与裴麟相对而坐。

“其实您不应该经常来这里的,会有人说闲话。”虽然左右无人,但裴麟的语气中还是带着生疏的恭敬。她,已经不是能任他呼喊澜儿的越州少女了。

“什么闲话?我一向视你为兄,难得你来京一趟,怎么能不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他乡遇故知呢,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好好把握。

“皇上也会不高兴……”他可没忘了当日宴会上陛下的明显表态。

“他不高兴随他去!我行得正坐得直,人家说什么他也不会真信,只不过偶尔吃吃飞醋调剂一下生活。别理他!”说完,不着痕迹地看了对面的人一眼。

裴麟明知无望的心情更加黯淡。他本以为自己对皇上而言,至少会是个小小的威胁的,原来,那只是他的自以为是呵。

生活的调剂?澜儿,你何苦说得如此直白?苦笑着看向她若无其事的闲适神态,他收敛心神,将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小心翼翼地问出这几日来的好奇:“皇上好像有些畏——不,尊敬您?”

她每次谈起皇帝时自然平和的语气着实让他吃惊不小,她的口吻,好似只是寻常妇人在提及自己家“那口子”那样平常,那样对等,但问题是她的“那口子”可是一国之君啊,可以这么……轻慢吗?就说他温良贤淑的母亲吧,纵使夫妻恩爱,也从来没这样说起过父亲,总是一口一个“老爷”,还自然而然地带点敬意。

他们两个,平日里到底是怎么相处的?无论如何,总不会是百姓心中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夫为妻纲”就是了。

“哎,咱们只是在闲话家常而已,你别说得他像我儿子似的好不好?直接说他怕我不就得了?”她拈起一个果子放进口中,暗笑他的多礼。官场上打滚的人总会渐渐变得言不由衷,想不到连镇守边陲的将领,都逃不开这种习气。

这么久了,她还是不改少时的率性啊。裴麟微笑不语,眼中却是无限追怀。

嚼完果子,幼澜露出神秘的笑容,“他怕我,是因为我掌握了他的弱点啊。”

虽然好奇,但了解太多对自己也并无好处,所以他半调侃地说道:“就是因为这个‘弱点’,让皇上不敢纳其他妃嫔,专宠您一人吗?”

没想她却非常认真地回应:“你怎么会这么想?他不纳妃,跟任何事都无关。我们只是很确定今生今世心中只容得下对方罢了。”

裴麟大受震撼。本该是情人间浓情蜜意时才会立下的甜美誓约,自她口中道出,竟不见娇羞,只是无比的自然。所以,这不是什么甜言蜜语,而是她与皇帝,都结结实实认定了这件事!怎么会有人爱得这般笃定,这般理所当然?思及此,裴麟心中百味杂陈,说不出嫉妒、羡慕、惊讶、欣慰,哪个多一些。

“没有人有微词吗?”对于平凡人来说,这是个十分可笑的疑问,情之一字,关乎两人而已,但他们不同,国之父母,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瞧,一举一动都必须是足以垂范天下的中规中矩,否则就得等着受悠悠众口的指责。

“怎么没有呢?”尤其是在欢儿出生以后,“朝臣以皇朝必须有嗣为由要求选秀立妃的奏折不知被我们留了多少。最后是廷争,诜——我是说陛下,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们哑口无言。”她又嗑开了一颗瓜子,等吊足了他的胃口才慢条斯理地公布答案:“他说,郑氏前鉴不远,朕不敢重蹈覆辙。”回忆着当时的情形,眼中毫不掩饰的骄傲与爱恋让裴麟难以坦然。

那时候诜是带着笑说这句话的,也算不上是真正的原因,却使得群臣变色,前太子妃郑氏因妒误杀太子的往事历历在目,后嗣重要,当今圣上的性命安危更加重要,皇子可以让皇后慢慢生,反正来日方长。皇后或者哪个妃子真把皇帝给“咔嚓”了才严重。所以自此之后,没有人再提选秀之事。裴麟了然而笑,这确实是最好的理由。当年郑氏的事震惊朝野,他在边关也知之甚详。褚诜此言一出,当然威慑力十足。

幼澜又续道:“不单是朝中大臣,连父亲也因为新皇即位后我不肯让三姐进宫而甚为恼火,前年终于完全失望,让她嫁人了。”她与娘家本就情淡,现在几乎是不太往来。她没有以德报怨的胸怀,将父亲接进京城,封个国公的虚衔,已算是仁至义尽。

“兄长倒是很高兴。”幼澜的三姐夫正是裴麟的兄长裴麒,现任巴州太守,两家早就定了亲的,也难为他竟然不怪乐家的利欲熏心,将婚事延宕了这许多年。

“麒哥应该很喜爱三姐吧。”以己度人,她心中也盼二人婚姻美满。

裴麟欲言又止。

算了,澜儿现在过得很好,他们也只能以兄长的身份给予祝福了,何必徒寻烦恼。

“不说这些了。麒哥你明日就要回去,东北情势险恶,务必一切小心。还有,切勿为国事误了家事啊,有什么中意的姑娘,也该定下来了。”。

这几日下来,她不是没发现裴麟眼中仍未消褪的的情意,除了感动以及愧疚,她不能也不愿给他其他。惟一能做的,也就只有让他明白这个事实。

她对裴麟,没有过兄长、家人以外的感觉。

除了十三岁那一年的求婚外,裴麟在当年进京选秀前夕还提出过私奔之议。那时候走,最多父亲再找三姐顶替,不会闹得太大。她仔细考虑过可行性,最后还是拒绝了。

从她懂得男女之情起,便一直知道裴麟对她的特别,跟他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会得到最妥善的照顾。而进京,却由于先皇的年事已高与自己不善钻营的个性,注定了一旦入选,便是一场悲剧。裴麟是好人,在得不到回报之下,就算心中有怨也不会轻盲分离,放她一人孤苦无依。正因如此,她更不能无耻地去利用他的感情。与其草率决定使得两人将来成为怨偶一生抑郁,还不如离开,让她一人去面对无限的未知与可能。

当时或许只是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喜欢上他的可能。但在遇到了诜之后,就知道了男女间的喜爱与亲情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感觉。她不会因为裴麟的注视而脸红心跳,她不会因为与他三两日的不相见而不停思念,她不会想象两人白发苍苍时相依相偎的模样……

所以,裴麟只会是很亲的兄长,很好的朋友。她从没跟诜提起过这件事,如果被他知道,她或许没事,裴麟可不一定逃得脱他公报私仇的伎俩。想象着他暴跳如雷的样子,她微微地笑了。

无论事情如何变化,相信她和诜会在一起,一直。

“我知道。”裴麟心中怅然,相聚不过一月,竟又要天各一方。他忽地想起一事,“皇后,有件事,问出来或许逾矩,但臣心中疑惑,很想得个解答。”

“麒哥,这么客气作甚?你问,我知无不言。”

她既然如此说了,裴麟也就不再藏着:“好。我想知道,新皇刚即位时东北局势不稳,那封以您的名义写来授予退敌之计的书信,并非皇上授意,对吗?”

“哦?你凭什么如此认为?”

“我本来自然以为主意是皇上出的,只是考虑皇后与我有同乡之谊,为让我安心,才以您的名义写来。但我在京这段时间,蒙皇上召见问及边防状况之时,发现皇上对东北的了解并不像信中表现得那样透彻,所以……”

幼澜赞赏地笑,“麒哥,你真是敏锐。不错,那封信是我写的。”不过诜有“审查”,在确定没有可以让他“误会”的言词后才送了出去。

裴麟惊异万分,“怎么可能?你一个女流之辈,从未到过东北……”他起先只是想知道有那位臣子对东北形势了解得如此清楚,想与他结识一下罢了,谁知道竟得到这么震撼的答案!

“我没去过东北,先皇去过,并且经历大小凡四十六战才平定那块土地,他有写札记的习惯,所有收集的资料,运用的战术都存放在弘文馆的秘阁里,我曾经仔细读过。”

她平静地叙述,裴麟心中却是波涛汹涌。他做梦都没想过,昔日酷爱读书的邻家女孩不仅已贵为一国之母,更是胸罗百万雄兵帮助东北军在那个最艰苦时期顺利退敌的天才智囊。

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得意,只是那么静静地坐着,一如娴静少妇。难怪总觉得如今的她已不同于原来那个虽然聪明有时却有点傻有点可爱的小丫头,原来并不只是嫁作人妇的缘故,更因为她的能力已远远走到了前头,让他——望尘莫及。

敛于内的光华,不会只闪耀一次便告停止,裴麟想起方才她说到群臣上奏被留中时用的是“我们”。

我们?她与皇上?电光火石间,他了解了她所谓皇上的“弱点。”

“你这是在玩火!”焦急之下,他也忘了使用刻意疏远的敬称。不遵妇道,参与机务,把持朝政,一旦被人知道,这些罪名就会铺天盖地地蜂拥而来,到时候怎么收场?

她以为有皇帝的疼宠就足以仗恃吗?

错了!短暂的接触中他可以看出,皇帝虽然宅心仁厚力持淡薄,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她以为他的容忍度有多少,她以为他能包容她僭越权威到什么地步?况且比皇帝更高的,还有祖宗家法!一顶顶大帽子足以压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幼澜听他忽然大吼,有片刻回不过神,待了解他的意思,脸色几不可见地变了一变,“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帮忙而已。”

裴麟凑近,双手就支在她面前的桌上,深深地看着日夜挂怀的容颜,几乎让她的心虚无所遁形,“就算你现在真的只是想帮忙,年长日久,你能保证不会——错位?”

她几乎是慌乱地避开了他的笼罩,太过快速的动作更加深裴麟的忧虑。

“好自为之啊,皇后。”加重了称谓的音量,似乎在提醒她始终只是褚家的媳妇。

她不答,怔怔地望着厅外一池怒放的莲花,心中涌起一股恶寒。

=====  =====  =====

如坐针毡。

天外飞来这么一句。

褚诜端坐龙椅,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朝臣冗长的发言,右手无意识地摩挲扶手上光滑的缎面。

他的身后是一道帘。

除了罗奇这样极少数的近侍外,没有人知道,帘子背后近四年来一直坐着一个人。

他的妻子,他的内助,他的最佳谋士,他闲暇空间的慷慨赐予者。

他似乎越来越依赖她了,依赖得很久,依赖得很多,依赖得几乎忘了她是否值得依赖。

夫妻一体,他该为自己突然冒出的念头感到羞愧,毕竟,澜是那么尽心尽力地在帮他……

帮他?不是吗?她跟着他上朝是怕他没听完整群臣的意见而走神去想他的武学;她帮他批奏折是为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经营自己的喜好;她安排他召见大臣的名单、拟定他上朝时要交付公议的事项更让他省去了不少麻烦。现在的他几乎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顾好台面上的礼仪,其他的都归澜管,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事无巨细,朝政几乎都是澜在做主,她不辞劳苦,她无怨无尤……她作的决定,十有八九是正确的。真奇怪,刚开始的时候,他俩对朝政的意见总是相似,但是现在,他偶尔与她讨论事情,说出来的见解却总是比她差一大截。

难道这也跟学武一样,几天不练就会手生吗?那么,他现在确实已经差澜很多了。

傀儡。

昨晚可能真没睡好,竟然又有一个奇怪的词语莫名闪入脑中,而且还让他不自禁打个寒颤。

谁是傀儡?他吗?

笑话!怎么会是他!他富有四海,坐拥天下,并且武艺不凡,当今之世,有谁及得过他?

虽然如此,心中由来已久的怪异感却不断扩大。

澜已经很久没有劝他以国事为重钻研武学应适可而止了,澜很多次有意无意地阻止他碰那些奏折,就算让他看了,也是勉强的神色,她以为她隐藏得很好,似乎忘了他们是多么亲密的人,一举一动都可以被对方捕捉到最细密的心思……

澜,是他的妻,最亲密的人。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想那么奇怪的问题——

美色倾国,才干……也会倾国吗?


第8章

“诜,你来看这份奏折。”形随意动,似有而无——这样说太不明确了,说跟没说一样。

“诜?”

心至而招至,电转之间,无形无迹。唔,好一些了。

“诜!”

手臂上的拍打终于让一直琢磨一套新掌法的褚诜回过了神,“嗯,什么?”

“你看看你,整个晚上坐在这里一点进展也没有。真不知道你最近干吗每天跑来这里耗时间!"幼澜没好气地看着他面前几乎没动过的奏折。

对于她带点试探意味的问题,褚诜选择不予作答。

“你唤我什么事?”

“哦,对了,你来看,这个张仲超的上书很有意思。”说着将奏本摊在他面前。

褚诜诧异地挑眉。澜好像很少主动把奏折拿给他看的。

幼澜并未注意他的小动作,兴致勃勃地解说:“他的奏折上叙述了两件事情,但没有任何评论。”

“有这种事?”会有人上这样无聊的奏折吗?

“你看,他讲的第一件事,是一个所谓的侠客——”说到这里,她很故意地看了他一眼。褚诜心道,原来是因为跟江湖有关,所以来说与他听的啊,“这位侠客,路过某座山下市被强盗打劫,结果他的功夫比那活强盗高明,几招之间就杀死了强盗头子。”

“除暴安良,正是我辈当为!"褚诜与有荣焉地自我陶醉,开始想象那位“侠士”就是他自己。

幼澜见状翻了个白眼,“还没完。其他的强盗见风头不对就四散逃窜,结果被他追上去,一刀一个,十一条性命全部解决,然后留下大名,扬长而去。”

褚诜皱起了眉头,“这样却太过分了。”首恶已诛,再要赶尽杀绝,似乎过于狠辣。就算这批人无恶不作,他有心剿灭,至少也得和官府打过招呼。

“张仲超建议通缉,但上一级官员认为,依据本朝律令,此人为民除害,虽行为偏激,却并不算是犯罪,加以劝谕,也就可以了,所以听说这位‘侠士’至今仍将这件事当做丰功伟绩到处宣扬。”

“这样岂不是等于鼓励身怀武艺之人妄造杀业?”他非常清楚学武之人的气力与普通人有多悬殊,如果不对有些快意恩仇的行为加以制约,让心术不正者有机可乘,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来,就是大问题了。

让他思考一下后,幼澜才接下去说:“第二件,是安平郡公的世子当街将一名百姓殴打致死,但由于身份特殊,列人‘八议’,所以当地衙门将之判了斩监候,交由刑部复核后却改判流刑并准以金银赎回。”

褚诜沉吟道:“那世子确实非常不应该,但安平郡公是先皇的至交,又是开国功臣,不论‘议功’还是‘议故’,都可以免其子一死。有什么不对吗?”

“议功”、“议故”,都属“八议”,是王公贵族高官享有的特权。

她瞪大眼睛谴责地看着他,“怎么会对呢?你想想看,这些王侯的子孙们仗着父兄的功劳,不学无术好吃懒做,平白享受老百姓的供奉不思感恩,反而欺压良民,伤人致死,最后却仍然可以逍遥法外,这公平吗?”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褚诜有些不解,“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逝者已矣,就算斩了凶手还是不能是他死而复生,狠狠责罚一番使之不敢再犯,也就收到儆戒的效果了,何苦再伤一条人命?”

“就是先皇和你的一直姑息才让那些人毫无顾忌,横行霸道!长此以往,会害了多少百姓,最后还不是落个民怨沸腾,社稷不稳?皇子犯法,理应与庶民同罪,这样才能服众。这个‘众’,说到底还是没有任何仗恃的平民,只有得民心,江山才能稳固,我们何必为了袒护少数人为非作歹而去犯众怒呢?”

“澜,你到底要说什么?直接讲出来吧。”就算再疏于政务,褚诜还是听得出来,这两件事,只是借题发挥的引子而已。

“大齐的律令,实在太宽松了,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像刚开国那样用宽刑简政来安定民心,而是需要树立起令人信服的权威。律令的改革,势在必行。”她说着这番也许将引起整个大齐皇朝重大变革的提议,踌躇满志,显然是酝酿已久有了全盘策划的。

难怪她坚持要说与他听,朝中日常事务,她自然可以暗中做主不会引起什么纷扰,但这么大手笔的动作,没有他这个做皇帝的意志坚定的推动,却是怎样都不能成功的。褚诜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地位之重要感到骄傲,还是因为自己只能当个可用的工具而悲哀。

他知道幼澜一直有改革朝政律法的念头,从当年进献先皇万言书起就是了,她从来没有正面提起,类似的暗示或者迂回的说法则一直因为他不置可否的态度被搁在一边。一方面他觉得没必要一定要把制度订得那么严让人透不过气来,另一方面,父皇临终时的话他虽未实行,却也记在心里,这种关乎全局的大变动,他是不会依着她来的,这是他放手让她参与朝政的底线。

现在,她明确提出来了,是不是她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什么时机?难道是她认为自己已经可以完全掌控他掌控朝政了吗?

他知道自己最近有一种近于神经质的担忧,只要一看见澜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这些事情,所以才开始勉强自己参与她每日的工作。说他小人之心也好,杞人忧天也好,怀疑的种子一旦播下,就再难从心中根除。

“诜……你觉得怎样?”看他久久没有反应,她忍不住出声询问。

“什么?哦,兹事体大,我得好好想想再作决定。”他没有理由当即拒绝,更不想轻易遂了她的愿,只能暂时含混过去。

敷衍的回答使她十分不悦。他的反应分明就是不赞成。是认为不具可行性吗?不,如果这样的话,他会有很好的理由来辩驳。是他安于现状懒得做这么重大的变化?还是……建议出自她的口中让他不放心?

想想看,这几天每当她一碰奏疏,他就会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帮着做事,说是最近不想练功……不,诜才不会那么小心眼!他至于这样不信任她吗?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了,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怒从心起:他根本没听清楚她到底说了些什么,任她说破了嘴,他都只想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武功!

正要发火,只听得他低吼一声“谁在那里”,便揽着她的腰往身后跃出三丈,将她安置在靠近门的地方后,复又飞身上前,与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人影交上了手。寝宫中只见衣袂飘然,两人满场飞舞,行动之快,着实匪夷所思,更奇怪的是他们交手之间竟然一直没发出半点指掌接触的声音,在她还没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更别说看清一招半式时,地上就已经躺了一个身着黑色夜行衣的彪形大汉,不断喘着粗气,已被扯去面罩的脸上惊疑不定。褚诜则负手站在妻子身边,气定神闲,仿佛方才什么事也未曾发生。

负责守夜的姜涛听到粗喘声率人破门而入准备护驾时,见此情景,既是惊讶,又是惭愧,随即手忙脚乱地派人将刺客擒下去审问。不料那汉子却高声道:“我乃风雷手焦雄,请教这位好汉是哪里的高手,让我死了也做个明白鬼!”

姜涛曾在江湖上行走过一段时日,听这人自报姓名,不禁大惊失色,附在褚诜耳边说道:“陛下,这焦雄是江湖上排名第八位的高手,是魔教的护法。”正因为此人武功之高,让他最吃惊的反倒不是他怎么会出现在禁宫之中,而是褚诜竟然能在不惊动旁人的情况下将之轻松擒获。

“先不忙将他带下去。”褚诜就近在一张椅子上落座。他本就觉得此人胆识过人有些欣赏,而这些年来宫中除了姜涛之外,他又是第一个出现的武林中人,不免觉得好奇,因此想自己来盘问他一番,对于自己打败了这样重量级的成名人物,却也不放在心上。

那汉子察言观色,便知道他是这伙人的头头,功夫深不可测,估计是个什么大大的武官,看出了他眼中的兴味,以为他想出了什么酷刑要对付于他,遂大声说道:“老子技不如人,无话可说。你有种就把老子一刀杀了,想戏耍于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你住口!”姜涛听他出言不逊,便想走上前去惩戒,被褚诜拦住。

“这位兄台,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好奇阁下深夜进宫,不知所为何事?”呃,江湖人之间礼貌性的对话是这样的吧?真有意思。他本来还想像武林中人那样抱一抱拳,但是觉得依现在的状况会让人觉得滑稽,就作罢了。

那汉子是直率之人,见他言语间甚为有礼,便爽快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有个交情过命的兄弟身中奇毒,只有白尾守宫作药引才有救,听说宫里的贡品里有这东西,就算皇宫是龙潭虎穴,我拼了性命不要,也要来闯它一闯,谁知道这个皇宫怎么会这么大……”

他愤慨地叙述今夜的迷路经过,在场诸人尽皆松了口气,褚诜更是面带笑容。他即位以来,从没出过行刺事件,今天这个,很显然也只是个粗心的仗义之人。

使个眼色,罗奇会意出门,约一盏茶时间,手捧个小金盒回来。

“焦兄高义,在下甚是钦佩。无以为敬,这守宫放在宫中也无甚用处,既能救人性命,焦兄便取了去吧。”

焦雄讶然凝视他半晌,才半信半疑地取过盒子,打开一看,见里面确实是神医所形容的壁虎模样,欣喜之后又有疑虑——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他抬头眼中带着防备问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褚诜怔了怔后摇头正要回答不需要,姜涛低声说:“陛下,请容臣应对。”得他首肯后转头道:“我家主人请焦大侠应允,今日之事,不得对任何人说起。”武林中多得是好斗之人,一旦听说宫中有这样一位高手,难保不整天找上门来挑战,到时候门庭若市,苦的可是他们这帮侍卫。

“这容易。就这样?”

褚诜点头。

焦雄做梦也没想到竟然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呆在当下不能成言。

“焦兄,你再杵在这里,可有扰人清梦之嫌了。”褚诜含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焦雄抱拳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褚诜非常高兴终于有了回礼的机会,迫不及待地从椅子上站起,抱拳道:“区区贱名不足挂齿。”

焦雄知他不愿告知身份,也无法勉强。他俯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道:“日后恩公但有驱策,焦某必粉身碎骨以报。”说完取出守宫揣入怀中,将那价值不菲的金盒掷于地下,施展轻功蹿上对面屋檐,快速离去。

褚诜望着与黑夜混为一体的背影,悠然神往,“恩怨分明,这才是真正的江湖人啊。”

少时便夜夜精心编织的江湖梦,在多年以后的今天,又开始了清晰的驿动。

在姜涛罗奇等人告退后,他才发现幼澜一直站在一边,没有离去,也没有言语。

“澜,没事吧?”搭上脉搏,确定她内息并未受损,却怎的脸色铁青?她甩开他的手,扭过头去,不语。

“怎么了?"她在生气。为什么?

“你为什么出手?”

“朕以为有刺客行刺,危及朕与你的安全,不该出手吗?”连自保都不能,学一身功夫何用?

看他不明所以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她心头火起。

“那是侍卫们的事。你只要出声,就来得及唤他们的不是吗?你凑什么热闹?身为一国之君高高低低跳来跳去跟那种莫名其妙的人打架,有失体统你知不知道?”

她的措辞——逾矩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试图转移话题:“你知道吗?刚才那个人是江湖上排名第八的好手,朕竟然……”

“我不要听什么江湖!我只知道你是皇帝,不是拿把大刀整天喊打喊杀的野人!你把武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刚才竟然跟那个人称兄道弟,是不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们的国君是个只对飞来飞去有兴趣的粗鄙之徒?”

如果不是她之前就已经因为他对她计划的冷淡而非常生气,如果不是她这几天被褚诜监视般的如影随形弄得焦虑不安、心怀猜疑,甚至不满,她就会发现自己的指责已经近乎人身攻击。

“够了!”就算不谈君臣之分,只说夫妻之义,做人妻子的也没资格将丈夫骂得如此狗血淋头,况且他一点也不以为自己做错了。

“以皇后之见,朕该做些什么才不粗鄙,不是野人呢?”

诜生气了。他很少用正经到近乎森然的口气唤她“皇后”的。她有点慌,有点后悔刚才的措辞过激,但想到这几天来的不安,满身的倒刺又竖了起来。

“这还用问?你应该做却都没有做好的是批阅奏折、拟定国家大计、关心民间疾苦……”

“很顺口。”他冷冷打断,冷冷问道:“如果朕真好好做了这些,皇后怎么办?”

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这是在暗示什么?猜忌她?觉得她有野心?怨她抢走了属于他的东西吗?他真的这么想了?捺下心绪不宁,她让愤怒与委屈武装自己,“你什么意思?如果不是你一下朝就冲去研究你那些武学精要,我会倒霉地帮你担起那些事情吗?”

“倒霉?你确定在你心目中那些事情是倒霉的吗?朕看你做得很高兴呢。你以为朕不知道你排斥朕看奏折,你以为朕听到大臣们夸赞着其实是你作的决定时心里怎么想?起初你是很乐意地帮朕,朕累了你,心中有愧,但是现在呢?每当朕在你批奏折时出现,你就变着法儿想转移朕的注意力,不是叫人将欢儿抱来,就是让姜涛请教什么武学上的问题,甚至、甚至不惜……诱朕上床。你把朕当什么了?三岁儿童吗?你把朕的女儿、朕的朋友,甚至你自己的身体,都当成了转移朕注意力的手段!澜,你居心何在?”

他从来都没有用这样严厉的口吻跟她说过话。居心?他怀疑她的居心吗?她也不知道啊,自己到底想达到什么目的。

夺江山?不。她只是想多做些事情,证明自己罢了。问题是,她最想做也做得很好的事情,其实只有皇帝才有资格做。他是她要一生相随的夫,她所下的所有决定,都是以稳固大齐皇朝,使百姓生活得更好为出发点的,从来没有过颠覆的图谋与手段。

她把事情做得很好,这样也不行吗?

不行,她的理智与他的态度都在说,不行。他只是心不在焉,不是没有才干,所以她才怕有一日他突然决定收回他的私下赋予。他可以让她帮忙处理事务,却不可能放任她动摇他作为君王的绝对权威,所以当他察觉到她的威胁时,就当机立断地出面干涉了。其实就算他肯,底下的大臣岂肯罢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道理就是如此。

她是女流,她不是皇帝,她没有资格站在阳光下接受众人对皇后头衔以外的敬意,她只能躲在帘幕后头感受不能与任何人分享的窃喜。

她现在没有目的,却难保以后会不会有目的。她只享受过程,但只是过程已经僭越了。如麟哥所说的,她在玩火。

她长时间的沉默间接支持了他的猜测。

“你——以后不要再过问朝政了。朕自己来。先皇基业,不能就这样毁在朕的手里。澜,朕没法怪你,毕竟先错的是朕,朕自己没有尽到人君的责任。我们需要各自冷静下来想想。睡吧,夜深了。”说罢,他缓缓踱向门口。

=====  =====  =====

褚诜搬到了初阳宫——也就是他以前所居现在用来习武的地方,食宿、处理国事都在那里。

陛下已经有月余没与皇后见面。

皇后失宠了。

后宫处处流动着这样的传言。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幼澜闲坐宫中,翻看着很久没有去动的藏书。除了失落,心情还有意想不到的平静以及闲适。

其实这样也挺好。

难得有这样长时间的休息,可以看书写文章,吟几句歪诗,一个人下下棋。她重拾遗落在祁王府的一颗平常心。

她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多么随遇而安的人,现在想起来不仅为一个月前的战战兢兢感到可笑。只是习惯而已,习惯了充满节奏感与挑战性的生活,就以为没它不行。

现在需要的,只是恢复以前的习惯而已。

深宫冷月,孤星做伴,寂寞红颜,诗书自遣。

这是她当年跟诜描述自己进宫后状况的说法,诜对“红颜”二字颇有异议,被她狠狠地饱以老拳。那时的他们,好可爱啊。现在的状况倒是颇合意境,但是她有诜和欢儿做伴,不赖孤星。

现在的生活,很好。只等诜理清思路了。

“娘娘,不得了了!陛下今日在朝堂上说他——”

风风火火的身影以极快的速度跑了进来,因为用力过度而岔了气。

她心中暗暗呻吟。

四年多的时间足够让她获得众多宫人的忠诚。而现在,他们正为她遭受的待遇抱不平,声援的方法就是将诜的一举一动向她汇报。她不想知道他接见了什么人,处理了什么事,要收手,就要彻底。但这些人儿却不知她的心事,一径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帮助她,真令她又是感动,又是哭笑不得。现在为止,她已经知道了诜在朝堂之上跟大臣们发生了多少次的争吵,分别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这些事情在她的控制下是可以避免的,看来她向来的强势包办真的让诜落下了一大截功课要补,这几天的不愉快,她难辞其咎。’

诜一定更不高兴了,他这个人,平时脾气好,要真拗起来,也是要命。他们之间的嫌隙要冰释,恐怕还要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只有等了。

“娘娘,陛下他——”小太监终于理顺了呼吸。

“又跟哪位大人吵架了?我不是说过,这些事陛下自己会处理,你们不要来告诉我吗?”

“不是吵架。今天的事,大人们个个赞同。”

她好笑地看着小太监,“那不是很好?你为什么还这么严肃?”

“陛下下旨选秀,充实后宫。”

“啪。”书本落地。翻到的那一页,赫然是那首《怨歌行》。

“常恐秋节至……恩情中道绝……”

=====  =====  =====

裴麟顺利平定加兰国之乱,回京复命。

才人京师,听到的第一则大消息就是皇帝下旨全国选秀。

正在担心幼澜的处境,当晚,他便见到了微服过府的她。

“您怎么瘦了这么多?”正确地说,是憔悴。上次看见时,她还是那么容光焕发,现下满脸苍白,眼眶深陷的她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是吗?”她力持镇定的笑容透露出了太多的辛酸,这几日来的辗转反侧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敢去找诜,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在怎样的心态下作出了那么伤人的决定,万一见面就难免冲突,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迫切地想找人商量一下,她最好或者说惟一的朋友,就是裴麟了。

“那件事……是真的?”将她让至厅中坐下,他开门见山地问,知道现在绝对不需要任何无意义的寒喧。

“诏令已经拟好,明日就要发到各州县了,还会有假?”这自然是那帮尽心的宫女太监打听来的消息,他们甚至表现得比她还要愤慨。

裴麟大惑不解:“您不是在帮着管理朝政的吗?怎么可能拟下这种诏令?”天大的理由也不会促使她下这样的决定,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眼睛里容不下任何沙子。

她凄楚地笑,“自然不是我拟的诏令。人心啊,我管得再宽也管不到边。”连裴麟都知道她不会容忍这样的事发生,诜啊诜,你更该清楚的。

裴麟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难道他的担心终于成真了,陛下终于容不下她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幼澜闭目凝思良久,才聚集了足够勇气,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巨细靡遗地讲了出来。她自认不是脆弱的人,但短短一个月间情势的频频逆转,已让她精疲力竭。

多可笑,她能寻找慰藉的人,竟然不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是正在幸灾乐祸的娘家人。

裴麟静静听完,分析道:“从离开时的说法听来,他并没有决绝的意思。我想,他可能出于什么别的考虑才作这个决定的。虽然接触不多,但从言谈举止看来,陛下应该不会是负心薄幸的人。您不要太悲观。”她愿意将这样私密的家事说与他听,裴麟又是欣喜,又是苦涩。再一次提醒自己,现在,他是个兄长,要为“妹妹”分担忧愁。

听他这样说,幼澜心中稍稍安定了些,“我也不愿相信的,但是他在我们大吵一架后下了这样的诏令……”

“找他谈谈吧。或许他只是在气头上,静下心想开了,就会后悔的。就算做最坏的打算,至少也问一个为什么。”

“……好。我回去找机会和他谈。”

“嗯,不管发生什么事,别忘了,您还有我这个……兄长可以靠。”

“嗯!”她重重应声,红了眼眶。

两人又谈了些儿时趣事,这是他的体贴,不让伤怀占据她的心太久。

眼看天色不早,幼澜起身告辞,在他的陪同下走到门口,止步,回头对他扬起一个笑靥,“麟哥,谢谢你,我感觉好多了,有像你这样的兄长,我真的……很幸运。”

裴麟回以一笑,小心藏起眼中的恋慕,“谁叫咱们是青梅竹马呢?”

“那我回去了。”她走向简朴的马车。

“路上小心。”痴痴望着袅袅婷婷的背影,他忍不住出声:“皇后!"

她回头,发现他炽热的目光。

“若是他真的让你失望了,我......”

“别说。”她慌忙打断,“麟哥,别说。相信我,总有一天,会有一个顶好顶好的姑娘爱你。”

“我——”

“对不起。保重。”她深深地看他。随即,马车绝尘而去。

回宫后沐浴完毕,已经是起更了,她累极睡下。

什么事,都明日再说吧。

=====  =====  =====

中夜,迷迷糊糊间,幼澜感到有熟悉的气息排山倒海般袭来,指掌所及,皆成火焰。久违的亲近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意识也随之清醒。

“诜?”他掩住她的口,指尖浅浅勾划着那日益成熟的脸庞。十五韶华的青涩,转为二十六岁的妩媚,是在他一点点的注视之下。

十一年呢,感觉却是那么短促。这张脸会有皱纹,会变丑,奇怪的是,那样的想象不但没引起反感,反而让他觉得——很有趣,变成老太太的澜,想必也是很可爱的。那时候,他就是一个老头了,一起看看斜阳,种种花草,当然,吵吵嘴更是少不了的……

怎么办?一生……似乎不够,一生也不过六七十年呀。

手指掠过眉间,突地他抿起唇,那里的轻愁,是来自于他吗?还是——接下来的想法似乎让他甚为不悦,轻柔的触碰一变而为狂烈,却仍是小心的,这样柔嫩的女子啊,谁想到会让他烦恼至此!

顷刻间,层层罗衣飘然落地,轻轻垂下的纱帐遮住了两人眸中、心底的相思意浓,他们从没分开过那么久。

愁情烦事,此时此刻,抛诸天外。

=====  =====  =====

次日醒来,望着旁边枕上的发丝呆怔良久,傻傻的,她笑了。

雨过天晴了,不是吗?

小宫女又急急地跑来,看她还未起身,并且春风满面,呆了一呆才道:“娘娘,不好了!”

她不理会,“不好了”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口头禅。每个来报信的人都会先说上这一句以显示自己消息的重要性。

不理会一旁的吸气声,她大方起身穿衣——这些琐事,她一向不愿假手他人。

垂首看着身上的痕迹,心中柔情又起。

小宫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彻底呆住。

“听说塔什部落勾结羌西人造反,西北告急。皇上连夜下旨,让裴麟大将军即刻出发,率部西征呢!”

幼澜的第一反应是麟哥又走了,他甚至没来得及喘口气。接着她发现事有蹊跷:连夜下旨?昨夜她夜访裴府时,还没听到这个消息,她回来就寝后,诜就来了……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不不,这是朝政,她不该过问。必定是情势十分危急,诜才临时决定让麟哥在那么匆促间出发的。一定是这样!

“有什么不对吗?军情紧急,皇上点将连夜支援,你怎么能说‘不好了’呢?”她想装出调侃的语气,却觉得不怎么成功。

“但是小豆子听郑大人在下朝后说,这件事十分不合理,他说……”

“别说了。陛下自有他的道理,你们别胡乱传话!下去吧。”

“是。”小宫女委委屈屈地退下了。

幼澜站在床边发呆,她又何尝没发现这事的不合理之处呢?但已经不该她管的,她不能管。至少可以肯定,诜决不会把江山社稷拿来开玩笑的,当日他决心自己理事的原因,不也是如此?

现在惟一能做的,就是祈望麟哥能平安归来。

诜回来,她不会跟他提这件事,免得造成不必要的猜疑。

出乎她意料的是,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洗没再踏进他们共同的寝宫半步。任凭她怎样制造巧遇的机会,他存心躲避似的,一直未曾见她一面。

她几乎以为那晚的缠绵只是一场春梦,一片朝云。


第9章

百战黄沙。

只一个月时间,那场让人忧心忡忡的叛乱在大齐最精锐军队的扫荡下奇迹般敉平。东北、西北二军班师回朝,受到了热烈的欢迎。皇帝派德高望重的王怀愿大人携厚赏到郊外犒军,参战将士,俱官升一级。这无疑是天大的好事,旷野上的将帅士兵,却个个垂眸肃立,毫无喜色。

东北军的统帅裴麟不在场。

幼澜随御医匆匆赶到裴府,见到的是垂危的裴麟。

他挣扎着想从床上坐起,被所有人制止,向幼澜歉然一笑后,被服侍着躺回去。

留御医单独在房中间诊,幼澜在门外询问事情始末。

副将李从谐双目噙泪,“朝廷给的粮草,只够半个月吃的,我们咬牙撑了一个月……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能背水一战……将军一马当先,大伙儿自然也都不含糊,塔什人眼看落败,竟然放毒箭……将军为了保护西北军的一个将士,手臂上中了一记,跟着胸口……又中了一记,那时军中伤药已经不多了,将军怎样都不肯用……说要先让给别人——”抽抽噎噎说到这里,他哽咽得难以继续。周围的侍从将官们回想当时的情形,一条条铮铮铁汉,也不能止住泪长流。

幼澜不敢置信地捂住嘴,止不住全身的颤栗,“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李从谐闻言怒吼:“去问问你家那好皇帝!我们呈了多少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上去要粮草要药,都宛如石沉大海!他好,他以为他在皇宫里享福,我们这些人命贱,为他拼命死了也应该对不对?我告诉你,如果将军真的、真的……我们要他好看!”他此话一出,在场将领均是脸有忿忿之色。

“你冷静些。陛下不会做这种事情的……”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这句话的底气有多虚。

“你是她婆娘你当然这么说!管他什么陛下不陛下,我们这些粗人,只会认死理,将军、将军他救过我的命!”说到这里,他抱头蹲下,沉闷的抽泣声隔着盔甲传到她耳中,无限凄怆。

她不信,她不信诜会克扣粮草,这样做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但无声的有声的指控历历摆在跟前,她心乱了,语塞了。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所有人一齐涌上。

“怎么样?”

御医垂目,摇摇头。

“毒素早已侵入心脉,裴将军能支持到现在,已是奇迹。”

一直垂泪无语的裴老夫人一下子晕倒在丈夫怀中,裴老将军颤抖着双手招来下人扶她回去休息。

“裴将军请老将军与李将军进去……叙话。”他说得委婉,众人却却心知肚明,那是临终嘱咐。

幼澜愣愣地呆在当下,周围的啜泣声都似隔得老远老远传来。

麟哥要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脑中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几句话。

想起小时候刚刚见面时的恶作剧,想起他是她失恃后童年生活中惟一的亮色,想起他在红着脸说着私奔的提议,想起他警告她好自为之不要过多牵涉进朝政……他明明说,他这个兄长永远给她靠,怎么能这么不守信用地先走了?怎么能?

上回临行前,他最后的那句话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天!如果答应他能让他活过来的话,她愿意啊!她不要诜了,她不要了好不好?

“皇后,皇后?”迭声的叫唤终于将她从悔愧中惊醒,裴老将军虎目含泪,却仍不失恭敬地道:“犬子斗胆,请皇后入内一叙。”

她费了很久才了解话中意思,跌跌撞撞地进门。

“麟哥!”

裴麟看见她来,浑浊的眸子闪过稍许神采,吃力地指着榻旁的椅子,她坐下,满是关切地盯着他苍白的脸。

他闭目不语,显然是在调整气息。许久以后,才开了口。

“我,我恐怕是等不到您说的那位顶好顶好的姑娘了。”他笑,笑中带喘,然后是剧烈的咳嗽。

“等得到的,麟哥,你要安心修养……”止不住的泪水滴到了衣襟上,病情再清楚不过,她这样无谓的安慰,骗谁呢?

他也不争辩,歇了一歇,开启另一个话题。

“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约好要一起去塞北的吗?”

她点点头,“记得。麒哥说,如果日后他做了安西都护,就带我们一起去玩。”

她说的是这段回忆,两人脑海中同时闪现的画面,却是——

月夜下,少男拉着少女的手说:“澜儿,别上京城。我们私奔吧,去塞外,那里天高皇帝远,没有人会找到我们的。”那时的他紧张得满脸通红,无比真诚。

“麟哥,我对不起你。”如果当时就走,现在决不至于这个样子,她真恨自己曾引以为傲的坚持。

“不,您的决定是对的。您对我只有兄妹之情,您的幸福就不会在我这里。是我自己……看不开。”生命将终,他辛苦掩藏的感情再也无法隐瞒。

她又何尝看不出他眼底时有的挣扎?

“麟哥,你这么好,明明值得更好的女子爱你。”

他微微笑了,“那你呢?如若今日真的是陛下害我至此,你就能放下对他的情意吗?”在他心底,她就是最好的女子,但她心中最好的男子,却从不是他啊。

“我……”

他了然地看着她,“是吧?这种事是无法勉强的。不要自责,您不欠我。我相信克扣粮草不是陛下做的,就算是,也不要为了我去记恨于他,那样会让您痛苦一生。”

他过分的冷静与宽容让她再也忍不住像个孩子般大哭起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好?我会愧疚一辈子的啊!”

“我只对一个人好。只要她幸福,无论我在哪里,心中都是一片喜乐。知道吗?她必须幸福,不能亏待自己。”

他的眼睛聚起最后的精光,逼视着她,要一个承诺。

“嗯,她会幸福,决不亏待自己……”她泣不成声,咬牙说出了这个遵循一生的保证。

“好。现在,轮到我自私一下了。”他神情无比轻松,艰难地向她伸出大掌。

“可以握一下您的手吗?”

她点头,将右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郑重握住,满足的笑容像是得到了全世界。

没有人会记得,在那个江南的盛夏,有一双在荷塘畔向他伸出的粗糙小手,手心托着几颗胖胖的莲子,手的主人,对他笑得灿烂而得意。

莲子,怜子。

她那时是无意,从此在他的心中,却再也装不下别人。

就是这双手啊,引得他一路从江南追随到京师,建功立业只求能有资格近处端详她的容颜。

现在,这双手正握在他手中。

“澜儿,澜儿——”没有皇后,没有“您”,只有他私心恋慕的邻家妹妹,陪他走这最后一程……

他无悔。

手渐渐松开,嘴角是灿烂的笑意。

他走得安详。

将他塞到手中的东西收进衣袖,她起身,在他耳边说话,轻轻地——轻轻地,才不会将他吵醒。

“麟哥,我今生负你。如果你不嫌弃,来生澜儿为你洗衣做饭,生儿育女。”

擦去泛滥的泪水,她直直向大门冲去,将震天哭声甩在身后,“回宫。”

=====  =====  =====

挫败。

初阳宫里,面对着一堆未看的奏折,挫败感又一次席卷褚诜。

这些东西怎么会变得如此难懂,提出的每个问题怎么会都如此的尖锐棘手?澜以前处理的时候是那么举重若轻,为什么到了他手里,一切都变了样?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有上朝听事了,十天前问及户部尚书青州人口数目时他错愕的神情令他无地自容,这种事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们认为他该知道得清清楚楚,因为曾经批下去的奏折和拟下的诏谕如此表明,殊不知清楚的人根本就不是他。

越来越没有信心,越来越害怕面对充满担忧或者探究意味的目光,他惟一能做的,却只有逃避。群臣的上书渐次叠高,他打不起精神来批复。如果有足够的勇气,他会承认,其实他是怕他们又揪着他回复的内容在朝堂上极力争执,而几乎每次,他都是无力招架的那一个。

他们都在无形中被澜训练得赶上了她的思路,争相成为出色的辅佐,他们的行动一如既往积极,而他却举步维艰。

怪谁呢?把罪责推在澜身上实在有失公允,是他固步自封,五年来少有长进.心中明白,无法坦然面对澜更多的是因为自惭形秽、嫉妒以及迁怒。

他也曾经应对自若的。开始时,是为不忍心父皇失望而努力想当个明君,后来是澜为他想好了每一步的走法。现在,对于前者他早已意兴阑珊,后面这条路更是已被他自己封死。

那么,他该如何面对接下来数十年的窘困?数十年?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煎熬。

别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搁下未写一字的御笔,他决定再去练一圈昨日悟出的招式——只有武学,可以让他如痴如狂,忘记一切。

才起身,书房门被大力推开,幼澜像烈焰一般焚烧过来,当着欲阻止她入内的众侍卫之面,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在褚诜脸上,嘴角立时淌下细细的鲜血。

室内一片死寂。

她毫无畏惧后悔之情,用足以杀人的眼光将他死死盯住。

“你们都给我下去!”

惊惧莫名的侍卫们用眼光请示褚诜,待他微一点头,逃命般告退,带上门。

“朕不记得,本朝的皇后有殴打皇上的权利。”褚诜强抑怒气,首先开口。

“你为什么要杀麟哥,为什么?”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幼澜面无表情的质问更像是喃喃自语,却让褚诜忍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恐惧,她——看起来好绝望。

“发生了什么事?我要杀谁?等等,裴麟……死了?怎么可能?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大军不是刚刚凯旋吗?不会是责怪他没亲自出迎,她才小题大做气得神志不清吧?

“怎么不可能?你不给粮草不给医药,让百万大军在边境上拼死杀敌。麟哥他们用性命来保障国家安宁,换来的是你这个万乘之尊公报私仇,你满意了?褚诜,你让我觉得恶心……”

“住口!"他再也听不下去,他可以忍受她的无礼她的责骂,但绝不肯被她这般厌恶!“裴麟捐躯,朕很难过,朕从来都没想过让他死,但兵部从来没向朕上奏他们缺少粮草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这件事朕确实不知。”

她研判地看着他良久,才决定相信,事情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他没有撒谎的必要,但是——

“难过?不知?你以为这样就能减轻你的罪责吗?不说你身为一国之君,竟然对重要军情毫无所知是多么可笑多么失职,我只问你,你当初为什么要把麟哥派去西北?天山和叶色的守军力量都不弱,跟塔什部落距离也很近,如果他们跟西北军三方联手夹攻,一定可以赢得漂亮。你看看你干了什么?调遣东北军去支援西北,使得东北防御空虚,而且麟哥他们远道疲惫,又刚经过一场大战士气尚未恢复,战斗力大打折扣,稍微有脑子一点的人都不会派他们千里迢迢去一个根本不熟悉情况的地方!”她摇摇头,眼底透出浓浓的失望,“你把朝政弄得一团糟我管不着,你躲在宫里十日称病不朝我也管不着,甚至你要选秀我也不吵不闹,以为你总会给一个解释,但是今天你犯了众怒了!东北军扬言要找你讨回公道,麟哥是为救西北军的人受重伤,西北军对他感恩戴德,你说吧,这件事,你要怎么收场?”冷淡的口气听进他耳中成了幸灾乐祸,这比现在的局势更让他愤怒!

“是,朕蠢,朕是不比你的麟哥雄才大略!你以为朕为什么要这么迫不及待遣开他?就因为你一口一个麟哥叫得那么亲热,因为你每次只要他一进京就欣喜若狂地跑去相会,完全不避男女之嫌,因为已经有大臣暗示说你们的行为有失君臣体统!做丈夫的连妻子都管不住,你让朕何颜面对天下人?”

幼澜听完他气愤的控诉,竟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笑弯了腰,笑痛了肚子,笑出了泪水,哭笑声中不容错辨的强烈悲哀让人毛骨悚然。

笑够了,她才缓缓站直身子,嗓音已是嘶哑:“说到底,麟哥竟然死在你的妒忌心下。我错了,我不该失了身份与其他男子太过接近——即使待以兄妹之礼,我不该以为你信任我一如我信任你,我不该认定我们可以一对一地相伴着彼此终老,我最最不该的,就是当年没随麟哥私奔、倒霉地来了京城遇见你!”

她竟敢抹煞他们之间的一切?十一年的夫妻恩情,竟然从此烟消云散?他怒极骇极,终至口不择言:“你早就后悔嫁给朕了是不是?你其实一直都没对他忘情是不是?今日死的若是别人,你会要死不活地来找朕兴师问罪?说穿了,裴麟不过是朕养的一条狗,就算朕下诏赐死,君要臣死他也不得不死!死个裴麟算得了什么?当年三哥三嫂五哥的命可比你情郎尊贵多了,不是也没能逃得过你的‘用心良苦’?”

以一番话揭起了幼澜内心深处潜藏的愧疚,也让她心寒,“你要我忘记,自己却始终记得是我害了太子夫妇和五哥,你在报复——原来如此……你已经弄死了我最重要的亲人,接下来看你是要拿我娘家人开刀,还是我自己,都无所谓——但别指望我会任你宰割。”

“嘶”的一声,她扯下衣袖弃置于地,淡淡瞥了眼,抬头决绝说道:“我与你,从此思断义绝!”

十一载夫妻,如梦一场,现在该是梦醒的时候了。

褚诜面如死灰。

幼澜转身往门外走,行了几步后回头,“忘了告诉你,麟哥临终前将兵符交给了我,如果不想大军哗变,长安百姓遭屠城之厄,就把你铺下的烂摊子全部收拾干净!”

眼见褚诜垂首望着地上的衣袖默然不语,接着弯身将之拾起执在手中。她不想再留下来确认他是否听进去了方才的威胁,硬起心肠离开。

“等等。”他唤住她,像是下了什么决定,沉声说道:“给朕两个月的时间,朕会给你们所有人……一个交代。”

=====  =====  =====

暗中克扣粮草延误军机的是兵部尚书,因为裴老将军虽任侍郎,才望却都在他之上,他担心裴麟的军功会成为其父升迁的助力,遂趁着皇帝对付国事左支右绌之际瞒报军情。大理寺查明真相,将之就地正法。

裴麟身后极尽尊荣,追赠国公,上谥“忠勇”,葬以亲王之礼,配享太庙,父兄加官进爵。裴麟昔日部将,亦多有赏赐,副将李从谐受命接任辽东都指挥使一职。死者已矣,而圣上臧否得宜,东北西北二军怒气渐平,奉诏回归驻地。

但事情似乎并未就此结束。

裴麟下葬之前,皇帝就突然一病不起,许多国家大事,都是在病床前由皇后与重臣商定,皇帝只负责监听与最后盖章而已。大臣们本来心怀不满,但眼见皇后下的决策少有失当之处,比之前段时间的皇帝只有更见英明,纵觉不妥,却也无话可说。

一个月后,褚诜下罪己诏。第一条耽于杂学,荒废国事;第二条决策不当,昏聩失查,致使良将殒命;第三条妄动选秀之议,劳民伤财;第四条不听忠言,刚愎自用等等,共计一十二条,将自己骂得一钱不值。虽然让不少人觉得他敢于自责,但骂得太凶太狠,致使威信扫地,却是难免。

广德六年三月丁未,皇帝漏夜宣王怀愿、郑潜、裴重三人秘议,次日午时驾崩,遗诏传位于皇后。

大臣们还没来得及悲痛欲绝,就被这道遗命搞得头昏脑涨。

夫死妻继,这种奇事简直旷古未有。皇帝虽无子嗣,幼弟幽王讷却已经长大成人,皇室旁支也算旺盛,没道理让皇后来继承大统的。

但是没有人敢公然说什么,局势不明,任何一点倾向都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当年夺嫡之争的教训,大多数人记忆犹新。观望,只能观望核心人物的动静了。

皇后闭门不出,不眠不食,痛悼夫皇,对即位之事不做任何表态。

众人眼中最名正言顺的皇帝人选褚讷三日之内上书五道坚辞皇位,并请皇嫂遵从遗命,早登大宝。

后宫还是没有反应。

第三日,褚诜临终顾命的三位重臣齐刷刷长跪于宫门前,恳请皇后即位,并保证誓死效忠。

乐幼澜没反应。

第四日,长跪不起的人数增加到十五个——这三位大臣手握大齐命脉,应该值得押宝。裴重声泪俱下地求皇后以社稷江山以及腹中龙种为念,保重身体。众人这才知道原来皇后已经有近四个月的身孕,这无疑为她的继位添加了名正盲顺的理由——代子听朝,及长还政——当然前提是胎儿为男。

没反应。

第五日,文武百官尽数跪在宫门口,哭声震天。

寝宫内。乐幼澜缓缓自不知坐了多久的椅中站起,望向褚诜曾经躺过的病床。

“原来,你说的交代,竟是这样……胆小鬼,你以为这就是对我的补偿吗?”她静默许久,抚着腹部,“恐怕,你也早知道我怀孕的事了吧?”她笑——说她心思深沉,他又何尝不是啊。

“也好。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何必推辞?说不定,我的幸福,只能在那里。”

出了水殿,一步步走向宫门口,路上不断有宫人矮身行礼,同情地看她一脸泪水——她最近,似乎总是在哭泣。

现在该停止了。

“开门。”她平静下令。

随后,稳稳地走向刺耳的喧嚣,走向她的未来,她的——

天下!


第10章

纪忘归的崛起是一则机遇与实力并重的传奇。

说机遇,并不是每个学武之人一踏进江湖就会遇上百年难得一见的正邪大火并。

而说到实力,则是大多数江湖人不可能在遭遇这样的恶战后全身而退,要知道这些人里的武功最不济的也是江湖上排名第五十一位的,就算光站在一边看,也非得被他们的内家真力扫到重伤。

而他竟然没有。他上去劝架,到底怎么回事当事人不是怒而不谈,就是笑而不谈,所以无从得知,只知道他把两位受伤的老人家带离现场,留下被点了穴的高手们在山谷的清风吹拂下偷得浮生半日闲。

那两位老人家领导的少林武当于是感恩戴德,魔教则不甘心失败想要找他报复——这其实很容易,只要听说哪里又出了轰轰烈烈的“劝架”事件,十之八九就是他干的好事。当魔教众高手雄赳赳气昂昂地和他狭路相逢时,领头的右护法竟当着在场众人的面跪了下来喊“恩公”,还顺道招呼兄弟们一起参拜,说什么这位大侠救过教主的命,谁敢跟他过不去,谁就是与魔教为敌,还说以后大侠要是看谁不顺眼,打个招呼第二天就让他满地找牙脑袋搬家,一场万众期待的恶战于是不了了之。然后当然是一举成名天下知——更正,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吃了亏的武林中人为充场面叫嚣着要他“留下万儿”时,任凭他们怎样辱骂,他从来都掉头而走不予回答。

三年多前终于被人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份——绵阳“纪家庄”大少爷,名唤忘归。经典的说法是他从小随高人在名山大川中苦练神功,因为是神功嘛,所以多练了几年,导致三十多岁上才出师,只能眼睁睁看家业被弟弟接管了去。不过听说兄弟俩相处颇为融洽,他回家之后,纪家生意做得越发红火,声势直追巴蜀首富。

虽然年纪有那么一点大,但是他排解纠纷的正直行为和与黑白两道的不凡交情,再加上草莽中少见的出色外貌与纪家庄雄厚的财力,扛湖女侠富家千金暗许明许的芳心快比锦江里的青波鱼还多了,倒是没听说真有人成功地接近他五尺以内的。

=====  =====  =====

纪家庄止戈堂。

消息贩子池得开已经在厅堂上枯坐两个时辰了,他是来给纪忘归送情报的。据二少爷说,他大概会在今日午时回来,所以就只能在这里等喽。

自从纪忘归某一次出手救了他后,他就被自己知恩图报的个性累个半死,每天到处打听有什么江湖中人要打架斗殴,然后把估计比较会出人命的挑出来由他去阻止。他真是想不通怎么会有人有这么无聊的嗜好,到了两个人比较熟的时候问他,他竟然说只是因为这样跟人打架就不会被说成是闹事,亏得外面那一大堆人整天大侠大侠喊个不停,其实他只是好斗而已嘛。

好在他老兄有钱,一个消息的价钱比别人出的高十倍不止,他也乐得成为他的私人跑腿,没事再挖些小道消息当外快。

不过在“纪大侠”的不懈努力下,最近江湖上安静许多,动不动就热爱比武决战的人被打趴下几次后决定不再自取其辱,虽然纪忘归从来不出手杀人,甚至伤人也很少,但他总是喜欢把人放在很奇怪的处境里以资惩罚。

点穴让人瘫在地上或者手脚停在半空都是小事,比较出名的是将关西响马王二虎埋在第二天就有尸体下葬的墓穴里,还下了迷药让他认真地打呼,然后在红了眼的亲属们的暴扁中醒来,被扔到另一个墓穴中等死;还有以揪送官办相威胁,让采花大盗李白银在十年中每天背一百首情诗给不同的女人听、满足她们所有的需求——诸如找失散的鸡鸭,追偷钱的混混,上山砍柴下河打鱼,煮饭洗衣服,装满家里所有的水缸,从妓院里揪出不争气的老公,这些还好,惨的是有些女人竟然直接就让他滚一边去吃屎……可怜他没才没貌只有一身武功强迫女人,被逼到这种地步简直生不如死,第三天上就跑去官府投了案。

总之呢,现在江湖上已经很少有人不怕被纪忘归发现他们决斗了,倒是有很多人热爱上了欣赏人家决斗——因为有精彩后续可以看。江湖人最重面子,被人杀了倒是一了百了,出了丑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可比死还难受。于是近年来江湖仇杀事件发生次数降到百年以来最少。大伙没事干在家里做小买卖抱抱老婆孩子,已经闲到连看见苍蝇飞过都要兴奋半天。

不过——他看看手中的东西,嘿嘿怪笑——这件事可又能让江湖热闹上一阵子了。好……期待哪!

“池兄,二弟说你找我有要事相商?”魁梧的身躯无声无息地趋近,遮去了池得开面前的阳光,也把他吓了一跳,手中的黄绢掉在地上。

纪忘归弯腰拾起,看了眼绢上文字的标题,微微挑眉。

“倾世名花,价高者得?比武招亲吗?拿来给我什么?”这种比武一般都点到为止,他没理由管。

“比武招亲?”池得开挠挠头,作思索状,“也算啦。不过这个摆擂台的人身份很不一样……”

刚说到这,外面禀报说少林方丈苦渡大师、武当掌门清尘道长以及丐帮帮主谢长天来访,纪忘归出门迎接,惊讶地发现他们面色凝重,手里都持有一份黄绢——敢情大家都给他说媒来了?纪忘归心中好笑地猜测着,将三位武林泰斗迎入止戈堂看座叫人奉茶,这止戈堂上来去的都是江湖中响当当的人物,纪忘归虽无武林盟主之名,江湖上发生的重大事件,却总免不了有当事人知会他一声,所享的尊崇,实与盟主无异。今日这三位人物联袂到场,一定是为了什么重要事情。

谢长天年纪较轻,性子也急,坐定之后就问:“纪大侠可曾看过这份招亲榜文?”说罢扬了扬手中黄绢。

“还没有。刚要看,三位就来了。”纪忘归笑道,展现出惯常的淡漠有礼。

“那正好,这件实事在……呃,奇异,大师和道长都觉得找你参详比较好。”谢长天啜了口茶,又说:“这份榜文是今上所发,言道只要有人能够助朝廷击退西羌,不但能加官进爵,还可以与她婚配。”

纪忘归面无表情地看得谢长天心里直发毛,忽然他开口道:“谢帮主,您刚才说的我大概没听清。您不是说……要招亲的,是……当今皇上本人吧?”

“纪大侠没有听错,根据榜文,就是这个意思。您也应该知道当今皇帝是女儿身……”他还没说完,手上的榜文就不知怎地落到了纪忘归手中,就见他慢慢地看着,越看到后来,眉头皱得越紧,口中不知喃喃着什么,听语调不像好话就是了。在场诸人面面相觑:印象中,纪忘归好像从没像现在这么傻子过。

待看到最后一行,纪忘归的眉头终于舒开,像是不放心似的,他又从头到尾快速看了一遍,然后终于松了口气,神清气爽地抬起头,对谢长天说:“谢帮主,你弄错了,皇上没有要嫁给退敌的人。”

“咦?榜文上明明是这样写的啊。”别骗他不认识字哦,他小时候可是上过私塾的,家道中落才当了乞丐,想当年,他背的百家姓那个溜啊!。

“榜文上没这样写。”

“别开玩笑了,明明就是这样写的!”堂堂丐帮秀才的名号可不是随便来的!

“没有写!”纪忘归一双利眼威胁地看他。

“有写!”威武不能屈!

苦渡大师清咳一声,说道:“两位莫再争吵。商量正事要紧。”

谁不知道谢长天是出了名的爱抬杠,这纪忘归也真奇怪,以前都不见他反驳,今天是怎么回事?

二人对老僧的劝告置若罔闻,仍是斗鸡似的眼对着眼。

清尘道长的问题终于转移了两人的注意力:“纪施主,这榜文大家都看了,为什么只有你说皇上没有下嫁之意呢?”

纪忘归回头看他,得意地说道:“你们只瞧个大概,都没有看清楚其中的玄机。”他将榜文摊在桌上,手里指点,“这榜文开头一层意思全是废话,第二层介绍背景,第三层说到重点:广征贤良,共御外侮,这份文字写得诘屈聱牙,相信大家会去仔细看的也就是中间的这个部分,所以没有发现最后收尾时说道:‘如得枕赐,愿效同心’,这里用的是宓妃与曹植的典故,也就是在说,除非两情相悦,皇上也看中了你,她才会下嫁。否则就算你真的退了敌军,照样别想娶人家。”

这榜文无疑出自王怀愿那老狐狸的手笔,只有他会在最开头说上一大段言不及义的话,中间是次重点,真正“发人深省”的却是结尾的寥寥几句。

“原来如此。那不是骗人吗?”谢长天颇为不平。

“也不能这样说。条件已经写在那里了,至于有没有发现,就是我们自己的事了。”纪忘归不但不恼,心中反而有些高兴。

“阿弥陀佛。纪施主,那依你之见,我们该不该助朝廷退敌呢?”

纪忘归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几位既然光临寒舍,心中必已有了计较,何必再多问呢?”

“施主说得是,谢帮主素来急公好义,大师与贫道虽是方外之人,也明白当今圣上德行无亏,爱民如子,实在是难得的好皇帝,若是让羌人得逞,铁蹄南下,皇朝颠覆不说,我中原子民必受无妄之灾,是以我三人俱想以一己微末之力,襄助朝廷,不知纪大侠意下如何?”

“三位侠肝义胆令人好生相敬,纪某敢不从命?”纪忘归从怀中取出一张信笺纸,“实不相瞒,纪某此次远行,便是为了探得羌人虚实以图后计——”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人病急乱投医在那里搞招亲!谁想出来的馊主意?他非狠狠抽那人一顿不可!“这是敌军的兵力分布图,当年东北西北二军联手一战,羌人损兵折将溃不成军,到现在还未恢复元气,他们人数并不多,赖以战胜的所谓巫蛊之术,只不过是一种奇特的迷烟,这种迷烟只要吸食少许就可以让人丧失战斗能力,甚至出现幻象,我们只要……”

计谋商定,看着四人几乎崇拜的目光,纪忘归在心中轻叹,这点微末伎俩,与她和他相比,算得了什么呢?

“纪大侠,我们现在就去准备人手上边关吗?”

“不,我们先去京城。”阻止那个该死的计划!

“京城?”

厅中四人正在疑惑中,忽然听得门外一声惊呼:“京城?大哥,你不会是要去招那个什么亲吧?”

早就知道他在外面偷听了。纪忘归勾起嘴角,“有何不可呢,二弟?”

=====  =====  =====

“有人揭榜?”这么快?

“是。是一伙江湖人士,听说都是很有来头的。”裴重躬身道。

乐幼澜身着紫色常服,头发简单地挽了个髻,一身装束与寻常贵妇无异,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却令人不敢逼视。

“裴伯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太过拘礼,您坐啊。再不坐我可要亲自来扶您了。”

“微臣不敢。谢皇上赐坐。”裴重作了个揖,慌忙坐下。

幼澜得意地微微一笑。也只有在这位亲如慈父的老人面前,她才能够完全放松。

“您说那帮江湖人士很有来头是什么意思?”她不自觉地蹙着眉,对江湖人从来就不曾有过好感。

“启禀皇上,这些人都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黑白两道最最大门派都有人来。”

“哦?不是说什么正邪不两立吗?怎么黑白道也会走在一起?”江湖人就是这么乱七八糟。

“看起来好像是由绵阳纪家庄的长子为首,那些人都听他的话。那人听声音不过三十多岁,竟然能够号令群雄,也算奇事一桩。”

“绵阳纪家庄……嗯,那是很大的商号啊。原来他们还会武——咦?您说听?您不是见过他了?”难道那人竟然狂妄到不肯见裴尚书一面?

“见过了,但是他用面具罩住了整张脸,所以微臣没看见他的容貌。”但是不知为什么,那声音好像听过……可能是因为跟麒儿的口音有点像吧,那孩子在巴州呆了好几年,连口音都学了几成。

“这是为何?”江湖上的人真怪。

“微臣私下问过与他同行之人,据说这人行走江湖时素来以真面目示人,容貌甚是俊秀。为何要做这般打扮,他们也不甚清楚。”

莫非是怕遇见什么熟人?“明天让他来见我吧。”敢第一个揭皇榜的人,总会有些特殊之处,但愿那人不会让她失望。

“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纪忘归。”

=====  =====  =====

“左揽繁弱,右接忘归,风驰电逝,蹑景追飞。”

那个江湖人的名字让她想起了这几句诗。

犹记得当年选秀之前,曾把这首诗送给诜,作为诀别的礼物,希望他能建功立业,“凌厉中原”,谁知道那时的想法竟全然与事实相去甚远,这几句诗,也变得不太适合他。后来成了亲,自然未曾将那幅字收回,据他说这是她第一次送他东西,所以要小心收藏作为永远的纪念,放在他那堆武学典籍中间,就是他说的“小心”收藏方式。

后来她即位,处理完繁忙的政务后跑去初阳宫发呆时,随意的翻检中并未发现这幅字的踪影,不是被他随手扔掉的话,就只剩另一种可能……

“陛下,该歇下了。”尖锐的嗓音自背后响起,非男非女,透着股诡异的沙哑。乍听之下让人觉得十分不适。

时间长就习惯了,诜以前是这么说的。

是啊,好长的时间了。

帝位更迭,罗奇总管太监的位置并未改变,按照外面的说法,他是两朝皇上跟前的红人。除了忠心耿耿以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安分守己谨小慎微,永远都不用担心他泄露了什么不该让人知道的事情出去,单这一点,足以深得信赖。

“嗯,你先下去吧。”她回头,兀自盯着笺上的诗句。

罗奇指挥宫女们将盥洗的用具放在一边,一齐躬身退下。她一向是最好服侍的主子,凡事亲力亲为,少假他人之手。再加上人口空前简单,宫中的编制用度,都是俭冠历朝,这也算得上是政绩之一了吧,当然不能与她那些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不世功业相比。

但是她不快乐。罗奇轻叹,做奴才的不能过问主子的事情,但跟了这么多年,他能很轻易地看出陛下独处时的哀愁。处理国事时的精神奕奕到了清冷的寝宫,全化作一室寂寥与惆怅,只有公主和太子的出现才会让她露出以往常见的温暖笑容。

以前多好,小夫妻俩打打闹闹欢欢喜喜,唉……先皇怎么能说走就走,扔陛下一个人在这里?再怎么能干,她也只是个弱女子啊。

罗奇走出寝宫门,看见站得宛如一尊雕像的姜涛。这几年,他是越发严肃难以亲近了。

“姜总管,辛苦你了。”

“哪里。罗公公慢走。”这是每夜的客套,僵硬地对完话,两人就拱手别过。他已经升任御前侍卫总管,本来不必每夜亲自站哨的,但却一站五年,已经有人传说他对陛下有倾慕之心才会如此尽忠职守,他也从来不反驳,于是就被当做默认。其实……很多事都不如表面看得那般简单。

宫里的气氛已经够沉闷,提供些谈资让人解闷,也算是功德一件。

他难得在心中幽自己一默,面上却仍是声色不动,炯炯目光继续面对似乎亘古不变的阒黑夜色。

两更天了。

“呀——”寝宫里传来一声低呼,音量甚轻,但姜涛的内功修为日深,这点响动并逃不过他的耳朵。

“陛下,出了什么事吗?”他在门外恭敬询问,这是对国君的尊重,也因为对方是个女子。刚刚登基那段时间,前来行刺的宵小不少,大抵是那些被触犯了利益的皇亲国戚,随着她的铁腕政策和不凡政绩,这些人暗中的反对声浪基本被压制了下去,近来甚为安宁,所以他虽出口相询,倒是不甚着急。

里面传来含糊的声音,显然是被他惊醒:“没事。朕说梦话了吗?”

“是。请陛下继续休息。”

寝宫内,幼澜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仰头看质地精良的帷幔,双手不自觉地按着面颊。

刚才,有人来过吗?手指的温度是那样的熟悉,触抚的方式更是她惟一感受过的那一种,有可能是他吗?或者,又只是一个午夜梦回的幻觉?

披衣而起,推开窗前明月,她单手支在窗台上,痴痴凝望。数不清有多少夜晚呆坐屋中看着铜镜中一去不复返的流年,或者远眺窗外想象着他在一方她一无所知的天地中如何生活,然后终夜无眠。

白天,她是威风凛凛的女皇,睥睨天下,纵横捭阉,朝臣敬仰,四夷咸服。有谁知道她辗转反侧的心思百结,无法获得安宁?

人心竟深邃至斯,纵是功业成就也不能完全填满啊。

月华如练,普照人间。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自己也有悔吗?如果当初不那么强硬,不那么决绝……

麟哥,怎么办?我还是没有感觉到幸福呀。

一道人影趋近,她下意识叫出口。

“诜……啊,姜总管。”难掩的失望看在姜涛眼底只觉得无比虚伪。

“陛下,先皇已经不在了。”

她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他的敌意,自从诜驾崩那天开始就是这般了。

“姜总管,朕不懂,既然你一心以为是朕弑君篡位,为什么还要在当年的行刺事件中拼死护卫朕的安全?”她像是穷极无聊找话题般说起这件事,镇定的语气让姜涛咬牙切齿。

“臣不敢。臣只是怀疑当年的事有蹊跷而已。在真相未大白于天下之前,臣不能让任何人先下手。”要动手,也得让他亲自来。

“你如此忠心,诜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先皇对臣有知遇之恩,又亲自指点臣的武艺。臣肝脑涂地无以回报。”

好像……有人在背后看她,那眼光深沉炽烈到她无法不感受到。真的吗?还是胡思乱想?

心念电转,不知哪来的冲动,她竟然脱口说道:“你想得不错。当年确实是朕在诜每天喝的药里下了蚀心散,你可能也知道,这药无色无味,中毒的人会在两个月之内精力衰竭而亡……”诜的藏书中有一本很有趣的毒经,她翻过一下,应该没记错吧?

姜涛听她说出药名,心中信了一大半,她久居深宫,如果不是真用过,又如何得知这种罕见的剧毒?再加上原本就已经根深蒂固的怀疑,对于她的话几乎是确信无疑。

“你这毒妇!”怒从心起,姜涛抬掌就要当着她的头劈下。正在此时,一道黑色身影斜刺里飞来,两指凌空虚点,顷刻间消去了足以开碑裂石的掌力,并将他震退三步。

姜涛又惊又怒,猱身复上,方才一招之间,他已知此人功力远在他之上,偏又不肯让他平白救了乐幼澜,遂使出毕生绝学与之相斗。

谁知堪堪拆到第三招,便发现这人所使的招式竟与他一模一样,只是内力更为精纯,连贯之间更为圆融,这套掌法是先皇传授与他的,那么——

“陛下!"他大叫一声,伏跪在地猛磕头,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之情。

饶是幼澜在他现身时便已笃定了此人身份,看到他将面罩摘下,露出五年来她魂牵梦萦的俊颜,仍不禁全身一震。

褚诜冷着脸对姜涛道:“起来吧。现在你知道没有人需要你报仇了?”

“是。微臣知错,万望陛下恕罪!”当年明明是他亲眼见先皇下葬,怎么会……难道是龟息大法?他恍然大悟,随即欢喜已极。

待姜涛诚惶诚恐地告退,褚诜转身面对幼澜,“为什么骗姜涛?”那一掌至少用了五分力,她不知道差点送了命吗?现在竟然还在发呆?他惊魂未定,只顾着责备,却浑忘了自己方才趁她入睡细细端详她的容颜时,也是这等痴迷。

诜在生气,但盛怒中散发出来的气势已不像以往那样,让她觉得不过是个闹别扭的小孩。主宰天下时都未曾展现的飞扬气势在如今表露无疑,使得眼角、额头的几缕沧桑不显老态,反而平添一股陌生的成熟自信味道。看来,他在外面过得很好……念及此,心中不禁一痛——是不是,他已经找到了更合适的相依为命之人?

努力收敛情绪,仍止不住心中的失落溢于言表,她幽幽地说:“如果不出险招,你会愿意出现吗?”

说罢,气定神闲地等着看他的哑口无言——谁叫他总是说不过她,算是小小的报复好了。

岂料片刻怔愣后,他竟收了惊怒脸色,扯开一抹笑痕,用平稳的声音回道:“既然来了,我何必躲你?”

历遍自小向往的江湖风浪,仗剑笑傲,快意生平,也博了些许浮名、佳人青睐,但到了巅峰之后,却发现身旁的位置已空了许多年,功成名就,却无人堪与分享。于是排山倒海的思念,愈演愈烈,步步紧逼,迫得他无处藏身。于是在情势危殆的现在,在时过境迁的现在,在抛开自卑的现在,他决定了停止对自己的放逐,回到她身边,面对这一切。

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反倒令她惊疑不定,“你后悔放弃,所以——回来了?”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若真是如此……真是如此,她该如何是好?

“是,我后悔了。”耳边传来回答,心乱如麻的当儿,她没发现褚诜语气中那一丝忐忑。

他果然后悔了!他要回来,她又可以日日看着他,不必再痴痴傻傻地睹物思人,终夜无眠,多好,多好……但是他回来了就会要回本属于他的东西,重新坐上她窃据已久的大宝,全天下都会为褚姓真命天子的死而复生欢欣鼓舞,然后忘了她的政绩,忘了她孜孜不倦的努力,她又回去后宫当一个虚有其名的母仪垂范——或许那个后宫也不再会是她一个人的,进来许多旁的女人,侍奉她们共同的夫君……

不甘心的,她不甘心!

“不问我后悔什么?”看她神色间的忽喜忽忧,褚诜也猜出了几分大概。

“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虽然驽钝,这一点圣贤之道我还懂,所以我从未后悔放弃江山。我心不在此,要了江山也不过让所有人都不开心而已。我悔的……”他顿了顿,深深看着她,“是当年竟一并放下了你。我这次进京来的第一桩事,就是问你一句:破镜断弦,可否重圆重续?”好多年未曾说这般感性的话,他显得有些生疏与尴尬,其中真意,却也清清楚楚。

她屏住的呼吸好久才顺了过来,然后不知所措凌驾了狂窜上来的喜悦。他他他,怎么可以这样?突然出现,带着这么突然的问题,叫她一时如何回答?

立刻说好——虽然她很想那么做,但这岂不是显得她这堂堂一国之君没原则没立场?还有那些尘封已久的伤心旧事……说不好,他又拍拍屁股走了另一个五年怎么办?

幼澜把几个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欲言又止。

早已料到她会有挣扎,褚诜宽和一笑,道:“慢慢考虑吧,咱们的事不急。”然后带点俏皮地抱拳道,“现在开始商讨第二件事,不知陛下意下如何?”说着便牵起她的手,来到案前。

顺着他修长手指在边关形势图上的动作,幼澜心不在焉地听他详细讲解对付西羌的作战方略,脑中的疑问却是:怎么现在轮到诜牵着她的鼻子走?


第11章

戴着面具的纪忘归在朝臣的瞩目中走进大殿,手上捧的木盒中装着西羌王的头颅。

迟疑了下,他屈膝下跪,朗声说道:“草民等幸不辱命,襄助幽王击退敌军,并获敌酋首级进献陛下。”

“纪壮士辛苦,起来说话。”一边叫人将盒子捧下去一边喊着平身——让他那么跪着,她可受不起呢。

那一晚他连夜启程前往西北,就像麟哥当年般仓促。这样的相似让她连月来忐忑不安,生怕最后传来的又是噩耗。寝食难安的焦虑、凄惶让她终于不得不承认:与他相比,陈年旧账跟至尊地位都算不了什么了,往事随风而逝,多想无益;成就感无法填平五年的寂寞,更别说更久。只要他能够平安归来,她什么事都依他便是了!苍天见怜,他真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待褚诜站直,她也已抑下激动,朗声说道:“今幸蒙纪壮士率扛湖豪杰力挽狂澜,救国家于危难之中,居功厥伟。朕欲下诏厚赏众位功臣,并赠以爵位,不知壮士意下如何?”

褚诜发现,幼澜此言一出,文武百官皆警惕地盯视着他,似乎只要这样盯着,他就不敢提出什么“非分之想”了——原来,他们都还记得有招亲这回事嘛。文官班列中有一个俊秀青年的目光特别凶狠,看来,这位就是讷特别向他提出警告的大理寺卿张仲超了,长得倒还不赖。

像是要故意制造气氛,他沉吟良久,将朝臣的心吊得高高的,才开口道:“以草民之见,爵位倒可免了,赏赐则是必不可少。特别是少林武当这样的大门派,要供养的门人众多,有时难免捉襟见肘,不得不去做些违心之事。”

幼澜想起初阳殿里他以前重金购得的江湖之物,会心一笑,“准卿所奏。”

“谢陛下。”他躬身道,然后撂下一记重击,“这是替朋友讨的赏。草民自己不要什么金银珠宝,只是今日得睹陛下龙颜,大为倾倒,天下女子,今后恐怕再不能入臣眼底,不知可有此幸,得以长伴陛下左右?”

群臣方才听他只是求财,刚放下心,就被他明目张胆的求婚说辞惊得跳了起来。一阵静默后,纷纷站出来表明反对立场。

激烈的挞伐声未听入耳,他只凝视着高高在上的她。

虽然她未曾出声,表情也是一派的平静无波,但他知道,她慌了。

黄袍宽袖下的右手微动,可以想象她一定又将两个手指紧紧绞在一起——那是她紧张时下意识会做的动作,多少年来,这个习惯一直未变啊。

这种感觉真好。就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可以轻易读出心思的女孩,以班婕妤为榜样立志成为一代才女,爱对他生气却总是很快忘记,并且……怕鸟。

面具遮住了脸上醉死人柔情,但是专注的眼神却足以让幼澜无处遁逃。

她——脸红了。天!停止!这可是在朝堂上,而且她早已老得不适合再体验少女怀春的心情,停止!要冷静!

面具下的笑意更深。

这一招走对了。

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求婚,并非一时兴起,而是要让连她在内所有人都直面这个问题,现在她是皇帝,任何行为都要能够得到众人的赞同才能不会招致非议,所以他想要的应允,可不止她一人。

现在看来,至少她决非无情,最重要的关节已经打通,心中的把握,又多了些。

你怎么可以这样。

远远地,她用眼神指责。

别担心,有我呢。这回,该是他为她遮风挡雨了。

挺拔立于殿中的身躯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安全感。

或许,江湖真的是最适合诜的地方,五年的磨炼让他有了以往欠缺的冷静与担当。

她的诜,终于成了顶天立地的真正男子汉!

=====  =====  =====

“娘!娘!”褚欢牵着四岁的弟弟钦跑进御书房,背后的奶娘追得气喘吁吁,口中告罪。

幼澜从文牍中抬头,慈爱地看着兴奋不已的女儿和想拉着姐姐再跑的儿子。宫中最热闹的活动景观,就是这对宝贝了。

“欢儿,什么事这么高兴?”

“娘,我听说有一个暴发户说要跟你成亲呢,是不是真的啊?”听说成了亲就要住在一起,那娘以后不是不能在不忙的时候和他们一起睡了,还是所有人都一起睡?暴发户肯定浑身都是银子的气味,好臭,才不像娘那样香香的,不要啦。

“谁说那个人是……暴发户的?”她憋着笑问道。唉,可怜的诜。

“我说的,我说的啦!"褚欢高高举起手邀功,“因为他戴了一个纯金的面具在脸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张哥哥说,这种人就叫暴发户。”

张仲超?她不悦蹙眉。那日她对诜的求婚未置一词就宣布退朝,这几天反对的奏折流水似的呈上来,那张仲超更像是专司管理这件事一样每天都上它个五六份来烦她。这倒也罢了,利用小孩子来对她施加影响,真非正人君子所为。

刚到门外的褚诜第五百次咒骂该死的纪思归,异想天开地找面具王打造了这么一副白痴的面具说是满足他掩人耳目的需要,结果竟然害他被女儿嘲笑!回头非宰了他不可!

正在气头上,一只小手抓上了他的衣摆,“你是谁?”天真的眸子里闪着好奇,这个人脸上金光闪闪的,很像姐姐说的那个暴发户哦。

“你是……钦儿?”小心翼翼捉住他沾着泥巴的手,褚诜的声音有些哽咽。这是他的儿子,他竟然到今天才第一次见到!当时只顾着逃开这一切混乱,只顾着给幼澜他认为最有效的补偿,却忘了腹中的胎儿将会因为他的任性而没了父亲。实在太过莽撞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褚钦歪着脑袋研究眼前的奇怪大人——是叔叔还是伯伯还是爷爷看不清啦,“你不能叫我的名字哦,只有娘才可以。你要叫我太子,不叫的话会被王爷爷骂的!”

王爷爷肯定是王怀愿了,他一向最重礼教,当年他决定由幼澜即位时,他是反对得最激烈的,如果不是他最后拖着“病体”下跪相求,事情绝不会那么顺利。

“尊敬的太子殿下,我想我可能不用叫你太子。”眼见左右没有外人,他矮下身子,摘下面具放在儿子手上让他把玩,顺便摸了摸他小小的头颅。

褚钦看清他的容貌,忽然眼睛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大喊:“你长得跟我好像哦,比十二皇叔还像!”

争辩中的母女循声望去,却见一大一小正蹲在地上大眼瞪小眼,褚欢走过去将弟弟拉到一边,撂下威胁:“不准欺负弟弟!否则我让娘把你关起来!"

褚诜苦笑摇头,向幼澜道:“我记得,欢儿的个性没这么强悍的。”

她报以同情的一瞥,“谁知道?钦儿出生后她就变成一只小母鸡了。”

“喂,你到底是谁?”这个暴发户干吗跟她很熟的样子?

他向前跨出两大步,一手一个,将两个小人儿抱了起来。

“欢儿,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小时候我喂你吃饭的次数不知道比你娘多多少,还很辛苦地让你当马骑,又带你在皇宫里到处飞。唉,没良心的孩子啊!"

见他哭丧着脸,褚钦充满同情心地拍拍他的面颊,安慰道:“不哭哦,带你去吃糖糖——”话音未落,就被姐姐激动的叫“爹”声吓傻。

只见褚欢埋在父亲颈项间嘤嘤哭了起来,边哭边埋怨:“你怎么能不见了这么久?人家还准备第二天拿针灸来帮你治病的,你竟然就先死掉了。害得好久都没人跟我玩,一直到弟弟出世了我才可以玩他……”呜呜呜,那段时间真是好闷啊,娘都不睬她,每个人都眼睛肿肿地走来走去,丑死了。

好险。褚诜一边安慰一边头冒冷汗,“欢儿乖,爹爹不是故意的。如果早知道你要用针灸来治爹爹的病,爹爹一定不会在那时候死掉的。”绝对提前开溜。

“那你现在活过来了,是不是不会死掉了?”好深奥的问题。

“呃,你长大之前应该不会。”

“太好了!"吸吸鼻子,她立时笑开,“来,我来跟你介绍。这是我弟弟,名叫褚钦。”

“幸会。”褚诜忍住笑对已经呈现呆滞状态的儿子打了个招呼。

“钦,这是我爹爹哦,以后我可以把他借你当马骑。等等……”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头去问幼澜:“娘,我的爹爹就是钦的爹爹吗?”

本来应该很感人的认亲大会,怎么变得有点走味?当大人的哭笑不得,只好任由女儿继续胡闹。

幼澜很配合地严肃点头。让褚欢叽叽喳喳地跟弟弟解释他们所有人之间的新关系。看着他们父子父女团聚的场面,眼眶有点湿——这是她梦中才敢想的情景呀。望向诜看过来的深情目光,她知道,幸福回来了!

“为什么?”姐姐的爹爹就是他的爹爹?

“因为我们都是娘生的啁。”

“这跟你爹爹有什么关系?”

“啊?这个……”小鬼怎么这么多问题?“不管啦!我说是就是!”

她失笑。

其实呀,无需解释,三人的血缘一望即知。

两个孩子的眼睛似她,大大圆圆,不似他的有些狭长,但那三管鼻子却像了个十成十。

鼻梁高挺,平顺地自上而下,英气天成,鼻尖处勾出的一个优美弧度却将原有的刚毅一变而为柔和,不算突兀,但可爱得让人忍不住想去点它一点,尤其看到相同品种的大中小号时,真是——太手痒了。

“啊!揉我的鼻子做什么?”

“娘!你又玩我鼻子!会塌掉的啦!”

“呜呜,痛!”

=====  =====  =====

说服的工作在暗中进行,其实不难,只要取得几位重臣的同意,其他人自然惟他们马首是瞻。

这一日,王怀愿被宣召进宫议事。到了书房门口,就听见里面有谈话声。

“欢儿,带纪叔叔去找你娘,你就可以得到这把小弓箭哦。”

原来是那江湖草莽,他竟敢诱骗公主!他正要冲进去痛斥纪忘归,只听的褚欢软软嫩嫩的嗓音说道:“不行。王太傅说不可以为五斗米而折腰。”

说得好!原来公主平时看起来贪玩,他说的话倒是听进去了。这下他不急着进去,欣慰地捋着胡子站在门口继续听。

“哦?那如果我出六斗米七斗米呢?”一派胡言,没读过书的人才会说这种浑话。不过,为什么这句话会有一种熟悉感?

“这不是米的多少的问题,而是节操的问题。”嗯,公主真是聪颖过人。

“什么是节操?”

真是文盲!连节操都不知道,不像话!王太傅在外边吹胡子瞪眼。

“节操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就是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净贞正以自虞!”

说得好啊!只是什么时候公主的学问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是吗?那我倒有一处不懂了。”

陷阱!公主,那是陷阱,千万不要被他牵着鼻子走!奇怪,他怎么知道这是陷阱?而且好像还能猜出下一句他要说的——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这是什么意思?”

王怀愿有一瞬间忘了呼吸。一幕幕久远的画面闪现,却不能连贯。直到又听到那纪忘归说:“既说不为五斗米折腰,又说只有当求不到富贵时才随心而为,那不是矛盾吗?”

灵光一闪,他终于想起来了!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他任国子监祭酒,有一个十四岁的少年,从山野里回到了皇宫,读书不多,却透着京城孩子没有的纯朴稚拙,却往往用似是而非的理论驳得他瞠目以对,记得太祖在世时常常对他叹息,如果这孩子能把花在武学上的精力分一半到学习帝王之术上,他就不用再担心身后事了。后来,他果然成为大齐的一代英主,再后来……

纪忘归——褚诜。

原来如此!

这孩子!

嘴角激动地抽搐着,不知该喜该怒。

“王大人……”一开始,幼澜就站在附近观察他的举动。

“陛下不必多言。臣明白了。唉唉,你们——唉,真是胡闹!我不管了。”老人摆摆手,在她的目送下步履蹒跚地离开。

“爹爹,我这么辛苦地念这些怪怪的东西,你该让我扎几针试试了吧?”

“什么?可不可以不要啊?”

=====  =====  =====

皇帝决议下嫁。朝野沸腾。反对者固有,却是赞成居多。

在朝是有几位德高望重的三朝元老毫无异议,其他官位较高的大多是幼澜执政后起用的新锐人物,本来就不存在什么迂腐想法,只要确定追随的明主能让他们施展抱负,其他就不关他们的事了。剩下的那些就算有反对,也不成气候。在野的百姓巴不得多看看这位好皇帝人性化的一面,下嫁平民,多有意思的事啊。衣食无虞的情况下,有热闹看不挺好的?还有人在猜皇帝会不会再多立几位男妃呢。

张仲超觉得全天下的人都疯了。

陛下在一时糊涂甚至可能是武力威胁之下准备嫁给一个跑江湖的粗人,所有人竟然都跟着她闹!连向来严守礼教的王怀愿大人都默许事情的发生,这到底是怎么样的世界?他好端端一个青年才俊,没有人看好他的一片痴心,却竟然都津津乐道于那所谓传奇式的婚姻。不公平啊!

陛下一定是受了胁迫才不得不接受求亲的,一定是这样!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任由数年的痴恋落空!他要向陛下表白心迹,阻止大婚进行!

当然,他才不屑用那种直白的方法,山人自有妙计——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满意地验收几个月下来的训练成果,张仲超想象着当陛下看到这份礼物时的惊喜。

“啧啧,张大人真是有闲情逸致啊。”身后突然响起的调侃声把他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进来的?”竟然是那个面具人暴发户!

“以九卿之一的身份来说,张大人家的围墙显然还不够高。”褚诜负手而立,游目四顾,悠闲得像是在逛自家花园般。

张仲超强压怒火,冷冷地反唇相讥:“围墙是用来请君子止步的,阁下这样身份的人,自是不放在眼里。”

褚诜暗笑。想不到,这人还挺有意思。不再作口舌之争,他转移话题:“这只会唱歌的八哥,可是张大人要送给陛下的?”

张仲超被说中心事,勃然变色,“关你什么事?”

到底是年轻人,毛躁啊,“自然不关我的事。在下只是觉得,如果要博陛下欢颜,这区区《关雎》可能太平常了些。”

“哦?那你说该用什么才好?”张仲超斜眼睨他,这草莽之人知道《关雎》,恐怕已是极限,还能说出什么道理来?

“至少也要让这鸟儿唱一首《湘夫人》出来听听,若再不行,就换《洛神赋》。”唱到吐血最好,“但是,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他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身前,“张大人恐怕还不知道,陛下极怕鸟,所以宫里才会一只鸟都没有。”

看张仲超一脸的怀疑,他决定好人做到底,再说些“趣事”与他听。

“张大人又知不知道,为什么陛下不太喜欢与幽王会面吗?”

张仲超大惊,这人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他都是过了很久才瞧出点端倪的!

“这……我当然知道!幽王是皇位的可能继承者之一,陛下总要防着他点!”

“错。”褚诜伸出食指轻轻摇了摇,怜悯又假装慈悲的眼神看得人好不火大。只听他附到张仲超耳边低声说道:“因为她讨厌听见幽王称我为——八哥。”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笼中的鸟儿一眼,他一如来时,闪身离开。

八哥……

一盏茶的静默后,张仲超终于回神,双手抖得手中的米粒纷纷坠地,“不——不是吧?”

=====  =====  =====

“你真的这么说?”两人一同躺在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是啊,这是让他死心的好办法。怎么,心疼啦?”他将她揽入怀中,开玩笑地道。

她的反应是伸手扯扯他的耳朵,“瞎说。用身份压人,你不觉得可耻?”

将她的手包进掌中,他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以身份压人,但不是以‘先帝’的身份,而是作为你丈夫。让他明白,你对我是怎样的死心塌地,就算隔了再多年,变了再多事,你的选择总会是我。”

“死心塌地?我活该被你吃定是不是?”她有些不平,自己好像是太好说话了一点,他一回来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大张旗鼓地嚷嚷求亲,自己竟然也没半个不字。

“彼此彼此啊。我又何尝不是对你死心塌地?”千言万语,尽付眼波交缠。

旖旎气氛中,他突然正色问道:“澜,当年的事,你还恨我不恨?”疑虑早已在心间徘徊良久,不问,这将是一直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障碍,问了,又怕得揭起往日伤疤徒惹伤心。

像是意外他的突兀,她深深看他,沉默。

满室寂然。

良久,她才缓缓开口:“恨什么呢?真正的凶手早已伏法,你没有存心害麟哥,要真说起来,在离开越州的那刻起,就注定了我也有错。只是那时候我们都太冲动太愤怒了,没有人能够考虑周全,才会变得势同水火,反目成仇。”

“还有嫉妒。”他平静补充,当年的心思转侧,现在看来,已经是一片云淡风轻。

“是,嫉妒。”她承认,“我忌恨你生在皇家,身为男儿。你又因为我的治国之能超过你而不悦。”

他浑厚的低笑声震动着她的背心,“何止不悦,简直是恐慌。”

“所以说,我们是两个都不是什么完人,会妒嫉,会失控,会——有野心。”

他轻轻颔首。他们都不是什么大肚之人,岁月的洗涤让他们成熟,却改不了有着缺陷的本性。事实上如果不是今日他俩有了各自的一片天空,再没有什么尖锐的利益冲突,就绝不可能心平气和地在这里谈话。

也没什么不好。只要是人,都会有喜怒哀乐爱恶欲,这并不能阻止两心相许,只是掀起些考验的波澜而已。惟其如此,才显得多姿多彩不是吗?

再说,他们这样的人,爱情本就不会是全部,它的存在价值只是让生命更加丰盈。但是——

“我对不起裴麟。”整件事情他最无辜,却得到了最不堪的结局。

她伸手撩开他额前乱发,说道:“有时候我在想,也许麟哥实在太好了,连老天爷都不忍心让他再面对复杂的世间人事,才会提前招他回去。也许我只是在找理由以减轻内心的负罪感而已,否则就会不知道该怎么安心地活下去,我必须过得好,因为我向麟哥保证过,一定要幸福。”这也是她愿意与他复合的原因之一,相爱的人,不该折磨彼此。

“我们会幸福。”

“嗯。”从少时的恩爱绸缪到如今的看遍风云,经历了这么多还能相守,有什么理由可以不幸福呢?

十指紧紧交缠,信心无限。

“呵呵。”

“笑什么?”这女人真是破坏气氛。

“我想到了一句话,很讽刺的。”

“什么?”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感受到旁边躯体的突然僵硬,她心中一阵后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虽说他已摆明了将江山交给她掌管,但如此的割舍,心中岂能毫无芥蒂?注目她紧张的凝视,几乎有另一个五年那么长,他笑开了。

“那就——不要睡!”语气带着些顽皮与捉弄,双眼的火热却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龙床上,纠缠再起。

“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当年选秀的事,我都还没跟你算账——喂喂喂,不要转移我的注意力!”

“嘘,以后再说。”大婚时,他会给她一个绝对值得原谅的理由,虽然当时的想法——有点蠢。

说完全不介意让出帝位是不可能的,至少他愧对父皇,但内心毕竟明白,皇帝这个位置,她比他适合太多。是他俩贪心吧。拥着各自的江山江湖,不愿放弃。以后可能还会有各种各样的争执,但相信只要彼此心中有着牵念,再多的龃龉隔阂,总会消除。

天子不是天,丈夫不是天,此情此分,才能撑起一片有情天。

一全书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