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08

丛阙: 暑中有真意

第1章

一个晚上的消磨过后,头一天的暑气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新一轮的日光还没露脸,知了也仍在酣睡,倒是早起吃虫的鸟儿迫不及待地站定树梢,一时间清脆的鸣声四起。

她仰面躺在小溪旁,闭上眼将蔚蓝的天空映入脑中细细品尝,双手则将后脑勺垫高,想将更多的新鲜气味纳入口鼻。

嗳,沁人心脾。

热死人不偿命的盛夏里,能在曙色初露的清晨到外边走走,一天的心情都会变好。

身旁的溪流不辞劳苦的奔跑声她早已习惯,不远处的羊群一如既往乖乖地吃着早餐——一年四季里,她最没事干的时候就是在夏天,太阳落山之前一直待在这个地方,除了放羊,就是帮乡亲们做点儿针线活,简直闲得非常、非常有罪恶感。

现在汪大婶大概已经在帮她喂牲口了吧,真对不起人家……

一丝刺眼的光亮透过眼皮射了进来,然后是整个人感到阵阵热意。

太阳出来了。

几乎是立刻地,她翻身跃起,疾步走到溪边的树阴底下,靠着树干坐下。

浓密的枝叶盖住所有的阳光,丈许之内,仍是一方清凉世界。

看看羊儿们还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处,她开始每天的例行事项——打盹。

为了能赶在日出前到溪边,她每天都要很早起床。睡不够,自然就正好在这里补上一觉。

夏日炎炎正好眠哪。

“咩咩。”

羊儿不时叫几声,非但不会扰了她的好梦,反而有些催眠的作用。

“咩咩。”

唔,盛大娘又拿了糌粑来给她,真香。

“咩咩。”

她喜欢蘸着盐吃,糖太甜了。

“咩咩。”

过年被村长揍了,好可怜。

“咩咩。”

咦?今天的羊叫声会不会多了点儿?

“喂,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吵?觉得热就自己找地方躲去!”她眼睑都没睁开,朝羊群的方向懒懒地下着命令,继续流着口水做梦。

羊群果然不再发出噪音。

嗯,这还差不多。

再次醒来,日头已经近于当空,她舒畅地伸了伸懒腰,忽然觉得有些饿,便取出随身带来的饭篮子夹了口菜吃,菜到口中却停住了。

不对劲。

这种感觉突如其来。

哪里不对劲呢?

是了,周围静得……似乎有些奇怪,羊吃草总会有些咀嚼声的,在一边休息也会有叫声——就算它们被她骂得不敢叫好了,那树上总会有几只知了在这个时候按照惯例唱几句的吧?怎么会静悄悄地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呢?

向四周望了望,竟然哪儿都没有白色的身影。

呆呆地看着目光所及的一大片草地,好久她才相信不是自己的幻觉——那上百只羊,好像不见了!

匆匆忙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她走到溪边,不管上游下游,除了流水哗哗,就什么多余的东西都没有。再跑到羊群原来待过的那片草地上,除了被啃得乱七八糟的青草以外,连根羊毛都没留下!

搞什么?怎么回事?这些羊平时都很乖的,从来都不用人怎么看守,今天竟然好端端的都不见了?

会不会是村里人过来把羊带走了?不可能,带走的话肯定会和她打招呼的,如果说是恶作剧,最近地里活那么多,谁又有这个闲工夫?

难道是其他人偷了羊?别说笑了,清凉村四面环山,哪里有外乡人进得来?自己人更加不会干这种事。

难道……是神仙或者妖魔鬼怪显灵把羊给弄走了?想到这里,她打了自己的头一记,编什么乱七八糟的故事?哪里来的神仙鬼怪?

怎么办?这些羊里很多是乡亲们托她照顾的,农忙的季节她不下地收割播种已经很对不起大家了,现在连这点儿小事都办不好,自己怎么会这么没用!

她四处打转焦急地搜寻,挫败得直想哭。更糟糕的是渐渐感觉到胸腔闷闷的,全身热意不住上升,衣料上的细孔好似都化成只只小虫,不断咬啮着她全身的肌肤,一点儿都不痛,只会把人蛰得很痒,接下来发间颈项上似乎都有虫在爬,汗水以比溪流还快的速度狠命地往外飙,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就浸湿了她身上几乎所有的衣物。

好难受,真的好难受。

她坐倒在地上,不经意间她仰起头,发现毒辣辣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自己身上,狰狞得像要把她熔成一团水一般。

只要回到树底下,过一会儿便会好的。

但是不行,找不到羊她回去怎么交待?善良的乡亲定然不会怪她,而这更会让她加倍自责。

咬着唇,她试着站起来继续寻找。低头看到被压过的野草隐隐约约间竟然形成一条蜿蜒的小路,通向对面的山坡!

从路的宽窄看,是羊群踩出来的没错!

原来它们跑上山去了!

她大喜过望,顾不得被烈火焚烧似的感觉,急急地往前跑去。

到了山坡脚下,泥沙地上的熟悉脚印更加明显。

心中疑惑羊群为什么会一反常态、如此整齐地往山上走,倒也只当它们贪玩,没去想太多,便循着足迹一路往上。

这山坡的另一头过去是村子东头的一座大山,是一条死路,平时除了砍柴以外,大家都很少到这里来。

山坡不高,路也好走,生长的作物也都很寻常,她却越往上走,心中越是讶异。

一路上没什么可以遮阳的大树,现在是正午,阳光非但把这山坡的一草一木照得通透,也肆无忌弹地炙烤着她,照理说她这奇怪的体质应该觉得很热才对,怎么走得如此之急,身体也自然升温,心中反而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舒爽?

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因为体表的热意其实并未消退,但是方才打心底升起的烦闷燥热之感,却全然消失无踪。

这山坡以前她并非没来过,也不见有什么异常,难道现下忽然住进了什么神仙,使得纠缠她多年的痼疾顷刻间不药而愈?

迷惘猜测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坡顶。

坡顶是片平地,歪歪斜斜的几棵松树倒也勉强成林,伴着些野花野草自构一片天地。而羊群则聚集在树林之外,既不吃草,也不睡觉,上百双眼睛只是定定地看着同一个方向,似有所盼,她不禁笑出声来:这些羊的表情,和村里的那些小鬼头看着糖葫芦的样子,如出一辙。

但是它们看的方向并没有特别的东西啊,还不是一只羊?而且这只羊也不是领头羊,只不过头上放着二只手,白皙、修长而有力——

手?人的手?哪来的人手?

她被接下来的情况惊得目瞪口呆——羊群中,慢慢升起一个灰色身影,极缓慢、极镇定地终于站直。

是……一个人。

陌生人。

很漂亮的一张脸,不管安在男女身上都能让人自然接受并且赞叹不已,从他的身形来看,应该……是男的吧?

照理说这样的一张脸该是近于妖媚的,但此时其上挂着的温煦笑意,会让脑袋里跳出“妖媚”二字的人躲到地洞里去狠狠忏悔个百八十年,这人无形中散发出的安详气质和宁定神态,让被暑气压迫的凡人一看之下简直如和风拂面,顷刻间遍体生凉,心情大好。连说和煦都嫌亵渎,这种笑容应该说、应该说是什么才好呢?

她苦苦思索,突然间眼睛一亮——普渡众生!就像画像中观音菩萨那种普渡众生的笑容一样!而且比那个还逼真一百倍!

那人对上她惊艳的眼,加深了笑意,朗声说道:“姑娘好。”

她不是花痴,真的不是。但这声音却有本事教她一听之下,整个人都软去了半截。

那四个字叫什么来着?清空醇雅——对,就是清空醇雅,绝绝对对适合描摹他的嗓音!

见她不说话只一个人在一边,怪里怪气地不知想些什么,那人又低头,轻轻抚摩起另外一只羊的头,羊儿则乖顺地“咩咩”撒着娇,惹来同伴们的艳羡眼神。

半晌,她才从晕陶陶中恢复过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请问,是你偷了我的羊吗?”她有些诚惶诚恐。心中不断思考,如果真是神仙的话,偷羊——不,应该是借羊——自然有他的道理,她是不是不但不可以对人家不敬,而且还要觉得非常荣幸?

那人看向她,仍是一脸普渡众生的微笑,“不,我没有偷,我在这里站了一会儿,它们就出现了。”那真诚的神色让人觉得如果动了怀疑之念的话,简直就是罪不可赦。

“哦,是这样。”她也觉得这样的一个人不像会偷东西,“那你怎么到这里的?”如果他说自己是驾着云彩来的,她完全相信。一来神仙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就跟眼前这种很像;二来根据老村长的说法,清凉村已经至少有二百三十年没有外人进来过了,能够找到入口并且排除路上的阻碍来到这里,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松子’带我来的。”男子抛出一个怪异的答案,转身又去安抚另外一只穿过重重阻碍才得以与他接近的老山羊。

“松子?松子是什么东西?”她不能理解地看了旁边的松树一眼,那上面的东西只有松花和松果吧,松子又是什么?难道松树上还能长出会飞的东西来当人的向导?

“松子是一种长在松树上的坚果,磕开外壳就可以吃。不过这里地处南方,松树上是不会结松子的。”

原来如此,听他的说法好像曾经吃过松子,那么说他是北方来的人——或者神。不过还是不对——“它们既然长在树上,怎么可能会领你进来?”

男子悠然一笑,指了指松树的枝干。“我说的‘松子’是那个——”话音刚落,只听“哇”的一声,一只乌鸦飞到他的肩膀上站定,姿态甚高地向她点了个头,然后用嘴巴去梳理自己的羽毛。

她微张着嘴,伸出手指指乌鸦,又指指安之若素的男子,满脸惊诧。

一只乌鸦?一只叫“松子”的乌鸦?

男子优雅地向她点点头,表示确定,并且饶有兴致地接下去介绍:“这是铜板——”

她现在才发现竟然有猴子待在一只小羊羔的背上,现在则敏捷地跳下来,沿毫无章法的迂回路线赶到她面前,用标准的“毛手毛脚”抓了抓她的裙摆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又飞快转身,弯弯曲曲地绕到另一只羊的背上,继续兴致勃勃地进行捣乱羊毛的“工作”。

“铜板一向性急。”男子颇为不好意思地向她解释,然后用下巴指了指她背后,说:“那是茶杯——”好像有东西在骚扰自己的脚后跟。她扭头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茶杯在跟你打招呼呢。”他憨厚地笑着。

她疑惑地转过身,退开一步,才发现有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壳乌龟,把头缩在龟壳内,却举起一个前脚在半空中,坚持了不到一眨眼的时间,就慢慢放下,再慢慢换上另外一只前脚。

她想笑,又怕吓着这只奇怪的乌龟,终于忍住,很友好地向它招了招手。

“还有土堆——”一只四足动物从松树林中露出褐色的头和半个身子。

“吓!”她不禁惊叫一声。

那是一匹狼!竟然会有人豢养一匹狼?

“土堆”迈着高贵优雅的步子走到男人身边,全身戒备的她看清它的全貌后,才终于松了口气。

原来土堆的尾巴高高竖起,并且微微抖动着。

没有狼的尾巴是竖起的,狼也不会这么无聊地跟人打招呼,虽然它的姿态像极了传说中那种孤傲的野兽,但幸好不是。

“姑娘,土堆不咬人的,你不必害怕。”醇厚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吓了一大跳,迅速往后一跃。

她竟然不知不觉地走到离他这么近的地方,而且还在狼狗出现的时候下意识跳到人家怀里!

真是太可耻了!

不过这一接近倒教她确定这人绝对不是神仙。

没有神仙会衣衫如此褴褛,并且散发出一些不太好闻的味道——或者有些神仙也很懒,很久才换一次衣服?

最重要的是,就算是神仙也不可能为了表示自己很不怕热,故意在这种天气穿一件土得掉渣的大棉袄!

“呃——你不热吗?”她说话仍是小心翼翼,不过已经由刚才的敬畏之心变成怀疑眼前这人脑子不太正常。

那男子又是沉静地一笑,慢吞吞地说:“心静自然凉。”

还没等到她崇拜的眼光,男子如一潭深水的好看的眸子突然间翻了白,然后——

晕倒。

动物们开始骚动,她也大惊失色。连忙跟着蹲下去察看。

很好,有呼吸。

照着村长的方法翻了翻他的眼皮,再摸摸额头,她有八成的把握,这个人其实是——中暑了。

虽然知道幸灾乐祸是不道德的,她还是忍不住蹲在男子身边,笑得前仰后合。

逞强说什么心静自然凉,连自己中了暑都不知道,亏她刚才看他一滴汗都没流,还在心里羡慕个半死。

笑完了之后就有问题跟着出现。

接下来怎么办呢?把他留在这里自生自灭好像有些欠厚道,难道要把他带到家里去吗?不太好吧。

猴子在主人胸前跳上跳下,看样子是试图把他“踩活”,见他一直没反应,急得吱吱乱叫;乌龟好像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睁着无辜的小眼睛四处张望;那只叫“松子”的乌鸦在她头顶上焦急地盘旋来盘旋去;狼狗土堆则在嗅了嗅主人之后,也深深地注视着她,像是要一个解决之道。

“你们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懂医术——”还没说完,就听到羊群齐声“咩咩”起来,听起来像在哀求。

“你们搞什么,根本就不认识的人,竟然装出一副忠心耿耿的样子!对我就从来没那么好过!”她酸溜溜气呼呼地抱怨着,又引来一阵讨好的“咩咩”声。刚才一直不见踪影的知了也出来大声喧闹,声势之盛,教她难以抗拒。

“好啦好啦,我帮忙还不行吗?问题是就算要把他弄醒也得先下山去,可我根本抬不动这个人。”这么高大,怕有一头猪那么重,她可不是什么大力士,而且这人又浑身臭臭的……

她还在分析情势的当口,一群动物已经开始行动了。

土堆利眼横扫,羊群在一阵迟迟疑疑之后,竟然在它身前乖乖地跪倒成一片,猴子则在羊背上跳来跳去调整它们的高度。到了跪得基本上一般高的时候,土堆衔起男子的衣领,轻手轻脚地将他拖到了羊背上。

只听松子“哇”的一声,羊群齐齐起立,紧紧靠在一起,结成方阵,其中九只高矮相仿的羊更是稳稳地托住了男子的身躯。

第二声“哇”后,羊群不紧不慢地迈步向山下走去,猴子跟前跟后地照料。

那几只羊好可怜,背着一个大男人下山会不会撑不住?正这样想着,只听第三声“哇”响起,男子从原先的九只羊羊背上平稳地“流动”到了另外九只羊的羊背上,羊群继续在土堆的带领下缓缓下山。

她看得呆掉了。

太……太壮观了!简直像书上描绘的行军打仗时结下的阵势了。动物原来可以聪明得近乎……恐怖!她怎么从来不知道村里的羊这么好调教?以前明明连赶回家都要费好大一番功夫,还是它们只听动物话不听人话?

瞠目结舌间,又有东西在频频拉扯着她的裙摆,她往下一看,名唤“茶杯”的乌龟费力地衔住一丁点儿布料,往外拉扯,感受到她的视线,茶杯停下动作,对她张开嘴,左后腿使劲蹬向下山的方向。

不知怎地,她总是觉得这只茶杯在对自己谄媚地笑。蹲下身子将它托在手心,她无奈地叹口气。

“别拉了,我下去就是。”

☆☆☆=======☆☆☆=======☆☆☆

到了山坡下,茵茵绿草地上的所有生物,都以一种崇敬和期盼的眼光看着她。让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很重要,不做点儿事出来让它们瞧瞧都不行。

大摇大摆地走到被运送至溪边树阴下的昏迷男子身边。她开始麻利地解他的衣服扣子。

大热天的穿件棉袄晃来晃去,不中暑才叫奇怪呢,剥了再说。

村里的男人们无论老少,到了夏天赤膊干活是常事,她自然也不觉得剥一个陌生男人的衣服有何不妥。周围的动物本来就都是不穿衣服的主,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都静静地在一边看她展开“救助”。

这人只穿了件棉袄,脱起来倒也简单。三下两下,一副健壮的胸膛就袒露在她眼前。

她不自觉地吞了口口水。好结实——这倒罢了,但是这么白皙的男人身体,她却从未见过。

如果做庄稼活儿的话不可能有这样白的肤色,如果养尊处优的话不可能有这么强壮的体格。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不过这好像不关她的事。她耸耸肩,拿了食篮里的空碗,起身到溪里盛水。

盛了水回来却灌不进他的喉咙——没事把牙齿咬得这么紧干吗?

她研究了半天此人的牙齿,确定没有缝隙可以大到容纳从碗里灌出去的水。怎么办呢?再不喝水这人没准就完蛋了。

她苦苦地思索,忽然眼睛一亮。

“那个什么松子,你过来一下。”她勾勾手,乌鸦很乖顺地飞到了她面前站定。

“来,把这碗水含到嘴里,喂给你家主人喝。”

“哇?”乌鸦大惑不解,这种事情不应该是她做的?它恶补过的两百三十四个人间故事里都是这样安排的啊。

看它木头木脑地看着水碗迟迟不行动,她催促道:“你再不喂他水喝他就没命了,到时别怪我。你的嘴又尖又长,应该可以喂到他嘴里的。”

“吱吱。”猴子抓耳挠腮,好不开心。哈哈,松子啊松子,你也有今天。

“闭嘴!”乌鸦狠瞪它一眼,任命地吸了口水,想想不甘心,又把水给吐了出来。她正要开骂,却见它飞到溪边,自己弄了溪水含在嘴里。

“哇哇。”哼,我自己不会取水啊,要你用碗接。

松子飞到男子的胸膛上,悲壮地开始完成伟大的使命,在男子一排整齐的牙齿被啄碎前终于将水喂进了他的口中。

松子乌黑的眼中有泪。

“真懂事,做成功了一件事情竟然这么感动。”她衷心地赞许着,开始帮男子推拿颈部和胸口,其实她也不知道动作对不对,看以前村长怎么治疗中暑,就依样画葫芦地做将起来。

松子白了她一眼,躲到一边哀悼。

呜呜呜,它的初吻,它珍藏许久的宝贵初吻就这样没有了,这是什么样的世道啊,教它怎么对得起梦中的那只漂亮乌鸦?呜呜呜。

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工夫,男子的额头上渐渐沁出汗珠,脸色也由苍白转为红润。又过了一会儿,他睁开了眼睛,环视四周动物惊喜的目光,男子露出一个安抚的笑,然后看向正准备再接再厉掐他人中的她,虚弱地说道:“谢谢姑娘救——”还没说完,又晕了过去。

不过这次好像大伙儿都不怎么惊讶,因为他的肚子响起了简直震耳欲聋的“咕嚕”声。

要饿到什么程度才有如此浩大的声势啊!“他平时都不吃饭吗?”她诧异地问跟他一起来的四只动物。其中三只低下了头,乌龟则索性钻进壳里。

“原来他一直都很饿。”松子现在才明白并不是长成人形的生灵都不用吃东西的,不能怪它啦,它以为人吃东西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已,不是一定要的嘛。

“真奇怪,他饿了为什么不自己去找东西吃?”土堆斜睨了主人一眼道。它们几个都是自己找的啊,莫非之前他一直等着它们弄东西回来给他吃?

“你忘了他有好几回在挖草根?”茶杯很得意——还是它观察仔细。

“原来他喜欢吃草根。”铜板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但是最近都没有挖啊。”

“可能吃膩了吧。”茶杯猜想。

“那现在怎么办?”土堆问。

四颗头颅一致看向怔怔地立在一边的她。

她是越看越奇怪。

虽然听不懂,但它们刚才的样子,像极了是在互相讲话。

动物之间是能够听懂彼此说话的吗?真神奇哟。

“哇哇。”

你别站在这里发呆啊,快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乌漆墨黑的身影又在她头顶上盘旋;小小的乌龟又咬住了她的裙摆;猴子爬到主人身上向她滑稽地作揖;狼狗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她。

这简直是软硬兼施嘛。她仰头看看天,才知道经过这一阵折腾,太阳都已下了山。

无力地抬起手,指向那群羊。“你们,把他抬到我家去。”她认栽还不行吗?

☆☆☆=======☆☆☆=======☆☆☆

按照往常的习惯,村民们都已经在村头等着把自家的羊儿接回去。当他们看到成群结队的羊儿驮着个赤膊的年轻人,视若无睹地打他们身边走过时,心中的诧异不言而喻。

“意暄,这是怎么回事啊?”

夏意暄苦笑着摊摊手,“我也不知道。这人突然间从草地边那个山坡上冒出来,然后就晕倒了,咱们的羊竟然都听他的话。”

“怎么会晕倒呢?”村人纯朴,遇到这种怪事,先关心的不是自家的牲口,而是陌生人。

“先前是中暑,后来是饿的。”她抖了抖挽在臂弯上的棉袄,“他穿这个。”

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看着这件破旧的棉袄,集体被吓愣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有人缓过来说道:“怪可怜的。你先回家看给他弄点儿什么吃吧,羊我们一会儿上你家里去领。”

她点点头,尾随羊群前进的方向而去。

家里的门一向不上锁,所以当看到土堆已经把那男子堂而皇之地搬到惟一一张床上时,她也不怎么惊讶。

大热天的,食篮里的东西放了一整天怕是已经馊了,家里一时间也拿不出别的东西好吃,她正准备去厨房生火做饭,老村长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个大碗。

“意暄,听说你今天救了个人回来?”才回到家,就听婆娘说起这事。村里好多年没有出现过陌生人,他这个做村长的自然要来看看。

“不是我救的,是他养的动物还有咱们村的羊。”她接过村长递来的白粥,走进里屋放到床头小几上,对乌鸦说:“你喂他吧。”然后无视于它的嘶声抗议,走回去和村长在桌边落座,原原本本讲了今天的事。

村长听完之后捋着花白胡子沉思了许久,才问道:“你在太阳底下晒了这么久还是没犯病?”

“嗯。我也觉得奇怪,之前还很难受,上了山坡就没感觉了,后来下来还是没事。”

“那么就不是山坡的缘故——”忽然他眼睛一亮,“莫非是那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正在这时,里面传来乌鸦急促的叫声,听起来似乎很高兴。

“可能是那人醒了。”她说。

村长首先站起身,往里面走去,“我们去看看。”

刚踏进屋二人就呆了一呆。

这屋子,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凉快了?里屋外屋,恍如两个季节。

往床上看去,只见那男子已经倚在床头,自己喝着粥,那样子,说狼吞虎咽决不过分。喝完了之后还意犹未尽地舔着粘在碗壁上的饭粒。

村长有些失笑,“他可真饿坏了。”

男子听到人声,抬眼望去,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二人,有些尴尬地把碗放到几上,放好了之后还是忍不住用手蘸了最后一粒饭送进嘴里。

村长笑着摇摇头,“你要是还很饿的话,我叫意暄去我家再端几碗来吧。”

男子自然猜到她就是老人家口中的“意暄”,一双企盼的目光直盯着她不放。

眼看乌鸦和猴子又要冲到她跟前“哀求”,意暄拔腿出了门。

竟然被动物威胁,唉,她好命苦。

等到从热情的村长夫人手中接过一整锅粥回到家里时,屋里两人简短的谈话已接近尾声。

“那就这样吧,意暄这里还有一间空屋子,你先在这里安顿下来。”

“好的,谢谢村长。”

他要留下?而且住她家?意暄想到那四个动物就一个头两个大。

“村长——”家里有空屋的不止她一户啊。

村长倒头看着她,和蔼地说:“意暄,以后他就是咱们村的人了,暂时住在你这里,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我……”可不可以不要?面对村长善意的目光,还有那个人普渡众生的笑容,反对的话更在喉咙里就是说不出口,“好吧。”

“对了,他失去了记忆,什么都记不得了,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你要多担待点儿。”村长轻描淡写地说道,好像失去记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她的头更大了。

竟然还失忆?

麻烦,绝对是麻烦。

“那你也一定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我给你起一个怎样?”

她刚想说这人既然给动物都起了名字,自己的恐怕也一并解决了,不用别人费心。可又听那人说:“我没有名字,村长肯帮我起当然好。”

“这样吧,你姓我的姓,今天是大暑,你就叫盛大暑,怎么样?”

男子还没说话,夏意暄已经满脸黑线地走上前去,像是在忍耐地说道:“村长,‘盛’本来就是大的意思,您再叫他大暑,好像不太好。”何止不太好,根本就是难听死了。

“哦?是这样吗?原来我的姓是大的意思啊!”五十多年用下来,今天才第一次知道自己姓氏的含义,村长恍然大悟,非常开心,“那就把大字去掉,叫盛暑,怎么样?”

“我……我没意见。”其实——还是不怎么好听。

“谢谢村长!盛暑,盛暑,我是盛暑……”那男子反复念叨着自己的新名字,看来兴奋极了。

“你不是给自己的动物都起了名的吗?怎么反而没给自己起?”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他看向她,先是拿过她手上的那锅粥掀开盖子用力闻了闻,才一边盛到碗里,一边解释:“我给它们起名字是为了叫起来方便,没有人叫我,我起名字做什么呢?”

意暄看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间觉得,他好像——很可怜。


第2章

“你要下田?”村长惊讶地看着她。

“是的,我昨天和今天待在太阳底下都没出什么事,那怪病应该是好了。”既然已经不怕照到阳光,那她就没有理由捡最轻松的工作来做。

“两天太短,要不要再试一段时间,如果一直没事那才叫真的好了。”也不是他不忍心叫这娃子下田,秋收的她可也算把好手。只不过万一她发起病来,实在是……很恐怖的啊。

“再试下去夏天就过了!一过夏天我根本就不怕太阳晒!”而且收割和播种是要在秋分之前完成的,今年的收成特别好,短短半个月间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多个人总多分力吧。本来放羊的事情只要找几个孩子去做就成了,但村里人为了照顾她的身体,就把这闲差硬指给了她,只要想到自己坐在树下乘凉时,大家都在田里吭哧吭哧地干活,她心里就特别过意不去。

“但是万一——”

“村长,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原来心里那团火好像消失了似的,不会再烧上来了。田里的庄稼我也有份,让别人帮忙收割插秧,我还不放心呢。”她开玩笑地说。

村长轻叹了声,这孩子,懂事。

“家里就只剩你一个女娃子,大家帮帮忙也是应该的。”

“怎么会只有我一个呢?我不是还捡了个人回来吗?看他高头大马的,肯定能帮上不少忙!”她狡猾地笑了笑,准备回头就去家里拖壮丁。休息了一天多,吃饱睡好的,他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好吧,依你。对了,今晚上留在我这里吃饭吧。”村长纵容地摸摸她的额头,对于这父母早亡的可怜孩子,他夫妇俩总是有些偏爱。

“太好了!”她高兴极了——大暑天里下田,她一次都没经历过呢!

☆☆☆=======☆☆☆=======☆☆☆

她只是没在大暑里收割播种,盛暑则连什么是种田都不太清楚。不知道是因为失去记忆才“好像”没听说过这回事,还是“确实”就从没见识过种田是个什么玩意儿。

总之不管怎样,大暑后的第三天,他还是被带到了田埂上。他手握一柄镰刀,望着热火朝天的景象直发呆.

所有人都在忙。有的站在田里弯着腰割稻子,有的在田埂上打谷子,年纪小点儿的孩子则抱着割好的稻子做运输的工作。

鲜少有男人戴斗笠遮阳,以至于每个人都被晒得黝黑。也难怪前天晚上全村人出动来看热闹顺便牵羊回家时,见到他都惊叹地说皮肤真白。被一双双眼睛直勾勾地盯了一晚上,他的尴尬自不待言,却也不知如何应付。好在后来有人想起来他不是被弄来参观的,终于拿了干净的男子衣服来让他穿上,还直道歉。

田里男男女女一个个汗流浃背的,却没人有一丝不情愿的神色,凑成一堆的老是笑成一团,相隔很远的几个人也能你嚷一句我喊一句,拌嘴拌得不亦乐乎。还有人哼着他听不明白的俚语歌谣,赢得不少五音不全的唱和。

他看到每个人干一会儿总要直起腰来捶捶背,看样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啊,为什么他们能做得这么起劲?

“盛暑兄弟,你也下田啊?”一个中年男子远远地喊过来。

他点点头,腼腆地一笑,“大叔好。”

“我看你白白净净的,八成没干过什么活吧?”另一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儿从盛暑脚下的地里冒出来,吃了他一惊。

他还是不能适应这些热络的语气,只好又笑着摇摇头,“大伯好。”

清脆的笑声从右侧田里传来,他循声望去,见是几个少女凑在一起,低低地说着“好像个呆子”之类的话,还不住地朝他看来,边看边戏谑地笑。

盛暑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根,低下头来不敢看人。

“发什么呆?跟我下来干活!”夏意暄一副利落的庄稼人装扮从他身后走来,拉着他的衣袖就要往田地里走。

“可是我不会……”这一点他已经从昨天晚上强调到现在了,他是真的对这一片金灿灿的稻田没有一点儿熟悉的感觉。

她将手叉在腰间,杏眸一瞪,说道:“有谁生下来就会种田的?我一边干一边教你,你给我好好地学!”说着就脱下鞋,拉着他往自己的地里走去。

意暄刚弯腰准备示范动作给他看,就觉得肩膀被人给狠狠地揪住,接着身后一声惊叫:“救命啊!”

回头一瞧,只见他两手紧紧搭着她的肩膀,双脚则拼命地踩着泥地,慌里慌张地四处张望。

周围乡邻闻声都停下手中活计看过来,近一点儿的还连声问出了什么事。

她连忙给了个安抚的笑,摆摆手示意大家继续,然后才转向盛暑,凉凉地问:“你干什么?”不是她没有同情心,实在是想不出这里有什么可以要了他的命。

他把一张恐慌的脸僵硬地转向她,手脚的动作不变,嗫嚅道:“这里……这里都是水,踩下去又软绵绵的,我怕……我怕会陷下去——”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用力告诉自己第一次下地的人出状况是应该的,不出状况才奇怪。终于摆出尽量和颜悦色的表情说道:“这里种的是水稻,既然称为水稻,当然长在又有水又有土的地方,你可以放心地站在那里,不会陷进去。”

他脚下停止了踢蹬,手却仍按在她肩上不肯放开,迟疑着道:“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你看大家不都站得好好的?”她没有不耐烦,真的没有,只是声音大了一点儿而已,他至于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怯怯地把手放开吗?害得她心里怪愧疚的。

“你看好,割稻子很容易的,一会儿你就照我这么去做。”她反手将几杆稻子握在掌心,手起刀落,稻子便齐齐她倒在了水上。过了一盏茶时间,这畦地上已经没有站着的植物了。

这时便有几个小少年,争先恐后地把稻穗收走,交给田埂上的壮汉将谷子打到箩筐里。

意暄见盛暑看得呆呆的直出神,走过去用胳膊肘抵了抵他的腰,“你看明白了没有?”

他低头认真地注视她那双沾了泥巴的手,努力研究有什么神奇之处造成那种魔鬼速度,却始终不得要领,于是陷入冥思苦想。直到她有些急躁地再问一次,才发现自己正执着人家的手翻来覆去,一惊之下连忙甩脱。

“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怎么搞的,又脸红。“我在问你学会了没有,你道什么歉啊?”这人脑子会不会真有什么毛病?

盛暑清咳一声,说道:“我想我可以试试看的。”看样子确实不太难,“但是可能没你快。”

“那当然,我可是老手。”她有些得意地吸了吸鼻子,指着左边的稻田道:“你只要能把这畦割完,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闭上眼睛回想一遍意喧刚才的动作,充满信心地应声“好”,大步走向目的地。

反手握住稻子——但是这些稻子怎么像自己会跑似的,他刚抓住这几棵,那几棵就逃了开去,再抓,再跑,再跑,再抓。奇怪了,他的手明明比夏姑娘的大上几乎一倍,怎么反而人家抓得住他抓不住?盛暑一股不服输的劲上来,把镰刀插在腰间,蹲下身子两丢并用,才把一横排的杆子险险地抱在怀中,穗儿上的谷子也在同时纷纷落入水中,宣告阵亡。

不管,抓住就已经很成功了。

他腾出一只手,把腰间的镰刀抓在手中,调整了好几个姿势,终于让锋利的一头对准稻杆,踌躇满志地割下去——

咦?怎么没断?

再割。

然后锯。

还是没断。

怎么回事?这把镰刀是坏掉的吗?夏姑娘一个不小心就拿了把坏掉的镰刀给他?

他把镰刀拿在手里看了又看,还是没看出和夏意暄的那把有什么不同,于是决定认为这种复杂的判断必须有内行人才分辨得出真伪。

他想找夏意暄,却发现她在另一头正干得起劲,身后的稻谷更是放倒了一大片,看看自己身边坚强挺立的稻子,不由得自惭形秽。

算了,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他下意识地欲将双臂交叉在胸前,可猛然瞧见手上满是泥巴,忙又不迭地放下来。

呆滞地看着自己的手,突然间眼睛一亮。

镰刃派不上用场,他用手还不行吗?

拿定主意,大掌一拍,也不管烂泥溅上了脸和衣服,盛暑信心百倍地冲向稻杆。

没多久,专心享受在夏天割稻子新鲜感的意暄,因为离事故现场最近,首先听到一个凄惨的闷哼夹杂着水声从后方传来。

回头一看。

咦?分配给盛暑的稻田里怎么没有人?而且稻子还好好地长在那里。该不会是那小子偷偷跑掉了吧?

“盛暑?”

“我……我在这里。”一个沾满泥的大头从稻丛中探了出来,勉强可以看出脸上的痛苦。

她连忙扔下镰刀跑过去,只见盛暑整个人躺在水田里,正挣扎着起来。

“你又在干什么?”

“我……”他七手八脚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在拔稻子。”

周围的村人们也因为看到她的动作往这边瞧,发现意暄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难看过。

“谁、叫、你、拔、稻、子、了?”

“我觉得这把镰刀有问题,我怎么割都割不下来——”盛暑说话的时候忽然觉得手臂上有点儿痒,随手抓了一把,却触到了一个冰凉的、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手臂上竟然附着一条小拇指长短的褐色虫子。

“这是什么?”盛暑不怕虫子,所以也不惊慌。轻轻拉着虫子的尾巴往上一拎,以为虫子会被带离自己的手臂,谁料它只是身子被拉长而已,却仍是牢牢地吸附在肌肤上,未曾离去。

盛暑再添了几分力道,那虫子终于被拉开。他将虫子放到水中任其自行蠕动而去,拍拍手准备继续刚才的话题,却因为瞥到手臂上流出的一股暗红色血液而脸色发白。

好像……腿上也有异样。他将左腿从水中抬起检视——

那上面,爬满了刚才看到的那种虫子。

盛暑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腿,又看看神色平常的意暄,颤巍巍地说:“血——”

第三次,盛暑晕倒。

顺便压坏了一片茂盛的稻谷。

意暄终于升起把这只窝囊废一脚踩扁的冲动。

天杀的,她当时是疯了才会把这个人认做神仙!

☆☆☆=======☆☆☆=======☆☆☆

在大伙儿的劝说下,意暄终于打消了赶人的念头。第二天,盛暑被发配到祠堂前的晒谷场看守新收进的谷子,意喧则绷着一张脸和大多数人一起到田里去插秧。

盛暑心中有愧,一早就到了晒谷场。陆陆续续出现的同伴是十来个老得几乎不能动弹的公公婆婆,以及前几天上山砍柴时摔断了一条腿的村长的小儿子盛过年——盛暑可以很轻易地从“大暑”和“过年”上推敲出村长起名的一贯思路。

过年是个健壮的小伙子,看起来很得老人们的喜爱,但是对他的态度就比较冷淡了。

看谷子是个只要有手谁都能干的活儿,拿根竹竿驱赶飞来啄食的雀鸟就可以了。而由于松子的仗义相助,根本就没有大伙儿的用武之地。惟一能做时事情,也就是闲聊。

“小伙子,你真的什么事都忘记了?”老人坐在廊檐下,边挥着扇子,边用含糊不清的吐字问着话,盛暑听了好半晌才会过意来。

“是啊。”

“那你是从一生下来就开始忘记还是后来才发作的啊?”另一位老人感兴趣地插嘴。

啊?

这个问题……有点儿听不懂。

盛暑还没想好怎么作答,一边把脚搁得半天高的过年就懒洋洋地替他回了话:“阿婆,一出生就开始忘记的那个叫做健忘症,他这叫做失忆症,是活到一半才把以前的事给忘了。”哼,就是这个失忆男的出现夺走了他清凉村最俊俏小伙的宝座!

活到一半?这个……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哦,那哪个比较严重一点儿呢?”老人们对盛暑报以同情的目光。

盛暑耸耸肩。“其实我也不——”

“当然是失忆比较严重!”过年又抢过话头,“健忘症那是天生的,从小习惯了也就好了;而他这种活着活着就把过去的事情都给忘了那才叫冤呢,看起来聪聪明明一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都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割稻这种事情都做不来,真是——唉,悲惨哪!”过年简直是一唱三叹。

“哦?盛暑不会割稻了吗?”老人们惊讶地问。

在他们看来,这世上竟然还有人不会割稻,真是太奇怪了。

“咦?你们还不知道吗?昨天……”于是过年把昨天在田里发生的事声情并茂地演示了一边给大家看,笑得老人们上气不接下气。盛暑则不好意思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人在挖苦盛暑。”茶杯“睿智”地做出判断。

“要不要对付他一下?”铜板蠢蠢欲动。

趴在地上打盹的土堆睡眼惺忪地瞅了瞅手舞足却不能蹈的过年一眼,“不太好,盛暑初来乍到,可不能得罪地头蛇。”

松子赶走一只小鸟,飞到他们身边的树上站定,“这样吧,我去转移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好了。”

“真是个傻小子!”被老人轻轻拍了一下后脑勺,盛暑知道对方并无恶意,也就呆呆地赔着笑。

这时松子响亮地“哇”了一声,扑闪着翅膀飞到廊檐的梁上,又冲下来,在廊檐上走来走去。

盛暑见状,对大家说道:“好像要下雨了。”

“夏天午后经常要下雨,很正常的。”以为失忆的他不懂这个道理,一位老公公笑呵呵地解释。

过年抬头望了望天,再轻蔑地看向他。

“下雨之前天上是要有乌云的,知道吗?你看现在天那么好,一时半会儿怎么可能下雨?”庄稼人最懂得看天吃饭,他难道还会比他们厉害了?

盛暑确实没注意过下雨之前天上会不会有乌云,以前只要看松子一飞低,他就知道该找地方躲雨了。

而松子的预测一次也没错过。

“村长说这些谷子最怕雨淋,如果泡久了就会出芽,出了芽的谷子就没用了——”

“停停!”过年不耐烦地阻止盛暑继续背诵从自家老爹那里听来的常识,“你说的这些我还不知道吗?问题是不会下雨。你知道吗?不会!”

盛暑看他说得如此斩钉截铁,心中也有些疑惑,又看了眼松子。松子像是能明白他的犹豫似的,朝他点了点头,“哇——”你听我的没错。

盛暑听不懂它说的话,但长久以来的默契至少让他能把传递的简单意思猜个八九不离十。松手既然如此肯定,他是完全相信的。

决心既定,他站起来,拿了放在墙根的箩筐和扁担到晒场中去装谷子。

过年见状,在一旁大声嚷嚷:“跟你说了不会下雨,你干什么装谷子?”

他喊回去:“小心点儿总是好的,如果没下雨的话,我大不了再把它们挑出来。”那些老人家干不动重活儿,过年的腿又不能动,看来只能靠他一个人了。

过年轻视地一笑。

真是扯淡,这一箩筐的谷子是一百五十斤,扁担一架,前后两箩筐就成了三百斤,他这种做惯了农活的壮丁挑起来也颇吃力。而盛暑高是高,身材则是偏瘦,白白净净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没多少力气的,估计一百斤的重量就能把他压趴下,哪有可能一下子挑三百斤的东西?

而且这晒谷场上足有个上万斤的谷子,往年遇上下雨时都是下田的壮小伙儿跑回来一块儿挑的,再有力气的人也是开始能勉强挑得动,到后来肯定什么劲儿都没了。他老兄竟然敢说“大不了”再挑回来这种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盛暑用簸箕把两个箩筐装满了谷子,按照村长教的方法将扁担穿进箩筐的绳耳,一运劲,东西便被担了起来。

过年睁大了眼准备看盛暑对着两筐稻子一筹莫展的好戏,却被对方稳健的步伐吓得差点儿从长凳上掉下来。

他是不是眼花了?他挑的真是谷子吗?为什么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累的样子?难道盛暑的体力不比他差?怎么会?明明很虚弱动不动就晕倒的一个人,怎么能和号称全村最强壮的他比?

盛暑把谷子倒在祠堂边的粮仓内,回到廊檐下脱了上衣小心叠好放在凳上,才又跑回去把箩筐装满——他就这么一套衣服,可不能才穿上去就弄脏了。

没有别人帮助的情况下,土堆和铜板笨拙的身手也聊胜于无。

不过松子和茶杯凑什么热闹?一个一颗一颗地把稻子叼进筐里顺便弄点儿吞到肚里,另一个等他挑完十趟出来时它的一趟还远远没结束,它们是怕他太闷所以搞笑来了是不是?

挑着挑着,盛暑感到有些气力不足,想着还有许多要担,正自担心间,忽然感到一股热气自丹田缓缓升了上来,随着气流在四肢百骸间流转运行,盛暑感到肩上的担子竟然越来越轻,到后来简直像是没有了重量似的。

他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只当在挑重物挑累的时候,身体自然而然会有增加力气的反应,人人都是如此,因此他也不惊讶,只继续埋头干活。

“这小伙子很壮嘛。”老人看他一直挑着谷子走来走去,脚步竟越来越轻捷,不禁出声赞叹,但随后又有疑问:“但是他在做什么?”

“他怕天会下雨。”过年闷闷地说道。

盛暑挑了大约过半数稻谷的时候,乌云果然在天空聚积,过年傻乎乎地看着天空好一会儿才喃喃地道:“我的妈呀,他是怎么知道的?”

老人们这时候终于反应过来盛暑的意图,连忙也开始动手搬谷子进仓。他们的力气本就不大,颤颤巍巍搬着簸箕走来走去的样子看了都叫人于心不忍,盛暑一边来回挑谷子,一边劝他们别干了。但是也没人听他的,连过年都拄着个拐杖一跳一跳地背着装满谷子的布袋进仓。土堆发现他的方法很好,也从过年的脚垫里叼出一个袋子,让铜板帮忙装满,然后驮到粮仓。

当第一滴雨下来,从田地里匆忙赶回收谷子的众人看到空空如也的晒谷场时,有那么一会儿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只见盛暑挑着最后两箩筐谷从他们面前走过,脸不红气不喘地来了一个普渡众生的笑容,说道:“你们来晚了。”

原本心急火燎的众人见大势已定,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你看我,我看你,莫名所以。

“是他——一个人干的。”过年呈金鸡独立的姿势站在粮仓前,指着正在倾倒谷子的背影,惊魂未定。


第3章

祠堂前的空地上摆开今年的丰收宴,整整五十桌,村里老老少少都在受邀之列。盛暑暂时作为意暄家的人丁,被安排和村长家同席。

村长手托着个小酒坛子笑着问:“盛暑兄弟,你喝酒不?”

“酒?”盛暑蹙起眉,那是什么?

村长感到非常意外,“你连酒都不知道吗?”这失忆可真是失大了。

盛暑有点儿抱歉地摇摇头,“不太有印象。”最近他经常会因为无知透顶而把人吓到,实在是很不好意思。

村长为了不让他继续失落,赶忙说道:“没关系,没关系。你喝一点儿看就明白了。”说着就在盛暑面前的杯子里倒了些许酒。

看样子很像白开水嘛。盛暑拿起酒杯。

“你先少喝点儿看会不会——”村长没来得及说完,就见盛暑将杯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所有的人都紧张地看着他。

村长和大多数人是怕他不胜酒力一下子就醉了;过年是盼着他倒下去出点儿洋相;意暄是怕喝醉了,待会儿又得很麻烦地把他弄回家。

盛暑闭上眼睛感受那液体滑过舌尖和喉头,一种熟悉的感觉升上来。

这种水,他以前似乎喝过。

他神色平静地睁开眼,把玩着陶土烧成的粗糙小酒杯。

但是好像不是用这种小杯装的,应该是很大的器皿才对。

心中如此想着,他一个不留神便顺口说了出来。

众村民尤其是年轻人一听大乐,心想这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村里酿的酒可是烈得很,通常能小酌几杯就已经算是酒量不错了,倒还少见有人敢用大碗喝的。既然他夸下海口,今儿个大伙儿就非得热闹热闹,把他灌趴下不可。

人同此心,主意既定,过年大声叫道:“盛暑兄弟真是好气魄!二嫂,帮忙拿个海碗来!”盛二嫂笑着应了,不多时便取只盛饭用的大碗出来,替下了盛暑跟前的酒杯。

过年拎起一坛酒走到盛暑面前,帮他将碗斟满,然后举起自己手中的酒杯说道:“盛暑大哥,今年如果不是你拼了命把谷子担进谷仓,早稻的收成肯定没指望了,小弟我敬你一杯,就当是谢你!”说完拿酒杯碰了下海碗,自己一口先干为敬。

众人轰然叫好,等着盛暑反应。

谁知盛暑却只是含笑看着他,不做任何表示。

过年道:“盛暑兄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敬你酒你怎么样也得给个回应吧,难道你觉得我不配同你喝酒?”

过年的说辞本是酒场上的常用话,可听在盛暑耳中却教他惶恐之至,连忙摆手道:“我怎么会看不起你呢?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挑谷子也是我应该做的,你不用谢我……我什么都不懂,真是对不住。碰一下碗后我应该做什么,过年兄弟你告诉我好吗?我一定会照办的!”

搞了半天原来是他不知道敬酒的意思啊。过年看他如此真诚的样子,倒有些不好意思为难人家了,于是说道:“我刚才向你敬酒,是表示把你当好朋友。一般来说碰了杯之后两个人都是要把自己的酒喝完的,但是你如果觉得没办法喝这么多的话,其实也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盛暑咕嘟咕嘟一口气把海碗里的白酒都倒进了肚里,完了放下碗,用衣服擦擦嘴。迫不及待地紧紧握住过年的手,感动地说道:“我怎么会喝不了这么多呢,就算真的喝不了这么多,冲着‘好朋友’三个字,我也是非喝不可的啊!你知道吗,这是第一次有人说把我当好朋友,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说到后来他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过年糊里糊涂地任他握着手,陪他点头,心里越来越觉得气闷:拜托,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天真啊?他这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嘛,干吗当成真?别以为这样他以后就不敢给他小鞋穿,他盛过年可不是这么容易被收买的,就算他觉得有那么点儿感动也一样!

“好朋友一句话!以后要是有谁敢欺负你新来的,我第一个帮你出气!”是谁?是谁在那里恶心地瞎咋呼?真是丢脸到了极点!

“过年兄弟,谢谢你!我会永远记得今天这个日子的!”盛暑的手收得更紧。

“我也是!”呜呜呜,这是醉话,不算数的,绝对不算数!

“来!为了庆祝我们的情谊,再干一次!夏姑娘,麻烦你再拿一个大碗来!”盛暑豪气干云。

凭什么叫她拿?意暄正要抗议,却发现盛暑早已转过头去继续和过年热切交谈,看那个热乎劲儿,那还有空理她!

算了,不跟他一般见识。她摸摸鼻子,起身去取碗。

过年望着周围正排队准备对盛暑发动车轮战的自家兄弟,想象自己喝完一海碗酒的情形,又一次在心里用力哀悼。

大哥二哥,我这是为你们的乐趣而牺牲,一会儿千万记得替我收尸啊。

村长看着眼前的情景,捋着胡子微笑。

村里已经许久不曾这样热闹了,随他们去胡搞一阵,也未尝不可,呵呵。

☆☆☆=======☆☆☆=======☆☆☆

在滚雪球般地团团结拜五十六次之后,盛暑终于放倒了村里所有“居心叵测”的小伙子,在他们陆续被家人扶的扶抬的抬地弄回家去之后,盛暑也决定凯旋而还。

意暄本来想留在这里帮忙一群苦命的女眷们整理这一地的狼藉,但是大家都不放心虽然“看起来”还神色如常的盛暑,硬是要她一路好好照看。在这么多人的坚持下,她也只能领着他一起回去了。

随着丰收宴的结束,大伙儿陆陆续续回家,衬里的房舍大多都点起了灯,虽然夜幕低垂,一路上也不怎么黑暗,但是就算看得清路,他有必要走得那么快吗?意暄跟在他后头,没多久就有些气喘吁吁了。

“你给我停下!”她一声呵斥,满意地看见盛暑止住脚步,回身望来,“你走得这么急干什么?”腿长了不起啊?

盛暑走回到意暄停步的地方,看她猫着腰不停地调整呼吸,心里也很是奇怪,“走得很急吗?怎么我自己没什么感觉?”

意暄白了他一眼,“你手长脚长走起路来自然快,犯得着有什么感觉吗?”

盛暑摇摇头,“好像不是这样,我方才觉得全身都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似的。然后大概就走得快了。”

轻飘飘的?“你喝醉了。”意暄继续向前走,非常肯定地判断。

“喝醉?是吗?喝醉就是会飞起来吗?”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边,虚心请教。

“是你自己醉醺醺地觉得要飞起来,不是真的要飞起来!”见鬼,她又没有喝醉过,问她有什么用?

“可是,我好像是真的要飞起来——”话音未落,只见盛暑的身体竟然真的离开地面腾空而起,一跃蹿上了旁边的屋顶。

意暄死也不相信自己所看见的。揉揉眼,再揉揉眼,那个莫名其妙的笨蛋竟然还是好端端站在屋顶上,并且鬼吼鬼叫地说自己下不来,拜托她救命。院子里的狼狗听到屋顶上的动静,警觉地吠了起来,好在李婆婆还没回来,否则可真能把老人家给吓坏。一飞就飞上屋顶,这是什么人啊?

或者,其实真正喝醉的是她,于是出现了奇怪的幻觉?可她明明只喝了一口酒而已啊。

正在冥思苦想间,只听“砰”的一声闷响,盛暑不知怎么地又跌落到墙边的草垛上,引发了更大声的狗叫。他掸掸身上的灰尘,一个鲤鱼打挺利落地站起,还不忘拍拍胸口给自己压惊。然后走到目瞪口呆的意暄面前,很高兴地宣布:“我没醉,我真的飞起来了。”

意暄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一晃,“这是多少?”

“二。”意暄把手指收回到自己眼前,仔细端详。

“真怪,我也觉得是二啊。那这样呢?”她将两手食指交叉送到他面前。

“是十吧。”

“乱讲,明明是十,哪里有十八?”也不等他辩驳,她右手食指顶住鼻子,左手把两边脸颊往上撑,做出一个猪头的形状,又问:“这是什么?”

盛暑看了她滑稽的造型半晌,才笑着道:“很可爱。”

今晚上她好像特别……活泼。

“错了!”她开心地公布答案,“你明明就喝醉了!这是猪!不是很可爱!”话说出口她才迟钝地领悟出盛暑的意思,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他面前做了一件多么失态的事情,不由得悄悄羞红了脸。

天哪,她真的喝醉了,竟然会在他面前扮猪头!

恶狠狠地瞪了全身插满稻草的盛暑一眼,她快步走开。

盛暑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一头雾水。

☆☆☆=======☆☆☆=======☆☆☆

第二天清晨,意暄不情不愿地捧着洗干净的棉袄来到盛暑屋前——他们虽说住在一个院落,但意暄的房间在主屋,而盛暑则暂住在侧面的空房里。

篱笆墙以内,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她一个人的地盘,她可以在这里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心情没来由沮丧的时候一个人闷在屋里几天几夜也不会有人打扰,天太冷可以索性裹了棉被下床走动,天太热比如最近就可以穿得少少地晃来晃去还能在屋后的小荷塘里泡会儿水——可是现在呢?她满脸不爽地看着毫无顾忌敞开的大门,跃入眼帘的就是光裸着上身的男子,正坐在木板床上看他的宠物们嬉闹——他坚持要和它们住一个房,说是没它们在身边睡觉都不安稳。真奇怪,他当初为什么不在野外安家落户算了?他倒好,整天打赤膊打上癮来似的,几乎走到哪里都光溜溜的,她却必须为了不被这人撞见衣衫不整的样子,而在自家屋里包得密不透风,一想起来就觉得又热又窝囊。

盛暑看见她,连忙站起来打招呼:“夏姑娘,你早。”

当然,其实他的身体是蛮好看的,又白又结实……意暄不自在地咳嗽一声,装做若无其事地说道:“衣服我洗好了,你收起来吧。”盛暑双手接过,发现除了棉袄还有上回换下的贴身衣物时,脸上不禁一热,赶忙收到柜子里,口里还不住地道谢。

他自己知道这套衣服有多脏。夏姑娘平时看来虽然冷淡,心地还是很好的。

意暄也不急着走,在屋子里惟一的椅子上坐下,好整以暇地说:“我有些事情要和你商量。”

盛暑一愣,“夏姑娘,你不会是要赶我走吧?”就算不通人情世故,也看得出来意暄是不太乐意让他在这里住下的,所以看她一脸严肃的样子,盛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逐客令。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看起来是这么狠心的一个人吗?“我是说,既然你要在这里长住,以后我们之间相处的方法现在先讲清楚比较好。”

原来如此。盛暑松了口气,还是不敢怠慢,在床沿上规规矩矩地坐下,说道:“夏姑娘,你知道的,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吩咐,你做主便是了。”

不要搞得像是她在虐待他一样好不好?所以在必要的时候夸奖一下没自信的小孩还是应该的,“你不懂可以学啊,而且一个人把所有的谷子挑进粮仓的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大伙儿对你可感激着呢。”五六天过去了,他肩膀上的红痕还是没褪,磨破的皮也未愈合,让人不记得也难。也亏是那些痕迹,让她确定了盛暑应该是人而非刀枪不入能飞天遁地的奇怪物种。

盛暑有些害羞地笑了笑,“你们怎么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呢?我说了是应该的。”不过这件事之后也还真让大家都对他亲热了很多,像昨天他可是交了一大堆好朋友哩。所以说他也不是一无是处的,呵呵。“那咱们是要商量些什么?”夏姑娘说得对,他是要在这里长住的人,很多事情都应该现在搞清楚,免得遇到的时候手忙脚乱。

意暄想了想,准备先从前几天的事情说起。

“你一旦成了村里的人,日后自然要分田地给你耕种,咱们这里的粮食是种三季的,冬天的小麦是一季,这几天刚插完秧的晚稻是一季,前几天收割的早稻是一季。水稻生长的田里会有水蛭,就是上回咬你的那种虫子——”看盛暑如她意料之中地变了脸色,意暄问道:“你是不是很怕水蛭?”种庄稼的人如果怕水蛭的话,那就不要混了,所以一定要想办法锻炼他的胆量。可以考虑捉几只养在家里让他朝夕相处培养感情……

谁知道盛暑听了她的问话竟然说道:“原来那叫水蛭,挺可爱的。”他才不可能怕任何动物。

意暄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逞强,奇怪地道:“那你那天怎么会晕倒?”

他无奈地说道:“我怕血。”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总之看到那殷红的东西从体内流出来,就觉得天旋地转,浑身无力。那时看到自己腿上叮满了水蛭,想到每剥离一只就会有一股血流出,他只能直接昏倒了再说。

“嗄?这么一点儿血你就昏倒,那如果是一大股血飙出来你又会怎么样?”

“拜托,别说!我光想象那种情景就头晕。”盛暑捧住了头告饶。

“这个我知道我知道!”铜板举手想回答问题,可惜意暄根本就不知道这只猴子突然跳到自己跟前来做什么。它觉得没趣,只得跑到茶杯面前去和它讲:“那时你还没和咱们在一起吧,盛暑有一天看到土堆在土堆上啃一只血淋淋的活兔子时,简直像发了疯一样到处乱打乱劈,差点儿就把土堆给‘咔嚓’了,然后土堆就投了降跟了他——”

“放屁,我才没有投降。”土堆瞪它一眼,转过头去又继续睡觉。

“你跟了盛暑后就没有再吃那些血淋淋的东西了,不叫投降叫什么?”铜板挑衅地叫嚣。

“懒得理你。”土堆咕哝几声便不再出声,这个聒噪的家伙为什么每天都指望挑起点儿事端来乐呵乐呵,它偏不让它如愿。

意暄同情地看着他的痛苦相,道:“其实如果不是你动作太慢老停留在一个地方的话,水蛭是不容易叮在你身上的。下次收割晚稻的时候田里的水都会干掉,你可以试试看把速度提高,那以后到了夏天,水蛭就不是问题了。”

“你是说我以后会有自己的地,然后自己种粮食收粮食吃吗?”盛暑惊讶地道。

“怎么?你不乐意?”

“不不不,”他连忙摆手,咧开了嘴,“我乐意极了!我有自己的地了,我有地了!”

看他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样子,意暄为他高兴成这样下了注解——这恐怕是他失忆之后,笫一次尝到拥有恒产的感觉吧,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有些酸酸的。

“那接下来呢?接下来还有什么?”他热切地望着她,祈祷下一个惊喜的来临。

“接下来?接下来说说你的日常起居。”还指望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拿吗?

“好啊好啊,说吧说吧。”盛暑还是那么兴致勃勃。日常起居,好新鲜的感觉啊。

他专注凝望的眼神让意暄觉得自己好像一下子变得很伟大。她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道:“屋子里如果要添什么东西,你得自己想办法解决。”

“添东西?还要添什么吗?”一张床,一领草席,一把椅子,一个柜子,都是从好心的村长家里搬来的,难道还需要更多?

“现在这里太空了,可以多放把椅子,或者弄几条长凳,添一张桌子什么的,以后有客人来也好坐,那样看起来才会有家的样子。”既然他昨晚把村里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几乎都结拜了一遍,估计以后这里绝对不会冷清,唉,可怜“她的”一方净土啊。

家?这个字在顷刻之间征服了他。“好的,我要我要!上哪儿拿?”

“上哪儿拿?”她怪叫道,“你以为这些家什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随便去拿就可以了?当然是要自己做!”

“可是——”+

“我知道你不会,记不记得你昨晚最后一次结拜时加入进来的二牛?他可是村里第一把木工好手,你自己去取了木材请他来帮忙准成。”

他用力点头,“好的,我知道了!还有吗?”

“还有就是你的一天三餐,你会做饭吗?”这好像是句废话。

果然,他迷茫地眨了眨眼,干脆地说道:“不会。”

“那好,反正我这院落里也就一个灶头,以后咱们就索性一起吃饭好了。”

“可是我不会煮饭……”他低下头愧疚地说。

“当然是我煮!”笨蛋!

“真的?你煮饭给我吃?”盛暑因为每天可以吃到白米饭的美好远景感动得热泪盈眶。

煮饭给他吃?怎么听起来很暧昧的样子?“不是我特意煮给你吃,是顺便懂吗?顺便!”

“好好好,顺便顺便。”盛暑头如捣蒜,继续热泪盈眶。

意暄看他感激涕零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好吧,再加一点点同情,不过绝对不是怜惜哦。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你是不是不吃荤腥?”怕他不懂什么叫荤腥,意暄特意解释,“就是猪肉狗肉羊肉鱼肉之类的。”

盛暑听得又有些反胃。“我不吃这些。动物都很好相处的,为什么要杀来吃?”

“吱吱。”

“哇哇。”

他刚说完,就听铜板和松子在一旁大力声援,茶杯拼了老命地点它那小小的头颅,只有土堆轻蔑地扫视它们一眼,不作表态。

“我就知道。”他在昨天的筵席上夹了很多荤菜,但都是只吃了一口就扔在一旁,而蔬菜则是来者不拒。不过看样子他并不知道自己昨天吃的就是荤菜,而只是直觉地把尝起来不对胃口的菜肴放弃了而已。为了不让他说吐就吐弄得一地脏,末了指导清理秽物的担子理所当然地落在她身上,意暄决定不把这事告诉他。

“那我以后就做素菜给你吃。”实在太好养了。

“谢谢。那它们呢?”他指指正在向意暄献殷勤的四个伙伴,不忘为它们争取福利。

“它们?”意暄睨了这些谄媚的家伙一眼,“它们吃东西可比你随便多了,通通自己解决!”

松子等听了,气不打一处来,朝她做了个唾弃的姿势,倨傲地离开了屋子。

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找大好人村长去!

意暄看它们气鼓鼓的样子,不禁失笑。

“它们听得懂我们讲话。”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

“嗯,我也觉得很奇怪,大概动物比我们聪明得多吧,它们听得懂我们说话,我们却听不懂它们的话。”

“你听不懂它们说话吗?”她以为他多少是有点儿懂的,否则又怎么能赢得它们的追随?

他浅笑着摇头,“怎么可能听懂呢?我又不是神仙。”

意暄想起初见他时的猜测,心中好笑,然后又想起他的那件“心静自然凉”的棉袄。“对了,你为什么会在夏天穿一件棉袄?”

他坦然地说道:“因为我只有这样一件衣服,如果把棉絮给拆掉,冬天就不能穿了。”

“那你就不能把棉袄脱掉?”还跟她吹嘘什么心静自然凉。

“其实,我是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热的时候时可以光着身子的。”土堆乌鸦身上都是盖着厚厚的毛的,少许见到的几个路人也是在天没那么热的时候,自然没有人光背。

很好,她明白了,他是为了补偿许久以来没有能够脱光衣服的遗憾而热衷于打赤膊的。

“这样吧,我帮你做几身衣服,你好四季替换。”总不能让他老拿别人的衣服穿吧。

这回盛暑比较搞得清楚状况了,在猛说谢谢之前。他先谨慎地打听,“那布在哪里?”

她耸耸肩,“我自己织呀。”

“你自己织布?”

他崇拜的眼神让意暄“飘”了好一会儿才下云端。“你大惊小怪什么呀?清凉村里的女人都多少会一点儿,不过织出来的布可能没你衣服的质地好。”他那件破棉袄虽然已经惨不忍睹,但质地之佳,却仍显而易见。

“没关系没关系。”只要有衣服穿就行了,“夏姑娘,你对我真好。”他激动地握住意暄的手,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意暄连忙把自己的手从他的魔掌中解救出来,这人手劲大得厉害,昨天她亲眼看见过年的手背被捏得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前车之鉴当为后世之师,何况她的筋骨肯定和过年的没法比.

“我对你好,是有目的的。”她正色地说道。


第4章

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没有白穿的衣服。

经过一段鸡飞狗跳的训练,盛暑的定居生活终于趋于稳定。

早上起来,和意暄一起用过简单的清粥小菜后,开始喂猪喂鸡鸭。

这些动物对他都听话得紧,以前意暄喂猪的时候,那一家两口总是变着法儿来给她捣乱,不是把东西都拱到食槽外,就是理都不理她。现在可好,每天都起得早早的,巴巴地趴在槽边等人来喂食。盛暑把饲料倒进槽里时,它们一动都不动地安静地观看,等他说一声“吃吧”,才争先恐后地抢着把东西全部吃完,末了还不忘朝着他尖叫几声以示感谢。

家里的鸡鸭更夸张,只要一从笼里放出来,盛暑走到哪里,它们就矢志不渝地追随到哪里,有一回还成群结队地跳上床等着和盛暑一起睡午觉。意暄大感荒谬之余,也觉得盛暑的“魅力”很有利用价值——只要让盛暑一动不动地待在某一个地方,鸡鸭们的屎尿就会非常集中地围绕在他周身,省去了她每天都要到处清扫的麻烦。

盛暑的工作还包括在屋后的菜园子里除草捉虫浇水施肥。虽然刚开始的时候他常常分不清楚哪是草哪是菜,所幸菜秧被他清除掉三成之后,就没有再减少。别人捉虫都是把虫子“就地正法”,他倒好,一定要留下活口把它们放生。这些虫子也似乎很讲义气,被捉到一次后就不再骚扰他们的蔬菜,全部迁移到别家去另谋出路,搞得周围的几片菜地苦不堪言。

总的来说,虽然会有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故发生,但清凉村的简单作息步子,盛暑算是跟上了。而整天闲着没事干的土堆它们,则也被分派了看守羊群的任务,早出晚归,用劳动来换取栖身之地。

不出意喧所料,盛暑那伙“结拜弟兄”果然在不久之后就把盛暑的屋子当成了聚会的大本营,隔三差五就捧着酒坛子出现,要不就把他拉出去到处晃荡。他们喜欢和盛暑在一起,除了盛暑这人傻里傻气好相处以外,更有赖于过年对他“特异功能”的多方宣传。

大暑已过,夏天刚刚离去,秋老虎的威力却仍不容小觑,有时候天都能比前段时间还热。这个时候,盛暑的身边就是最好的避暑胜地,叫人烦躁不已的天气像是会自动对盛暑退避三舍似的,只要靠近他,就会有一股清凉的感觉升上来,使得大家暑意全消——惟一例外的反而是盛暑自己,人家赞不绝口的清凉感觉他非但说不出个原因来,而且压根儿就感受不到,所以一群人争先恐后往他身边挤的时候,最热的反而是他自己。

“没关系,不是说心静自然凉嘛。”同样受他“体气”之惠的意暄每次都热衷于让他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一日,为了自己的福利,为了保卫他们拼死从鸡鸭那里抢来的黄金位置,当盛暑说想要多做几件家具时,一伙人任劳任怨地陪他一起选木材,一起搬回家,又自告奋勇地要帮二牛打下手。意暄的小院子里,顿时呈现出一副热火朝天的繁忙景象——当然,其实大多数人只是在瞎忙或者越帮越忙。

“二牛,你这根木线拉得不直,我看应该往右偏一点儿才行。”

“错了错了,应该是往左偏。”

“我说往右!”

“我说往左!”

“唉呀呀,二牛你的锯子怎么锯得那么慢啊?是不是钝了?我帮你看看我帮你看看。”

“这个钉子不好,没几天可以撑就会断掉了,你信不信?”

“二牛啊,这张桌子怎么这么难看呢?我觉得再高个两寸比较好。”

“拜托,我说是太高了好不好,低个一寸比较合适。”

“不是这个问题,我看是钉得有点儿歪才会——”

感觉大受侮辱的二牛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暴喝一声:“滚!给我一边待着去!”

才吼完,就听一个凄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救命啊!我把木屑点着了!怎么办?怎么办?”

大家伙儿又跳上跳下地赶紧灭火。

怎一个乱字了得!

其实只是一团小火苗而已,却被穷极无聊地叫得震天价响,害得大家虚惊一场,“纵火者”过年立刻被揍得满头包。这下连盛暑也觉得实在太过捣乱,终于开口叫他们到屋檐下去纳凉。

众人见他面色不悦,倒是很听话地一边待着去了。

来者是客,意暄替二牛和盛暑送了茶求之后,也顺便给每人一碗,然后就转回里屋缝衣服去了。

见他走远,过年才端碗水来到盛暑身边——盛暑才是真正在帮二牛打下手的那个人。

“嘿,你们相处得怎么样?”过年说着往正屋努努嘴。

“你说和意暄?”盛暑抬头看他一眼,又低头专心做事,“不错啊。”

“哟,怎么改叫意暄了,不是夏姑娘吗?”

“意暄说姑娘姑娘听着怪别扭的,让我和大伙儿一样喊。”他老实地道。

“这样啊。”他还以为有什么“巨大的转变”呢,“那你对她有没有——嗯?”

盛暑终于抬起头,一脸疑惑,“你说什么?”

过年深刻意识到自己是三八错人了。这人傻到什么窍都没开,根本就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对此,身为头号结拜兄弟的他有必要好好开导他一番。

“我跟你这么说吧,现在全村大概有一半以上没婆家的姑娘都对你有意思——”

“有意思是什么意思?”虚心求教是盛暑有记忆以来一贯的原则。

有意思不就是很好玩?但放在这里好像说不通啊,难道说村里有半数以上的姑娘都觉得他很好玩?哪里好玩了?

过年挫败地蹲下身来,没力地解释:“就是喜欢你啊,懂了吧?”

“不懂,为什么有意思就是喜欢?”

“因为——”过年思考了好一阵子,才黑着脸说道:“我说喜欢的意思就是喜欢的意思,你管这么多做什么?”

“哦。”没关系,下次问意暄好了,意暄懂得比较多,“那她们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长得不错又有力气。”为了不让自己的自尊心受太大的损伤,过年决定用最简短的词句概括。

长得不错又有力气?

过年立刻想到了过年家的那头水牛。

“就这样吗?”

“那你想怎么样?”难道还要想更好听的话来赞美他?做梦!过年火大地捶了他一拳。

简直就是践踏他的尊严!想当年,他可也是响当当的清凉村第一美男子。自从他来了之后,唉,想起来就伤心啊。

“我没有想怎么样啊。”过年为什么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真奇怪。算了,他就当村里的姑娘都喜欢过年家的牛好了。不过——“这关我什么事?”

“关你的事大了!大得很,比村里的祠堂还大,比李婆婆家的圆桌还大,比我爹打喷嚏的声音还大,比……”

一直沉默不语的二牛终于受不了他的言不及义,插嘴为被搞得头昏脑胀的盛暑指点迷津:“他大概是想说,你对哪家姑娘有意思都可以,就是不准去喜欢他喜欢的那一个。”

盛暑向过年求证,却见他突然住了嘴,显出忸怩的神色,忿忿地怒瞪二牛。

看来二牛说得不假。弄了半天原来是为这么一句话啊。

“原来过年你有喜欢的姑娘。”喜欢一个姑娘,是不是和他喜欢松子、土堆它们是一个道理呢?

“我……我……”过年支吾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你喜欢哪家姑娘?我认识吗?”他倒很想看看大大咧咧的过年在喜欢的姑娘面前是什么样子。

“甭问了,打死他都不肯说。”周围不知何时已经蹲满了“纳凉”兼看戏的众人。过年见状,硬是把一张黝黑的脸涨成了红色。

大伙儿都幸灾乐祸地看他出糗,只有盛暑在诧异地拉着二牛询问:“过年以前被打死过吗?”

死而复生,好强啊!

☆☆☆=======☆☆☆=======☆☆☆

意暄最近一直暗暗祈祷天气快点儿凉起来。

她越来越发觉自己的家比祠堂还热闹。盛暑的“弟兄”们老窝在这里不肯走就算了,但是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的家里人就会找上门来把自家的兔崽子拎回去,然后好死不死就会被他们发现这里比较凉快,然后他们就开始也往她这里跑,再然后她就会在盛暑哀求的目光下出口留他们吃饭,最后她本来颇为遗世独立的小院就成了最佳的聚会场所,到了晚上更是所有走得动的人几乎都一手搬着椅子一手摇着扇子,来这里纳凉兼聊天培养感情——

就像现在。从老祖宗怎样躲避战乱到了这里聊到哪家母鸡生了个双黄蛋,一个晚上又堪堪消磨过去。

“你们有没有发现,咱们的羊最近越来越瘦了?”

此言一出,在场的大多数人都附和起来。

“呀,原来你们家的羊也瘦了啊,我还以为就只我们家呢。”

“你不说我倒还没留神,这羊好像是不如以前肥了。”

“这是怎么回事?还不是跟以前一样地养?”

“是不是小娃子贪玩没看着它们吃草?”

刘家的小少年连忙喊冤:“哪有啊,它们明明吃得好好的,我们看得可紧了。”

“是啊是啊,而且自从土堆来当牧羊犬之后,羊儿们比以前都听话了很多。”谈家的孩子跳出来作证。

“土堆很厉害哦。”过年的小侄子也为放羊一族的清白而奋斗,“哪只羊不乖,它动都不用动,只要瞪一下,它们就会很听话地低头吃草。”

众人面面相觑。

有这么伟大的狗?以前的那只老牧羊犬可没这么大本事。

“盛暑小子,不止你自己特别,连你带来的狗都特别啊。”陈公公赞叹道。

盛暑憨憨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过了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说:“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你们讲,其实……那个土堆,它不是狗,它是那个……一匹狼。”

他低下头等着大家的惊吓和指责,却不料除了身边意暄的一记抽气声外,什么响动也没有。

他偷偷抬起头,发现所有人的眼神中只有好奇,没有别的情绪。

“盛暑啊,你说的这个狼是什么东西?”村长代表大家发问。

啊?竟然还有人不知道狼是什么?盛暑吃惊之后便也恍然。村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清凉村,没出去过半步,这里没有的东西,他们不知道也是正常的。他正要解释,却听意暄轻快地说:“狼和狗是差不多的动物。但是羊很怕狼,所以土堆只要一瞪眼,羊就不敢不听话了。而且,羊一怕,吃下去的东西肯定没好好消化,所以吃是吃多了,但还是瘦了下来。”她努力淡化狼吃羊的“天赋”,不想让村长他们太担心。心里则暗暗决定,就算让土堆懒懒地吃白食,也好过把羊群往狼口里送。

村长笑呵呵地说:“原来是这样啊。那咱们以后还是不要让土堆去放羊了,好吗?”

“那是当然的。”意暄责备地看了盛暑一眼,道:“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土堆其实是狼?”派一匹狼去看守羊群,真是够可笑了。她就老纳闷了,怎么土堆身为一条“狗”,竟然从没叫过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

盛暑有些歉意地道:“我不知道羊会怕狼,所以也就没说,给大家添麻烦了。”

村长摆摆手,“哎,你又不是故意的,没关系啦,你别往心里去。”

大家也纷纷出言安慰,叫他不要自责。

盛暑感激地点点头,正要再向意暄道歉,忽然觉得很奇怪。“既然大家不知道有狼这么种动物,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意暄听他这么一问也是一愣,然后困扰地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听说过——”

“哈哈哈,意暄的怪毛病又发作了。”村长捋着胡须,一点儿也不惊讶。

“怪毛病?”盛暑看看正在努力思考的她。

刘姥姥笑着补充说:“意暄嘴里总是会冒出一些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东西,可有意思了。我们都说她是前世孟婆汤喝少了才会变成这样的呢。”

盛大娘乐呵呵地道:“真好玩,意暄是记得的东西太多,盛暑是忘掉的东西太多,你们说是不是很巧啊?”

意暄自然懂得她的弦外之音,嗔怪地要起哄的老人们别乱说话,却引来更多的戏谑。

盛暑倒没听出什么暗示的意味,只是对刚才刘姥姥说的某个名词好奇,“孟婆汤?”

“孟婆汤啊,就是……”

☆☆☆=======☆☆☆=======☆☆☆

意暄刚做好饭,就见盛暑低着个头闷闷地走进屋里。

这倒也少见,他不是成天笑呵呵的吗?“你怎么了?”

盛暑依然垂头不语。

“干吗呀?大娘让你帮忙干活你不高兴了?”问完她就知道自己说了傻话。

盛暑一身蛮力现在是全村闻名,谁家有用得上他的时候就过来招呼声。要是换成她,早就不耐烦了,他却肯定是兴高采烈地跑去帮忙。有时候,她觉得盛暑像是比自己还早住在这里,他和大多数村民一样,喜欢亲近人、帮助人,不计任何回报。而她则只要自己过得安稳,其他则什么都不愿想了。

果然,盛暑摇摇头。

“那你在生什么闷气?”实在想不出他如鱼得水的生活里还有什么好烦恼的事。

盛暑慢吞吞地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重重地放在桌上。

意暄拨开油纸一瞧,是块酱肉。“这是大娘给的?”谁家里有点儿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会给家家户户都留一份,这也是她颇感吃不消的礼数。

盛暑僵硬地点点头,还是不说话。

意暄有点儿不耐烦了。“我知道你不吃荤腥,但也不至于让你带块肉回来就绷张脸给我看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暑猛地抬起头,指控道:“大娘说,咱们家养的猪是杀来吃的,鸡鸭也是!”

他哭了?有些潮红的眼眶让意暄震惊得无暇注意“咱们家”这三个字的可议之处,只来得及反应他话中的含义,“那是当然的,难道你以为养这些禽畜都是养着玩的吗?”

他震惊地瞪大眼,“怎么会?它们那么好,那么听话,每天看着它们吃东西的样子我就会觉得很满足……你们怎么忍心杀害这么可爱的动物?”

“不杀它们我们就会饿死,它们活在这世界上的功用就是为我们提供吃食,而不是为了让你觉得它们可爱。不杀它们,我们吃什么?”

他干吗用这种谴责的眼神看她?害得明明理直气壮的几句话,在他的目光下却显得分外气虚。

“你怎么知道它们生下来就是给我们吃的?如果它们被吃是活该,那是不是有一天我们被土堆吃掉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前几天二牛的娘去世了,大家都很难过。难道我们把猪啊鸡啊的杀掉,它们的家人就不会难过不会心疼了吗?”盛暑义愤填膺。

“人跟动物不一样!人会耕地会织布能自己养活自己,家养的动物就只能倚仗人的喂食而活,既然它们要享受人的喂养,当然也要为人做点儿事情。”既然它们不会做别的事情。就只能被杀了来吃,像耕牛就不会被杀。

“人既然能靠种地养活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打别的动物的主意?如果鸡鸭猪羊不是被人硬关在笼子里、栅栏里。你怎么知道它们没有能力养活自己?明明自己贪心还要说人家是送上门来给他吃,这种做法真是太无耻了! ”

意暄火大地指着他的鼻梁,“你……你……我不要再听你强词夺理!你自己不爱吃荤腥的东西,那是你的事。我们爱吃是我们的事,你一个外人凭什么以为可以改变我们的习惯?”

盛暑先是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接着双拳握得死紧,一张俊脸也跟着涨红。

“我不是外人!”用尽全力喊出这么一句,他飞快地奔出正屋,没多久,“砰”的一声巨响传来,盛暑的房门紧紧地闭上。

意暄下意识跟出去,正对上被锁在门外他的四只“随从”的冷眼,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懊恼地抱头呻吟。

☆☆☆=======☆☆☆=======☆☆☆

盛暑连着两天没出房门半步。

“你也真是的,干吗不让着他点儿?”村长埋怨。

“这也怪我?是他自己无理取闹好不好?”她也很气啊,难道一定要搞个绝食抗议出来才能说明自己是受了委屈的那一个?

“盛暑刚到咱们村没多久,很多事情他都不懂,你好好和他讲就是了,何必弄得吵架呢?”村长夫人也淡淡地责备,村长频频点头。

“他明明比我大,为什么要我让着他!”意暄觉得委屈,以前和过年吵架的时候他们都让过年让着她,现在怎么都倒戈到那个笨蛋一边去了?

“他年纪是比你大,懂得可没你多,你再不让让他,他还不被欺负死?”过年没好气地说。

竟敢欺负他兄弟,活得不耐烦了是不是?如果不看在她是一娘儿们的份上,早让她吃不了兜着走了!

“我哪有欺负他!”诬蔑,简直是诬蔑!

“你逼着他做牛做马还说他不是咱们村的人,不是欺负是什么?”

“又不是我逼他,他自己不也做得很开心?”

“那你就承认说他不是咱村里的人是一件欺负他的事情了?”过年得意地双手环胸,等着她俯首认罪。

“……好,我承认这是我的错。”

“知道错了还不去道歉。”意暄每次都一副严肃正经的样子,难得逮倒机会可以教训教训她,一定要好好把握。

“是他先……”

“爹,你看她一点儿都不认错!”

“过年,你给我别瞎搀和,回家去!”村长呵斥一声,过年摸了摸鼻子不敢再说话,但还是不动声色地走到老爹背后,朝意暄挥了挥他引以为豪的健壮胳膊。

下次再欺负他,我要你好看!

村长看也不看地伸出手往后,将搞小动作的儿子一把揪到身边,对意暄说道:“意暄,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别对盛暑太凶。”

意暄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脸,她看起来一副凶相吗?为什么村长一家都认定是她欺负盛暑?

“——好吧。但是村长,如果盛暑非要全村人都不吃肉他才肯吃饭的话,那我该怎么办?”

村长还没说话,过年就开始叫嚣:“什么?要我不吃肉?那就让他饿死吧!啊哟娘你……你……”

“总之你看着办。”盛大娘朝她鼓励地一笑,和丈夫各拎着过年的一只耳朵,把嗷嗷叫的儿子往家里拖去。

☆☆☆=======☆☆☆=======☆☆☆

意暄在床榻上翻来覆去。

她是过分了,不该打击他寻找归属感的努力。

但她也就说错了这么一句话而已。

为了这一句话,她就得向他道歉吗?如果他把她的道歉当成对之前争执内容的让步,然后高高兴兴地等着和一大群鸡鸭猪羊白头偕老,那是多么悲惨的情景啊。

但是如果她不道歉的话,他是不是真打算在屋子里关到饿死?

盛暑因为饿肚子而昏倒的回忆一下子掠上心头。这人,是个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的主。真的就撑着不吃饭到死,也未可知。

要是真的出了点儿什么事,那她,那她……

算了算了,不是都说她比他懂事吗?低头就低头吧,反正饿了两天也够他受的。

心意既定,她起身准备去敲盛暑的门。

刚推开门,就见土堆嘴里衔着一束野花,不自然地抖动着它那奇怪的上翘尾巴——按平日的经验推断,它这是示好的意思。

但是土堆向她示好做什么?知道自家主人靠不住了转而投效她吗?好聪明的一条——不对,是一匹狼。

她好笑地想着,不经意朝四下里一张望,却发现盛暑的房门竟然敞开着,而那修长的身影,正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低头不安地绞着手指,又不时偷瞧她几眼。

万籁俱寂,屋内昏暗的灯光将他周身染上一圈晕黄,看来分外无辜。想是任谁看到了,都会升起一种温柔的情绪,纵使他犯了再大的错,也不忍苛责,轻声细语地交代几句已是极限了吧——

“你杵在这里干吗?”毫无美感的粗率女声刚响起,就听到两叠哀叫,松子和铜板一块儿从树上掉了下来,两双愤懑的眼中分明写着“扫兴”。

“我……”盛暑看她一眼,又匆匆低下头,“我道歉。”

“哦?”哈哈,还是他先道了歉啊。意暄心中暗爽,脸上却是一径的严肃。

“我不应该莫名其妙跟你大小声,不应该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所有人,不应该、不应该……”糟糕,忘词了。

看他说不下去,她仗义补充:“不应该这么多天不吃饭!”

“呃?”她嘴角眉梢都带着笑,难道是气消了?

看他忐忑不安的样子,意暄更是释怀, “我也有错啦,不该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应该知道,大伙儿其实早就把你当自己人看了,今天村长一家还因为我欺负你而轮番出场教训我呢。”

他一听就急了,伸出手把她整个人前前后后检查了好几遍,“他们教训你了?你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哪里疼?”

意暄拉下他的手,受不了地叹口气,“你真是被过年带坏了,教训的本来意思是责备,不是揍人,懂吗?”

“哦,”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原来你没有被打。”

“好了,快去吃饭吧,我替你留了馒头在锅里。”

咕噜噜的声响非常应景地从盛暑腹中传出。

两人相视而笑,间隙尽消。

“对了,土堆干吗叼着几朵花?”

“过年以前说过,他二哥惹二嫂生气之后,就会送花给二嫂赔罪,所以我——咦,你脸红什么?”

意暄不答。

有没有搞错,人家是夫妻间的情趣,他来这么一手算什么?

“意暄。”

“嗯?”

“我觉得咱家的猪羊鸡鸭们真得很可怜,我们以后尽量不要杀它们,好不好?”

“哦行啊——”意暄猛然从野花与“咱家”的迷思中醒来,看他欢呼雀跃的模样,记起自己答应什么,不禁双肩一垮。

这到底是谁向谁低头啊?


第5章

今天吃饭早,意暄收拾好碗筷洗完澡,天竟然还没暗下。披着一头湿发走到后院,就见盛暑坐在荷塘畔,怔怔地看着远山上光芒万丈的落日余辉。

“夕阳好美。”听见脚步声,盛暑转过头来,陶醉地向她赞叹。

她笑着摇摇头,端了个小板凳在他身边坐下。

“今天分了田地给你,你这会儿啊,看什么东西都是美的!”

身边传来的清香让他心神一荡,愣了一会儿才点头道:“说的也是。我现在终于有一种很完整的感觉了。”

“完整?”

“嗯,我有了自己的田地,自己的屋子,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生活,多么完整。”

“看把你高兴酌。我先提醒你,那块地可是要靠你自己耕种出来才能收成的哦,你连割稻子都不会,往后的事情还有得学。”

“我会好好跟你们学的。只要一想到再也不用尝以前那种心里老是空落落的滋味,我就浑身是劲。没有过去,但是我有现在和未来。”现在的他,可是不怕事多,只怕事少呢。

什么没有过去?意暄一时转不过弯来。

对哦,他失忆了嘛。他不说她都把这事给忘了,只当他是村里刚成年自立门户的小伙。看来,她是真习惯了和这个没有过去的麻烦拴在一起的生活了。

不过,她倒是一直对他的这种状况有些好奇呢。

“一个没有过去的人……就是说,在你的脑中,对于之前二三十年的生活完全没有印象?我真没办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状况。你会不会觉得很可怕?”

他并未立刻作答,也没有回避的意思,脸上的神情似乎是回忆。伸出手,轻轻拨弄荷塘中清凉的绿水,柔波荡漾,点点涟漪泛向藕花深处,还未归于平静,就有另一轮圆晕追随而去。

“刚醒来的时候,周围没有人,只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当时心里的感觉恐怕是这辈子也不会忘记的——”

“自然是害怕喽。”她抱着膝盖,出神地看着他一双坚强有力的大手,如此温柔地搅动起一池波澜,一时间只觉得浑身飘飘然地使不上力,只有用出口说话来勉强挽留住濒临走失的心神。

真糟糕,一双刚喂过猪的手都能让她胡思乱想到全身酥软,莫不是中了邪吗?

冷冷的嘲谑紧接着从心底跑了出来,惹得她一张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挪远了些与他的距离,却挡不住散发着热意的颀长身躯似乎越来越强烈的存在感。

他沉溺于自己的思绪中,并未注意到她心不在焉的小动作。“不是害怕那么简单的。我不止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在何处甚至不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自己叫做‘人’,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顶着这样的躯壳而存在,不知道活在世上的一切规则是什么……总之迷茫极了。就在那时候,松子出现了。它先是弄了一大把松子、野果来喂我,然后又把我带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慢慢地,我终于重新接受了一些既陌生又熟悉的平常认知。”

他有些沧桑的表情又让意暄心中一荡,再次暗骂自己花痴,然后故作轻蔑地睨着他,“你确定你在外头学到些什么了?”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是那么无知的样子?

他因为回忆而扬起笑容。“我至少学会了在店里吃饭要付钱啊。被客栈老板追着付账的时候真是狼狈不堪,就在那会儿一只猴子不知从哪里跑来——”

意暄脱口而出:“铜板!”

他含笑点头,“就是铜板。它不知从哪里突然蹿到我身边,硬是要把手里抓的五个铜板塞给我。我还没来得及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老板就把那钱收走了。”他无所谓地耸耸肩。对于这种被称为钱的东西,他到现在还是不太朋白。

“你收了铜板的钱,所以就不好意思不带它到处走了?”她开玩笑地道。在池塘边跳来跳去的铜板听了以后竟“吱吱”地叫了起来,似乎非常不满于有人诬蔑它救人于水火的高尚节操。

盛暑摆摆手叫它闭嘴,回头对意暄说道:“说也奇怪,路上遇到的动物,到最后总是会跟着我。不过大家有个伴,其实也很不错,一路上它们可真帮了我不少忙,而且解闷。”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很闷吗?”群山裹挟之外的人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盛暑摇摇头。“其实我也不清楚,我醒来之后,在有人聚集的地方断断续续待不过两天。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于是就跟着松子飞的方向走。”

意暄扑哧一声笑出来,“人家是随蝶所幸,你这不就成了随‘鸦’所幸了?”说完才觉得有点儿怪,什么随蝶所幸,她没留神就溜出了口,却又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

盛暑也没觉得有何不妥,赞同道:“正是随鸦所幸!松子后来又老是拣偏僻的路走,所以一路上很少碰到人。但话又说回来,要真到有人烟的地方我也没钱吃饭啊。”

意喧奇怪地道:“那不是很长一段时间都吃不上东西?你也挨得住?”

“我可以采野果子挖菜根吃啊。”他甚为自得。

真是服了他了,这样也能不饿死。“你觉得外头的人和事与清凉村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个我实在说不好,只觉得外面比这里热闹,而这里的日子让我觉得既干净又充实。”

意暄疑惑地眨眨眼,“干净?你为什么说干净?”日子是可以说干净或者不干净的吗?

他拍拍脑袋,苦笑着道:“我也不知道,总之这两个字就自然而然地蹦出来了。”

难道他以前的生活非常肮脏?

若果真如此,忘记了倒也是件好事。

“你更喜欢这里,对吧?”

“那是当然。”他沉迷地注视着一池清莲——不知为什么,荷花让他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特别是那些莲子……算了,不去想它。“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了,每天都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做,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四处游荡、浑噩度日,大家都喜欢互相帮忙,和睦相处就像一家人。铜板在这里,完全没有用……”

又一阵“吱吱”的叫声打断了他的娓娓叙述,铜板跑过来,悲愤地看向他。

过河拆桥!绝对的过河拆桥!想当初不是我偷了那几个铜板去救你,你恐怕还被大胖子扣在店里当长工呢,哪里有机会闲闲地坐在这里话说当时?现在你一逍遥快活,就说我没用了,好没良心呀你个死盛暑!

铜板向不明所以的主人哭诉完毕,又狠狠地朝正嘲弄怪叫的松子做个鬼脸。

“哼,别高兴得太早,下次没准就轮到不要你了!猴死鸦悲吧你!”

“是兔死狐悲啦。”茶杯躲在龟壳里懒懒地说。

“哪来的兔哪来的狐?我爱说猴死鸦悲不成吗?谁规定一定要说成你那样?谁规定的,啊?”

“烦死了,你吃饱了撑的是不是?”土堆低狺一声,不耐烦地走到荷塘另一边去睡觉。

“它们——在吵架?”意暄难以置信。

“别理它们,成天闹个不停。”盛暑笑着道,“对了,你既然很好奇外面的事情,为什么不走出去看一看呢?”

“不止是我好奇,自从怀疑天底下只有清凉村一个地方后,所有的人都想走出去看看。你也看到了,清凉村四面环山,而且山峰陡峭,根本就没有可能翻过去,与外界相连的通道,也只有老祖宗进来时的路了。”

“我知道,你们找不到那条路了,对不对?既然我是从山坡那面迷迷糊糊走到这里的,那么出口总会在那附近的树林里吧。”

意暄摇摇头,“我们知道出口在那里,很多人都去走过,但是无论是谁,走了半天还是会回到原来的进去的地方,就好像树林其实是一个只有一个口的山洞一样。”

盛暑大惑不解,“可是我就这样很容易地走进来了呀。”

意暄笑了,“所以村长才说你是有缘人啊。”

盛暑听了自然高兴,随即又皱起眉,“那我是不是也出不去了呢?”

“不知道。你……想要出去吗?”意暄忽然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那倒也不是,只是觉得这样就少了一条后路似的。万一你或者别人生起气来不要我住下去了,我不就怎么也走不成了?”

“你……你胡说什么,谁……谁会赶你!”她赶紧结结巴巴地反驳。

盛暑歪着头看她,看得她又红着脸准备向后撤退时,竟高兴得把整个人凑向她,浑身的热力也向她汹涌而去。“你想让我留下来,对吧?”

“谁……谁说的?你乱讲!”她紧张兮兮地推开他,火烧屁股似的跳了起来,往屋内跑去,边跑边嚷:“爱留不留随便你,关我什么事?!”

真是的,过年说他有一种不言不动就能安定人心的本领,为什么她反而越靠近他越觉得不安呢?

真是——狗屎!

☆☆☆=======☆☆☆=======☆☆☆

她的厌麻烦人家,更讨厌人家麻烦她!

早上,女人们一块儿在河边洗衣服,阿娟正巧挨着意暄——后来事实证明这个巧合是她是故意制造的!

闲谈了几句琐碎事之后,阿娟突然问道:“意暄,有没有喜欢的人?”

真怪了,什么时候话题从村长家的狗转到这上面了?

“喜欢的人?”她呆了呆,出门前正在喂鸡的那张普渡众生的面容不期跃入脑海。

“对啊,你也二十二了吧,比我都大上几岁呢,怎么会没想过嫁人的事?”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一向率真的脸蛋上有些忐忑不安。

错觉,刚刚一定是错觉,她怎么会喜欢那个笨人?

“没有。”为了增强说服力,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阿娟欢快地道:“那太好了——”随即又发现这样说好像不太礼貌,急忙改口:“我是说,你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一下了。”

意暄不在乎地耸耸肩,“随便。”她一个人能干家里所有的活,嫁不嫁人有什么区别呢。

“你啊,还没开窍的丫头。”阿娟笑着调侃她,将手仔仔细细用裙摆擦干,小心翼翼地取出个精致荷包,递给意暄,“这个——麻烦你帮我拿给盛暑哥,好吗?”

讶然地注视她难得羞涩的面容,意暄很快明白自己被定位在拉皮条的角色上,正被交付搭建鹊桥的伟业。

还盛暑哥呢,真亲热。酸酸涩涩的感觉慢慢从心底泛开,怄得人难受。

“你……喜欢盛暑?”

“我……唉呀,你别问了,帮不帮我送嘛?”纵是一向以直爽著称的女子,说到心上人,也难免有些腼腆。

真看不出来,原来真有人喜欢盛暑。

“他有什么好?不就是长得像样了点儿吗?”意暄以从未有过的大力搓着手里的衣服。

“你怎么这么说呢,盛暑哥人可好了,喜欢他的姑娘多着呢。他老是帮这家那家干活,还整天都笑眯眯的,上回帮咱家抬酒瓮,你不知道他……”阿娟为了扭转意暄错误的观念,滔滔不绝地陈述着盛暑的种种好处,浑没注意她难看的脸色。

真是的,还以为他是多好的人呢,成天老爱帮别人干活,恐怕多半是冲着姑娘家崇拜的眼神去的。果真无耻!

她咬牙切齿地在心底诅咒,手中不停地狠搓。

“瞧我这记性,说了这么多,还没把荷包给你呢。来来来,好生收着,别弄丢了哦,我可是花了好多功夫才做好的。”

她自动自发地把自己一片春心塞进意暄腰间的口袋里。这说得上是她做得最认真的女红了,柜子里还躺着二十来个试验品呢。

她她她………她说答应帮忙了吗?竟然赶鸭子上架,真是过分!

她恨恨地用棒槌捶打着盛暑的可怜外衣,直到在阿娟的惊叫声中发现那上面已经被敲出了一个大洞。

☆☆☆=======☆☆☆=======☆☆☆

“给你的!”她一回家,气呼呼地把荷包塞进盛暑手中,转身就走。

盛暑看清楚是什么东西后,连忙追上去。“这个给我做什么?我没用啊。”他又不是姑娘家,带着荷包在身上干吗?

“没用就扔掉,要不还给人家。”听到他说没用,意暄心中非常不道德地升起一种幸灾乐祸的情绪。

他继续随着她疾走。“不是你做的?那是谁的?”不会在路上捡的吧?

“我吃饱了撑的送荷包!阿娟叫我给你的啦!”烦不烦啊,老跟前跟后的。

“阿娟?哪个阿娟?”其实他比较想知道的是她在生什么气,但直接问出去肯定会被骂,还是迂回一点儿比较好。

“你是不是勾引的女孩子太多子才记不住?”意暄不耐烦地停下,他连忙煞住脚步,下巴仍是撞到了她的头顶,疼得意暄说出口的话变成吼叫:“是老王家的阿娟啦!”

他被她的十足中气吓退了半步,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所提供的名字,不禁眼睛一亮,“你是说那个阿娟啊。”

“你跟她很熟嘛。”原来是郎有情妹有意,皆大欢喜,可是她……她怎么会有一点点想哭?

“嗯,还好。过年说阿娟是咱们村里最漂亮的女孩子。”某次喝醉酒的时候,过年终于被套出了话,原来他一直喜欢阿娟,所以才会老拉着他们到老王家没事找事干以接近意中人,一来二去,他对阿娟确实比对村里别的姑娘熟一些。

“你自己要说她漂亮就漂亮,干吗再扯上过年?”难道他认为这样会比较权威?“况且人家也喜欢你,你用得着这样遮遮掩掩的吗?”他他……他竟然敢在她面前称赞阿娟漂亮,真是太过分了!

盛暑惊得几乎跳了起来,“你说阿娟喜欢我?”

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不喜欢干吗送东西给你?你别再问我了行不行?有什么要问的直接找她去!”他们还可以好好地互诉衷肠一番,何苦老是跟在她身边碍眼又伤心——呸,她才不伤心,伤什么心?

“但是过年喜欢阿娟啊。”阿娟怎么可以喜欢他?

明明很难过,但他皱着眉头烦恼困扰的样子却让她看不下去,不情愿地说道:“阿娟既然把荷包送给你,就说明她选择的是你,你根本没必要为了什么哥们儿义气而不敢去喜欢阿娟,你懂吗?”

搞什么?她竟然在鼓励他去和阿娟在一起,真是疯了她!他如果真跟阿娟在一起,家里的鸡鸭谁喂?猪圈谁洗?蚊子叮谁……谁不停地干蠢事逗她笑?过年时谁为她写个“福”字贴在门口?谁……谁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看落日星辰?

好了好了,不要想,不要想夏意暄你听到没有!你不稀罕,你孤孤单单这么多年都过下来了,半年多的相处就让你怕起寂寞了吗?不怕的,不怕!

一双大掌擒下她紧紧捂着头颅的双手。“意喧,你怎么哭了?意暄?”

她如梦初醒,抬头看他一眼,静静地拭去泪,僵硬地说:“我想到你们都有喜欢的人,就我没有,很难过。”天哪,好烂的理由。

“哦。”他不安地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张嘴又闭嘴,闭嘴又张嘴,许久才想好完整的措辞:“如果过年在面对阿娟时的反应,就是喜欢的话,那我想我有喜欢的人,但不是阿娟。”

“关我什么事?”干吗说得那么拗口,直接说他喜欢别人就可以了,而且跟她说有什么用,她听了只会、只会又想哭……

盛暑紧紧盯着她辫子上秀气的绳结,像是怕它会跑了似的。

“意暄,既然你没有喜欢的人,那……那你能不能……能不能——”该死,怎么说几个字就这么辛苦?

不管了!眼一闭,心一横,接下来的词句被他说得又急又快却又清楚:“能不能试着帮我绣一个荷包?”

良久没有回音,他疑惑地睁开眼,只见意暄收了泪,两眼死死地瞪着她,眼中却又没有丝毫怒意。

“你……你才说过荷包没有用的!”她控诉。

“你绣的我就有用!”他理直气壮地反驳,却不小心红了脸。

“我绣的没这么好看!”她的手艺只是勉强可以应付缝补而已,万一绣了个很难看的荷包真是丢死人了。

“你绣的我都喜欢。”反正是贴身收藏的,又不会被人看见。

“我没有阿娟漂亮!”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真是长得又黑又普通。

“我觉得你最漂亮!”他说得掷地有声,接着就感觉耳根子发烫。

“你……你讨厌!”她娇嗔地一跺脚,朝前门奔去,片刻就不见了踪影。

盛暑呆在原地,搔着头皮不明所以。

而一旁密切关注的小伙计们则讨论正酣——

“讨厌?意暄说讨厌?那她就是不喜欢盛暑?”茶杯疑惑地说。

铜板一伤脑筋就全身发痒,“奇怪了,每天都住在一起,她不喜欢盛暑喜欢谁?”

土堆冷嗤一声,“每天住在一起的就要喜欢吗?我怎么就不喜欢你?”

“最奇怪的是意暄竟然在笑。”松子很有见地地插上一句。

“会不会其实她谁都不喜欢?”

铜板大摇其头,“那怎么可能?别人都有喜欢的人,怎么就她没有?而且这样关系就复杂不起来了呀。”

茶杯传染上了主人虚心求教的良好品格,“关系怎么样才叫复杂?”

铜板轻轻地踩了它的龟壳一记,说道:“你怎么这么笨啊?过年喜欢阿娟,阿娟喜欢盛暑,盛暑喜欢意暄,以此类推,意暄应该喜欢过年才比较好。”

“什么叫比较好?这样的话乱都乱死了,好什么呀?”松子觉得自己头疼。

“好玩哪,刚好划成一个大圈圈,多有意思!而且我们还可以再多拉几个人进来。比如说李婆婆喜欢村长,村长喜欢盛大娘,盛大娘又喜欢陈公公,陈公公喜欢刘姥姥,刘姥姥喜欢过年,过年喜欢阿娟,阿娟喜欢盛暑,盛暑喜欢意暄,意暄喜欢大祝,大祝喜欢小霞,小霞喜欢二牛,二牛喜欢……”铜板一口气说了这许多,终于觉得有点儿喘了,决定先休息一下再继续,今儿个非把村里所有人的名字都排上不可。

“但是李婆婆今年都九十八岁了……”茶杯小小声地说。

“而刘姥姥是过年的婶婶。”土堆补充。

“大祝是头母牛,你忘了?”松子想到意暄喜欢上一头母牛的样子,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这样啊。”铜板知道自己的脸现在比屁股还红,“那你们说怎样才好呢?”

松子拍拍翅膀清清嗓子,说:“当然是越简单越好嘛。盛暑喜欢意暄,意暄就让他喜欢,这样不是很好吗?”

茶杯抬起前脚,表示有疑问,“那为什么不是阿娟喜欢盛暑盛暑就让她喜欢?”

松子耐心地解释:“你想想,阿娟家住得那么远,如果盛暑让阿娟喜欢,他就得跟阿娟一起住,那我们搬家不是很麻烦?”它可是好不容易才在意暄家门前的树上做好窝的,再弄一个麻烦死了。

会很麻烦吗?其余三者对望一眼,决定认为松子是它们中最聪明的,说的话总不会错。

“那阿娟喜欢盛暑,如果盛暑和意暄在一起了,她不是会很伤心吗?”他铜板是很有同情心的!

土堆不耐烦地低吼道:“那让她去喜欢过年不就行了?”人真是奇怪,老是喜欢来喜欢去的,不喜欢又不会死。

“好主意哦!”三道目光射向同一个目标。

土堆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它只不过随便说了句,至于用这么崇拜的眼神看它吗?虽然它是当之无愧啦,但作为一只谦虚的狼,它其实偏好含蓄的表达方式——

“伟大的土堆,那你就想办法让阿娟喜欢上过年吧。”神圣的任务交付给最有能耐的它。

哼,就知道它们没安好心。

☆☆☆=======☆☆☆=======☆☆☆

第一天,阿娟家的鸡鸭集体不见,她寻遍了屋前屋后左邻右舍,后来终于在隔了大半个村子的村长家找到,那时候过年正看着这一群陌生的鸡鸭发呆。阿娟道过歉,把贪玩的家禽带了回去。

第二天,阿娟家的羊又跑到了村长家,阿娟找到它们的时候,过年正在喂它们吃新鲜的青草。阿娟心里觉得奇怪,但想想村长的羊比自己家的多一倍,应该不会有人起了什么贪念,于是在过年自告奋勇的帮助下,她把不知道为什么死都不敢走动一步的羊群赶回了家。阿娟当时想,其实过年虽然痞痞的,人倒还不坏。

第三天,轮到阿娟家的牛。阿娟这回想也不想地跑到村长家里,过年恰好又在院子里非常热心地帮这头牛捉虱子,还露出一个很少见的纯朴笑容说了声真巧。阿娟敷衍了一下把牛牵回家,心中疑团不断扩大。

第四天,阿娟家的锅碗瓢盆和她的贴身衣物竟然不翼而飞。“嗅觉灵敏”的土堆主动带路,让阿娟在过年的床底下找到了所有东西。过年大喊冤枉却百口莫辩。

此后一个月里,大伙儿经常可以看到阿娟拿把菜刀追杀过年的情景。

接下来一段时间,人们发现阿娟看到过年就脸红。

然后某一天,铜板偷了李婆婆爱过性命的烫脚炉被村里人追打到小溪边,竟然发现这对冤家亲亲热热地抱在一起。

失窃事件发生四个月后,村长高兴地替最小的儿子办完喜事。

土堆大功告成,志得意满。


第6章

时序已是夏令。

好不容易将闲杂人等“送做堆”,正主儿的进展反而大伙儿看着窝火。

盛暑与意暄仍然仅止于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关系,各自耕作互不相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然后一起吃个饭,聊几句天,分别回房睡觉。

“盛暑,你们俩现在到底怎样了?”

“和谁?什么怎样?”他真不知道这位仁兄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明明听说阿娟害喜害得厉害,他这个冬天就要当爹的人不鞍前马后伺候着,竟然有空每天来他这里转悠得起劲。

“还有谁?当然是你和意暄啦!”

自从某次拌嘴老婆晴天霹雳地说出曾经喜欢过盛暑并且还送他荷包的事,过年已经至少十天没睡过一个好觉。首先自然是醋坛子打翻了十来缸,家里人吃的里脊黄鱼从此只需放糖;随后愤怒于这枚笨蛋竟然如此地不识货退了信物,让粗线条的老婆大人伤心了足足一个时辰——以上两点足以促使他找上盛暑单挑,并且打得他满地找牙,但是看在兄弟情面以及盛暑的一身恐怖蛮力的份上,他决定还是采取比较温和的方式打消阿娟对盛暑的最后一丝幻想——虽然阿娟坚持说已经完全没有,但在盛暑成亲之前,他是绝对不会放松警惕的!

“我和意暄?”盛暑的嘴角因为这两个名字被组合在一块儿而温柔地扬起。串门这么久,她也快回来了吧?“还是老样子啊,怎么了?”

可惜快要急死的太监是无法辨别出那种细微的表情的。“你还敢问我怎么了?你倒是说说看,你们在一起住多久了,竟然到现在还没一点儿动静?”

“动静?意暄会有什么动静?你不要乱说话。”盛暑最近一次听到“动静”这个词是在盛大娘口中,原话是“我媳妇肚子里有动静了”,所以听过年这么一说,他马上义正词严地澄清。

“你想到哪里去了?”过年真恨不得照着盛暑劈柴的背影狠狠地踹上那么一脚,“我是说你们俩什么时候办喜事!”

“喜……喜……喜事?”盛暑吓得柴刀脱手,差点儿砸上铜板长长的尾巴,猴儿立刻放弃学习如何劈柴的伟大志向,“噌噌噌”蹿上过年的肩膀寻求庇护。

“我娘说天快下雨的时候学口吃会成习惯,你千万要小心。”本来已经很笨,如果再成结巴就真没指望了。

“你说谁的喜事?”

“你给我别装了好不好?脸红成这个样子还有脸问,骗谁啊你!”过年一语道破他的假纯洁。

盛暑这下子更是尴尬,申辩道:“连影子都没有的事,你要我说什么?”

过年惊讶地瞪大了眼,“都住在一起这么久了还连个影儿都没有?不会是你根本就对意暄没意思吧?”如果没意思干吗不要阿娟?他们家阿娟可是村里的一枝花呢,哪个姑娘比得上?当然,现在他后悔也来不及了,哈哈。

“我……我怎么会没意思?我有意思得很!”盛暑喃喃自语,憋气地抡起柴刀使劲劈了下去,圆圆的木头应声裂成两半,木屑溅到龟壳上,茶杯困惑地冒出头来转了转头,发现一切正常,又缩了回去。

过年将他的抱怨听在耳里,不禁得意地用鼻孔扫视盛暑,“你不是这么没用吧老兄!想当初我只是稍微耍了点儿花样就把阿娟拐到手了,啧啧啧,你真是差远了。”

“无耻。”土堆在半梦半醒间小小声地骂人。

但是这件它生平最得意的事情,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唉……

盛暑闻言,瞥了过年一眼,道:“你叫我也去偷意暄的东西吗?根本不可能。”他们住都住在一起,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好偷去引她的注意。而且意暄看起来也不像会拿把菜刀到处砍人的女孩子。

“那是!看你怕她怕得要死,哪敢有半点儿违背,才不会像我们家阿娟那么顺着我!”

吹牛不打草稿。好像整个清凉村最怕老婆最出名的人就是眼前这位吧?有句话叫做敝帚自珍,讲的就是过年这种人。

盛暑懒得反驳他,有点儿无聊地问:“你天天来我这到底是为了什么事?”问他他又总不肯说,就会干耗在这里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过年从对妻子的陶醉中猛醒过来,想起自己的目的是撮合意暄和盛暑,以免阿娟胡思乱想。

他拍拍他的手臂以引起注意,“我看意暄肯定是喜欢你的!”

啪啪,柴刀和柴一起被甩飞,在松子面前划出两道圆弧,后者跌落到懒狼身上。“嗷呜!”无辜的土堆悲声痛嚎。

盛暑却激动得根本没听到,提着过年的领口不住地摇晃,“你说她喜欢我?她真的喜欢我?真的吗?”

过年头晕眼花地拼命点头,“大家都看得出来,你怎么就没感觉?”在这种关键时刻,就算是没有。他也得掰成有。

“怎么看出来的?怎么看出来的?快说给我听听!”盛暑全身被突如其来的惊喜所占据。

原来她也喜欢他?!

“咳咳咳!放手!你这样我怎么说?”再被他这样晃下去,别说是撮合别人,恐怕他连回家见阿娟的命都没有了,然后他们可怜的孩子就会变成遗腹子,然后很可能喊盛暑做爹!他绝对不能让盛暑的阴谋得逞!

在盛暑非常合作地松开手之后,过年还在努力挣扎再挣扎,企图摆脱命运的捉弄。

意暄回来的时候,就见他在院子里用很奇特的方式扭动自己的身体,像是在抗拒什么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而盛暑站在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的激情演出。

“他在干什么?”意暄走到盛暑身边,小心翼翼地问。

她……靠他好近,一股幽香的气息钻进了他的鼻子,顿时,一种酥麻的感觉传遍盛暑全身。

“都夏天了你发什么抖啊?”意暄奇怪地看看他,又看看过年。

这俩人是不是一起撞邪了?

“……啊,没什么,没什么。”盛暑回过神来,抓下过年兀自挥舞不停的手,对意暄说:“过年来问我一些关于孕妇休养身体的问题,你女孩子家不懂的,先进去吧!”

意暄皱起了眉。更离谱了,连怀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都还没弄清楚,会懂什么孕妇休养才怪。

不过看他那一副很想她走的样子,她当然生了气。

稀奇什么呀,她又不是他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走就走呗,待会儿就等着吃生米饭吧!

嗔怒地瞪他一眼,意暄忿忿地往屋里走去。

“啧啧啧,你看到没有?”过年望着她的背影惊叹,意暄是多安静的一个人啊,碰上盛暑,怎么就那么容易被惹火了呢?嘿嘿嘿,有问题哦。

“什么?”糟糕,意暄好像又生气了?

“她竟然在跟你闹脾气呢!”不得了,原来他们俩的相处方式是这个样子的啊,刚刚还说没影,盛暑如果不是故意隐瞒,就是太笨没感觉——而后者的可能性是前者的一百倍。

“是啊,最近意暄好像心情不好……”他从地里晚点儿回来,她生气;他舍不得穿她新做的衣服,她也生气;他得了点儿小病仍然照常干活,她还是生气;尤其是上次被她撞见小霞跟他说了那么几句话,意暄竟然足足两天没理他!

如果说意暄越来越讨厌他,那似乎也不尽然,就算她再生气,也不会忘记给他留一份饭菜;不会忘记让土堆把他换下来的衣服叼去放到洗衣盆里;不会忘记在门口摆一罐清水让他带去田里喝……

但他还是忍不住担心,如果最后意暄生气到不愿和他再住在一起,那他该怎么办?更严重的是,如果意暄也像阿娟那样嫁了人——村长说每个人到最后总是要成亲的——而那个幸运的男子不是他,他又该怎么办?

看盛暑黯然的脸色就知道他果然蠢得连人家在跟他撒娇都不知道。过年连连摇头——这一对宝啊,还有得磨呢。

但是再磨下去可对他晚上的安稳睡觉不利——盛暑一天没娶媳妇,他就一天不放心。

“你想让意暄的火气小一点儿吗?”过年搭上他的肩膀,摆开哥俩好的架势,笑得异常奸诈。

☆☆☆=======☆☆☆=======☆☆☆

相传,北边的山上有一种神奇的草,能解百忧,让心情再差的人都能笑逐颜开。

但这也只是传说而已,很有可能是哪一辈祖先在哄小孩儿睡觉时随口编出的故事。

自然就有人去验证传说的真实性,然后就有了另外一个传说:北山上有一种很凶猛的动物在看守那株神草,擅闯者死,清凉村子孙后代的活动足迹,千万不要再到北山腰以上——据说这是被咬得只剩半条命的某先辈的临终遗言。

既然是遗言,那大伙儿就遵守吧,反正也没什么人烦恼得死也要弄到那株草的地步,久而久之,不管是砍柴还是嬉戏,清凉村人的脚步在到了北山腰的时候,就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不仅仅因为祖先遗命,更重要的是,北山非常非常高,光爬到山腰就能把人累得够呛,谁还有能耐再上去看看究竟啊。

因此,这日里盛暑一行的到来,可说是百年未有的壮举了。

“哟呼!很久没有玩得那么痛快了!”铜板攀着一根又一根的枝杈,飞速向前掠去,快乐得不得了。它久违的山林生活啊!决定了,以后要经常上这儿玩!

“你慢点儿行不行?盛暑可不是猴子,他走不快!”

铜板挂在一根树枝上,向前看看健步如飞的盛暑,再向后瞅瞅气喘吁吁的土堆,不禁放声大笑,“你自己走不动就直说,我等你就是了,干吗赖盛暑啊?”

土堆低嚎一声:“谁说我走不动了?是乌龟太重我被它压得很累!”

“啊?”茶杯困难地转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它又没有变大,应该很轻啊。

“少来了你,就算让松子去背茶杯它都飞得起来,它还能碍着你了?你也不想想,到了清凉村之后你不是吃就是睡,胖得有以前两倍大,能走得快才怪呢。”像它每天都钻来钻去,形体保持得要多标准有多标准,简直堪称世上第一健美猴,哦,自己实在是太棒了!

“你给我闭嘴,谁准你说我坏话的?”土堆说着就要去捉铜板把它生吞活剥。

铜板敏捷地一闪身,跳到另一棵树上,拍掌大叫:“哈哈哈,抓不到,抓不到!”

土堆自然不死心,猛力往上一跃,肥胖的身体还没到半空,就跌落下来,摔得好不凄惨。

正伏在地上喘气调理准备再和死猴子大战三百回合,鼻子里却飘进一股奇怪的气味——凭直觉,应该是某种不算温和的动物,但这味道里竟没有一点儿腥膻之气。

土堆全身的神经都警觉起来,它抬起头,在铜板眼中看出相同的疑惑,两人默契地点点头,倏地一个往右,一个向下,朝同一个目标直冲过去——

“哦,痛!”

一人高的草丛里,有庞然大物倒卧在地——看样子本来是站得好好的,被背上的两只不知什么东西一压,才成了趴下的姿势。

听到不属于自家伙伴的声音,盛暑退回来想看个究竟,然后便瞧见一双初生婴儿般澄澈的金眸,正好奇地看着他。

“爹……爹爹?”

盛暑听不懂这一声呜咽是什么意思,只是含笑看着这明显没有敌意的大兽。刚从它背上挣扎着起来的土堆和铜板却被惊得又跌了回去。

“痛、痛啊!”哀号声再起。

☆☆☆=======☆☆☆=======☆☆☆

“这么说他听不懂我讲话?”在松子、土堆和铜板七嘴八舌的解释下,大兽终于有些了然地点头。

“是啊。”终于懂了!大家松了口气。铜板擦擦自己额头上的汗珠,又很好心地帮大汗淋漓的伙伴们服务。

“那他就不是我爹爹了。”四头齐点,大兽则伤心地垂下眼,“爹爹到底去哪里了呢?”

“呃,那个,我可不可以问一下,你的爹爹长成什么样子?”松子怎么看也不觉得盛暑长得像一头豹子。

大兽依恋地蹭了蹭盛暑的手背,说道:“就跟他一样,只有两只脚在地上,脑袋后面绑头发,穿着很怪的东西,爹说叫衣服。”哦,明白了,原来是豹子爹长得像盛暑。

“还有,爹爹也是像他这样看我的。”大兽的眼中充满依恋之情。

八道目光朝盛暑普渡众生的笑容望去,心说他其实看谁都这样。

铜板灵光一闪,对着“自己人”悄悄地说:“你们说有没有可能盛暑失去记忆以前曾经是这只豹子的爹?”

土堆受不了地刨着地。“臭猴子,你不要每次都那么笨好不好?你听说过哪个人生了一头豹子的?”

“但是它自己说……”茶杯不太明白,人只能生人吗?那为什么它们乌龟是生蛋的?

“它说它一直住在这山上没下去过,那就肯定和盛暑无关。我想它从小就没有父母,可能是有一个人曾经在这里抚养过它吧。”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茶杯补充道:“而且还是一个能和豹子说话的人。”

“不要管这么多啦,它爹总会回来的,咱们这就走吧。”土堆一向懒得理人家闲事。

盛暑见四个小伙计终于开完“秘密会议”,拍了拍大兽的头算是告别,动身往前走。

大兽凝视它们的背影良久,咬咬牙跟了上去。

“我也要和你们在一起。”

“为什么?”异口同声。

“你们刚才说,山下有很多长得和他一样的人,我想那里可能会有我爹爹,让我和你们一起下去,好吗?”爹爹说他会回来的,但是它等了好久好久了,还是它一个,它要自己去找他!

“不行,我们这么几个在一起已经够麻烦的了,再添你会把天都给闹翻的。而且你长得那么恐怖,走出去会吓死人的。”铜板拒绝再来一个庞然大物。

“那为什么它可以?狼就不吓人吗?”大兽愤愤不平地看了土堆一眼。

土堆酷酷地转过身,不打算搭理它挑衅的话语。

松子飞过来停在它的鼻子上,说道:“他现在是狗不是狼,所以不会吓到人的。”

大兽仔仔细细地观察了土堆被树枝固定得半天高的可笑尾巴,然后决定,“它既然可以扮狗,那我为什么就不能来装一只猫?”

傍晚时分,盛暑悠闲地出现在焦急守候的村人面前,被家里人和意暄修理得很惨的“教唆犯”过年一见到他就热泪盈眶。

幸好幸好盛暑在天黑之前出现了,要不然意暄绝不会让他有命见到明天的太阳。从来都不知道她一个不声不响的女孩子家可以这么暴力,可怜的肋骨到现在都还隐隐作痛,要不是阿娟拦着,恐怕他现在就得躺平。

“你终于回来了!”过年冲上去一把抱住盛暑。呜呜呜,在全村人敌视的目光下,他真是度日如年啊。

然后过年迟钝地发现他好兄弟的跟班中竟然多了一只不明身份的“东西”。

“那是什么?”村长走过来惊惶地问道,这东西的体格实在太大了些,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那种猛兽?

“猫,它是猫,我是在山上遇到它。山上大概有很多好吃的东西,所以它就变得这么胖了。”盛暑硬着头皮一本正经地解释,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奇奇怪怪的动物老是要跟着他。

他镇定自若的样子说服了所有人。既然确定他没有遇险,在警告他以后千万不要被“某些人”带坏后,大家就都放心地回家吃晚饭去了。

剩下盛暑一个人面对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意暄。

盛暑从大兽的嘴里抽出一株与普通野草无异的植物,打了很多手势叫松子它们自行回家,却没有一个听他的话,只无辜地睁着大大小小的眼睛看着他。

他狠狠地瞪了这些名副其实的禽兽们一圈,局促地走到意暄跟前,刚伸手准备将“仙草”递出,却被她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动弹不得。

触摸到他身体的踏实感让意暄接受了他平安归来的事实,一整天的提心吊胆终于有了着落,放下心的同时一股愤怒也升了上来。

“该死的你!你怎么可以随便上山?怎么可以?你知不知道大家有多着急?我有多担心多担心?!”说一句,就在他的胸膛上狠狠地捶一拳,借着沉闷的敲击声来消弭心中曾有的无限恐惧。

初听到他上山只为替她找一株破烂草药时,她便陷入极度的恐慌当中,先是顾不得什么矜持抡了根洗衣棒把过年狠狠地教训了一顿,然后便恨起自己那些别扭的表达方式,后悔没如往常般与他一同出门,后悔整日里莫名其妙生他的气,后悔没将藏了许久的荷包早早交出……

她,已经不能没有他。

心中早已下了决定,只在这里等到太阳下山,如果那时盛暑还未出现,不管山上有什么妖魔鬼怪她都非上山去不可,就算与他一起被妖魔鬼怪折磨、被妖魔鬼怪吃掉,也好过让她一人从此在这世上孤孤单单!

“你不许再这样了。我看到你,心里就已经觉得很欢喜了,根本就不需要什么仙草。你不见了,我会害怕的。盛暑,你——懂吗?”哽咽着,她向他投降,向自己投降。

听心仪之人在怀中吐出一串细语呢喃,盛暑纵然再迟钝,也了解了其中的含义。

“我懂,我懂!”近来种种焦虑担忧,皆烟消云散。过年说得对,意暄也喜欢他的!他咧着嘴大大地笑着,将算不得柔软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揽在胸口,任那聪慧的耳朵聆听他心跳如鼓。如果让他们就这样不吃不喝不睡地一辈子依偎,那该多好!

不过好像……还缺点儿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

突然间,盛暑扳过意暄的身体与他向对,心中无比紧张,但是为了不让意暄看出来,不得不很勉强地露出一抹笑容,认真地道:“意暄,如果你不嫌我没有过去,不嫌我总是懵懵懂懂惹你生气,不嫌我还要寄住在你的屋子里靠你关照——那么,嫁给我好不好?”

意暄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讶异地发现普渡众生的一贯笑容,这会儿竟能好看得颠倒众生。或者还是像俗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他是男的,应该是情人眼里出范蠡才对……

看意暄怔怔地看着他不置一词,盛暑急得大声说道:“我虽然什么东西也没有,但是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喜欢你!一辈子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

当一个绿色的小荷包挂到了盛暑的脖子上时,他惊愕地住了口。

“你……你……”双手敬畏地捧着荷包,盛暑激动得忘了怎么说话。

意暄扯扯他肩上的衣服,他听话地低下头来,她咬着唇辦凑到他耳边,声如蚊蚋地说出了两个字:“依你。”

那株据说有神效的“仙草”被弃置在地上,无人理睬,只有大兽偷偷地松了口气——这个,只是它随便找的一颗小草啊。

☆☆☆=======☆☆☆=======☆☆☆

回家的路上。

在过年神经质的坚持下,他和阿娟两人走得比茶杯还慢。村人们都走光了,两人还在小路上柔情蜜意。忽然一声尖叫从身后传来,夫妻俩忙回头,只见半空中出现了一个人影,正在欣喜若狂地手舞足蹈,定睛一看,竟然是盛暑。

“阿娟,娘说过,她怀孕的时候爹会出现幻觉吗?”不行了,绝对出问题了,他竟然看到盛暑在飞耶!

阿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娘没说。过年——”

“嗯?”

“我要晕过去了。”

“啊?”

☆☆☆=======☆☆☆=======☆☆☆

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大漠黄沙,北风猎猎。翻卷的旌旗在战鼓声中猖狂飞扬。

二更造饭,三更拔营,决战在晨曦之前猝然发动。

天昏地暗中,方言胡语相互嘶吼,不通意思,却从那一般狰狞的表情中看出所有决心。

杀戮是惟一的生存方式。

不去想深闺梦里人的月夜捣素,忘记高堂慈严对着明镜徒悲白发。太远太久之前的生活,似乎是前世的残余。

红了眼,酸了手,却不敢停息。停得一瞬,下一刻便是死亡。

厮杀永无休止。无数的热血渐渐冷却,染遍无定河畔的沙滩,在冷漠的阳光照耀下分外哀艳。

名马,死了。

宝刀,毁了。

护心镜,碎了。

是谁?是谁艰难地喘息?

周围人群的目光忽然都集中在半躺的躯体上。仇恨的,幸灾乐祸的;忧心的,不敢置信的。

脸,看不见;声,听不见。

但是痛,全身都痛,从五脏六腑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

身旁就是高鼻目的敌军尸首,止不住的寒意泛上心头。

待得战役结束,挖个大坑,把什么敌啊友啊的,一并掩埋,胡汉相叠相错,尽归尘土。然而沙漠依然浩瀚无疆,漫说千载之下,十年以后,就不再会有人记得这里曾是如此多人的归宿。

到底是为了什么来这里,来这里疯了似的杀人?

两方的兵士,原本大约都是守着一亩薄田、几口牛羊惨淡度日的平民吧,与谁都无怨无仇,却到这里来,只因一声号令,还不知为何而战,便拆了家园,累了亲人。得到了什么?扬威绝域终是帝王将相的功勋,万具枯骨最后谁来凭吊?

何苦来哉,何苦?

好冷。

明日大暑。昨天好像有人这样说过。那就是夏天喽,可夏天为什么这样冷?

短暂的停顿后,杀声又起,直震得人头痛欲裂。

不知何时何处飞来一只乌鸦,蓝莹莹的羽毛煞是好看。停在流淌着鲜血的胸上,低头就往伤口上狠狠地啄去。

真怪,一点儿也不痛。许是知觉都麻痹了吧。

乌鸦“哇”地一声叫,尖尖的嘴动了动,倨傲四顾。

没有人理会它,自然不必理会。一只乌鸦,无关大局。

人总不如飞禽自由啊。

俗世牵绊如一团纠纷,怎得自由?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想向着中原的方向再抛去一瞥,终究气力不支,颓然沉睡——

盛暑心惊胆战地从床上坐起,发现已流了一身冷汗。

原来是梦。

“哇——”是一声与梦中相似的呜叫,他匆忙寻找,却发现松子站在窗台上,直直地看着他。

他披衣走到窗前。手一伸,松子飞进掌心。

“那只乌鸦就是你吗?你一定知道些什么,对吧?”他轻轻地问,半开玩笑地,也没指望它能给什么答案。

松子又怔怔地看着他,过了会儿才伏下身,转头用嘴去梳理本就光亮非常的羽毛。

“对啊,看我糊涂的。你的羽毛是黑色的,而它的是蓝色,怎么能一样呢?”他含着笑一边欣赏它慵懒的姿态,一边自言自语。

松子默然地回避着他的视线。

还只是初夏,夜凉如水。无边的天幕繁星闪烁,深吸一口混合着牲畜体味和泥土芬芳的淳朴空气,他渐渐心宁神定。

无论那是他前生的经历,还是失去的记忆,都不重要了,是吧?他现在是清凉村的一分子,山水田园,躬耕之乐,并且即将有妻、有子,一切都是那样美丽,但愿方才的梦,做完今晚这一回,便莫再扰他了。

但愿。


第7章

两情相悦之后,便是成婚,然后有孩子,然后厮守终生——清凉村的观念里,向来如此简单。在许多人看来,这对还拖得太久了呢。

喜筵定在大暑,去年此日,他们相识。

天很热,一帮兄弟自告奋勇地跑来帮忙装饰新房、摆设物品,顺便利用盛暑纳凉。

过年以过来人兼媒人、代理大舅子之姿指挥东指挥西的,兴高采烈的样子简直让人难以相信新郎竟然不是他。

盛暑和意暄房里的床都不大,只够一人翻身。两人都不好意思提起这种事,还是盛大娘送新床单的时候发现了,才央求二牛来重新做一张的。

盛暑则像上次一样跟在二牛身边帮忙。

“你……要好好对她。”

盛暑惊愕地抬起头,却发现二牛闭紧了嘴,卖力地锯着一段木头,汗水流到黝黑的胸膛上,除了房里传来的喧嚣外,这里刚刚似乎根本没人说过话。

但是他看到二牛脸上的肌肉,微微有些抽动。

盛暑一下子明白了什么。

“放心,我会对她好。”他说得极认真,像是在发誓。

二牛幅度极小地点了个头,取过刨子细细刨去木头上多余的部分。

“二……二牛哥……喝水了。”少女圆脸红得像个苹果,在二牛背后羞涩地低着头。

盛暑明了而笑,观察着二牛不知所措的神态,体会到过年的奇特心情。

今年盛夏的阳光,似乎都特别温柔。

☆☆☆=======☆☆☆=======☆☆☆

“真搞不懂,明明就住在隔壁,干吗硬要把东西都搬到一起,今天意暄睡盛暑屋里,明天盛暑睡意暄房里,那不是很方便?”铜板双手捧着盛暑的脸盆往正屋里搬,不情不愿地嘀嘀咕咕。

“对啊,你这个方法好!我们跟盛暑去说说!”最近盛暑忙得没空给豹子起名,姑且仍然以大兽称之吧。

“可惜他们听不懂我们说话啊,否则的话他们哪还会像现在这样笨!”铜板觉得上次找仙草之行收获最大的就是它,竟然捡回来一个自己的崇拜者。大兽什么也不懂,是只地地道道的“土豹子”,说什么它都信,一扫自己以前被松子嘲笑被茶杯纠正被土堆漠视的屈辱史,让它觉得整个人生都有意义了起来……

“是啊是啊,要是人都像铜板大哥你这么聪明的话,我爹爹也不会走着走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知道就好,以后多学着点儿,千万别变得和你爹爹一样笨!”

“我会的,我一定变得很聪明把爹爹气死!”爹爹以前老是说它笨,它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

“两只笨蛋。”松子终于受不了两只兽类的无聊对话,一振翅,飞去厨房衔枚火种,点上外屋的油灯给它们照明。

屋里的桌椅是重新上过色的,整整齐齐地靠着桌子排成两列,墙壁上四处挂着鲜艳的彩带更添喜气洋洋,长桌上摆满了明天要用的瓜果蜜饯酒水,角落处还有些奇奇怪怪的道具——可以预见盛暑他们会被闹洞房这个优良传统搞得很惨。

“那个西瓜,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土堆发誓地上可疑的一摊水决不是它的口水。

“桃子也是。”铜板搓着手,眼睛成了红色。

“可惜没有松子……不过瓜子也可以。”松子做好了预备的姿势。

“我想……稍微吃一点儿。他们看不出来的,对吧?”茶杯迟疑地试探。

“没关系!”在场所有的动物一齐摇头,再一齐向着目标冲了过去。

“好粗(吃)、好粗(吃)!”土堆一边连皮带瓤地把西瓜吞进肚中,一边还不忘含糊不清地称赞着。

“铜板大哥,你这个桃子比我在山上吃过的要好吃吗?”大兽眼馋,爪子却不敢动——新来的,难免胆小嘛。

“当然,山上的是野桃子,又涩又小,哪比得上人自己种的又甜又大!”铜板三口两口解决一个,忍不住又把手伸了出去,“你自己尝尝就知道了——喂,死乌鸦,桃子是我的,吃你的瓜子去!”

松子睨了它一眼,继续低头啄起桃子。

“我跟你说了不要抢——”还没说完,这边又来了一声爆喝:“土豹子,不准你动我的西瓜,还有你,臭乌龟,你吃西瓜子就够饱的了,干吗抢我的苹果!”

一时间你争我夺,场面一片混乱。五个身影追追打打,在弄得新房乱七八糟之后,又将“战场”转移到了室外。

“你别跑!”松子一声怪叫,便要飞去捉大兽,谁都没注意到那翅膀一扑楞,竟将一件物事打翻在桌上……

☆☆☆=======☆☆☆=======☆☆☆

盛暑和意暄并排从村长家走出来,两人之间隔了起码有三个人的位置,并且脸上都是热辣辣的。

过年在一旁促狭地道:“你们俩害羞什么呀?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

还好他英明的娘想起这两人一个父母早丧,一个记忆全失,怀疑他们没准连什么是洞房都不知道,分别叫来开门见山地问了问,果然除了两双迷茫的眼睛外屁都没问出一个。

这事可不得了,于是盛家上下分成男女两组,分别对两位明天就要被送入洞房的新人进行紧急再教育,半天下来,终于有了可喜的成果——从大功告成留下来吃饭到现在要回家去,两人的视线只要一接触,就会在电光石火之间闪现电光石火般的光芒,然后再电光石火地转向他处。

真是可爱啊。虽然盛暑年纪比他大上一些,过年心中却觉得自己像是在张罗着自己孩子的亲事,无比自豪。

“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明天可有的忙呢。”村长和家人送出他们老远,不放心地叮嘱着大事小事。

二人唯唯诺诺地应着,心里仍是不断地盘旋起今日受到的“震撼教育”。

“不好了不好了!”邻居汪大婶老远跑过来喊着盛暑与意暄的名字,“你们家的屋子着起来了,我那口子正汲了水救火呢,快去看看,快!”

众人闻言大惊,盛暑和过年三兄弟对视一眼后,飞快地往目的地跑去。

意暄自然随即跟上,却被村长拉住了手臂,“娃儿,你留在这,他们几个小伙子在就行。你过去也帮不上忙。”

意暄摇着头着急地道:“不行,那是我的家。”她理应自己保护。

村长看到她坚定的表情便知道劝也没用,不得不松了手。“去吧,小心点儿。”

意暄随意地点了点头便心急如焚地往家里疾奔而去。

☆☆☆=======☆☆☆=======☆☆☆

家宅正在被火吞噬。

几个熟悉的人影进进出出地汲了水、折了大树枝去扑火。

这样的篱笆院落,这样的朴素平房,这样的火光冲天……

似曾相识。

火愈烧愈烈。

仿佛曾有过这样的一场夜空中的大火,一场撕心裂肺的大火——

什么时候?怎么可能?意暄站在火场之外,怔忡地看着几步之遥那意图焚毁一切的熊熊烈焰。

好热,好热。许久都没有这么热了,什么时候结束的?对了,是盛暑来了之后。那什么时候开始的?奇怪,为何她记不起来?小时候,好像没有这毛病;小时候,好像不住清凉村……

一道稚嫩的痛苦哭声从记忆深处蓦地钻出来,刺得头好痛。

那是……弟?再有三个月就满两岁的弟,一挠下巴,就会格格笑的弟,出门前死缠烂打不肯下她脊背的弟,只要塞一个萝卜在手里就会满足得不吵不闹的弟……他或许还不知道什么叫恐惧,他只是觉得被烫到了,好痛,好痛对不对?姐多想过去帮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真的。

但是,哪来的弟?

然后是女人凄厉的尖叫,有两个声音,低沉的是娘,清脆的是姑姑。

娘好温柔,粗糙的手能把野菜鸡骨头做成世上最美味的佳肴,能把散乱的头发梳成好多漂亮的花样,能把每个饿得睡不着的孩子拍哄得沉沉地睡去。

姑姑好漂亮,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醉到人心尖上去。姑姑每天绘声绘色地念着四书五经,只要辫子那么一甩眼神那么一溜,所有的叔叔都会围着她转,她学了好久,都学不会,姑姑开心地笑,“阿暄现在还是小孩子呢,长大了就自然会了啊。而且我稀罕那些吗?哼,我谁都不爱!”那么姑姑爱谁呢?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姑姑爱的那一个,要到后来才出现。她宁可永远不知道的,那是一场灾难,好大好大的灾难。

然后是刀剑相击般的嘶吼。娘常笑爹一介书生却偏有武夫般的嗓子,那时爹总是温文地笑了笑,捧起他那宝贝茶壶替娘斟个满杯。爹是最能熬痛的,但是现在他却叫得这样大声,这样惨烈。她藏身的这个方向看过去,隐约只能望见爹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动,细瘦的胳膊不停地挥动,像是要驱走什么牛头马面,粗布烂衫还是补了又补的那一套,上面缀满了火球,绚烂至极,残忍至极。

“哈哈哈,好一场大火啊。”那穿着怪异戎装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年男子,看戏似的开怀太笑。

“只要大王您满意,小的就算再烧个十间八间民舍,有又何妨?”身边那人,持着火把,一脸的谄媚。那张原本方正却扭曲了的脸,赫然便是——

“夏兄弟,你们一家人的救命之恩,我实在是无以为报。”受了重伤的男子感激涕零。

“夏兄弟,男子汉大丈夫当思纵横千里,如今西南大乱,盗寇纷起,正是豪杰辈出,英雄用武之时!”他比实际年龄还要沧桑的脸上踌躇满志。

“夏兄弟,弟妹,请你们将令妹许配给我,我虽然长她许多,家中也有妻室,但是我发誓今生今世,必定善待于她。”爹爹勉强点了点头,姑姑的心开了花。

“他说,要到建立功业有能力之后才来明媒正娶,他——不忍我跟他受苦。”姑姑含羞带怯,心事也只敢对不懂事的孩子说。

建功立业,好遥远的词儿,那要多久啊?

“不管多久,我都等!”姑姑的声音,从来没有如此坚定过。

战事愈演愈烈,战火驱赶着邻人离乡背井地去逃难,可是姑姑不肯走,一心等她心中的英雄归来。

爹和娘自然也不肯抛下她一人,方圆十里之内,只剩这一户人家。

“这样也好,家里清静。”娘端着只满了碗底的稀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说的是,少了私塾里调皮的小鬼捣蛋,我也好专心教阿暄学问,女孩子家也要多读书,等到天下太平的时候,咱就靠这个女博士光耀门楣啦。”

天下太平,什么时候会天下太平呢?

他终于回来了,一身甲胄光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姑姑开心,全家也开心,杀了最后一只老母鸡,拔了最后一块菜畦里的菜。

“再过几天,咱们就跟你姑父享福去!”

虽然生不逢时,爹却总是开朗的。

这样的世道,不开朗,谁又过得下去呢。

“明儿是六月十五,是半年节,阿暄,去隔壁镇上看看还有糯米红面卖没有,咱做半年圆吃。你拿这个去换!”娘塞给她的是姥姥在她一出生就给她箍上的项圈。

“你们大伙儿一块儿去吧。”“姑父”说了好几次。

爹爹坚持不肯,说是要好好叙叙旧。

买好了娘要的东西,翻了一座山回来,迎接她的。不是家人安贫乐道的笑脸,而是一片火海,火海岸边,她的未来姑父手持火把,笑得猖狂。

“阿重,阿重,你在哪里?”这是姑姑最后的呼唤,深情而急切。然后便是“轰”的一声巨响,整间屋子倾倒,覆上了几个最最纯洁的肉体,共同化为灰烬。火星蹿到半天高,洒落在视野所及的每一处旷野,像是替她倾泻始终不曾流出的泪。

惊心动魄的演出终于结束,只有那伙满身盔甲的大汉的笑声响彻四野。

几条微不足道的性命换来“大王”和他下属们的满意,值吧?值吧。

“干得好!你这种六亲不认的人,够狠,够绝情!我最喜欢!”那大王赞许地拍着“姑父”的肩膀,口气中有说不出的得意。

火愈烧愈烈,愈烧愈烈。

她一动都不敢动,也动不了,她只觉得好热,好热……

“意暄!意暄!”

在盛暑焦急的呼唤声中,她缓缓睁开眼睛,恍惚了许久才想起身在何处。

“火——灭了吗?”

“灭了,刚刚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外屋的家什烧掉了大部分,其它的都没事。你还好吧?有没有感觉不舒服?”闻讯赶来的年轻人才救完火,就见她晕倒在火场外,真是把大家都吓了个半死。

她恍然,望着纯白的纱帐低喃道:“下雨啊……对哦,夏天本就是经常下雨的,经常下雨。”为什么那天就没有下雨呢?为什么?

“意暄,你——”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她的眼中有了一种从未见过的陌生情绪。

她看向他那张俊秀纯朴的脸上满是焦虑,微微笑了笑。

“我没事,刚才可能是给烟呛了几口才昏过去的腦。”

在场的众人面面相觑——里面救火的都没觉得怎样,怎么她一个在篱笆外旁观的人却被熏得昏了过去?

盛暑却放心地点点头,没想那么多。她说的,他总是信的。“你刚才脸色白得可怕,现在好点儿了,先把这杯水喝完,明天……”他搔了搔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这小子都要成亲了,嘴还是那么笨!在场的众人不禁大叹。

“好了好了,既然没事,我们回去了,你们都好好睡一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之前闹洞房的准备都被烧得差不多了,好在喜酒本来就不在这里办,明天的婚礼还是可以进行的。

“嗯,今天真是麻烦你们了。”盛暑看他们一个个脸上都黑黑的,心中过意不去。

大伙儿摆摆手,“这是什么话,应该的嘛。明天多请咱们喝几盅就行了,反正你这新郎官是千杯不醉,不会像过年那样窝窝囊囊地一觉睡到大天亮。”

“喂喂喂,我警告过你们不准再提那件事的!找死啊?”

笑闹声中,众人远去。

盛暑转过身来对上她的视线,“你先睡吧,我去清理一下外屋。”上回参与商量怎么在闹洞房时整过年,最近他想起被捉弄的对象会换成自己就毛骨悚然,前厅烧了,其实就等于免去了那样的厄运,所以他倒也不是十分在意.只是好好的房子被烧成那样有些可惜。

“嗯,早点儿睡。收拾不完明天再弄也没关系。”

他摇摇头,“还是拾掇好了再睡我比较安心,明天还有很多事,怕来不及。”怕被她笑话太猴急,盛暑匆匆走了出去。

意暄靠在床头,欲言又止。

☆☆☆=======☆☆☆=======☆☆☆

不知道从哪里玩了回来的松子它们今天似乎特别乖,不吵不闹,默默地帮他收拾着厅里残破的家具,把已经看不清原来样貌的果品堆在一起。

整理时,他自然看到了倾翻在地的灯台,猜想那可能便是失火的原因。事已至此,也懒得追究为什么灯会被点着,只要大家没事,那就很好了。

大致干完活、洗完澡已是深夜,盛暑捶着酸痛的肩膀,踱回自己的房里休息.

开了门,却发现意暄端坐在桌边。秀气的眉紧蹙着,深灰色的衣衫让整个人看起来分外纤弱,盛暑竟莫名地升起一种她即将要消失的错觉。

他摇头甩去奇怪的想法,走上前在她身边落座。“怎么还不睡?”

“盛暑,我想——”她双手握着茶杯,犹豫地睇他一眼,话说到一半却又打住。

纵是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凝视她带些忧伤的侧脸。

“我想……”她抬起头,抿着唇良久,才说出思量之后的决定,“咱们不要成亲了,好吗?”

盛暑愕然瞠目,不知所措。

“那是……什么意思?”她说的,又是哪一种他不懂的表达方式?

“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她纵容地一笑,像是在对一个无知的孩子说话。

他皱起眉,“你不要这样笑。”那样的疏离,他不喜欢。

“不问我为什么?”她以为他会迫不及待要一个解释,就像每一次听到不懂的词儿时打破砂锅问到底……

他凝视着她,缓缓地摇摇头,知道她此刻说出的理由必不能让他满意。“发生了什么事?跟那场火有关?”

她睁大眼,惊讶于他的敏锐。“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之前好好的。”盛暑撇撇嘴,他看起来真那么笨的样子吗?虽然不甚解人情,但这点儿推断能力还是有的。在今晚之前,一切都很顺利,那么症结就必定在刚才那场火上了。

“你说得对。因为那场火,让我想起了我不属于这里,我要离开。”而那段过去,需要一个结束。

盛暑惊讶地跳起来,不敢置信地道:“你……不属于这里?”

她沉静地点点头,已经无力做出更多的反应。“我跟你一样,不是清凉村的人,我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来到这里的。”

“就因为这样你要离开?我也是外头来的人,也没见村长他们赶人啊。”震撼过后他仍不解。

“我知道村长他们不会赶人。但是在我想起的记忆中,还有些事情要完成。和你不一样。”

她双拳紧握,眼底射出的光芒是决心以及——赤裸裸的恨意?

“不行,你不能走!”看这情形,她要完成的决不会是什么好事。

“我要走是我的事,和你没关系。你大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做你惬意的农夫,这屋子就留给你,你不会再有寄人篱下的感觉。”她说着说着,竟发现自己希望从他口中听到一句“我跟你一起走”。

“办完事后,你不准备回来了?”他惊慌地问。

“可能不回来了吧。”会不会有命都不一定,还谈什么回来?

回来,他是说“回来”,他要留在这里。不用太失望的,他在这里一向适应得比她好,而且此去凶险,就算他要跟,自己也不会答应的。

但心中的失落,为何却是浓浓又重重?

“那你的田地怎么办?你的荷塘怎么办?你的牲口怎么办?”他想问的,其实不是这些。

她低头看着手上的老茧,漫不经心地说:“那些,就都交给你照顾吧,你如果顾不过来,就请人帮忙。”

“好,那些可以给我,我也可以找人帮忙。那我呢?我怎么办?咱们的婚事怎么办?”她那平静的调子让他越听越难受,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你?”她吃吃地一笑,笑中没有灵魂,“你还怕没有人要吗?小霞,阿玉,小竹,还有好多好多女孩子,都很喜欢你的。我走之后,你——”

盛暑火了,打断她像是在交待遗言般的微弱声音,道:“我不是你的东西,不准你随便塞给别人。说好要成亲的,你要对我负责!”

“负责?”她颇觉新鲜地眨了眨眼,“你知道吗?在外面,总是要男人对女人负责的,但是有很多人,他们不但不负责,还丧心病狂地做着伤天害理的事情。”姑姑她,真傻。

他趋前一步,捧住她苍白的脸,“你说得对!如果你撇下我不管,就是丧心病狂,就是伤天害理!所以,你不可以走!”

她一动不动任他架着,那眼光,是否就是当年那恶贼看姑姑的眼光呢?如果是这样,她有些懂得女人总是轻易沉迷到不可自拔的原因了。

但是她没有资格沉迷,她的肩上,有很重的担子要一个人扛。

至于盛暑……他的力气,只要用来扛谷子就行了,他应该做一个快乐的农夫,而不是被她拖下水。

轻叹口气,她伸手触抚那俊朗的面容,不复刚来时那样白皙,却更有刚阳的味道了。可惜啊,终究不是她的。有缘五分,是不是说的就是他们这样?

“我素来知道自己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子,那日如果是别人把你救回家,你决不会注意到我的存在。你该知道的,我是个自私淡薄之人,我不爱与人来往,不愿回报人家的馈赠,不爱和谁有什么多余的牵扯,我当初就不想把你救回来,后来也是看你还有点儿用处才让你住在我家里,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整个清凉村比我好的姑娘能从村头排到村尾,但日久生情却是件很容易也很可怕的事情,所以你才想娶我,其实你只是觉得应该和我在一起而已,再没有别的了。”

连她自己都被这些说词说服,他更是难以反驳,这样也好,她可以放心地走,这条命无牵无挂的,便再也值不得什么钱。

她眼中的绝望让盛暑心痛,让他忍不住一把将她收进怀中,包裹得密密实实。“绝对绝对不要妄自菲薄,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罢了。自私淡薄的人不会时不时去陪寡居的刘姥姥说话,不会准备了茶水饭菜款待过年他们,不会顾及村长的期望勉强收留我,不会帮一个陌生人洗贴身衣物,不会注意到我不吃荤腥,不会让松子它们无所事事地吃着白食……”

觉察到怀中人的挣扎,他伸出食指斜斜地封住她的口,“你别急着反驳,我知道你会编出许多理由重新解释所有的事情。但是没用的。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子,是我惟一愿意与之共度此生的善良女子。”

晶莹的泪滴缓缓滑下脸颊,在他面前,她变得好爱哭。她不要这样,不该这样的。

“我还是要走的。”所以拜托不要让她更不舍了好不好?

“那我和你一起去,完事之后,咱们一道回来。”他并不想离开这里,但是如果清凉村没有她,那便失去了至少一半的美丽。

“你不能去!”婴儿一样纯洁的人,随她进那污秽的世界做什么呢?有去无回的,一个人就够了。

“我不去,那你也不准去。”他把她搂得更紧,有些耍赖的意味。

“我必须去!而你必须留在这里!我会尽量回来的。”尽量已是她最不保守的承诺。

但是显然有人不满意。“不行!如果你不带我去,至少要保证一定回来和我成亲!只要你保证,不管要多久,不管到多老,我都等你。”

“我……”她颓然无语。那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等待啊,但是她没办法给一个保证!

“既然你不肯保证,就留下吧。”他开心地下了结论。

“好啦好啦,真拿你没辙,留下就留下吧。”她举手投降,得到他欣喜若狂之下的香吻共计五个。

☆☆☆=======☆☆☆=======☆☆☆

对付像小孩一样纯洁的人,也只能用对付小孩的方法。

快天亮了。盛暑坐在意暄门口——他怕她会趁着睡觉的时候走掉,但是今晚实在太累,太累了,他清醒了没多久,就又沉沉地睡去。

最后的黑暗里,一道纤细的身影悄悄地走向小溪边的那座山坡。带路的,隐约是一只愧疚的乌鸦。

☆☆☆=======☆☆☆=======☆☆☆

“她还是走了。”村长长叹口气,对着满眼血丝的盛暑摇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是为什么她非要离开不可?”他抱着微弱的希望找遍了村里每一个角落,喊哑了嗓子,终于接受她离开的事实。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村长一家人环坐在盛暑身旁,细说从头。

“十五年前的六月十八,我去山坡上砍柴,看见意暄从另一边走上来。她告诉我,她的家人都去世了,她要等长大一点儿后去找恶人报仇。”那一字一顿的叙述从一个孩子口中说出,裹挟着铺天盖地的恨意,村长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心惊肉跳。

“她那时已经好几天没吃没睡了,只顾着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我就把她带回家里歇息。那时,你大娘还吓了一跳。”

“我能不吓一跳吗?”盛大娘道,“好好一个女孩子家,衣服穿得破破烂烂,看人的眼神都是在防备的。她不肯先吃东西,总要等我们尝过一口后才开始猛吃,也不肯一个人呆在屋子里,我们一走开,她就往外跑。我那会儿简直是日日夜夜陪着她。”

“我最记得的是那天大哥生火不小心烧着了厨房,她见了以后像是发疯一样大喊大叫,说是要冲进去救她的爹娘,我和过年好不容易才把她拉住。”

“那天晚上娘哄了她大半夜她才睡过去。”这件事过年最有发言权,他的床铺离意暄最近,“睡醒之后更怪了,她竟然跟你一样什么都不记得了,而且从此有了天一热就浑身难受的毛病。”

“我们本来就对她的过去不知道多少,而且那些过去八成会把这孩子给毁掉,索性就和全村的人对好词儿,让她以为自己父母双亡,一直是这个村里的人,安心在这儿住下去。相信你也看出来了,她跟我们这儿的人不太一样,她识字,性子偏冷,还知道许多我们听都没听过的事情。她自己觉得奇怪时,我们就告诉她,是前世的记忆作怪,她也信了。‘意暄’两个字,也是她之前就告诉了我的,否则你想想,咱们村里那个孩子的名是这样文绉绉的?唉,除了这桩事,咱们村里哪个骗过人来着?”村长一直对此颇为自责。

盛暑环顾一张张纯朴的脸,最后视线定在过年身上。十五年前,过年他们这辈的孩子怕也懂事了,正是最藏不住话的时候,能让他们守口如瓶,大人们恐怕也费了不少心力吧。整个清凉村的老老少少守着这个美丽的秘密,待意暄如亲生,就为了拯救一个可能被毁灭的外来人。

意暄啊意暄,就只冲着这份深情厚谊,你就不该一走了之的。

“意暄跟过年年纪相当,本来我想如果他能当盛家的媳妇,也是件很不错的事情,但这孩子对谁都是一样的态度,我们真担心她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下去。直到你来了,她的怪病在你出现后不药而愈,我们才想到,她的姻缘,也许本就不在清凉村里。”

盛暑还来不及为村长本想撮合过年和意暄感到有些惶惶不安时,就被另一件事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您说……意暄和过年年纪相当?”

“过年今年二十三,意暄二十二。”村长不解地看着盛暑奇异的脸色,“有什么不对吗?”

“意暄对我说,她是十一二岁的时候来这里的。”这样算起来,她应该不止二十二才对。

“十一二?”村长一家人惊呼,“她那时候瘦骨伶仃的,怎么看都像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啊。”

只有过年冷汗涔涔而下,拍拍胸口替自己压惊:好老,幸好我没要。

☆☆☆=======☆☆☆=======☆☆☆

盛暑带着伙伴来到村长面前。

“我要去找她。”他不能放她一个人去报仇。

“我知道。”村长面带微笑,看来毫不意外。

“但是意暄带走了松子,我没法找到出去的路了。”

“很简单,进了那片林子,当你一心想要出去时,你就能出去了。”村长爆出清凉村最大的秘密。

还没轮到盛暑说话,过年就大声反驳:“你骗人!那为什么我们试了很久都没有出去?”

“因为,”村长顿了顿,睿智在眼眸深处闪动,“你们只是好奇,没有一个人是真心想离开这里。”

“那我们……还能回来吗?”他舍不得这哩,意暄必定也是吧。

村长悠然一笑,抛下一句玄之又玄的话:“心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第8章

出了树林,却没了方向。他压根就不知道意暄找的是谁,会往哪个方向去。松子不在,他只能凭着知觉乱走,不知不觉来到有人烟的地方。外面的天气比清凉村还热,他四处打听,形容着意暄的容貌,惹来背后伙伴们的抱怨——拜托,那种样貌是随便哪个姑娘家都有的,他能问出什么呀?

一无所获倒也罢了,更大的问题出在大兽身上——土堆可以勉强伪装成一条狗,但是除了清凉村里的乡亲,恐怕全天下不会再有人相信它只是只猫了。于是所到之处,没问上几个人,就天下大乱,鸡飞狗跳。

盛暑无意给人带来困扰,也知道这样问下去根本就没有什么效果,于是又拣了偏僻的野地来行路,幸好村里人给他准备了许多食物,一时间倒也不至于挨饿。

这天晚上,盛暑挑了一处旷野歇脚,才吃了东西没多久,只所“哇”的一声,一只黑色的鸟停到了他的肩膀上。

“松子!”它的到来无疑使大家感到振奋。没头苍蝇一样乱撞了好几天的一人四兽激动得要死要活。

“意暄没和你在一起吗?她去哪儿了?”盛暑焦急地抓着它的头,以防它再次飞走。

“你这家伙真是一点儿都不讲义气,就这样走掉了。”

“是啊,你要不就叫上我们一起走嘛。”

“你到底上哪去了?有没有看见我爹?”

“再这样就把你煮了吃!”

“她在京城烧了人家的房子。她叫我带她出去我也不好意思不答应啊。叫你们的话盛暑就醒了,她说了不让盛暑跟的。我没有看到你爹,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你爹。我的肉煮了不好吃,用烤的会比较好,你饿了的话麻烦你吃自己。”松子一人一句,回了所有的问题。铜板它们听了暂时安静下来,只剩盛暑还在问它意暄在哪里——“哇”了一大串,他哪听得懂?

“拜托大家行行好救救我吧,再这样下去我的头会被他扭断。”松子无奈地求援,京城京城京城,它都说多少次了!

“活该。”这回土堆和铜板倒是异口同声。

大兽是比较有同情心的那一个。“盛暑听不懂我们的话啊,怎么办?”

茶杯慢吞吞地道:“写出来他不就知道了?”

“写?写什么?”大兽好奇地道,它没听过呢。

“写个屁,我们又不会写字,说了也是白说。”铜板说着风凉话。

“那可不一定哦。”茶杯头仰得半天高,哈哈,它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到了,“别忘了我以前可是待在翰林学士书房里的,写几个字还是不成问题的。”

“太好了!快点儿写啊,算我求你了!”仍在忍受着盛暑大喊大叫、动手动脚的松子看到了希望。

“写什么?”茶杯拽拽地问。

“意暄在京城啦。”松子张开翅膀指向茶杯的方向,示意盛暑看那里别再折磨它。

“没问题!”茶杯叼起一颗石子,开始在地上比划。

半个时辰后。

“请问,你们谁看到什么字了?”土堆问出大家共同的疑惑。

回答是一齐摇头。

“你不知道我动作很慢的吗?现在在写‘点’啦!”茶杯一开口,石子就掉到了地上,它又万分辛苦地将之叼起,继续画点运动。

“老天,按它这种速度没准到意暄被砍了头都还没写完。”松子这下急了。

群兽大惊,“什么?意暄被砍头?”

茶杯嘴里的石头又理所当然地落了地。

“还没呢,现在是被关在牢里。否则你们以为我干吗回来找盛暑?”

“死乌龟,你还不快一点儿!”

“你直接飞起来带路我们跟着你跑不就行了吗。”

松子翻了个白眼。“你没见我现在被困吗?”那只粗糙的手掌还粗鲁地安在它的头上。

“请问,你们说的写字是点横竖撇捺那种吗?”大兽缩头缩脑地问,生怕被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前辈”们骂回来。

“呀?你怎么知道?”说话间,茶杯口中的“笔”第六次掉落。

“那个……我好像会画,爹教过我——”

“土豹子,你干吗不早说?”众“前辈”怒吼。

呜呜呜,这样也被骂?人家不知道那个叫写字嘛,爹又没说。

意暄报仇刺伤了大官,被关进天牢里,速去京城。

没有时间质疑为什么大兽竟然会写一手——不,是一脚狂放的草书,盛暑一行紧紧跟在松子后面,日夜兼程向京城赶去。

☆☆☆=======☆☆☆=======☆☆☆

最近京城最大的事故就是兵部尚书遇刺一案。

话说当日尚书大人办完公务回家,才刚到皇城门口准备上车,斜刺里就冲出个身影,照着老人家的胸口就是一刀。实在是最近世道太平,所有人行走在外都少了个心眼,而尚书大人平时不得罪什么人,自己又是武将出身,谁都没料到有人那么大胆会拼了性命去行刺于他。于是等亲随回过神来保护主人擒下刺客时,尚书大人已经当场倒下,据目击者说鲜血喷了好几尺远。紧急延医救治后,确定性命无碍,但据说伤势非常严重,至今未曾清醒,醒了以后也至少需要修养数月才能下床。

这一下当真是惊动了京城上下。一方面尚书大人深受皇上器重——何止器重,要说尊敬爱戴都可以;另一方面好多年没出乱子的天子脚下,竟然会有谋刺朝廷命官的事件发生,着实让人不得不震惊了。于是京兆尹、大理寺、刑部的主事们最近都绷紧了弦,战战兢兢地对付起不幸被擒的刺客。

而且,是一个女刺客。

不懂丝毫武艺的女刺客。

这下就更值得人好好猜测和揣度一翻了。

是不是此女背后还有极厉害的幕后主使?

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把尚书大人错当做别的什么阿猫阿狗一刀下去?

是不是此女原本就精神错乱见人就砍?

还是其实是尚书大人的公子在外头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老大人替子受过?

总之呢,京城本月热门话题非此莫属,其中原因更是众说纷纭。

但是没有一种说法是猜测老大人活该的。

三朝元老的尚书大人呢,谁会去怀疑他本身有问题啊。

盛暑一到京城,就听到了不下十种版本的当日情形。

她真的找到了仇人,并且很快地采取了最直接最鲁莽的行动。

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不敢保证回清凉村了。因为,她根本就没打算再要这条命!

☆☆☆=======☆☆☆=======☆☆☆

踟蹰在人来人往的通衢大道上,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帮到意暄。

这些多得吓人的面孔,他完全陌生。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他完全没有概念。

他害怕了。

那种害怕的感觉完全不同于以前的孤独和茫然,以前是漫无目的的,不知道前方在哪里,走怎样的路都无所谓。现在他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却不知道哪条路可以到达。他想找人问一问,是不是可以直接去那个什么天牢把事情说清楚,就可以让他们放人?但是这些人,走得那么快,都是很忙的样子,他一个也拉不住。就算拉住了,面对素不相识的面孔,他……没有办法和他们说话——明明大家靠得很近在走路,他却总觉得这里的人很难亲近。

而且这里好大啊,一条道路看不到尽头,还有许许多多的分叉,比清凉村、比他曾经走过的小城镇,不知道要复杂上多少倍,这里的人怎么能分得清楚往哪里去呢?

更奇怪的是,大兽仍跟在他身后,却没有一个人尖叫、逃跑,只是用很好奇的眼神瞥瞥他,然后就又行色匆匆地走开。

他不喜欢这里,但是现在不可能走,意暄还在这里,要走就一起走。

“哇。”乌鸦的这一声叫,让他奇异地觉得像是在轻叹,忍不住抬头看看它。

有着罕见光泽的眼珠里似乎藏着无奈,然后下定决心似的,振翅往东北方向飞去。

松子要带他去见意暄吗?

习惯性地,盛暑跟上。

他们到的不是天牢,而是座极庄严的府邸,从匾额上看,主人家姓裴。

他疑惑地看着停在石狮子上的松子。带他来这里是干什么?难道松子与这户人家相熟?

接下来的吆喝声立即推翻了他的猜测:“哪来的倒霉乌鸦,去去去,已经够背的了,竟然还飞来停在咱们府上!还有你,别杵在门口,要做杂耍就摆到大街上,巷子里既挡道又没生意,傻不愣登到这儿来干吗?”

杂耍?那是什么东西?

“那那那,你怎么还站着?走开啊!”守门的一个家丁不耐烦了,走上前去赶他,土堆和大兽向前一步,吓得他不敢动弹,忙向后头讨救兵:“你们倒是过来帮忙啊!”

“那个……好像是狼和豹。”后头的几个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向盛暑喊话道:“你……你走开一下好不好?这些畜生怪吓人的。”

“他们不伤人。”盛暑的保证与微笑似乎颇有说服力,那家丁的手脚不再发抖,步子却始终迈不开。

“阁……阁下来裴府是有什么事吗?”家丁这才发现刚才自己判断有误。虽然一身粗布衣裳,但这人的样子,还真不像是个玩杂耍的。

“我也不知道。”他歉然地摇摇头,朝像是在张望什么的松子一指,“我跟着它来的。”

家丁们愣愣地看了他很久,又一起转头去看那只高傲的乌鸦,心中不约而同开始哀号:为什么最近府上老是出现奇怪的人,发生奇怪的事啊?

辚辚马车声由远而近,众家丁的眼光也由期盼转为失望——不是大爷或者李将军的车驾,然后由失望转为惊恐,“夫人,您千万别下来啊!”

话音未落,就见一位穿着鹅黄色夏装的美丽少妇被侍儿模样的女孩搀扶着,走出马车。

往前一望,主仆俩对上的焦点不同,却尽皆失色。

“夫人,有……有狼,还……还有豹………”侍女簌簌发抖。

“天!”那“夫人”朝盛暑这边一瞧,更是见了鬼一样,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盛暑被她盯得头皮一阵发麻——他长得难道比土堆和大兽它们还要恐怖吗?

毕竟是大家闺秀,那夫人在初时的骇然过后迅速冷静下来。

不可能的,那人当年过世的时候,她与夫君千里迢迢赶回来奔丧,入殓的时候除了婆婆以外全家人也都在场,人死不能复生,这人应该只是形貌相似而已,毕竟她对他的印象并不十分深刻,细微之处辨不出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她在众家丁惊悚的眼神中,噙着客套的笑走到土堆和大兽跟前,有礼地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来到府上有何指教?”

盛暑思索了一会儿才搞清楚这妇人的话中之意,“我……那个,大概是来找人吧。”松子大约是认识这里的谁,所以来求援的。看他们的房屋造得那么大,应该是颇有能耐的人家,不知道能不能帮上意暄。

大概?这人说话好生奇怪。“如此可否请教公子欲寻的是寒舍的哪一位呢?”

“抱歉,我也不知道找的是谁。”那得看松子的反应,“还有,可不可以麻烦您不要把话讲得这么奇怪?我听起来很费力。”“你要找谁”这四个字有这么难说吗?拉拉杂杂的一大堆。好在他只是有些不适应而非听不懂。

少妇脸上的僵硬神情只持续了一眨眼的时间,随即又回复原来的笑容,看得出涵养极佳。

“既然如此,那能不能麻烦您把您的……呃……朋友们带到角落点儿的地方,这些不成材的下人,似乎被吓坏了。”看来这人是不肯走的了,不过似乎也并无恶意,那就让他等在这里好了,夫君回来自会处理。

正要转身,却听一旁的丫鬟用清脆声音焦急地喊道:“大爷,您快来啊,夫人给豺狼虎豹困住了!”

妇人脸上闪过类似懊恼的情绪,美目倏然闪过一道流光,整个人忽而软软地往后倒去,盛暑就在近前,眼明手快地托住了她的身子,万分不解那丫鬟接下来的啼哭:“不好了,夫人吓晕了!”

吓晕的吗?刚才不是好好的?

更不解的状况还在后头。那被唤做“大爷”的儒雅男子正要过来照看妻子,却被身旁的年轻些的汉子拉住,簌簌发抖的手直指他这边,颤着声道:“那……那是?”

刹那间,时空像静止了一般,盛暑对上两双震惊的眼。

良久,还是他不忍看这两人浑身衣服吃透了汗水的惨状,先开口对那名武将打扮的汉子笑着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这人的面上神情如若再焦灼些,活脱脱便是他梦里的其中的一张脸。

那儒雅男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嘴角,忽然形象尽失地大喝一声,之后也不管自己的妻子还抱在人家手里,更忘了还有猛兽环绕在盛暑的周围,冲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顺带着热泪盈眶。

他的夫人这时“悠悠醒转”,轻声提醒道:“夫君,他……很久以前就去世了。”他们家这位,一般都是一本正经的,但是偶尔会有搞不清楚状况的毛病出现。

“但是,他笑起来和他一模一样。”裴家老大认真地辩解。

哦,原来这次是事出有因。“但是这并不能改变——”

“将军!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厢还没完成兄弟相认的仪式,那厢又扑来一尊虎背熊腰,越过挡道的“哼哈二兽”,将两个偏高瘦的身形紧紧收纳到自己怀中,呜呜咽咽,好不凄惨。

“……已经去世的事实啊。”裴夫人机械化地表述完整句话,发现从自己这个视角看过去,能与她面面相觑的只有一个似乎很可爱的豹子头。

“夫君,李将军,你们可以换个地方说话吗?”她真的不是有心斩断三人痛诉离情的,但是让她保持这种高难度的姿势,并且被视若无睹地挤压在人缝里,真的真的很困难啊。

拜托谁来救救我吧!

☆☆☆=======☆☆☆=======☆☆☆

于是盛暑莫名其妙地被带进了这座老大的宅院里,身后跟着让家丁丫鬟噤若寒蝉的禽兽。主人们视若无睹的反应为裴家上下“胆大包天”的说法再添明证。

“真没想到你今天回来,还好你以前的房间每天都有人去打扫,否则可真是要手忙脚乱了呢。夫人、从谐,你们先离开一下可以吗?我们要好好地单独叙一叙。”

摒退左右,关上大厅的门,裴麒脸上的喜悦和激动之情尽褪,表情严肃地向盛署作了一个揖。

“这位公子,适才多有得罪,还请千万原宥。”

盛暑现在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一点儿都没办法理解外头的人。刚刚不还坚持认为他是某个人的吗?怎么一转身就清醒过来了?而且说话一个比一个难懂。

“您说得明白些行吗?我真是听得不太清楚。”

裴麒看他一脸茫然,也知道其言并无讽刺之意,遂将他让到一边坐下,端起茶啜了一口,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可不可以请教一下你的名字?”

很好,知道要问他的名字就表示没被误认为别人,思及此,他爽快地说:“我叫盛暑。”

裴麒微微点头,半闭上眼像在沉思,然后缓缓地道:“盛公子来到裴府要找什么人吗?”

盛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是松子带我来的。”停在“两代忠良”匾额上的乌鸦“哇”了一声,以提示裴麒、盛暑说的是自己。

裴麒讶然地睇它一眼,再将注意力转回到盛暑身上,“它为什么要带你来这里?”

盛暑想了想道:“它大概是要来这里找什么人帮忙吧。”

“哦?公子遇上了麻烦?”

盛暑皱着眉看向他。为什么这人的口气听起来巴不得他出点儿什么事?

裴麒看他脸色不对,连忙补充说:“在下只是随便问问,不瞒公子说,在下在京城也算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人,没准还可以帮上你什么忙。”

盛暑向来缺心眼,听他这样一讲也就释了怀。想起裴府看来是大户人家,这位裴大爷又很乐于助人的样子,当下也不欲瞒他,“我是来带一个朋友回家去的,但是她被关进了牢里,没有办法出来。您能不能帮忙救救她?”盛暑说着,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裴麒不动声色,“你别急,慢慢说。你那位朋友是犯了什么案子吗?”

“她说要来替死去的家人报仇,结果把仇家刺成重伤,那仇家好像还是一个什么大官——”

没等他说完,裴麒已是脸色大变,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你的朋友叫——夏意暄?”

盛暑觉得非常意外,“你怎么知道?”

“因为,”裴麒几乎是咬牙切齿,“她谋刺的正是家父。”

“咣当”一声,盛暑手中的精致茶杯落了地。

老天,松子是不是成心害他来着?

☆☆☆=======☆☆☆=======☆☆☆

天牢。

狱吏将盛暑带到一间牢房前,恭敬地拱手道:“公子只有半个时辰的探视时间,有什么话请快些说,小的先下去了。”

盛暑点头谢过,迅速转身,他对着靠在墙壁上的一团灰色身影不确定地呼唤——

“意暄?”

身影缓缓抬起头来,藏在散乱头发中的眸子呆滞地对着他半晌,才渐渐有了清明的精神。

“你……你怎么来了?”意暄几乎是爬着来到他面前。好几天没说一句话,她的嗓子有点儿哑。

看她狼狈的样子,盛暑心中一痛。

“你明知道我会来的,为什么还要一个人走掉?”

“我以为,你找不到我,就会回去了。”从清凉村到京城毕竟路途遥远。现在看来,是她错估了他的毅力,也小瞧了松子的灵性。

他心疼地看着她的憔悴样貌,心中转了千百次的责备一句都说不出口,“你怎么那么傻、那么冲动呢?你知道自己行刺的是谁吗?”

她冷笑一声,“贵为兵部尚书的裴重,我岂会不知?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为了向上爬,怕是什么都能出卖的吧。盛暑,你知道那贼子死了没有?”只要大仇得报,纵使被杀被剐,她也心甘。

那种恨之欲其死的神情真是意暄所有的吗?盛暑忽然觉得陌生。以前的她可从来不是这样激烈的人啊。

“没有。”轻轻地说出这两个字,盛暑心中甚至是有些庆幸的,仿佛裴重没有死,意暄就仍是原来的意暄。

意暄的失望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都已经把命搭上了,还是不能报仇吗?

盛暑有些害怕她恍如万念俱灰的神情,却不知该劝慰些什么,当下将话题引开去,不让她再在这事上纠缠。

“你在这里,过得还好吗?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她不带表情地笑了笑,“比想象中的要好,没饿着我,也没人来拷打我。”死都要死了,还有什么区别呢?

盛暑仔仔细细将她从头到尾审视一遍,确定没见到任何受伤的痕迹,连刑枷脚镣也没有上,这才放了心。

“因为尚书大人至今昏迷不醒,要等到他身子好些了才提审你。”这是方才裴麒告诉他的。

“那是当然,人家是朝廷重臣,杀我的时候,当然要等他来看好戏。”如果当官没有好处,当年裴重何苦做出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只为邀功?如果这天下果真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何苦不用堂堂正正的方式来要回一个公道?

盛暑激动起来,握住她孱弱的肩,“不,你不会死!你只是想要报仇而已。先错的不是你!”

意暄伸出双手,抚上他固执的面容——这张脸啊,还是那么好看,那么干净。可惜,可能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了。“别傻了,死不死,不是我们说了算的。今日的裴重权倾朝野,不管事实如何,在那些官的眼中,对的肯定是他。”升斗小民的凄凉无奈,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知道。

她顿了顿,死寂的眼神中终于有了醉人的波澜。“害得你成不了亲,是我的错;当不成你的媳妇,是我没福分。我死了之后,愿意的话就帮我收尸,不愿意也没关系。等你回到清凉村,讨一房单纯的媳妇,就会慢慢把我忘记了,好好当一个农夫,不要再出来了,知道吗?”

像是在交待遗言的口吻让盛暑眼眶发热,“我不是说过很多回了吗?旁的姑娘,我决不要。没想到妳不但失忆,而且健忘。”

“不要怪我,好吗?我也宁愿一直失忆啊,忘了以前的恩怨情仇,就在清凉村做个子平常常的农妇到老到死。我为什么要记起来呢?记起来,我就必须尽人子的责任。我知道没有人会逼我,我只要装做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就可以在清凉村待一辈子。但是你知道吗?我的父母、弟弟、姑姑,活生生地在我面前被人烧死,他们与谁都无冤无仇,他们把那丧心病狂的凶手视为一家人……我怎能忘记,怎能忘记?”

说到最后,她已经是泣不成声。这番心思,是恢复记忆后第一次与人袒露,想着让盛暑明白,她要离他而去,她要报仇,其中有多少的不得已。

盛暑隔着铁栅栏将她揽在臂弯中,心随着怀内身体的颤动而瑟缩。

“我不怪你,我不怪你的。”易地而处,恐怕他的选择也会与她相同吧。

“你若怪我,我便是死也要带着愧疚去了……”

他迅速捂上她的唇,“别再说死,我一定不让你死!”

“公子,时间差不多了。”狱吏过来催促。

他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留下一个坚定的眼神,“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我们还要再团聚的!”

她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愣愣地点了点头。

盛暑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大踏步离去。

走出大门,裴麒慢条斯理地迎上来,问道:“怎样?”

“我答应你。你保证不食言?”

裴麒泰然一笑,“我保证。”


第9章

深夜,女皇与武德侯第三次微行至裴府探病。

进了房门,阻止住裴麒欲图下跪请安的身形,她如前几次般低声焦急地询问:“老大人怎样了?”

裴麒也不废话,拱手道:“太医言道,两三日之内当会苏醒。”

女皇松了口气,关切地看了看裴重较之前红润的面容,缓下脚步朝门外走去。裴麒交待下人好生伺候着,便跟熟门熟路的女皇走到书房,等着挨批。

果然,一到书房,女皇便坐在主位,威严地问道:“裴卿,案子审得如何了?”

武德侯轻轻一哂,案子审得怎样了她会不知道?有什么话就直说嘛,净会摆谱。

正这么想着,便得到女皇白眼一枚,他连忙做出正经的样子侍立于旁——还好戴着面具,做鬼脸没人见到。

裴麒躬身答道:“还未办理。”

“哦?”女皇表现得颇为惊讶,“敢问京兆尹大人,这却是为何?”

“一来家父尚未苏醒难以取证,二来最近起了一点儿小小的变化,与案情有关。”

女皇有些怒色,“裴卿家未醒,当时在场的左右人等就不能取证吗?与案情有关的变化,自当尽速关注。京兆尹断案素来雷厉风行,怎么到了自家人受害,反而如此拖延?”

裴麒也不惊恐,仍是慢悠悠地道:“陛下谬赞,臣诚惶诚恐。实在是另有下情,不得不延迟办理。”

女皇无奈地看他八风吹不动的镇定相,缓和了颜色,说道:“有什么下情,裴大哥你不妨坐下来慢慢说。”

“这还差不多,上朝要端着,议事要端着,到了人家家里再端着,还不累死去……”嘀嘀咕咕说了一大片,见女皇还是没理他,武德侯终于颇觉无趣地住了嘴。

裴麒谢过,在一侧坐下,然后看看站得“显然”很吃力的武德侯,望着他道:“侯爷您——”

“啊,谢坐谢坐。”武德侯也不等他说完,自动自发地挑了张离女皇最近的凳子坐下,低了头,开始动个不停地作势沉思。

女皇没辙地叹口气。这人,离开了足足两个月都不打声招呼,就不准她生一下气?

眼光一转,对上裴麒要笑不笑的样子,她想起刚才的话题,很严肃地示意他说下去。

裴麒也很配合地变得正经起来,说道:“此案尚有些疑窦需要弄清楚。微臣最感讶异的就是凭家父的身手,就算年老力衰,也不至于被刺客一击得逞,更何况这刺客毫无武艺。”

女皇点头,“朕当初听闻伯父被刺,也觉得奇怪,伯父的身手虽不能与江湖能人相匹,但也断断没有弱到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你说那刺客毫无武功?”

“正是。李将军曾经试探于她,确信其只是弱质女流,身体虽颇为强健,却与普通农妇无异。就连她行凶的利器,也只是市集上常见的尖刀。”

听到功夫武德侯立时来了劲儿,“要不要我去试试她?真正的高手伪装成一点儿都不会武功的,也并非没有。”

裴麒正要说话,便听女皇道:“你先一边待着,我们商量好了再说。”

武德侯摸了摸面具上不曾存在的灰,又一次乖乖地走开。

“问过那天跟在伯父身边的人了吧?当时有无异状?”

裴麒点了点头,“那天跟在家父身边的有四个人,他们的说法大致相同:当时那刺客说了句类似于你还记不记得谁的一句话,然后才一刀刺下去。她冲过来的速度也不算快,只是因为家父喝了声大家都不准动,才没能及时拦住。”

女皇的悠然意态顷刻间消失无踪,“你是说,伯父有可能与刺客相识?”

“微臣有此疑问,尚不敢断言。而且微臣发现,此刺客的身份也甚为神秘。除了自称姓夏名意暄,她进入京城之前的所有行踪,臣等都无法查知。”按说一个人只要在大齐的国土上生活,她的年岁籍贯职业,总会有案可稽。但是阅遍户部所有卷宗,也动用了其他一些管道,这夏姓女子的身世,却始终是个谜。

“哦?那从她的言行举止和谈吐口音之类,总能够猜出几分吧。”就像她,在京城里生活了这许多年,话语中的越州乡音却仍是隐约可辨。

裴麒道:“陛下说的是,这女子收押之时,曾让她自己写下名字,字迹隽秀,似出身于书香门第。微臣当时特意瞧过她的手,那上面的老茧却显然是长久操持农活之人所有。而此女口音之怪,也是闻所未闻。如此种种,委实难以索解,故而实在难以升堂,便听她一面之词将此案了结。”

女皇皱起眉,“如此说来,在伯父苏醒之前,这案子投法查了?而且就算伯父醒来……”她虽然不便说下去,斐麒也知道话中含义:如果此人真与父亲相识,那父亲的说法,也就未必足以采信了。

他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言明:“不过微臣倒于日内,见着了这夏意暄的一位朋友。”

女皇有些不悦,“既然有她的朋友在,夏意暄的身份自然也就能知道个几分,裴大哥你为何现在才说?”卖关于也不是这等卖法。

“陛下恕罪。据这位姓盛的朋友说,他们住的是一个叫清凉村的地方,至于那个地方具体在哪里,他也说不清。”

“这可奇了,她那朋友是小孩不成?”连自己住的地方是哪州哪郡都不清楚。

“他失去了记忆,阅历常识几乎与儿童无异。微臣想将他暂时留在府中,一来与案情有利,二来……也好让家母的病情有所起色。”

女皇一愣,怎么一下子说到裴伯母那去了?况且大家都知道裴老夫人是从儿子去世后才变得精神恍惚的,就算那姓盛的是个神医,恐怕也没法用几剂药石解决问题。想到这里,她眼神一黯。武德侯默默伸出右手,轻轻搁在她肩上,像是这样就可以帮忙增添一些勇气。

裴麒看了他俩许久,才用平稳的声音说道:“这个叫盛暑的年轻人,外貌与臣的亡弟一般无二。”

无视两人的震惊,裴麒依然一派镇定自若。

☆☆☆=======☆☆☆=======☆☆☆

“麟儿,麟儿在哪里?”衣着淡雅高贵的老夫人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出佛堂,来到居室,盛满了期盼的双眼四处梭巡。

裴麒向盛暑点了个头,将他推上一步,立在裴老夫人跟前。

“……娘?”盛暑迟疑地叫出这个称呼,只有陌生,没有温暖的感觉。眼前的老妪,不是只有五十多岁吗?为什么苍老得与过年的姨婆不相上下?

“麟儿,真的是你?真的是你!”老夫人冰凉的手紧紧缠上了盛暑的双臂,欢欣的神采难掩满脸病容,“你怎么能一去五六年才回转呢?可真把娘给想死了!”

盛暑低头望望散落在他胸前的银发,为难地看向裴麒——他说过,一切应对交给他的。

裴麒扶着母亲落座,做出埋怨的样子。“不是跟您说了吗,当年二弟他受了重伤,只有送到天山找神医才有救,您还一直不睬我们,硬说二弟已经不在,白白担心了这么久。现在可好,他终于回来了,您这下可信了吧?”

裴老夫人用裤子拭了拭眼泪,嗔怪地对大儿子说:“谁叫你們那时候一个个吞吞吐吐的,我以为……”

裴麒道:“好啦好啦,这下他不就回来了?亏您整天整夜睡不着就念着二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您只有他一个亲生儿子呢。”

裴麒半真半假的抱怨惹得老夫人破涕为笑,“你这孩子,净会油嘴滑舌。”她又转向盛暑,指着身边的位置拉他坐下,双手抚上儿子的面颊,一边端详一边念叨:“儿啊,你这一走五六年的,爹娘还有你哥都老了,只剩你的头发还是乌黑的。”

盛暑小心翼翼地说:“我比大家都年轻嘛。”既然他是幺儿,自然最小,这样说不至于穿帮吧?

老夫人接下来的一声“咦”却让“兄弟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麟儿,你这几年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了?怎么就不见老呢?三十三岁的人了,看起来还跟以前一个样。”

“我——”那个裴麟三十三岁,并不表示他也要一样年纪啊。

裴麒赶忙来打圆场:“娘,可能二弟这几年吃的药里有什么延年益寿的良方吧,这也不稀奇。”

盛暑急忙点头。

“噢,原来是这样。”老夫人点头表示理解,然后又担忧地看向盛暑,“你这回回来,还要再出去带兵打仗吗?”

带兵打仗?盛暑直觉地摇摇头,他怎么可能带着一伙人去杀另外一伙人?

老夫人欣慰地笑了,“这就好,这就好。你以后再也别出去了,就留在娘的身边,咱们安安稳稳她过日子,皇上不答应的话我就去和她说——对了,原来的皇上驾崩之后,幼澜就是皇帝了,你知道吗?”

盛暑懵懂地摇着头,“不知道。”幼澜是谁?跟裴家很熟吗?

他完全置身事外的表情被老夫人错认为故作冷漠,“唉,你这孩子的心思,我一直知道,但是人家现在已经有武德侯了,你要是早几个月回来,兴许还有希望,唉,多可惜……那孩子可真是好得很,现在都会时不时过来看我们两老,要是在越州那会儿就把她订下来……”

裴麒实在不敢再让娘亲说出这些堪称“欺君罔上”的言论,连忙插话道:“娘,那位神医为了替二弟治伤,无奈之下把他以前的记忆全除去了,您说的这些,他根本就不知道。”

老夫人的笑容完全僵住,“你说什么?”

“二弟他以前的事情都记不得了,您可能要重新慢慢教他回忆起来。”这不仅仅是原先不得不编好的说辞,更是裴麒衷心的希望——孩子的脆弱,或许会让母亲变得坚强一些。

老夫人面无表情地看着盛暑困惑的脸半晌,正当裴麒以为她又要重新陷入自己的世界时,她却忽然笑了,“没关系,麟儿,娘会帮你记起来。”她会好好教他,就像小时候手把手教孩子走路、说话、唱歌……

“你父亲知道了吗?”挽着失而复得的儿子,老夫人的眼睛闪闪发光,活像是年轻了十岁。

裴麒松了口气。正要告诉说父亲还在昏迷,却听丫鬟惊喜的声音从老远处传来:“老爷醒啦!老爷醒了!”

母子俩相视而笑,再看向盛暑,一个真心,一个假意——麟儿可真是福星啊。

“走,咱们看看去!”老夫人将两个孩子牵在手中,健步走向丈夫的房间。

☆☆☆=======☆☆☆=======☆☆☆

“意暄……我是说那个刺客怎么样了?”裴老将军见到家人后的第一句话,颇有些玩味。

裴麒眼中幽光一闪,轻声说道:“还在收押,尚未提审。”

大齐国的监狱从不凌虐犯人,思及此,裴重放心地点点头,接着视线落到妻子身后,双眼蓦地睁大。

老夫人开怀一笑,“老爷,麟儿回来了。”

裴重不答,看向裴麒。后者使个眼色悄悄指指母亲,裴重心下立时明了了七八分,遂和颜悦色地对盛暑道:“麟儿,你终于回来了!”

盛暑草草地点了点头,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想起眼前之人就是意暄的仇人,心下不免怨恨,眼神中也多了分不善。

裴麒知他心思,自然不欲让两人相处太久,虽然心中也有疑窦,毕竟父亲才刚醒,不宜受太大的冲撞。他刚要说话,却听母亲道:“咱们母子已经叙过了,现在轮到你们爷俩,麟儿,好好照顾你爹,别让他累着,啊?”

盛暑无奈地点点头,眼睁睁地看着裴麒被拉出门去,临走时还对他投下警告的一瞥——说过的,不准动我的父亲。

“这位小哥,你到底是谁?”经过许久的昏睡,方才又好好饱餐一顿,裴重此时精神正好。

裴麒只要盛暑在老夫人面前装做是裴麟,裴重与儿子儿媳都是亲眼看着裴麟下葬的,他并没有隐瞒的必要。

盛暑却不说话,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这是一张布满风霜的面容,上面写着坚强,写着沧桑,写着固执,却独独没有意暄口中的那种险恶,是他太不会看人,还是裴重伪装得太好?

“我——是裴大爷找来的乡下人。”

在心中叹口气。他,毕竟没有办法对一个虚弱的老人恶言相向。

“是吗?和麟儿真是像啊!”老人的说话声像是叹息,悠悠地划过六年或者更深远的时空,回到关于往事的记忆,是那样的一些往事啊……

整整十六年,当年的小女孩没有葬身火海,找他报仇来了。

见老人沉思,盛暑不走也不说话,默默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秋日的午后,整个房间静悄悄的,龙涎香温柔地缭绕在室内,一切都恬淡而适意。

为什么他会觉得有件事好像不太对劲?什么事呢?是什么?

当回想到裴夫人离开的背影时,盛暑恍然大悟:这对老夫妇的居所,竟然相隔了几乎半个府邸。

为什么?

☆☆☆=======☆☆☆=======☆☆☆

接下来的日子里,盛暑就作为裴家失而复得的二少爷住了下来,对外则宣称是远房亲戚——当年裴麟下葬,皇帝罢朝,百官举哀,何其轰动,除了那时浑浑噩噩的裴老夫人以外,怕是谁也不会认为裴麟未死。

裴麒经常是来去匆匆地忙着公事,盛暑问起意暄,他也只淡淡地说教他安心。

裴夫人与他倒没有什么交集,偶尔见了面怯怯地叫声小叔,据说她天生胆小体虚,是以经常足不出户,待在自个儿的院落里相夫教子。对此盛暑虽有疑惑,但是别人的家事,自也不便动问。

盛暑的所有职责就是陪伴“母亲”,老夫人多年的心病一除,身子也跟着健朗起来,现在的府里时常可以听见她开怀的笑声,与次子在一块儿的时候更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住地说着裴麟小时候的,事情试图让儿子回忆起以前的事,每到这时,盛暑也只能报以歉意的微笑。老夫人也并不失望,再接再厉,屡败屡战。

空闲的时候盛暑也会带着松子它们,在家丁的陪同下看看京城景物,听人说说朝野逸闻、世道人情,对于本来不解世事的他来说,也算是收获不小。但只要一想到意暄还在天牢中等候发落,就总是心中惶惶。想要再去与她见面,裴麒却每次都说朝廷律令并不允许。上回带他去已是极限。

盛暑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在“母亲”的授意下去与“父亲”培养感情。但人在屋檐下,意暄的这个仇人,他惹不起也不想惹就罢了,谁知竟也躲不起。几次下来,不明就里的裴重倒也与他熟稔起来。

似乎在不相干的人面前,他更容易放松自己。

这一日,将盛暑端来的药一口喝下后,卧床休息的裴重一反以往客套几句便摆上棋盘教他下棋的惯例,沉默了许久,突然问道:“小哥,如果为了完成分内的职责,你必须牺牲无辜的人,而这无辜的人中又有人让你爱逾性命,这时候你会怎么办?”他神色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盛暑一愣,随即很快地回答:“我自然是放弃分内的职责,保住无辜之人的性命,更何况这些人里还有我所爱之人。”

分内的职责怎么比得上人的命重要?难道他正在耕田,就会为了耕田而不去救有危险的村里人吗?这么简单的问题根本就没有考虑的必要,他干吗这么慎重?

裴重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再问道:“那么,如果这分内的职责一旦完成,就能够使比那群无辜之人多上千万倍的无辜百姓幸免于难呢?”

“不牺牲这些无辜之人,就无法救更多的无辜之人,而那被牺牲的人里头有我最爱之人……”思索了半晌还是好生难以决断,盛暑蹙起浓眉,对裴重说:“怎么会这样呢?”

裴重神色惨然,向他苦笑着道:“就是这样。你会怎么办?”

盛暑忽然不清楚裴重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老人家刚毅的脸庞上那种纠结的痛苦,让这个话题不像是闲聊,反而更似他脑中某些记忆的重现。

一瞬间,盛暑隐约有些明了。意暄并未将家仇完整地说与他知,但是从裴重抚摸着伤口的神态来看。这两者之间,必有干系。他试探地问:“当时,没有别的解决方法了吗?”选择不一定是两难的,是谁规定绝对没有别的可能?

“没有。”裴重愁眉深锁,似乎又陷入了当时那种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不能取得他的信任,我不敢保证在三年之内解决叛乱。你没见过真正的白骨蔽平原吧……我年少投军,转战各处,从没见过这样惨烈的景象——他们吃人!什么汉人都吃,逼所有人吃……已经有太多的无辜之人死在这场动荡里,有太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未来还会更多……我没有办法再等待,我没有办法……”

盛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脑中能够很快地联想起裴重所说的景象,相似的血淋淋场面,竟似历历在目。强忍住作呕的冲动,他将心神回到老人的叙述之中。

“所以你——选择牺牲心爱的人?”他的语气几乎是肯定的,而那些被牺牲的人里,会有意暄的家人。

“我假扮同族加入他们,一起猎人头、吃人肉,我一步步接近目标,直到有一天,被发现我新近订下的婚约,那女子,是汉人……”裴重再也无法说出当日情景,沉痛地闭上眼,热泪从布满皱纹的眼角轻轻滑下。

老天爷是在惩罚他一生惟一一次真正的动心吗?必得要这样的结局来为他的家人和被他杀戮的性命讨回公道吗?

果真如此,为何要他遇上那花样的女子,不计较年龄的悬殊和名分的得失一心一意只愿跟他,还有她的兄嫂,这般古道热肠清贫自守的良善之人……这是什么样的公道啊!

这样的话,他问了何止千万遍,却从没有答案。

盛暑看着已经痛哭失声的老人,明白再多的安慰也是枉然。他所说的那种情况,自己没碰到过,无从体会。但是老夫人说过,他从不哭的,家里谁要是敢在他面前流泪,准得一顿好骂。所以现在的裴重,该是伤心到了极致吧。又或者,在午夜梦回之际,他悲伤过的次数,其实已经多得难以计数?

或许裴重的选择并没有错,但是站在意暄的角度上看来,那样深重的仇恨是他不轻弹的眼泪便能化解的吗?

盛暑心情沉重地走出裴重的卧室。

☆☆☆=======☆☆☆=======☆☆☆

“诜。”女皇停下批阅奏章的动作,走到正奋笔疾书的武德侯身边。

“嗯?”阳刚俊颜抬起,专注地看着妻子。

女皇欲言又止,“我——”

“什么事?”武德又低下头动笔,镇定的样子比较像是明知故问。

女皇踌躇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我想见一见那个盛暑。”虽然知道可以不跟他说就可以直接去做,虽然知道说了他会不高兴,但她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他的支持,“你不要想歪了,我只是纯粹好奇——”

“好啊。”武德侯这回头也没抬,轻描淡写地应了声。

女皇错愕,“你——不生气?”

武德侯愉悦地一笑,似乎让妻子出乎意料一下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我生什么气?”

“但是他长得很像——”

“不要说只是长得像而已,就算真的是裴麟复生你要去见他,我又有什么气好生的?”多久的陈年老醋了,他犯得着喝吗?

“哦。”女皇闷闷地转过身,“你一点儿都不在乎我!”

“冤枉啊,我都放弃整整十七场打架的机会留在这里陪你了,还要我怎么样?”棒槌在哪里?他要上大理寺把门口那面鼓敲破!

“我以前提到麟哥的时候你都会生气的,这次竟然没有,怎么可以这样?”

救命啊,敢情今天提裴麟,只是想看看他吃醋的样子?

算了,孕妇本来就情绪不定,他才不敢与她计较。

抱着这尊“万金之体”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帮忙擦去她手上的零星墨迹,一边小心安抚:“以前是以前,这么多年了,如果连这点儿醋都要吃的话,我还回来做什么?况且这跟我在乎不在乎你完全是两回事啊。”

“那好,待会儿我一个人去见他。”

女皇话音未落,就觉得双臂一紧,武德侯的一张俊脸迅速下沉。

“绝对不行!”人当然是越多越好!

“呵呵呵。”三十出头的女皇,像个小孩子般,笑开了怀。

☆☆☆=======☆☆☆=======☆☆☆

皇帝召见的命令把盛暑吓了一大跳,第一个反应就是意暄的事起了什么变化。在裴麒的再三劝慰下,他终于稍稍定下了心。

将军还要半个月才能下床活动,至少在这期间,意暄是安全的。那日里所见的憔悴面容无时不刻不在他眼前浮现,不知道她在天牢里有没有好好吃、好好睡……

议事厅禁闭的门在裴麒恭敬的通报声后打开,与座中女子四目相对的一刹那,盛暑的心中竟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意暄屋后的那池荷花。

无关乎她干练的气质、美丽的容颜、惊诧的双眼,只是完全直觉地联想,没有理由,甚至没有似曾相识的熟悉。

为什么?其实她更像是牡丹芍药一类的华丽花卉的,为什么他脑中会出现那些荷花,还有……莲子?

他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多久,又一声通报将他的视线迅速引向门口。

“意暄!”他飞快地来到她身前,执起柔荑,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容颜,恍如隔世。

还好还好,她并没有继续瘦下去,她听了他的话,好好照顾了自己。

意暄眨眨眼,有些陌生。

锦衣玉服穿在他身上如此合适,简直不敢相信眼前之人就是她朝夕相处了整整一年的盛暑。不过,那双焦灼的、恳切的、干净的眼睛没变。

近两个月的牢狱之灾好像只是一眨眼。盛暑,还是原来的他啊。

一时间心情大好,意暄学着他的样,让别后重逢的喜悦明明白白地挂在了脸上。

这一刻,相视含情,旁若无人。

女皇目不转睛地看着盛暑,无声地叹息。

那么像的面容下,却装着不同的灵魂,曾经的那一个,眼中只有她。正因如此,让她和诜此生负疚。如果这个全心全意看着别的女子的灵魂就是麟哥,那多好,多好……

“裴卿。”

“臣在。”

“把夏意暄放了吧,他们愿意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这……”

“老将军每天都上书请求不要再追究此事,既然他都这样说了,咱们就网开一面,可好?”

裴麒心中暗自盘算,并不开口。倒是盛暑和意暄在有人开口的时候意识到身在何处,将女皇的话听进了耳。

盛暑闻言大喜,拉着意暄来到女皇跟前,“你们要放了意暄,这是真的吗?”

女皇睇了眼他和意暄握在一起的手,含笑点头。

如果麟哥能这般高兴……停停,往事已矣,莫再去想。

“谢谢你!太谢谢你了!”盛暑激动得就要去拉她,忽然顿住,怀疑地看向她,“你做得了主吗?”

厅内还有裴大爷和另外一个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她一个女人家能说了算?

裴麒干咳几声,附在他耳边说道:“这位是陛下,不得无礼。”

陛下?那就是皇帝喽?皇帝……是女的?

盛暑觉得很奇怪,非常奇怪。印象中——他也不知哪来的印象——皇帝好像都是男的吧,怎么会是女的?正要质问是不是他们合起来戏弄他,却听意暄突兀地说道:“我不会走的。”声音很低,但很坚定。

“意暄,你……”

意暄挣脱他伸过来的手,直勾勾地看着女皇,“没有讨回一个公道,我不走。”

女皇皱起了眉。

“你有什么理由,非要与裴老将过不去?”谋刺朝廷命官罪名非轻,被特赦换成旁人感激都来不及,这女子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裴重杀我父母,毁我家宅,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不会让他好过的。”意暄的声音毫无起伏,冷静得不像是在说自己的事。盛暑听得出来那其中的决心有多少,她恐怕是打定了玉石俱焚的主意,非要裴重的命不可。

女皇斥道:“胡说!老将军一生正义凛然,刀下从不斩无辜之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来?”

意暄冷冷地一笑,“你们当然替自己人说话。十六年前的事情是我亲眼所见,他趁着乱世残害平民,媚上邀功,怎会有错?”

女皇视裴重为父,断断不可能任其被人诬蔑,怒道:“无稽之谈!十六年前已是成章十九年,天下安定许久,哪有什么乱世?”

意暄对于开国史并不清楚,听她说到年代不符,不禁也是一呆。这时只听裴麒道:“陛下暂且息怒,夏姑娘所言,恐怕并非全属虚妄。”

这下大出女皇意料之外。“裴卿,你……”自己的父亲被人说成这样,他竟然还帮腔?

裴麒自顾自地说下去:“陛下可记得谷筑之乱?成章十九年,谷筑族勾结邻国作乱,攻城掠地,残杀汉人横行无忌,西南郡县,十室九空,朝廷派往镇压的人马全军覆没,最后蒙太祖皇帝恩典,命家父将兵前往,天幸未及半年,奏凯还朝。”

女皇迭时也记了起来。“是了,那年朕离家进京,故而当时并不知老将军未久便带兵出征,倒是后来听说老将军亲自深入敌营三月余,斩敌酋首级而还。”之后叛军阵脚大乱,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

裴麒颔首。“臣猜测,意暄姑娘的家人,便是在那时家父为了取信于人,无奈之下才……”

门外传来一声长叹,老将军昂然走了进来。

“麒儿,你说得不错,意暄的爹娘和姑姑、弟弟,都是我亲手烧死的。”

女皇忙上前让座,“伯父,您怎么过来了?该当好好休息才是。”

裴重拱手道:“谢陛下关怀,老臣是来向夏姑娘请罪的。老臣这一生,于国尽力,于家有愧。”他平和的目光转向意暄,“夏姑娘,裴重手上的血腥,怕是再也洗不干净的了。你要杀就杀吧,我心甘情愿。”

意暄冷冷地道:“这是你的地盘,到处都是你的人,你以为我杀得了你吗?”

裴重知道即使自己甘心就死,在场的女皇等人也必会出手阻止,便坦然地道:“姑娘既然不放心,那裴重这颗人头便暂寄在颈项之上。只要姑娘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取。”

意暄狠狠地瞪着他,明明是这恶贼自己做错事,现在却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实在可气!她心念方动,想走到裴重面前,武德侯手中的长剑已架在了她的颈上。

盛暑心念电转,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抢到女皇身边,也出手扣住了她颈上的动脉。“不准动她!”

门口来不及赶进来的侍卫齐声惊呼,却不敢跨前一步。

武德侯赞道:“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反应!”语音中却已微带颤抖。

反倒是女皇冷静自如。“挟持天子的罪责,你承担得起吗?”

盛暑看着顶在意暄喉头处明晃晃的剑尖,沉着声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是后话;布衣之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试问谁又承担得起?”

听完他赤裸裸的威胁,女皇脸上竟浮起了喜悦的笑容,看向武德侯,对他说道:“诜,放人吧!”

剑尖撤下的瞬间,盛暑亦松开女皇,飞快地揽过意暄的身子,跳窗而去,待到侍卫们反应过来想去追赶时,早已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让他们走吧。”女皇脸上,并无丝毫不悦。


第10章

盛暑挟着意暄一路狂奔,到得城郊一片旷野上,他往后瞧了瞧,说道:“他们并未追来,可以停一停了。”

意暄气喘吁吁,望着他的眼神满是惊诧。“你……怎么能跑这么快?”一路上被他抄在怀里,连景物都看不清,只听见强风贯耳的呼呼声,顷刻之间便已来到城郊,那些人就算真要追也追不上吧。

他失忆以前到底是什么人?能高飞能快跑,并且还力大无穷。

盛暑听她一说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多么神勇的表演。低头看看自己的腿,也露出不解之色,“我也不知道。刚才一急,想着要快点儿跑,结果就一路到这里了。”

再不习惯他那时不时展现的神奇举动,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吓死。意暄耸耸肩,不再花心思想他的事情,直接在原地缓缓坐下,对着天边的云彩出神。

盛暑也矮下身子,坐到她旁边。

除了偶尔飞过的禽鸟和呼啸而过的大风,四下无声。

盛暑忽然想起——“糟糕,忘了把松子它们带来。”

“他们一向乖觉,自会想办法回来的。”

“万一皇帝他们把松子、土堆它们关起来引我们回去自投罗网,那怎么办?”

意暄不驯地挑起眉,“那就去啊,我本来就是要去的。”难道她还怕了不成?

盛暑惊讶地道:“你真的要去杀裴重?”他们好不容易才逃脱了身,她竟然还是念念不忘于报仇。

“当然,他自己都把脑袋凑上来了,我焉又不杀之理?”意暄的嘴角冷冷地勾起,形成一股嗜血的笑意。

盛暑心中摇头,意暄以前不是这样的。

她自然有她自己的想法,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按说要以牙还牙也并非无理。但是事情并非如此简单的啊。

“能不能……不去?”

意暄看他一眼,又迅速转过头去,“不能。你先回去吧,这是我的家仇,我自己解决。”

说心中没有失望是骗人的,她本以为盛暑会始终站在自己身边,无论她作什么决定。但毕竟关乎生死,如果他能置身事外,全身而退,也不失为一种幸运。他本来就一心一意只想当个农夫的,能够出来寻她,已经是很难得的了,还奢求什么呢?

盛暑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话?我怎么能丢下你一个人独自回去?我是想,也许咱们可以不报这个仇——”他愿与她同担生死,这一点毫无疑议。但是这样的报仇是不是真的完全应当?她杀了裴重以后是不是心中便再无芥蒂?是不是就可以回到以往的闲适无忧?

意暄深深地看向他,眼中有一抹了然,“我之前听那裴麒说,你最近一直在裴府假充他的二弟,陪伴二老,所以你同情起了裴重那老儿,因此来劝说与我,是吗?”

盛暑失望地摇着头,当做没感觉到她的愤怒与敌意,说道:“我并非因为同情裴重才这样说,我不过在怀疑,报仇是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血债血偿。我不是圣人,学不来以德报怨。”他要当好人,就随他当去,可别扯上她。

盛暑凝视着她充满怨恨的表情,踌躇再三,还是说道:“这几天我和裴重多有相见,对于当年的事情,也约略知道了一些。说实话,我看得出他心中充满愧疚,但是要说懊悔,却也未必。”

意暄冷哼一声,“他本就不必懊悔,靠着杀人平步青云功成名就,还有什么好懊悔的?我也根本就不相信他真的会愧疚。照着他那种六亲不认的杀法,死在手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要真是每杀一个都要愧疚一番,那还不累死?他不过是故作姿态来纾解一下良心的不安罢了,这你也信?”

“我说他不懊悔,是因为他当年的举动取得了敌军首领的信任,使得叛乱在最短的时间内平息,造福百万黎民,这样的大好事,他做了当然不能懊悔——”

“大好事?”意暄愤怒地瞪大眼,“你说他当年杀我父母烧我全家,做的竟然是好事?你……你真的是为你那亲爹辩白不遗余力,你爱上裴府锦衣玉食不虞匱乏的生活了对不对?你要贪恋荣华富贵就尽管去舔他的脚指头!我绝对不会信你半个字的!”她气得口不择言,直把盛暑当成裴家的说客痛斥。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给我闭嘴!”盛暑也被她惹火了,阴沉着脸色,大力握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说出的话也是前所未有的重,“贪恋荣华富贵?好极了,原来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如果不是你要死要活地跑出来报仇,又笨手笨脚地失陷天牢,打死我都不会答应裴麒冒充他二弟的主意,我根本就不愿意离开清凉村!现在好了,到头来却成了我贪恋荣华富贵我为裴重说话!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那些伤人的话,意暄一出口就后悔了,也没想好接下来的措辞,就被他从未爆发过的火气给惊呆了,连肩膀被捏得很痛都没敢吱声。

原来,这个人也是有脾气的啊。而且看起来好凶、好吓人。

两人就像斗牛似的瞪视着对方,鼻尖几乎相触。

“你干什么?”注意到她奇怪的动作,盛暑恶声恶气地问。

她在他的钳制下,艰难地伸出右手食指够到他脸庞,向那双冒火的眼睛戳去——“我忍你很久了,你的眼屎又没洗干净!”

盛暑尴尬地撇撇嘴,格开她的手开始抹眼睛。“我自己来。”真丢脸。

“还有啦,那只眼睛上也有!”意暄煞有介事地指挥着,看他毛手毛脚的样子,忍不住吃吃笑了起来。盛暑努力装成一脸严肃,没多久便宣告“破功”,也跟着咧开了嘴。

先是轻笑,然后是大笑,一清脆一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天际,久久不散。

许久两人才止住了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靠在对方肩上休息。

“挺新鲜的,我们还是第一次吵架呢。”意暄趁着这个时候收拾刚才的僵硬气氛。

“是啊,吵归吵闹归闹,到最后笑一笑也就算了。”

他的言下之意意暄岂听不出来?她的脸色一下子又变成之前的难以亲近。“可惜这两件事完全没有可以比较的地方。”

她也想这世上的事情都有这样容易,她也想自己和盛暑一样一直没有恢复记忆,她也想在清凉村里待上一辈子不出来,天不遂人愿,奈何?

“你知道吗?”盛暑靠在她耳后轻轻地说,“我在这京成里逛了一个多月,听到的街谈巷议、野史传闻,只要是有关裴重的,没有一句是坏话。我想,一个深得民心的官员,做的事情必是首先为百姓考虑的。正像他自己所说,当年的事,他于国尽忠,于家有愧,我想不出来当我们自己面临这般的选择时,会怎样取舍,但是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在大齐的千千万万子民来看,他一点儿没错。”

他说到这里,静静地等着意暄反驳,却发现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意暄,意暄?你睡着了吗?”

意暄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磨蹭了几下算是摇头,“我听着呢,你一次说完吧。”

盛暑知道她现在已经冷静了许多,轻轻抚着她的发丝,继续道:“我听说,如今的西南边境,已经是整个大齐国最富裕的地方之一,物产丰饶,百姓安居。先前尸横遍野的兵乱之后,短短十六年下来,那里又是一派兴旺景象。如果没有当年裴重的擒贼先擒王之勇,哪里来的现如今百废俱兴?”

意暄身体一动,欲待讲话,却被他制止。

“我知道,你的亲人们和你都是这场战争的牺牲品,裴重的作为对你们来说不啻是天大的灾难与痛苦。但是如若没有你们的牺牲,就没有西南今日的繁华。我想,你的亲人们如若在天有灵,看到自己牺牲换来的结果,也不会再怪罪裴重了——因为你说过的,他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是,他们是很好的人。所以我就觉得更不公平,为什么被牺牲的偏偏是他们?他们待裴重那么好,那么好……”意暄想到往事,不禁又起哽咽。

“世上的事没有绝对的公平。说句大不敬的话,你的家人不幸罹难,已经是最小的牺牲了。如果裴重采用的是耗时耗力的持久战法,又有多少人会在后来的日子里丧生,又有多少像你一样的孩子失去父母?为了所有人能安享太平,总要有人作出牺牲。不仅仅是你的家人,我听说裴重的兄弟,还有他真正的次子裴麒,都战死在沙场。身逢乱世,每个人的心里都会有伤痕,战争不停止,那伤痕就越来越大,并且会一代代地传下去。如果这一代人中的一些能够作出牺牲,想办法停止战争,那对于下一代来说,将是多大的功劳啊。”

她思量许久,喃喃念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裴重有功,显扬于世,并且泽及后代,福荫满门,但是我的爹娘我的弟弟、姑姑他们呢?连一块葬身之地都得不到,差那么多,差那么多……”

没有因为她口气的松动而兴奋,盛暑冷不丁抬起意暄的下巴,一双利眼就像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意暄,告诉我,你要的其实只不过是万古流芳的荣名吗?”

意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许久许久以后,忽然间像是顿悟了一般豁然开朗。

“当然不是,我要名声做什么?”她语气中有着如释重负的轻快。

盛暑紧绷的躯体放松下来,拍拍她的背,欣慰无限。

身外之物,得失何求?但愿恩怨情仇,亦能一笑而泯。

☆☆☆=======☆☆☆=======☆☆☆

深夜,盛暑重新回到裴府,打算来把松子它们带走。

并不是没有防犯的心理准备,但是既然方才进城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搜捕的动作,或许可以相信皇帝对他们真没有什么敌意。但是依照那几只家伙的聪明,早该自己跑来找他们才是,可至今未见,应该是发生了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在家丁一如以往的恭敬下踏进大门,盛暑心中已打定主意,就算是布着请君入瓮的局,那些随他一路走来的伙伴,也断断不能丢下不管。

慢慢踱回这几日暂居的院落,“哇”的一声,松子欢快地飞到盛暑肩上,长长的嘴不停地啄着他的头发,看起来颇有点儿小别胜新婚的意思,惹来其他几个一片不齿的嘲弄。

盛暑随手理了理它的羽毛,看到土堆它们也仍或安卧或嬉戏于花草丛中,并无异状,心头大石总算是放了下来。

但既然没事,它们为什么不自行离开?

松子像是能看穿他心中所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向里面飞去,停在房门前,开始使劲地啄门板,发出“笃笃”的声音。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的赫然是女皇。

盛暑僵在当下。

月下,花前,丽人独立,似喜非喜,似嗔非嗔。

几乎是瞬间,盛暑脑中又出现了一池荷花,几颗莲子,还有……应该还有什么的,却似锁在一团迷雾之中,怎样也无法看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些怅惘,有些迷惑,他觉得眼前的女子应该知道些什么。

女皇摇着头。“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的出现。但是有个故事是关于裴麟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听一听?”

☆☆☆=======☆☆☆=======☆☆☆

虽然答应盛暑好好地想一晚再作决定,但她还是来了。

望着门前金光闪闪的匾额,意暄百感交集。

裴家的荣宠,是合家生人死人一同赚来的。裴重只不过运气好没死罢了,战场上他杀过这么多人,怕是这许多年来晚上睡觉也不会安稳;盛暑说,他与妻子分房而睡,裴夫人不知道已经守了多少年的空闺,留了多少眼泪,因为丈夫志在四方,因为男人的心从来不定,因为白发人送走了黑发人……

死者已矣,既然这样的荣宠不是她要的。公道,什么叫公道呢?如果爹娘所承受的不公道成全了西南所有百姓的公道,那么是不是她家的公道就微不足道?

不要想了。

小家大家之间,任是谁也难以说出孰轻孰重,既然这个抉择在十六年前已成定局,就让它变得合理吧。

她上前敲了敲门,睡眼惺忪的家丁过了好一会儿才出来开门,看见这早上被押来的女子,戒备之意立时出现在眼底。

但他还是开了门。“老爷吩咐,不管你什么时候出现,都可以随意出入裴府。”

看来裴重连她报完仇后的退路都想好了。意暄朝家丁微一颔首,问道:“你家老爷现在哪里?二爷呢?”

家丁简洁地指了路,便又晃悠着回去睡觉。

意暄好笑地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才朝目的地走去。如果知道裴重等着她去取项上人头,不知道裴家上下又会是何等反应?

烛火还亮着,意暄推开虚掩的门,大摇大摆地走进房间。

裴重坐在床沿似在等待,看到她接近,神情非但没有一丝紧张,反而多了一份期盼许久的欣然。

“你终于来了。”

意暄颇为讶异,“你不怕死?”

裴重云淡风轻地一笑,“怕死的年纪早就过去了,我撑着一条老命到现在,也只是不放心这个国、这个家。现在一切都很好,而你又找上门来,也该是时候了。”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到地下去看意暄她姑姑了。不知过了这许多年,她还认不认得他?或许,她已经找到一户好人家投了胎,再不会有被火焚的苦楚、被背叛的心痛?那真是太好了。

“解开上衣。”意暄平静地开口。

裴重猜测她不准备一刀了断,而是要对他施以酷刑,明知如此,褪下衣衫时,却仍是神色平静如常。

“尽管来吧。”他闭上眼。

这一生叱咤风云,死,也不能死得像条狗。

过了许久,他睁开眼,却见一室凄清,仿佛从来就只有他一人在此。

低下头看到胸前的挂饰,他隐约明白意暄离开的原因。

苦笑几声,他紧紧地将那颗小红石贴在了脸颊上,泪如雨下。

☆☆☆=======☆☆☆=======☆☆☆

裴重不会知道,那颗石头,叫做试心石。祖上有个传说,如果将那块石头送给心上人,此人如果一心爱你,这颗石头便会始终殷红如血,否则颜色便会随着情爱的消弥而渐渐转淡,直至变成灰白。

意暄勾起嘴角,在走向裴麟院落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擦着眼泪。

也许明天的梦里,姑姑会在笑。

“这些,应该不可能是我的记忆。要知道,那人是死了,而非失踪。”盛暑深感困扰的声音在院落外便清晰可闻。

“那也无妨。朕只是想找个人说说罢了。”女皇含着笑道。

“不过我有个请求,盼您能够应允。”

“您方才说,您曾立下誓言,来生要与裴麟做夫妻。我想……我想万一我真是那个人的话,能不能请您收回这句承诺?因为下辈子,我还是想和意暄在一块儿。”

意暄站在院外,甚至能想象盛暑此时面红耳赤的样子,心中笑开了一朵花。

女皇沉吟的时间很长很长,最后终于开口:“好。”

“谢谢你!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从盛暑开心的声音听起来,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裴麟。那傻瓜。

“意暄,你怎么在这里?”盛暑走到她面前,突然脸色大变,“裴重呢?你把裴重怎么了?”

意暄抬起手,试图将他脸上的惊慌抹去,盛暑这回却不吃她这一套,拨下她的手,严厉的眼神宣告他要一个答案。

意暄不依不饶地又将手缠上去,“你说过,他是好人,对不对?”

“是,他是好人。”盛暑微微放心。看她这嬉皮笑脸的样子,八成是没干什么。

意暄努力点头,“那好,咱们走吧。”

盛暑将意暄固定在身前,仔细观察她的眼——

那里面,一片清明。

这回,她是真的释怀了。

他知道这对她来说是多么困难,但终是做到了。

“嗯,我们回去!”

二人手牵着手,向大门走去。

“等等。”

“什么?”意暄跟着停下脚步。

“我要向娘——我是说裴老夫人辞行,就这样一走了之,我怕她会接受不了。”老人家最近的状况已经好了很多,相信只要他妥善解释,病情应该不至于恶化。

意暄听他说过大致状况,点头道:“好,我和松子它们在门口等你。”

于是两道身影向两头分开。心,则是在一起的。

☆☆☆=======☆☆☆=======☆☆☆

“他们走了。”

武德侯无声无息地走到女皇身后,拉回她目送的视线。

“他们不会回来了。”

“是啊,他们不属于这里。”

“你说盛暑他到底是不是……”

武德侯的嘴被女皇掩住。

“佛曰,不可说。”言罢俏皮地向他眨眨眼。

武德侯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

☆☆☆=======☆☆☆=======☆☆☆

大雪山,终年封冻。

“哇”。

一只鸟斜刺里飞来,停在等待已久的肩膀上,宝蓝色的羽毛在冰雪的映衬下分外光艳。

“终于知道回来了?”轻柔地点了点鸟儿不停转动的头,清瘦男子脸上的寒霜略减几分。

“哇,哇。”

“明明一年就可以做完的事情你用了整整三年,还敢和我喊辛苦?”无人了解人禽之间为何能如此流畅地对话,正如无人理解为何男子在这极寒之地,只着单衣却热得涔涔汗下。

“哇哇哇哇。”

“好啦好啦,知道你一路天南海北跑下来劳苦功高,一会儿好好犒赏你。”家里的松子放了两年没人吃一粒,这回刚好全部出清。

“哇哇?”

“是啊,那个坏东西,你走没多久就跑了,否则你以为我怎么会闲得在这里等你?”男子颇含闺怨的口吻与一脸冷峻全然不符。

“哇哇。”

“闭嘴,你们的交情有多好我会不知道?怎么可能是去找你?”这回语气中带的是醋意。

“哇哇哇。”

“你把那头豹子和我比?我是不甩人家,不是被抛弃的好不好?”想他如此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怎么可能有人舍得离开? “那只豹子和他们一起回去了吗?”

是人都听得出他在很生硬地转移话题,这就是和动物说话的好处啊。

“哇哇。”

“哼,人海茫茫,一只土豹子哪里找得到人?其他几个呢?”

“哇哇哇。”

“狼王不是说太胖了才决定去管趟闲事的吗,怎么反而更肥了?”男子的心情似乎颇为愉悦,脸上却仍然砌着层层寒冰。

“哇哇哇,哇哇哇。”

“猴子再不回去恐怕他的宝贝山洞都成废墟了。虽寿罚站了几百年还不过瘾啊,再爬回小翰林家里?恐怕人家十个轮回都过去了,也就只有它还记得当年的那点儿破事。”

“哇——”鸟儿还待再说,男子却不知用什么方法,将肩膀从它的爪下抽离。

“哇哇?”你去哪里?

“既然你回来了,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慢慢吃你的松子吧。”说话间,玄色的身影逐渐模糊,直至透明。寒风呼啸中,还能听见他留下的抱怨——

“该死,这天真是热透了!”


尾声

结束了一天的农活,盛暑和意暄并排躺在铺在天井的竹席上,仰望繁星点点。

“村长竟然骗你,他说我们只要想回去,就找得到来时的路。”虽然已经放弃寻找,但这遗憾,恐怕是要延续终生了。

“其实无妨,我们这样不也挺好?”盛暑倒是看得开。他们最后在这个村庄定居,开垦田地,建立家园。虽然没有清凉村那样的浓厚人情,乡邻之间倒也一团和气。

“但是他怎么可以骗我们?”意暄深感村长在她心目中的慈父形象破灭。

盛暑爱恋地看着她气呼呼的样子——情绪丰富的意暄,比以往生动了不少。“其实他也不算骗我们,他只是说,心在哪里,我们就在哪里。”

“我们心里就是很想回去啊。”那里有视她如亲生的村长夫妇,开朗豪爽的过年,美丽火爆的阿娟,为了守住她的秘密而集体说谎的父老乡亲……人总是失去了后才知道珍惜,一桩桩一件件如今在脑海中反复重现,温暖得让她后悔极了当初的执意离开。

“回不去,我们也并没有特别沮丧,对吧?”浓浓的感恩与思念却总是免不了的。或许就因为不能重来,在他们心中才分外美丽。

“我们手好脚好,只要有山有水有田有地的地方都可以过活。但是现在找不到路,总有些被抛弃的感觉。”意暄嘟着嘴,早知道就一路把记号做到京城。

“因为心安了,所以我们在哪里都可以生活。这大概便是村长和大家的衷心所盼吧。”心安之处,即是吾乡。他们的日子,算是真正平静下来了。

有些人天性喜爱流浪漂泊,有些人胸怀雄心壮志,但是对他和意暄来说,一间屋,几亩地,相知相守,足矣。

意暄侧过头去,注视他被盛夏阳光晒得一日比一日黑的脸膛——真是好黑啊,几乎难以想象初见面时他白净的样子,还有身边那一堆充满灵性的动物。

“松子他们都走了,你不觉得难受吗?”

盛暑摇摇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它们一个个那么聪明,决非凡物,本就不该待在世间,帮了这么多忙才功成身退,咱们一辈子记在心里,也就是了。”

“你今晚吃了鱼哦。”意暄又想起以前他对不杀生的坚持。

盛暑理直气壮,“那又怎样?我钓鱼的本事比你好那么多,不吃岂不是暴殄天物?”

最近开始尝试吃一些鱼肉,并没有之前的排斥之感,身上让人在大热天感到凉意的“功能”也似乎消失无踪。对于这些变化,他接受得理所当然。

种五谷杂粮,食果蔬荤腥,这是平凡人吧,平凡才好。

意暄轻轻一笑,“我发现你去了一趟京城,人变得聪明了许多呢。”

盛暑挑起眉,“你不也变得热心了很多?”来了不到两个月,这个无名村落里的每一户人家都尝过她的好手艺。

意暄不答,算是默认。善待自己,善待别人,这是清凉村的乡亲们教给她的,既然注定今生不能相见,就让她学着像他们一样待人接物,以兹纪念吧。

她或许不是单纯的女子,因着他的温柔与和平,停下了复仇的脚步。

他永远也不晓得自己是谁,或许真跟他们所说的那位叱咤风云的将军有些牵系;或许只是从另一个山村无意间闯进清凉村的农夫;或许曾上过战场当过哪一方的马前卒;或许……

都已经不重要了。

她和他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男耕女织,安贫乐道。

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将身畔的男子搂紧。

他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她会每日虔诚祷告,希望属于他们的这桌筵席,能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清凉村的伙伴们,也会每日每日地为他们祝福吧。

“哥哥姐姐,去捉萤火虫吗?”篱笆外探出几张不同的笑脸,充满好奇地看着他们相拥的亲昵姿态。

哥哥姐姐?

他们看起来这样年轻吗?

见到他们,就会挂念起过年和阿娟的孩子,现在也该有半岁大了吧,不管是像谁多一点,莽撞的个性怕是怎样也摆脱不掉了。

想到这里,不禁相视而笑,两束含情的目光一同投向意暄微微突起的腹部——那里面,也有一个生命在成长。但愿这孩子的一生能够平安顺遂。

“哥哥姐姐?”真奇怪,他们每天都在一起,看来看去也看不厌。

“等一等,我们就来!”相携着站起身来,他们开开心心地加入另一伙友善的人群。没有轻罗小扇,照样扑起流萤。

☆☆☆=======☆☆☆=======☆☆☆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人间仙境的大门,会在大暑的那天开启,接纳每一颗迷失的心灵,直到它得到救赎,直到它又变得干净透明。

又传说,清凉村并不止有一个。每一片良善的净土上都有位特殊的神祇,默默地守护,世世不绝……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