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09

丛阙: 道听途说

第1章

有江湖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名唤「悦来」的客栈一间。

于是就有人好奇地问:「你知道已经有多少客栈重名了吗?为什么不能换一个?」

「呵呵,」笑容可掬的店主摸摸肚子,「这样才能产生规模效应啊。」

规模效应?

什么东西?

问者显然很耻下问,装出醍醐灌顶的样子,打个哈哈走开。

悦来客栈,仍是叫悦来客栈。

===  ===  ===  ===  ===  ===  ===  ===

悦来客栈。

时间是辰巳之交,早餐时间已过,午膳还没开始,正是店里最清闲的时光,小二拿抹布有一把没一把地擦着桌椅,占了一两成满的客人大多要了清茶小点,悠然闲坐。

「老大哥,这期的《飞来月钞》看了没有?要举办武林美女大决选了!不过只有这么个风声,具体情况据说要到下期才会讲。」

「是吗是吗?呵呵,我们又有眼福啦!」中年刀客笑得色迷迷的。

「你说的没错,飞来轩主真是懂得造福我们这些芳心寂寞的大男人啊。跟你说,我那三婶娘的二表叔的大外甥的小女儿就是人称绿柳三娘子的,也已经报名了呢,那可是个大美人!」矮个子男子就差没有流口水了。

什么绿柳三娘子?没听说过。江湖女子只要有几分姿色的,都会给捧上天去,以至于美女多得数也数不过来。

中年刀客不好意思直说,便道:「对了,这期《飞来月钞》什么时候出的?我怎么还没收到?」

「哎,就跟你说信局的人都很懒,送东西的速度奇慢无比,还不如直接上街去买比较快。」

「我当时也没想到,只是以为每次都要掏钱买还不如直接订了一年份的。」

「看看,就是因为你这么懒,所以才没赶上归去山庄的群英会。」

「说到那个就火大!有那期《飞来月钞》的人可以免请帖进会场耶,该死的信局竟然给我群英会开始前两天才送来,结果日夜兼程赶到的时候竟然已经散了!真是气死我也。」

「然后你就把那家信局给拆了?」

「是啊是啊。」说到这里,粗豪汉子很是得意,「结果后来一期我就上了《飞来月钞》。啧啧啧,现在走在路上没几个人不认识我哦。」

小个子艳羡地说道:「你可真说得上是因祸得福!」

像他们这种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能够上《飞来月钞》,实在荣幸得一塌糊涂——虽然当时的标题「耸」了一点,占的版面小了一点,但是并不妨碍上报人的声名鹊起:从那以后,这位老大哥每个月都可以收到两张以上战帖,以往二十三年所遇挑战的总数加起来也不如这半年来得多。

「不说那个,这期的《飞来月钞》上有什么重要的事?」粗豪汉子怕对方心理不平衡,伤了两人感情,赶紧转移话题。

「哇,重要的事多着呢!」小个子谈兴大发,唾沫横飞地转述钞报上所见。

什么叫做重要的事?《飞来月钞》上的每一条江湖八卦,都是十分、非常、超级重要的!

至于什么叫做八卦?

套句《飞来月钞》发刊词上的说法,就是所有能够让大多数江湖中人心驰神往、心头鹿撞、心花怒放外加心跳一百的消息,都叫八卦!

===  ===  ===  ===  ===  ===  ===  ===

客栈门口。

「客官,您要来点什么?」小二点头哈腰,笑脸迎人。

来人笑着拱拱手,「小二哥,我来取昨天你说会替我留的怪味包。」

「悦来怪味包」是此地的悦来客栈用以与其它同名客栈相区别而专门研究出来的一种包子,味道十分独特,据说是店主「差异性营销策略」下的产物。

什么叫做「差异性营销策略」?

抱歉,除了店主以外,谁都不知道。

让我们再回到店小二怔愣的表情上来。「帮您留的?我有说吗?」

来人无奈地叹口气,「有。而且你已经说了整整五天,却一次也没给我留。」

店小二狐疑地审视他半晌,「您确定?」

「我确定。」继续无奈中。如果连续被忽略五天都还不确定的话,他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店小二歪着头困惑,「怎么会呢?」

不是自夸,没有三两三哪敢上梁山,做他这行的,记性必须是一等一的好,每天都有人要求帮忙预定第二天的「怪味包」,他从来不用纸笔记录,也从来都没弄错过,除了……

「哦!」他恍然大悟,「你一定是那位没脸的爷!」

没脸的爷?他已经大众化到这种地步了吗?来人苦笑,「好吧,就算我是那个没脸的,包子呢?」

「嘿嘿嘿,」小二不好意思地弯腰三鞠躬,「那个……我又给忘了。」他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普通的一张脸,五官齐全,什么特色都没有,乍看之下会觉得满街都是这种脸,一转身却完全没有印象。如果是一次两次倒也罢了,谁知道竟然能被他连续忘掉长相五次,实在不得不佩服这位客人的爹娘「造物」之神奇。

来人给他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小二哥,我已经被你忘记很多次了,每一次你都说下次会记得……」如果不是每天早上都有事走不开,他也不至于需要预定第二天的份。可怜他家住附近,对怪味包虽然久仰大名,却从来都没有尝到过半口。

「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小二很愧疚地道歉,同时死命地往他脸上瞧——这回一定要记住!「明天我一定给您留最大最好的!」

「好吧,」来人摊摊手,「那有劳你了。」作了个揖,他转身离开。

「您老慢走!」客套的笑容停留没多久,小二整张脸僵住。

咦?刚才那客人长得到底什么样?

===  ===  ===  ===  ===  ===  ===  ===

彭城西郊,天蒙蒙亮。

「乖乖,这是要等多久哇?」中等身材的青年男子优哉游哉地从转角处拐过来,看看前方找不见头的队伍,愣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才发出绝望的呻吟。

站在前方的虬髯大汉蓦地转过后脑勺,向他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主动攀谈:「小兄弟,你是第一次来吧?」

「是啊,这位大哥你怎么知道?」年轻人讶异地问,那双本就占了四分之一脸庞的眼睛继续向外扩张。

「很简单,你没带干粮来。」大汉得意地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一个馍馍,才放到嘴边,看见年轻人垂涎的神色,哈哈一笑,掰了一半递给他,「要来这里买消息,就得有等上一整天的自觉。」

年轻人道了谢,啃了一大口馍馍,看看天。「但是现在才卯时不是吗?我听说晚点会很挤,连早饭都没吃就过来了,那些人,」他指指前面的一串长龙——其中有些索性已经三五成群坐下来,边吃喝边摆龙门阵,「他们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显然你听说得还不够完整。」大汉看她脸色如常地将馍馍吃下,似乎很满意,「事实上不是晚点来会很挤,而是今天来会很挤。你知道最前面的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开始排队的吗?」

年轻人恍然大悟,「昨天晚上?」难怪她要落在这么后面,明明说好了是辰时开门,这些人怎么可以这么早来,摆明了作弊嘛。

大汉笑笑摇头,「还不止,恐怕有人前天就来这里排队了。你看见那边站着的一大群仆役没有?他们负责主子排队期间的饮食起居,端茶倒水铺床迭被,都有分工。」

年轻人咋舌,「不是吧?这里卖的消息不都是江湖小道吗?怎么会惊动这种富贵人家来排队?」

「江湖中就没有富贵人家了?」大汉一翻怪眼,「有钱的江湖人多着呢。人只要一有钱就摆排场,这种习惯走到哪都一样。」语气中很有些鄙夷的味道。

「那倒也是——不过他们为什么非得自己出面买消息不可?就不能派个值得信赖的手下过来?」现在天气不冷不热还好,到了冬夏两季还是这么长的队,谁受得了啊。

大汉眼一瞪,颇为惊异,「这是规矩,你不知道吗?」

年轻人老实地摇摇头,「不知道,飞来轩主这个名字,我是不久前才听说的。」

大汉对于他的无知致上十二万分的敬意后,咂吧着嘴说道:「飞来轩主早就定下了规矩,一季一度的消息贩卖会,不是想买消息的本人不得叩门。如果是有别人来代买的,非但买不到消息,还会被透露出许多要人命的大秘密。三年前,红月教教主派门徒来买消息,结果两个月之后,教中的所有情况,从教址的所在地到他们教主大腿上有个肉瘤、圣女三个月才洗一次澡之类的事情,全部传遍天下。红月教由最神秘的教派一夕之间沦为江湖笑柄,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把飞来轩主的禁令不当回事了。」

年轻人听得津津有味,「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典故啊,这飞来轩主真是个怪人。」

「何止怪,简直就是变态!」大汉忿忿然,「去年,有位武林世家的千金是武林中公认的大美人,只因为说了句对他朋友不敬的话,下一期就把她上个月每天穿的肚兜颜色、花式来了个图文并茂的大揭密,害得人家从此躲到外地再也不敢踏进中原半步!」

那段时间只要在江湖上行走,就随处可见所谓的侠客们捧着《飞来月钞》边走边看,边看边乱流口水、狂喷鼻血。

年轻人拚命忍着笑,佯装严肃地点点头,「那就是说他还是很讲义气的。」

「义气个屁!」大汉更火了,「他是逞了一时之快,他朋友可被他害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天被那千金的家里人追着要把女儿塞给他,大好人生从此就只剩下逃跑两个字!」误交匪类,苦命啊!

「咦,既是美女,他那朋友就一点都不动心吗?」美女耶,是男人的就该冲上去抢嘛,何况是送上门来的。

大汉忽然对着他瞇起眼,「你果真没听过这件事?」

年轻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这位大哥见谅,小弟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很多事情都不懂,让您看笑话了。」

看来真是个初出道的雏儿。大汉的一腔古道热肠开始蠢蠢欲动,摇头晃脑地教训他:「这样可不行。我跟你不熟,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就告诉我你是第一次出门?就算真的是第一次也要装出很老到的样子,要不然所有人就都会知道你是只菜鸟,很好欺负。」

年轻人困惑地插话:「但是我本来就不老到,怎么装得出来呢?」

很好,成功转移话题。「说你是雏儿你还真是雏儿,装不出老到就装酷啊——这招很灵的,人家怎么说你都不搭理,他们十有八九会以为你是深藏不露的人,铁定就不敢轻举妄动。还有还有,你刚才看都没看就拿了我的馍馍去吃,万一我存了坏心害你,你哪里还有命在?行走江湖呢,一定要多长一个心眼,坏人多着呢,你这副一看就傻不愣登、很有油水的样子到处晃来晃去,哪天被抢被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两人一个热血沸腾地讲,一个兴致勃勃地听,不知不觉竟也消磨了一早晨,当江湖经验传授课告一段落时,两人的脚步终于得以跨进名为「飞来轩」的宅第——而从门口到做生意的厅堂,则还有大约五十多人的距离。

买完消息的人陆陆续续离去,有些喜上眉梢,有些则是愁眉苦脸,更多的捧着空空如也的大钱袋,一脸痛不欲生。

年轻人默默看着众生相,若有所思,「不知这飞来轩主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然可以凭三言两语影响这么多人的心情。」

「这算得了什么?飞来钞上的那些东西加上他每月卖出去的消息,恐怕还不到他搜集到的小道消息的十分之一。」大汉说得与有荣焉。

「他哪来的精力弄到这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啊?」年轻人又是惊叹,又是困惑。

「这可是秘密哦。」大汉向她神秘地挤挤眼,不再多说。

年轻人淡淡一笑,没有追问下去,将视线调向宅内景观。

很怪的一处宅院。

举目望去只有树木蓊郁,遮天蔽日,也不见有花草回廊、小桥流水相映衬,以至于阴凉之外颇有些森严气度。遥望队列的终点,也就是按照常理推断应该是正房的地方,则立着间不起眼的木屋。如果不是建房之人丝毫不懂移步换景迭石造山之妙,就是有意要营造出这种诡异的气氛来了。

「好像个墓地一样。」而他们现在站的地方就是神道。

大汉听见他的嘀咕,拚命点着头,「就是就是,也不知道那家伙着的什么魔,把好好一个家搞成这个样子。想当年他可是花了所有积蓄才买下这片林子的,本来以为会好好给它改造一下,谁知道搭了个木屋就了事,真怪!」

原来这里本就是林子,难怪会有许多百年以上的参天大树。年轻人猜测:「会不会他很穷,所以买了地之后就造不起房子啊?」

「你说他很穷?」大汉一呆,然后狂笑,惊得林中鸟儿四散飞翔,树木沙沙作响。

前后排队的人惊讶地看向他,有个江湖人等了半日,本就已经心浮气躁,看到有人这么不识相地大声喧哗,怒气冲冲地就想过去揍他一顿。

「你小子活得不耐烦了?本大爷在此你竟敢嚷得这么大声——」

提着柄大刀,那人气势汹汹地赶到大汉跟前,却在看到他形貌之后止住了脚步,然后摸摸鼻子,吞吞口水,无声无息地回到本来站的位置。

周围的老江湖们带着嘲笑的眼神看他——算他还有点脑子懂得剎住脚步,人家今天看来心情也好,不然指不定会被整成什么样。

大汉似乎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仍然狂笑不止,年轻人莫名其妙地看看像是见了鬼一样跑掉的高大中年人,又看向倒在地上打滚的大汉——江湖人真都怪怪的。

「这真是我今年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当大汉恢复正常站起来的时候,排在前面的人已经只剩下三十多个,「我已经四年没听到有人把涂存雅和『穷』字放在一块儿了。」

「原来飞来轩主叫涂存雅。」听起来很雅致的名字,年轻人脑海中迅速出现一个风流儒雅的俊美男子形象。

他了然的口气又换来大汉瞠目结舌的瞪视。

「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又打哪儿听来今天是飞来轩卖消息的日子?」如果大汉有一副中性的嗓子,那么现在肯定是在尖叫了。不过显然粗嗄的声音似乎更形惊悚,有两只小鸟竟然从他们身旁的树上掉了下来,晕了好一会儿才蹒跚地迈步快跑,连飞翔的本能都给抛到了一边。倒是周围的人对他一惊一乍的反应置若罔闻,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我是昨天才知道这件事的。觉得挺好玩,所以才会过来看热闹。」

「你不是来问消息的?那你还排队?」

大汉继续怪叫,这回树上掉下来的是一整个鸟窝,「小兄弟,麻烦你看看那边。」大汉对着他那双又大又亮又无辜的眼睛,无力地向左边指了指,随手把剩下的一点馍馍扔了过去。

那边就只有大树啊,他干吗乱扔东西?而且旁边这么多人还称赞什么好内力——怎么这么不讲卫生啊?

年轻人心中嘀咕,随意看看,却惊讶地发现眼前的这排大树竟然自动移向两边,露出隐蔽其中的一方巨石。

石上刻字,笔划不粗,字体边缘甚为平滑,似是用手指直接写就——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上头的内容!

价目明细:

前年《飞来月钞》合订本计六卷

不配图:纹银二十两;配图:纹银三十两

去年《飞来月钞》合订本计七卷含增刊一

不配图:纹银三十两;配图:纹银五十两

《飞来月钞》单卷每月

配图设色版:纹银十两

配图黑白版:纹银八两

注:订阅全年者让利十二卷三两,门派集体订购面议

年轻人揉揉眼,再揉揉眼,然后失声惊叫:「他、他、他是要吃人吗?这么高的价钱谁会去买?」

一两银子就足够他在客栈住上一宿并且吃最好的伙食了!听说普通人家家用的话几乎就能对付过去一个月,谁会发疯地拿这么多钱去买那几张无用的破纸?


第2章

那大汉掏了掏耳朵——怎么这小兄弟的声音恁的尖利?「当然有人买,而且买的人还越来越多,否则你以为他为什么敢漫天要价?」

年轻人拿怀疑的目光瞅他,「真的有人买?」

「不信你随便问人好了。」大汉向排队的众人一指,「这里大概有个九成以上的人每个月非看《飞来月钞》不可。」年轻人前后一看——呀,他们背后什么时候又排了这么多人?

问问就问问吧,他就不信真有那么多人高价去买这无用之物。

他挑了个附近衣衫最褴褛的男子问道:「这位前辈,您看过《飞来月钞》吗?」他连身好点的衣服都买不起,应该不会花那么多钱去买吧?

那男子白了他一眼,「我当然看!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穷到当裤子?」

年轻人往下一瞧——要死了,真的只穿了条亵裤。他脸一红,转身拍拍排在大汉前面的那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这位先生,您看过《飞来月钞》吗?」看他衣冠楚楚的样子,应该不至于无聊到去看那种八卦消息大全吧。

那中年文士转过头来,皱着眉睨他,「我不仅看,还投过稿呢。」虽然十篇里面只用了一篇,但稿费很是丰厚哦。

「哦。」年轻人无趣地摸摸鼻子,看到有一个长得非常「粗糙」、举手投足间都写着「粗鲁」两个字的豪客正在无聊地挖鼻屎,年轻人如获至宝,兴冲冲走到他跟前,踮起脚说道:「这位壮士,敢问你看过《飞来月钞》吗?」不识字的江湖人都能堆满一座华山了,就不信他们也会去买那本破书。

豪客一听脸就沉了下来,下一刻,明晃晃的枪头抵住了他的喉咙,「你小子什么意思?欺我不识字吗?」

「原来阁下识字,失敬失敬!」那年轻人命在旦夕,竟也丝毫不见慌乱,反而笑着道歉。

「武中原,你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低沉的声音来自豪客身后的老者,豪客闻言浑身一僵,不甘不愿地放下了兵器,恶狠狠地说道:「我不识字,但是我会看图!」

年轻人恍悟,拱手道:「多谢指教。」然后垮了脸准备回到自己位置上接受大汉的嘲笑,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进入视线,只见不远处有个妇人牵着个七八岁的孩童正在排队,他眼一亮,赶忙走上去,蹲下来兴奋地问道:「小弟弟,你听过《飞来月钞》吗?」

小男孩不出声,困惑而又委屈地看着他,缓缓地摇头。

年轻人大喜,哈哈,终于找到一个不看的了吧。

正要再确认一下,那小男孩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他顿时手足无措,「小弟弟,你为什么哭?你别哭啊,没看过不是你的错,我绝对不会怪你的……」哎哎哎,怎么还哭?

那妇人瞪了他一眼,俯下身子为小男孩擦眼泪。「你冒犯到他了。」她冷冷地说。

「我?」年轻人指指自己的鼻子,然后指向小男孩,「冒犯他?」这是哪跟哪啊?他不过问句话而已也能得罪人,而且是一个「小人」?难道这也是江湖险恶的例证吗?

小男孩擦了擦眼泪,一本正经地宣布:「没看过《飞来月钞》的江湖人不算是江湖人,你深深地侮辱到小爷我了!」说完他还朝他挥了挥手中薄薄的书本。那上面赫然题着龙飞凤舞的《飞来月钞》四个字。

侮辱就侮辱,又是深深又是小爷,唱大戏啊?年轻人心中觉得好笑,却又不敢表现出来,恭恭敬敬地拿过他手里那本月钞翻阅。

封面上除了那四个字外,还有一个男子挥剑起舞的图案。第二页只排了几行用奇怪书题写成的大字,第一行是「江湖八卦,应有尽有,没有也有」,第二行是「江湖人不看飞来,奇耻大辱」。他看了那小男孩一眼,原来典出此地啊,领教领教。第三页是目录,那些目录名惊得他合不拢嘴。

「兵器谱本月排行榜及下月趋势分析」

「和合散再次震慑江湖,冷公子春情萌动坐怀大乱」

「梅开二度,唐门太君下嫁青梅竹马痴心人」

「猛吃巴豆,峨嵋神尼一月狂减三十斤」

「弥生方丈脚踩西瓜皮,少室山前上演狗吃屎」

「专题访问:蝴蝶郎君追情绝招大揭秘」

都是这么八卦的东西,被写到的人不气得吐血才怪。不过不得不承认,还是挺吸引人的,但是——「十两银子一本?至于吗?」

「怎么不至于?」大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为他解惑,「你道江湖中人整天打打杀杀的不累吗?没事时总要找些乐子出来放松一下,而听别人的秘密看人家出丑总会让人觉得心里很高兴,《飞来月钞》就这样应运而生了。反正赌钱喝酒喝花酒是花钱,买月钞也是花钱,还不如买本书看笑话一下那些成名人物来得实惠呢。特别是所谓的名门正派,清规戒律多得紧,很多事情都不能做,却没有一个门派下过禁令说弟子不得看八卦,所以他们的门人可是最甘愿把钱花在这上头的。」

「但是很贵啊。」他是绝对不会去买的。

「多的是人出得起,你不知道江湖人大多是很有钱的吗?」年轻人听出大汉这句话说得嘲讽,但却不知道他指的具体是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他去不去买,那涂存雅肯定已经赚得盆满钵满无疑。

谈谈说说,不知不觉间已到了申时末,夕阳在山,两人离木屋也只剩几步之遥。

照理说木屋的隔音效果应该不怎么样,但是他们站在这么近的地方,人也已经出来两三个了,却愣是没听到一点声音。正在疑惑的时候,只听见响亮的拨算珠声辟里啪啦传出来,同时伴以懒洋洋的男性嗓音:「你说说看怎么不合理了?出工费五十两这是不二价,食宿费二十两,置装费二十两,车马费十两,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两,有什么不对?」原来飞来轩主的声音是这个样子的,不难听,但是很普通。

「当然不对!不过是让你去探听点消息而已,哪里需要买衣服的?而且他们家离你这里那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我为什么要付你食宿的钱?车马又是干什么用的?」惟一一个发出声音的买家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权益——难道之前的都是哑巴?

「一看就知道是外行人。」大汉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然后预言:「你信不信,最后他肯定要付两百两。」

「哈,说得倒轻巧,这么容易你犯得着来找我吗?你知不知道他除了这里有一个家,天山有一个家,就连在扶南都还有一个家?我天南海北地找来找去,风餐露宿总要吃饭要换衣服要坐车吧?」虽然那人最近都住在他隔壁,但是从原则上来讲,他的说法是没错的,对吧对吧?

「原来是这样……」买家沉吟,颇为错怪他而感到不好意思。

「我倒记起来了,还不止这些呢,」算珠的声音继续响起,「贿赂他徒弟打听消息,二十两;买猫买狗制造噪音,十两;最最重要的,你知不知道他的女儿是个大花痴,只要见了四十岁以下的男人都会扑上去,所以我还得收你二十两的精神损耗费;还有,一路上被宵小暗算,害我损失了不少东西。」所谓宵小就是对面人家养的那条大黄狗,暗算是它突然从巷子里跳出来吓了他一跳,损失的东西是他好不容易才买到的一个「悦来包」。

那人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出远门在外带的财货可不会少,他手头可没那么多钱赔他。

「不过呢,想想这种事我自己也有责任,这样吧,你就意思意思拿出个五十两算了。嗯,这样加起来,刚好是两百两,还有问题吗?」

他的慷慨大方让那人如获大赦,连声说「没有」,忙不迭地付了钱,又生怕他后悔似的开门疾步逃出来。

「下一个。」懒懒的声音有气没力地唤着,看来做了一天的买卖也很是疲惫。

「终于轮到我了!」大汉伸伸懒腰,准备走进去。

才跨出一步,只听门口一阵喧哗。

年轻人回头望去,一群蝗虫——更正,是蝗虫般的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冲散队伍,走了进来。

「走开走开,我们有事找涂存雅,你们都一边去!谁不走就谁倒霉!」

话音刚落,排了一整天队伍的人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怎么回事?」年轻人被大汉拖拽到屋侧树丛中,一双眼睛不断打量那十来个穿着破烂的老头。

「嘘,有好戏看了。」大汉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你可知道他们是谁?」

年轻人这回倒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要饭的啊。」每个人身上都打了那么多补丁,而且还清一色的右手端碗左手握根棒,再看不出来他们是丐帮中人就成傻子了。

「你再数数他们身上的补丁——不得了,丐帮八袋以上的长老都齐了!看来事情真的不小。」大汉兴奋地搓着手,口水都快流下来的样子。

年轻人奇怪地看他一眼。人家来踢飞来轩的馆,他那么高兴做什么?难不成他和那位涂存雅有过节?

只听那领头的九袋长老对着木屋大声喊道:「涂存雅,你给我出来!今天不扒了你的皮我就不姓成!」

「成老弟,」那姓成的身边出现了个花白胡子的老头,张开双臂,气喘吁吁地拦在他面前,「你不要去惹他,千万不要去,讨不了便宜的!咱们走吧!」

那成长老粗鲁地推开他,「李兄,你别拦我,你怕他我可不怕!那小子难道还有三头六臂不成?」任是再厉害的人物,在他们几个长老连手之下也绝对走不出三十招,大不了也就落个以多欺少的笑名,有什么好怕?

那老头拚命跺脚,「老哥哥我这可是为你好!你没领教过他的厉害,看看那些成名英雄的教训还不够吗?招惹到他,从今以后就别想在江湖上混了!」

「他会这么厉害?我就不信这个邪!」成长老不理老友劝告,继续朝里头喊话:「涂存雅,再不出来你大爷我可要放火烧屋子啦!」

「门开得好好的,嚷嚷什么啊?你们不会自己进来?」涂存雅传出来的声音除了倦怠以外,听不出有什么惊恐。

丐帮长老互觑一眼,踌躇不前,都想他是不是安了什么机关在里面引他们入瓮。

那花白胡子老头叹了口气,道:「涂公子这间屋子里绝对没有机关,你们如果硬是不走,便一起进去吧。」

那成长老对老头尊敬的口气颇为不屑,「哼」了一声,当先进屋,余人也随后跟上。

屋里甚是宽敞,但也俭朴,青砖铺地,白墙上毫无装饰,右边立有一个书柜,书柜旁边摆了张长桌,桌上零散地放着笔墨纸砚和新出炉的一期《飞来月钞》,坐在桌后的青年男子显然是涂存雅,眼见一帮人进来,竟是头也不抬,还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睡意浓重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啊?」

「你还敢问我们有什么事?」成长老挥着拳头,凌乱的胡子一根根往上翘,「你到处抢我们丐帮的人,安的是什么心?」

「原来是这个。」真的好困啊,「我没有逼他们啊,是你的人自动要帮我卖报的,我也没办法。」而且因为报名的人太多,他已经拒绝了其中大多数呢。

他无所谓的样子更加激怒了丐帮长老们,「你少装无辜!如果不是你承诺给他们每个月一两银子作为报酬,他们会一个个都嚷着要退帮吗?」自从涂存雅放话说要找人卖报,基本报酬从一两银子起,卖得多的人还能拿额外的奖赏,一个月内已经有超过五千名丐帮弟子跑到总舵来办退帮手续了。再这样下去,号称江湖第一大帮的丐帮没几天就可以解散了。到时候他们再也没人养活,一把年纪又得亲自去街上讨饭吃——都是这小子搞的鬼!

「退帮是贵帮众自己的决定,关我什么事?如果不是贵帮内部盘剥太厉害,一二袋弟子要来的钱物十之八九都被高袋弟子吞掉,他们至于冒着被你们打死的危险要退帮吗?」江湖不是乐土,官逼民反的事情,也不只朝廷才有。

堂堂丐帮被他说成这样,众人恼火万分,只听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怒道:「咱们丐帮成立的宗旨就是为了不让要饭的兄弟们被人欺负,从来都是清贫为本,做乞丐的本来就穷,什么盘剥压榨,简直是一派胡言!」

涂存雅看了他一眼,手里玩者算盘珠,漫不经心地说道:「成长老,你面子不小嘛,连归隐已久的『疾恶如仇』尤长老都请了来。尤长老,您也有三十多年没管丐帮的事了吧,现在的丐帮和您盛年时的那个早已完全不同。蛇鼠一窝,明争暗斗,看了都让人恶心。绸缎脏衣加毛皮补丁,啧啧,丐帮果然清贫。」

尤长老还在讶异他怎么会认识久不在江湖上走动的自己,成长老便已急急抢白了去:「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说丐帮的是非?你以为你是谁?文裁还是武判?在尤长老面前搬弄,逞口舌之利,也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了?闲话休说,今儿个大家刀剑上见真章!」说完挺起打狗棒,摆了个起手势,就等对方出招。一同来的长老们除了那姓尤的以外,惟他马首是瞻,也都跟着亮出兵器。

涂存雅闭上眼睛捧住头,使劲晃了晃,然后朝成长老勾勾手,「你能不能过来一下,我有话要说。」

成长老倨傲地说:「你有什么话不能在光天化日下讲的?要求饶就在大家面前规规矩矩磕几个响头吧!」说完哈哈大笑,那姓李的老头怜悯地看着他,无限同情。

「是你自己要我大声说的哦。」涂存雅耸耸肩,慢声道:「十多年前你和夜枭寨勾结灭了好几个长老手下分舵的事情咱们就不说了,九年前的五月初七,你在陕西万亨楼玩死那里的名妓,迷昏了当时的凌副帮主顶罪,凌副帮主按照帮规被处以极刑——对了,这位年轻有为的凌副帮主似乎就是李家堡李老英雄的准女婿嘛;六年前的八月十三,你绑了铁沙派万帮主的儿子勒索赎金五万两拿到钱之后撕票,让我想想,真巧,那万帮主就是这位尤长老的外甥——」

说到这里,只听「当当」两声,两根铁棒在涂存雅头顶处相交。尤长老铁青着脸架住成长老欲灭口的杀着,而花白胡子老头的长剑则搁在了成长老的脖子上。

「你们别信他啊,我怎么可能干那些事情!」成长老持棒的手微微颤抖。

两人看着情形,心知涂存雅并非胡编乱造,咬牙切齿地道:「让他说完。」说完看向涂存雅,「你继续说!」

涂存雅指指自己,无辜地眨眨眼,再眨眨眼,「我?我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你们弄错了吧。」

惊怒交加的在场诸人没想到他在这种关键的时刻还有心情装可爱,呆了会儿后才由一个矮小的中年长老说道:「既然如此,多谢涂公子指点迷津,我等这就告退!」尤李二人点了成长老的穴道,将他架着就要走。

「你们要走?」涂存雅怪叫,「你们不知道我飞来轩的规矩吗?第一条,不准在这里打架斗殴惹事生非;第二条,涂存雅口里说出的消息,没有一个字是免钱的——说吧,你们准备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尤长老冷冷地问。

识相的人都知道现在群情激奋,要命的话绝对不能再出言刺激这帮高手,但是涂存雅似乎没有感受到别人的任何情绪,径自一本正经地说下去:「这样吧,我要从你们丐帮的帮众里挑两百个精明能干的人来卖报,再找轻功好口风紧的五十个人帮我跑腿,然后再每个人交两千两银子我就可以走了——尤长老,我知道你家里比较穷,就意思一下拿个三十两出来好了。」

众人听了勃然大怒,「姓涂的,我们不追究你的事情已经算是网开一面,你要想得了便宜还卖乖,别怪我们不客气!」

涂存雅笑道:「林长老,您也来了?不知道那楠江畔竹屋里的——」

林长老红着脸将他喝断:「别说了!我付你钱便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迭银票重重扔在他桌上,「这是两万两,我替大家付了。」

「好极,好极。」涂存雅伸手去取银票,却被一双布满污泥的手压住。

「涂公子,我再买你一个消息可好?」说罢一颗珠子摆在了涂存雅面前。

其时已是黄昏,那珍珠一出现,顿时照得满室光华,如同白昼。

涂存雅淡淡看了一眼,道:「有生意上门岂有不做之理?胡长老请说。」

胡长老拿住他手腕上的命门,森然道:「你会武功吗?」

涂存雅也不惊慌,坦率地摇头,意态仍是悠闲,「这颗夜明珠我赚得实在容易。涂存雅手无缚鸡之力,这绝不是秘密,也非假话——胡长老是要杀人灭口吗?」

胡长老与同伴们交换了个眼色,说道:「如果我说是呢?」

涂存雅撇撇嘴,另一只手随意摆弄着夜明珠,「如果在平日,涂某一定会害怕得屁滚尿流,至于今天嘛,真是对不住众位的美意咯。」

胡长老大惑不解,「你这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一声长笑传来。

「你这小子,算准了我今天回来吗?」

丐帮众人骇然四顾,却听不出这声音从哪个方向发出。

涂存雅轻笑,「你从早排队到晚,我方才上茅厕的时候早就看见了。」

「就知道你小子没那么容易放过我。」骂骂咧咧中,南面的窗户被打开,只见一名虬髯大汉携着个年轻人从那边跳了进来。

「是你自己要排队的,我可没逼你。」涂存雅站起身,随随便便地将茶向大汉扔过去,中间还洒出了许多,一看就知道毫无劲力。

那大汉一招手,杯子就到了手中,他轻啜一口才道:「怎么换珠茶了?毛峰不好?」

「喝光了,没人送。你是不是已经在我家附近溜跶好多天了?」难得超过三天没听到他被追着跑的消息。

大汉朝他吹胡子瞪眼睛,「你还有脸说?谁害得我到处躲的?」

「你可以不躲的,不是吗?」涂存雅话中有话。

大汉爽朗的眼神转为阴暗,「这是我的事。」

「随你。反正能帮你们的,我都帮了。」涂存雅惋惜地摇头。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话,丐帮诸长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直到谈话告一段落,李堡主才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向大汉作了个揖,正待说些什么,却被他摆手制止。

「我今天不罚你们,照他的话去做,有问题吗?」他鹰眸扫向场中,诸人心下均是一凛。

「没、没有。」胡长老附耳对尤长老耳语,尤长老原本疑惑的表情也变成了恭谨。

大汉不耐烦地挥挥手,「你们走吧走吧,别在这里碍我的眼!」

众人唯唯诺诺退下,飞来轩内只剩三人。

大汉重新换上和蔼可亲的面孔,转过身来对不发一语的年轻人道:「小兄弟,有什么事情要问涂存雅的,尽管开口,我做主,你今天的费用全免!」

「你又在慷他人之慨了。」涂存雅嘀嘀咕咕地看向年轻人,被他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吓了一跳,「这位小哥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在下效劳的吗?」

「其实……没有。」年轻人有些紧张地迎上两人的诧异目光,「我只是好奇所以来看看飞来轩和飞来轩主长什么样的。」

大汉和涂存雅对看半晌,木然点头,「现在你看到了。」没事就可以走了,不送。

「但是——」年轻人突然走到涂存雅跟前,仰起圆圆的脸蛋,眼中散发出崇拜的光芒,「看到以后我觉得涂公子你实在是太厉害了!能不能让我跟着您学点东西?」

崇拜的眼神他看多了,涂存雅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被他的目光弄得有些心跳不整,「呃,其实我也没什么本事……」

「不对不对,你好有本事啊!三言两语就可以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他说话一派天真,就算不是大汉和涂存雅这种江湖行家,也都能看得出决非作伪。

「哈哈,老涂啊,你不是说想要收个学徒吗?我看这小兄弟挺合适的,要不就把他留下吧。你知道吗?他刚才竟然二话不说就把我的馍馍吃掉了,而且人也蠢蠢的很好骗……总之这个娃娃很得我缘啦,你要是不收他,我就跟他结拜啰!」

结拜?结拜了他不是凭空多一个小弟?多小弟还不如多一个徒弟。

涂存雅看向他,「你会写字吗?」

「会啊。」他欢快地回答。

「写给我看。」他引他到桌前,将毛笔递过去。现在混充自己能读会写的人多了,难保这小孩也在吹牛。

年轻人很认真地在纸上写下了「沈道贞」三个字。

涂存雅看了看,对大汉说:「比你写得好。」

「那是,哪里还有人写字比我难看的?」大汉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会画画吗?」

「只会一点点。」就是在泥地里用树枝画的那种。沈道贞在心里补充,不好意思说出来。

「那好,你留下吧。」他慨然应允,沈道贞又惊又喜,连大汉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第3章

首届武林美女大决选开赛!

主办:飞来轩

协办:丐帮、少林寺、畏武山庄

参赛对像:年龄在十五到二十三岁之间、姿容秀美之未婚江湖女子,不分地域,不分正邪门派,有意者皆可参加

报名时间:本月起至明年六月底

报名地点:各地丐帮分舵,报名时请随带个人简历及画像

奖项设置:

武林第一美人:任选神秘奖品或黄金千两;

第二美人:任选武林秘籍或黄金五百两;

第三美人:任选巨阙剑或黄金百两;

决赛时间、地点:明年八月十五,华山之巅,与武林大会同时同地

决赛评委:少林寺弥生方丈,丐帮尉迟延帮主,畏武山庄仲孙海克,飞来轩主,采花门蝴蝶郎君……

注:为保证大赛公正公平,与之相关问题请有意者垂询丐帮各分舵,飞来轩主恕不出售内部消息,见谅见谅。

——摘自《飞来月钞》第三十期附页

===  ===  ===  ===  ===  ===  ===  ===

「你画好没有?」冷冽的声音中带些不耐烦,其中的肃杀之意足以让稍微胆小点的人软了腿。

嘿嘿嘿,胆小的话就不会来混搜集八卦这口饭吃了。

「早着呢,你乖乖待着别动。」涂存雅的口气像是在哄一个小孩,而非安抚江湖人人闻之变色的著名剑客。

「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上午了。」男子冷冷地提醒。

「大侠,是谁说不许找画师的?我都快十年没画画了,哪有这么快找到感觉。」

「那这一上午你都在干什么?」敢情他是白坐在这里了。

「练笔啊,」涂存雅完全不把他的腾腾杀气放在眼里,举起画纸给他参观,「你看,多可爱啊。」

在一边磨墨偷笑的沈道贞很清楚他师傅今天早上的所有成果:伸头乌龟两只,缩头乌龟三只,毛毛虫五条,咧嘴笑的青龙、号啕大哭的白虎、吃毛毛虫的朱雀、没头的玄武各一只,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令人捧腹。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那么有幽默感的。

「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连他都敢耍?「我不画了。」说完他站起身。

「有本事你不画啊,反正要找人的也不是我。」事实上如果不画出来的话,上个月在《飞来月钞》上花足足五页制造「畏武山庄」少主到底是谁的悬念就开了天窗,他的损失会比较大——这种下情当然不能告诉他,以免有人拿乔。

男子身形顿了一下,又僵着脸回来坐好,沉声道:「快画。」

「急什么啊?你一年到头四处乱转,得个空闲坐下来咱哥们儿说说话不也挺好的?」看他满脸风霜的,要真找到人家恐怕也认不出他来。嗯,所以要在画的时候美化一下,帮他恢复当年的美男子形象……

是你一直在说话。男子懒得跟他辩,面无表情地听他唠叨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直直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这个人就是这么没情趣,明明年纪比他们都小,偏要装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来,一点都不好玩,还是笨笨的小徒弟比较有意思。他随意扫了眼一旁的沈道贞,「小沈啊,你今年几——咦,你眉头皱得那么紧干什么?」

小沈看了看他,意态踌躇,「没、没什么。」

「明明就是有什么的样子!我让你背的入门守则一百二十条,第一条怎么说来的?」

「师傅说的话,绝对不能违背。」第二条是绝对绝对不能违背,第三条是绝对绝对绝对不能违背——以此类推,直到第六十条才有新的内容,记是不难记,抄起来却绝对可以让人吐血。

「那好,师傅让你说刚刚为什么皱眉,你就给我说!」

「哦。」其实真的没什么啦,「刚才师傅说到西域一个名字很长的门派,第一次说叫做查波可杰咯咯不海拉布拉多派,第二次说叫做查克巴拉米松不多拉多派,第三次又说叫做喀扎喇波波玛拉布拉多海拉派,徒儿就觉得很奇怪啊,为什么同一个帮派的名字每次都不一样。」

「这个、呃,呵呵,你不知道,那个帮派有许多别名的。」涂存雅解释得很心虚,那男子更是用力地「哈」了一声以示轻蔑。

「你哈什么哈?」那么长的名字,谁记得住啊?更好笑的是该帮派从上到下的人数只有七个,比那串字还少,简直笑死人——不对不对,他猛地抓住小沈的肩膀——嗯,挺有肉的好好摸——「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小沈呆了呆,「师傅是说那些别名吗?刚才您说的时候我记下来的。」

涂存雅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他,「你是说,我说一遍,你就全记住了?」

「是吧。」这样很奇怪吗?

涂存雅不信,「那从他进来开始算起,我们都说了些什么?」

小沈歪着脑袋想了想,慢慢说道:「刚刚这位殷公子进来,师傅说稀客稀客想不到你还活着,殷公子没说话。然后师傅说你终于决定了,殷公子还是没说话。师傅又说你早就该决定了就不用耗了整整三年满山遍野地去找人,我这么好用的哥们都不知道利用简直就是蠢到家,再找下去恐怕到你两脚笔直的时候都没有音信。这时殷公子拿剑架在师傅脖子上说闭嘴,然后师傅就说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他对方才三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情一路回忆下去,竟是毫无停顿,细节清楚得让那姓殷的冰冷男子都不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

「最后师傅问我那从他进来开始算起,我们都说了些什么?于是我说刚刚这位殷公子进来的时候……」小沈像是着了魔一般,根本不需要通过大脑就直接将之前的对话场景转述出来。

「停!」他再说下去就跟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一样永远都说不完了。

「是!」小沈一听命令,跟按了机关似的,立刻就住了嘴。

「天哪!天哪!」涂存雅在厅堂里不住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太不可思议了,竟然会有这种事!竟然会有这种事!」

他忽然定身,看向不知所措的小沈,目露凶光,然后「登登登」冲上去,伸开双臂一把抱住他,仰天长笑,「我捡到宝了,哈哈,我捡到宝了,哈哈哈哈!」

小沈被他的肩膀压住口鼻,艰难地挣扎着,「师傅,我不能呼吸了——」

涂存雅连忙放开他,也不管自己雪白的衣袍被小沈手中的墨弄黑一大块,直接捧着他的脸焦急检查,「对不住对不住!师傅不是故意的,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有没有有没有?」

「我没事,只要您不要拿我的脑袋乱晃就好。」小沈隐约觉得头顶有小鸟飞过。

涂存雅闻言,立刻把他的脑袋推开。小沈猝不及防踉跄了下整个人向后仰,涂存雅大惊,又赶紧倾身去揽他的头。

「小心小心,摔坏就糟糕了!」

最后动作定格在两人一个前倾,一个后仰,上体相贴,两张脸距离仅剩寸许。

原来他虽然眼大脸大脑筋粗,皮肤还是很细腻嘛。

原来他虽然长得让人过目即忘,眼睛却这样好看!

「你们在搞什么?」男子不耐烦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傻傻对视。

两人惊醒,分别向后跳开,小沈满脸红晕。

「啊呀呀,腰好酸!」涂存雅若无其事地拉过小沈的手,「乖徒儿,别磨墨了,那种没有挑战性的工作根本不适合你。」

说着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变出了一大摞纸张,「来来来,替为师把这些上面的东西都记一记,明天我来考你背不背得出,如何?」

「噢……我试试看吧。」好多哦。

「好好好,你现在就回房去背吧,要不到林子里去,那里风景比较好。」涂存雅把足足有一尺高的纸张放进小沈手中,推他出了门。

赚到了赚到了!只要培养出一部活动字典,他以后就不用费心去记那些陈年老账,也不用怕纸张被蛀虫吃掉了!收徒弟果然是件好事啊!

于是,第二个徒弟也在几天之后进了门。

===  ===  ===  ===  ===  ===  ===  ===

郝文章把自己的第一篇访问稿呈到涂存雅面前,自信十足。

虽然是第一次写此类文章,但以他今科进士的身份,这种记叙性的东西根本就是小菜一碟。只把事情写清楚根本就有辱他的生花妙笔,所以他在每一段里都加了修辞进去,赋比兴铺排对仗一样不少,整篇文章真是汪洋恣肆,文采飞扬,连他自己看了都忍不住大大崇拜一下——纵使司马相如再世、曹子建复生,也不过如此而已吧。

哦,实在太伟大了!

但是为什么涂师傅的脸色不见得好看呢?

郝文章用自己聪颖绝伦的头脑略一思索,便得出了结论——一定是师傅看了他的翰藻华章之后,惊为天人,不得不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于是有了妒才之意,心情不爽——哎呀呀,他都忘了要在前辈面前韬光养晦了,都怪自己实在是太过才气纵横,想掩饰也掩饰不了啊。虽然超过师傅成为武林钞报第一人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但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还是要谨守学徒的本分,不能锋芒太露引来太多关注的。嗯,今后就不要再写得像今天这样美轮美奂,不能增删一字了,要知道,天妒英才……

涂存雅耐着性子把全文看完,抬起头来,指着稿纸问他:「你这边的『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是什么意思?」

哈!原来大名鼎鼎的涂存雅连这种脍炙人口的名句都没听过,江湖草莽果然是江湖草莽,就算识了几个字能写几句文,到底还是不如他这种正宗的饱学之士来得渊博。

郝文章在心中得意了很久之后,才假意恭谨地回道:「师傅,这月朦胧鸟朦胧是形容一种意境,试想那——」

涂存雅不客气地打断他:「我不是问你字面上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写的明明是深海屠夫和辽东黑熊的决斗,为什么要在开头放上这么几个字?」

「是这样的,一般来说,场景的描写总能够衬托出事件的气氛,所以在写文章时,我都很习惯加入描写性的语句来起点染的作用。」郝文章一边诲人不倦地解释,一边在心里更猛烈地摇头——没救了,这也不懂。

「是吗?」涂存雅挑眉,「你记不记得,他们决斗的那天天气是怎么样的?」

「当然记得,下大雨嘛。」他观战之前就准备了三件蓑衣,谁知道还是被淋到,辛苦啊。

「很好。」涂存雅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下大雨你哪里看见的月朦胧?鸟都不知道躲哪去了还朦胧个屁!你知不知道海棠花什么时候开?大冬天的它哪里红?你告诉我它哪里红?啊?」

小沈在一边掏了掏耳朵——看不出来师傅嗓门这么大。

郝文章显然被吓到了,瑟瑟缩缩地申辩:「可是,不这样写就不美了啊——」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吟诗作对吗?又臭又长的谁看得懂?你要美自个儿臭美去,别在我这儿混了!」

小沈探头看了涂存雅扔在地上的厚厚一迭纸张,心中暗暗咋舌:能把三句话就完事的短文扯到万把字,而且还从头到脚毫无重点,此君果然不愧是写八股文出身。

「但是,我、我……」郝文章想哭。从小到大没一个老师这么骂过他,他写得这么认真也错了吗!

涂存雅揉揉额头,看向另一个,「你的呢?」

小沈忙不迭收起笑意,把自己的作业交给他。

竟然只有一张!郝文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涂存雅浏览了下,神色木然,「你写错字了。辽东的辽少了两点,熊是狗熊的熊,不是英雄的雄。」说完提起笔在纸上写什么。

小沈红了脸,「我、我以后注意。」

郝文章听了直发笑,连基本的字都不会写,他肯定会被削得更惨。

谁知道涂存雅竟把稿子收了起来,说道:「这个我要了,以后要努力。」

小沈意外而又兴奋地点点头,「嗯,我会的!」

郝文章觉得一阵昏眩——错别字连篇的稿子他要了,自己那么文采斐然的千古绝唱竟然被当垃圾扔在地上,这这这,这是什么世道!

涂存雅站起身,瞥到他一脸的伤心欲绝,毫不留情地道:「你再敢写什么月朦胧鸟朦胧,就给我回家去吃自己!」说完踩着郝文章的稿子,缓缓走了出去。

「郝兄,你要加油哦。」小沈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然后也向外走。

「等等。」郝文章捧着一颗破碎的心,艰难地问道:「你是怎么写的?」

「我啊,」小沈回头看他,张开嘴将自己稿子的内容背了一遍,「某年月日,深海屠夫与辽东黑熊于衡阳狮子岭决战,辽东黑熊在第四十五招上以『熊熊一掌』击败屠夫『霍霍一刀』,屠夫受轻伤,黑熊无恙。」

郝文章等了半晌。

「还有呢?」

「什么还有?」小沈不解。

「接下来你写了什么?」怎么念了几句就不说下去了?

「完了呀。」

「什么?就这样没了?」尖叫。

「是啊,还有什么要写?」小沈不解。

郝文章哭了。

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  ===  ===  ===  ===  ===  ===  ===

鹰鹫堡堡主斯武年六十寿辰,大宴宾客。

「陈帮主,你说这届美女大赛的神秘奖品到底是什么呢?」老头挨在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身边,朝另一边的中年人大声说话。

中年人看了看陌生青年座上的名牌,很配合地一搭一唱:「会不会是什么藏宝图之类的?」

「我看不像,」一个山羊胡子凑上来,「如果是藏宝图的话为什么还要在黄金干两之间选择呢?根本想都不用想的嘛。」

「我看是一枚江湖令什么的吧,那种只要一拿出来,各门各派都得乖乖听命的信物。」

「不可能不可能!参赛对像说了不分正邪,所有适龄未婚女子都可以参加,万一给邪派的人拔得头筹,难道还让他们来号令武林不成?就算飞来轩没意见,少林丐帮会容许有这种事发生吗?」

这时寿星斯武年也挺着个大肚子踱了过来,声若洪钟:「要我说啊,那神秘奖品肯定是畏武山庄的少主!」

「怎么说怎么说?」众人连忙问——到底今天斯堡主是地主,得捧个人场让他觉得很有存在感。

斯堡主卖了个关子:「江湖女子虽然比一般大家闺秀要来的豪迈不羁,但有一点是一样的——你们说,女子一生最大的荣耀是什么?」

苦思良久,终于有人喊道:「我知道了,嫁个好丈夫!」

在场诸人多是男子,轰然称是,只有几位侠女不屑地哼声。

斯堡主拍手道:「那就是了,既然是最大的荣耀,当然要归给第一美人。这期的《飞来月钞》在附页之后还夹了一张俊美男子的画像对不对?上一期的《飞来月钞》又用了整整五页列举了畏武山庄神秘少主的可能人选,这两件事情撞在一起不是很微妙吗?咱们再看这选美。畏武山庄仲孙庄主可是出了名的严肃,他这回又是协办,又是当评委,根本就和平日的作风不符嘛。我私下里根据仲孙庄主的年纪推算,想来他的公子也应该到了二十六七的年纪,恐怕他就是要趁着这次选美,给自己找儿媳妇咯!」要说荣耀,攀上「文裁」世家畏武山庄女主人的位置,也真算是极至了吧。

众人正在慢慢思索他的推理,只听一个娇嫩的女声道:「您说那俊美男子就是仲孙庄主的公子?」

众人望去,只见是个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说完之后两颊通红,显然是为自己一时冲动的口无遮拦害羞不已。

「哈哈,看来咱们大名鼎鼎的雪芙蓉也是芳心暗许咯!」不知是谁调侃了这么一句,惹来哄堂大笑,那雪芙蓉跺了跺脚,立时跑得没影了。

「涂轩主,你看老夫的想法对也不对?」斯堡主虽然喝了些酒,心里却是丝毫不胡涂,开口问斜倚柱子含笑聆听的涂存雅——这一位的相貌实在太过平常,以至于为了不认错人,他还特地在他的座位上写了个名牌。认错别人没关系,他可是今天大家伙要打探消息的重点对象呢。

小沈和文章上了茅厕回来,就见自己原本落座的位置上站满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两人挤了进去,郝文章在回忆师傅形貌特征的当儿,就听小沈道:「师傅,发生什么事了?」

怪了,他怎么认得那么快?

「没什么,三堂会审罢了。」涂存雅举起酒杯啜了口,扯起嘴角对众人道,「应友人之请,这个问题在下不便奉告,待到结果揭晓,便一切明了,还望各位多多担待。」

当时便有人敏锐地问:「难道这个友人就是畏武山庄的少庄主?这样说起来,画像上的男子确实和仲孙庄主有些相像呢。」

「廖镖头既然这样以为,就当是好了。」涂存雅仍是不露声色,一径温和地微笑。

大家见他口风死紧,也就只好放弃,把注意力转回到祝寿上来。

「各位,」一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站起来,团团抱拳,说道,「今天是斯老英雄大喜的日子,我特地写了一首绝句,作为生日礼物献上,想当场读上一读,不知可好?」

群豪眼中冒出崇拜的星星——江湖中人识几个大字就很了不起了,铁臂秀才竟真的会写诗,好厉害啊。

「好好好,」斯堡主笑得合不拢嘴,「铁先生尽管念,我们都好好听着呢。」

铁臂秀才走到场中央,清了清嗓子,大声念起来:「两把长戟好,一双儿女佳。今逢花甲寿,欢喜过良宵。」

全场静默不过一瞬,接着便爆发出一阵掌声:「好!写得太好了!」

斯堡主捋着胡须赞道:「铁先生不愧是北方武林出了名的才子,简直是出口那个什么,才高很多斗啊!」最重要的是,他竟然听得懂这首诗在说什么耶,那是不是说自己的修养也是很不错的?呵呵。

还有人虚心请教:「铁先生,你说的那个花甲是什么东西啊?」

铁臂秀才非常高兴,一一答谢,然后很有耐心地向人解释这首诗的「深刻含义」。

场面正热闹着,忽然一阵大笑爆出。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涂存雅带来的小徒弟。

「小哥,你笑什么?」

郝文章抱着肚子蹲在地上,良久才有力气回话:「拜托你们行行好,这么烂的诗都能捧成天下无双,会笑掉人大牙的!」

铁臂秀才排开人群走到他面前,愤然道:「臭小子,你倒是说说,我写的哪里不好?」哼,如果不是看在涂存雅的面子上,看他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郝文章站起来,面有难色,「哪里不好……这个,不好说啊!」

铁臂秀才以为他不过哗众取宠而已,正要奚落几句,却听他继续说道:「实在是哪里都不好,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涂存雅在一边低斥:「文章,不要乱说话。」

「我不是乱说。」郝文章看师傅的眼中都带了些轻蔑——早就知道这个江湖上像他这样的饱读之士绝无仅有,就连飞来轩主也不过粗通文墨而已,由此可见他郝文章未来的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啊!「诗的意境咱们就不必讨论了,单从基本格律来看,就已经是大大的不及格。铁先生,你知道写诗是要押韵的吧?」

铁臂秀才恼道:「我当然知道。我一四两句押的不就是二萧韵?」

「哈哈,哈哈哈。」郝文章干笑几声,「你知不知道,五绝的第一句不一定需要押韵,二四两句才需要押韵?而且押的都要是平声韵?你又知不知道,向你所作的第一句诗,一句之中只有一个平声字,那就叫做犯孤平,是诗家大忌?」铁臂秀才被他逼问得脸上无光,勉强道:「我们学武之人,哪来这么多忌讳?你要是会作诗,就做给我看看啊!」哼哼,要知道他这首诗可是憋了足足半个月才想出来的,这小子哪有可能当场就写什么好东西出来?

「那有何难?」郝文章傲然道,「我这就口占一首五绝博众位一笑。」

大家一听就知道这位是真有几把刷子的——因为,他从刚才到现在的话,什么押韵孤平,他们是听也没听过。

果不其然,他念出来的诗,什么关西啊南州的一大堆,大家愣是没明白到底说了些什么。

「好诗!好诗!」

「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涂轩主你收的好徒儿啊。」

「涂轩主可要当心了,我看这位小兄弟会青比蓝更青啊!」

「笨,是青出于蓝啦。」

郝文章听得飘飘然。看来,他很有希望成为武林第一才子哦。嘿嘿,师傅也就是经验丰富了些,要真说到才华,哪比得过他啊。

结束宴会,师徒三人告辞出来,斯武年亲自送他们到门口,中间还不断被试探关于这次选美的内情,涂存雅不说就是不说,郝文章倒是很想透露点什么,可惜什么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摆脱了烦人的纠缠,只剩下他们三个。郝文章喝得微醺,边走边回味方才被众星拱月的美妙滋味。

「文章。」

「啊——哦,师傅,徒儿在。」

「铁先生的那首五绝,平仄并没有错。」涂存雅用闲聊的口气说道。

「怎么可能?他犯孤平了。」师傅真是的,不懂就不要装懂嘛,他又不会笑他——至少当面不会。

「虽然出于无心,但是他下句确实用了拗救。」

涂存雅的口气依然平淡,听在郝文章耳中却似打雷一般。

「两把长戟好」,首句第四字「戟」按照格律应用平声,却被他用了仄声,于是整句只有一个「长」字是平声,犯了「孤平」之忌,这句诗也就成了通常所说的「拗句」。拗句可以在下一句中挽回,方法是在第二句中本该用仄声的地方用一个平声,是为「拗救」——第二句「一双儿女佳」这个「儿」字按格律本该用仄声,现在却是平声——铁臂秀才竟然误打误撞用了「拗救」,他没发现,师傅他……早就发现了,是吗?

郝文章看向走在前头的涂存雅,心中诧异,「师傅。」

涂存雅像是没听见,又自顾自地道:「你作的那首诗,虽然过于匠气,用典倒是甚佳。但是第二句的韵脚『欢』用的是平韵十四寒,第四句韵脚『关』却是十五删,严格说来,却也未必工整。」

郝文章倏地停住脚步,酒意全消了。

「锋芒太露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时时要记得,一山还有又一山高。你好好想想吧。小沈,我们先走。」

小沈答应着,跟着他继续赶路,留下震惊莫名的郝文章一个人在荒山野岭中消化师傅并不仅仅「粗通文墨」的事实。

===  ===  ===  ===  ===  ===  ===  ===

「师傅,你们刚才说的我都不懂。」小沈的声音中充满困惑。

「不懂也没关系,吃咱们这行饭的,读太多书也没什么大用。有时候还会误事。」

「噢,我知道了。」小沈听他这样一说,想起郝文章写的稿子被无情「毙掉」的事情,登时释怀。跟着涂存雅进入一片密林,一出林子,就可以看到飞来轩了。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灯笼照路,偶尔会有奇怪的鸟叫声,两人既然有伴,倒也不至于害怕。

才走没多久,小沈就感觉到一股杀气正在悄然接近。

「师傅——」

还没把警告说出口,只听破空之声从头顶传来,接下来师徒俩前方就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身影。

「你是涂存雅?」蒙面人倨傲地看着两人,最后将焦点落在正主身上。

又是来找麻烦的。涂存雅无奈颔首道:「在下正是。阁下有何贵干?」

那蒙面人不答话,挥刀向他砍去。眼看就要斫中手臂,小沈大喊「住手」,反射性地冲上去用力推了把,蒙面人竟往后飞了出去,「砰」的一声撞上一棵大树,一屁股坐倒在地。

「咦?咦?你竟然会武功!」涂存雅似乎一点都不担心眼前的处境,在旁边像是看耍猴一样兴奋莫名。

小沈将自己的手掌翻来覆去看了很久,心里觉得奇怪,问涂存雅:「师傅,你说这就是武功吗?但是我不知道怎么使啊。」

也好在那蒙面人坐在地上发懵,不敢立时上前抢攻,否则哪容得他闲闲站着跟人讨论如何施展。

涂存雅大为惊讶,「不是吧?你不会打怎么学的武?」

「我没有学过武啊,又没有人教我——」

「那要不我来教你吧,好不好?」涂存雅跃跃欲试。

「好啊好啊,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我就怕我教不好。」毕竟他自己也没有实战经验。

「没关系,只要你肯教我就很高兴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哦。」

那蒙面人等得快睡着还不见小沈出第二招,心中更怒:这两人竟敢不将他放在眼里,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当下也忘了小沈刚才的出手惊人,一心只想给两人点教训。

「看刀!」他嘴里说着,身形也以极快的速度向涂存雅冲去,小沈连忙拣起一根树枝迎敌,只听闷闷的一声,金木相交,小沈手中的树枝被砍断,蒙面人手中的鬼头刀也落了地,庞大的身躯往后连退五大步。

小沈大奇,这人明明把自己的武器劈断了,为什么还要往后退?「你怎么了?」

蒙面人狂喷几口鲜血,狠狠盯死小沈,嘶哑着嗓子问道:「阁下是哪门哪派的高手,留下个万儿来。」

小沈看了看那人,快步走到涂存雅身边,低声请教:「师傅,什么是万儿?」

涂存雅翻个白眼,说道:「就是你的名字。」

「哦——」小沈恍然大悟,很开心地来到那人跟前。那人以为他准备痛打落水狗,全神戒备。谁知小沈只是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肩膀,豪爽地道:「我是沈道贞,我的师傅就是他了。」说着往涂存雅的方向指了指。

那人看看涂存雅,再看看他,心中惊疑不定。

世人都道涂存雅手无缚鸡之力,谁知他一个弟子的功夫都如此了得,那本人就更不用说了。他真是笨蛋,竟然会跑来向他挑衅。今天恐怕是要竖着出来,横着回去了。

「沈兄功夫高强,在下甘拜下风。冒犯了令师徒,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既然失手,要待怎的,尽管划下道来吧。」

「师傅……」小沈很迷惘地看向涂存雅。

这个人说的话,他还是不太懂耶。

涂存雅也懒得跟他翻译,直接走上前去,将那人上下打量一番,懒洋洋地说道:「小沈,灵蛇门邵叶。」

小沈会意,将塞进脑子里的资料一股脑儿地背出来:「邵叶,今年五十三岁,冀中人士,山西灵蛇门门主,师从前门主江竹山,擅使九节鞭,二十三岁以一招『龙飞凤舞』击杀关东响马卢一虎成名,现名列本月飞来江湖排行榜第一百四十九位。」

蒙面人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他不是遮住脸了吗?连兵器都换了,怎么还是被认出来?

涂存雅不理他的疑问,径自接下去:「父早亡,老母在堂,惧内无比,每月初一十五是内定的跪搓板日,十七年前在沧州受垂青于落英女侠顾菲菲——」

小沈听到这里陡然惊呼一声:「原来顾菲菲这么老了?她是上期美女宝鉴的入围者耶,怎么可能眼光这么差,看上这个老伯?」

涂存雅看了脸色青青白白红红绿绿的邵叶一眼,勾起嘴角,回头对小沈说:「我一句话都还没说完你着什么急?」清咳一声后续道,「在沧州受垂青于顾菲菲的母亲,相处十余日,珠胎暗结,后顾氏产下一女——」

邵叶终于按捺不住,满头大汗地喝道:「别、别说了!你想怎么样?」

涂存雅对小沈满意地点头,然后说道:「邵前辈,你来找我的麻烦,是为了上个月《飞来月钞》上说起某人每晚帮夫人洗脚的事情,还是恐吓我安排令嫒在选美中胜出?」

邵叶没好气地说:「当然是后者。」上期的惧内实录里又没指名道姓,他干什么巴上去顶下来?

涂存雅颔首,「我想也是。前辈请便吧,今天我心情不错,刚才的话就当没说过,如果前辈再来找碴的话,您的家务事就不是只要跪搓板就可以了结的了。」

邵叶暗叫一声侥幸,拱了拱手,身形迅速向林中掠去。

原来这么容易打发啊?难怪师傅一点都不慌。

涂存雅这时转过身来,对上他崇敬的目光,心中微微得意,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抓住他的手臂就是一阵摇晃,「你会武功?你真的会武功?」

小沈晕晕地道:「应该是吧,我也不知道——」

「太好了!」涂存雅的兴奋程度甚为可疑,「那你一定会点穴是不是?」

「点穴?」小沈不解。

「你不知道?来来来,我教你我教你!」他主动拉起小沈的手。

「你把真气凝聚在食指上,会吧?」奇怪,他的手怎么这么小?

「哦。」小沈依言而为。

「好了吗?」好激动啊,今天终于可以感受一下被人点穴的滋味了,到底还是他自家徒弟好,不像老殷他们小气得要死,无论求了多少次都不肯帮他点。

「好了。」

「很好!」涂存雅用两手捧住小沈手腕,将他的食指猛地往自己肩胛骨下方的穴道上撞去,然后静待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升上来。

接下来的时间里,树林里一片寂静,但闻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师傅?师傅?」

小沈终于觉出不对劲,开始叫唤保持同一姿势至少半炷香时间、不言不动的涂存雅。

涂存雅没有回答。

「您怎么了?麻烦先放开我好不好?」一直抓着他的手放在胸膛上,挺奇怪的。

还是没有回答。

小沈不太高兴了,哪有人这么无赖的?「你不放我自己抽出来咯。」

说完他把手用力一缩,轻而易举地抽了回来。

接着「咚」的一声,涂存雅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脸朝下背朝上,仍是一动不动。

小沈吓坏了,蹲下来连忙将他翻了个身,只见他一张脸上都沾满了泥巴,除了眼睛鼻尖以外一片模糊。两只手竟然还是规规矩矩地按在胸前,没有移动分毫。

「师傅您别吓我啊,犯病了吗?您倒是说句话呀,别一直眨眼睛!」他灵光一现,「难不成是眼睛抽筋?那好办那好办!师傅,您忍着点噢!」爹教过他,如果眼睛酸痛的话,就揉一下脸颊上的四白穴,师傅的症状看来比较重一些,那就——他举起拳头,往涂存雅的脸面上招呼过去。

一拳下去,涂存雅被「黑气」包围的眼睛眨得更厉害了,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师傅,您忍忍,马上就好!」

第二拳。涂存雅两个眼眶中流出了痛苦的泪水,小沈柔声安慰:「师傅您别哭啊,这么个大男人哭起来很难看的。」说完狠下心肠,再一拳下去。这回终于奏效,涂存雅再也不眨眼睛了。

「师傅!您怎么晕了?」


第4章

大门外排成长龙的人群只觉眼一花,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就见一身雪白的高瘦身影,兔起鹘落之间,已站在了小木屋的廊檐下。

今天又不是飞来轩开张做买卖的日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排队?

更奇怪的是,姓涂的为什么会蹲在这里哭?

白衣人对眼前的情况困惑不已,不过这里可不归他管,理那么多做甚,直接把事情报告完就好,估计又是怪怪的涂存雅在玩什么把戏。

「轩主,云南省本旬计有委托一件,大事六件,小事五十二件,鸡毛蒜皮事一百三十九件。分别是……」

耶?竟然还在哭不理他?啧,他记得姓涂的长相很普通很普通的啊,怎么眼泪鼻涕的一哭起来反倒显得俊美不凡?难道他原来的记忆又错了?

「轩主?你能不能等一下再哭,我这儿还有事情要禀告。」难为发现他是美男子,否则的话才没这么好声好气。这奸诈的家伙使手段把他骗去当探子,这笔账还没算呢。

「唉,展基,这已经是你第四十六次把我认错了,你确定自己真的是搜集信息的一把好手?」

白衣人讶然转身,对上一张苦笑的脸--对哦,这还差不多,姓涂的就应该长成这个样子嘛,怎么可能突然变帅?不过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

「不要叫我展基!」他改名了,改名了好不好!

「啊?你本来就叫展基啊,难道让我连名带姓地叫你白展基--那也没问题,我无所谓。」

白衣人深吸了很多口气,终于闷闷说道:「算了,你还是叫原来的好了。」

「那就好。」涂存雅一笑将他让进屋内,关上门。

小沈端着茶托走过来,看到郝文章蹲在地上哭得正凄惨。

「文章,你又怎么了?」第五次,这已经是他来了以后第五次哭,师傅有这么凶吗?怎么他一点都不觉得?

「师傅、师傅又骂我。」文章抽抽噎噎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你又写那些个什么月朦胧鸟朦胧了?」他怎么就那么不开窍呢?

「我没有!」文章深觉受辱,大声反驳。

「啊?那师傅又为什么骂你?」

「因为我写了『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文章满脸不甘愿,他都已经舍弃自己最喜欢的描写不用了,师傅怎么还有这么多意见?

小沈脸上布满黑线。

「那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他听不懂并且毫无用处的废言,亏他还有脸哭。

「区别大了!你书读得少听不出来而已,」文章尾巴翘得半天高,「哼,就不知道为什么师傅这么照顾你!」不管写好写坏,小沈就从来没被骂过!不公平啊。

小沈也不生气,笑瞇瞇地说:「我书读得少听不出来,师傅总听得出来吧,他都说你不好了,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你不是已经宣布成为他的忠实崇拜者吗?」

「就因为我是他崇拜者,他就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伤害我幼小的心灵吗?」文章悲悲切切地埋怨,果然是无情不似多情苦,早知道江湖路也这么难走。他还不如回去翰林院安安分分当个小编修算了,「呜呜呜,可叹我满腹经纶,却到哪里都是沈腰潘鬓消磨啊。」

小沈无奈地翻翻白眼。又来了,其实他只要每天都把唱大戏的时间用到学习写稿子上,哪里会一直被训的呢。

门「吱呀」一声打开,男女老少二十多个先后出来。几个月下来,小沈已经很习惯这种进去两三个,出来一大堆的阵仗--「飞来」各省的联络人,大多数都不喜欢走正门。

他的视线穿过挡在前面的五六人,精准落到混在人群中的涂存雅脸上。「师傅,你们谈完了?茶水在这里--」咦?他们干吗所有人都见鬼似的看他?

「不用了。」涂存雅眼中闪过一抹异彩,「你准备一下,我们去关外。」

「啊!要去关外!」文章眼中冒出梦幻的星星,「你是说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地见牛羊的关外吗?你是说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关外吗?你是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关外吗?你是说--」

「文章,闭嘴。」

「我真的要去关外了?真的吗?哈哈哈,看我锦帽貂裘午骑卷平冈--嗷呜,你干吗打我?」

「你没看到他们已经晕过去了吗?师弟。」小沈怜悯地看着那些头重脚轻摇摇晃晃着跑出门去的绝顶高手们--看来他们读过的书比他还少,呵。

「黄口小儿,不准叫我师弟!」

「文章,你留下来。」

「我比你大了三岁,你凭什么叫我师弟--」文章猛地回头,「师傅,你说我--」

「你留下来,把那篇美女养颜秘方写好,然后把这期的《飞来月钞》拿去印场,稿子我基本上已经定了,你不要把顺序搞乱就好--」

「师傅,您不让我去?」泫然欲泣。

「你给我待在这里,把《飞来月钞》从第一期到上一期的文章全部看一遍,然后写三十篇习作,我回来要看。」

「您说的不是真的吧?」文章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泪珠飞溅、梨花带雨的场景令小沈看得惊艳不已。

无奈涂轩主见多识广,阅人无数,浑不把这株雄梨花放在眼里。「我骗你做什么?你给我好好待着,回来再让我看到什么风花雪月就走着瞧!」

「……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那就这样。」正经事一交待完,涂存稚立刻变了一副小孩儿的面孔,「小沈,走,我们收拾行李,明天就去玩!」说罢,拉着小沈的手就往木屋后头的卧房奔去。

「师弟,你保--」小沈剩下的话被吹散在风里。

「哼,留就留,我就不信我会一直不如你!师傅,你等着瞧好了!」

===  ===  ===  ===  ===  ===  ===  ===

市集。

小沈向小贩要了两个面人,付完钱回头,才发现那个一路表现得像要把他甩掉的师傅,又一如既往地没了踪影。

「不知道在搞什么……」他嘀嘀咕咕地拨开一层层人群,搭上一个除了高些没其它特色的肩头。

「师傅。」

宽肩拥有者回头,脸上带着已经表现了至少十次的错愕。

「小沈,你又找到我了?!」

「我有什么理由找不到师傅?」真是的,要玩失踪索性就彻底一点,干什么每次都跑不远?

「应该找不到才对啊。」涂存雅小小声自言自语,却没有逃过小沈的耳朵。

一双大眼警惕地瞇起,「师傅,你不会是故意跑给我追的吧?」

「啊?哈哈,」干笑,「哪里会有这种事情呢?你想得太多啦!你师傅看起来像这么无聊的人吗?」

像。

小沈在心里回答,碍于入门守则的规定才没有说出口。

不说就代表不怀疑喽。涂存雅打个哈哈,非常熟练地剥削走一个面人放进嘴里,另一只手抓住小沈的袖子往前走。

「来来来,咱们赶路,赶路。」

===  ===  ===  ===  ===  ===  ===  ===

大雨。客栈里座无虚席,熙熙攘攘。

大眼年轻人径直走到最角落的位置,有些忿忿地双手撑桌子,逼视正跟同桌人聊得起劲的男子。

「师傅,你的记忆是不是出毛病了?明明说好在对面酒楼等我的,怎么窝到这里来了?」

男子闻言,抬起头看向他,笑容中除了被识破的尴尬外,更有难掩的惊讶,「你认识我?」

一路上不知道用了多少种方法试验,得出的结论都指向同一个事实:这徒儿,从不曾错认过他的容貌。

但是怎么可能呢?这张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大众脸,从爹娘兄弟到擦肩而过的路人,从来没有能记住超过一刻钟的,总要靠时间场合口气之类的帮助才能确定身份。这个小沈,到底有什么特异功能,竟然能不假思索地认出他来?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可能凑巧而已,但是这一路上一共试探了十七回,他却是一回也没认错,这问题可就大了!

他无厘头的问话换来小沈白眼一枚,「你是我师傅,我还能不认识?」

涂存雅这几天的幼稚行为让徒儿对他的崇拜降到了最低点,称呼也从仰视的「您」变成了平视中带点俯视的「你」。

「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他真的是很好奇。

「师傅,怎么说我们也已经相处了这么久,我认得出你老人家会很奇怪?」他神秘兮兮个什么劲?

「不可能这么简单。你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方法!比如说在我身上做记号什么的?」说完他还很警惕地往自己身上检查了一遍,又举起手臂去闻有没有特殊的味道,结果一无所获。

小沈当场暴走,「就是这么简单!爱信不信随便你!我能认出你来错了吗我?」他都不知道原来涂存雅是一个这么不可理喻的怪人。

涂存雅深深地看了他片刻,最后似乎断定他的表情看来不似作伪,虽然还带了些疑惑在眼中,却放弃了继续追究。

「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来,掠过小沈径自往门口走去。

「客官,您还没付钱呢。」店小二来到他面前,满脸堆笑,暗藏杀机。

想吃霸王餐,没门!

涂存雅笑得诧异,「你没有搞错吧?刚刚不是已经来收过了吗?怎么还要付?」

小二搔了搔头,有些困惑,「是吗?」好像这个客人刚才有来付过钱……

涂存雅有些不悦,「小二哥,连客人有没有付钱都不记得,你可是要害老板亏本的哟。」

掌柜已经在往这边瞄了。小二不自觉拿起抹布擦汗,赔笑道:「唉呀呀,刚才不是算过钱了吗?瞧这记性!真对不住您客官,您老千万多担待!多担待!」

「算了算了,下回小心点就是了。」涂存雅颇为豪迈地摆摆手,回头睨一眼一脸震惊的徒儿,扔下一句「还不跟上」,举步走进雨中。

等小沈回过神来,涂存雅的身影已经在雨中走了一段距离,连忙追上,将雨伞撑在他头上。

「师傅,你竟然吃霸王餐?」这回他甚至想直接叫他名字了,拜了这么没有操守的人做师傅,真是天地同悲啊!在那种客栈里有哪个人会先付了钱再吃东西的?分明就是赖账,更奇怪的是那个店小二竟然轻易信了他的话,要是他每次都那么好骗,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没人认得出我。」涂存雅理直气壮地简直像在嘲讽。

干了坏事都能镇定自若成这德行,他不会已经是老手了吧?小沈义愤填膺,「师傅,虽然入门守则规定我一定要听你的话,但是你今天的作为实在是太让人生气,太让人失望了!」

「是吗?」到底是谁更失望呢?有谁知道他宁可赖账被人发现然后打一顿,也胜过这样的毫无存在感。

他轻描淡写的回应更让小沈怒火中烧,忍不住开始教训人:「人家做生意不容易,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去骗……随便吃喝,那天下的客栈总有一天都会关门的。如果客栈都关门了,那我们以后出门就会很不方便,只有风餐露宿的分了,你不觉得这样是得不偿失吗?所以我常常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

这小子真逗。绷着一张脸对他循循善诱,一边还不忘踮起脚给他撑伞。

涂存雅凝视小沈认真的神色,心情莫名其妙变得愉快。

他意味不明的注目被小沈定位成孺子可教,很受鼓舞地滔滔不绝下去:「我能理解你这种想占小便宜的心态,但是你占到了便宜就说明人家吃了亏,而且万一被发现……」

他都不知道他那么能说,或许应该开个私塾给他一展长才,保证教出来的小孩都是满口仁义礼智信的--呆子。

涂存雅想象小沈拿把戒尺威逼小萝卜头背书的样子,不禁微笑。

不过,雨都停了还没讲完,太辛苦了,还是把这个话题结束了吧。

「小沈。」

「所以说……嗯,师傅你叫我?」

涂存雅从袖袋里取出一块碎银子,「还你。出来的时候你不是帮我付了账吗?」

小沈愣愣地接过,愕然。

原来他看见的--那干吗还要一直听着他的数落不吭声?不对,虽然他后来有帮忙付钱,但是师傅赖账这件事还是事实,既然会把钱还来,说明他现在已经颇有悔意,那么就应该再接再厉,彻底根除他这种不良习性--

「师傅,人这一生总是免不了犯这样那样的错,只要……」

「小沈。」

「但是有时候会比较胆怯……啊,什么事,师傅?」

「闭嘴。」

「不行,今天如果不说完,我担心师傅以后会铸成大错,小小的错误你当然不会在意……」

到了雨又淅淅沥沥下起来时,涂存雅终于崩溃。

「我错了,我该死,我不敢再犯了,请你不要再说了,好吗?」

「那就好。」小沈圆圆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翻了个身安心睡觉。

不可思议地看身边的他睡得如此坦然,涂存雅良久低语:「你看不出,我是故意的吗?」

===  ===  ===  ===  ===  ===  ===  ===

此次任务的目的地,是关外的风马牛门。顾名思义,就知道这个门派肯定是以放牧为业。这个风马牛门在关外有着大片大片的牧场,财富在北方武林中可谓首屈一指,所产的良驹不但连年被朝廷指定为官马,更是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坐骑。可惜门主辛勤虽然是江湖人士,这么多年来名下财富一天天积累,在武林中的声望却一天天败落--生活过得好好的,谁耐烦再去搞那种打打杀杀的事情,门人弟子人人抢着去做生意,功夫就没人练了。

近几年惟一关于风马牛门的传闻,就只有辛门主那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以每年一个的平均速度跟着账房先生私奔--没错,不管是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只要当上风马牛牧场的账房,没半年时间就一定会跟某位小姐看对眼,然后在专制父亲的反对下为爱走天涯。到现在为止已有六位小姐走上了同样的宿命道路,其中最夸张的是去年刚满十四岁的七小姐和五十九岁的账房先生一见钟情,然后这边逃家那边休妻双双出走,闹得整个关外沸沸扬扬,连《飞来月钞》也曾经花了十页来深入讨论这种「千金小姐后花园,穷酸账房变姑爷」的奇特现象。

于是,到现在为止,辛家硕果仅存的只有一个号称「塞上西施」的六小姐。辛门主这回是铁了心让女儿以冰清玉洁一美人的身份角逐武林美女大决选,以此来提高风马牛门在江湖上的地位。根据大家的猜测,第一美女的奖品应该是畏武山庄的少主,如果女儿真的能够脱颖而出,那么他这做岳丈的就绝对扬眉吐气了。

为了防止再在江湖上流传出关于自己女儿的不利言词,辛门主急急忙忙把牧场的账房先生给辞退,又将女儿关在后院里严禁和外人接触--这样,她总没办法再私奔了吧。

事实证明辛门主的担忧完全是正确的,因为涂存雅这次接下的任务,就是打探出辛六小姐的丑闻,让她进不了美女总决选--对方很聪明地钻了比赛规则的空子,只是出钱请飞来轩办这件事而已,可不算是打听「内部消息」。

而涂存雅之所以会亲自接下这桩只要派他庞大情报网中最底层的某人去执行,就绝对可以完成的买卖,当然是因为老窝门口那一票人搞得他几乎抓狂。

要是待在屋里,当然没闲杂人等敢随便进来,可只要一踏出门坎,就绝对被堵,问东问西问长问短不说,还缠着他让放宽大赛的年龄限制,这边介绍有个二十五岁还待字闺中的极品淑女,那边推荐十三岁但是发育良好身体健康的幼龄小妹--发育良好,我呸!又不是比谁会生。不胜其扰之下,他决定跑来这里躲一阵子,至少等到预选完了再说。

此行的另外一个目的是训练徒儿们的能力。指定文章撑起大局固然极为锻炼人,让小沈跟在他身边当然也可以学到许多东西,至于为什么是这样的分配,这个嘛……只有涂存雅自己知道了。

「快换衣服啊,你呆呆地站在那里做什么?」涂存雅利落地换上刚弄来的衣服,又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些液体在手上搓了几下,平滑白皙的手就变得粗糙而色泽暗沉。

小沈用两个手指捏起师傅丢给他的衣服,另一手摀住鼻子,「好臭。我真的要穿、必须要穿吗?」

「叫你穿就穿,哪来这么多废话!」他发现这一路下来,这个徒弟是越来越不怕他了,刚开始的战战兢兢不知跑到哪里去歇脚,现在不但有胆质疑师傅英明伟大的决定,还隔三差五就教训他一番,真不知道谁长谁幼。决定了,以后的入门守则一定要订得更加冷酷无情才是!

「可是实在……」他发誓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脏的衣服,师傅会不会是从粪坑里捡来的?

「你连这么点苦都吃不了,怎么跟我学做事?换身脏衣服打什么紧了?要知道我当年为了打听一个消息,都不惜挑断自己的脚筋混进冷面华佗家里……」涂存雅皱了皱眉,没有再说下去,但显然已经赢得小沈久违的崇敬眼光。

「师傅好厉害!徒儿不怕苦不怕臭,徒儿要向师傅学习!臻徒儿这就去换!」说完就抱着衣服躲到床帐里。

涂存雅瞥一眼床上隐约的身影,喃喃道:「粗线条。」

口气似嗔怪,也似包容。

===  ===  ===  ===  ===  ===  ===  ===

「来来来,大家排成一队,不要挤,大师兄马上就来挑人了!」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指挥着众人排队,对于人山人海的情景并不显得惊讶。

风马牛门每三年招一次人,优渥的报酬本来就让许多人心向往之,等到知道辛家的小姐很容易拐之后,抱着当乘龙快婿心思而来的人就更加是挤破了门坎,据说现在北方市井小民最流行的口号就是:只要风马牛门还有一个女儿,我们就永远不放弃当家丁的坚持。

但是--年轻人皱了皱鼻子--竟然连浑身恶臭的人都企图染指小师姐,是不是太自不量力了一点?

「师弟。」浑厚的声音自大门内传来。

年轻人赶忙迎向高壮男子,「师兄你来得好早。」

看上去显然极有威严的邵剑青颔首,「嗯,早点挑完人,我下午还有账目要看。」没有了账房先生的日子分外难过。

小师弟陈宾仰视着他。

大师兄真是风马牛门的奇葩啊,不但功夫第一,人也能干,现在不但生意上的大小事务,就连江湖同道之间的往来,师傅都放心地交给他处理,真想有一天自己也变得这么厉害。

邵剑青不经意地向队伍里一扫,一群干干净净、极力塑造美好形象的应征人员中,两个蓬头垢面分子的存在格外突兀--尤其是周围所有人都对他们退避三舍以后。

陈宾注意到他的目光,轻轻说道:「师兄,这两个人天不亮就来排队了,除了穿得脏了点外倒也没什么异常,您看他们是不是丐帮的人?」

邵剑青摇摇头,「丐帮的人比他们有钱多了。」

「噢。」陈宾同情地看了他们几眼。

邵剑青缓缓踱到队伍跟前,应征者们一见就猜到他是主事者,争先恐后地拥上去推销自己。

「大爷,您挑我吧。我力气很大的,一挑五百斤不在话下。」六小姐应该会欣赏他这样有男子气概的人吧。

「大爷您别理他,他每餐要吃六斤饭,整个儿一饭桶。我比较好,我三天不吃饭也能干活!」横竖吹个天花乱坠,进去了就好办。

「大爷您你看我这闺女模样好,就让她呆在您身边伺候着怎么样?」看他一副年轻力壮的样子,应该是很容易「伺候」的吧,然后他就可以伺机混进去,来个老牛吃嫩草……嘿嘿嘿。

「我啦我啦,我是家乡有名的驯马师,马术一流,雇了我绝对没错的!」虽然有一次从马背上掉下来折了腿,但经验还是很丰富的嘛,到时候拐到了六小姐,还用做什么粗活吗?

「还是挑我吧,我没什么别的好处,就是做人老实,保证听大爷的活,也不偷任何东西!」当然,除了小姐以外。

「师傅,你干吗拉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你看他们那么主动,哪里还会有人看得到我们?」

涂存雅耸耸肩,拉着他靠墙角蹲下,低声道:「等着瞧吧。一会儿你别说话,能装多可怜就装多可怜。」

邵剑青被围在中央不发一语,冰冷的眼神扫过去,所有人都噤了声。他有些不耐烦地往外围瞧,发现除了有些应征者在一边忐忑地站着,那穿得破破烂烂的两人则缩在角落里不知道干些什么。

那边小沈还待再问,就看到邵剑青向他们这个角落走过来,连忙乖乖地低下了头,思考怎么样的表情最凄惨。

「你们怎么了?」

涂存雅悲凉地看了他一眼,蜷了蜷身子,把小沈护在怀里。

师傅,已经够臭了,你能不能别再靠近我啊?

小沈埋怨的同时发现自己红了脸--真是的,关外的天也这么热。

「你们俩怎么回事?」

涂存雅咬了咬嘴唇,颤抖着声音说:「我们饿了。」原本平常的几个字,被他的声音表情一渲染,立刻就让旁观者觉得鼻子发酸。

邵剑青冷冷地道:「饿了不会去要饭?」

涂存雅很坚决地大声道:「爹娘说,就算再穷,也不能要饭。」

「有志气!」陈宾忍不住夸奖,被大师兄瞪了一眼后自动收声。

「那就找活干。」

「我们找过了。那老板不是人,竟然想欺负我弟弟,我、我们……」他激动得有些哽咽。

小沈总算明白他这是在唱哪一出,赶紧伸出手来环住他的腰,哀哀地叫了声:「哥哥。」顺便抖落泪珠两颗--原来师傅让他袖口上涂辣椒是这么回事。

众人一看他容貌,为手足情深感动之余顺便发懵:那个什么老板的,不但丧尽天良,连眼光也不怎样嘛。

邵剑青仍旧僵着脸,点选着刚才没上前推销的人,最后看向涂沈二人,说道:「你们跟我来。」

于是在众人的扼腕声中,幸运者们被带进了辛府。

傍晚时分辛门主回家,看见自己家门口聚着一大帮衣衫褴褛的人,哭诉着自己的悲惨经历,边说还边敲着锅碗瓢盆助兴,把好好的一条马路弄得像坟场似的。

「怎么回事?」

门房上前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

辛门主大怒,「好啊这些该死的东西,竟敢耍花样来骗取剑儿的同情心,你们不知道他小时候父母双亡弟弟也饿死了吗?」说完抱起门口的石狮子往人群中间扔,吓得那些投机人士屁滚尿流,四散奔逃。

换上一身整齐家丁服的师徒二人随大队人马一齐出门迎接主人回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老爷真是性情中人啊!」涂存雅没事人似的赞叹,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落到辛门主耳里,惹来对方赞赏的一瞥。

小沈越看越觉得师傅像狐狸。


第5章

「你们是新来的,当然要从底层做起。」管家的话让他们联想到清便池扛房梁之类的艰巨工程,谁知道竟然是一个香艳至极的差使:给被变相软禁在东跨院的六小姐送饭。

给小姐送饭是最底层的活吗?小沈不理解。就算人家娇生惯养比较爱挑剔也不至于这样吧。

虽然这次被招进来的仆役确实都是老实人--当然。除了师傅以外-一说到这里他就佩服邵爷的神机妙算,都是把一家三口的老实人一齐招进来,有力杜绝了存心想鲤跃龙门的不良分子。既然是老实人,那么在美色当前的时候适当表现出高风亮节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有必要一听到要给小姐送饭就如临大敌的样子吗?问他们又没有一个肯说是怎么回事,搞得他这一个月来心痒难搔到处发泄--对了,宅子后面那三棵百年老树就是他前几天打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粗壮的树就这么不禁打,反正三下两下就倒了。而今天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是因为刮风下雨电闪雷鸣才造成了这种结果--天知道那晚上星光灿烂万里无云。不过既然如此,他当然也没想争辩,省得被已经准备好香炉纸钱三牲六礼准备祭天的门主吊起来毒打一顿。

然后,在所有人的好奇心都被满足一圈后,终于轮到他去一探究竟了。

「唉,为什么又不是他?」幽怨的声音在空寂庭院中听来分外撩人。小沈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约摸十七八岁的美人儿倚住窗台,窗前的一树繁花衬得如玉般的容颜更形出色,一双秋水明眸看向他时,却很有几分失望。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深蹙蛾眉,小沈心里还是直愧疚--所谓美人,就是有这种魅力啊。

「小哥,你来送饭给我吗?」

小沈从恍神状态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六小姐面前,不禁脸上一红,「啊,是,小姐。」他跨进房门,一件件把碗盘摆好,然后退到一边,目不斜视。

「请小姐用膳。」

「好的。」辛六掩嘴一笑,似乎是因为她羞赧的样子,然后轻盈地踱到桌前,举箸用膳。

好无聊。小沈站在边上,忍住打呵欠的冲动。

除了辛六小姐确实如外传般是个美人以外,好像也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那些人不会是故弄玄虚吧?

「小哥,我们来说说话怎么样?我一个人老呆在这里很闷的。」

来了来了,危险终于来了。

但是这么可爱的小姐,这么哀怨的表情……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年轻的美人了。

「……好、好吧。小姐想聊什么?」

「我们来聊喜欢的人吧!」美人儿菜足饭饱,兴致勃勃。

「喜欢」的人?小沈彷佛是第一次听到这四个字的组合。

「对啊对啊。」美人儿眼中充满梦幻的泡泡,「小哥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喜欢的人--那是什么?为什么会有同一个影子不停地跳出来?笑死人了,会喜欢他?

「我有喜欢的人哦!」六小姐看来也没意思真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下去,「你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谁吗?」

我怎么会知道?真是的,才第一次见到你好不好?

他正在心里没好气,猛地想起关于风马牛门的最大八卦以及小姐被关在这里的原因--

「我知道了!你喜欢账房先生!」真奇怪,为什么这一家子的女孩子会有如此怪异的品位?

六小姐不满地噘噘漂亮的小嘴,「谁喜欢账房先生啊?」又老又丑,只有七妹那么傻的丫头才会有兴趣。

「哦?」真难得,辛家终于出了一个不喜欢账房先生的奇女子了吗?可喜可贺--不知道这能不能写到《飞来月钞》上去公告天下?

打起精神,继续捧场:「那妳喜欢什么人啊?」唉唉,一位妙龄女子待在这么大个院子里,怪可怜的,她老爹怎么忍心?也难怪闷坏了,见人就拉着说话--这也不是很烦人的事啊,他们那帮人可能是跟小姐没什么共同语言,不小心唐突了佳人,所以才吓成那样,像他就不会了,想他是这么风度翩翩温文尔雅……

「我其实喜欢家丁哦!」六小姐露出神秘的笑容,「戏文里都是这么演的,千金小姐后花园,落难才子中状元。没准有一天会有这样的一个书生卖身进了我家,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专程为我而来,然后我们邂逅在百花盛开的晚春季节,共谱一段惊天动地的爱情传奇。」

小沈翻翻白眼。

小姐,妳怎么样也算是武林一脉,敬业一点好不好?这种春秋大梦都做?还有,为什么一定要是晚春季节?如果是早春或者是隆冬你是不是就不要了?奇怪的预设。

不过倒是跟文章那个搞不清楚状况的人很像,嗯,说不定这两个人倒是很配……

「偷偷告诉你哦,就是前几天来送饭的那个。虽然只见了那么一面,但是我对他总是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就像是宿世情缘一般……」

连日子都不用算就知道是谁。小沈在心中狂笑一百遍。

要是长一张大众脸就被每个人认为是宿世情缘,那家伙恐怕这辈子成亲一千次都不够还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去问师傅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他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原来小姐的异状,是见到他之后才开始的。

好好笑,长得毫无特色竟也会是被人钟情的理由。

好了,根据今天的观察结果,他们师徒俩完全可以现在就宣告委托完成然后衣锦还乡。因为塞上西施的丑闻已经显露得一清二楚--就是天真单纯没脑袋。

但是为什么笑不出来?有一种酸酸的感觉从喉头翻出来,阻止了脸上任何表情的显露,只让小女儿的可可心事,声声入耳。

真是……讨厌的感觉。

面无表情地注视六小姐含羞带怯的模样,听着她想象出来的一幕幕场景,等到她说到尽兴,已经是掌灯时分了。

「小姐,快要上晚膳了,那个小的我--」

「啊!你要回去了啊。」美人儿不太开心地看了看天色,「都这么晚了,和你说话真是有意思!以前的那些人都只会站在那里一直擦汗,然后没站一刻钟就跑掉了。」她委屈地扁扁嘴。

正常。妳那种无边无际的碎碎念,谁受得了哦。

「你以后经常来和我说话,好吗?」

明明只有你一个人在说话。

「我已经好久没有和人说那么多话了,都是爹爹不好,又不是南方的柔弱女子,我们关外的女孩,会走路开始就应该满草原跑了。」

什么话?我们南方的女孩子也很会跑啊。

「而且,我也没有一个年纪相仿的朋友可以平时说说话。」

谁叫妳那几个不争气的姐妹中了邪似的跑去私奔。

「总之以后就是这样,你每天来送饭给我,然后我们一起玩,好吗?」

喂喂喂,不要随便拉我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没听过吗?真是,手这么光滑细腻干什么,故意让人自惭形秽的是不是?

「呃,小姐,您知道谁来送饭都是由总管他们排的,我可做不了主。」虽然说这样就能多接近她,有利于这匮任务的执行,但就是不想听她没口子说着那个什么梦中情夫的事!

「那不打紧,我跟大师兄说去。」大师兄从来不会拒绝她的。

「能服侍小姐是小的的荣幸,就麻烦小姐跟少爷美言几句了。」哈,她难道不知道老爷和邵爷防男人防得像老鼠似的吗?怎么可能答应她的要求?

「嗯!我会的!明天等你来!」美人儿粲笑如花,却再勾不起小沈的欣赏情绪。

恍恍惚惚从跨院里出来,不长眼地撞上了人,然后那个不知道谁就飞了起来,一直到三丈开外才站定。

「呀,是我不小心,对不住,对不住!」师傅说的,逢人让三分。

抬头一看,小沈暗暗叫苦。

「邵、邵爷--」据说品行端方一板一眼武功绝顶手腕一流、关外拥护者无数最佳夫婿呼声最高的、马牛门惟一成器弟子的邵爷耶,而且是铁青着脸,看来无比惊诧无比凶猛的邵爷!

真是,又不会再撞他一下,飞那么远干什么?

邵剑青好不容易压下了胸中的气血翻涌,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不可能的,不可能是被他一撞自己才飞出去的,就算是今年度江湖总排行第五的胡老刀都没有办法做到这种程度,肯定是他附自己练功时岔了气,现在发作起来。对,肯定是这样!

「邵爷,您没事吧?」他试探地小小声问。

「我没事。以后走路不要莽莽撞撞的。」现在胸口还是很闷。

「是,是,小的记下了。」他鞠了几躬准备开溜,没想到被邵剑青唤住。

「邵爷您还有什么事要交待?」做下人的真是辛苦啊,连半点整理自己思绪的空间都没有吗?他就不明白有钱人干吗就要把屋子盖那么大,如果小一点的话,自己打扫一下就能干净,也不用花钱请人,多好啊。看看师傅他赚的钱就从来不花在仆佣身上,直接拉他们一起干家务,说是保持良好的身材--他有什么身材?真臭屁。

「你在笑什么,存善?」

总管叫的存善是谁?对哦,就是他嘛,因为被编成是兄弟,所以进了辛府他就改叫涂存善了。真是的,凭什么要跟他姓?难道不能改姓沈,叫沈什么呢?元亨利贞都已经用完了……

「存善!」微有愠意的叫唤再一次响起。

「啊!什么事邵爷?」

「终于清醒了?」邵剑青皱着眉看他,「你知道小姐说的那个他是谁吗?」

「啊?什么他?」他在说什么啊?

「就是小姐那个朝思暮想的什么宿命归属。」邵剑青咬牙切齿地形容--让他知道那混账东西是哪一个,非得打断他的狗腿,再切成十八段喂老虎不可!

「哦,您说那个啊。」但是他怎么知道小姐说的话?难不成他整天在偷听?不会吧?吃饱了撑的?

「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这段时间来和小师妹待得最久的就是你,你一定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谁!」邵剑青激动地握住小沈的肩膀,不复平日的沉稳内敛。

竟然还知道每天佣人都跟小姐呆多久--他果然都等在外头。看着邵剑青堪称狰狞的面目,小沈有点知道那些下人们为什么视给小姐送饭为畏途,也有点知道这位邵爷对自己的小师妹安的什么心了。

这种认知不知怎的让他很高兴。

「你快说啊,小姐喜欢的人到底是谁?」继续摇晃。

「您摇来摇去我怎么说话啊?」话音刚落,邵剑青立刻听话地撒手。

「你知道什么?」神情稍微回复平静。

「小姐也不是喜欢他啦,他那种人小姐怎么看得上?」

「到底是谁?」又是杀人的眼神。

虽然师傅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如果现在供出去他就死定了,他小沈那么善良,怎么可以做间接欺师灭祖的事情呢?「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嗯!」死命点头。

「是你哥哥,对吧?」他刚才那个语气,分明就是在说很熟的人,除了那个名字有点耳熟的涂存雅还有谁?小毛孩子想诳他,没门!

「你怎么知--」糟糕,说漏嘴了,「怎么可能?您又不是没见过我哥哥,要人品没人品,要相貌没相貌的,小姐瞎了眼了才会看上他--」

「不准你咒小师妹!」

不是吧,随便说说也不行?

「呃,是是,小的失言,邵爷您恕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你确定不是他?」

「绝对不是他!」

「哼,咱们走着瞧。」该死的涂存雅,我要让你好看!

「邵爷--」小沈绝望地目送邵剑青背影远去,知道他根本就认定了事实。

师傅这回肯定会很惨、很惨。

===  ===  ===  ===  ===  ===  ===  ===

「存雅,这个柜子没擦干净,重擦。」

「是。」

「存雅,天一马场的马房很脏,你天黑之前把它清干净。」

「啊?」

「怎么,有问题吗?」

「……没有。」

「存雅,他们说昨天是你带头去外头喝酒的?」

「什么啊我才没……」

「阿福,把他带下去,家法伺候。」哼,有胆子去勾引小师妹,就别怪我给你小鞋穿!

「啊啊啊!痛啊!」真的打?太残忍了吧?

「我是冤--啊,轻点轻点求你了!」这是什么树的木棍?他发誓回头要把这种树全给砍了!

「我真的没有……啊!」到底他招谁惹谁了?

「是我的错,我干的,我带他们去喝酒,我还带他们赌钱,还带他们上妓院……我以后不敢了。」气若游丝。人在屋檐下,呜呜呜。

===  ===  ===  ===  ===  ===  ===  ===

「这次真是太过分了,姓邵的怎么可以这样欺负人!」小沈闻讯赶来,义愤填膺。

「唉,其实也还好。」至少徒儿又重新回来看他了,就当苦肉计施展成功。都不知道他前段时间生什么气,见了面爱理不理的。「来来来,帮为师上药。」那一大堆用来抵债的疗伤圣药终于派上用场了。

小沈应了一声,却没有动作。涂存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满脸通红才恍然大悟。

「小沈?」憋着笑的声音。

不过没有人发现。「师傅,那个,你是说要我帮你脱衣服吗?」绞着手指,这样好吗?

「有什么关系?我们都是男人家,也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

「可、可那是为了省住店的钱啊!」小沈急忙辩驳。

「那这回是为了帮我上药,应该更加严重吧。」你以为我真在乎那几个小钱,哈哈。

「说的也是……」考虑中。

「哎哟--」

「怎么了?」

「没什么,伤口痛……」涂存雅直冒冷汗。

咬了咬嘴唇,小沈以壮士断腕的决心撕开了他的衣服,爬满整个背的红痕让他倒抽一口气。

噙着泪水,满心愧疚地开始上药,「师傅,我不知道邵剑青会这么生气,其实……」呀,这里有些伤疤,好像是旧的。

虽然被打得有点神志不清,涂存雅还是敏锐地嗅出了他话中的意味,「你是说,你早就知道邵剑青要找我麻烦?」好啊,知情不报,存心看他吃瘪是不是?

「我只是猜的啦。」本来以为师傅最多也就被挑剔上几次骂上几句而已,想到他被整自己也很有报复的快感--谁让他顶着这么没特色的面孔也有脸去拈花惹草。不料邵剑青竟然会下这么重的手,看来这种表面上八风吹不动的人真正整起人来,也是很阴毒的。

「你猜的?你什么时候这么聪明了?」记得他这个徒弟脑袋一向不太灵光的,不过上药的手劲倒是很舒服,呵呵。

「师傅,你说什么?」

背后的人表情很危险,但是趴在床上的伤员是看不到的,「我是说,你要是猜得到的话,我早就能想出怎么回事了,还轮得到那小子……啊啊,谋杀啊!」话还没说完,在帮他上药膏的手指狠狠掐进已经惨不忍睹的皮肤里。

「好,我笨,我当然没你聪明!你被整死了再通知我收尸,不见!」说完小沈扔下瓶子,气冲冲地甩门而去。

「啧喷,脾气越来越大了。教不严,师之惰啊。」涂存雅口中抱怨,眼里却有着笑容。想伸手去捡瓷瓶,牵动伤口,一声惨叫溢出,「邵剑青,我跟你没完!」

===  ===  ===  ===  ===  ===  ===  ===

「剑儿你说,你为什么会半夜三更一丝不挂地跑到李妈的房间里?」辛门主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小畜牲,别看他正正经经的一个人,坏事竟敢干到老太婆头上!

「师父,徒儿真的没有!」我就是真的色欲熏心也会找个好点的啊。

「那你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徒儿也不知道啊!明明好好睡在自己房里的,醒过来却发现李妈在用扫帚打我……」这一脸血丝的,让他怎么去面对小师妹?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难不成还会是别人捉弄你?」辛门主看到一边哭哭啼啼的李妈,心里更火了。他都不知道从小看到大的徒弟什么时候培养出了这么变态的嗜好。李妈都可以当他奶奶了!

邵剑青眼睛一亮,「可能真的是有人在捉弄我!在这里惟一有本事在不知不觉间把我从房间里搬到他处的,也就只有……」他双眼不由自主地向辛勤望去,「师父,就算您跟师母闹别扭,您也不应该迁怒到我身上来啊!」

辛门主闻言暴跳如雷,一拳揍歪了爱徒引以为傲的高挺鼻梁,「臭小子你说什么?你说谁闹别扭了,我为什么要跟那个老太婆闹别扭?大人的事情小孩少插嘴!你给我闭门思过一个月!」

===  ===  ===  ===  ===  ===  ===  ===

伏在草丛中的小沈又一次诅咒自己心软。

明明说好不管的,但是想到邵剑青毫不留情的恶整,毕竟还是放不下心。反正他现在除了小姐送饭之外也没别的事情要做,就当是找点事出来消遣好了。

哼,真是没用的男人,还要徒弟帮他出头。一边窥伺刚刚从禁闭室出来的邪恶目标,一边暗暗咒骂。

目标开始鬼鬼祟祟地移动,他自然也鬼鬼祟祟地跟上。

只见目标躲到一棵大树背后,朝着蹒跚走在路上的受害者弹过去一颗小石子。

这回一定要阻止他!小沈赶忙也随手捡起一颗野果,对着那边的凶器掷去。

只听「啵」的一声,凶器粉碎。

然后是「啊」的一声,凶手被野果击中前胸,立时倒地不起。

「咦?什么声音?」预定受害人往周围看看,决定认为是自己一时听错,耸了耸肩继续回房。

两个时辰后,昏厥在大树背后的预定凶手才被人发现受了极重的内伤,抬回去紧急治疗。

===  ===  ===  ===  ===  ===  ===  ===

「老爷,夜深了,该歇息啦。」

「别吵,我这儿还有一堆账本要看呢。」唉,没了账房先生,剑儿又莫名其妙受了伤,现在这些活就都归他了,苦命啊。

「你就不会找个帮手?」

「找帮手?我上哪儿找帮手去?请了六个账房先生,骗走了我六个女儿,我还敢找帮手吗?」

「你凶我干什么?又不是我找来的账房。自己眼光差还怪我。」

「还不是妳生的女儿不争气?一个比一个骨头轻,三言两语就给人骗走了,妳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你个老不死的都怪到我头上来了?也不想想……」

「……」

「着火了吗着火了吗?」睡眼惺忪的守夜家丁听到异响,想也不想就推门进来,正好碰上宅子的主人在吵架,一时呆住。

「老爷……夫人,这个……」

「看什么看?滚出去!」河东狮吼。

「是、是。」

正要脚底抹油跑路,河西那边又下达指令:「回来。」

「老爷?」

「你上过学吗?」

「……上过几年。」

「那好,过来帮我算账!」说完又转身专心跟老婆吵架。

菜鸟家丁无奈地踱到红木桌前,提起笔,一边看账目一边拨算盘,运指如飞。

等到桌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全部对完,东方已经发白。菜鸟家丁伸懒腰的手定在半空中--

辛门主夫妇死死盯着他,一双眼如临大敌,一双眼五体投地。

===  ===  ===  ===  ===  ===  ===  ===

「涂账房?」

「老爷,小的是厨房的张三。」惊悚。我长得比涂账房帅多了好不好?

「涂账房?」

「老爷,小的李四。」冷汗。从来没见过这么会跑的账房先生。

「涂账房?」

「小的是王五啊老爷!」无奈。这已经是三天以来第五次被认错了。

「该死的涂存雅你到底长什么样?还不快给我出来?」怒火冲天。真是邪门儿了!

「老爷,我一直在你背后。」只有这个优哉游哉。真是的,着什么急啊,不就屁大点事儿吗?

「你!给我把这个戴上!」辛门主取过侍女手上的物件递向他。

大红花?「为、为什么?」

「你还敢说?老爷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像你这样难认的主儿!快戴上,以免到时候又找不到你人!」

「请问府上的账房是哪一位?」

「王老板您来啦?喏,那个胸前带朵大红花的就是涂账房。」

「啊?账房先生为什么要带花?」莫非是个女的?也难怪,毕竟辛门主只剩下一个女儿了。

「嘿嘿,你要是见过他两回就明白了。」真的是,丝毫没有存在感的一个人啊。


第6章

「你说爹又请了个账房先生?」辛六小姐美丽的大眼睛充满讶异。

「是啊。」整天戴着朵花走来走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模范家丁奖得主。

「爹上次不是斩了好几次鸡头发誓再也不请账房了吗?」这么快就食言?

好几次?小沈头皮发麻,「老爷……有斩鸡头的习惯吗?」

「是啊,否则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每天都要吃鸡肉?」辛六答得理所当然,「而且他每次斩了之后都要反悔,我看是老天爷都懒得理他了,只有娘还每天抱一只鸡去让他发誓说这辈子都不会娶二房。」

真是怪怪的一家人。

「嗳,我们不说鸡头,来说新来的账房先生啦。」

「有什么好说的?很普通的一个人。」只不过以前数钱数出心得来;所以现在得心应手罢了。

「总之我是绝对不会喜欢上账房先生的,一定要让爹看看,所谓的风马牛们的诅咒根本就不存在!」辛六信誓旦旦,「而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才不会再看上别人呢。」

事实证明这个诅咒还没完。小沈同情地看着她,「小姐,妳不知道这个账房是从家丁里抽调上来的吧?」

「是吗?那又怎么样?反正我喜欢的是家丁--」辛六杏眼圆睁,「你不会是说……」

小沈忽然很后悔,「我、我什么话都没说!」

「你说了你说了!」辛六一个跨步逼到他身前,「账房先生就是我喜欢的那个家丁大哥对不对?」

「那个、呃,我--」该死,他为什么要说?

「哦,原来爱上账房是我们辛家女儿的宿命,」辛六夸张地颓然坐下,「账房先生啊账房先生,你为什么是账房先生呢?」一句饶舌的话由美人口中说出来,显得是那样凄怆。

「既然上天这样安排,我--认了!」她豪气干云地站起身来,一拍桌子,誓言响彻云霄,「我要跟他私奔!」

「砰」的一声闷响从院子里的樟树下传来,接下来每天保持偷听好习惯的断肠人跑去了天涯。

心情激动的辛六自然没有听见,小沈却十分清楚那是谁。

真是的,明明喜欢人家又不敢说,偷鸡摸狗的事情倒是做得很习惯,活该。

啊呀,大事不妙,他一定又会去找某人麻烦的!

「小姐,妳慢慢发花痴--啊不对是犯相思吧,我先走了。」

辛六拽住他的袖子,娇嗔道:「存善你再陪我一会儿嘛,人家还要跟你商量私奔的事呢!」

小沈无语问苍天,许久才缓缓地说:「小姐,妳怎么能确定账房先生会答应跟妳私奔呢?」虽然说他也不是很确定,但师傅……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被吸引的人吧。

「不会吗?但是以前的账房先生不都答应了吗?」遥望他飞奔而去的背影,辛六兀自不解。

===  ===  ===  ===  ===  ===  ===  ===

「涂存雅你给我出来!我要杀了你!」震耳欲聋的叫骂声使得附近的仆佣纷纷走避--最近邵爷像撞了邪似的,净干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大家还是少惹为妙。

然后方圆十丈之内就只剩下一个戴朵大红花的人和他近距离对视。

不是我不想逃啊。涂存雅苦笑。

「邵爷,你拎着我手会酸的,咱们有话好好说。」这个风马牛门真的跟他犯冲,来了之后没碰上一件好事,不过是千里迢迢跑来偷一下懒罢了,这也错了?

「好好说?」邵剑青的手骨格格作响,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你二话不说抢走了我一直守护的人,叫我怎么跟你好好说,啊?」他一直在等,等小师妹回头看一眼总在身边的他,难道连这点希望也要断送在这个人手里吗?

抢东西哪里还要说二话的,真是好笑……等等,他在说什么?「我没抢您的人啊。」就你那眼光,送给我都还不要。

抓着领口的五指改卡脖子,「臭小子偷吃了竟然还敢不承认?你对得起她吗你?我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瞧瞧!」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师妹,多么可爱多么完美的人儿,怎么就会看上这个没骨气没担当没几两重的穷酸?

我到底偷吃什么了我?涂存雅欲哭无泪,申辩无门,只有拚命咳嗽的分。

难道江湖第一八卦王、堂堂飞来轩主,今日就要命丧在这个莽汉手下了吗?真是苍天无眼、此恨绵绵呀!

「师傅,你可以睁开眼了。」

这个声音很熟悉,好像是小沈的,难道他比他先一步来到阴问?小沈,为师的对不起你,害你就这样死在异乡,成了孤魂野鬼……

「嗷呜!」谁打他,都到这地步了还要被打,真是太欺负鬼了!

「嗷呜!」还打?到底是谁?

睁开眼,对上徒儿冷冷的注视。

「你清醒了?」

往四周瞧了瞧,只见邵剑青躺在一边轻轻呻吟,怨毒的眼神不住朝他瞟来。

「你没死?我没死?」

「没有啦!」什么时候还在耍宝,他的脸都给这个狗屁师傅丢光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任是他想破了头都搞不清楚为什么邵剑青处处针对他。

「你自己想想都做过什么好事。」想起这档子事他也没好气。

「我真不知道啊。能不能给点提示?」他涎着脸朝小沈靠过去,直到圆圆的脸被迫近的呼吸染得通红。

搞什么啊,没大没小的!狠狠地一把推开猪头。「跟小姐有关的,你自己想!」

「小姐?辛家六小姐?」

「还有哪个小姐?」也说不定他认识的小姐多了去了,根本就搞不清楚哪个是哪个,哼!

「我就见过她一次啊,她怎么了?」说起来这回接委托也够不负责的,到现在都没有开始行动--不管,反正这次是逃难度假为主,那么容易的事情走之前搞定它就好了。

「算你小子厉害!才见过一次就勾走了呜呜呜--」嘴巴里多了一团泥。

小沈端详了涂存雅半天,直到确定这件事情基本上他也很无辜,才走过去对邵剑青作了个揖,「邵爷,小的有事想私下跟您谈谈。」

邵剑青充满防备地瞪他--这人功力深不可测,跑来这里不知道意欲何为,他得小心应付着。

小沈见邵剑青没动静,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喜欢小姐是不是?」

不出所料,邵剑青脸色大变,「你、你怎么知道?」

「拜托,你表现得那么明显,瞎子都嗅出来了。」

「你、你想干什么?」邵剑青大义凛然地道,「如果阁下想就此威胁我做不利于风马牛门的事,邵某恕难从命!」

有病!他没事干吗害风马牛门?不过还勉强算得上是忠心的好汉子啦。「信不信由你,我只是想看你和小姐在一起,没有别的意思。如果要说条件,那就是以后不准再欺负涂、那个我哥哥。」

邵剑青神思地看他,又望望在一边焦虑地看他们耳语的涂存雅,半晌才似笑非笑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干吗笑得这么恶心?搞得他脸都红了--唉,他脸红什么?

「没什么。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不知道?」邵剑青低叫,「不知道你吹什么牛帮我?」

「我又没追过女生,我怎么知道?」

「那怎么办?」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们商量一下,总归会有办法的。」

「好--」邵剑青看了在一旁干著急又不好过来偷听的涂存雅一眼,「我们找个地方商量一下对策好了。」

「好啊--对了,你答应过不准再找我哥哥麻烦,不准食言!」

「我知道。」他状似无意地搭上小沈的肩膀,朝自己寝居走去。斜眼一瞥,果然接收到两束杀人的目光。

呵呵,现在不是他想欺负涂存雅,而是涂存雅想踹死他吧。

===  ===  ===  ===  ===  ===  ===  ===

「师傅。」

干活,别管他。

「师傅?」

这边好像有点出入……

「师傅--」

真是的,吵什么吵,这家伙不是跟邵剑青打得火热吗?又跑来找他干什么?

「咦?甲辰三月?师傅啊,这个账本是去年的,你在对什么对啊?」

见鬼!去年的账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你鬼叫鬼叫的有什么事?」不耐烦,很不耐烦!

「师傅啊,徒儿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原来是有事才来找他,势利!可气!

「你不会找邵爷帮忙?」你们不是挺好的吗?哼。

「他?他不行的啦。」

你也知道他不行?我早就说他不行的,看看,关键时刻还是得我出马啊。

「什么事?」

总算口气变好了,这几天他像吃了炸药一样,见了谁都一张死人脸,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师傅,这样的,我知道您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心骛八极胸罗万有,纵横天下无所不能……」真恶心,浑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虽然称赞的话听过很多,内容也大同小异,但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感觉还是不一样。这番话听得涂存雅是晕晕乎乎,全身三万六千个毛孔没一处不顺畅。

「……所以呢,我就知道这件事情是非您不可也非您莫属。」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出来,能帮我就帮。」涂存雅懒洋洋地说道。毕竟对于他这么天才的人来说,有什么事情会是难的呢?

「呵呵。这对师傅您来说肯定是不成问题的啦!」小沈谄媚地帮他捶着背,「只不过是请你帮我写一封情书而已。」

涂存雅全身肌肉僵硬,「你说什么?」

好可怕,从来没看到师傅露出过这么凛冽的眼神。小沈吞口唾沫,鼓起勇气重复一遍:「写情书……啊。」

涂存雅深吸口气,坐正身子,重新拿起笔。

「出去。」淡淡的声调下是压抑的怒火。

「师傅,您就帮帮我吧,这里就您能写文章了!」虽然有私心,但最主要还是在帮人家是不是?既然已经夸下了海口,就绝对不能失信于人!

「休想。」难为看邵剑青也不是什么坏胚子,他有风度地不搞破坏就已经很不爽了,还要被拉去帮忙?没门!

该死的,要是邵剑青是个坏东西多好!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涂存雅,不准这样想!你虽非什么正人君子,至少起码的操守是必须有的!

「师傅啊,我在这儿举目无亲的,能依靠的人也就只有您一个了,你就这么忍心看着我受苦受难吗?」只要完了这茬,他就可以专心对付自己的伟大计划了。

望着眼前可怜兮兮的圆脸,涂存雅心中黯然。「你就非写不可吗?」早知道,就不应该带他出来。

「是啊是啊!」听到他口风有所松动,大大的眼睛一下子燃起希望的火焰,「本来我也可以自己对付掉算了,但是怎么也模仿不出男子的口气给人写情书,所以只能来麻烦您了。」

涂存雅闻言暗笑。

这个迟钝的家伙,难道没有发现自己话中泄露了什么吗?

咦?「你是说,让我捉刀一份男子写给爱慕之人的书信?」

「是啊。所以说师傅你写比较合适。」他这几天好不容易探出其实小姐对自己的大师兄并非无意,只是天长日久相处,才变得比较没想法而已。如果不好好利用这个契机让邵剑青表露一下自己的心迹,那之前的努力不就白搭了?

涂存雅心中的郁结一时全消,勾起一抹邪邪笑容,「道贞,你其实不必这样。」

小沈心里打了个突,忧心忡忡地去探他额头。「师傅,您--没事吧?」

怎么忽然间叫得这么奇怪?

「以后要为师的给你写情书,不必拐弯抹角,直接说就是了。」

突如其来的温柔语调把小沈吓得一动都不敢动?

他、他、他,在讲什么鬼话?

===  ===  ===  ===  ===  ===  ===  ===

「小姐,妳看我手里的是什么?」小沈故意神神秘秘地把一个信封在辛六面前晃来晃去。

「是什么?」美人儿有气没力地应对着。

唉,被小沈一提醒,她这几天一直在思考自己对大师兄的感觉。好烦哦,如果喜欢大师兄,就不应该跟账房私奔了……

「情书!是情书哦!」小沈满场转悠,高兴得像是发现了金山银山。

「有人给你写情书哦?真好。」好羡慕,如果有谁这么浪漫对她的话,那该多好啊。

小沈一听赶忙绕到她面前,激动地挥舞着胳膊,「小姐妳开什么玩笑?怎么会有人写情书给我?当然是给妳的啦!我在房门口捡到的哦。」

「给我的?」辛六瞬间打起了精神,飞快从他手中夺过信封。

信封上赫然写着「六小姐亲启」五个大字。

「这字迹……有点熟悉。」辛六又是兴奋叉是紧张,翻来覆去把信封看个不停。

当然熟悉,你们从小不是一块儿念书的吗?一旁的小沈心道。至于为什么只是「有点」,则因为他为了写这封信日夜苦练书法,不复当年狗爬啦。

「妳怎么还不打开来看?」净看信封干什么?

「小沈!」辛六跺脚薄嗔。他不知道需要酝酿一下情绪、猜测一下写信人才会比较有情调吗?

颤抖着手,轻轻撕开封口,仍是熟悉中带点陌生的字迹,一连三大张的「肺腑之言」,看得她粉腮通红,激动不已。

一遍,两遍,三遍。

那边是芳心蠢动不能自已,这边是傻等到花也谢了--我的大小姐,妳要看几遍才甘心那?要等妳尽兴,我估计天都亮了。

都跟师傅说了不用太长,他还是充耳不闻地一直写一直写,一边写还一边很恶心地冲她笑。不是跟郝文章说行文要简洁的吗?一点都不注意言传身教。

「咳咳,」为防外面有个人紧张得尿裤子,还是出一下声吧,「小姐,是谁写的啊?」

「是、是……太师兄。」辛六面如桃花,眼角含春。

最活几个字细得像是蚊子叫,小沈根本就没听清楚。但是只要知道她有回答就行了!

「哇!想不到邵爷这么个平时看来一点没情趣的人,做起事情来竟然这么浪漫!」这句话要说得尽量大声,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

「我、我也没想到,他竟然也喜欢我……」

她用了也,她竟然用了也!太好了!

「小姐真是有福气啊,邵爷恐怕是已经喜欢妳很多年了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太太太浪漫了!」辛小姐,不是我故意误导妳去喜欢邵剑青,而是妳这么天真单纯好骗的女孩子,本来就适合他那种责任感超强、超痴情、对妳超包容的男人--听我的没错啦!

「小沈!你不要再说了!」辛六感觉整张脸都在烧。

「唉唉,像邵爷这样一表人才,武艺高强,经商手腕一流,又有文采懂得情调的男子,真是世间少有啊。」姓邵的,日后要是露了馅儿你自求多福吧。

辛六越听越是陶醉,忍不住吃吃轻笑起来。

嗯,气氛不错。「邵爷,您怎么来了?」这是痴情男出场的暗号。

只见花草树木掩映之中,一个高大的身形缓缓踱进来,忐忑不安的样子倒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师、师妹。」

绞手指,你一个大男人还给我绞手指?放开啦!

「师、师兄……」

下一句千万不要是吃过饭了吗?拜托!

「师妹,那个我、我……」

这个我那个我,敢情今天大伙儿学口吃来着。

邵剑青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憋成老南瓜,磨蹭了许久,终于在后背让小沉重重拧了把之后,成功挤出一句:「我喜欢妳!」

然后就是闲杂人等退场,执手相看两不厌。

太成功了!以后可以考虑改行当媒婆!

退出跨院,在无人处手舞足蹈,兴奋了许久才看见涂存雅在一边含笑看着他。

脸,立时红了。

涂存雅走近,「原来你把我呕心沥血赶出来的情书派了这种用场。」

「师傅--」被当场抓包,愧疚中。

「我看还是以后再补一份给你好了。」

耶?竟然没有生气?但是他说什么补一份?小沈觉得有一点点脑筋打结。

「你没听错。」

涂存雅依然含笑,正准备说些什么,院子里传出邵剑青的低吼:「妳还在想那个账房先生?」

声音不大,但是足够被小沈的耳朵捕捉。

「跟我来!」他抓上涂存雅,直冲进去。

对峙中的两人被他们吸引了注意力,看到涂存雅身上可笑的红花,邵剑青直觉想上去揍人。

「邵爷您慢着。」小沈接着对辛六说道:「小姐,妳可认识这个人?」

对不住了师傅,你的自尊心总比不上人家的一生恩爱吧。

辛六凝视涂存雅的面庞半晌,疑惑地摇摇头,「我不认识他……不过好像在哪里见过。」

虽然知道结果大半如此,小沈还是松了一口气。

「邵爷,现在你放心了吧?」师傅看来也并没有介意的样子,还算识大体。

邵剑青也有些愕然,不过并未表现得太明显,点了点头,转向心上人,又是一脸温柔,「我不介意妳现在心里还有别人,但是总有一天,我要让妳只看我一个!」

奸臣!小沈暗骂。

「师兄!」辛六又开始陶醉。许久才如梦初醒,「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三人齐声问。

「其它的姐妹都有私奔,如果就我没有私奔的话,岂不是很没面子?」

涂存雅跌倒,小沈扑倒,只剩下邵剑青巍然屹立,迟疑着将痴心眷恋的呆瓜拥入怀中,笃定地说:「师妹,我保证,咱们的事会比其它几位师姐师妹更加轰轰烈烈。」

===  ===  ===  ===  ===  ===  ===  ===

第二天看到辛门主一蹦三丈高,使得涂沈二人都不禁佩服起邵剑青的铁口直断来。

「我不同意,说什么我也不同意!」辛勤一脚踢翻了三张桌子,「我就指望着这个女儿光宗耀祖了,要是嫁给你小子,她还怎么去参加选美赛!还怎么去跟畏武山庄攀关系!」

「师父,我和师妹是真心相爱的,您就成全我们吧!」邵剑青跪在地上,满脸挚诚。

「真心相爱!我呸!那几个该死的账房谁不是这样跟我说?一转眼就跑得没了影,别想再拿这种借口来骗我的女儿!」

「老爷,剑儿可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人品怎么样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能跟之前的那些账房相提并论呢?」

「这种事妳一个妇道人家少插嘴!我说不准嫁,就是不准嫁!」

「小六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女儿,我生我养,我还没资格说话吗?你有几根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说穿了不就是要卖女求荣?你以为六儿真的已经漂亮到可以拿第一美女的称号了吗?就算真的嫁了进去,畏武山庄是什么地方,风马牛门是什么东西,门不当户不对的,咱们女儿进去,一准就只有吃苦受罪的命!」

「妳给我闭嘴!」辛门主怒发冲冠,又一气打落厅堂里的横匾。

「我就是要说,老娘忍你个老不死很久了,老娘就是要把女儿嫁给剑儿,你准备怎么着!」辛夫人拿出当年闯荡江湖时的气魄,抽出软鞭,挥断了梁柱。

喀喇喇,正厅顿时变成危房。

「反了,反了!妳以为老子怕妳不成!」辛门主一边抽出大刀,一边不忘交待:「阿福,给我把小姐住的院子加上十八道锁,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开!」

管家领命去了。

然后偏厅里硝烟四起,人影腾挪,呼来喝去,眼看房子就要塌了。

邵剑青很有经验地指挥所有人离开是非之地,安顿完了,才出现些许忧虑的神情。

「邵爷,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小沈真没想到辛门主夫妇一把年纪了,火气还那么大。

邵剑青苦笑道:「如果真的不行,那也只有私奔了。」现在是在火头上,日子久了,师父总会原谅他的。毕竟这么多年的师徒之情,几乎与亲生无异。「我去看看师妹。」向涂沈二人点点头,他转身而去。

「如今的症结就是在辛门主坚持要女儿参加选美,只要没有了选美,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小沈期盼地看着涂存雅,意有所指。

涂存雅岂不明白她的心思?「选美的事,主要是为了老殷,如果我忽然说不办了,你第二天就可以收到为师的人头。」

「有这么狠?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小沈咋舌。

「就有这么狠。那个人发起火来可是六亲不认,坏了他那么重要的事,我担待不起。而且,」涂存雅笑睨他失望的脸色。「要让辛小姐不参加选美,更简单的方法多得是。」

===  ===  ===  ===  ===  ===  ===  ===

风马牛门的辛六小姐,前几天又跟账房先生私奔掉,又被老头抓回来了。唉唉,辛家硕果仅存的清白女儿成为历史。

风马牛门的辛六小姐,风骚淫荡,都打过好多次胎了,竟然还敢去参加选美,真是丢人哪!

风马牛门的辛六小姐,其实长得奇丑无比,平常大家看到的都是她易容后的样子,上次有人看了她的真面目,当场背过气去,怎么能让这种弄虚作假的行为侮辱选美大赛的纯洁?

风马牛门的辛六小姐,天生的克夫命,订了一打以上的亲,结果未婚夫全部死光光,谁娶了她谁倒霉--辛勤还让女儿去选美,这不是明摆着触畏武山庄霉头吗?

辛庄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只不过跟老婆打完架休养了一两天,外头的谣言就已经传得那么离谱。

明明知道那些都是假的,但是任他怎么解释怎么澄清,一张嘴都不可能敌过一万张。

他终于深刻地明白了什么叫做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两天之内,辛六小姐由艳名远播的塞上西施,变成了当嫁妆添头白送都没人要的破鞋。

「剑儿啊,你还愿意娶小六吗?」辛门主感到心力交瘁。

「愿意!当然愿意!」邵剑青惊喜万分。

「小六是没有办法去参加选美了,你知道外头传得很难听……」

「只要我知道她是个清清白白的好姑娘就好了!」要是让他逮着谁在造师妹的谣,非把他大卸八块不可。

「那好,你准备准备,咱们挑个黄道吉日就办喜事吧。」动作要快,指不定他哪天就反悔了。

「谢谢师父!」

涂存雅师徒吃了一顿很丰盛的喜筵,在新婚夫妇的欢送下离开。叮嘱过要过两天再拆的贺礼,足以把所有人吓坏:簇新的《飞来月钞》上,大肆报导了这件事情的始末,包括两人怎样相爱,父亲怎样反对,「某神秘势力」又是怎么样散布谣言,怎样帮助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最让他们震惊的是,这篇文章的作者,赫然署名:涂存善。

听说,拿到新一期《飞来月钞》那天,辛老爷子的怒吼声吓跑了辛家牧场半数以上良种马,夫妻大战风云再起……


第7章

「小沈,你是不是有事要跟我说?」男人的眼神十分奸猾。

「啊?没有啊,我应该有什么话要说吗?」像是要掩饰什么一般,重重地咬了一口鸡腿,低头死命扒饭。

「是吗?」涂存雅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观察他吃饭,「那为什么一路上总是看到你在若有所思地盯着我,并且一脸犹豫?」

「咳咳--」噎了一下,赶忙喝一口汤,「哪有,师傅你一定看错了。」

「是吗?」

「是啊是啊,你不要每天都想些有的没有的,每次都不看路乱走,我们上次到风马牛门只用了十天时间,这回半个月都有了,还没赶到彭城地界。」转移话题,快点转移话题!

他笑着啜了一口酒,「我只是想让你多看看外面这个世界啊。」

又来了,又是这种意味不明的眼神,像是知道了什么,又像是若无其事。他不记得师傅有用这种眼神看过别的谁,他到底什么意思啊?而且说话也都一直暧暧昧昧的,害他培养了一路的勇气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爆发。

没错,他确实有话想和他说。真是糟糕,酝酿了许久的告白大业,就一直卡在嘴边出不来。而且在告白之前,还有另一件麻烦的事情要解释清楚……真烦,早知道当初就不要扮男装了。娘说她那时候女孩子家是不能大摇大摆在江湖上走动的,她就是扮了男装跑去玩才会撞上冤大头爹的。事实证明娘的那一套完全落伍,现下大大方方行走江湖的女子多得是,根本就没必要扮什么男人,但是已经扮了那么久,忽然间告诉他自己是女的,师傅会不会生气?如果他生气,那么自己不知何时、何地、何事、何因不小心喜欢上他的事情,就会变得更加没办法解决了!据娘说男人很容易拐,只要勾勾手指头就能跟上来一大串。她本来也是这样以为,可出来之后才知道原来自己比起娘来,容貌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止,哪里够本钓男人?别说是娘,就算爹也比她好看上几百倍,据说自己长得特别像外公--外公啊外公,你为什么不长好看一点呢?当年你是走了什么狗屎运才娶到我那美若天仙的外婆?

「你在嘀咕什么?」一张特大的脸孔出现在视线中,因为出现过很多次这种恶作剧,她已经可以处变不惊了。

「没什么,吃太饱消化一下。」嘻嘻,正巧她喜欢上的也是一个长得很一般的人,所以完全不必被子孙后代嫌弃啊。

「子孙后代」四个字让她有点小害羞,急急把头转向大街,不看近在咫尺的他。

「小叫化别在这儿挡道,尚书夫人的轿子在这里没看见吗?」高声吆喝顿时将周围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看一眼就知道又在上演仗势欺人的戏码,迅速判断出这种事情三天两头有,没什么新鲜花样,所有人又重新开始于自己的事情。

小乞丐被某仆役重重推坐在路边,似乎是想捡路中央的那枚铜板,又挣扎着过去。

「你找死是不是?」仆役抬脚想踢,被一支筷子戳中腰眼,不算瘦的身躯慢慢软倒。

「谁?谁干的?」护卫模样的一群人挡在轿前,如临大敌,慌慌张张拔出兵刃往四周搜寻。

整条街的气氛有些紧张起来,摊贩已经开始为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恶战「清空场地」。

小沈并不打算出去和人打架,从没打过,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打定主意只要不应声,他们应该马上就会走。手无缚鸡之力的涂存雅更没想惹事,默默取了另一支干净的筷子递给她,安安静静地继续喝酒。

而被袭击的一方退场之前照例要来番虚张声势的叫嚣--

「何方高人,上前来通报姓名!」

「藏头露尾的鼠辈,快给我出来!」

「敢惊了礼部尚书夫人的驾,真是胆子不小,还不快出来!」

「当」。

小沈惊讶地发现涂存雅手中酒杯落了地,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

「师傅?」

涂存雅摆摆手,朝她一笑,拿过酒瓶,就着瓶口大喝起来。

他--怎么了?

外面的叫嚣真是长了些,那些人竟开始在吹自己家大人是怎样圣眷日隆,望重朝野。民不与官斗,在场众人虽然心中不屑,却也没表示些什么,只是静静地一耳进一耳出。

轿内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平和端庄:「够了。再不走天都黑了。」

「是。」下人们齐声应了,扶起那刚醒转的仆役,正要起轿,却见一个年轻男子有些步伐不稳地拦在轿前。

「大胆刁民,还不快走开!」

男子不答话,径自走向轿子,直到被护卫的刀剑拦住去路。

这时男子高声道:「你如果是去彭城的话,就不必白跑一趟了。」

===  ===  ===  ===  ===  ===  ===  ===

尚书夫人五十上下,容貌平常,到底是多年富贵生活的浸淫,气质上自然与寻常妇人有所不同。

所以她慌张掀了轿帘出来的举动,才会让人觉得如此突兀。

「存、存雅?」语气中有着不确定,一双缀满金珠宝玉的手,却已经搭上了涂存雅的--与其说是搭,还不如说是攥更恰当些,生怕它跑了似的。

「你是存雅吧?」仔仔细细端详着回忆过无数次却都无所得的容貌。

「正是小民。」涂存雅任她牵制,躬身道,「夫人别来无恙?」他的语调,冷漠而疏离,仔细些看,还可以发现嘴角讥诮的弧度。

「我很好……你也好吧?」尚书夫人看涂存雅的目光复杂难解,小心翼翼的样子与刚才护卫们的无礼形成鲜明反差。周围所有人的兴趣都被这一幕调动了起来,一边偷眼关注事态发展,一边猜测接下来的情节会是哪个版本。

「托夫人的福,小民一切都好。」

「那就好,我、其实我一直在担心你……」

「是吗?那小民可真承受不起。」

小沈愕然望住涂存雅--他的口气,为什么这么差?

「唉,存雅,你何苦如此?」尚书夫人眼眶一红,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不是吧?大庭广众之下她就准备开哭?

小沈拉拉涂存雅的袖子。

「你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谈?」

感受到她的担忧,涂存雅扬起一个淡淡的笑容,然后恢复面无表情,对尚书夫人说:「附近寺庙里的斋菜不错,夫人愿意去品尝一下吗?」那边的老和尚还欠他好几个人情,去叨扰一顿饭应该不成问题。

尚书夫人似乎对小沈的影响力甚为吃惊,终于正眼瞧了她一回,才点头道:「也好,很久没有一起吃饭了。」

涂存雅闻言,掀了掀嘴唇,终究没有说话,举步带路。

硬撑着在怪异的气氛下吃完今天的第二顿午饭,因为一直被拉着,小沈想留给他们单独相处的君子思想没有付诸实践。尚书夫人明显碍于她在场,不情不愿地把话说得简短--严重怀疑涂存雅是故意的。

「圣上一直跟老爷提起你。」

什么什么?唱戏文吗?有圣上有老爷的?

「哦。」谈话对像显然对此不怎么感兴趣,替自己和小沈倒了杯清茶,「喝喝看,这里的茶很有名。」

夫人皱了皱眉,「圣上说,如果你坚持不愿在京城任职,那么帮助朝廷注意一下江湖异动,有什么特殊的事情就来知会一声,也算是量才适用。」

「怎么样?好不好喝?」涂存雅看她的专注劲像是在斗一只蛐蛐儿。

小沈在尚书夫人如刀般的利眼中艰难点头。

「存雅!你倒是回句话啊。」

涂存雅闭目感受茶香差不多有一刻钟,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量才适用?夫人何不说物尽其用?」

尚书夫人有些尴尬,「我不是这个意思。」

「夫人是什么意思小民无从过问,小民的意思,当年便已说得清楚,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不会改变。有劳夫人白跑一趟,再此歇歇脚,便回京城去吧。」涂存雅的声调仍然平缓,其中的坚决却是无庸置疑。

夫人激动起来,轻拍桌子道:「存雅,你不能这么任性!堂堂一个前科状元,窝在小地方捣鼓些八卦消息,有什么前途?」

前科--状元?

她无比震惊地看向仍一派自然的他,显而易见夫人说的没错。

状元?不是戏文里扮演,而是皇帝在御前钦点的那种?

涂存雅吗?

他不是跟她一样只比一般江湖莽夫多识了几个字?他不是被郝文章私底下说成下里巴人文字粗鄙?他不是成天钻在八卦堆里别的什么都没兴趣?

怎么就成了状元?

低头着了眼不知何时相握的手,忽然觉得身边这个人的世界,离她好远、好远。

轻轻挣开钳制,抛下一句「你们慢慢聊」,小沈疾步走出禅房。

===  ===  ===  ===  ===  ===  ===  ===

好在,好在没有说喜欢。

背靠大树坐下,呆看眼前花丛中彩蝶飞舞,满脑子里打转的,只剩下这一句话。

原来是这么高高在上的身份啊,混在江湖草莽之中,是为了消遣吗?

或许,自己也是被消遣的人众之一罢。

不知过了多久,才发现身边早挨了一个人。

「谈完了?」

「嗯。」沉吟良久,他静静说道,「她……是我母亲。」

「……」原来还是尚书公子,失敬失敬。

「不过我不是尚书的儿子,母亲是先有了我,再嫁人的。」这些事情,刚懂事时哭得稀里哗啦甚至要死要活的,现在说起来,却已云淡风轻,「总之他们那一辈年轻时候的事,就是一笔烂账。」

「你怎么这么说长辈?」刚刚还想为他的私生子身份掬一把同情之泪的,现在看起来有点多余。

「我从小就长成这副德行,没什么人理我,确切地说是没什么人认识我,可以说,我是一个人长大的。」现在想起小时候在家里找东西吃总被当成小偷狠揍的经历,还是觉得荒谬。

「你……吃了很多苦吧。」试想一个小孩子在被人漠视的环境中长大,就算表现得再开朗,心里也一定会有不为人知的伤痕。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从来印象中的涂存雅,都是聪明睿智,无所不能的,现在这种近乎脆弱的样子,让她慌了手脚。

他拍了拍她的头算是安抚,继续说下去:「如果不是不小心拿了榜首,就算死,恐怕也不会被人发现。」放榜之前之后他在那个家的待遇,可说是云泥之别。

「你不是不小心拿到状元,而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吧?」任他聪明绝顶,不付出超人的努力,哪能在这天下俊彦中脱颖而出。

「被你猜中了。」他莞尔一笑,「我那时是有点想要报复。只要几钱红花就可以阻止我来到这个世界,她偏生叫我受了这么多年的窝囊气,不风光一把,怎么对得起自己?」

他真的是很有想法的一个人啊,要是她,大概就一辈子寄人篱下,每天只顾着一个人独自伤心了吧。「然后呢?」

「赴完琼林宴,我就离开了京城,尚书夫人--我是说母亲,来找过我很多次,每回都要花很多时间确定哪一个才是正主。」也许是他苛求了吧,总觉得不管长得如何不起眼,一个母亲都应该有办法认出自己的孩子的,除非她从来都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然后就办起了《飞来月钞》?」一直很奇怪怎么有人会在刀光剑影的江湖里走出这样一条路。

「当时想,既然没有人记得我的容貌,就让他们所有人都知道我的文字,就这么简单。」

没有人记得他的容貌……那是怎样的一种悲哀啊,他为什么可以说得这么豁达淡然?

「其实这个营生真的很适合我,就算问同一个人一百遍相同的问题,对方都不会知道是同一个人,很好玩的!」刚开始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干,后来慢慢有了朋友,有了助手,有了今天的局面,说是创业艰辛,也不为过。

含笑回首,惊险万状而又笑料百出的那段岁月,实在值得缅怀啊。

「这么说,你的这张脸也帮忙不少咯?」这算不算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他笑容淡了些,道:「我这副容貌,着实是有些诡异。」

她怔怔地盯着眼前的脸庞看。

诡异吗?恐怕也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了。别人分辨不出来的相貌,她却从来不觉得难认,说不诡异,也没人信吧。

「小沈。」

「嗯?」

「有香客……在看这边了。」涂存雅的声音里有着几分压抑。

「看什--呀!」她的手,什么时候爬上了他的脸?

手忙脚乱地放开,大树下的气氛持续怪异中。

「真的……没有人认得出你?」见鬼,根本就没有转移掉话题嘛。

「没有。只有你。」涂存雅眼神炽热。

她不自在地别过头,很大力地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高声说道:「师傅,咱们启程赶路吧!」

===  ===  ===  ===  ===  ===  ===  ===

「师傅!你们终于回来了!」如临大赦的郝文章飞也似跑到他们跟前。

「文章,你怎么知道我们今天回来?」以他们这种拖拖拉拉的行程,应该是谁都估计不到确切归期的吧。他哪来的消息?

「师傅,我已经在路边扎帐篷等了您整整两个月啊!」文章指着自己的黑眼圈,一脸委屈。

「出了什么事吗?」

「事儿多了!」文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先是有一家什么《龙眼快报》跟咱们抢生意,出了怪招说谁买一份他们的报,就送人家一串龙眼。您也知道龙眼大家都很难得吃上一回,所以就有很多人都去买他们的报了……」

「还有吗?」涂存雅笑着聆听,气定神闲。

「那家报分明是冲着咱们来的,您怎么还没事人似的?」郝文章暴走,「您可要知道,万一他们生意好过我们,那是多么多么严重的一件事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飞来轩是他郝文章的呢。

涂存雅还是一派淡然,「这么多年下来,《飞来月钞》也该有对手了,只要咱们做得好,谁也抢不去生意的。」这段日子虽然人在外头,但各地的负责人还是会把事情汇总到他那里,文章只是负责撰写一部分稿件和盯印厂而已。

《龙眼快报》的事情,他早就知道,只是觉得有竞争,对于《飞来月钞》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所以也就决意静观其变。

好、好、好有气度!

两双亮晶晶的眼睛绕着他打转,涂存雅被看得浑身都难受。

「你们好了!还有什么事没有?没事我们就回去罢。」说完举步往飞来轩走去。

「等等师傅,您不能进去!」文章急匆匆跑来拦住他。

「您认为我会为了《龙眼日报》的事搞到有家归不得吗?实在是里面有更凶险的东西在啊!」俊秀的脸上充满惊怖,看来是承受过很大打击的样子。

「里面很危险?」他怎么没听联络人说过?

「很危险!简直就是龙潭虎穴,断壁残垣!」文章想到那可怕的状况,机灵灵打了个寒战,连修饰的词都忘了挑拣。

===  ===  ===  ===  ===  ===  ===  ===

涂存雅现在非常确定是白展基他们明明知道消息却故意瞒他,成心看好戏。

「轩主,喝口燕窝吧!我亲自炖的哦。」

「轩主,别听她吹牛,我亲眼看见她从街角买的燕窝,根本就不是自己做的!您还是尝尝我这家乡的酥饼吧!」

「妳们走开,轩主吃我的吃我的!这可是上好的祁门红茶,最配得上您这种尊贵的身份了,才不是那种一文钱两个烧饼可以相提并论的!」

「妳说什么?」

「我说烧饼贱,又没说妳贱,妳着什么急啊?」

「太过分了!看我不撕烂妳的嘴!」

美人们混成一团,打架斗殴中。

「轩主,您怎么穿这么单薄?着了凉可不好,快把这件大氅披上!」嘿嘿,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轩主,还是我这件披风您刚好合用!」哼,妳以为聪明的就妳一个?

「妳给我滚一边去!」老娘的事也敢插一脚?

「妳才给我滚一边去!」

一二三,又一组开打。

涂存雅看着自己好不容易买下的大片茂林在众女的拳脚相加下日益消瘦,心痛得无以复加。

唉,早知道就再晚点回来了。这帮女人想要得第一美女封号想疯了,一个个都认准了他是主办者又是评委,拍马屁的有,送东西的有,现在好,玩色诱。

这辈子没被这么多女子垂青过,真是……恐怖的体验啊!

「师傅,你躲在这里干什么?」

「嘘!」他连忙丛草丛中探出头来,警戒地望了望不远处的战团,拉小沈一起「隐蔽」起来,「不要说话!你就别再给我添乱了,好不容易可以清静一会儿。」

现在的女孩子大胆到让人吐血,把她们「请」出门去,也能在门口静坐三天三夜死不肯走,所以第一轮战争的结果,当然是她们获胜,得以继续在这座宅院里兴风作浪。

「这么多美人儿喜欢你,好大的艳福,师傅你还躲什么躲?」

口气有点酸哦。涂存雅在心底偷笑。虽然遇见母亲后小沈对他的态度就有些别扭,不过现在看来,好像是他多虑了。

「这么多人,我哪吃得消啊。」似真似假的抱怨,对于心思单纯的人来说,是完全没有办法分辨的。

「哼,原来你还打算通吃。」贱男人!

===  ===  ===  ===  ===  ===  ===  ===

「咦?轩主呢?」看来大战告一段落,众女又开始一致对外精诚合作。

「刚才还好好在这儿的,现在怎么就不见了?」

「八成又给跑掉了,滑溜得像条鱼,真费劲。」

「真是的,要讨好这种无趣的人,我想起来就一肚子的气。」

「妳装得挺好的啊,一声『轩主』叫得那个柔啊,我还以为妳动了真情呢。」女子模仿另一女子的娇嗲嗓音,听得草丛中两人毛骨悚然,差点没口吐白沫。

「笑话!我怎么可能去喜欢上这种人?相貌平常,功夫全无,人又低级趣味,除了会赚几个钱,没有一点好,全世界男人死光了我也不考虑他!」

「是啊是啊,像他这么没有存在感的人,简直就是举世无双,要不是为了拉票,我们谁都懒得理他!」

「说到长相,我到现在都还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呢!以后他老婆肯定很惨了,每天早上醒来都发现和个不认识的人睡觉……」

此言一出,众女都吃吃笑了起来,调侃自涂存雅的笑话纷纷出笼。

「师傅……」

涂存雅没有说话,只是笑得讥诮。

这样的笑容更看得小沈怒从心起,「那些人太可恶了!」她们凭什么编派师傅的不是!

一定要让她们知道,师傅才不是没有人喜欢,才不是没有人认得!

「师傅!」豁出去了!大呼一声,从草丛中站起,看也不看众女青青白白的脸色,对着兀自蹲在原地的涂存雅高声说:「别人不记得师傅长什么样,徒儿总是记得的,徒儿一辈子都记得!师傅,我喜欢您!」

说完,低头喘着粗气,好久才平复下来。然后发现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她--看什么看?没见过人表白吗?活像我身上长了花儿似的。

被她们看得忍不住低头,然后是迟来的觉悟:她今天穿的,仍是一袭惯常的男装--

坏了!大家一定都以为她有病,快跑!

身形才动,就被一股大力拉住了手臂。

涂存雅推着不停挣扎的她来到众女面前,「各位小姐请不必再缠着涂某不放,选美之事,完全是按照规矩来的公平较量,找涂某也没用。而各位显然已经惹得涂某心爱之人生气了,恕涂某不能再留客,各位就此离开吧,否则对大家都不好。」

说完,像是觉得还不够一样,他伸出手去,撩了撩小沈鬓边的发丝,动作亲昵无比。

小沈闭眼不敢看她们震惊的样子,只能在脑子里想象,最迟明天,江湖上就会轰传飞来轩主与徒儿大搞断袖之欢兼乱伦,怎么办怎么办?她都不知道原来涂存雅喜欢玩这一套,要死了要死了,她不是真正的男人,他不会喜欢的啦!


第8章

「你是说,他早就知道了?」不敢相信!

「当然!妳以为涂存雅是什么角色?」郝文章把花生米往空中一抛,然后仰头张大了嘴去接,花生米掉下,不偏不倚刚好落在他的鼻孔。

「他怎么知道?你又怎么会知道?」她既没有洗澡被人看到,也没有和人睡一张床,更没有吞下春药需要阴阳合和来解毒,怎么可能被人发现?

「妳没看过去年第三期的《飞来月钞》是不是?」郝文章一边猛擤鼻子,一边抽空鄙视她。

「那又怎么样?」师傅总不至于未卜先知那时候就跟人公布她是女的了吧?

「那期上面有女扮男装完全攻略。」没看过《飞来月钞》的人还在江湖上混,真是土得掉渣,「妳使的手段,包括说话粗声粗气,穿高领衣服挡住脖子,在大码的鞋子里塞上棉絮,胸口缠一块通常是白色的布料等等,全都是初级得不能再初级的伎俩。」

小沈一张脸忽青忽白,等到他说最后一项特征的时候又转成红色。

该死的涂存雅!该死的《飞来月钞》!难怪她出来那么久都没发现有别人女扮男装,原来早就被他戳穿了!

想到这里她猛然醒悟另外一个事实--「你是说所有人都知道我其实是女的?」那师傅还跟她一路同床共枕占便宜?

「废话!否则妳以为为什么师傅每次都叫我让着妳?为什么那些花痴忙着巴结我,对妳的态度却很差。」大家分明都把她当女孩子来看的,只有她自己迟钝得半点都没注意。

亏她还那么小心翼翼地提防露出马脚,弄了半天原来自己在掩饰的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现在想起来,在风马牛门的时候,邵剑青也看出她是女子才准了小姐叫她送饭的要求,或许辛门主也是因为看她跟师傅一男一女走得近,对小姐的清白没有威胁,才放心让师傅当账房的……

不活了,简直像小丑一样!

回想之前偷偷摸摸上厕所,趁着三更半夜把门窗全上锁才敢洗澡,又跑去跟师傅挤一个被窝……啊啊啊,好丢脸,她不要再出去见人了!

「知道自己笨了吧?」郝文章斜睨她捧着脸呻吟的糗状,毫不同情,「知道笨就别再出来跟我抢饭碗,乖乖跟了师傅替他生几个娃儿是正经。」每次都来抢他的稿费,过分。

小沈猛地把脸转向他,「你说什么?」

「别装了,妳跟师傅之间那么那个,谁还看不出来啊?」对对对,他怎么早没想到?也许就是师傅被她的美色所迷,所以才每次都称赞她而贬损自己?

呃,但是她有美色吗?郝文章上上下下看了她好几遍,还是不觉得沈道贞有什么地方吸引得了他那见多识广并且忽然冒出一大堆女人追的师傅。说真的,如果自己男扮女装也不见得就比她难看--不管啦,一个萝卜一个坑,人家品位独到情有独钟,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就当是猪油蒙了心明珠暗投好了。

「什么那个?你不要乱说话。」

「哈!我又不是没看见妳老是在暗地里偷看师傅--妳喜欢师傅对不对?」

「你、你乱讲!」她气势薄弱,声如蚊蚋。

「你们女人家就是麻烦,你看师傅他多爽快,直截了当地对人家说他喜欢的是妳。」可别忘了今天早上他也是目击者之一。她害羞的样子还是很有女人味的嘛。其实师傅自己长得也不怎么样,手无缚鸡之力又爱惹事,到最后还得小沈反过来保护他,两人到底是谁高攀谁,也很难说,勉勉强强就算是刚刚般配好了。说到底还是他郝文章长得最好看嘛,唇红齿白又是满腹文采,至少也算得上是飞来轩第一美男子了,嘿嘿。

「师傅开玩笑的,为的就是赶走那帮侠女美女花痴女,这你也信?」她没有说出来的是,自己当时是真有那么一霎那是相信了的,并且……开心。

「如果只是为了赶人的话,他为什么只找上妳,不说他喜欢的是别的什么人?就算一时找不到女的,找殷公子或者找我也好啊--那才是真正的断袖之癖呢,一准儿能把人给吓死。」而且他这么好的人品,绝对比这笨笨的沈道贞更有说服力,对吧对吧?

「你、你、你?」小沈张大了嘴,震惊地指着他,口中只能发出一个单音。他也喜欢师傅?不会吧?

「妳到底有没有脑子!」他狠狠拍了下她的头,人家说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说的就是这个孔武有力的女人,「我不管你们了!弄得我像是拉皮条似的还被妳诽谤,自己去解决!」说完他一拂袖,向大门口走去。

趁着她心神不宁的当儿多抢几条消息回来才符合个人利益,至于这种花前月下的,还是偏劳他英明神武的师傅大人自行搞定为上。他已经很久没有再去研究那种伤春悲秋的无聊玩意儿了,写稿要紧,赚钱要紧。

后园里就只剩下小沈一个人傻傻看着枯树。

去北方的路上,是他说为了省盘缠只要一间房。

在辛家的时候,不避嫌地叫她上药。

昨天……更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自己是他的心爱之人……

师傅真的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为什么又要做出那么多令人误会的事出来呢?

是不是,她可以假设,师傅也是对她有意的呢?

想到这里,全身血液就像要沸腾起来似的,如果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啊。

圆圆的眼睛瞇成一条线,遐思迩想。

枝头上忽然飞来一只喜鹊,叽叽喳喳。

===  ===  ===  ===  ===  ===  ===  ===

「师傅,师傅,小沈想出了一个很好的主意,让她说给你听!」文章拖着不情愿的小沈来到涂存雅的书房。

这几天飞来轩里的气氛很奇怪,小沈在十丈开外看见师傅的人影就躲,师傅见了小沈就傻笑,却是什么行动都没有,让人看了就火大。

「小沈,妳快说啊!」所以,这个撮合的任务,就只能由在一边干著急的他来执行了。

「我、我没什么要说的,我要走了……」仍是一身男装的小沈看见涂存雅似笑非笑的样子,照例又面红耳赤,准备逃跑。

「不行!你刚才明明说得好好的,怎么现在又这个样子,不准走!」文章死死拽住她。

「文章,放手」涂存雅放下笔,走到拉拉扯扯的两人跟前。

「……是。」不会吧,他不就随便拉了人家一下而已,至于这么凶狠地瞪人吗?我是在帮你唉,师傅!

「小沈,妳有什么想法直接对我说就是了,我又不会笑妳。」

如果不是过分迟钝的话,就应该听出「为师」到「我」之间的转变吧。

「我、我……」真是的,干吗靠她那么近?都快没空气了。

「妳什么?」涂存雅又继续跨前一步,两人之间几乎没了空隙。

「你--」小沈更加惊慌,想往后退却发现已经到了墙边。

涂存雅用鼻尖顶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得恶劣,「我怎样?」

调戏!公然的调戏!

文章在心里大呼。

师傅,你就算再饥渴也不要在我面前表现出来呀,会教坏小孩子的!我可是清纯羞涩的在室男,心灵被污染了你赔我啊?

「师傅,她不说我替她说。」再下去的话对他的眼睛不好,「小沈说,我们可以在有些文章里面加些介绍性的东西,方便大家开拓眼界,对事情有更多的了解。比如说这次的东瀛剑客向中原武林挑战,我们可以在这条消息后面加上对于东瀛武士、忍术之类的介绍。又比如说华山派掌门的六十大寿,我们就可以来一个华山派近十年的大事记。这样内容丰富很多,而且大家应该都有兴趣看,您说小沈的建议是不是很棒?」

涂存雅凝视埋在胸口的脑袋半晌,直到她不安地抬起头来,才满意地道:「很好的建议,我们下次就开始这么做吧。」

很好就很好,干吗用这么沙哑的声音说话?害得人家方寸乱跳!

又旁若无人了是不是?

郝文章在一边无奈叹息。人家是浓情蜜意软语温存,而他则是孤家寡人形影相只,真是鲜明的对照,悲惨的人生啊。

还是出去吧,杵在这里想想都心理不平衡。

悄悄撤离,才转身关上门,就听见炸雷似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有人吗?有人没有?」

「这么大的地方就一间破屋子,老三,你确定这是飞来轩?」

「门外的匾额上都明写着了,那还有错?」

「那怎么没人啊?」

很好,安静了没几天就一连来三个雷公--并且是十分俊美的雷公。

掏掏遭受无妄之灾的耳朵,文章打起笑脸迎上前去,「几位公子光临飞来轩,不知有何贵干?」

最年轻的那个俊俏男子趋前一步,热切地打量他,「你是飞来轩主?」

「家师现在有些急事待理,不便招待客人,几位有什么事,让在下转告也是一样的。」不知道里面的「急事」理成怎么样了?

「那好,跟你说也一样,」那其中一个年轻男子倒也不刁难,爽快地说,「《飞来月钞》上是不是可以登寻人启事?」

「是的。几位要找人吗?」只要将所寻江湖中人的年貌特征描述出来登上,写明悬赏价码,就会有人帮忙找人,据说通过这样找到的人还不在少数。

「那好,你就帮我们写一个启事,要找最近江湖上出现的、武功非常高强侠女或者魔女一名--」

「文章,是谁在外面?」涂存雅开了门出来,身后跟着满脸羞涩的小沈。

文章还没回答,就被三股深厚而柔和的内力推到一边,然后又是一阵响雷:「阿贞?」

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推开的涂存雅脸上顿时黑了一大片。

什么阿贞?以为自己长得好就可以乱叫人家闺女名字了?他都还没这么亲热呢。

小沈看来十分兴奋,「哥哥?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我们--」年纪稍幼的男子正要细说从头。却被老二抢了话头去:「阿贞,妳怎么在飞来轩?」

「哦,我在这里当师傅的徒弟啊。」说着把一边脸色不好的涂存雅拉到他们面前,「这位就是我师傅哦,他就是飞来轩主,你们应该听说过的--」

三个大男人听到「飞来轩主」四个字,眼睛同时一亮,跑到涂存雅周围,像是看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般,上上下下打量不够,还用鼻子嗅来嗅去。「哇,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飞来轩主啊,我们都很崇拜你哦!我们兄弟可是看着你的《飞来月钞》长大的!真是太好看了,你能不能把《飞来月钞》搞成每天出一期啊?这样就不用让人家一直等一直等了嘛。」

「咳咳……谢谢你们的支持。」涂存雅有点招架不住。还有什么看着《飞来月钞》长大?他有那么老吗?办《飞来月钞》可是这五六年的事情。

「轩主,你能不能给我签个名?」老大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枝毛笔,非常豪迈地敞开上衣,指着胸膛说道。

「你就签这里吧!要写上是特地给我签的,回头我把它拓下来!」

小沈感觉从来没有那么丢脸过。

「三哥,他还不知道你们是谁呢。」

三人恍然大悟,动作一致地拍了拍自己脑袋,站直了身子,分别迈上前一步,「我是沈道元。」

「我是沈道亨。」

「我是沈--」

涂存雅一边作揖,一边笑说:「阁下一定是沈道利了。」

「呀?你怎么知道?」

「元亨利贞,既然小沈叫做贞,阁下的名讳自然不难猜。」

沈道利美丽的眼睛大放光芒,「哇!轩主你果然好聪明啊!」

涂存雅忍笑说道:「过奖。」

「师傅--」被威胁的眼芒一扫,小沈硬着头皮换了称呼,「那个,存雅,我哥哥都很小孩子气,你不要跟他们计较。」

「存雅?存雅是谁?」虽然神经大条,沈家兄弟的耳力可是一等一的好,任是小沈故意说得很小声也被听了个一清二楚。

「那是在下贱名,几位也可以这样唤我。」对于未来的舅子们,礼数是绝对不能缺的。

「你不是我们家阿贞的师傅吗?怎么--」还没说完,似乎是意识到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三兄弟面面相觑。很久很久以后,沈道元才出声:「阿贞,妳拜了飞来轩主做师傅?」

「是啊。」小沈红着脸应声。虽然他规定说以后不准叫师傅,否则……

「这几期《飞来月钞》上的那个署名小沈的,不会就是妳吧?」

「是啊,怎么了吗?」他们不会是改崇拜她了吧?不要啊,很吓人的。

「这么说,妳没有和人比过武?」

「妳也没有打算参加下一次的武林大会?」

「妳连帮派都没创立?」

「我?我为什么要去和人家比武?」还创帮派呢,他们在说什么啊。

三兄弟面如死灰。

「妳怎么会在这里?」沈道元疾首蹙额。

「你为什么在这里?」沈道亨泫然欲泣。

「你怎么可以在这里?」沈道利血泪控诉。

「我们都眼巴巴地等着妳在江湖上闯出一番事业来,然后就可以投靠妳,妳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去玩《飞来月钞》?」和声。

「我为什么一定要闯一番事业?」小沈完全迷糊了。关他们什么事啊?

「爹说妳是自己出谷的!」沈道亨愤愤不平。

「对啊,那又怎么样?」

「那又怎--算了,妳从今天开始努力好了。」沈道元努力培养起运筹帷幄的感觉,「明天先去把少林寺给挑了,后天休息,大后天去武当山……」

「不对,武当山太远,不划算,先把嵩山派解决了再说。」

「嗯,然后去沧州……」

三兄弟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涂存雅和郝文章看得一头雾水。

「呃,小沈,你哥哥他们--经常这样的吗?」小小声。

「别理他们,马上就会好的。」学着他在耳边悄悄说。

「阿贞妳杵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啊--喂,你们师徒俩需要贴那么紧吗?」

「啊!」小沈连忙大步跳开。

「对哦,妳刚才还叫他存雅……」沈道利的眼珠在两人之间滚来滚去--绝对有问题!

「阿贞,怎么回事?」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们……那个我们……」叫她怎么说?

「我来说,」涂存雅轻拍她的手背,对着大惑不解的三兄弟道:「我与令妹两情相悦,欲结百年之好,只是目前时机可能尚未成熟,所以还没有登门拜访--」

他还没说完,沈氏三兄弟就惊喜莫名,开始争先恐后地发表高见。

「成熟!哪里有不成熟?成熟到快烂了,你别文绉绉的了,快点把阿贞娶回去吧。」

「太好了!飞来轩主是我妹夫,说出去多有面子!」

「是啊是啊,如果阿贞嫁了你的话,她去不去扬眉吐气也都无所谓了。」

「哥!」沈道贞跺脚,当妹妹的就这么招人嫌吗?争先恐后要把她嫁掉。

「害羞了害羞了!」三人也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手舞足蹈起来。

涂存雅本来有些担心他们的反应,现在也完全放心了。

「这样吧,我们先去跟爹娘说,你们什么时候准备好了,就回来说一声吧,就这样咯!」

说话之间,三个身影蹦蹦跳跳出了门,忽然又转过身来,跑到涂存雅面前。

「妹夫,以后我们看《飞来月钞》应该可以免费吧?」

涂存雅忍着笑点头,「那是当然。」

「哟呼!」雷声阵阵,转眼间卷到对街,消失了踪影。

小沈一盏茶之后才敢相信,这群来去如风的不良分子为有免费的《飞来月钞》可以看,就把她卖掉了。

「呵呵,妳的兄长真可爱。」涂存雅如愿得到拐子一记。

===  ===  ===  ===  ===  ===  ===  ===

这天夜晚,涂存雅独坐书房,在传说中的《异闻录》上记下本旬以来的江湖轶事。

「你就是涂存雅?」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材颀长面貌俊雅的中年男子站在他的背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

「是。」涂存雅并不惊慌,只是起身搬了张椅子放在对方面前,恭谨地道:「前辈请坐。」

「你一直是这么对陌生人的吗?」男子微挑了挑眉,虽然一直没有什么行动,举手投足中的气势却足以令普通人窒息。

涂存雅耸肩,「前辈不是陌生人。」对他来说,这个江湖里陌生人少之又少。

「你认识我?」男子有些惊讶了,撩起下摆在椅子上坐下,眼神炯炯注视他的一举一动。

「凤凰箫奏栖梧醉,谈笑神兵向阿谁。」二十五年前武林中最传奇的人物,他怎会不知?

二十年绝足江湖,这年轻人竟然认得出他,飞来轩主果然不是浪得虚名。沈栖梧心中赞赏,脸却沉下来。「那么说,你也该知道贞儿是谁。」

「您和万飘零女侠的独生爱女。」这,也是早就知道的。不说破,先是想知道小沈接近他的目的,后来则是没有必要了。

「你可知道青天九变?」

「百年来武林中人争夺最激烈的武功秘籍,据说至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练成过。」虽然奇怪为什么话题会转到这里,涂存雅还是照实回答--要说天底下还有他不能怠慢的,就只有这家人了。

「青天九变在我手里。」

「这就是前辈当年归隐的理由。」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你的功课做得很好。」沈栖梧虽然不情愿,却也不得不赞许他消息之灵通,反应之敏捷。

「不过,有一件事你一定不知道。」

「哦?请前辈不吝赐教。」

「贞儿学会了青天九变。」

涂存雅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难怪。」他本来以为小沈只是家学渊源,功夫比较好而已。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

「……武林第一人。」传说,只要练成青天九变绝学,便足以天下无敌。

见他反应平淡,沈栖梧再逼一句:「你认为自己配得上她吗?」

涂存雅不理解这样的推论从哪里来,「这么说的话,没有任何人配得上令嫒了。」会不会武功,跟两人是否合适没有任何关系。

「我并不是要她找一个功夫更高的,但怎么说,沈家也是武林世家,门当户对这一点,总也是要考虑的。你无门无派,连武学之道都是一窍不通,这样的人,怎么有资格做沈家的女婿?」

「爹!你怎么这么说话?」就说哥哥他们半夜把她叫醒没好事,原来是爹在搞这一套。

是不是全天下的父亲在嫁女儿这件事上都表现得特别失常?

「贞儿,妳来了?那就跟我走吧,整天在这里胡混像什么话--」

「我没有胡混,我只是想学点东西而已。而且爹你知道吗?存雅他是前科状元,要说配不上,也该是我配不上他啊。」

「状、元?」

一同跟来的沈氏三兄弟,对于涂存雅的崇拜又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沈栖梧却不为所动,「身在江湖,就是江湖人,论的,也是江湖事,以前的事,就不必拿出来说了,你说是吗?」

「是。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的涂存雅,是江湖中人。」这句话,他是对着小沈说,斩钉截铁。

小沈心念一转,便知道他的意思,「是,你是飞来轩主涂存雅严我配得上你!」

「妳配得上他,他可配不上妳!跟我走。」

「我不走!」就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想要拆散他们,没门!

「妳娘病了。」好在贞儿不太懂得怎样使用一身神功,否则可没那么容易制得住她。

挣扎停止。「真的?」

「我骗妳做什么?」

「三哥,你说。」

沈道利觑了眼父亲的锐利眼神,小声说:「娘是病了。」不过只是着凉而已,而且已经好了。

那她就没有理由拒绝回去了。「存雅……」

「你先去吧,我马上就来找妳。」涂存雅抚了抚她没来得及梳理的长发,镇定自若。

「嗯,我等你!」只要是他说的,就一定会做到。

「走吧!」沈栖梧携了女儿的手,催动内力就要将她带出围墙。

「等等!」涂存雅用力扯过她卷入怀中,在那张说不上完美的唇上印下火热的一吻。

「我要先服相思解药。」摩挲着红润的唇瓣,他如是说。

「讨厌!」浑身感觉晕乎乎的小沈刚能站稳,便用力一推,红着脸跑开。

接着,五条人影就在夜空中消失。

「呵呵呵。」半躺在地上的某君傻笑。

「师傅,您没事吧?」文章披衣而起的时候,事情已经落幕。

「我没事。」向担忧的弟子报以灿烂的笑容,涂存雅打算一跃而起,「唉哟!」

「怎么了怎么了?」问话中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文章,过来扶我一把。」

「师傅,那我能出师了没?」趁机要挟,没准就可以早一点脱离苦海了。

涂存雅睇他一眼,恶狠狠地说:「你要是再不过来,我就拆了你的《龙眼快报》!」


尾声

「你终于来了!」女装的小沈像只快乐的鸟儿般扑向他。

「嗯,有些事情需要交待一下。」最主要的,那个吻的惨痛代价是躺在床上休养了整整一个月。

非礼勿动,先贤的话果然有道理。

不过,这么点小小的事故可阻止不了他燃烧的激情--

「小沈?」嘟过去的嘴扑了个空。

「你来了就好,外面有个畏武山庄的少庄主在求亲,我正要去阻止他!」她推开他的头,「唰」地抽出青钢剑,雄赳赳气昂昂地在前面带路。

「妳要怎么阻止?」三尺青锋晃得他有些头晕。

「先礼后兵啊。如果说服不了,我就一剑砍了他!」这是哥哥们的主意。

涂存雅听得一身冷汗,以前都不知道她这么暴力的,他是不是上当受骗了?

「咦?存雅,你怎么还不走?」

「去了没用,妳阻止不了的。」

「你说什么?」

「因为,我就是那个来求亲的少庄主啊。」他笑得有点无奈。

「怎么可能?你娘不是嫁了个尚书吗?」圆圆的眼持续铜铃化。

「可是我爹后来娶了畏武山庄的大小姐。」所以才说是一本烂账。

「那他们不说殷公子才是畏武山庄的少主吗?」

「那家伙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从小硬要学武,所以没有办法继承『文裁』的位置,所以他们一直希望我能认祖归宗。」按照几百年来的惯例,「文裁」必须是不会武功的畏武山庄继承人。

「你怎么以前都没说起?」大名鼎鼎的畏武山庄呢,说出去还不吓死一堆人?

「妳又没问。」戏谑神情掩住了一闪而过的黯然。

因为我不想要一个那样陌生的父亲啊。

「我不问你就不会讲啊!」她碎碎抱怨。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事情被他藏着掖着。

「妳不问我说那些干什么?」

「反正你就是老爱瞒着我!」娘说,撒娇是一件很好的武器哦。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以后什么都告诉妳!」从两人的名字来看,应该是「道」听「涂」说才对,可是为什么他对日后相处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  ===  ===  ===  ===  ===  ===  ===

「仲孙老儿,这回你可欠我一个人情。」沈栖梧看着不远处打情骂俏的一对小儿女,喃喃自语。

「小两口感情很好呢。存雅虽然长相一般,但人品可是一等一的好。」万飘零倚在丈夫身上,满意非常。沈栖梧费尽口舌解释完涂存雅怎么知道入谷密道,结果就是成功培养出了一个崇拜女婿的丈母娘。

「对了相公,你能记起来存雅长什么样吗?」

「……」

涂存雅佳人在怀,余光扫到远远偷看的夫妻俩,心里有些没好气。

他可没漏看当晚准岳父离开时,那一瞬间的狡黠笑意。沈栖梧狂傲不羁的声名可不是一天两天会让他抬出门第之见来阻挠女儿的婚事,原因自然不简单。

算了,偶尔让老头子高兴高兴也无妨。

舍得舍得,有舍,才能有得。

===  ===  ===  ===  ===  ===  ===  ===

八月十五武林大会。

力挫群芳脱颖而出的第一美人兴高采烈地跑上去领取大奖。在此之前,她的视线已经注意了坐在裁判席上的殷姓冰冷美男子一个时辰。

「这是妳的奖品,请拿好。」

「这是什么?」美女不顾形象地尖叫,「西域南洋东瀛北海免费十年游!第一美女的奖品不是畏武山庄的少夫人位置吗?」

「女施主,《飞来月钞》的报名须知上只写了一等奖是神秘礼物和千两黄金任选,其它的什么猜测。都只不过是道听途说吧?」少林弥生方丈笑容可掬地解释。

美人接近崩溃边缘,「好你个道听途说!我要去那种蛮夷之地十年干什么?啊?我才不去!我也不要千两黄金!不管,我要当畏武山庄的少夫人,我就要当少夫人。」想起自己通过层层选拔才到今天,一路上是多么艰苦卓绝。,谁知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却根本就不是想象中的那一回事,美人不禁悲从中来,没半刻就哭得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落败的美人们本来就已经很不甘心,她这一哭,也把她们的伤心事给勾了起来,一时间华山顶上哀鸿遍野,好不热闹。

「住嘴。」殷姓美男子运起内力冷喝一声,四周山谷都是满满的回音,盖过一切杂声,「下任『文裁』夫人早已进了畏武山庄,诸位多争无益。不想要奖品,放弃亦可,总之,不准再吵。」

众人被他一警告,虽然心中有了更多的疑问,竟没一个人敢再出声。

「那么,武林大会开始吧。」

殷姓男子不耐烦地坐回位置,心中不耐。要不是那女人刚有身孕,老少两个死死盯着她不肯出门,哪里轮得到他来顶替这种无聊的仲裁。

不过,老涂的这一招还算管用。

望向人群中一点小小身影,冰雕的完美脸庞上扬起诡异的弧度--

这回,我不会再丢掉你。


番外 青天九变

在江湖深处,有一处山谷,谷中四面是悬崖绝壁,猿猱欲渡愁攀援,遑论是人。

既然地属「江湖」,山谷照例是某个或某些武林中人的隐居之所,严霜谷自然也不例外,谷主姓沈,带着妻子儿女在此定居。

「爹,你让我出去嘛。」

沈栖梧从三年前某天起就饱受这种哀求声的摧残,致使如今华发早生,却无计悔多情--当初是他自己千盼万盼才出来一个女儿的,本来以为可以很贴心地承欢膝下,谁知道这娃儿从五岁开始就聒噪个不停,缠着他献媚撒娇的全部目的就是要出谷去。

「贞儿乖,爹爹过两年一定带妳出去!」唉,而且是越大越难骗!

「过两年是几年?」女娃一心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等妳长大_些咱们再谈--」

「哼,你每次都这样说,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现在还不够大吗?」

沈栖梧打量一下女儿圆乎乎的脸蛋和身子,无奈地说:「妳的身架是够大了,但是年岁还没到啊。」

「你骗人!哥哥他们七八岁都跟你出门了,只有我还呆在谷里头什么都没瞧见!」哥哥他们每次回来都说外面多好多好,多问上几句就一副鄙视的样子嘲笑她是土包子,听得人好不气愤。

「妳是女孩子,不一样的。」天知道外面有多少男人在虎视眈眈地等着他夫妇俩生出下一任的天下第一美人然后排除万难骗到手,岂能让那些色胚遂心顺意?在天底下的好男人大多死光,硕果仅存的他又已经名草有主的情况下,怎么可以叫他惟一的、天真可爱的、美貌与智慧并重的女儿去膛江湖这浑水呢?到时候被人骗了伤心伤神,还不是得老爹他亲自出马解决?所以啊,为了避免麻烦,还是让女儿呆在谷里面一辈子算了。

那女儿要嫁人的时候怎么办?

就从外面抓个我们都顺眼的进来拜一下堂嘛。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夫人的,这一方针也将在以后的日子里贯彻始终!

「女孩子有什么不一样的?娘不是也出去过?」

「妳娘是从外头进来的,不算出去。」他耍赖。

就是夫人的美貌在江湖上掀起轩然大波,害做丈夫的不得不过关斩将醋意横飙这一惨痛教训,才让他做出不让女儿去为祸世人的决定啊。

多么英明,多么伟大,多么具有牺牲精神的前辈高人啊!

女娃坐倒在地上挥舞肥手,猛踢肥腿,「我不管我不管,你要是不让我出去,我就不吃饭不睡觉不换衣服不洗澡不说你是帅哥!」

沈栖梧之前态度非常悠闲,反正女儿不听话自然有夫人会管教,他只负责宠她爱她顺便看好她就是了。可到她说到最后一项威胁,不禁脸色大变--

「妳不能这样!小贞儿,我可爱的小贞儿,妳真的要剥夺为父惟一的人生乐趣吗?妳太狠了!」

想当年他在江湖上行走之时是多么潇洒风光,男人见了恨得牙痒,女人见了芳心乱跳。隐居之后情况大变,夫人从以前的每天跟他来一场容貌大比拚到现在连看一眼都懒,儿子们则是完全不懂得敬老尊贤,在谷中第一美男子的角逐中干脆就将他摒除在外。在这种老婆不疼儿子不爱的悲哀处境中,惟一能被威胁利诱说出「爹爹是举世无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敌霹雳帅的大帅哥」这种振聋发聩的至理名言的,也就只有他少不更事的、不,是少年老成的亲亲小女儿了。所以,女儿可是他惨淡生活中支持「我最帅」信念的中流砥柱,千万不能再失去了!

但是如果答应她出谷的话,还是很难搞啊。

想想想想快想想,凭他曾经被人称道的好脑筋,肯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好方法来的--有了!

拎着女儿的小辫子把她拉到身前,沈栖梧露出慈父的笑容,「贞儿啊,妳知道咱们这座山谷有多高吗?」

「不知道。」她又没出去过,「多高?」

「三四十丈是肯定有的。」咳咳,其实他也不知道。

「哦,很高吗?」

沈栖梧很辛苦很辛苦地掐着手指,半晌才拍掌道:「当然高。足足有一百个妳那么高呢!」

「也还好。」她本来就是家里最矮的小孩嘛。

「也有五十个爹爹那么高哦!」听说有个成语叫「朝三暮四」……

「哇!好高啊!」

呜呜呜,他家的娃果然跟猴子一样好骗。

「我们要出去,就一定要能飞那么高。」他一边说,一边比手划脚,「妳说你飞得上去吗?」

女娃仰头看看陡峭的山崖,吞了吞口水,「我、我不会飞。」

「那就是了--所以妳出不去。」沈严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爹娘和哥哥都会飞?」大眼中满是纯真的好奇。

「是啊是啊。贞儿想不想学飞?」他又不是鸟,怎么会飞?

「要学!贞儿要学!」

「好,妳把这本书里的东西都弄懂就可以飞了!」他忙不迭从怀中取出一本很有些年头的大书。

女娃踮起脚接过书,一脸坚毅,「我一定会弄懂的!」

在未来的十年内,女娃一直都没有再提出谷的事。直到有一天,山谷上方传来清亮的喊声--

「爹爹、妈妈、哥哥,我走啦!」

沈栖梧夫妇看着高空中的渺小身影,完全傻眼。

「老天,她真的练成了青天九变?」自从这本书出现以后就没人练成过啊。已知的最高纪录是有人对着它看了七十三年还是没领悟到半点精妙之处,最低纪录是研究了两天之后发了疯拔刀自尽。

而他们女儿,用十年把它给参透了,没疯掉也没残废。

眼看小小的黑点在眼前消失,沈父备受打击。

「贞儿就这样走了?」留下老爹一个人在谷里孤军奋战,被所有人欺负?

「其实这样也好啦。」美艳绝伦的沈夫人倒没什么大的反应,「你不是担心江湖上记得我们的人越来越少了吗?现在女儿出去,肯定能给你挣面子的。」她本来就不太赞成丈夫把女儿关在谷里不让出去的主意,奈何猜拳输了才听了他的。现在好了,女儿竟然真的飞了出去,随便想想就知道她的功夫比哥哥们好太多了,简直大快人心。

「那倒也是。但是--」

「但是什么啊你?今天的马桶还没倒呢,又想偷懒是不是?」沈夫人揪住丈夫的耳朵,在凄厉又不甘心的哀叫声中退场。

其实,神仙眷侣,也就那么一回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