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生活越来越艰难了。在苏茜和慧然的劝说下,拗不过姨妈的心疼与担心,我离开了这个城市,去姨妈所在的那个县城,和他们生活在了一起,两个表弟都去外地读大学了,家里只有姨父和姨妈,他们早就巴不得我去和他们一起生活,既可以照顾我,又不再那么寂寞,一举两得。
眼看着原本平坦的腹部一天一天地隆起,明显地感觉到了有个小生命在我的体内一天一天地长大,甚至能感觉到他轻微的动作,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对未来也是无比的向往和憧憬,生活原来是可以这样美好的,充满了希望,拥有了寄托,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孤单。
可是他呢?他在哪儿?为什么还不回来?为什么一去就杳去音讯?他感觉不到我在等他么?他已经忘了我么?每个星期都会坐一个多小时的中巴车到市里去,就为了打听他的消息,可是茫茫人海,不但他不见踪迹,连他身边那些认识他的人,也仿佛在人海里溶化掉了,一个也找不到,一点消息也没有,每一次抱着希望去,又满心失望地回来。我的行动越来越不方便,苏茜坚决不准我再去挤那又闷又脏的中巴车,她答应我帮忙打听他的消息,于是每天都盼着电话,可是电话里除了苏茜关切的问候,别的什么也没有。
在每一个静静的深夜里,我躺在床上,静静地仔细地去感觉着那个小小的心跳声与我的心跳一起律动,不时地惊喜地感觉到那个调皮的小家伙在我的腹中腾挪翻转,拳打脚踢,在每一个这样的时刻,好希望身边有他,希望他和我一起分享这种莫大的喜悦,希望他也象别人的丈夫那样轻轻地贴在妻子的腹部,欢喜地倾听着胎儿的声音,可是……我好想他,真的好想他……泪水顺着颊边滚落,滚落进永远都会有他的每一个梦里。
去医院做“B超”的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我竟然怀得是双胞胎,我的腹中竟然同时生长着两个小生命,怎么会?我不能相信,又惊喜万分,惊喜之余,又忍不住地忧虑,一个孩子已经让我不知该怎么养大他,两个孩子,我该怎么办?怎么办?他们的父亲要是很久都不回来,我该怎么才能好好地带大他们,给他们衣食无忧的生活?我……我怎么会同时有了两个孩子?
“别担心,巧然,”苏茜扶住我的肩头,“这是好事呢,你放心吧,我和你一起抚养他们,一定不让他们吃苦挨饿。”
“苏茜……”我哽住了,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我不想拖累任何人的,可是,万事总是不会遂我的心意。
“巧然,我铁定是孩子的干妈了,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嘛。”苏茜轻松地笑,轻轻地晃了晃我的肩,“别人家的孩子是父母两个人养,咱家的孩子也是两个人养,不比谁吃亏。”
“还有我呢,”慧然插进来,“我也有抚养他们的义务,咱家的孩子有三个人养,比谁家的都有福气。”
我也笑了,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笑里夹杂着多少苦涩。
姨妈不说什么,只是尽心尽力地帮我,照顾我,天天炖鸡煮鱼熬骨头汤,却从不收我一分钱的生活费。我已经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姨妈姨父的生活也很艰难,我不想拖累他们,于是便拿出最后一点积蓄,在姨妈家门前当街摆了一个小烟摊,做起了小生意。进货都是姨父忙帮去跑,我只管守着摊子,每天倒也能赚进一点钱,勉强能维持每个月的生活,只是没有营业执照,一遇到监察队巡逻就得赶紧收摊躲避,稍微慢了就会被逮住罚款。
日子就象这样在艰难在盼望在思念在希冀中,慢慢地过着,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比一般孕妇的大得多,行动也极不方便,因为怀得是双胎,一直都有些贫血,小腿和脚也开始肿胀起来,连鞋都几乎穿不进了。我的样子变了很多,很难看,脸上也不知是胖还是肿,穿的也很邋遢,就算是认识我的人都几乎认不出我了。
阳春三月的好天气里,阳光斜斜地照射在身旁那棵老槐树上,枝头上点点的新绿,微风中清幽幽的香。我坐在树下,靠在树干上,守着小烟摊,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脸上布满了春意的人们,春天里,所有的人看起来都是那么地匆忙、热情又充满着活力。
不时地揉搓按捏着有些麻木的双手,最近一段时间,双手总是感到酸麻甚至疼痛,医生说这是怀孕后期的正常反应。好快啊,离预产期已经不到一个月了,时间真是匆匆又匆匆的。这几天,感觉有些不太好,晚上睡不好觉,总觉得心慌气短的,人也很容易累,姨妈劝我多歇着,不要守烟摊了,其实,守这烟摊还不是一种休息嘛。
挪了挪凳子,让自己尽量地被阳光照到,过了一个冬天,也该让肚里的两个小家伙好好地晒晒太阳了。
“拿包烟!”有人来买烟了。
“要什么烟?”我边问,边打开装香烟的小玻璃柜。
“哪种最便宜就拿哪种。”那人说道。
我不禁抬起头来,这个人一定也是生活窘迫吧,他……心里猛地一动,盯这那个人,瘦长的个儿,尖嘴猴腮的脸,是他,那个“猴脸”!
“怎么了?卖不卖?”“猴脸”不耐烦地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明显的,他没有认出我来。
“你……你是……”该死!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猴脸”终于仔细看了看我,他慢慢地瞪大了眼睛,迅速地上下打量着我,“是你……宋小姐!”
“是我!是我!”我站了起来,高兴地叫道,“你认出我了?”
“你……”“猴脸”仍在上下打量着我,有些不敢相信的,“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
“我……”我的确变了很多,可这不是我想说的,“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你和……”
“我?我现在是个无业游民,找不到事可做,”“猴脸”一声苦笑,那张瘦削的脸看来尤其的愁苦,“自从凡哥出事后,我就连饭都快吃不上了。”
“那……”我也不关心他的生活,我只关心……“那他呢?你见过他吗?”
“他?谁?”“猴脸”楞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羁哥?”
我点头,竭力控制着内心的激动,可是又好害怕,害怕会又一次失望。
“羁哥……”“猴脸”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羁哥他早就离开这里了。”
“那,你知道他去了哪儿吗?”我急切地问。
“他……”“猴脸”又上下打量着我,象是明白了什么,忽又别开眼去,“我,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失望,又一次失望,我以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经麻木了我的心,可是,我的心仍在一阵阵地抽搐。
“哦,”我喘了一口气,对他笑了笑,“没什么,来,给你烟。”我拿出一包“三五”烟递给他。
“猴脸”干笑了一下:“多少钱?”
“算了,你拿去抽吧。”我摆摆手。
“那怎么成?”“猴脸”顿时尴尬起来。
“没关系,”我笑了一下,“以后想抽烟,就到这儿来拿,省着钱吃饭吧。”
“猴脸”捏着那包烟,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又不自在地别过眼去,想走但又停住了,回过头来望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
“你……”他好象是咬了咬牙,“你别等羁哥了。”
我怔住了,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看见他忽然转身要走,慌忙叫住了他:“你知道他在哪儿?”
“猴脸”回过头来,有些不忍地看着我:“他……他去了日本。”
“日本?”我真的呆了,他怎么会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想去找他都是不可能的,“他怎么会去那里?”
“他……”“猴脸”摇了摇头,“宋小姐,你别等他了,他可能不会回来了。”
心里仿佛被撞了一下:“他为什么不会回来?”紧紧捏着的手心里尽是汗。
“我……哎,我也是听凡哥说过的,”“猴脸”跺了跺脚,望了我一眼,有些后悔失言似的,苦着脸说道,“羁哥有未婚妻的,一直在日本留学,他去日本是去找她的。”
“你……你说,他有未婚妻?未婚妻?”我扶住树干,扶住我自己。
“是啊,他……他们很早就订婚了的,这……这都是凡哥告诉我的。”
我摇头,我不信:“他说的么?他跟你说了,他是去日本找……找他的未婚妻么?”
“唉,我去送的飞机,他跟我说的,临走时还给了我一笔钱呢。”
我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忽然这么想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一切都会忽然变了颜色。阳春三月的明媚的天,初绽新绿的枝头,布满春意的行人的脸,还有面前这张尖瘦的丑陋的“猴脸”,全是一片灰色,毫无生气的灰色,仿佛世界的末日忽然降临,仿佛地狱的大门蓦然洞开,一切都完了,一切都被吞噬掉了,希望,憧憬,思念,盼望……全部都没有了理由,全部都成了一个最可笑的笑话,好笑,真的好笑!
“宋小姐,你……你笑什么?”“猴脸”莫名其妙的。
“你不觉得这很好笑么?”我望着他,继续笑,甚至还想大声地笑,可是,腹部忽然一阵紧缩般地痛,我停住了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你怎么了?”“猴脸”有些紧张地问。
刚想回答他,又是一阵痛袭来,一阵接着一阵,一阵比一阵痛,我抚住肚子,肚子硬得象石头一般,缩得好紧,好痛,痛得我快要承受不了,喘不过气来,浑身直冒冷汗。
“宋小姐,你怎么了?怎么了?”“猴脸”一迭声地喊,又紧张又害怕的。
“帮我……”我死死抓住身旁的那棵树,指了指身后的那扇临街的木门,“叫我姨妈,叫她出来……”
我要生了。我知道这种痛是临产的征兆,姨妈告诉过我,书上也写了的,可是,我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怎么早。不,我不要,我不要生下这两个孩子,不能要他们,不该要他们的,老天,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既然这么容不下我,又何必让我生存在这世上,如此痛苦,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姨妈姨父都冲出来了,他们一边一个地扶住我,一迭声地紧张地喊,他们喊些什么,我几乎听不清,只是任由着他们将我扶上一辆车,而我,只是痛,只是痛……
不知是怎么到医院的,不知是怎么上产床的,也不知谁是医生谁是护士,只是死死地咬住嘴唇,死死地抵挡那一波又一波的剧痛。
有人叫我用力,再用力……可是我用力做什么?为什么要用力?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在命运的面前,我再用力也抵挡不过,没用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我的人生一点意义也没有……
“出来了,出来了,好,再用一点力,好……”
不!我没有力气了,真的没有了,这一路,我用尽了力气挣扎,仍然摆脱不了所有的厄运,我不想用力了,让我歇歇吧,我好累,累得要窒息了……
“巧儿,我的巧儿!”好熟悉的声音,亲切得会让人落泪的声音,是谁?是谁?
“巧儿,可怜的巧儿!”是爸爸和妈妈!是他们!
我睁开眼,一片白茫茫的光亮中,爸爸和妈妈慈爱可亲的脸在白光中若隐若现。
“爸爸!妈妈!”我朝他们奔过去,满心的欢喜,满怀的委屈,我想笑,我想哭,终于,又见到了爸爸妈妈,终于,又可以回到他们的身边。
可是,无论我怎样跑,他们始终在白光中若隐若现,飘忽不定,怎么也无法靠近他们。
“爸爸!妈妈!别再离开我,不要啊,我好想你们,好想好想和你们在一起,别丢下我,我好害怕!”
“巧儿,可怜的巧儿,你要坚强啊,要努力地活下去啊。”爸爸妈妈齐声地说,无比的担心,无限的怜爱。
“不要!”我叫着,“我好累啊,我不想再努力了,一切努力都是白费,没用的,我想休息,我想和你们在一起,再也不要去挣扎,再也不要痛苦。”
“巧儿,乖,听爸爸妈妈的话,你不是最听我们的话么?”
“不,这一次不听,可以吗?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我又向他们跑过去,伸出双手拼命地想要触摸到他们。
“巧儿,巧儿,听话,要坚强,要努力,好好地活下去……”爸爸妈妈朝着我微笑,多么宠爱的微笑,让我无限依恋的微笑,可是,越来越亮的光,将那微笑渐渐隐没,爸爸妈妈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爸爸,妈妈,不要离开我,回来啊,回来啊……”我哭着,拼命地喊,拼命地想去追上他们,可是我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
“姐,你醒了么?姐?”是慧然在轻声地唤着我,她在哪儿?
我睁开眼,眼前人影晃动,模糊不清的,眨了眨眼,人影清晰了,是慧然,她正担心地急切地看着我,眉眼间看起来好憔悴。
“巧然,你醒了!”苏茜那张可爱的娃娃脸,闯入我的视线。
“巧儿,你终于醒了,真把我吓死了!”姨妈也进入视线之中,轻轻地握住我的一只手。
我在哪儿?为什么她们都围着我,我怎么了?我……所有的记忆蓦然间纷至沓来,拥塞在脑中,一片混乱……午后的阳光……“猴脸”……未婚妻?……腹痛……我要生了!
浑身蓦地一震,我生孩子了么?我生了么?瞪大眼,瞪着围在我身旁的人。
“我生孩子了?我生下他们了?”我的声音怎么会这么虚弱不堪,弱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清。
慧然点了点头,眼眶忽地红了,想说什么又哽住了。
“巧然,”苏茜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你好能干,你做妈妈了,两个孩子的妈妈,好不容易啊,可是你终于熬过来了,我好佩服你,好羡慕你!”
我真的生下了他们,两个孩子,我做妈妈了,只是转瞬之间,我就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怎么会这样?不,我不要做妈妈,我不要孩子,我什么也不想要了,我想要的,老天不会给我,我不想要的,却一件又一件硬加在我身上,不,我不要,什么也不要,已经够了,我已经受够了……
“巧儿,你看,这是你的孩子。”姨妈凑近我,她的臂弯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小“包裹”,小小的,软软的,“是男孩儿呢,巧儿,两个都是男孩儿。”
不,管他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都不要,不要!抗拒地瞪着那个小“包裹”,抗拒地瞪着那小“包裹”里包裹着的那张小小的脸。好小的脸啊,丑丑的,皱皱的,可是皮肤好嫩啊,那上面有着细细的茸毛,好小好小的五官,紧闭着的眼睛,微翘着的小嘴……这是我的孩子,在我的身体里孕育长成的孩子,流淌着我的血液的孩子。
冰冷的心蓦地一暖,麻木凝滞的血液里流入了某种说不出的温软的东西,禁不住地伸出手去抱过那个小“包裹”,情不自禁地去贴住孩子的小脸。好娇嫩的小脸,经不起一点点的伤害,纯洁干净得不染一丝人间尘埃,小小的脑袋里是空明的一片,只等着接受人世间各种各样的丰富的情感。多么无辜的孩子,而我,却首先将自己的错误迁怒到他的头上,错了这么多,怎么还能在孩子的身上继续错下去?
孩子的小脸有些不安地在襁褓里转动着,在我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擦,软软地温暖着我凉透了的心。
“姨妈,还有一个孩子呢?把他抱过来让我看看。”我轻声地说,生怕惊醒了怀中这个熟睡的孩子。
“还有一个……”姨妈顿了一下,“那个孩子还待在恒温箱里,医生说还要多观察几天。”
“恒温箱?”我一惊,“为什么要待在恒温箱里?”
姨妈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也才从恒温箱里抱出来,巧儿,还好老天保佑,你,你差点……”
“姐,”慧然忽然抱住了我,惊动了怀里的孩子,他更加不安地在襁褓里扭动着,“你差点就离开我们了,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什么,我该怎么活下去?”她再也忍不住地哭了起来,终于惊醒了孩子,他也跟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姨妈慌忙抱过孩子,慌忙地哄着,慧然俯在我肩头哭着,不停地低喊:“姐,姐……”
抬起头疑惑地望着苏茜:“苏茜,我究竟怎么了?”
苏茜的眼眶也红了,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哽了半天才说道:“巧然,你真的差点就离开了我们,我们在产房外苦等了好久,忽然看见医生护士们进进出出地急跑,就知道不对,后来才听医生说,你拼尽全力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再也没有力气生第二个,又因为流血过多,你晕厥了过去,后来医生发现你已陷入休克状态,才当机立断剖腹取出了孩子,你知道吗?有一度……”苏茜抽噎了一声,“有一度你甚至停止了呼吸,医生全力抢救才让你缓了过来,巧然,你已经到鬼门关里兜了一圈,终于还是舍不得我们,舍不得这两个孩子,才回来了,是不是?幸好你回来了,幸好……”
苏茜埋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我的手上,慧然哭得更厉害了,姨妈也腾出一只手来,轻轻地抚我的脸,哽咽着说:“我苦命的孩子,为什么你会吃这么多的苦,为什么……”
原来我差一点死掉,原来我真的差一点就可以和爸爸妈妈永远在一起,其实,我真的想死的,真的想离开这个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意义的世界的,可是,我竟然还是活了下来,上天留下我这条命,莫非还没有捉弄折磨够?莫非还想让我经历更多的苦难与挣扎?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这两个孩子,他们跟着我岂非也是一种苦难?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他还好么?”我虚弱地问,好累啊,真的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了。
“那个孩子,”苏茜抬起头来,难过地望着我,“因为严重缺氧,一生下来就被放进了恒温箱里,这个孩子也因为是早产,在恒温箱里也待了两天,今天医生才同意把他抱出来的。”
我的两个孩子,一出生就开始受苦,是我害了他们,我不该生下他们的,心里一阵抽搐的痛。
“我想去看看孩子。”我挣扎着坐了起来,浑身软软的,整个人象空了一样,几乎使不出力气来。
慧然扶住我:“姐,还是别去吧,你自己才刚刚醒过来,身体太虚弱了,而且,伤口还没愈合呢。”
“不,我要去看看。”我使出全力从床上下来,头上虚汗直冒。
苏茜过来帮忙,将我扶了起来,又帮我拿着输液瓶,和慧然一起搀着我走出病房,一下地走路,才感觉到腹部一阵阵拉扯般的痛,只得咬着牙,忍住痛,一步一步地艰难地走。
终于看到了我的另一个孩子,和姨妈怀里一模一样的孩子,可是这个孩子,看起来更瘦更小一些,孤独地躺在恒温箱里,仿佛很难受似的,眼睛闭着,眼皮却在不安地颤动,细瘦的手和脚也不时地伸着蹬着。
心里忽然大痛,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掉了下来。我血脉相连的孩子,好小好可怜的孩子,就那么无力又无助地躺在恒温箱里,挣扎着,努力地争取着活下去的权利,而我,他们的母亲,竟曾想放弃他们,甚至想放弃自己,全然忘了,自己已是他们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不能依靠父亲,就注定了会比别的孩子更需要照顾和爱,我怎能放弃他们,怎么能不要他们,他们只有我了,而我却是那么地狠心。
好想去抱住我的孩子,却只能触摸到恒温箱透明的玻璃,转过身从姨妈的手中抱过另一个孩子,孩子已经醒了,不哭也不闹的,黑溜溜的眼睛望着我,眼神里竟是流露着依赖。紧紧地抱住他,轻轻地贴着他的小脸,泪雾迷离地望着恒温箱里的另一个孩子。我的宝贝,我亲亲的宝贝,为了你们,妈妈也要坚强地活下去,要用一生来照顾你们,要给你们全部的爱,要给你们无忧无虑的生活,绝不再让你们吃苦,绝不!上天啊,随便你怎么折磨我都可以,但求你让我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我说什么也不会放弃他们。
这一次,上苍终于破天荒地遂了我的心愿,我的孩子在恒温箱里熬了两个星期,终于好好地活了下来,终于可以让我抱在怀里,用我的体温去温暖他瘦小的身体。一手一个地拥着我的孩子,忽然感到说不出的满足与幸福,原来幸福是这么简单的,只要活着,就会有幸福的希望。
上天还是没有薄待我的,竟让我一次拥有了两个孩子,做母亲的感觉是多么地自豪与骄傲啊,已经无法用简单的言语去表达。两个孩子占据了我整个心房,让我再也没有自哀自怜的余地,我给孩子取了小名,先出生的那个叫宝宝,后出生的那个叫贝贝,他们真是我心头最爱最爱的宝贝,再也不能割舍放弃。
遗憾的是,我不能给两个孩子喂奶,因为动了手术,身体太过虚弱,我几乎没有一点奶水,两个孩子只能喂牛奶,每到看到他们饿的哭闹的时候,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宝宝和贝贝因为是早产,又吃不到母乳,身体很不好,尤其是贝贝,抵抗力很差,动不动就会生病,照顾他们,需要加倍的细心与呵护,幸亏有姨妈帮我,她将两个宝贝当做自己亲生的孙儿,无微不至极有耐心地照顾着他们。
带孩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辛苦百倍,何况是两个孩子,又因为自己胃口很差,出了月子,我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每天围着两个孩子团团转,哪里还有心思顾及自己,只要一有空闲,便是抓紧时间睡觉,似乎再也没有余力去想那些不愿想起的事,那些痛苦的记忆也似乎暂时蛰伏了。
慧然有空就往这边跑,经常给孩子买来奶粉什么的,那都是她打工挣来的钱,自己一分也舍不得多花,全用在孩子身上了,而她自己,说来也是那么爱美的女孩子,却始终是那几套旧衣服换来换去的穿,从来舍不得花钱为自己添置几件新衣裳。
苏茜真的是把两个孩子当成了自己的,她给他们的爱,绝不比我的少。宝宝和贝贝所有的新衣服全是她买的,为了减轻我和姨妈的负担,那么贵的纸尿布,她每次总是几包几包地买来,我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她却总是摆摆手说:“别忘了,这两个也是我儿子哎。”
宝宝和贝贝在我们所有人的爱与关怀里,一天天地成长着,他们长胖了,长结实了,不再那么又瘦又小,而是象两个粉粉嫩嫩的小面团儿,说不出的趣致可爱,在我的心里,天底下再没有比他们更漂亮可爱的孩子了,慧然常故作苦恼的说:“姐,怎么办,我已经不知该怎么爱他们才好了,真爱死他们了!”
宝宝和贝贝简直是一模一样的,外人简直分不出他们谁是谁,我们也要仔细地辨认才能区分他们,宝宝的鼻梁上有一颗很淡很淡的痣,贝贝的手背上有一小点儿胎记。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看着两个熟睡的宝贝,心中隐隐地痛。他们几乎是不象我的,除了白皙的皮肤,他们的五官象极了那个人,越是长大了越是象,甚至,宝宝鼻梁上那颗痣的位置都和他一模一样。两个孩子的身上有着他不可磨灭的印记,让我无法回避,让我想忘都忘不了,痛苦的记忆总会不时地翻涌,胸中的伤口似乎总也无法愈合。
有时候我不禁怀疑,这两个孩子的出生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他们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生活在一个困苦的绝不完满的家庭里,注定了只有母爱,而得不到父爱。现在他们还小,可是等他们长大了,懂事了,当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爸爸时,他们会问我的,会要爸爸的,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对他们说,怎么去抚慰他们幼小的脆弱的心灵,怎么去替代无法替代的父爱?
宝宝和贝贝已经满半岁了,越来越招人喜爱,姨妈简直疼他们如心头肉,街坊邻居们都争着抢着地带他们玩耍,甚至是不认识的路人,也会为他们停下脚步,喜爱地捏捏他们粉嘟嘟的小脸,连声地赞叹。他们的身体也渐渐地健壮起来,不再那么容易生病,好带得多了,我和姨妈也略微轻松了些。闲暇的时候,我还是会去守守烟摊,把姨父换回去休息,毕竟他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了。一直没有再看见过“猴脸”,很想向他道谢的,生孩子的那天,他也帮了不少的忙。
苏茜来了,一见到我就问:“我儿子呢,两个小家伙有没有想我啊?”那口气,仿佛宝宝贝贝真是她亲生的孩子。
我笑了笑:“在睡午觉呢,姨妈守着他们,我把姨父换回去休息一下。”
“巧然,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啊,从月子里出来到现在就没见你长胖过,实在太瘦了。”
我又笑了笑,没有说话。
苏茜看了看我面前的烟摊,又看了看我,走过来和我坐在一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道:“巧然,你打算一辈子就守着这个小烟摊么?”
我苦笑:“那还能怎样?能有这个小烟摊维持最起码的生计已经不错了。”
苏茜摇了摇头:“你不想给宝宝和贝贝更好的生活么?巧然,守着这点小生意,最多只能不饿着两个孩子,可是以后呢,他们要上学,要读书,还需要很多很多的东西,这个小烟摊能供应他们吗?”
我沉默了。自己何尝不曾想过这些问题呢?可是,除了这个烟摊,我几乎是连积蓄都没有的,我也想给两个孩子优裕的生活,可是拿什么给他们,我只是一个有心无力的母亲而已。
“巧然,我有一个想法,不知你愿意吗?”苏茜望着我,诚挚地。
“是什么?”我问。
“以前孩子太小,所以我没说,现在孩子也半岁了,又不需要喂奶的,所以……”苏茜顿了一下,“巧然,我们合伙做生意吧。”
“做生意?做什么?”我望住她。
“开美容院!”苏茜的声音有些兴奋起来,“巧然,我早就想好了,我们一起开一家美容院,我一直在姑妈的美容院里上班,已经积累了很多经验,而且现在城市里的人们生活水平越来越高,特别讲究生活的质量,美容院的生意越来越火,所以肯定会很赚钱的,怎么样,你干不干?”
“可是……”我摇了摇头,“那也需要本钱的啊,我哪有那么多的钱?”
“要不了多少钱的,姑妈帮我算了算,本钱最多需要两万,巧然,”苏茜拉住我的手臂,“本钱我来出,你出力就行了,赚了钱我们平分,怎么样?”
“那怎么行?”我站了起来,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感激,摇摇头,“不行,苏茜,你已经帮了我太多了,我怎么能再拖累你?”
“这怎么叫拖累呢?巧然,”苏茜拉了我坐下,诚挚地望着我,“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两个孩子我们一起养,我赚的钱还不是全用在他们身上,开美容院我一个人不行,请帮手把赚来的钱分给别人,还不如分给你,为了两个孩子,巧然,我们一起干吧。”
为了两个孩子,是啊,为了他们我是什么都愿意做的,再累再苦也心甘情愿,可是,他们还这么小,让我几这样抛下他们不管,怎么舍得?不……
“巧然,我知道你舍不得孩子,可是你舍得孩子跟着你吃苦吗?”苏茜是了解我的,她从我犹豫的神色里就知道我在想什么,“趁现在我们都还年轻,有精力有干劲,我们去搏一搏吧,闯出一点名堂来,也能给孩子们富足的生活,总比你整天守着他们,却不能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强啊,你还有姨妈姨父帮你,他们不会亏待孩子的。”苏茜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巧然,别犹豫了,等到我们挣了钱,就可以买套房子,把孩子接过来,也不会再拖累姨父和姨妈,这样多好啊!”
我心动了,挣钱,买房子,给我的宝宝贝贝最好的生活,这也是我一直想要的啊。好吧,就去搏一搏,凭自己的努力,不再依靠任何人,这也是我做人的宗旨,苏茜垫的本钱我会还给她的,我要拼命赚钱,不再拖累任何人,亲手为我的孩子创造优裕富足的生活。
于是,我终于忍痛丢下两个孩子,和苏茜一起在市里去开美容院。在离市中心不远的一条街上租了一间铺面,这条街还算繁华,口岸也还不错,在苏茜姑妈的帮忙下,很快地办好了营业执照、卫生许可证等一系列繁杂的手续,又购买了一整套的美容护肤专业器械与用品。
苏茜忙着办理这些事情,而我就到市里知名的美容化妆学校去学习,在一个月的时间里便拿到了美容师的资格证书。美容院经过简单的装修,终于开张营业了,然而,做生意并不是我们想象得那么简单,一开始我们几乎是门可罗雀,没有顾客上门,后来是苏茜拉来了她以前认识的几个老顾客,我们才开始慢慢地有事可做了。为了招徕顾客,也迫于竞争,我们只能用最便宜的几乎是赔本的价格和最优质的服务做为吸引顾客的手段,这样,生意开始越来越好了,可是,各种各样的麻烦也找上门了。三天两头的,不是卫生监察部门来检查,就是工商税务部门什么的来调查,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不是说这样不合格,就说那样不符合手续,动不动就没收东西、罚款什么的,好不容易挣得的一点辛苦钱,被这样没收那样罚的,折腾得所剩无几,幸好苏茜的姑妈还认识一些人,帮了我们不少忙,否则,生意真的是做不下去了。
我们的美容院就这样勉强的维持着,我和苏茜高涨的热情也一点点地消磨。因着收费便宜,还是吸引了不少爱美但收入又不高的顾客,店里只有我们两个美容师,常常是不停地从早忙到晚。为了省钱,我就住在美容院里,晚上睡在又窄又小的美容床上,心里牵肠挂肚地想着我的孩子,他们乖不乖?有没有好好吃饭?睡觉蹬被子了吗?有没有想我这个照顾不到他们的妈妈?
只要有空,我就会赶车回去看他们,姨妈和姨父有时候也会抱着孩子过来看我,可是因为没有住的地方,总是当天来当天就要回去。姨父和姨妈年纪大了,孩子又小,离不得手,我不忍心让两个老人抱着两个孩子挤那又脏又闷的中巴车过来看我,只好自己挤出时间回去。
每次回去,都会抱住孩子亲个够,尽情地倾注牵肠挂肚的想念。我的心肝宝贝,原谅妈妈狠心丢下你们,我只是想要多赚点钱给你们最好的生活,只是想要你们过得不比任何孩子差,妈妈给不了你们完整的家庭,但可以给你们最完全的爱,让你们感觉不到生活中缺少了什么,让你们不会去羡慕别的孩子。
可是,想要多多赚钱的希望却是那么地渺茫。美容院开了半年多,我的存折上省吃俭用也只攒了五千多块钱,比摆小烟摊好一点,可是钱赚得不多,还要以不能照顾孩子为代价,这值得吗?有时候,我真的有些后悔了。
为了招徕生意,美容院也接待男士。现在的城市里,已经有不少男士开始注意起自己的仪容体态来,尤其是那些收入优厚的高薪白领,或是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我们的美容院也有不少的男士光顾,所以我们专门开辟了一间男宾美容室接待男顾客。
已经是晚上八点过了,我还在为一位刚刚才来的男士做美容基础护理,等这一整套的护理做完,又将是十点过了。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每天都是这样忙,似乎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了。
听见外面的电话响了,可是正满手的按摩膏,没法去接,只好蹭着苏茜去接电话。她也正在隔壁房间给一位女顾客做护理,听见她跑去接了,很快的,又跑了回来。
男宾美容室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了,我吓了一跳,躺在美容床上的那位男士也惊了一下,我忙说了声“对不起”,刚想责怪苏茜,她却朝着我叫了一声。
“巧然!”她着急地喊道,“孩子病了,姨父打电话来,说孩子生病了,已经进了医院,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站了起来。孩子病了?怎么会病了?得了什么病?心里蓦地又慌又急,一时之间竟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快回去看看吧,听姨父的口气,孩子一定病得不轻。”苏茜冲过来抓住我,心急火燎地说道。
听见我们的话,那个男人从美容床上坐了起来。苏茜忙对他说道:“对不起,这位先生,我们有点急事,不能给你做护理了,请你原谅……”
“不,苏茜,你留在这儿,我赶回去就行了。”我慌忙打断了她的话,转身便向门外跑。
“不行,巧然,”苏茜一把抓住我,“我陪你,现在太晚了,中巴车已经收班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我叫辆出租车,不会有什么的,你放心吧。”我挣开她的手,“别影响了生意,全都走了,顾客怎么办?”
“可是现在外面很乱的,治安很不好,尤其是晚上,不行,巧然……”
“行了,苏茜,你别罗嗦了,不会有事的,我要赶紧走了。”我摆摆手,又歉意地看着那个男人,“对不起,先生,我有急事,不能为你做护理了,她会帮你做的,不过,可能要稍等一下,因为还有顾客……”
“哦,那……”那个衣着极体面的男人轻轻咳了一声,望着我,忽然说道,“既然是急事,如果你信任我的话,我有车,可以送你过去。”
我楞住了,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那好啊,谢谢你,先生,真是太感谢你了。”苏茜慌忙地谢,又慌忙地拉住我,“巧然,这位先生肯送你,真是再好不过了。”
“那……那怎么好意思呢,我……”
“不用客气,快走吧,别耽误了。”那男人微笑着说道。
只得“哦”了一声,转过身边往外走,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的孩子病了,我要回去看他们,就算是没有车,用走也要走回去的。
门口停了辆很大很气派的黑色轿车,那男人迅速地打开车门,我坐了进去。车子已经开足了马力飞速地奔驰,可是我还嫌不够快的,我的心已经急得早已飞到了孩子的身边,我的脑子里好慌好乱,那男人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勉强应付了几句,便再也不想说话了。一心里只想着我的孩子,他们怎么会病了的?不是一直很好的吗?姨妈那么细心地照顾他们,怎么还是生病了呢?他们有没有哭,有没有痛,有没有要妈妈……我急得要哭,一颗心越揪越紧,不该离开他们的,他们还那么小,最需要妈妈的,我却总是不在他们的身边。
终于到了,车还没在医院门口停稳,我就慌忙打开车门跳了下去,疾步地往医院里冲,冲进儿科病房的走廊,姨父迎住了我。
“巧儿,别担心,”姨父安慰着我,“已经输上了液,医生说很快就会好的。”
推开病房的门,一眼就看见了我的两个宝贝,他们躺在病床上昏睡着,小小的脑门儿上插着输液的针头,好可怜好让人心痛,真是痛到了心尖儿上。我走过去,好想抱抱他们,可是又不敢惊醒了他们,轻轻地抚摩他们的小脸蛋儿,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
“巧儿,都怪我,”姨妈歉疚地在身旁说道,“明知道最近正流行小儿急性肺炎的,还是让那些邻居们带着他们到处耍,害得他们都传染上了,让孩子们受了罪了,我情愿自己生病也不能让他们生病的啊……”
“姨妈,别这么说,”我拉住姨妈的手,“应该怪我的,我不该离开他们,你和姨父已经上了年纪,该好好享享清福的,我却把两个孩子都交给你照顾,拖累你了。”我愧歉地望着姨妈,她也瘦了好多啊,两鬓旁又增添了好多的白发。
“巧儿,我也就只能帮你照顾孩子了,别的什么也帮不上,如果这个都不能帮,那我以后还怎么有脸去面对姐姐和姐夫。”姨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哽咽了,“你拼命在外面挣钱,也都是为了这两个孩子,又怎么能怪你?”
坐在病床边,一边一个地握着两个孩子的小手,昏睡中的孩子烧还没有退去,小脸蛋儿红扑扑的,叫人看着又心疼又喜爱。他们已经一岁多了,长大了很多,也越来越聪明可爱,他们俩同时学会了叫妈妈,同时学会了走路,同时开始长牙,小兄弟俩什么都是一模一样的,就连生病也不分开。这半年多来,他们的变化,他们成长的过程,我这个做妈妈的,却不能与他们及时的分享,就算全身心地爱着他们,却仍然亏欠他们太多太多了。
看着我的宝贝,不肯合眼地看着他们,怎么看也看不够。他们是上天赐给我的小天使,点亮了我黯淡无光的人生,让我的生活里充满了希望,让我的人生有了新的方向,我和他们一起获得了新生,对于他们,我不仅仅有着爱,还有着无限的感激,他们依赖着我,而我又何尝不是在依赖着他们,不能在离开他们了,我是他们的妈妈,怎么能让自己从他们的成长中抽离,怎么能不陪伴在他们的身边。
不知不觉的,天蒙蒙亮了。我起身去摸摸孩子的额头,心里总算宽慰,烧终于退了,只要退了烧,他们很快就会好起来,又会欢蹦乱跳地,一刻也不肯停了。站起身来,轻轻捶了捶腰,坐了一晚上,这会儿才发现腰酸背痛的,姨妈靠在旁边那张空的病床上熟睡着,姨父昨晚便被我劝回家去了。
轻手轻脚地取过床头柜上的热水瓶,想去打点儿热水,一会儿孩子醒了好给他们洗洗脸。一走出门,我就呆住了,门口的一张长椅上,那个送我来的男人靠在那儿,头枕着墙,睡着了。
他怎么没回去?竟在这里待了一整夜?我还以为他已经走了,我……我甚至早就把这个人忘到了九宵云外。
走过去,轻轻地推了推他:“先生,先生……”
他立刻醒了,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睛看了看我,又猛然反应过来似的,说道:“你……哦,我竟然睡着了?”
我歉意地看着他,昨天敷在脸上的按摩膏也忘了洗掉,使他的脸上看起来油光光的,好心地送我,我竟连道谢都忘记了。
“先生,谢谢你,我不知该怎么感谢你,耽误了你很多时间,我……”
“孩子怎样了?”他在椅子上坐直了,抹了抹脸问道。
“已经退烧了,想来应该没什么大碍了。”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你……我还以为你已经回去了,怎么你……”
“哦,”他笑了笑,“你一下车就跑,也不知你是不是还要连夜赶回去,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又上来看看,见你正守着两个孩子,本来想走的,可又怕万一孩子情况不好要往市里送,所以我就留下来等了一会儿,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心里歉意更深,望着他,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可能还会在这里待几天吧,那我先回去了。”他理了理头发,站了起来,然后转身准备走。
“哎,”我放下热水瓶,叫住了他,“先去吃点早饭再走吧。”
在医院大门外的一家小餐馆里坐了下来,对面衣着体面整洁的男人和这简陋的小食店看起来是格格不入的。要了两碗牛肉面,一端上来,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还真的有点儿饿了。”他笑道。
“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很多时间,谢谢你帮了我的忙。”
“哎,举手之劳,”他摆了摆手,“你不用放在心上。”
吃了一会儿面,他忽然抬头说道:“原来你已经两个孩子的妈妈,真看不出来,你的样子看起来很年轻,不象是结了婚的。”
心里蓦地抽搐了一下,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埋头吃面,希望这个话题就此一掠而过。
可是他又问:“孩子的爸爸呢?不在这里么?”
“他……”顿了一下,还是决定说实话,“我没有结婚。”
他楞了一下,望住我,有些惊讶的。我垂下眼,看着碗里热气腾腾的牛肉面,没什么,宋巧然,这没什么可羞耻的,如果别人要因此而瞧不起你,就由他瞧不起好了。
“你……”那男人顿了一下,“你一定过得很艰辛吧,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他的语气里有分明的同情。
我抬起头,绝不自怜地朝他微微一笑:“没什么,有很多人帮我的,并不是很艰难。”
那男人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某种东西,仿佛是重新打量审视般的。“一个女人独自抚养一个孩子,已经很不容易,何况是两个孩子,你的艰难,我能想象得到,你很坚强。”
心里动了一下,为他的同情和理解所动。继续着我的微笑,看着他:“既然生下了他们,就要照顾他们,对他们负责,我是一个母亲,这是我的本分。”
那男人一直看着我,似乎不再对桌上那碗面感兴趣。“去过你的美容院两次,每次都是你给我做的护理,一直以为你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女孩儿,看来,人不可貌相。”他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赞赏。
每次都是我给他做的护理么?我竟对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每天对着一张张不同的面孔,渐渐得都有些机械麻木了。
目送那辆豪华气派的黑色大轿车远去,心里忽然有些感触。一直以为一个未婚妈妈带着两个孩子,一定会被社会舆论和世俗的眼光所不容,原来,这世道人心并不是我想象得那么凉薄。
已经决定要留在孩子的身边照顾他们,再也不想离开他们了。可是姨妈却是不赞同的,她摇着头微蹙着眉看着我:“巧儿,做人可要有良心啊,苏茜也是为了你为了两个孩子才出钱开的美容院,你说不干就不干了,让她一个人怎么办,你这么做是辜负了她的一片好心啊。”
姨妈的话惊醒了我。是啊,苏茜全心全意地帮着我,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怎么会舍掉在她姑妈店中那份稳定的工作,冒着风险投入资金开这家美容院,而我却想退出,为了自己的私心将朋友的好意与真诚弃之不顾,不能这么做,我怎么能这么做?
等到孩子出了院,我还是忍着痛含着泪离开了他们。坐在中巴车上,流着眼泪望着模糊不清的车窗外,我亲亲的宝贝,原谅妈妈狠心丢下你们,我发誓,等我赚到了足够的钱,等我不用那么拼命地为钱而忙碌的时候,一定会把你们接到身边,再也不和你们分开。
那个帮我的男人又到我们店里来做护理时,我才知道了他是谁。他叫杜华安,是福茂集团的老总,而他的写字楼福茂大厦就在我们美容院的邻近,怪不得象他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会到我们这种小美容院来,大概是图的就近方便吧。
因为感激他帮了我的忙,为了还他的人情,我打算免费为他做美容护理的,可是却被他拒绝了,并且当即办理了店里的美容护肤年卡,从此,他成了我们店里长期的顾客。每一次来,总是我为他做美容按摩,在一次一次的交谈、熟悉和了解里,我们渐渐成了朋友,后来,我和苏茜都称他“杜哥”。
杜华安是个四十多岁的成熟男人,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健壮,长相普通,却有着一种深沉稳重的气质,使他看起来颇有成熟男子的魅力。他离过婚,没有孩子,至今一直是独身,他为人很好,一点也没有自持身份的虚伪,让人觉得很可靠,很信任他。
有一次他正在店里,碰上卫生监察部门又来“突袭”检查——我和苏茜都最怕这种事,他们每次来都是吹毛求疵,鸡蛋里挑骨头,到处找毛病,不罚点款誓不罢休的,害我们既赔了钱,有给顾客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却没想到他们一见到杜华安,原本冰冷严肃的脸立刻便堆满了笑意,而杜华安只是几句话,便轻松打发了他们。
后来杜华安对我们说,在这里做生意,想要站住脚想要赚钱,就必须得上上下下地打通关系,必须和各种各样相关的可以利用的人打交道,如果没有一张可靠的“关系网”,做生意想要顺顺利利地赚钱,基本上是没有希望的。
杜华安是有着一张非常坚实可靠的“关系网”的,我觉得,他不仅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成功商人,也可以是一个游刃有余的“政客”,象这样的人愿意帮助我们的话,那么也会是事半功倍了。幸运的是,我和苏茜认识了象他这样的朋友,在他的帮助下,我们也逐步逐步地打入这个“关系网”里,和每一个相关的可以利用的人物接触、攀交、熟悉,也开始逐渐地织起了属于我们自己的“关系网”。
杜华安介绍了很多相关人物到我们店里来,当然,我们是不会向他们收费的,也使得他们成了我们店里长期的顾客,理所当然的,各种各样不合理的税收和罚款也没有了。有这样一张网庇护着我们,我们的生意开始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了。在杜华安的建议下,由他出面做保,我们顺利地向银行借出贷款,投入资金,扩张了铺面,增加了美发、美体项目,美容院的规模已经可以和大型的知名美容院相较。我们的钱也越赚越多,雇了美容师、美发师和按摩师,我和苏茜已基本不再直接为客人服务,而是以老板自居了。
可是我们并不因此而清闲,要稳固这张“关系网”,我们必须要长期地与相关人物保持密切的联系,送礼,请客吃饭,喝酒,娱乐,哪样也不能少。我和苏茜同这些人打交道,从一开始的疲于应付,到渐渐得心应手,渐渐地学会了用另一张虚伪的面孔待人,渐渐得融入到这个如大染缸般复杂幽暗的社会中,但我们互相说好,绝不因此而堕落。
眼看着我们的美容院越办越好,慢慢地有了知名度,有了良好的声誉,内心深处非常地感激杜华安,他帮了我们这么所,却不知该怎样感谢报答他,总是有些不安的,可是,他好象是不求回报的,从不因为帮了我们而俨然以恩人自居,在我们面前,他总是象一个可靠又可亲的大哥,让人心里倍感温暖。
我的宝宝贝贝也长大了,两个小家伙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惹人喜爱了。我经常回去看他们,从来都不敢当着他们的面离开,总是要趁着他们不注意,或者哄着他们睡着了才敢走,不忍心看着他们那明亮纯净的眼睛里依依不舍的目光,不忍心听到他们依恋地对我说:“妈妈喜欢宝宝,不走。”“妈妈,亲亲贝贝,抱抱。”
杜华安经常开车送我回去,他好象很喜欢孩子,尤其是看到这两个一模一样的宝贝,他由衷地喜爱。他经常给两个孩子买玩具,买零食,宝宝和贝贝都很喜欢他,一口一个“伯伯”,争着抢着要“伯伯”抱他们。杜华安常对我说:“巧然,你这两个孩子真是两个宝贝,睡见了都会疼的。”
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再见到周鹏飞。那一次上街去给宝宝贝贝买衣服,在市中心的人行天桥上蓦然见到了他。我呆住了,站在那里,看着他向我走过来,微垂着头,而他的身旁有一个亲热地揽着他的手臂不停地和他说着话的女孩儿。
就在他要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喊住了他,他猛然抬起头来,猛然停住了。
“巧然……”他喊了一声,又顿住了,眼神里有复杂的东西。
我微笑点头:“好久不见,听说你出国了。”
他变了好多啊,再不是那个明亮的阳光般的大男孩,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深沉成熟的甚至略带些微忧郁的男人。
“我……是,是,”他竟有些结结巴巴的,不自在地看了我一眼,眼光仿佛不敢在我身上多停留。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他,心里也有些不自在起来。看了他身旁的那个女孩儿一眼,女孩儿朝我礼貌地笑了笑,那面容依稀眼熟似的。
“我……才回来,”周鹏飞笑了笑,仍然是记忆中那难忘的略带尴尬的笑容,“我是回来结婚的,这位,是我太太。”
他结婚了,他还是爱上了别的女孩儿,他已经将我完全忘却了。这是对的,他是应该有着自己的人生的,可是,为什么我的心里竟是一种说不出的,说不出的遗憾呢?
“哦,那恭喜你们。”我微笑。
“你,你过得还好吧。”他问。
我点头:“还好。”
我们互相不自在地笑了笑,然后无语,然后只有点点头,各自转身走开。很想转过身去看看那熟悉的背影,可是,终于还是没有回头。
在商场里为宝宝和贝贝选衣服时,无意中抬起头来看到对面的镜子,忽然猛醒。怪不得那个女孩儿看起来总觉得眼熟,原来,原来她长得象我,不,准确地说,她长得象那个高中时代纯洁腼腆的宋巧然。
心里蓦地一痛。周鹏飞,周鹏飞,为什么,为什么会去找一个和我长相相似的女孩儿,你还不能忘了我么?你还在爱着那个学生时代的宋巧然么?你真傻,为什么还要这样痴迷,为什么还要执着于那一段早已云淡风清的初恋?
慧然大学毕业了,因为成绩优异,还未毕业就被一家知名外企看中,预先签定了聘用合同,她一毕业便顺利进入公司开始了工作,薪水很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白领丽人。大学四年里,她从未谈过恋爱。在她的心里,也是不能忘的么?我很难过,旁敲侧击地问过她,可是她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巧妙地回避了。
我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了,存折里的数字也在不停地累积,很快的,我就可以买一套房子,将两个宝贝儿子和姨父姨妈接到市里来住,天天都可以在一起了。我要让两个孩子去最好的幼稚园,给他们最好的教育,要让姨父姨妈幸福无忧地安享晚年,我们一家人从此不用再分开。希望就快实现,光是想一想都会很开心。
我仍住在美容院里,店里扩展了铺面,将二楼也租了下来,专门用来接待美体塑身的女顾客。我占用了走廊尽头处的那间小屋,做为暂时的栖身之所,安放了床和简单的家具,总算不用再睡在又窄又小的美容床上了。
初夏的傍晚,黄昏的天空里朵朵的晚霞,散放着最后的璀璨,闪亮着我的窗棂。坐在窗前,对着化妆镜仔细地化着妆,用棕色的眉笔描着本已修剪得十分细致的眉形。今晚,我答应了某局的龚处长,陪他参加一个酒会,虽然十分厌恶这种虚伪的应酬,十分不愿再在这张无聊又有些无赖的“关系网”里周旋,可是,既然已经走到今天的这一步,既然想在这个功利与拜金的世俗场里打拼,就必须得收拾起自己的本来面目,必须虚伪的老练的去应付面对复杂的人际关系。有时候,甚至会想,我还是宋巧然吗?还是那个单纯幼稚倔强自尊的小女孩儿吗?在生活的历练里,我的单纯,我的幼稚,早已被时间消磨,我的倔强,我的自尊,好象也已被严酷的现实磨圆了棱角。
无奈地叹了口气,无奈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笑笑,继续仔细地描着已描画得十分完美的眉。最近这段时间,尽是我一个人去应付那些和我们的生意相关的人物了,因为,苏茜恋爱了。
当她告诉我时,我真的大吃了一惊。一直以来,总觉得我们这两个女人好象是再也不会谈恋爱,与爱情无缘了,这一生,我们可能都会这样相伴到老,互相依靠,所以才会对她那些微妙的变化不放在心上,也所以,才会在知道时,心里有微微的失落。
苏茜爱上的,是公安局刑警大队的队长江志民,这个人也是我们在各种各样的应酬中认识的,但他并不属于这个“网”里,刑警大队当然和我们的生意扯不上关系。江志民大概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给我的第一印象,皮肤很黑,个子很高,很硬朗的面部轮廓与五官,很有男子气的男人,他的谈吐很幽默,性格看来很开朗,的确很吸引人,可是……
“苏茜,你……”我本来想提醒苏茜,在这个复杂的“关系网”里,一定要遵循我们自己制定的应酬守则:巧妙周旋,灵活应付,但绝不深陷其中。可是却被她打断了我的话。
“我知道,巧然,”苏茜挥了挥手,“我没有糊涂,我很清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能,是太久没有恋爱了,我渴望恋爱的感觉吧。”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眼神里有一层抹不去的淡淡的忧郁。
是么?她真的保持着清醒保持着理智么?可是为什么她种种细微的变化,总让我莫名地担心,总让我觉得,这一次她是认真的,甚至,比她曾经的那场惨淡的初恋还要认真,还要陷得深。
化完了妆,去衣柜里取出那件黑色的晚装。每次陪同别人去参加各种各样名目的聚会,都只有这件晚装,那些人里有的想送给我价值不菲的晚礼服,被我婉拒了。不接受那些人的馈赠,这也是我和苏茜为“关系网”所制定的原则之一,我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人请我相伴,无非是为了撑面子,我的衣着当然也是用来撑场面的,所以每一次我都会将这件黑色吊带的普通晚装变换不同的配搭,让每一次都看起来不同。
今天,我决定用一条银色的网状披肩做配搭,听说今晚是一位地产业的大亨举行的盛大酒会,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成熟高贵,和这个上层名流云集的酒会相协调。
穿好晚装,再将长发紧紧地服帖地挽于头顶,站在镜前,端详着镜中的自己。镜中的女子看起来真的成熟又高贵,端庄服帖的发型,化着细致优雅的酒会妆,贴身的晚装衬托着修长曼妙的身段,脸上是自信的微笑。这就是我,现在的宋巧然,成熟,美丽,焕发着女性魅力的宋巧然,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普通的,不懂得装扮自己的小女孩儿。
自从开了美容院,又学习了专业的美容化妆知识,我已经渐渐地学会了恰到好处地打扮自己,学会了将我的美丽展现于人前。这既是经营美容院的一种必需,也是织就“关系网”的一种必需,我明白那些男人心里所想,女人如果不够漂亮,不够有魅力,是无法吸引他们的注意,心甘情愿地帮你的。在这个社会里,女子的容貌不仅仅是为悦己者容,已经变成一种成功的武器,这也是美容院生意兴隆的原因之一吧,悲哀,也无奈。
继续审视镜中的自己。我的身材并没有因为生孩子而有一丝一毫的走样,除了杜华安,那些男人没人知道我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刚生完孩子时,我清瘦了很多,可是现在我又渐渐长胖了,我的身段看起来比少女时还要丰满匀称,黑色的晚装衬托着我肌肤胜雪,尽管已是比较保守的样式,可仍掩不住生就性感的曲线。苏茜常告诫我:“巧然,那些男人早已对你垂涎三尺,你可别再穿得那么暴露,他们会发疯的。”我知道这是一句玩笑,可是我也明白,那些男人若不是有所企图,又怎肯轻易地帮我,可是,我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又傻又苯的宋巧然,我早已学会了如何巧妙地应付,老练地周旋,既坚守自己的原则,又绝不得罪任何人。
满意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宋巧然,现在的你,端庄成熟,美丽动人,又充满着迷人的女性魅力,你已经从一只丑小鸭蜕变为引人注目的白天鹅,尽管你曾自卑于自己的平凡,尽管你经历了那么的痛苦与磨难,可是你还是挺过来了,艰难的生活并没有打倒你,却反而将你打磨得自信又出众,继续努力吧,你会生活得更好,你会给你的孩子最好的一切。
和龚处长一起走进那座全市最高档的酒店时,已经是夜里八点钟了。站在大堂的电梯旁,金光闪烁的巨型吊灯下,光亮如镜的地面上映着我的身影。心里忍不住的一阵抽搐。这座酒店仍是当年的金碧辉煌,这地面仍是那么光亮平滑,只是,当年那个第一次穿上晚礼服,羞涩不安的,飘飘然地以为自己是童话里的灰姑娘的女孩儿,她的梦想早已破碎,她的王子也只是一个虚假的幻影,早已在她心中幻灭。
“宋小姐,电梯到了,进去吧。”龚处长对我体贴的话语,让我必须将那些记忆迅速地关在电梯门外。
酒会在酒店的顶楼大厅里举行,从电梯里走出去,便立刻感受到了那种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属于上流社会的氛围。名牌香水的混合,名贵珠宝的比拼,各色各样的秀发云鬓,各式各款的华丽晚装,一模一样的虚伪笑脸,一模一样的假意应对。这个穷奢豪华的大厅里,这个盛大喧闹的酒会上,充塞的尽是上层社会的人物,无聊的面孔,无味的言语,有时我甚至怀疑,所谓上流社会的“上流”二字,是否还带着某种讽刺?
随着龚处长一起溶进那杯光酒馥的氛围里,带着适合这种氛围的虚伪的笑容,同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大方得体地应对,运用我含蓄典雅又不失性感的魅力,为身旁这位又矮又胖的五十岁老男人脸上增光。我知道这是他需要的,而我也需要他的帮助,在“关系网”里,各取所需,互相利用,也是主要的一条守则。
从侍者的托盘中取过一杯鸡尾酒,缓缓地打量着身旁的每一个人,在他们那虚伪的假面后,是否也隐藏着绝不相同的另一面?国外所流行的一种“假面”舞会,是否也是因为深谙此道,才干脆来一场公然的尽情的嘲讽?
心不在焉地环顾着周遭的人,心不在焉地啜着杯中并不好喝的鸡尾酒,心不在焉地想着些乱七八糟的古怪的问题……我的视线猛地定住了,我的心象是被猛烈地撞击了一下,盯着前面不远处那个熟悉的侧影,几乎窒息。那个侧影,那个侧影是如此痛苦地熟悉,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可是,却原来是如此的深铭于心,不会的,不会的,一定不会是,不会是他!
“宋小姐,你怎么了?”有人扶住我,关切地,“杯里的酒都泼出来溅到衣服上了。”
定住神,转过头恍惚地看着身边扶住我的又矮又胖的男人。是的,是我恍惚了,是我胡思乱想地走神了。
“没什么,好象是被人撞了一下。”我勉强笑笑,从手袋里摸出纸巾,低着头擦拭衣上的酒渍。那一刻,我的心跳得那么慌,那么乱,莫名地就害怕起来,不敢抬起头,不敢再去看那个侧影。
可是,还是禁不住地抬起头来,禁不住地想证明刚才只不过是我的恍惚欺骗了我。但,那个侧影仍在那里,懒洋洋的侧影,懒洋洋的站姿,懒洋洋地与对面的那人交谈着什么。不,那只是一个相似的侧影而已,不能代表一切,不是……
终于,那侧影转过身来,懒洋洋地一转身,懒洋洋的……眼前蓦地黑了一下。不会的,他不会回来的,我不会再见到他的,不……
“宋小姐,你到底怎么了?是不舒服了么?”龚处长又扶住了我,声音又是关切的,担心的。
镇定,宋巧然,别出洋相,别在这种场合下丢掉你所有的风度与魅力。就算是他又怎样?就算再见到他又怎样?你和他还有什么关系?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值得你再为他慌乱为他恍惚了。
朝龚处长微微地一笑。然后再转过头去,直面那个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男人,镇定的绝不心慌的,尽管我的心几欲裂胸而出,尽管我不停地颤抖,几乎要站不稳,可是,仍要勇敢地面对他,我要让他知道,我不再是那个脆弱的小女孩,他没有打倒我,他打不倒我。
然而,那曾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面容,那对震惊的眸子,那顿时呆住了的身形,依然刺痛了我的心。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呆呆地望住我,不能相信的,又仿佛欢喜万分……不,别再相信他的眼神,他曾狠狠地欺骗了你,别相信他,别相信!
一个人影蓦地挡在了身前,一阵爽朗的笑声惊醒了我。
“龚处长,原来你在这里,正在找你哪,还担心你是不是不肯赏光呢。”
竭力地定住心神,竭力地露出微笑面对说话的人。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慈蔼的老人,花白的双鬓,红润的面容,洪亮的嗓音,考究的衣着,极绅士也极有风度。
“吴老,既然是你亲自邀请,我怎么会不来呢?”龚处长也哈哈一笑,伸出手去与对方握了握,又转过头向我介绍,“宋小姐,这位就是今晚酒会的主人,全市地产业的龙头老大,吴晋甫吴老先生。”
我礼貌地朝吴晋甫笑了笑,同时伸出手去:“久仰大名,吴老先生,认识你很荣幸。”
吴晋甫彬彬有礼地与我握了握手,问道:“这位是……”
“这位是宋巧然宋小姐,”龚处长介绍道,“吴老,你的请柬上要求要带女伴的嘛,我就邀请宋小姐一块儿来啦。”
“哦,宋小姐,谢谢你的赏光。”吴晋甫朝我礼貌地一笑,又对龚处长说道,“对了,给你介绍一下我的女儿和未来女婿,他们才从国外回来不久,你还不认识他们。”
他向身后招了招手,立刻的,一对出众的男女相携而来。我站在那里,忽然心如刀割,望着那一对璧人,望着他,再望着她。这一刻里,我重又是那个脆弱不堪的宋巧然,重又是那个经不起打击的小女孩。
“这是我女儿,吴丽娜,丽娜,这位是……”
好美的女子,好高挑的身段,好娴雅的仪态,好高贵的气质,这是一个美人中的美人,在她的面前,所有女子都会黯然失色。而我,说不出的自惭形秽,我的优雅我的高贵全是伪装,在这个与生俱来就无比优雅的女子面前,我仍是那只可悲的丑小鸭,仍是那个衣衫褴褛的灰姑娘。
“是我女儿的未婚夫,杨不羁,他以后将是我的接班人,呵呵,龚处长,你以后可得好好关照一下啊。”
“哪里,哪里,吴老太客气了,令嫒令婿都是优秀出众的人物,哪用得着我瞎关照。”龚处长明明得意却又虚伪地笑道,“对了,也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朋友,宋巧然宋小姐。”
逼自己昂起头来,逼自己露出微笑,逼自己挺直了背,自信地望着对面那个美丽的女人。宋巧然,再自卑也绝不要在人前暴露,绝不要被人瞧不起,你是宋巧然,独一无二的宋巧然。
“宋小姐,你一进来我就注意到你了,你的气质很独特,而且,你的衣着装扮简单却又出众,”吴丽娜轻轻地一笑,笑不露齿,声音甜美,“对不起,我是学服装设计的,总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好优雅的谈吐,好有教养的微笑。
我看着她,竭力地让自己优雅大方:“哦,是么?谢谢你的谬赞,认识你很高兴。”
再转过身去面对她身旁的那个男人,让自己露出最迷人最有魅力的微笑,尽管我能清楚地听见心里那道新伤口滴血的声音,尽管我浑身冰凉,双手微颤,可是我也绝不能示弱,痛在心上,但绝不痛在面上。
“你好,杨先生,也很高兴认识你。”我极力地让自己的声音甜美悦耳。
对面那个一直微垂着头,微侧着脸,似乎不想看我的男人,明显地震动。他抬起头来盯住我,那眼眸依然如深邃无际的汪洋,可是我不会再深陷其中,管那眼神里是痛苦是震惊还是悔恨。
终于结束了礼貌的寒暄,终于可以转身走开,终于有了喘息的空档,可是,仍然觉得喘不过气来,于是逃出大厅,逃到大厅外那个宽大的露台上,撑在冰凉的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累得要脱了力。好可怕的夜晚,好可怕的酒会,我恐惧地感觉到自己在被一点一点地吞噬,我想逃离,逃离身后那个可怕的大厅,逃离……
不,宋巧然,不要逃离,不要再做一个溃败的逃兵,坚持住,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你不是都坚持到了今天么?不要放弃,不要言败,不要再不堪一击,坚持住!
终于坚持到了酒会结束,终于回到了我赖以栖身的美容院。拖着僵硬的腿上了楼梯,挂着满额的冷汗打开小屋的门,机械地伸手开灯,然而我看到的不是一片光明,而是一团漆黑……
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晕倒了,我竟然晕倒了。可是,暂时的昏迷一点也没有麻痹我疼痛的神经,那种痛已不仅是在心里,而是弥漫到了全身,浑身都疼,凡是有知觉的地方都在疼。
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倒在床上,眼泪无知无觉地流了下来,直到浸透了的床单冰凉地触到我的脸,才猛然惊觉。
轻轻地抚着泪痕满布的脸,轻轻地拂去流也流不完的眼泪,所有的痛苦并没随着泪水而有一丝一毫的流失。我以为我不会再被他所伤,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坚强和勇敢,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他,我以为今生今世再也不会见到他,可是,我又见到了他,又一次被他重创,又一次地不堪一击。
他有未婚妻,娴雅高贵的未婚妻,美人中的美人,示威般地站在我面前,无情地对比出我的卑微。我算什么?他的眼光甚至不再多看我一眼,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美丽优雅的女子,而我,黯然无光。
可悲的宋巧然,可笑的宋巧然,你还曾痴心妄想他会爱你,只爱你。你被他伤得体无完肤,你为他吃够了苦头,你为他差点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你被他欺凌到了绝地,痛不欲生,苦不堪言,却又无力反抗,独自在黑暗无边毫无希望的地狱般的命运里苦苦挣扎。而他,却春风得意地心安理得地拥着美丽富贵的未婚妻,犹如置身天堂,这是一个世上最丑恶的男人,这是世上最不值得你爱的男人,你却还要为他所伤,多么地不值,多么地不值!
可怜我的两个孩子,从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跟着我吃够了苦头,我的姨父姨妈被我拖累,我的妹妹不得不勤工俭学,我的朋友苏茜为我而放弃了稳定的工作,我身边的人都在陪着我吃苦受罪,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他!是那个可恨的男人,我恨他!我真恨他!他几乎毁掉了我,毁掉了我的一生。这一刻里,我是如此地后悔曾爱上了他,再也没有爱了,所有的爱都被满腔的恨意所吞噬,我不会再爱他,只有恨,刻骨的恨,恨不得他从未在这个世上存在过,恨不得他立刻死掉,甚至,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攥紧了被泪水浸透的床单,紧咬着几乎咬碎了的牙,紧缩着疼痛难禁的心,拂去满脸的泪痕。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再也不会为他所伤,我……我要报复他,我吃了多少苦,也要让他吃多少苦,我受了多少罪,也要让他受多少罪,我不能幸福,也不能让他轻易地得到幸福,我发誓,我要让他为自己的罪行后悔,要让他为伤害了我而付出加倍的代价。
我恨他!我要报复他!我一定要报复他!
我迸裂般地喊了出来。寂静的小屋里回荡着我尖厉得有些可怕的声音,回荡着我急促的充满了恨意的喘息。
第十章
杜华安请我和苏茜去“河鲜楼”吃饭,苏茜因为另有约会,所以,坐在“河鲜楼”贵宾包间里的只有我和杜华安两人。杜华安不时地往我碗里夹着菜,我来者不拒地吃着,可是吃在嘴里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一点滋味也没有?
“巧然,”杜华安忽然说道,“我发现,好象我不给你夹菜,你就不会吃似的,怎么了,这些菜不合胃口么?”
我楞了一下,因为一直在走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心里顿觉歉意:“没有,都很好吃,真的。”
“或者是胃口不大好,吃不下?”杜华安看着我,关切地问道。
我摇摇头,但又觉得该点点头,结果弄得自己有些尴尬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桌上那个象小竹筒一般的茶杯来,以做掩饰。
杜华安轻轻笑了一声,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道:“巧然,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么?”
我惊了一下,竹筒茶杯里青青的绿茶水微微地晃动。
“没有,”我放下茶杯,“杜哥,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的脸色不太好,你今天少言寡语,还有,你好象总是在走神,你的眼神里仿佛有很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杜华安一边说一边低眉垂目地把玩着自己面前的那双镂花筷子,说完最后一个字,才忽然抬起眼来盯住我,眼神是若有所思的,洞悉的。
我又一次怔住了,但又慌忙地别开眼去,以免被那双颇有些锐利的眼睛洞悉到内心的隐私。可是,我真的已经这么藏不住心底的东西了么?对面的那个人仿佛已经从我的表象洞察到了内心。
“是么?”我故作无谓地笑了笑,“大概是有点累吧,最近很忙,总是从早忙到晚的。”
杜华安看着我,片刻,才端起茶杯来啜了一口,然后说道:“那么,出去散散心吧,巧然,正好我明天就要去海南三亚洽谈一笔生意,可能要两个多星期,把宝宝和贝贝带上,一起去看看海,晒晒太阳,那儿阳光明媚,热带的海洋风光在这个城市里是永远也见不到的,呼吸着清新干净的空气,面对着广阔无边的大海,再郁闷的心都会为之神清气爽。”杜华安说着说着,神色也随之开朗兴奋起来,“巧然,忙碌打拼了这么久,也该让自己歇一下,别把自己累坏了。”
我不由得心动了。阳光,大海,沙滩,椰林,浓浓的热带风情,真的是在这座城市里永远也看不到,还可以和两个孩子在一起,在海边无忧无虑放松开怀的嬉戏,光是想一想那种情景,就真的很向往。可是,一个未婚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和一个离过婚的中年男子一起结伴同游,又是说不出的暧昧与不妥……
“怎么样?巧然,一起去吧。”杜华安又啜了一口茶水,有些殷切期待地望着我。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又模糊地摇了摇头:“孩子太小了,还不适合出远门,还有,还有美容院里也很忙,我走了,怕苏茜一个人忙不过来。”
杜华安脸上的笑凝结了一秒,但很快又爽朗开来:“对啊,忘了你很忙的,不过,以后等孩子大些了,有空闲的时间,还是应该出去散散心的,这对身心都有好处。”
“杜哥,谢谢你,”心里忽又觉得十分歉然,“你总是这么关心和帮助我们,真的不知该怎么谢你了。”
“别这么说,巧然,”杜华安摆了摆手,“大家都是朋友嘛,别说这么客气的话。”
继续吃着饭,继续地谈笑风生。我不敢再走神了,专注于食物,专注于谈话,偶尔的一瞥,忽然发现对面的男人豁达的脸上,那一对眼睛有片刻的阴郁,是失望?还是不开心?是因为我么?心里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从龚处长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到了关于那个可恨的男人的一点点情况,听说那位地产大亨的千金是个很懂得享受生活,很喜欢社交的女子,再加上杨不羁要继承吴晋甫的事业,必须要打入商界,与各界名流攀交,以巩固建立起自己的身份地位,所以,在很多派对、酒会或者高雅休闲娱乐会所都能见到他们的身影,也正因为如此,这一对郎才女貌的佳偶,已经渐渐为人熟知,更为人所称道和艳羡。
于是,我转变了以往尽量婉拒的态度,开始接受起任何人的邀请,参加各种各样的派对,往来于高档的休闲娱乐会所和俱乐部,也开始越发地在意自己的衣着装扮。我为自己添置了很多套款式独特的晚礼服,每次出门前总要精心地打扮自己,让自己浑身上下都充满了迷人的魅力,让自己能吸引住几乎每一个男人的目光。
接受了钱副行长的邀请,去参加地产交易会闭幕酒宴。我知道会遇到他,所以做好了一切的心理准备。穿上了那件新买的深紫色晚礼服,改良旗袍式的款型,天鹅绒的面料,高挺的经典旗袍领,无肩,露背,下摆前侧开叉开得很高,几乎开到了大腿根处。这件礼服是我精心挑选的,能使我玲珑浮凸的身材曲线毕露无遗。钱副行长开车来接我时,瞪直了眼睛,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走进灯火辉煌的宴会大厅,我一眼就看到了他,几乎是同时的,他也看到了我。我立刻挽住钱副行长的手臂,这一举动,仿佛使得身旁这位四十多岁的鳏居男子受宠若惊,也使得不远处的那个男人脸上顿时浮现出极不自然的表情。
这是一个自助式的宴会,气氛很自由。宴会里有不少我认识的人,主动地过来和我打招呼,他们,这些外表衣冠楚楚,内里肮脏丑陋的臭男人,无一例外的,眼睛在我浑身上下打着转儿,还有很多不认识的男人,也有意无意地瞟过来,那眼神是极放肆地,但同时,又伪装着翩翩的君子风度。
吴丽娜当然也在,也当然是宴会中引人注目的亮点,而她,那自然而然的高贵仪态,只能让那些可鄙的男人仰望,无法用放肆的眼光亵渎。在她的面前,我总是无法不自卑,无法不自惭形秽,无法不嫉妒。
她也看到了我,轻挽住未婚夫的手臂,优雅地朝我走过来,微笑地向我打招呼。
“你好,宋小姐,很高兴再次遇见你。”好美的微笑,好脱俗的装扮,好窈窕的身段,好让人痛苦的一脸淡淡的幸福,“你总是让人眼前一亮,宋小姐,你身材真好,我曾以为是衣饰装扮了你,现在看来,倒是你本人为原本平凡的衣饰增添了光彩。”
面对如此大方美丽,又看来是真心欣赏我的女子,心底深处升起一缕微微的惭愧与犹豫,可是一看到她轻挽着手臂,亲密依偎着的那个男人,我的心又蓦地坚硬起来。
我微笑,极力地妩媚又迷人:“谢谢你总是这么夸赞我,吴小姐,你天生而就的美丽与气质才是最让人羡慕的。”更紧地挽住我身旁那位四十多岁的干瘦男人,更紧地贴在他身上,“钱行长,你说是吧?能找到吴小姐这样美人中的美人,才是最有福气的男人。”
钱行长对于我的亲密举动有片刻的震惊与僵硬,但立刻的,脸上便泛起兴奋与激动的红潮,并干脆乘机伸手挽住了我的腰,满脸笑开花般地连声说道:“是,是,你们都很漂亮,都很迷人……”
这个肮脏的男人干瘦的手指触摸着我赤裸的腰身,我厌恶得几欲作呕,可是,看到对面那个更为肮脏丑恶的臭男人蹙紧了眉头,看到他的脸上有着近乎愤怒的痛苦,看到他腮边的肌肉轻微的抽搐,我的心里蓦然感到一阵快意。
迈着优雅的步伐,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周旋在宴会大厅里,顾盼生姿,巧笑嫣然,吸引着每一个认识或不认识的男人的目光。我讨厌这样,我憎恨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可是我需要这样,我就是要达到这个目的,我要让那个男人不自在,我要让他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惟独不和他说一句话,惟独不对他投去媚惑的眼光,有几次,他似乎想要靠近我,可是我立刻转身走开,看到他那被难堪扭曲了的脸,我的心里说不出的快意,属于报复的快意。
无聊的宴会总是会持续很长的时间,一直保持着挺直的站姿,让我的腰又酸又痛,自从生了孩子以后,便落下了腰痛的毛病,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站立。借口去卫生间,出来时悄悄地绕开笑语喧哗的人群,绕到大厅外的花园露台上,露台上种植着半人高的大片绿叶植物,没有灯,只有淡蓝的月光,清幽幽的。
走到栏杆前,双手撑在栏杆上,尽力地放松僵硬了的腰和背。露台上竟看不到供人休憩的桌椅,我的脚被又细又高的晚装鞋箍得生疼,我的面部也因一整晚的巧笑嫣然而近乎麻木,在这个又静又暗的露台深处,卸下所有的伪装,让自己深深地透一口气。
可是,身后立刻便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恼人地打断了我短暂的放松,刚想转过头去看看是谁,却听见了我此时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宝贝儿……”还是那么宠爱的语气,还是那么让人心动的声调。
我浑身一颤,一颗心蓦地“砰砰”急跳,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亲昵又甜蜜的呼唤,有多久了?不敢立刻转过身去,怕被他一眼识破,我必须再将自己伪装起来,才能镇定地面对他。
身后的男人只是唤了那么一声,便沉默不语。我伪装好了自己,然后转过身去,故作惊讶地说道:“哦?是杨先生,怎么,你也想出来乘乘凉么?里面可真是很闷热呢。”
他的脸在月光下看来是那么地清晰,甚至,被那幽蓝的月华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他的眼眸,和那些男人不同,只是直视着我的眼,眨也不眨的,只是凝望着我的眼,而那眼里,竟是说不出的心疼与怜惜,还有某种极深切极深切的东西。
我又动摇了,我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在动摇。不,宋巧然,你还没被伤够么?这个男人带给你的痛苦和伤害还不够么?不要动摇,想想你的两个可怜的孩子,你不能动摇!
“你变了好多啊,”他忽然轻声说道,声音微颤,“我几乎不敢相认,你……你过得好么?看样子,你应该是过得好的。”
我过得好?我冷笑:“是,我过得很好,不过,杨先生,看样子,你是过得更心满意足的呢。”
他的眼里闪过一抹痛苦,他的眉微蹙了起来,仍那样眨也不眨地凝望着我:“你……你很恨我,是么?”
“恨你?”我轻声地笑,“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么?”
他眼里的痛楚更深更浓,甚至,他的嘴角处都有着痛苦的纹路。“你已经忘了我么?宝贝儿,过去了三年,你已经将我淡忘了。”那痛苦的纹路里又漾开一缕自嘲的笑。
我的心蓦地一阵紧缩般的痛,淡忘?我怎会淡忘?这个让我恨入骨髓的男人,带给我多少痛苦与磨难,我怎么能淡忘?
“我该记得你么?杨先生。”我又轻声地笑,无所谓地笑,“好象是认识你的,可是印象不深了。”
“怎么?你们是认识的么?”花丛密叶的暗影里浮出一个高挑的身影,“不羁,原来你在这儿,我到处找你呢。”
吴丽娜缓缓步入月光下,好美的女子,不管在何处,即使是光线昏暗,也能看得到她身上所焕发出的淡淡光晕,“宋小姐,你也在这里,你们在谈什么?好象听到你们是认识的?”
“不是,”我微笑着摇头,“你听错了,我怎么会和杨先生这样的人物认识,现在才和你们相识,已经感到荣幸万分了。”
那个男人微垂着头,仿佛极不愿再听到我的话。
“宋小姐,你真的很会说话,认识你也是一件很开心的事。”吴丽娜笑道,走过去挽住她的未婚夫,神态自然而又亲昵。我心中忍不住地一痛。
“不羁,我有个朋友很想认识你,我想给你们介绍一下,跟我去一下,好么?”吴丽娜极为温柔的声音一定是他极为喜爱的声音,让他如此地顺从,“宋小姐,不好意思,不打扰你了。”吴丽娜朝我礼貌地点了点头,挽着那个一言不发的男人走开。
月光下,那一对人儿是如此地登对,连背影看来都是如此地和谐,如此地亲密无间,哪里还容得下另一个人的存在。而我,只能独自站在露台的暗影里,独自的痛苦,独自的自怜,独自的饮恨。
回到美容院,已是深夜,苏茜还没有走,正在清理着帐目。
“巧然,你回来了。”她抬起头看到了我,迎了上来,“怎么?你喝了很多的酒么?”她扶住我,微微皱了皱眉。
“没喝多少,而且,喝得一点也不尽兴。”我摆了摆手,望着她,“对了,你再陪我喝点儿,好么,苏茜?”
苏茜看着我:“你怎么了?巧然。”
“没怎么,只是想喝酒,你陪我喝,好不好?”我转身去橱柜里取出那瓶用来招待客人的上等红酒。
“巧然,你怎么穿这样的衣服?”苏茜看见了我几乎全裸的背,忽然警觉地问道。
我转过身,朝她妩媚地一笑:“我这样子漂亮吗?苏茜,你说实话,我看起来迷人吗?”
苏茜蹙着眉看着我,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你很漂亮,巧然,你越成熟,就越是美丽迷人,我就是担心你太迷人了,会被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有所图谋。”
不,苏茜,你没有见过更美丽的女人,在她的面前我只是一只丑小鸭,毫无光彩可言。
我苦笑:“苏茜,你总是对我最好的,你放心,我有分寸。”深吸一口气,“不提这些了,来,我们喝酒。”我斟了一杯红酒递给她。
苏茜犹豫地接过酒杯,看着我,似乎是担心的:“巧然,今晚你遇到什么事了么?”
“没有,我会遇上什么事?”我不会告诉她我又见到了那个男人,那是我的耻辱,我无颜对任何人提起。
“那你是怎么了?为什么怪怪的,已经一身酒气了,还要喝酒,非要喝醉才甘心么?”苏茜仍不放心的。
“苏茜,人有的时候是很想麻醉自己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我看着她,“你,没有过想这样麻醉自己的时候么?”
苏茜微微地一震,望住我,她的脸色有一刻的苍白,她的眼里有某种难言的东西。
她忽然点点头:“好,巧然,我陪你喝,今天晚上,我们就喝个烂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知道。”仰起头,她将那杯满满的红酒一饮而尽。
她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就这么干脆了,她也想麻醉自己么?她也想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想么?她也有着难言的苦,难抒的痛么?
我也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想了,什么也不想了……
穿梭往来于每一种社交场合中,几乎每一次都能遇到他,也几乎每一次我的身边都变换着不同的男人,而每一次我都与身边的男人亲昵无比,穿着极暴露极性感的服饰,吸引住几乎每一个男人的目光。我的举止越来越放肆大胆,几乎是不顾及一切不良后果的,几乎是有些堕落的,几乎是连自己都有些不能承受的。而这一切,也让那个男人越来越不能承受。
我已经看出来了,他的目光已经无法离开我,他的眼里似乎已经没有了那个美丽优雅的女人,而我与其他男人的种种亲昵举止,让他的眉头越蹙越紧,让他的眼里是压抑不住的痛苦,让他的脸上有着恼怒的抽搐,让他的嘴角紧抿着忍耐的冷酷。我知道,我刺中他的痛处了。对于这样一个独占欲极强的霸道的男人而言,这无疑是对他的一种轻视与羞辱,在他的眼里,我毕竟曾是他的女人,只是他的,自己不要,也不能容许别的男人拥有我,更不能忍受我不把他放在眼里的放肆。
我感到得意,我感到痛快。我曾为他身边有不同的女人而感到的痛苦,终于也报应在他身上了,终于也让他吃到了这种苦头,他是活该的,谁让他曾肆无忌惮地羞辱过我。
终于,他真的无法忍受了。在私人娱乐会所外的大花园里,他一把抓住了我,将我拖进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紧攥住我的胳膊,用力地箍住我,他的眼睛在暗淡的月色下似乎勃发着怒火。
“你到底想做什么?”他低声地吼道,声音里是无法克制的恼羞成怒,“你的身边不停地换着不同的男人,你和每一个男人打情骂俏,你穿着这些几乎遮掩不住身体的衣服,将自己紧紧地贴在那些男人身上,让那些男人占够了你的便宜!”他急促地喘着粗气,急促地低吼,“你怎么会变成了这样,原来那个单纯又自尊的小女孩儿呢?原来那个象张白纸的女孩儿呢?你堕落了吗?自暴自弃吗?”
他攥痛了我的手臂,我想挣脱他,可是却被他拉近,紧贴在了他的身上。我禁不住地浑身微颤,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触到那坚实的胸怀,有多久没有透过那薄薄的衣衫感觉到他火热的体温了?那一刻,我几乎要妥协了,可是……
“你放开我!”油然而生的恨意立刻又充斥了我整个身心,“你凭什么管我的一切,这些与你有什么相干?我喜欢和什么男人在一起,是我的自由,我愿意,你凭什么干涉,你没有这个权力!”我也低吼着,声音是尖厉的,而内心却是尖锐的痛。
“你真的堕落了么?这三年,你就是这样生活的么?”他仍不肯放开我,痛苦地凝视我,脸上竟是无比的心痛与怜惜,“宝贝儿,没有我的日子,你就是这么过来的么?不要,”他摇头,“别用你的纯洁去换取衣食无忧豪华享乐的生活,这不是你的自尊所允许的,这不是真正的你。”
我冷笑。他以为没有他,我就会活不下去么?我照样活得很好,我照样有自尊,我照样独立又坚强,不再依赖于任何人。
“那又怎样?”我盯住他,“就算我用自己的纯洁去换取衣食无忧的生活,不也是你教会我的么?怎么,如今你又觉得不能这样了么?”
他浑身一震,惊痛地看着我,缓缓地松开了攥着我的手:“你……你真的变了么?是……”他摇着头,不能相信的,“是因为恨我么?是因为恨我,才这样自暴自弃么?”
“不,”我轻声地笑,转过身去,望着幽暗的花园里最幽暗的阴影,“我不恨你,我应该感谢你,是你让我有了这样的生活,是你让我有了今天,我真的很感谢你!”
“宝贝儿……”
“别叫我宝贝儿!”我打断了他,假借怒意麻痹住我胸口裂开般的疼痛,“我是宋巧然,不是谁的宝贝儿。”
转身就走,从这个男人的身边迅速地离开,眼泪已经悄然模糊了我的眼,再不走开,我又会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是,他却一把拉住了我,一把将我拉入他的怀中,还来不及挣扎,还来不及反抗,就被他吻住了。
那一刻,我几乎要晕厥,几乎要瘫软在他的怀中。他的吻,那么熟悉得让人心痛的吻,我曾盼了多久念了多久,我曾以为今生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时刻,我曾以为这一生再也不会和男人接吻,可是,这一刻就这样猝不及防的来临。这一刻,仿佛时光从未流转,这一刻,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离别,这一刻,仿佛所有的伤痛的事都从未发生过,这一刻,我的耳边仿佛又回响起那首《我心依旧》,总也不会停的《我心依旧》……那唇齿间依然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烟味与酒味的混合,那舌尖依然是那么柔软地缠绕着我,带着焦渴,带着些微的狂乱,几乎要击溃我心底的防线。
不!不!宋巧然,别再被他所俘虏,别再被他欺侮,他有未婚妻的,他早已有了未婚妻!
蓦地,心里一片冰凉,浑身上下也迅速地凉透,猛地推开他,瞪着他,心底是绝望的痛苦的愤恨,转过身就走,已无话可说,说什么呢,你还是被他吻过了。
“宝贝儿,”他仍这样喊我,“你从未和别的男人接吻过,对么?”
心里一惊,停了下来。他凭什么这么说,只是一吻,就被他看出端倪了么?不,宋巧然,别输给他,别让他得意,别让他有恃无恐。
回过头,故作轻视地一笑:“接吻算什么?你以为我还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女孩吗?只是已经不习惯和你接吻而已,你别自以为是。”我让自己的语气极无所谓的,“提醒你一下,赶紧擦掉你唇上的口红印,别被你的未婚妻发现了,她一定会不高兴的。”
轻声地笑着,轻快地转身离开,迅速地眨干眼中的泪雾。就让身后那个男人去揣度我的话吧,就让他难受让他不好过,让他也尝尝我曾尝过无数次的痛苦的滋味。
杜华安从海南回来就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给两个孩子买了很多东西,想和我一起回去看看他们。坐上他的车,他笑意盈然地看着我,好象很高兴似的,他晒黑了,三亚的阳光真的是那么明媚灿烂么?仿佛此刻仍照耀在他微黑的脸上。
他给两个孩子买了一大堆的礼物,印着海浪椰树的小沙滩装,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贝壳与海螺,椰壳做成的小工艺品……全都洋溢着热带的风情,仿佛都能嗅到阳光的味道。从来无法拒绝他给孩子的礼物,尽管他送我的礼物我总是千方百计地委婉拒绝,可是给孩子的,我总是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看着两个孩子欢跳地围着他,听见两个孩子可爱的开心的笑声,忽然觉得,也许在孩子的身边,是真的需要一个父亲般的男人的,让孩子们感受到宽广似海的父爱,让那可以依靠的坚实宽厚的双肩,承载他们单纯的童年,陪伴他们勇敢地成长,这是母亲永远也无法取代的。
两个孩子玩累了,总算哄得他们沉沉睡去,看着宝宝和贝贝那一模一样的让人疼到心眼儿里去的小脸,看着他们酷似那个男人的眉梢唇角,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与酸楚。
“巧然,你知道吗?”杜华安也一直守着孩子入睡,这个时候忽然说道,“一直在这里还不觉得,可是离开了两个多星期,才知道,原来跟两个孩子已有了这么深厚的感情,我很想他们,真的,在海南我一直在想,如果两个孩子也跟了去,该会玩得多开心。”
心里一动,抬头望着他。他这么喜爱我的孩子么?真的这么疼爱和牵挂他们么?他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他们?
“巧然,我也一直在想,如果你也一起去了,该有多好。”杜华安看着我,眼神里有令我局促不安的东西。
我低下头:“杜哥,我……”
“其实,人有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要的是什么,我也是这次离开了一阵,才想清楚的。”杜华安轻声地说道,语气里也有着让我不安的成分,“我这个人,一旦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会下定决心去追求,说什么也不会放弃。”
杜华安的话含蓄却又十分的清楚明显,他几乎已经是表明了态度,可我,我该怎么办?我已经伤害了一个周鹏飞,不能再伤害这个兄长般的朋友,他帮了我好多,而我,却不能用这样的方式去报答他,我的心中,对他有着尊敬,有着亲切,可是却没有爱。他的话语里带着些微强硬的执着,令我不安,令我尴尬,我能让他改变这一片心意么?我能让他仍然只是我兄长般的朋友么?事情又发展到了这一步,始料未及,却仿佛是在情理之中。
又一次独自去了墓园,又一次站在爸爸妈妈的墓前,默立良久,却不知该跟爸爸妈妈倾诉些什么。发生了太多的事,无从诉起,无法言说,只能默默地站着,感觉到亲爱的爸爸和妈妈就在我的身边,让墓园里的静穆带给我片刻的平静,让我乏累的心得到短暂的休憩。
阳光渐渐地西斜,黄昏悄然临近。深深地吸一口气,吸入肺中的是那香烛烟火的气息,再看一看那墓碑上爸爸妈妈慈爱的笑脸,默默地道别,默默地转身离去。
穿行在墓园里,穿行在淡淡悲愁的氛围里。这里,每一次来仿佛总是只有我一个人,每一次来又总能看到新添的墓碑,每一次都总是满怀的凄凉。生命无常,生或死,又到底孰喜孰悲?
蓦然地,我停住了脚步,才平静下来的心又“砰砰”急跳起来。
一座新坟的前面,一块簇新的墓碑前,他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的,仿佛是跪了许久,默默地,微垂着头,看不清眉目,却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一种痛彻心肺的悲伤。他为谁悲伤?那座新坟里安息的是谁的灵魂?
我迈不动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从未见过他这样,那么洒脱无所谓的一个男人,也会这样?直到他忽然抬起头来,直到他转过脸看到了我,我才后悔自己停了下来,才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转身离开。
我尴尬地垂下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也在这儿?”他问道,缓缓地站了起来,“是来看你父母?”
“是,”我抬起眼,“我来看我的父母,你呢,又是来看谁?”
“我?”他眼里那深重的悲伤让我心惊,“我来看我哥。”
我猛地一惊,瞪着眼睛看着他,不能相信地看着他。他在说什么?他怎么会到这里来看他的哥哥,他的哥哥杨不凡不是在监狱里么?
他侧过头,看着那块簇新的墓碑,他的眼仿佛深陷在了眉头下,他腮边的肌肉微微地抽搐:“我哥被判了死缓,后来又改为无期徒刑,他不甘心在狱中待一辈子,所以千方百计地想逃狱,后来,在逃狱的时候被狱警开枪……”
他蓦地抿住了嘴,紧紧地抿住,紧紧地抿住那无法言说的失去亲人的痛。
我的心也被触痛了,盯着那块墓碑,盯着那墓碑上篆刻的名字。那是他的哥哥,他唯一的亲人,竟也长眠在那冰冷的坟墓里,从此以后,他在这世上再也没有了至亲的大哥,再也没有了可以依靠的兄长,他……
蓦然惊觉,我又是在做什么,我的心又柔软了么?同情他,甚至为他而心痛了么?这关我什么事,他的事与我还有何相干?
“听到这个噩耗,我立刻赶了回来,可是,”他哽了一下,又深深地吸一口气,“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我没想到,这一次的离开,竟会是和我哥的永别。”
“你……其实,你没打算这么快就回来,是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问。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里复杂变幻的,忽又不忍再看我似的,垂下眼去:“是,我原本,是不打算再回到这里来的。”
心里一片冰冷,原来如此,原来他真的是不想再见到我的,原来他真的是想将我远远抛开,去享受他天堂般的生活的。呵,宋巧然,你竟以为他是爱你的,你曾多么盼望他快些回来,可是,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过要和你在一起,从一开始,他对你就只有玩弄和欺骗,而你,你这个大傻瓜,为了他做了多少傻事,白白地吃苦受罪,却什么也得不到。
恨意又涌上心头,柔软的心又坚硬如铁,我点点头:“哦,是这样,对你哥哥的去世我真感到很遗憾。”
转过身,向墓园外走。再也不要和他说下去了,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个男人,是个无赖,是个魔鬼,我怎么曾爱过他,怎么会?
“宝贝儿!”他竟还要这样无耻地喊住我,“你恨我,是么?你眼里的恨意已掩藏不住,可是,你恨我可以,但别糟践你自己,做回原来的样子,做回原来的你。”
我回过身,不屑地笑:“我想要怎样,跟你有何相干?我喜欢现在的样子,你又有何权干涉?我这样过得很好,比原来过得好得多,原来的宋巧然只是个白痴,容易受骗,更受欺侮,我再也不会那样了。管好你自己吧,别再背着你的未婚妻,出去拈花惹草,或者甚至妄想旧情复燃。”
不屑地笑,不屑地看着他,然后扭头就走,一步也不停地穿出墓园,一刻也不能再忍受,我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对于这个魔鬼,我的心中再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爱,我恨他,我真的好恨他!
周末,和慧然一起回去看两个孩子。慧然现在是个大忙人了,自从进了公司,她就一头扎进了大堆大堆的工作里,她的聪颖,她的工作能力,她的敬业精神,得到上司的嘉许和赏识,很快便升了职,也因此而更加地忙碌了,一个星期里很难得看到她一回,不是在加班,就是有应酬。她和一个大学同学在外合租了一间小公寓,有时候,我也会去那里看看她。
每个月发了薪水,她总会拿出大半的钱交给我,我不要她的,现在的我已经完全有能力独力抚养两个孩子,可是她却总是说:“姐,我说过,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工作,一定会让你过最好的生活,以前,你为我吃了那么多的苦,现在该是我好好报答你的时候了。”
她的话总是让我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欣慰,我的妹妹,终于长大成人,终于可以独立地过上很好的生活。父母的早逝,并没有让我们姐妹被生活的重担压倒,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终于坚强地熬了过来,爸爸妈妈在天之灵如若知晓,该是多么地高兴和欣慰。
我不忍拂逆她的一片心意,收下她的钱,偷偷帮她存了起来,这些钱,她以后用得着的,她已经工作了,也该恋爱,结婚,成家立业了。可是,每一次问起她这些问题,她总是笑着说:“不急,我现在工作很忙,哪有时间谈恋爱,等到事业有成的时候再说吧。”我的妹妹,竟成了一个工作狂,醉心于她的事业,隐隐已有些女强人的趋势了。
然而,每次只要和宝宝、贝贝在一起,慧然又十足地象个孩子,和两个小外甥又疯又闹得不可开交,在两个孩子的面前,她哪有一点长辈的样子,完全就是个长不大的顽童。宝宝和贝贝也特别喜欢小姨,只要和小姨在一起,不疯到筋疲力尽是不会歇下来的。
坐在姨妈的客厅里,和姨妈一边看着电视,一边闲聊着家常,姨妈喜欢看电视,家里的电视随时都是看着的。慧然和宝宝、贝贝蹲在地上玩着电动玩具车,那是她才给两个孩子买回来的,一人一个,样式相同,颜色不一样,她和孩子们抢着玩,正在比赛谁开得最好,叽叽喳喳得闹得欢。
玩着闹着,两个小家伙忽然安静了下来,直直地盯着电视机的屏幕。我有些惊讶,也转过头去看看究竟是什么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段广告,一个年轻的父亲将儿子高高地举过头顶,让儿子坐在他的肩上,欢快地大步地走在阳光里。
贝贝指着屏幕,忽然轻轻叫了一声:“爸爸!”宝宝也点点头,紧跟着叫了一声。我以为我听错了,可是,我没有听错,他们是在叫“爸爸”,吐字清晰的一声“爸爸”。
我呆住了,心里蓦地一痛。他们什么时候学会叫“爸爸”的,我从没有教过他们,甚至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教他们这个词。转过头看着姨妈,姨妈困惑地摇了摇头,表示从来没有教过他们。
两个孩子又去玩电动玩具车去了,那专心的样子,仿佛已把刚才的那一幕遗忘在脑后。我看着他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没有人教他们,可他们还是学会了这个称呼,甚至,在他们小小的脑袋里,已经模糊地明白了“爸爸”的意义,等他们再大一些,就会为自己没有“爸爸”而困惑,那个时候,我该怎么去告诉他们?我还以为,他们会忽略这个事实,在他们的心里不会有“父亲”的概念,可是,他们才两岁多,就已经朦胧地意识到了,就已经渐渐地发觉,在这个家里,他们的身边缺少了一个成熟高大的男人,一副宽厚的肩膀,一双有力的大手。
回市区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语的慧然忽然抓住我的手:“姐……”她顿了一下,“你也看到了,宝宝和贝贝是需要一个父亲的,他们虽然还小,可是已经渐渐懂事了,需要有一个爱他们保护他们的父亲,你……你没有这个打算么?”
“打算什么?”我苦笑,他们的父亲是别人未来的丈夫,他不会回到我身边,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我去强求么?我去抢么?不,我做不到。
“姐,”慧然紧握了握我的手,“给孩子们找一个爱他们的父亲,让他们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这是他们需要的,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为他们想想啊。”
我怔住了。给宝宝贝贝找一个父亲?给他们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父亲么?这行么?
“说得容易,找谁?你以为哪个男人愿意一来就做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又苦笑,“而且,他会真的爱我的孩子么?把宝宝和贝贝视如己出么?”我摇头,脑子里一片混乱。
“姐,其实你的身边就有这样的人,你难道毫无察觉么?”
我扭头看着慧然,顿时明白了她说的是谁,可是……
“杜哥对你很好,帮了你好多,姐,就算是旁人也能看出他对你的一片心意,更难得的是,他那么喜欢宝宝和贝贝,他自己又没有孩子,虽然离了婚,可是无牵无挂,如果你能接受他,不是很好么?你可以拥有一个爱你的丈夫,也给了孩子们一个爱他们的父亲,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不!”我慌忙地摇头,心里一片慌乱,“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兄长,从未想过要和他在一起,这……”这种感觉很不对头,说不出的别扭,我无法接受。
“姐,我明白你心里所想,”慧然松开了我的手,扭过头看着出租车车窗外一晃而过的街景,“你还在等那个男人,对么?即使他再也不会回来,你还是想等他,对么?他在你心里留下了太深的痕迹,你已无法再接受任何男人,对么?”
浑身一颤,心里也颤得发痛。我等他?我已经等到了他,可是,他不会和我在一起,他有未婚妻,高贵美丽的未婚妻,他又怎么会将我这贫穷卑微的小女子放在心上,又怎会舍弃那份让人艳羡的家产跟我在一起,他回来了,可是我永远也等不到他了。
慧然回过头来:“姐,别再等他了,别虚耗了你的青春,你可以幸福的,你……”
“不,小慧,你别乱猜,我不是,我只是无法……”
“姐,”慧然打断了我,“你为了自己的心意而拒绝任何男人,我能理解你,可是,如果你只考虑到自己的感受,而不顾及两个孩子,那你就真的太自私了。”慧然看着我,她脸上的表情从未过的严肃,“你难道真的想让宝宝和贝贝生活在一个没有父亲的家庭里,从小就得不到别的孩子所拥有的父爱,带着缺憾一天天地长大么?那样他们真的好可怜,姐,你要好好想想啊。”
我自私么?对于宝宝和贝贝来说,我真的是个自私的母亲么?难道,我真的应该去接受么?为了两个孩子的幸福,为了给他们一个完整的家庭,也许我真的应该去接受另一个男人,只要他对我的孩子好,只要他真的象一个慈爱的父亲,真心疼爱我的孩子,我就应该放弃自己的感受,为孩子做出牺牲,这是一个母亲的本分,这是我应该做的,可是,我做得到么?怎么去接受?真的要去接受另一个男人么?
从“丽景轩”酒楼里出来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多了。我和苏茜在这里订了桌酒席,包了个雅间,宴请几位关系人物,其实,主要目的是想结识那位掌管实权,才刚刚上任的区所长。请了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做陪,区所长当然却之不恭。七点钟便坐在酒席上,杯来盏往,谈笑风生,在酒杯碰撞中加深彼此的印象,在一杯一杯爽快地一饮而尽的酒水里稳固微妙的合作关系。区所长兴致盎然,我们频频敬酒,他兀自千杯不醉,果真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几个小时便在扯不完的“酒经”与乱七八糟的“行酒令”里一晃而过。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下起了小雨,细细密密的,如网如织,整个街道上已经几乎没有什么来往的路人,只有潮湿的路面,静静地反射着昏暗的路灯光。回头望着依旧灯火辉煌的酒楼大堂,凉凉微雨中,忽然心生些微感触。什么时候开始,我竟过上了这种灯红酒绿的生活,几乎夜夜笙歌美酒,几乎夜夜深宵不归,我真的还是我么?那个单纯的几乎纤尘不染的宋巧然。
区所长主动要送我回去,我和苏茜当然不会拒绝,他有专车,更有司机接送,而且他主动愿意送我们,也足见这一顿饭没有白请。苏茜在她所住的小区先下了车,我仍坐在车上,美容院离这里还有几条街。区所长向司机说了我的地址,然后回过头朝我一笑。
后座上,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小小的空间里吸进呼出的都是酒精的味道。区所长满面红潮,看着我的眼光里有某些不安分的东西闪闪烁烁。
我笑了一下,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今晚我喝得太多了,虽然早已在这种场合里练出了酒量,可现在仍觉得有些不胜酒力,车窗外的街景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灯光也仿佛忽远忽近,我滑下了车窗,让凉风和着微雨扑面而来,好让自己保持着绝不能丧失的清醒。
尽管后座非常宽大,可区所长仍几乎是紧挨着我坐着,有意无意地不时轻轻地触碰着我,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传递过来的那种有些逼人的热度。
经验与直觉告诉我,一定要保持清醒,一刻也不能放松警惕。僵直地坐着,尽力地维持着和这个酒气熏天的男人之间的距离。
“宋小姐,真看不出来,你的酒量还不小啊。”一股酒气喷了过来,热度也越逼越近。
“哪里,”我借着说话将身体侧了一下,斜靠在车门边,“跟区所长你相比还差得远呢。”
“不,不,”区所长摇着头,一脸的笑,“你们女人自带三分酒量,今晚我算是见识了,我哪能跟你们相比。”他边说着,边随意地轻拍了拍我的腿。
心里一阵厌恶,又不得不保持着笑容,不露痕迹地调整了坐姿,将腿紧贴在车门边,尽量离他远一点。我看了看前面的司机,还好,这车上还有另外的人,让这个借着酒劲意图不轨的男人不得不有所收敛。
车子终于在美容院的门外停了下来,我正要打开车门,却被拉住了。
“宋小姐,认识你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今晚意犹未尽,不如请我进去坐坐,我们继续喝酒,拼一拼到底谁的酒量大,怎么样?”这个臭男人越来越放肆了,他的眼里已掩藏不住肮脏的欲望。
“区所长,”我微笑着轻轻挣脱开他的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这些开小店做小生意的人很辛苦的,早上八点就要起来开门做生意,现在太晚了,改天吧,有机会一定好好跟你比比酒量。”
我边说着话,边迅速地打开车门,迅速地下了车。
“哎,宋小姐……”区所长急得仿佛也想跟着我下车,我迅速地关上车门,将他拦在了里面。
“区所长,谢谢你送我回来。”我伏在车门边,朝他微微一笑,“改天有空过来做做护理吧,我们免费为你做,好不好?再见。”
我直起身来,后退了几步,朝他挥了挥手。前座那个木呐寡言的司机始终都没有回过一次头,对后座上的一言一行仿佛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而此时,他却知道该发动车子离去了,将那个已心痒难禁的臭男人带回他有妻有女的家。
靠在路边的路灯杆上,深深地呼吸,空气里是潮湿的凉意,雨越下越密了,路面上已积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水洼,映射着凄清的灯光。仰起头来,让细雨淋湿我的脸,凉却那一脸被酒精燃起的潮热。好累啊,活得真的好累,什么时候这样的日子才有尽头?什么时候才能做回真正的我自己?
街道上有路人的脚步声,大步地,焦急地,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在雨中独行么?离开靠着的那根路灯杆,转身向美容院里走,却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一把拉住了。
我一惊,刚想叫,便被一把捂住了嘴,本能地想挣脱,却在那一刻看清了那个想“非礼”我的人,是他!竟然是他!
站在路灯下,站在细密的微雨中,他瞪着我,几乎是愤怒地瞪着我,太阳穴处有凸起的血管,嘴唇紧紧地抿着,额前的头发早已淋湿了,几乎要滴下水来,他做什么?他在这里很久了么?
“你要做什么?”我扳开他的手,也瞪着他。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他又想要做什么?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他竟反问我,语气里是压抑的怒意,“你每天晚上都是这样的么?和那些男人喝得一身酒气,在车里纠缠不清,不到深夜不回来么?”
他捏痛了我的手臂,我知道挣脱不开,却仍想挣扎。
“你放开我!”我低声叫道,“你凭什么管我,我每天晚上都是这样,你管得着么?真是好笑……”
“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这个样子和那些你曾瞧不起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他脸上的怒意更盛,他的手捏得我更紧,几乎是摇晃着我,“你以前不会喝酒,你以前不会打扮自己,你以前那么清纯……”
“别提以前!”我心里蓦地一痛。他居然还和我提以前,我所有的一切都是被他毁掉的,我有今天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竟还要和我提以前。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不再是以前的宋巧然,以前的宋巧然早就死了,灰飞烟灭,荡然无存,你还提什么?而且,这又关你什么事?放开我!”我使劲地挣脱开了他,踉跄地后退了几步,“别老来纠缠不休,你算是我什么人?在我眼里,你还不如那些男人,至少他们……”
“够了!”他怒吼了一声,“你想要说什么?那些男人都比我强么?你和他们个个都扯不清楚么?”他忽然顿住了,吸了一口气,走近一步,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脸忽地温柔起来,他的眼里是那么地爱怜,他的声音也蓦地柔软了,“宝贝儿,我知道你是因为恨我,我知道你并没有变,否则,你怎么会千方百计地摆脱掉刚才那个男人,生怕他纠缠着你?”
又来了,又是这样假意的温柔,又是这样哄骗的口吻,我再也不会上当了,我再也不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了。
“刚才那个男人?”我冷笑,“我还瞧不上眼,不过,只要我愿意,一个电话,他便会马上出现在我面前,不信的话,我可以马上打电话给他。”我从手袋里摸出手机,不屑地看着他,然后准备去拨那个电话号码。
“你……”他一步近前,猛地一掌拍掉了我手中的手机,一把抓住了我,“你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么?你的样子,十足是个为人不齿的下贱的交际花,你以为你这样很吸引人很美么?”
他的话尖锐地刺痛了我,在我伤痕累累的心上又划下一道新的伤口。在他眼里,我永远不如他的未婚妻那么高贵美丽,我永远都卑贱又平凡,所以他不会选择和我在一起,所以,他不会爱我。
“那又怎样?我是个交际花又怎样?关你什么事?你瞧不起我,大可以不必理会我,少你一个不算什么,多得是男人瞧得起我,多得是!”心痛得几乎麻木,自卑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你……”他的声音隐忍地颤抖,“你和他们都亲热过么?你和他们都上过床么?你属于他们每一个人么?”他的手几乎要捏碎了我的肩骨,痛得锥心。
“亲热过又怎样?上过床又怎样?”忽然之间,我仿佛什么也不在乎了,我的贞洁,我的清誉,都不在乎了,“你不是也和很多女人上过床么?怎么,你也觉得这样做不对了?”
他瞪着我,怒意在他的眼里膨胀得几乎要炸开,紧抿着嘴,腮边的肌肉抽搐着,他的脸看起来扭曲得吓人。他的样子,又象是三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痛苦又耻辱的回忆顷刻涌了上来,让我不由自主地害怕,不由自主地想要逃开。
可是,他却抓得我那么紧,我挣扎,毫无作用,忽然的,他抓着我就往街边上走,几乎是将我拖进了一条漆黑的暗巷里,然后猛地将我一推,我的背抵在了又冷又硬的墙上。
“你想做什么?”我又惊又怕,刚想跑开,又被他一把按在墙上。
“既然你是这样下贱的女人,那么你不会在乎我做什么。”他低吼,身体紧紧地抵住我,我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刚想叫,却又被他的嘴唇堵住了。
他的吻,又象那一夜那么的粗鲁不堪,他的手,又象那一夜那么地肆无忌惮,毫不怜惜。我浑身冰冷。
“我说过,你只能是我的女人,你为什么要让那么多的男人占有你,你就是这样恨我的么?就这样恨我么?”
胸衣被他一把撕裂了,我的身体又一次这样耻辱地赤裸在他面前,他又一次想要强行地占有我。三年前的那一幕闪回重现,我依然是那个无力反抗的弱女子,依然是那个被男人任意凌辱的宋巧然。
我停止了挣扎,死一般的绝望又一次掏空了我整个心房。靠在冰冷的墙上,望着漆黑如墨的天空,又一次地想到了死。我想死,我想远离这痛苦耻辱的一切,这样忍辱偷生,不如死了,不如死了……
他忽然松开了我,忽然地踉跄后退,粗重地喘息,粗声地问:“你真的这么恨我么?你……”他的声音颤抖,“你爱过我么?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爱?他三年前就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是什么是真正的爱?如果我爱过,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一丝的幸福,除了痛苦,还是痛苦,除了伤害,还是伤害,这就是爱么?这究竟是恨还是爱?我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问我,猛地转身就走,毅然决然的背影,象他第一次离开我那样的毅然决然。
抚住赤裸的胸口,那里一片冰凉,浑身都被雨淋湿透了,彻骨地寒。顺着墙根滑下去,抱住膝头,呆呆地坐在雨地里。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心,我的爱,早就在三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被彻底地剜去,挣扎着过了这三年,我以为我还有心,还有爱,原来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眼泪都再也流不出来。
我病倒了,发着高烧,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两天。这两天里,偶尔睁开迷糊的眼,有时看到慧然,有时看到苏茜,但总能看到杜华安,每一次睁开眼,他都总是在我的床边,关切地担心地看着我。直到我彻底地清醒过来,才知道他在我床边不眠不休地守了我两天。
“好些了么?巧然。”他担心地问着我,担心地握着我的手。
“好多了……”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浑身却虚软得没有一丝力气。
“别急着起来,巧然,你还没有完全恢复,应该多躺一躺。”杜华安轻轻按住我的肩,让我重又无力地躺回枕上,“这两天你病得好厉害,真让人担心啊。”
“谢谢你,杜哥。”我感激地又歉意地看着他,“害你为我担心,真不好意思。”
“别这么说,巧然,”他摇摇头,满脸的爱怜,“怎么会一下子就病倒了呢?你一定是太累了,巧然,你一点也不会心疼自己,别太拼命了,你毕竟是个女人,该让自己好好地歇歇了。”
我连苦笑的力气都没有了:“杜哥,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要生存,还要给我的孩子最好的生活,不这样,我能拿什么给他们?”我摇头,“我没有歇息的命,更没有享福的命。”
杜华安凝视着我,良久,忽然握着我的手,轻声地说道:“巧然,你不觉得你的身边应该有个男人么?”
“杜哥,我……”我的心敏感地一跳,想挣脱开他的手,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再坚强再独立的女人,身边都应该有个爱她保护她的男人,这样她才会感到幸福,巧然,”杜华安深切地诚挚地看着我,眼光是那么温柔又抚慰,“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歇息的,你可以享福的,你的孩子也会过上比现在还要好的生活,只要你愿意,巧然,你明白吗?”
病了一场,让我的身体虚弱,也让我的心脆弱柔软,杜华安的话击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一部分。是啊,我也是个女人,我也需要爱与保护,当我生病的时候,遇到困难的时候,孤独无助的时候,更是需要一个坚强有力的男人守护在我身边,即使我不爱他,即使我的内心深处无法接受他,可是,我还是需要一个爱我的男人,只要他爱我就行了,尤其是,只要他爱我的孩子就行了,我还奢求什么呢?我曾渴望拥有真正的爱情,可是老天爷不会给我,受够了伤害,对于爱情我已心灰意冷,我不要爱情,但我要幸福,我要我的孩子生活幸福,除此之外,别无他求。能遇到杜华安这样的男人,又何尝不是我的福气呢?宋巧然,实际一点吧,别再去幻想那些你根本得不到的东西。
“杜哥,”我还是挣扎着坐了起来,杜华安扶住我,又体贴地往我身后垫了个枕头,我望着他,“你不嫌弃我么?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
“巧然,”杜华安的眼睛亮了一下,“为什么要说嫌弃?别说这样的话,你的勇敢和坚强早已让我由衷地爱慕与钦佩,我还担心自己配不上你,而且,宝宝和贝贝,我早已把他们当做了自己的孩子,你看不出来么?”
“杜哥……”我的心越发地脆弱了,在一个爱我的男人面前,不争气地脆弱。
“巧然,以后你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一个最享福的女人,把宝宝和贝贝接过来,我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会让你幸福,更可以给你和孩子最好的生活,相信我,巧然。”杜华安轻轻地扶住我的肩,真切地望住我。
我的眼不争气地模糊了,我的心不争气地想要依靠这个男人,我真的好累,我真的想歇歇了,我真的想要幸福,我真的好想和我的孩子幸福无忧地生活在一起。
杜华安轻轻地拥我入怀,我没有挣脱,靠在那健壮结实的胸怀里,无论如何,都只觉得这是一个可亲可敬的大哥的胸怀,心里不由地歉疚。杜哥,对不起,原谅我无法爱你,原谅我无法将你当做我的爱人,只要你爱我的孩子,只要你能给我的孩子幸福无忧的生活,我一定会真心实意地待你,也一定会让你感到幸福。
这一次病倒,身体恢复得很慢,休息了好多天,人也瘦了一圈,揽镜自照,脸色苍白,皮肤也没有光泽,看起来有些憔悴。杜华安天天都来看我,给我买很贵的补品,也给了我无尽的关切与安慰,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一片真心,心里感激又愧疚。自从决定接受这个男人,心里始终都有些别别扭扭,和他在一起,也总是不太自然,尤其害怕单独和他在一起,怕他对我亲热的举止,怕自己的不自然会伤害到他。我尽力地让自己习惯他,尽力地让自己敞开心胸地接受他,我知道自己很快就将成为他的妻子,也许会和他相伴一生一世,我必须毫无保留地接受他,对他好,就象他对我的孩子那般好。
天气越来越热了,七月的天热得让人难耐,我买了一台空调送回去给姨妈家装上。两个孩子都热得长痱子了,每天晚上睡觉都会不自觉地抓挠,皮肤都挠破了,又痛又痒的,看着真让人心疼。姨妈嫌空调买得太贵了,电费也会缴很多,可是我想着只要能让两个孩子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夏天,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才一回到美容院,杜华安就打来电话,约我晚上陪他参加一个晚宴,我立刻就答应了。自从决定接受这个男人,我就几乎不再接受别的男人的邀请,这是对杜华安的尊重,虽然他不会介意,也明白我参加这些应酬的目的,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无所顾忌了。
收拾打扮好了,从楼上下去,杜华安正坐在沙发上随意地翻看着几本美容杂志,见到我,眼睛一亮,立刻迎了上来。
“巧然,你总是知道该怎么打扮自己,今晚的你,是温柔如水的美丽女人。”杜华安轻轻地揽住我的肩,深深地注视我,由衷地赞叹。
我微笑。薄薄的粉底,淡淡的彩妆,淡粉色雪纺的淑女晚装,自然流畅的荷叶边裙摆如水波荡漾,长长的头发顺滑地披散开来,没有任何的饰物点缀,却反而更让我明丽可人,轻逸出尘,似一朵干干净净的出水芙蓉。是的,今晚我想做一个温柔如水的美丽女人,不要那些刻意的高贵与矜持,不要那些略露锋芒的与众不同的个性,我也可以是个温柔的小女人。
“巧然,如果今晚我向别人介绍你是我的未婚妻,你不会生气吧。”杜华安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微笑着注视我。
“怎么会生气?”我摇摇头,心里却总有一丝别扭。
“不过,还是觉得有些委屈了你,巧然,我们举行一个正式的订婚仪式,如何?”杜华安伸出一只手来握住我的。
“不用,杜哥,”我赶紧说道,“不用去举行那些没有意义的仪式,我不需要这些表面的过场,更不觉得有什么委屈,你已经对我够好的了。”
看着杜华安脸上轻漾着满足的幸福的笑容,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即将会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即将和我的孩子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即将拥有一个爱我的丈夫,为什么我仍感觉不到一丝的甜蜜?为什么我的内心里仍是那么地无奈又苦涩?
“在想什么呢?巧然。”杜华安一直轻握着我的手,不肯松开。
“哦,没什么,”我定了定神,“对了,杜哥,今晚是去参加一个什么样的晚宴啊,主人是谁?”
杜华安笑了笑:“这个人来头可不小,地产业的龙头老大,晋森地产集团的董事长吴晋甫,你应该听说过他吧?”
心里“咯噔”一下。这世界为什么会这么小,绕来绕去总也绕不开?
“听说过,”我勉强笑了一下,“还参加过他举行的一个酒会,怎么,你认识他么?”
“不但是认识,而且还是熟识。”杜华安笑了一下,“我们私交不错,可以说是称兄道弟的朋友,最近他女儿从日本回来了,听说经常为他女儿举办社交活动,他就这么一个女儿,疼爱得很呢。”
心里一阵微酸。真是天之骄女啊,有才有貌有钱,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样的女子谁会不爱?
“对了,你见过吴晋甫的未来女婿么?”杜华安忽然问道。
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胸口一阵发紧。
“见过……”我使劲吸了口气,“见过一面。”
杜华安轻哼了一声:“那个人也是个人物,他原来……”他忽然顿住了,“算了,说了你可能也不能明白,太复杂了,这个人的背景非常复杂。”
我僵直地坐在车座上,动也不能动。杜华安也知道他的底细么?他曾是什么样的人,他曾有怎样的背景与经历,杜华安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么?那我呢?我和他……不,一定不能让杜华安知道我认识他,一定不能让他知道我和那个男人之间的一切过往,一定不能让他知道我也有着那么复杂的经历,那是我人生中的一段耻辱,那是我想隐藏在心底深处的痛苦记忆,一定不能让杜华安——这个即将成为我丈夫的男人——知道这一切,绝对不能!
走进那家豪华的私人会所,走进气派的宴会厅,心里蓦地紧张起来。他一定在这里的,我一定会见到他的,可是我该用怎样的姿态,才能若无其事地面对他,才能不被杜华安看出端倪?
“巧然,我们先过去跟主人打个招呼。”杜华安轻声说道,并示意我挽住他的手臂。
硬着头皮,挽住杜华安,跟着他向前走,低眉垂目的,几乎不敢抬起头。
“呵呵,杜老弟!”吴晋甫爽朗洪亮的笑声迎面而来,“有一段时间没见着你了,听说你去海南谈了一笔生意,既然你亲自出马,一定是笔大生意吧。”
“取笑了,吴兄。”杜华安哈哈一笑,“对我来说是大生意,于你可只是一笔不屑一顾的小买卖而已。”
勉强抬起头来,看到吴晋甫笑呵呵地拍了一下杜华安,也立即就看到不远处向我们走过来的那一对未婚夫妻。深吸了一口气,镇定住心神,别慌,宋巧然!
“哎,杜老弟,这位宋小姐原来也是你的朋友?”吴晋甫笑着向我点点头。
“哦,吴兄,原来你们是见过的,不过还是应该再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宋小姐……”
“宋小姐,”吴丽娜挽着未婚夫的手臂,款款生姿地走了过来,微笑着向我打招呼,“看样子你也很喜欢这样的社交活动,总是能在这样的场合看到你。”
一眼也不去看她身旁的那个男人,保持着端庄礼貌的笑容:“其实,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今天我是陪杜先生来的。”转过头朝杜华安微微一笑,杜华安也微笑地看着我。
“杜老弟,这是我的未来女婿,我跟你提起过的,想必你是认识的吧。”吴晋甫拍了拍杨不羁的肩,笑容满面。
“当然认识,可以说是早已久仰大名!”杜华安伸出手,“杨先生,今天我们才算是真正的相识。”
对面的那个男人并不伸出手和杜华安相握,而是奇怪地沉默。我忍不住地转过眼去,看到的竟是一双又惊又怒又痛的眼眸,直盯着我,心里一跳,慌忙垂下眼。他怎么了?他不是一直在他的未婚妻面前掩饰得很好么?今天怎么了?为什么用这样人人都看得出来的眼光盯住我?
“不羁……”我听见吴丽娜小声地提醒着他。
“呵呵,”杜华安略微尴尬地笑了一声,“杨先生果然是与众不同,吴兄,你有眼光。”
吴晋甫哈哈一笑,笑声里也有些微的尴尬。
“对了,吴兄,”杜华安继续说道,“我也给你们正式介绍一下,这位宋巧然宋小姐,是我的未婚妻。”
只好再抬起眼来,只好向对面的每一个人微笑,可是我的笑容几乎僵在了脸上。对面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会是那么复杂又奇怪的神态?如遭雷击般地僵立在那里,他的神情是那么地不能置信,他的眼里流露出的震惊与心痛几乎震痛了我的心。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如此失态?他想让所有的人都看出我和他之间的一切么?他不怕失去他现在的一切了么?
“呵呵,杜老弟,怪不得你今晚看来春风满面,容光焕发,原来是有好事临近了啊。”吴晋甫拍了拍杜华安的肩,“独身了这么多年,你也该成个家了,来来来,我怎么也要先敬你三杯!”
“好啊,吴兄,很久没和你喝过酒了,今晚我们就多喝几杯。”杜华安也爽朗地笑道。
“对不起,我先失陪了。”对面那个奇怪的男人忽然说道,转身就走。
我盯住他的背影,明知不应该,却还是忍不住地盯着他的背影。他竟是这样的沉不住气了,这个专横霸道的男人,他还在以为我只是他的女人,他还在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不会属于别人,他怎么也想不到我已是别人的未婚妻,他怎么也想不到。心里忽然又有一种报复的快感,这个臭男人,他那颗自私、霸道、自以为是的心一定受到了打击,他身边曾有过那么多的女人,可能没有一个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反抗他、打击他,所以让他嚣张放肆了这么多年,所以让他对自己充满了自信。活该,谁让他遇到了我,谁让他曾那样地欺辱过我,真是活该!
晚宴后没有什么多的节目,很快便结束了。整个宴会上再也没看到他出现,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报复的快意在心头很快地掠过,然后便是一种空落落的难受。吴晋甫留杜华安再陪他喝一会儿酒,我不想再待下去,便先告辞了,吴晋派司机送我回到了美容院。
从车上下来,看到美容院还没有关门,里面灯火通明,一定是还有顾客,苏茜也一定还没有走。现在已经九点过了,但夏季的夜晚是绝不冷清的,街道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漫步而过。
刚走上美容院的阶梯,便有人横冲过来,一把抓住了我。我一惊,但立刻就知道是谁,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抓住我了,他的手,他的抓握,我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你干什么?”我不由得一阵怒火。这个臭男人,他到底想做什么?
“宝贝儿!”他压抑地叫道,“你怎么会认识他的?认识他多久了,你怎么会成了他的未婚妻?你怎么会……”
“你说谁?杜华安?”我打断了他,“我不能认识他么?不能成为他的未婚妻么?你……”
“你不能和他在一起,绝对不能,你知道他是谁吗?你了解他吗?”他急促地焦急地,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太可笑了!”我冷笑,“我和谁在一起,你根本无权干涉,还有,我快要嫁给他了,会不知道他是谁,会不了解他?真太可笑了!”
“不!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你……”他的呼吸都几乎窒住了,喘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还记得夏红燕么?还记得我曾给你讲过的关于她的婚姻么?杜华安就是她的丈夫,就是那个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的性变态!”
脑袋里“嗡”地一下,我懵住了。一连串的话牵扯出一连串的回忆,将我顿时弄糊涂了,脑袋里一阵阵地发懵,无法思考,无法分辨。
“宝贝儿!”他抓住我的肩,摇晃着我,“你不能和他在一起,你不能嫁给他,乘他还没有伤害到你,赶快离开他,别把自己扔进火坑,我好担心,绝不能让你和他在一起,绝对不能!”
他的摇晃,他的焦灼,让我的脑中渐渐清醒,不能相信地看着他忧急如焚的脸,不能相信地瞪着他担惊受怕的眼神,他说的是真的吗?杜华安竟是夏红燕那个可怕的丈夫,他是如此可怕的人么?不,我不能相信,我眼中的他,温文儒雅,谦和有礼,为人诚恳真挚,没有哪一点看起来会是可怕的,他对我的好,他对宝宝贝贝的好,怎么看都是发自内心的,我能感觉得到,他不会是那种人,不会是的。
我摇头,瞪着那个紧张地抓住我的男人:“你胡说,杜哥不可能是那种人,你胡说的。”
“是真的,宝贝儿,”他更加焦急了,声音也更大了,“你不能嫁给他,千万不能嫁给他,他会毁了你的,你不会幸福的。”
毁了我?究竟是谁毁了我?不会幸福,又是谁让我如此痛苦?心里忽然一片雪亮。他又在欺骗我,他已经惯于对我又哄又骗,明明早已有了未婚妻,却从不对我提及一字,明明不会爱我,却仍然花言巧语地让我爱上了他。这个卑鄙龌龊的坏蛋,比当年的曹宇还要坏上一千倍一万倍,他想让我永远得不到幸福,他想让我永远只是属于他的,永远这么孤独痛苦,所以编造了这一大堆的谎言,当年他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什么夏红燕的痛苦婚姻可怕丈夫,都是编来骗我的,都是为了掩饰他肮脏的淫乱行为,他才是最可怕的男人,我不信,我再也不会相信他!
“说够了吧你!”我使劲地挣脱开他,“说够了就请你赶快离开,回到你未婚妻身边去,你有你的未婚妻,我也有我的未婚夫,别再来纠缠我,我也不想再看到你,你走开!”我厉声地说道,痛恨地瞪着他,声音尖锐地刺耳。
可是他又一把抓住了我,无比焦灼的,几乎是恳求地喊:“不要,宝贝儿,别嫁给他,你嫁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给他,我不想你受到任何伤害,你相信我,相信我!”
我挣扎:“不!我不相信你,我不……”
“巧然?”
“姐!”
是苏茜和慧然的声音。我转过头去,苏茜和慧然站在美容院的门口,惊愕地看着我,又看着他,眼神是那么地惊疑不定,那么地讶异不安,她们两个都呆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只是那么惊愕地看着我,又看着他。
心里一阵耻辱的痛,使劲挣脱开他,转身便向美容院里跑,苏茜抓住了我:“巧然,究竟是怎么回事?”
慧然一声不吭,忽然就向那个男人走去:“杨不羁!你……”
我一把拉住了她:“小慧,不要理他,我们进去,我们进去!”我死死拉住慧然,不让她再向前一步。
进了美容院,赶紧拉下卷帘门,将那个呆立在外的男人关在门外。
“姐,怎么回事?”慧然急切地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我摇头,什么也不想说,关于那个男人,一个字也不想提。
“巧然,怎么了?为什么你一点也不开心,你不是一直在等他么?终于等到了,为什么你却还是这么痛苦?别瞒着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们,别让我们为你担心。”苏茜是冷静的,敏感的,她不象慧然那么急性子,也比慧然成熟深沉得多,很多事,瞒得了慧然,却瞒不过她。
可是我该怎么说?被一个如此卑劣的男人欺骗得这么惨,害得我身边所有的人都陪我受罪,我羞于启齿,无法开口。
“姐,你说啊,到底是怎么回事?他……”
“小慧,”苏茜阻止了慧然,拉住我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巧然,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他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吗?”
我只好点点头,仍然什么也不想说。
“是他来找你的吗?还是你去找的他?”苏茜又问。
我摇头,再摇头,头好痛,太阳穴处裂开般地痛,我伸出双手紧紧地按住。
“巧然,我该为你感到高兴吗?你盼了他那么久,终于等到他了,你为他受了那么多的苦,终于可以幸福了,宝宝和贝贝也终于有了爸爸,你不开心吗?你……”
“不!”我再也抑制不住了,“宝宝和贝贝不会有爸爸,我没有等到他,再也等不到了,永远也……”胸口一阵剧烈地抽搐让我哽住了,说不下去。
“姐,你说什么?怎么了?他不认宝宝和贝贝吗?他不想要他的孩子吗?”慧然几乎是扑在了我面前。
“不,不,”我抚住胸口,摇头,越摇头越疼,“他……他有未婚妻的,他早就有了未婚妻。”
苏茜倒吸了一口气:“他……怎么会?你……”
“姐,叫他解除婚约,叫他离开那个女人,你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应该对孩子负责,对你负责!”慧然摇晃着我,愤怒地嚷着。
我继续摇头,胸腔里弥漫着无尽的苦涩:“不,我不会叫他离开那个女人,除非他自己愿意,可是他不愿的,那个女人比我漂亮,比我高贵,比我有钱,他不会离开她的。”我笑了起来,我居然笑了起来。
“巧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为什么发生了这么多事,全都瞒着我们,为什么?”苏茜心痛地喊,“我知道你一直在等他,可是他却杳无音讯,下落不明,到最后我都感到绝望了,再也不敢在你面前提起他,可是,你一直在等他,我知道的,巧然,你要去争取他啊,那是你自己的幸福,你要……”
“苏茜,”我转过头看着苏茜,“其实我早就知道他有未婚妻了,很早,宝宝和贝贝还没出世,我就知道了。”心里已痛得麻木,绝望地麻木,“就是宝宝和贝贝出生的那一天,我遇见了他以前的一个手下,得知了这个事实,所以宝宝和贝贝早产了,那个时候,我甚至是想放弃自己的生命的。”
“巧然……”苏茜蓦地抓住我。
“我无法对你们开口,这是我人生中的耻辱,我怕被你们知道,我是这个世上最傻的大傻瓜,苏茜,我曾认为你很傻,为那样一个男人放弃自己的生命,原来,我才是最傻的,竟然会爱上这么个卑劣龌龊的男人,自己吃尽苦头,还让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为我所累,我对不起你们,最对不起的,是我的两个孩子,是我做错了事,却让他们无辜地受苦。”
“巧然,你不要这么说,你……”苏茜的声音哽咽了,说不下去。
“姐,你没有拖累我们,你没有,罪魁祸首是那个坏蛋,他应该受到惩罚的,却还逍遥于法外!”慧然大声地喊道,愤怒又难过的,“不能饶了他,姐,去找他的那个女人,把他所有的坏事都告诉她,不能让他逍遥自在地享福,不能让他若无其事地比谁都过得好,不要放过他,姐!”
“不,”我摇头,“我不会去找那个女人,不会去拆散他们,我没有那么下贱,他算什么?比他好的男人多得是,他不值得我那么做,不值得!”我要维持我仅有的自尊,这仿佛是我唯一可以坚持的东西了。
“那宝宝和贝贝怎么办?”慧然急得叫,“让他们一直没有父亲么?不管怎么说,他……”
“他不配做宝宝贝贝的父亲,我不会让我的孩子有这样的父亲,更不会让他知道有这两个孩子,绝不会让他知道。”
“巧然,你……”
“不说了!不要再提那个男人,不要再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我站起身来,去橱柜里取出一瓶红酒,“忽然好想喝酒,我们三个女人好象很少有这样聚在一起的时候,来,我们喝酒,好不好?”
“姐,我不喝,”慧然摇摇头,垂下了眼,“就因为那次喝了酒,害了你一生,我发誓再也不沾一滴酒。”
眼里一片泪雾,我赶紧眨了眨眼,让眼前清晰起来。
“不,小慧,我的一生还很长,那件事害不了我一生,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么?别再放在心上,耿耿于怀,来,我们姐妹俩从没在一起喝过酒,你一定要喝,还有苏茜,”我转头看着苏茜,“你也要喝,你是可以和我相伴一生一世的朋友,我可以没有爱情,但不能没有你。”
苏茜的眼中泪光晶莹,站起身来,从我手中接过那瓶红酒,拔出瓶塞,倒了满满的三杯,递给慧然,递给我。
“巧然,你说得对,”苏茜吸了吸鼻子,“我们可以不要爱情,我们可以不依靠男人,但我们要彼此依赖和相伴,来,为我们的独立干杯!”她一饮而尽。
“说得好,为我们的独立干杯!”我也端起杯来一饮而尽,转过头去看着慧然,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也将杯中的酒一口气喝干。
我们互相看着彼此,良久,相视而笑。
慧然忽地抓过苏茜手中的酒瓶,笑着叫道:“好吧,就破了戒吧,今天就喝他个痛痛快快,那些男人可以喝得烂醉如泥,女人为什么不可以?”
她斟满了我们手中的酒杯,然后,一杯接着一杯,拥挤在沙发里,胡乱地靠在一起,边喝边笑边闹。这一刻,我们三个女人仿佛又回到了天真纯洁的少女时代,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快乐,不为什么的快乐。
一瓶红酒很快就喝光了,苏茜又取出了一瓶。慧然是不胜酒力的,显然已经有些醉了,可是她却还要喝,不停地喝,将那红色的液体当作饮料一样“咕嘟咕嘟”地喝下去。
“好了,小慧,”我抓住酒瓶,“别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我没醉,”她含糊不清地说道,试图抢去我手中的酒瓶,“我还要喝,喝酒真舒服,姐,我还想喝。”
“好吧,再喝一杯,”我给她斟了一杯酒,“最后一杯,你明天还要上班呢。”
她听话地“嗯”了一声,将头靠在我肩上,喃喃地说道:“姐,要是我们永远也长不大就好了,要是爸爸妈妈没有离开我们就好了,我们一定会非常非常快乐,一定不会有这么多的烦恼和悲伤。”
慧然说着,那声音仿佛还是当年未脱稚气的娇嫩,靠在我肩头的乖巧模样,仿佛还是当年那个什么都要依赖我的小妹妹。我的眼眶一热,喉头也哽住了,慌忙啜了一口酒,咽下那翻涌上来的苦涩。
“小慧,你有很多的烦恼么?”我轻轻地抚了抚她热热的脸颊,我美丽出众的妹妹,她的心里究竟隐藏了多少忧伤。
慧然在我肩上轻轻地摇头,手中酒杯里暗红色的液体也轻轻地晃。
“小慧,”我揽住她的肩,忽然说不出的心疼,“你还在爱着周鹏飞,对么?傻丫头,你以为从不对我说,做姐姐的就会不知道么?”
“不,”慧然使劲摇了摇头,“我没有再爱他了,真的,姐,”她仰起脸来看着我,“其实,我很后悔曾遇到过他,他太优秀了,优秀得让我再也找不到比他更优秀的男人,我所认识的男人中没有比得上他的,所以我无法接受任何男人的追求,不管怎样,我一定要找一个比周鹏飞还优秀的男人,否则,我不会甘心,姐,你明白么?”
柔和的光线下,慧然的脸是那么地美丽,微黑的皮肤轻泛着潮红,漆黑的眼眸在酒精的作用下如雾般朦胧,长长的睫毛投下一排浓密的暗影,挺直的鼻梁,极有个性的唇角,这样的女孩子岂会甘心爱上平庸的男人,我怎会不明白?怎会不明白周鹏飞在她心里烙下了多么深的痕迹?怎会不明白这个男人已影响了我妹妹的一生?认识了周鹏飞,是慧然的幸,还是不幸?
慧然靠在我的肩头睡着了,睡得好沉,一如那个永生难忘的夜晚里醉酒昏睡的模样。我轻轻地扶她靠在沙发扶手上,让她舒服地躺在沙发里,看着她熟睡中的脸,记忆翻涌,那个夜晚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如同昨日重现。
“小慧原来也有这么多的心事,”一直坐在一旁默不吭声,喝着闷酒的苏茜这时才开口说话,“平常看她嘻嘻哈哈,爽爽朗朗的,原来心里也隐藏了好多的秘密。”
我转过头,看着苏茜:“那你呢?苏茜,你也隐藏了很多的心事么?”
“我?”苏茜一笑,端起杯又喝了一口酒,“我看起来象是有心事的人么?”
“有,”我端起酒杯和她的碰了一下,酒杯的边缘轻撞出悦耳的声音,“你一定有,苏茜,你有很多心事,瞒不过我的眼睛。”我啜了一口略微泛苦的酒,看着她,“怎么了?和江志民在一起,你不开心么?你那么爱他,为什么还会不开心?”
苏茜瞅着我,好一会儿,才说道:“巧然,是你太敏感?还是我太不会掩饰自己了?”她转过脸去,盯着茶几上那支竹编的小花篮,“我看起来象是个不开心的女人么?这么说来,在他的眼里,我隐藏得一点也不好,是么?”
“苏茜,你想隐藏什么?你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开心的,又是为什么?”我直起身来,心里有些担忧,“江志民对你不好么?他不象你爱他那般爱你么?”
“不,巧然,”苏茜转过来看着我,“他很爱我,真的,发自内心的,我能感觉得到,我的确有些不开心,但绝不是不幸福,我……”苏茜顿住了,又去盯住那支小小的竹编花篮。
“那又为什么?”我问道,心里越来越不安。
“他……他有妻子的,已经结婚七年了,七年……”苏茜面无表情地说道,眼睛一动也不动地盯着茶几上的花篮。
我惊得楞住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江志民竟是个已婚男人么?他是有妻子的?那苏茜,苏茜被摆在什么位置?她算是什么?算是他的什么人?
“巧然,”苏茜依然盯着那个小花篮,依然地面无表情,“我知道你会很惊讶,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放心,江志民没有骗我,他早就告诉我他结了婚,他有妻子,有家庭。”
“你……”我喘了口气,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明知他有家庭有妻子,还要去爱上他?你明知不能爱,明知会受伤害,你还要这么傻,苏茜……”
“巧然,”苏茜打断了我,“爱情有时候就是这样身不由己,明知不能爱,却偏偏爱了,明知不可能,却仍然不顾一切,”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以为你是能理解的。”
我怔住了。是啊,我又何尝不是这样身不由己,又何尝不是这样明知不能却偏要不顾一切,可是最终我得到了什么?而苏茜……
“苏茜,不要!”我忧心地看着她,“你会受伤的,别这么傻,赶紧退出吧,江志民不能给你幸福,不能给你该有的一切,他不是真心爱你的,他既然有了妻子就不该和你在一起的,他……”
“他是真心爱我的,巧然,我知道。”苏茜摇摇头,继续呆呆地注视着那个其实根本就没被她注视在眼里的小花篮,“他曾千方百计地不要我爱上他,他告诉我他有妻子,他告诉我他不能离婚,他疏远我,他故意冲我发脾气,故意对我说他心里只有他妻子,从没有喜欢过我,可是,爱情还是那么不可阻挡地发生了,当他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真实情感时,我才知道他有多爱我,他为此矛盾又痛苦,几欲崩溃,这样的爱情是那么地艰难,可是,这样的爱又是那么地真实,远不似我的初恋那般虚浮不定,虽然痛苦,虽然内心里备受折磨,却让我感到安全,不会对爱情充满了恐惧。”
我怔怔地看着苏茜。这个曾在恋爱中受伤惨痛的女子,她的内心里竟是那么地惧怕爱情又渴望爱情,那一场惨淡恋爱竟让她至今余痛不止,可是,现在的这场恋爱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也许到最后仍旧是伤害。我好害怕,怕她会再一次地对爱情和人生绝望。
“苏茜,”我轻声的,有些不忍惊扰这个呆呆地出着神的女孩子,“他可以离婚的,既然那么爱你,就应该和你在一起啊,何必让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带给你们那么多痛苦呢?”
苏茜依旧呆呆地出着神,长长的眼睫毛好半天才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给我讲了关于他和他妻子的故事。他是一名警察,而且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刑警,而他的妻子是个娇柔妩媚,小鸟依人般的女子,十分地依赖于他。”苏茜的语气好平静,象是在娓娓诉说着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故事,“可是他太忙了,刑警大队的工作是不分昼夜的,他经常没日没夜地忙着那些破案侦察工作,经常都不在家里,因此而冷落了娇妻。结婚两年,经常独守空房的妻子实在无法忍受了,终于向他提出了离婚,他当然不愿,于是他们开始了激烈地争吵,感情也在这不断的争吵中渐渐地出现了裂痕,可是,出于对妻子的愧疚,他仍然希望尽力维持这段婚姻。有一次他开着车将离家出走的妻子从娘家接回来,在路上,他们又开始吵了起来,心烦意乱中,他的车撞上了一辆大型货车,非常惨烈的车祸,他在那次车祸中撞折了腿,而他的妻子,却因脑部严重受伤而奄奄一息,医生终于救活了她,却无力挽救她受伤的大脑,她活了下来,可却从此成了一个无知无觉的植物人。”
我倒吸了一口气,心里一阵颤抖。植物人?江志民的妻子竟是一个植物人,怎么会这样?苏茜……
“他带我去看过她,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白色的被单下一个干瘪瘦小的女子,靠着氧气瓶和葡萄糖维持着生命,无知无觉无喜无悲。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明白,他根本无法舍弃她,如果她醒了,他不会离开她,如果她永远不醒,他更不可能抛下她,而我,这一辈子都只能守候在他的身边,无法和他真正地生活在一起。”
我的呼吸几乎要窒住了,心里哽堵着。苏茜竟在经受着这样不能承受的痛苦,她竟爱上了一个永远也无法和她在一起的人,这怎么行?苏茜,我患难与共的朋友,我怎么能眼看着她深陷于不幸之中?
“苏茜,”我抓住她的手,“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可是,离开他吧,你怎么能这样守候他一辈子,你会幸福吗?你能拥有一个平凡女子该有的一切吗?苏茜,你听我说,不要死心眼儿,不要……”
“巧然,”苏茜看着我,“也许我不能得到一个女人该拥有的一切,婚姻,家庭,甚至孩子,可是,只要有一个深爱着我的男人,只要有一个生怕伤害到我,情愿自己痛苦也要呵护我爱惜我的男人,我还奢求什么呢?有没有那一切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我离不开他,同样的,他也无法离开我。”苏茜深吸了一口气,她的声音忽地好温柔,她的模样也好动人,“他的世界已是一片荒芜,如果我可以给他带来繁花似锦,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我怎么能离开他?巧然,如果是你,你会这么做么?”
看着苏茜,我已无话可说,我的心里充满着感动。谁说这世上没有真正的爱情?谁又能说苏茜是不幸福的?尽管那么地不完满,尽管那么地不为世俗所理解,可苏茜仍是幸福的,仍是让我羡慕的,而我呢?即将拥有一个女人该有的一切,可是,我会幸福吗?
“巧然,”苏茜反握住我的手,“你呢?杨不羁已经回来了,你怎么办?还会和杜哥结婚么?”
杜哥?他真的会是杨不羁所说的那么不堪与可怕么?我该相信谁?杜华安?还是杨不羁?
“苏茜,”我的心疑虑不安,我的脑子忽然就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你觉得杜哥是个好人么?是个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终生的好人么?”
苏茜瞅着我,好半天没有说话,她垂下了眼,轻咬着嘴唇,思虑着,斟酌着,然后才抬起头来。
“我不敢肯定他是不是个好人,可是巧然,我能感觉得到,他是真心爱你的,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他真心地对你,这就足够了,不是么?”
对啊,只要他真心地对我,这就足够了,就算真正的好人又怎样?如果不爱我,又怎能让人信赖与依靠。
我呼出一口气,靠进沙发里。我该信任杜华安的,就凭他能够接受我的孩子,我就该信任他,我怎么还会在这件事上犹疑不定,我怎么还会再去相信那个可鄙的男人?足够了,我宋巧然能得到这样一切,就足够了,爱情?我不敢再奢求。
“巧然,你真的放弃那段感情了?你真的打算嫁给一个你并不爱的男人,就这样过一生么?”苏茜不安地看着我。
我笑了一下,心头涌满了苦涩。“那段感情本就是强求,不该是属于我的,正如你所说,只要杜哥是真心爱我,那就足够了,我已能得到一切,不想再过多奢求。”
“可是宝宝和贝贝呢?杨不羁毕竟是他们的亲生父亲啊。”苏茜依然忧虑的。
“不,我不会让他知道有这两个孩子,也不会告诉两个孩子他们的父亲是谁,那一段人生,我会彻底地掩埋,从此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他的存在。”
我平静地说着,第一次在说起这件事时,这样的平静。而我的胸腔里,每一道伤口都在迸裂,仿佛要将整颗心彻底地撕碎,仿佛所有的伤痛都在同一时间里彻底地发作。可是我知道,这些伤痛都会过去的,都会被深深地埋葬掉,从此以后,我不会再生活在那一段人生的阴影里,从此以后,我的人生词典里不会再有“爱情”这两个字。
第十一章
正在给一位顾客介绍护肤产品,柜台上的电话响了,拿了起来,话筒里传来的是杜华安爽朗的声音。
“巧然,你现在有空么?想带你去看样东西。”电话里的声音,让人能直接感觉到那满面含笑的样子。
可是,我犹豫了。自从知道他曾是夏红燕的丈夫,心里就怎么也摆脱不掉那层阴影,虽然怎么看杜华安,都不象是杨不羁所说的那种人,虽然无论如何也不再相信那个臭男人所说的谎言,但心里终究是疑虑不安的。
“怎么了?巧然,现在很忙吗?”电话里杜华安又问道。
“哦,没有……”我在几秒钟内飞速地斟酌了一下,还是决定去见杜华安一面,“我现在有空,是去看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我马上来接你。”
把那位顾客交给苏茜,我上了杜华安的车子。看着这个转过脸来朝着我微笑的男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竟是有些微微害怕的。
车子驶了很久,杜华安一直不提去哪儿,眼看着已经离开了市区,驶上有些偏僻幽静的市郊公路,我心里越发得有些害怕起来。
“杜哥,我们到底是去哪儿啊?”我终于忍不住问道。
他呵呵地笑了,转过脸来看着我,眼神里略带些神秘。“别急,马上就要到了。”
看到他坦然的笑容,我心里略微安定下来,但仍是忐忑不安的。几分钟后,车子拐了一个弯,驶上一条花园别墅,一座座的小楼在阳光下白得耀眼,我曾在这里度过了多么幸福甜蜜的时光,也曾在这里伤心欲绝而去,我曾发誓不会再到这里来的,可是今天却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里。杜华安,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远远地便看见那幢熟悉的花园小楼,心里一痛,别开眼去,看着路旁一家连着一家风格各异的门前小花园。可是,杜华安偏偏就把车停在了那幢别墅的花园外,让人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杜哥,你……”
“巧然,我选了很久,最终觉得全市里也只有这个地方最适合我们居住这里很清幽,空气很干净,不象市区里那么喧闹,居住环境非常好。”杜华安取下车钥匙,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你终于愿意做我的妻子,我当然一定要给你最好的生活,还有我们的孩子,宝宝和贝贝。”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怎么可能是那么可怕的人?他怎么可能是杨不羁所说的那种变态?他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他的真诚,他对我的珍惜,尤其是对宝宝贝贝视如己出的爱,让我心里忽然说不出的惭愧。我竟真的听信了那个臭男人的话,我竟真的开始怀疑杜华安,甚至怕他,我差一点又一次做了个傻瓜。
“巧然,来,去看看我们的房子,好不好?你一定会喜欢的。”杜华安下了车,转过来打开我这边的车门。
对杜华安的一片真情,我充满了感激,可是,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这幢别墅,为什么不是另外一幢,就算是隔壁的那幢也好啊。我勉强地下了车,可是却挪不动脚步,我不愿进去,我不想又投进那回忆的空间里不能自拔。
“杜哥,还是不进去了吧,”我艰难地说道,“不用花这么多钱买这里的房子,其实住在市区里挺好的,你……”
“哎,巧然,”杜华安轻轻地揽住我的肩,“先不管钱的问题,你进去看看再说,好不好?”
他揽着我,推开花园前的木制栅栏门,向里面走。我的胸口发闷,我的步履艰难,可是却身不由己,垂着头,看着花园小径上铺陈的细细碎碎的鹅卵石。我不用进去看的,这里的一切,我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可是杜华安,他又怎会知道?
推开白色的大门,我几乎以为自己会嗅到那室内空气里淡淡的幽香,我几乎以为自己会看到宽敞明亮的客厅里那组豪华的白色大沙发,我的身体也几乎僵硬了。可是,抬起头来,大门内什么也没有,我熟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连空气里也不是我熟悉的味道,偌大的房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光秃秃的雪白的四壁,仿佛从未有人居住过一般。
“这里的别墅卖得很好,只有这一套空置了很久,听说以前有人住过,不过没有住多久,所以看来还是很新的。”杜华安轻声地说道,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响。
“你看,这客厅里又大又明亮,宝宝和贝贝可以在这里跑来跑去,无拘无束,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家里有两个孩子,怎么能去住市区里又小又窄的房子,这里多好。”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直地站着,明明是空空如也的房间,可是为什么,我的眼前却总有着回忆的幻影?我眨眨眼,再甩甩头,却仿佛仍能清楚地看见这房间里曾有的一切。
“来,巧然,我带你上楼去看看,楼上也很宽敞的。”杜华安一直揽着我,可这揽住我的手绝不是当年那双手那么强硬的,不由分说的。
“巧然,这间房给宝宝和贝贝住,我们的卧房就在隔壁,可以随时照应他们,你觉得好么?”
我点头,僵硬地点头。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不想住在这里,可是要怎么说服杜华安,用什么样的理由?
“来,去我们的卧房看看。”
硬着头皮,步履艰难地走进那间宽大的卧房。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是一间空空的房间,可是那张白色的大床,那被头上薰衣草的芬芳,那窗帘上朵朵金色的睡莲……回忆揪痛了我的心,我的胸口一阵阵地紧缩。不,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不要……
“巧然,卧室外面有个很大的花园露台,去看看,你一定喜欢。”
身不由己地被杜华安揽着往露台上走,再不情愿却也不能表露出丝毫的迟疑。露台上种植的花草依然还是那年的样子,整个露台的格局一丝一毫也没有改变,走过去靠在露台的栏杆上,露台下的小花园依然是当年那般花团锦簇,蝶舞翩翩。
“巧然,喜欢么?我相信,你没有理由不喜欢。”杜华安轻声地说道,他挨得我好近,热热的气息轻喷在我的耳廓上。
“杜哥……”我的嗓音竟有些沙哑了,“不用买这里的房子的,价钱太贵了,还不如住在市区里……”
“哎,巧然,”杜华安又将我拥紧了些,“不用担心钱的问题,只要喜欢就好,这里的装修布置全交给你,你很有品味的,就照着你喜欢的样子布置,早点装修好了,也可以早点把两个孩子接过来一起生活啊,你不想么?”
我又一次说不出话来,只要一提到孩子,我就找不到理由拒绝,可是,我就这样陷在这个回忆的漩涡里么?这里的一切,都留着他抹不去的痕迹,即使重新装修,即使改头换面,那些回忆还是会纠缠着我不放,我忘的了么?怎样才能将那一切彻底忘记?
“巧然……”
杜华安忽然从背后抱住了我,他的手臂轻轻地围住我的腰,我浑身蓦地僵硬了。同样的露台,同样的温柔拥抱,可是我感到说不出的不自在,说不出的抗拒,竭力地控制着想要挣开的冲动,竭力地让自己去适应那绝对陌生的怀抱。
“我从未问起过宝宝和贝贝的父亲,也不想知道他是谁,可是,”杜华安的嘴唇轻触着我的耳边,让我极不舒服,而他的话,也让我心头一颤,“如果他再来找你,你还会和他复合么?巧然,我很担心,你会因此离开我么?”
“杜哥,”我借着和他说话,轻轻挣脱开他的手臂,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那个男人他不会回来的,宝宝和贝贝没有他这样的父亲,我不会告诉两个孩子有关他的事,也不可能和他复合。”
杜华安看着我,眼神里有着满意和宽慰,他点点头:“巧然,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面对他的凝视与微笑,我也只能微笑地看着他,可是,当我发现他俯下头来想吻我时,我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不,我不要他吻我,可是……我该躲开么?可是……他迟早会这么做,我快要和他成为夫妻,怎么可能不……
瞬息之间,我的脑子里飞速地变换着念头,可是,不管怎样,我是抗拒的,不能接受的。他的气息近了,他的脸在我眼前逐渐放大,我怎么办?怎么办?
他的唇已几乎触到了我的唇,我已本能地想要推开他时,手袋里的手机忽地响了起来,我猛地退后了一步,喘了口气,尴尬地望了杜华安一眼。
他也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做了个自我解嘲的手势:“你的电话,快接吧。”
手机已经响了好半天,打电话的人象是非要找着我不可似的。我接通了,是苏茜的声音,说是有事叫我赶紧回美容院一趟,我立刻答应了。心里蓦地松了口气,苏茜不愧是我的朋友,在这个关头,这个电话真是救了我。
杜华安只好送我回去,坐在车上,明显地感觉到我和他之间的气氛有些尴尬和不自然,扭过头去看着车窗外,可是什么都没看进眼里。我该怎么办啊?身旁的这个男人,终将成为我的丈夫,难道结婚以后,也不让他靠近我,不要他吻我么?我该怎么才能真正地接受他,该怎么才能克服内心里那强烈的抗拒感?
回到美容院,苏茜一见我进门,便从沙发里跳了起来。
“巧然,杨不羁刚才打电话找你,我真没想到会是他,他怎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的?”
我楞住了。他打电话来做什么?他还想做什么?
“他找我有什么事?”
“不知道,他没说,但他说还会打电话来的。”苏茜喘了口气,望着我,“巧然,你怎么办?如果他一直纠缠你不放,怎么办?”
我冷笑了一下:“别理他,苏茜,我不会再理会那个无赖的。”
苏茜还想说什么,我摆了摆手,表示不想再说这件事,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将自己扔在床上,直楞楞地望着天花板上的那一小片自窗外反射进来的阳光,忽然觉得自己好疲倦。无法接受爱自己的男人,又无法摆脱另一个男人的纠缠,真的好累,好烦,好乱。就这样发着呆,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巧然,巧然……”有人轻推着我,喊着我,声音急促。
睁开眼来,苏茜冲着我叫道:“杨不羁又打电话来了,你要不要接?或者还是说你不在?”
从睡意迷糊中清醒过来,我定了定神:“我去接,看他要做什么?”
从床上起来,去楼下接了电话。
“喂,是我……”电话里他的声音好怪,好象有些颤抖的,好象有些压抑的激动。
“什么事?”我直截了当地问道,语气冰冷。
“你能出来一下吗?有些事我想要问你,我……”
“你到底还要纠缠我多久?”怒意油然而生。
“不是纠缠你,宝贝儿,有些事我一定要弄明白,你……”
“你在哪儿?”我不耐烦了,这个男人,我已经实在无法忍受,我已经开始厌恶他,真正地厌恶他。
“我们在公园的银杏树林里见面,好么?就是我们曾去过的……”
“好了,我知道了,马上就来。”我又一次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放下电话,我起身准备往外走,苏茜一把抓住了我。
“巧然,你要去见他么?要不要我陪你去,我不放心……”
“不用,苏茜,你放心吧,他不能对我怎么样,我是去和他说清楚的,叫他以后再也别来纠缠我。”
是的,我要去和他说个明白,不愿再被他无休止地纠缠,我真的厌恶他,憎恨他,不想再和他有一丝一毫的瓜葛。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而我也要结婚成家,从此以后,我和他各走各的路,再无任何的干连。
夜晚早就降临了,公园里又是一片华灯初上的繁华景象,我无心去欣赏那处处光与影交错的美,匆匆地走着。河堤上那一对一对的情侣,长椅上休憩的游人,仲夏的夜晚,公园里总是会这样的热闹。那一年也是这样一个仲夏夜,也是这样走在公园里,手被另一只手儿轻轻地牵着,以为会这样走一生一世,谁知那一刻竟是那样地短暂,永不会再来。
往银杏树林的深处走去,依旧是行人稀少,依旧深幽寂静,仰头望,枝叶纵横间几点疏星依旧。那一年的仲夏夜,也曾这样仰头望着夜空,祈祷着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会如这星月般永恒不变,谁知那一段爱恋竟会如流星般迅速陨落,化为灰烬。
暗淡的地灯照不清前面站着的那个男人的脸,只看见那瘦高修长的身影,静静地伫立着,在那张曾经的长椅旁,静静地望着我的到来。
脚下有零点零一秒的停滞,深吸了一口气,走上前去。
“你找我出来到底有什么事?”我一刻也不想拖延,开门见山地问。
他好象也深吸了一口气,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
“宝贝儿,”他的声音仍是电话里那般微颤,“你为吃了好多苦,是不是?”
心里一颤,但随即又坚硬起来:“别自作多情,你以为自己是谁?值得为你吃苦么?”
他摇头,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你还想瞒着我么?宝贝儿,我都知道了,今天,我偶然遇到了‘猴子’,他说他见到过你……”
我的心蓦地紧缩。“猴脸”?他遇到他了?他知道了什么?不……
“……他说他看到你时,你已经怀孕临产,他还说他帮忙送你进了医院。”他向我走近,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激动,“你生了孩子,对么?那个孩子是我的,对么?从时间来算,孩子一定是我的,对么?”
他走近,再走近,我后退,再后退。他还是知道了,我想要隐瞒的一切,还是被他知晓,在他面前,我始终是个大傻瓜,为一个不该爱的男人生下了不该生下的孩子,这是我的莫大耻辱,尽管我视两个孩子如生命,可是在他的面前,我仍感到无比羞辱,觉得自己好下贱,觉得自己顿时毫无尊严。
“宝贝儿,”他忽然地轻握住我的肩,“这些年你为我究竟吃了多少苦?你一个人带着孩子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知道我们有了孩子?为……”
“告诉你?那个时候你在哪儿?”我挣脱开了他,向后退了几步,“在日本,对吗?在你未婚妻的身边,对吗?你选择离开我,而去日本找她,对吗?”
他僵在了那里,他的双手也僵在了半空中,好半天,他才垂下手,好半天,他才终于说道:“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法得到你的原谅,我早就订了婚,也发过誓非她不娶,所以我害怕伤害你,我已经重重地伤害了你,在法庭上看到你时,你撤消诉讼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你伤害有多深,你是我唯一所爱的女人,我不能再继续伤害你,所以……”
“够了!”我蓦然叫道,声音尖厉,“别再用这些苍白的谎言来欺骗我,我不会再上当了,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儿,你想怎么骗就怎么骗!”我的心早就绝望,可是它仍然会这么地痛,“不要再来纠缠我,你已有了未婚妻,我也快要结婚了,从此以后,我们毫无瓜葛,互不干涉,我不想再伤害爱我的人,过去的一切早就在我心中死掉,烧成灰烬再也不会复燃,你死心吧!”
我扭头就想走,却被他一把拉住了,他把我转过去和他面对,距离几乎为零的面对。
“不,那一切永远不会过去,因为我们有孩子,那是我们血脉相连的骨肉,是我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切断的联系。”他蓦地紧紧抱住我,紧得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宝贝儿,我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有个孩子,你知道我得知这个消息后是多么地狂喜吗?我有个孩子,我居然有了孩子!他好吗?应该两岁多了吧?‘猴子’说他没等你生下孩子就离开了,所以,我们的孩子是儿子还是女儿?他长得象谁,宝贝儿,你让我见见他,好么?让我见见他!”
他越说越激动,他的心在胸腔里急跳着,我几乎能感觉得到。可是我的心越来越冷,不!我不会让他见到我的孩子,他见到了又能怎样,他发誓非那个女人不娶,他到现在也没有说过一句要和我在一起的话,他见到了我的孩子又能怎样?不,我不想再和他这样纠缠下去,我厌倦了,我受够他了,我想要平静地生活,不想再见到他,继续受他的伤害,我不要这样,我要让他死心。
“孩子?你想见他么?”我冷冷地说道,内心里也是又冷又硬,“我也想见见,可惜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他抱住我的手蓦地一松:“你说什么?你也想见他?你……你怎么这么说?”他的语气又惊又疑。
“我只能这么说,”我故作轻松地理了理头发,以掩饰极不镇定的心神,“我不知道他在哪儿,而且,也不想知道他在哪儿。”
那个男人仿佛浑身一震,后退了几步,在银杏树林的昏暗光影里直瞪着我:“你……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儿,你是他的母亲,怎么会不知道他在哪儿?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我不明白,你……”
“我是生了他,那又怎样?”不知不觉的,报复的快感又如毒蛇般冰冷地缠绕住我,复仇的烈焰又开始恣意地焚烧着我的心,“可我不要他,我不愿养他,我讨厌他,甚至憎恨他……”
“不!”他蓦地大叫了一声,“你说谎!你不会这么做,你不会……”
“为什么不会,我已经这么做了。”我走近几步,咄咄逼人地瞪视着他,“一生下来我就不要他,说不要他就不要他!”
他痛叫了一声,如受伤野兽的呻吟:“你……不……为什么要这么做?怎么能……”踉跄地后退着,直到背撞着身后那棵粗大的银杏树,树身剧烈地颤动。
“因为那是你的孩子,”我想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可是报复的快意根本无法抚慰内心深处长久的创痛,“因为他的父亲是个无耻的流氓,因为他的父亲是这个世上最卑劣丑恶的坏蛋,所以我不会要他,不会要你的孩子!”
他靠在那棵树上,垂着头,耷着肩,仿佛一个在拳击赛中备受重创,输得一败涂地的拳手。好半天,他才抬起头来,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清他撕破了一般的声音。
“那他……我的孩子,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一生下来就把他扔在医院外,不知是不是被人捡了去,更不知是死是活……”
“不!”他咆哮了一声,猛地便朝我扑了过来,我猝不及防,一下子被他抓住了,还来不及挣扎,便蓦然感到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掐住了我的颈项。
“你怎么会这么狠毒?你怎么会怎么残忍?”他在我耳边狂怒地嗥叫,声音如野狼般凄厉,让人胆战心寒,“虎毒尚且不食子,那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扔掉他,怎么能置他的生死于不顾,你怎么会这么狠?啊,为什么这么没有人性?你害死了我的孩子,我不会放过你,你也不得好死,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他的脸放大在我的眼前,我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目。那张已严重扭曲了的脸,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那咬牙切齿的声音,那越箍越紧的手将我的咽喉掐得死死的,再也吸不进一丝的空气。
我看着他,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真的想要杀了我,这个我曾爱过的男人要将我扼杀在他的手里,我们之间真的已经结束了,结束得干干净净。这一刻,我没有丝毫面对死亡的恐惧,死对我来说真的会是一种解脱,那就让我死吧,死在他的手里,死在他的面前,也许,还可以死在他的怀里……我闭上眼睛,微笑。
可是他的手忽然就松开了,松得那么迅速,也退开得那么迅速。我眼前一黑,跌倒在地上,窒息已久的咽喉忽然畅通,急剧地喘息,猛烈地咳嗽,耳朵里“嗡嗡”做响。他好象在说什么,可我几乎听不见,浑身发软,勉强地用手臂支起身体,抬头看着他。
“你就这么恨我么?恨我恨入骨髓么?”我终于听清了他的声音,也终于看清了他摇摇晃晃的身影,“你因为恨我所以扔掉我的孩子,恨不得他死掉,更恨不得我死掉,是吧?”他忽然笑了起来,可那笑声却如哭声一般难听,“我曾经觉得对不起你,欠你太多,可是现在我们扯平了,从此以后,我们互不相欠,再无瓜葛,我不会再来纠缠你,你去嫁给杜华安吧,你和他真是天生一对,都够狠够毒,我先恭喜你们了。”
他继续着那比哭声还要难听的笑,仰着头,那笑声将银杏树叶都震得簌簌而落。蓦然的,他转过身向树林外走去,摇摇晃晃的,却又毅然决然,再不回头看我一眼。
支撑不住地软倒在草丛里,没有了丝毫的力气。终于结束了,从仲夏夜开始,在仲夏夜里结束。枝叶疏离间点点星斗,远处飘渺的笙歌,河堤上传来的隐隐笑语,草丛中有虫儿的鸣啁,微风里有草木的清香……这一切都可以永恒不变,惟有这一段爱恋无法永恒,可是,我要的不就是这样干干脆脆的结束么?从最一开始,我不就希望能摆脱他的纠缠么?为什么此刻,却要心痛如绞,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
呆呆地坐在镜前,呆呆地望着镜中那个呆呆的女人。一个多星期以来,我一直象个没有灵魂的空壳一般恍惚又麻木,我知道自己的神情状况一定很奇怪,也知道苏茜十分地担心我,可是我无法改变自己的状态,我的灵魂好象真的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副躯壳,几乎要无知无觉。仔细想想,江志民的妻子其实并不可怜,做一个无知无觉无喜无悲的植物人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一个多星期都不敢穿低领的衣服,怕被人看见脖颈处的淤紫与浮肿,现在,脖颈上淤紫的痕迹渐渐淡去,肿痛的感觉也早已消失。时间真是可以治疗一切的圣药么?再深的伤痛也终将被时间消磨的淡去无痕么?
楼下忽然传来孩子的笑语声,惊醒了怔怔发呆的我。
“妈妈!妈妈!”这是世上最能抚慰我心灵的声音,这是世上唯一能让我感到自己还活着的声音。
站起身来,跑过去打开门。杜华安一手抱着一个孩子,笑容可掬地站在门外。
“妈妈!妈妈!”宝宝和贝贝向我伸出小手,想要扑进我的怀抱。
眼泪莫名地涌入眼眶,我慌忙眨了眨眼,抱住两个孩子,孩子小小的身体,软软地温暖着我的心。
“你们怎么会来的?宝宝,贝贝,是姨婆送你们来的么?”我的脸颊摩挲着孩子细嫩的小脸,我的颈项被两个孩子紧紧地抱住。
“是我接他们过来的,巧然,”杜华安微笑地看着我,“今天刚好到郊县去了一趟,顺便就把他们接过来了。”
蹲下身,将两个孩子放在地上,他们长高又长胖了,我已经抱不动他们了。抬起头望着杜华安,朝他感激地一笑:“谢谢你,杜哥,你总是这么有心。”
杜华安也蹲下身来,抚了抚两个孩子的头,看着我:“可你也总是对我这么客气,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总是有着距离。”
垂下眼,躲避开杜华安凝视的目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好两个孩子叽叽喳喳地和我说着话,将这短暂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好了,巧然,”杜华安忽然站起身,“我们出去吃饭吧,宝宝和贝贝很少到市里来,我们带他们去‘麦当劳’,小孩子最喜欢去那儿了。”
于是和杜华安一起带宝宝、贝贝去了“麦当劳”。两个孩子兴奋极了,一刻也不肯停,说是带他们来吃东西,可是他们却几乎什么也没吃,在那片专门开设的儿童游乐区里和别的小孩子玩得兴高采烈,开心极了。
看着他们,忽然觉得好心酸。两个孩子那么漂亮又可爱,可是他们却一直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中长大,而我这个做母亲的,也一直没有好好地照顾他们,他们看起来和别的孩子一样开心又满足,可我的心里却无比的愧疚。
“巧然,我们还是尽快结婚吧。”杜华安忽然说道。
我惊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杜华安微微一笑:“你看,两个孩子多开心啊,巧然,你不觉得我们现在这个样子已经象是一个完整的家庭了吗?宝宝和贝贝跟别的孩子一样,也是爸爸和妈妈带着到这里来吃饭的,他们什么也不缺,甚至会比别的孩子生活得更好。”
是啊,宝宝和贝贝应该过着这样的生活,他们应该是不比任何孩子差的,可是,说结婚就要结婚了么?我还没有准备好,我还无法完完全全地接受这个男人,我……
“对了,忘了告诉你,”杜华安又说道,“吴晋甫要嫁女儿了,婚礼就订在这个星期天举行,他送了请柬来邀请我们参加呢。”
脑袋里“嗡”地一声,眼前蓦地一黑。垂下眼,动也不敢动的,好半天,眼神才从涣散中逐渐清晰。宝宝和贝贝跑了过来,拉住我,要喝水。
忙将桌上的可口可乐喂给他们喝,又擦拭着他们满头满脸的汗,想哄他们吃点东西,可是他们又跑开了,又去和那些小朋友们玩闹在一起。
我也终于镇定住心神,若无其事地抬起头看着杜华安,笑着说道:“是么?原来吴小姐要结婚了,你的老朋友一定很开心吧。”
“是啊,吴晋甫高兴得不得了,他女儿已经和杨不羁订婚十年了,到现在才真正地谈婚论嫁,总算了却了他心头的一件大事啊。”
十年,原来他们竟已经订婚十年,他们之间该是多么密切得不可分割的关系。你被骗得好惨啊,宋巧然!
“对了,巧然,还有件事我没经你同意就答应了。”杜华安又说道:“吴丽娜是个基督教徒,所以他们的婚礼将在教堂举行,吴丽娜要她表姐的一对双胞胎女儿做花童,还差两个小男孩儿,她谈及此事时,正好我在场,立刻便想到了宝宝和贝贝,所以便告诉她让这两个孩子给她做花童,我这么做,你不会生气吧?巧然。”
望着杜华安,除了摇摇头,除了苦笑,我还能怎样?这真是世上最可笑的事,两个孩子将去为他们的父亲做花童,而他们的母亲将去参加他们父亲的婚礼,天意弄人,真是天意弄人,老天捉弄我,竟捉弄到这个地步。
从“麦当劳”出来,已经是夜里八点过了。杜华安开着车,我坐在后座上,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宝宝和贝贝已经玩得筋疲力尽,迷迷糊糊地想要睡觉了。让两个孩子舒服地偎在我怀里,转过头去看着车窗外,昏暗的路灯一盏一盏地晃过,五彩斑斓的霓虹刺痛了我的眼睛,眼泪不知不觉地便要涌上来。
“巧然,干脆让孩子住我那儿去吧。”杜华安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你那儿实在太小了,两个孩子怎么睡?”
“没关系的,杜哥,”我吸了吸鼻子,鼻尖仍有一缕微酸,“将就着睡一晚就是了,你……”
“哎,别委屈了孩子,就到我那儿去吧。”
我无法拒绝杜华安的好意,只得带着两个孩子去了他家。这是我第一次到杜华安的家里,他住的地方好宽大,是一套跃层式结构的公寓,收拾得非常整洁,装修得十分严谨,一看便知是一位事业有成的独身男子的住宅,整套公寓的色调都是冷冷的黑白二色,几乎看不到一丝温馨的色彩。
两个睡眼惺忪的孩子极不情愿地让我帮他们洗完澡,然后被杜华安抱到他的那张大床上,给他们盖好被子,守着他们沉沉睡去。杜华安出去了,我独自坐在床前,呆呆地看着熟睡中的宝宝和贝贝。
两个孩子长得越来越象他了,眉眼之间,甚至偶尔的表情神态,都象极了他。他会认出来么?这两个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他可会有某种本能的感应?不,不能让他知道,我会让两个孩子去做他的花童,毕竟,这可能是宝宝贝贝这一生唯一和他们的父亲待在一起的机会,可我不会去,只要我不去,他还是不会知道宝宝和贝贝是他的孩子。
站起身来,觉得有必要去和杜华安说一下。走出卧室,一眼边看见杜华安坐在休闲厅的沙发椅里,他已经洗了澡,穿着一件银灰色的睡袍,端着一杯红酒,正小口小口地啜着。
“巧然,孩子已经睡着了?”杜华安站起身来,轻声地问道。
我点点头,走了过去。
“来,坐一会儿吧。”杜华安揽住我的肩,让我和他一起坐进沙发椅里,“带孩子真是很辛苦啊,光是看你给他们洗澡,就累得够呛了。”
我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他为斟的一杯红酒。
“杜哥,我想……”我顿了一下,“我还是不去参加吴丽娜的婚礼了,让两个孩子去,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杜华安不解地看着我。
“我……”本已编好了理由,可一说出来还是有些结结巴巴的,“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还没结婚,就有了两个孩子,这毕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对了,杜哥,你……你没对吴丽娜说我是孩子的母亲吧。”
杜华安笑了:“没有,我没跟她说,不过,巧然,这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你不应该这样想的。”
“杜哥,我知道,可……算了,我真的不去了,你带两个孩子去吧,他们都很听你的话的。”
“那好吧,不勉强你,来,我们喝酒。”杜华安举起手中酒杯,与我的轻轻一碰。
啜了一口酒,那带着苦涩的回甜顿时溢满齿颊,忍不住地便回想起第一次喝酒时的情景。
“巧然,”杜华安将我揽紧了些,让我感觉到了他身体上的热度,“看到别人要结婚了,真的很羡慕,你看,这冷冷清清的房子里真的很缺乏女性的温情,嫁给我吧,巧然,我真的很需要你做我的妻子,做这个家的女主人。”
再也不能逃避这个问题了,还能逃避得了多久呢?他已经要结婚了,我们之间已彻底地结束,他走他的路,我过我的生活,从此以后各不相干,不应该再纠缠在过去的回忆里,应该面对现实了。杜华安是个很好的男人,嫁给他,我应该是会幸福的,这就是我的人生,还能逃避吗?
我点点头,内心深处却是隐隐的痛。
“你答应了?巧然?”杜华安惊喜地问道。
转过头看着他,微笑地再次点点头。
“太好了,巧然,”杜华安喜悦地将我拥进怀里,“你终于要嫁给我了,我真高兴,真的太高兴了。”
靠在杜华安的怀中,听着他无比欢喜的声音,可我的心,却是麻木得几乎没有任何感觉。
杜华安轻轻放开我,扶住我的肩,深深地凝视着我:“巧然,你真美,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是我梦寐以求的女子,你知道吗?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已经想娶你做我的妻子了,这个愿望终于实现,我真是太开心了。”他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心满意足地凝望着我。
我只能微笑,低头不语,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是,下巴却被一只手轻轻托了起来,心里微微一震,抬起眼,看到的是一双充满渴望的眼睛。
慌忙垂下眼,我知道自己无法逃避了,已经答应做他的妻子,结婚以后,总要尽妻子的义务的,怎能逃避?
他的气息近了,他身体上的热度也迫近,我闭上眼睛,动也不动的,任由他缓缓地试探地靠近。他的唇触到了我的唇,他的舌抵开了我紧闭的牙关,同样是烟味酒味混合的气息,可是却绝不相同,绝不相同,我无法回应他。
他的手试探地抚上了我的胸,试探地解开了胸前的纽扣,试探地摸索了进去……我浑身僵冷,再也抑制不住内心里强烈的抗拒,猛地一把推开了他。
“对不起,杜哥,我……”喘了口气,抬起头,望着被我推开的那个男人。
“你很抗拒我。”杜华安的声音里竟有一丝冰冷,他的脸上再也没有笑容,眼神里有一抹阴霾。
“不是,我……”我只能为自己辩解,“今天有些累了,还有,宝宝和贝贝需要我照顾,他们晚上睡觉要人陪的,否则……”
“好了,”杜华安打断了我,他的脸迅速地柔和了,“去陪孩子吧,你也累了,早些睡吧。”他站起身来,将茶几上的那杯红酒一饮而尽,“我也有些累了,我到楼下客房去睡。”
他转过身走向楼梯,过道上的壁灯映着他的侧面,我模糊地看见,他似乎紧皱着眉,脸上有着让人微感惧意的阴鸷。
星期天的清晨,我呆呆地坐在床前,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第一抹阳光,一整夜的失眠,这时仍旧一丝悃意也没有,头脑清醒得难以忍受。
今天,他要结婚了。灿烂的天气,美丽的新娘,浪漫的婚礼,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地让人心痛,从此以后,他是别人的丈夫,我是别人的妻子,各自过着各自的生活,将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彻底地忘却。我庆幸自己不用去参加他的婚礼,那样的一场婚礼上,我不知自己会不会控制不住的失态。
杜华安将宝宝和贝贝从姨妈那儿接了来,我将两个孩子打扮得象两个似模似样的小绅士,然后目送着杜华安将他们带走,再回到楼上,继续地呆坐。苏茜要来陪我,我拒绝了,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哀悼那场逝去的爱恋。
可是手机响了,不停地响,惊扰了陷在回忆中的思绪。不情愿地接通了手机,杜华安有些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
“巧然,不行啊,你还是得来一趟,两个小家伙一到婚礼现场就哭闹个不停,怎么也哄不好,你还是来一趟吧。”
“不,杜哥,我不来,你好好哄哄他们,他们很听你的话的。”我摇头,我不会去的,我害怕见到那场婚礼,不……
“不行啊,可能是两个孩子怯生,又没见过这种场面,一直闹个不停,要妈妈,又要姨婆的,我也劝不好,还是你来才行。”杜华安焦切地,“婚礼马上就要开始了,两个小家伙不肯合作,会影响婚礼进行的,你还是来一趟吧,把他们哄好了,再走也行啊。”
没法拒绝了,命运一定要这样捉弄于我,要我必须去见证那场婚礼,逃也逃不掉。
打车赶了过去,在全市唯一的教堂外下了车,已经隐约地听见了婚礼的钟声,开始了么?我的心一颤,慢下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往教堂里走,朝着那扇已传来婚礼进行曲的大门走去,内心里竟是说不出的凄凉。
教堂大门内,所有的宾朋都已就座,中间那道宽宽的通道尽头处,那一对身着华丽结婚礼服的新人并肩站在一起,一位头发花白的牧师正为他们主持着婚礼,而新娘那美丽绝伦的长长的婚纱裙裾,被我的两个孩子极不情愿地拽着,两个小家伙东张西望,不知所措,可怜的小脸蛋儿上,一双眼睛泪汪汪的,怯生生的。
泪水迅速地模糊了我的眼。不,我不能进去,不能眼睁睁地见证这场让人心碎欲绝的婚礼,不能让两个孩子看到我,不能被他知道真相,不能……
转过身,我要赶紧离开,我不该来的。可是宝宝一声响亮的喊声传来,我本能地停住了脚步,回过身去。
“妈妈!妈妈!”贝贝也跟着宝宝一起喊着,松开新娘的裙裾,一前一后地朝我跑过来。
整个教堂一片哗然,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再也无法逃脱了。宝宝和贝贝一边一个地抱住我的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抬起头,通道尽头处,那个高大又英俊的新郎那么惊愕地看着我,看着两个孩子,不能相信的,惊疑不定地僵立在那儿。
“妈妈,走!妈妈,走!”宝宝和贝贝拽着我的衣襟,急切地想要离开。
蹲下去抱起两个孩子,转过身就走,我受不了那么多惊讶的猜疑的眼光,更受不了他那样的目光,疾步地走,急切地想要逃离。
穿过教堂外的花园,走出大门,外面停着一辆候客的出租车,我赶紧走了过去。
“宝贝儿!”他的呼喊声从身后传来,焦急无比,又激动无比。
我转过身去,望着那个朝我狂奔而来的男人,心痛难禁。
“你别过来!”我喊了一声,“别忘了今天是你的婚礼!”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望着我,那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地复杂,狂喜,惊痛,犹豫,迟疑。
“你没有扔掉我的孩子,宝贝儿,你没有扔掉他们。”他嘶哑地说着,又一步一步地向我走近,“是一对双胞胎,你竟为我生了两个孩子,独自抚养他们,你……”
“不羁!”吴丽娜从教堂里跑了出来,提着长长的婚纱裙裾,远远地,便大声地喊着他,担心的,忧急的,甚至带着些微的哭腔。
“你不是他们的父亲,”我望着那个费力地提着婚纱,跌跌撞撞地奔过来的新娘,“你是别人的丈夫,不是我孩子的父亲,我不会再让你见到他们。”
打开出租车门,抱起两个孩子迅速地坐了进去,迅速地关了门。他冲了过来,可是却被车门阻隔住了。
“不!宝贝儿,宝贝儿!你别走,别走……”他拍打着车窗,心急如焚的脸就在我的眼前。
“师傅,请你快开车,快!”我吩咐司机,一眼也不去看那车窗外的男人。
出租车迅速地开动了,车窗外的男人不肯放弃地跟着,可是他终于跟不上了,他的身影终于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竭力地忍住回过头去的冲动,竭力地忍住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我不愿破坏这场婚礼的,我不愿让那个女人知道这一切的,吴丽娜没有任何的错,我不想给她造成伤害,有错的,是那个可恨的男人,是那个感情不专一,随意欺骗女人感情的臭男人。
低下头,宝宝和贝贝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旁,惊奇地又有些茫然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更不知道他们会有这样的父亲,他们永远只是我的孩子,我一个人的。紧紧搂住我的两个孩子,他们是我此生唯一的依靠和希望,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把他们从我身边夺走。
直接将孩子送回了姨妈那儿,姨妈住在郊县,他们的房子在一条极不起眼的小街上,相信他不会找得到那里去。临走时,我吩咐姨妈,不要再让杜华安将孩子带到市里去,也不要带孩子到市里去看我,姨妈疑惑地看着我,我只能骗她说我最近太忙了,有空一定会回来看孩子的。
回到美容院,一进门便看见杜华安坐在接待厅的沙发上,阴沉着脸,极不悦地怀疑地看着我,我顿时觉得不安又歉然。他一定猜到了一切,今天的那场婚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而新郎也从婚礼上跑了出来,杜华安不是傻瓜,他一定已经明白了。
“巧然……”
“杜哥,”我打断了他,“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话要问我,我们出去说吧,这里不方便的。”
走出美容院大门,杜华安摸出车钥匙,我连忙说道:“不用开车,就在附近走走吧。”
杜华安沉默着,既不同意也不反对,只是和我一起走着。
夏季的黄昏总是姗姗而来,迟迟不去,远处的天空里依然是残留的昏黄。走在街道旁一棵接着一棵的梧桐树下,有微风轻轻拂来,柔柔地散去一天的暑意。这会儿正是晚餐时段,街道上行人不太多,尚算是清静。
不安地瞥了一眼身旁沉默的男人,心里有些乱了起来。我该怎么跟他说呢,那一段无法启齿的过去。
“杜哥……”
“巧然,”杜华安打断了我,转过头来,“你为什么要瞒着我?原来杨不羁就是孩子的父亲,原来你们一直没有断了联系。”
“杜哥,对不起,我……”我歉意更深,可是又不知该怎么说,“我不是要瞒着你,而是……”
“你还爱着他,对么?”杜华安又一次打断了我,他盯着我,眼神很深,我看不清那眼底深处究竟有着什么。
我摇摇头:“不,那早就是过去的事了,杜哥,你千万不要误会。”
“那你为什么一直瞒着我,把我当个傻瓜一样地瞒着。”他的声音里有些微的愠怒。
我苦笑,再摇头:“不是,杜哥,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而是……”我深吸了一口气,“你也看到了,他把我骗得有多惨,他早就有未婚妻的,我只是一个被他欺骗玩弄又抛弃了的女人,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耻辱,我不愿对任何人提起。”
杜华安停了下来,望住我,他的眼神,他的脸色柔和了许多:“巧然,你真的不再爱他了么?你还是会和我结婚,是不是?我对你是真心的,所以很怕会失去你,巧然,你不会离开我吧?”
抬起头看着这个男人,正是他如此的一片真情打动了我,让我觉得可以将终生托付给他。我点了点头:“杜哥,你放心,我答应嫁给你,就不会后悔,你对我这么好,我不会离开你的。”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望着我,眼神里又有了温柔,脸上又有了满意的笑容:“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巧然,我真怕会失去你,你也放心,以后我会对你更好的,你吃了那么多的苦,我会让你以后好好地享福,再也不用那么辛苦劳累。”
“杜哥……”鼻尖一酸,说不下去,可内心里的感激已全然流露。
“巧然,”杜华安揽住我的肩,“我们尽快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吧,就后天,好不好?后天是十六号,很吉利的日子,你看好不好?”
我点点头,微微地笑,紧紧地依偎在他的身边,继续地延着这条种满梧桐树的街道走下去。
早上起来晚了,头一天的彻夜失眠,还有那些纷至沓来的事让我精疲力竭,让我近乎麻木,这一夜,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出来,倒头就睡,几乎是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正在洗漱、梳妆,苏茜在门外敲着:“巧然,你还没起床吗?”
走过去开了门,苏茜站在门外,对我说道:“巧然,楼下有人找你,我不认识,是个个子很高,很漂亮的女人。”
心里一动,难道是她?她终于来找我了,该来的终归会来,面对吧,宋巧然,你并不亏欠她什么。
匆忙又仔细地化好妆,换上一件颜色淡雅式样别致的长裙,我才走下楼去。在那个几乎完美无缺的女人面前,总是不甘心会被她遮掩得毫无光彩。
可是楼下接待厅里,那个亭亭玉立的美人,确实是那么地光彩夺目,连装修得美仑美奂的美容院,在她面前都显得寒酸起来。
见到我,她礼貌地微笑,尽管她的脸上有着憔悴的痕迹,尽管她的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慌与乱,可是她仍是那么姿态优雅,风度怡人。
“找我有事吗?吴小姐,哦,不对,现在应该称你杨太太了。”我也微笑,心里却蓦地一痛。
吴丽娜神色有略微的尴尬:“宋小姐,我……”她顿了一下,“如果你有空,并且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谈谈吗?”
我知道她想谈什么,也早做好了心理准备,于是,我微笑点头。
“谢谢你,”吴丽娜的风度教养真的好的让人羡慕,“那我们出去谈,好么?”
上了吴丽娜那辆漂亮的且绝对价值不菲的白色轿车,车内飘散着极优雅的香氛,与身旁这个女子的气质是那么地契合。在这个拥有了一切的女人面前,我再好强,再不愿服输,可是又能拿什么跟她比。
吴丽娜专心地开着车,一直没有说话,我也不问她是去什么地方,想来不是咖啡馆就是茶楼之类的高雅休闲场所。可是我猜错了,吴丽娜将车开到了市郊那条护城河的河畔,停了下来。
“就在这里,可以么?这里很清静的。”吴丽娜转过头来浅浅一笑。
这里的确非常清静,几乎见不到有行人经过,河岸边种植着很多柳树,柔软的枝条弯垂下来,轻轻地拂在河面上。柳树下,有供人休憩的木制长椅,象是很少有人光顾的样子,椅面上有浅浅的灰尘,还飘落着几片细细的柳叶。
吴丽娜从手袋里摸出一条浅粉色的手帕,轻轻地拭去椅面上的尘埃与落叶,朝我微微一笑:“宋小姐,如果不介意的话,坐这里,可以么?”
我当然不会介意,走过去坐了下来,吴丽娜也坐了下来,与我保持着非常礼貌的距离。
河水轻缓地流动着,平静的河面几乎是波澜不兴,可是长椅上这两个女人的心里,也是怎么的波澜不兴么?我知道吴丽娜想和我谈些什么,也知道话题的中心一定是他,可是却真的不想提起他。
“我没想到……”吴丽娜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道,“没想到你们竟是早已认识的。”
我看着平静清澈的河水,淡淡地笑:“是的,但那是早已过去的事,现在我们之间什么也不是,只是两个相识的陌生人而已。”
“陌生人?”吴丽娜的声音有些微颤,“可是,他好象并没有把你当做陌生人。”
我的心也微颤,却仍面不改色:“那是他的事,于我,已不相干。”
吴丽娜又沉默了,良久,才说道:“其实,我早就有所察觉了,觉得你们可能是认识的,甚至并不是一般的关系,可我不愿相信,不愿相信他会真的在意别的女人,尤其,那一段时间,你给我的印象很不好,看起来象是一个有些放浪的,混迹风尘的女子。”
我笑,是么?他也曾这样地说过我,说我是一个放荡的交际花。
“对不起,我并不是看不起你,而是……”
“不用道歉,”我微微一笑,“我原本就不是什么高贵的女子。”
“但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子,真的很特别,所以他……”吴丽娜顿住了,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向河的对岸,“你知道吗?他家以前就住在河对岸,在那儿住了很多年,小时候,我还经常去他家里玩,那个时候,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我当然知道,他的家曾在河对岸,他对我说起过的,可是我不知道,他竟那么早就和他认识了,那么早。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我和他就是同班同学,一直是,直到高中毕业。”吴丽娜静静地望着那悠悠而去的河水,静静地说着,“不知道为什么,从第一次见到他,我就莫名地被他吸引住了,就开始喜欢他,那个时候,我才七岁,什么也不懂,只是觉得喜欢他,爱和他在一起玩,他走到哪儿我也要跟到哪儿,而他也乐意带着我一起玩,让我认识他另外的朋友,带我去他家里,我们一起写作业,一起玩耍。”
心里忍不住地酸楚,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的情感该有多深厚?
“这种友谊一直是微妙的,直到我们渐渐长大,直到我们情窦初开,这单纯的友谊才终于蜕变成我们的初恋。”河水的泠泠波光柔和地映照着身旁这个美丽的女子,她的脸上有着属于回忆的恬静,“十六岁的那年,我们冲动地偷尝了禁果,当时我哭了,很伤心很害怕的哭,那个时候,他紧紧拥着我,在我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话,‘放心吧,我以后一定娶你做我的妻子,绝不会娶别的女人。’”
我依旧镇定地平静地坐在那儿,可是内心里却是猛烈地痛。这就是他曾对她发下的誓言,这就是他不会娶别的女人的原因,他不愿伤害她,却要重重地残忍地伤害我。
“我相信他对我所发的誓言,因为从小,他就是一个极有责任感的男孩子,从不会对人食言。所以,当时我就认定,他将是我一生的爱人,我非他不嫁。”吴丽娜的声音极温柔,她的神态极动人,这样的回忆一定让她内心里溢满了甜蜜,“高中毕业后,我上了大学,而他却是考上了也没去读,他去帮他大哥,他大哥一直在黑社会里混,而他也因此走上了这一条路。我父亲知道了之后,坚决地反对我们在一起,可是我不管,我已经认定了他,就算是舍弃家庭,舍弃父母,我也要和他在一起,父亲妥协了,终于同意了我们,可是,这时,我发现他变了。”
吴丽娜的声音也变了,变得有些艰涩起来。
“我去外地上大学,和他分开了,我们之间因此少了很多感情上的交流。大学四年,我拒绝了多如牛毛般的追求者,我的心里始终只有他,始终是他忠贞不渝的爱人,可是,他不是,自从进入了那个复杂的如个黑色大染缸的黑社会里,他变了,变得太多太多了,他的身边竟有了其他的女人,而且,不止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关系绝不一般。我伤心欲绝,可是他却仍然对我说了同样的话,‘我只会娶你做我的妻子,不会娶别的女人。’他的话让我多少安定下来,但心里却实在是不能承受的,伤心之余,我开始仔细地想,我该怎么办?离开他吗?挽回他吗?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是不能离开他的,即使他那么地过分,那么地伤我的心,我还是不能离开他,我更知道,他是一个极叛逆,极不愿受任何束缚的男人,我根本无法收住他那颗放浪不羁的心,也由此,我忽然想到,他究竟是不是真心地爱我呢,对我,他是否只是因为那一句承诺?这样一想,心里顿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吴丽娜顿住了,好半天都没有说话。而我,更说不出话来,只能盯着平静的河面上,那一根根柳树的枝条,随着水波轻轻地飘荡。
吴丽娜忽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的唇角挂着一个好苦涩的笑:“说来你一定不信,我和他在一起那么久了,从未听他对我说过一句‘我爱你’,所以我害怕,所以我才开始意识到,他也许根本就不爱我。”
心里猛烈地震动了,震动得我猛地盯住了吴丽娜,忘记了掩饰自己所有不该暴露出来的情绪。
吴丽娜望着我,那张光彩照人的美丽脸庞忽然黯淡无光,她的神情忽然是那样地痛苦,她的声音忽然地怯了:“他……他对你说过么?”
他……他的确对我说过,而且不止一次地说过。“我爱你,宝贝儿,这一句话我从未对任何女人说过……”,可是,我没有相信,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他的花言巧语,一直以为是他欺骗我的一种手段,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他没有骗我?这一句“我爱你”,他甚至没有对吴丽娜说过?不,不……
望着吴丽娜,可是她却立刻转过脸去,怕我看见了她眼里心碎的泪光。
“那一次,我几乎绝望,我逃离了这座城市,逃到了远远的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总算想了个清楚,清楚了他的心,也清楚了我的心。他不爱我,那一场初恋对他来说只是一场年少的轻狂,对于我,他只有一句承诺,一份责任,再无其他,所以他会那么放浪形骸,他不甘心,不甘心这一生就被一个不爱的女人捆在了身边,于是他开始近乎自暴自弃地和各种各样的女人滥交,寻求着不同的刺激。可是,尽管他不爱我,尽管他这样地伤害了我,我仍然爱他,仍然无法离开他,这一生只有他才是我唯一所爱的男人。”
我的心混乱不堪,所有的感觉都混淆纠缠,已经分不清究竟是喜是悲。
“所以,当他找到我,向我提出订婚时,我答应了。我知道,他是不会离开我的,不管他有多少的女人,他终究会为了那一句承诺而回到我的身边,这是我对他唯一的把握了。我们订了婚,大学毕业后,我选择了去日本留学,因为我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我所爱的男人在外面花天酒地,所以我逃避了。一开始的日子,我总是担心害怕他会遇到真正所爱的女人,天天都惶惶不安,可是几年过去了,我已经拿到了硕士学位,他仍然没有爱上任何女人,仍然在自暴自弃地过着放浪的颓废的生活。于是,我渐渐地安下心来,只等着他玩倦玩腻的那一天,甚至,我竟有些自欺欺人地幻想,他其实是爱我的,只是自己不清楚自己的心,等哪一天他忽然醒悟,会主动来找我,向我表白,他真正爱的人是我。”
我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天之骄女般的女子,她真的是拥有一切了么?其实,老天爷并没有完全地眷顾垂青于她,可是,她仍是那么地完美啊,他怎会不爱她?这样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女子,他为什么不爱?
“当他到日本来找我时,我开心地几乎要昏厥过去,我以为我的幻想成真了,我以为他真的发现自己爱的人是我了。可是很快的,我便发现,他变得更让我陌生了,到了日本之后,他所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椅里,端着一杯酒,对着窗外默默地发呆,他的沉默寡言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害怕,后来,我才从我父亲那里得知了那一场变故,他的哥哥坐牢了,他们已一无所有,而他哥哥之所以保住了一条命,全是因为我父亲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花了很大一笔数目的钱才保住了他哥哥,所以他会来找我,这其中不乏有我父亲对他所施加的压力,也不乏有对我父亲的感恩。我又一次失望了,可是他对我说的一句话又让我开心了起来,他说日本这个地方很不错,他想在这里一直陪伴着我,再也不回去了。我真的好开心,开心得完全忽视了他种种变化的真正原因。幸福让人迟钝,这一句话真的不假。”
幸福?就这样,吴丽娜就感到幸福了么?那我呢,此刻我的心,是否在受着幸福的撞击,幸福地疼痛?
“我以为真的会和他在日本那样厮守一辈子了,可是他哥哥去世的噩耗传来,使我们仍然回到了这里,回来的这一段时间里,我依然幸福地迟钝着,甚至当他忽然说要和我尽快结婚时,我竟天真地以为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然而,婚礼那天所发生的一切,让我从幸福的颠峰重重地跌落到痛苦的谷底,原来我根本不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应该是你,巧然。”
吴丽娜转过头来看着我,她的眼里,她的眼里竟有着羡慕的眼光。而我,我不是这世上最痛苦的女人么?却转瞬之间成了最幸福的女人?我的心混乱如麻,我的思维混淆不清,几乎无法思考,只是木然地看着那无限凄楚的女子。
“我这样称呼你,可以吗?巧然?”吴丽娜轻声地问着我。
我木然地点头,木然地呆望着她。
“我不知道你究竟是什么地方吸引住了他,可是我能感觉得到,你真的很特别,不同于一般的女子。昨晚,我问过他,可是他什么也不肯说,只是发呆,对着漆黑的窗外发呆,我这才明白,他已经找到了真正所爱的女子,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在日本时也这样地发呆,为什么即使是同居一室也绝不和我同床,为什么会不露痕迹地拒绝我任何亲热的举动,原来他已经爱上了你,原来他的心再也容不下别人。”晶莹的眼泪蓦地从那对美丽的眼睛中掉落下来,静静地布满了那张清秀绝俗的脸庞,“从小,我就让自己是最漂亮的女孩儿,让自己的学习成绩最好,让自己会弹钢琴,会唱动听的歌,会跳最优美的舞,让自己风度悦人,气质高雅,让自己是最完美的女人,谁也不能超越我,这一切,只是为了取悦于他,只是想让他无法爱上那些不如我的女子,让所有的女人在我面前相形见拙,可是,我还是失败了,不管我怎么努力,不管我怎么爱他,还是得不到他的心。”
我的心蓦然惊痛,为这个极美丽却又极哀伤的女子而心痛,是我夺走了她的幸福么?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完全不顾及那满脸的泪痕已弄花了她精致的妆容。
“可我还是离不开他啊,昨晚我想了整整一夜,在放弃他和挽回他之间徘徊了一整夜,最终我发现自己还是离不开他,他对我来说,已经是生命中的一部分,已经不是我单纯的爱人,就象我的父母一样,他已是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部分,我不能失去他,更无法想象失去他的后果,所以,巧然,”她看着我,那深切的悲伤颤动着我内心里最脆弱的那根弦,“我知道这样说对你很过分,可是,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好吗?”
夺走他?我要夺走他么?不,我从没有这样想过。只是,到了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错了,过去的种种都是我错了,我误会了他,不相信他,一个如此深爱我的男人,我竟恨他,厌恶他,将他所有的真情告白当做苍白的谎言,我究竟做了什么?是他伤害了我,还是我在伤害他?
“巧然,”吴丽娜忽然抓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冷地颤抖,紧张又害怕地颤抖,“别夺走他好么?我真的不能没有他,不算儿时那些懵懂时光,就算我们的初恋开始,我和他已经都有十七年了,十七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七年?”她紧紧地抓住我,象是溺水的人绝望地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她的眼里竟有着让我吃惊的哀求与乞怜,“巧然,求求你,别夺走他,你还年轻,你还有另外爱着你的男人,而我,我最美好的青春全都给了他,我唯一的爱人只有他,我求求你,别夺走他,只要你拒绝了他,他还是会回到我的身边。这一次,我真的好害怕,他的沉默让我害怕,这一次,惟独这一次,他不再对我说那一句让我安心的话,我知道,他已经想离开我,他已经打算要违背自己的誓言。巧然,我求求你了,算是给我一条生路,好么?我不能失去他,失去他,我的人生没有丝毫的意义,请你可怜我,可怜我苦苦地等候了他十七年,别让着漫长的十七年最终如泡影般破灭,好么?好么?我求求你了,巧然,求求你了!”
吴丽娜抓着我的手,摇晃着我,她的声音已嘶哑,她的眼泪疯狂地涌落,她的神情痛苦不堪,她所有的高贵仪态全都没有了,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心碎欲裂的绝望地做着最后挣扎的可怜女人。
而我,突如其来的巨大的幸福与懊悔莫及的痛苦猛烈地撞击着我的心。我没爱错这个男人啊,他真的是值得我爱的人,他没有骗我,我是他唯一所爱的女人,美丽高贵的吴丽娜在他心中都不及我的分量,甚至他的人生原则,他的誓言,都不及我在他心中的分量。原来这三年,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原来,我不该那么恨他,不该那样地不顾一切地伤害他那颗爱我的心,原来,我才是最幸福的女人啊。
可是,十七年,我没有那苦苦等候的十七年。十七年,漫长得已经可以让一个“哇哇”哭叫的小婴儿成长为青春逼人的少女,人生,真的能有几个十七年,我的三年,又怎能和这十七年相比?我要让这十七年的等候最终幻灭么?我要将这十七年的痴心彻底粉碎么?不,我做不到,在聆听了这样一个无悔的故事后,我怎能做得到?怎能将一个如此爱他的女人残忍地打入痛苦的炼狱?所以,他也因此而做不到啊。
我已经知道了真相,已经明白了他的心,也已经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了,不要再奢求了吧,宋巧然,否则老天爷都会觉得你太狠心也太贪心了,而我,又良心何安?成全他们吧,成全他的誓言,成全身旁这个已经无法高贵优雅的女子,成全那十七年的痴心无悔,成全,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可我的心却是那么地疼痛难禁,想要说话却半天说不出来。
“吴……哦,不,杨……杨太太,”心内绞痛,泪雾迅速地模糊了我的眼,我的声音艰涩,几乎要语不成句,“你……你放心吧,你永远都会是……是杨太太,我不会……不会把他从你身边夺走的,不会……”
“真的吗?巧然,”吴丽娜泪痕满布的脸蓦然绽出一抹欣喜,仍然紧紧地抓住我的手,“你真的不会,真的不会吗?”
我艰难地点头,泪盈满眶,却竭力地不愿让眼泪掉下来。
“谢谢你!巧然,谢谢你!”第一次听见吴丽娜的声音这样地毫无掩饰,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地毫无优雅可言,“你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儿,你一个会得到好报的,你一定会幸福的!”
看到她那么地欢欣,那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几乎要反悔了,几乎要想收回自己说的话了,可是我终于没有。对于他,这个女子的爱远比我深刻得多,不论他怎样,她都无怨无悔地爱着他,不能离开他,永不会放弃他,而我,可能永远也做不到这一步,我怎能和这样的一个女子争夺?
吴丽娜走了,带着让她满意的答案离开,开着她价值不菲的小车绝尘而去。我没有离开,我依然坐在柳树下的长椅上,望着静静的河水发呆。
从头至尾,吴丽娜一直没有提到我的两个孩子,聪明如她,应该是明白了一切的,可是,她却只字未提。她在逃避这个敏感的话题,她不愿意面对这个会让她失去理由的事实,她是一个生活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中,无法面对现实的可怜女子,在她面前,我再也不会感到自卑自贱。
呆呆地望着悠悠逝去的河水,我微笑,我哭泣。
微笑,是发自内心的幸福微笑。我终于明白了他的心,他离开了我,可是他的心一直没有离开,一直爱着我,只爱我。我再也不会后悔爱上了他,我庆幸自己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我庆幸自己曾为他吃了那么多的苦,这所有的艰辛与付出,现在看来,都是一种幸福,都是那么的值得。原来我爱上的是一个值得我爱的好男人,一个负责任的,绝不食言,不说谎的好男人,在他放浪形骸的背后,是一颗专一执着的心,爱上这样的男人,我真的幸福又足以自豪了。
可是,我哭泣,心痛欲碎的哭泣。因为我知道,此生终将无法和他厮守,此生终是和他有缘无份,相遇太晚,相恋太难,我和他注定只会有那么短暂的幸福时光,注定不会完满。命运始终是捉弄了我,老天始终是吝啬于给我完美的幸福,当我终于触摸到了幸福的彼岸,却发现仍是一片黑暗……
呆呆地在河畔坐了一整天,面对着绝不会为谁而停留一刻的河水,几乎流干了我一直沉淀在心底的眼泪,我的心在大喜大悲中矛盾地沉浮。这世间,也只有这静静的河面能承载我的喜和悲,然而,喜悦如纷纷柳絮轻轻地飘扬,捉摸不定,而痛苦则如河底卵石沉重地坠在我心底,卸也卸不去。
精疲力竭地回到美容院时,天色已暗。苏茜见到我,慌忙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巧然,你到哪里去了?那个女人是谁,你们竟谈了一整天么?”
她担心地拉住我,可我却疲倦地不想说话,只是摆摆手,只是想尽快回到我的房间去。
电话铃声蓦地响了,尖锐而刺耳。苏茜只得放开我,跑过去接电话。
“巧然,是找你的,好象是姨父的声音,挺着急的,你快来接。”苏茜喊住了正准备上楼的我。
我只得去接过了电话,姨父仓皇失措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
“巧儿,坏了,坏了,宝宝和贝贝不见了!”
我懵住了:“你说什么?”
“宝宝和贝贝不见了,你姨妈下午带着他们在街边晒太阳,转身进屋给他们倒了杯水,结果出来时,就发现孩子不见了,我们前前后后几条街都找遍了,一直都没找到啊,巧儿,你……”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什么也听不见了,眼前蓦地一黑……
第十二章
“巧然,巧然……”耳边是苏茜焦急的声音,睁开眼来,看到的是她忧虑无比的眼,“你吓死我了,怎么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电话里说些什么?”
电话?啊,我的孩子……
我猛地站了起来,可眼前又是一黑。
“巧然,你别急,别急,”苏茜慌忙扶住了我,“到底是什么事?你不要急,先告诉我。”
“苏茜……”我想抓住苏茜,可是却发现自己几乎没有一点力气,“我的孩子……孩子不见了,他们不见了……”
“什么?”苏茜惊呆了,声音都大了,“孩子不见了?怎么会不见了?”
“姨妈带他们在街边玩,进了屋出来后,孩子就不见了,找也找不到……”我浑身颤抖,再也说不下去。
“啊?”苏茜倒抽了一口冷气,“不见了,找不到?他们还小啊,自己不会跑得很远的,难道是……是被人贩子乘机拐走了么?”
苏茜说中了我心底最害怕的事,我呻吟了一声,一阵阵恐惧的寒意从心底里冒了出来,再也站不住,软倒在沙发里。
“那……那怎么办?啊,巧然,不……哦,对,巧然,别怕,别急……”苏茜完全乱了套,语无伦次,“我找志民,他一定有办法,一定能找到孩子的。”
她转过身便去打电话,我听见她几乎是大着嗓门在命令着电话那端的人。
“……你一定要找到,听见没有?随时向我们汇报情况,我们一直在这里等着,你一定要找到孩子啊!”
漫长的等待。几乎每隔半个小时,苏茜就会打电话去询问,可是答案总是让人失望的。我半躺在沙发里,浑身发冷,不停地颤抖。我的孩子,我唯一的希望,我活下去的支柱,不能失去他们,不能……可是,他们在哪儿,是谁会那么狠心夺走他们,逼我活不下去。
慧然赶过了,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扑到我面前,紧紧地抱住我。
“别怕,姐,孩子不会丢的,他们会回来的,别怕,姐……”叫我别怕,可是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她的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夜里十点过了,可是江志民那儿依然没有孩子的一点消息。我浑身一丝力气也没有了,连离开那沙发的力量都没有,我的眼前一阵阵地发黑,绝望一步一步地要将我吞噬。苏茜不停地安慰我,慧然在整间屋子里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一刻也没停下来过。
电话铃蓦然响了,将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吓了一跳。我从沙发里猛地坐了起来,扑到电话机前,一把抓起了电话。
“喂……”我的声音竟是如此虚弱。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喂,是我……”
是他!心里蓦地一痛,忽然好想哭。他,他知不知道孩子丢了,他知不知道我已经几乎要崩溃,他知不知道,这个时候我真的好想他陪在我身边,给我力量,给我安慰。
“你,你……”我却说不出话来。
“我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你,”电话那头吸了一口气,“孩子在我这儿。”
“什么?”我简直懵住了,“怎么会在你那儿,你怎么……”
“是我带走了他们,他们现在在我这儿,很好,你放心。”
“你带走他们做什么?你究竟想做什么?”我终于回过神来,手忽地一软,几乎拿不稳电话。
苏茜和慧然都围拢了来。慧然叫了一声:“孩子在哪儿?姐,是谁?杨不羁么?”
“我带走他们,是因为你不让我见他们,可他们也是我的孩子。”电话那头的声音低沉,冷静,“还有,是想和你讲个条件,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会把孩子带走,不会再让你见到他们。”
“不……”我眼前一黑,再也站不稳。
苏茜一把扶住了我,可我站不住,所有的力气都耗光了,内心里是说不出的害怕。我好怕,好怕会再也见不到我的孩子,他,怎会这么残忍?
“杨不羁!”慧然一把抓起电话,愤怒地喊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这个恶棍!”
电话那头说了什么,慧然蓦地说道:“你还假惺惺地关心我姐姐,她已经快被你害死了,你不害死她,不肯甘心吗?快把孩子还给我姐姐,否则我会报警,你逃不掉。”
……
“条件?什么条件?你还有脸讲条件,你……”
……
“好,你在什么地方?”
慧然“啪”地一声放下电话,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苏茜说道:“苏茜姐,报警,我知道他哪儿了。”
“不要!”我慌忙说道,挣扎着从沙发里坐了起来,“别报警!”
“姐,他抢走了你的孩子,你……”
“不,那也是他的孩子,他有权见他们的。”我虚弱地喘了口气,“他在哪儿?我去见他。”
“可是那个恶棍要跟你讲条件,姐,别去。”
我摇头:“不管是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只要能要回我的孩子。”
拦了一辆出租车,苏茜和慧然陪着我直奔他所说的那个地点。那是一幢公寓大楼,他在十二层A座,慧然按了门铃,苏茜一直搀扶着我。这个时候的我,竟是这么的软弱,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他开了门,一看到我,原本冷峻的神色一下变了。
“你怎么了?”他担心地看着我。
“别废话!孩子呢?”慧然急躁地一把推开了他,就往屋里走。
他让我们进了屋,关好门后,转身说道:“孩子不在这儿,不过他们很好,你们不用担心。”
我回过身望着他,千百种滋味在心中交杂,可是,说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话:“请你把孩子还给我。”
他沉默地盯了我好一会儿,缓缓地走过来:“还给你可以,但你一定要答应我的条件。”
“你凭什么提条件?”慧然叫了起来,冲到他面前,“把孩子无条件还给我姐,你这个恶棍!你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是我姐的命根子么?你不知道夺走了他们等于要了我姐的命么?你怎么这么没有人性?”
“小慧!”我喊住了慧然,她的话已经有些激怒他了,我看到他隐忍地咬了咬牙。
“你说吧,什么条件?”我无力地靠在苏茜身上,望着那个让我爱恨交织的男人,“不管什么条件,我都会答应你,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
他看着我,深深的目光,那里面有着说不出的痛苦,说不出的矛盾,说不出的凄楚。
“好,”他吸了口气,“只要你答应,绝不会嫁给杜华安,我就把孩子还给你。”
“什么?”慧然又叫了起来,“你凭什么不让我姐嫁给杜哥?你可以娶老婆,却不让我姐嫁人,你可以生活幸福,却不让我姐有一天好日子过么?你凭什么?我姐该为你受苦么?该被你欺负得这么惨么?”
“她嫁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给他,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落在那个变态狂手中!”他也忍不住地吼了起来,胀红着脸,瞪着慧然,又瞪着我。
“变态?我看你才变态……”
“小慧,别说了!”我又一次喊住了慧然,转过头去望着他,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不嫁给杜华安,你把孩子还给我吧。”
“巧然!”苏茜一直沉默着,这个时候才不赞同地喊了一声。
他看着我,神色痛楚,胸膛剧烈地起伏,好半天,才低沉着声音说道:“好,你说话可要算数,否则,我随时会有办法要回我的孩子。”
“杨不羁!”苏茜气愤地喊道,“巧然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么?你太小看她了!”
听到苏茜的话,他顿时面有愧色,低下头去,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
“好,我带你去见孩子,不过,只是你一个人去。”他说着,看了看苏茜和慧然。
我点了点头,准备要跟他走,苏茜拉住了我,慧然也喊了一声。
“你们放心吧,”他忽然说道,“我绝对不会伤害她。”
慧然不信地“哼”了一声,苏茜也仍然不肯放手,我转过头去对她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然后挣脱开苏茜的手,跟着他走出门去。他要来扶我,我退避了一下,拒绝了。
看了我一眼,他没有说话,关好门后,径直便朝隔壁的B座走去,摸出钥匙打开了门。原来我的孩子就在隔壁么?我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踉跄着奔进屋去。
“在卧室里,他们已经睡着了。”他在身后轻声地说道,几不走上来,前去打开了卧室的门。
我走进去,一眼便看见我的两个心肝宝贝并着头睡在那张大床上,看起来睡得沉稳又香甜,半点也没有受到惊吓的样子。而床边的沙发椅里,赫然地坐着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我顿时明白了一切。原来是他,怪不得,怪不得我的孩子会被他找到。
“宋小姐……”“猴脸”一见到我,立刻站了起来,喊了我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脸上有些微的尴尬和歉然。
我没有理会他,急忙走过去坐在床边,看到我的两个孩子安然无恙,我绷得紧紧的心顿时松懈了,坐在那儿再站不起来。
凝视我的两个孩子,目不转睛的,怎么也舍不得把眼转开。我没有失去我的孩子,没有失去我整个的世界,他们好端端地在我的面前,继续地支撑着我活下去。
他什么时候来到了我身后,我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一双手臂围住了我,只是忽然便感觉到了那熟悉的温暖的胸膛,那带着淡淡烟草味道的气息。
“宝贝儿,”他在我耳边轻声地喊,颤抖着声音,“你竟为我生了这么可爱的两个孩子,你为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独自抚养两个孩子,这三年,你究竟过着怎样艰难的生活?我无法想象你究竟是怎么捱过来的。你是应该恨我的,我给了你无穷的痛苦,你该恨我,我对不起你,我几乎无颜面对你。”
依偎在那坚实的怀抱里,我的心幸福地疼痛,我的眼泪快要忍不住。不,我不恨你,我怎么可能再恨你?这一刻,能被你再次深情地拥抱,曾是我魂牵梦绕的盼望,我已经要感谢上苍,又怎么还会再恨你?只是……只是我们的幸福注定短暂,只是我们注定无法再在一起了。
好依恋他的怀抱,好喜欢他轻喷在我脖颈里的热热气息,这一切都是那么地熟悉,那么地让人不愿舍弃。
“宝贝儿,”好喜欢他这样宠爱地唤我,好喜欢他低低的沉沉的嗓音,“你能原谅我么?原谅我对你犯下的罪过,我知道这是一种奢求,可还是……我真后悔离开你,如果我知道你有了我的孩子,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你的,让你一个人吃了这么多的苦。”他吸一口气,气息里都是颤抖的,“可是当时,我不得已,我已一无所有,我又那样地伤害了你,吴晋甫对我有恩,吴丽娜等了我十几年,我必须要报恩,必须要做个负责的男人,就注定会带给你更多的伤害,我只好离开,远远地离开。”
我明白的,都明白了,我已经原谅了你,在你温柔的怀里,我已经几乎忘了自己曾吃过的那些苦,只有甜,只有从心底深处溢出的甘甜。可是……这甜蜜会让我沉溺,会让我忘了那个痴心无悔的女子,会让我对她食言,不,我曾尝过那种痛不欲生的滋味,我不想去这样伤害那个女人,不忍让她也那样地痛不欲生,我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了,我已经知道他真心爱我,够了,足够了。
轻轻地挣脱开那实在不愿离开的怀抱,从床边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不敢让他看见我满眼的泪光。
“对不起,我该带着我的孩子走了。”俯身想去抱起孩子,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不,”他压抑地低喊,“被带他们离开我,他们是我的孩子,让我们在一起。”
依然不敢回头,不敢去看他痛苦的神情,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地冷漠:“别忘了,你已是别人的丈夫。”
他抓住我的手一松,又蓦地紧了:“不,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父亲,不能再让我所爱的女人为我吃苦,我会离开她,你和孩子才是我该照顾一生一世的人。”
心里一阵激烈地震荡,浑身都忍不住地颤抖。终于回过头,看着那个我深爱的男人,深深、深深地凝望,重逢以来,第一次这样认真地仔细地看着他。他清瘦了好多,眉目之间却更清峻了,那曾舒展的双眉间,现在已积聚着一道痛苦的痕,那对曾懒洋洋的眼眸,此刻有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定,那总有着慵懒笑意的唇角,此时也紧抿着……他,要背弃那个维持了十七年的誓言了,为了我和孩子,这个从不食言的男人,不愿再信守承诺了,决心去伤害那个痴爱着他的女人了。
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狠毒的没有良心的女人,那么我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心安理得地和他厮守在一起,一家人团团圆圆,完完满满,再也没有遗憾。可我不是,我做不到,我的良心时刻地提醒着我,别为了自己的幸福,去伤害另一个女人,你答应了她的,你也是不会食言的,就算你食了言,和他相守在一起,你的良心能安么?而他,他的良心也会真正地安宁么?如果他是那样冷酷无情的人,他早就离开她了,何须今日?如果他是那样的人,我,还会爱上他么?
想深吸一口气,可呼吸却被胸口那团硬硬的哽堵阻住了,想继续看着他,却怕眼里不自觉的泪光泄露了我迫不得已隐藏起来的柔情。只得垂着眼,只得故作冷静的腔调,对他说着这辈子最不愿说的谎言。
“太迟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错得实在太多,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你别再妄想了,死心吧。”以最快的速度说完这些话,生怕会哽咽住。
沉默,好长好长的沉默,长久得我几乎要撑不下去了。
“你真的这么恨我,这么恨我,连补偿的机会都不给我。”他的声音低沉得不能再低沉,仿佛他的心都已沉在深暗的谷底,“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真正地爱过我,只能感觉到现在的你,是绝不会爱我了,即使你为我生了两个孩子,可我对你太多的伤害,仍让你绝望,一切错皆因我而起,如果……”他的声音哽了一下,“如果三年前,我能预先知道自己会爱上你,并因此会给你带来无穷的痛苦,那么那个夜晚,我一定会放你走,绝不愿毁了你原本单纯快乐的生活。”
那一年的那个夜晚,昏乱的黑暗的夜晚,《我心依旧》反复吟唱的夜晚,我的初吻,我的初夜,全都给了这个男人。如果我能预先知道我会爱上他,那么那个夜晚,我一定会虔诚地无悔地将一切温柔地奉献给他,珍惜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留一丝一毫的遗憾。
“好,你把孩子带走吧。”他声调艰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以后……以后可以经常去看他们吗?”
咬着牙,我拒绝了:“和你妻子好好地生活吧,以后你们也会有孩子,不用再挂念我的孩子。”
又是沉默。我僵硬地站在那儿,能感觉到他无奈的痛楚的目光网住了我,无法动弹。
“宝宝和贝贝真的好可爱,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孩子。”他忽然说道,声音忽然无比的柔和,“是你教的吗?我以为他们不会叫‘爸爸’的,可是他们叫得清楚又响亮,我一让他们这样叫我,他们立刻就叫我‘爸爸’,一点也没有犹豫,他们很亲我,几乎没有陌生的感觉。”
父子天性啊,真的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骨肉,宝宝、贝贝原本是有些怯生的,可是在他们父亲的面前,竟是有着特殊感应的,父与子的心灵感应。
我转过头去,看到他正俯下身去,在两个孩子的小脸蛋儿上轻轻地亲吻着。他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那么慈爱的神情,微微的笑,不舍的眷恋。
泪水又迅速地模糊了我的眼,慌忙眨去那一层泪雾,这一刻,这一幕,是多么得温馨隽永,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一定要把这一幕深深地定格在我心中。
我真的该走了,否则我真的会食言,会不顾一切地扑入那温柔深情的怀中,紧紧地抱住,再也不肯放手,然后,做一个终生都耿耿于怀,良心难安的女人。
走过去,抱起两个孩子,他们睡得好沉,兀自伏在我肩头沉睡。转过身,向门外走去,快步地走,不让虚软的腿有片刻的迟疑。
“你……你真的答应不会嫁给杜华安了吗?”他在身后仍然担忧地追问。
我摇了摇头。不会了,我的心已经嫁给我深爱的男人,心有所属,又怎能再嫁他人?
和苏茜、慧然带着孩子回到美容院时,已经是凌晨了。折腾了一晚上,除了两个孩子无忧无虑地熟睡,我们谁都没有一丝倦意,呆呆地坐着,呆呆地对望,连慧然都反常地沉默。我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们在为我多磨的人生而悲戚,为我总也无法幸福而忧伤,再多的言语也已经无法改变我早已注定的命运,所以沉默,只有沉默……
看着我熟睡的孩子,我知道这一天里,我所做的决定,对孩子的一生会有着多大的影响。也许他们会怨我,也许会恨我,可是,等他们长大了,等他们真正懂得了这世间种种复杂而又善良的情感时,我想,他们会明白我的。
天亮了,孩子醒了,欢蹦乱跳地扑进我怀里笑闹撒娇。我舍不得他们,可还是要送他们回姨妈那儿去,因为孩子的失踪,姨妈已难过地病倒了,孩子的出现会是治好她的良药,再有,今天我还要去半一件很重要也会很麻烦的事,所以,只能将孩子送回去。
姨妈看到两个孩子安然无恙地回到她身边,高兴得老泪纵横,将两个孩子搂在怀里,又是亲又是爱的,怎么也舍不得松手,她的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身体也仿佛立刻恢复了。
从姨妈那儿打车回市区,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了。手机一整天地开着,可是却没有一个电话打来,今天十六号,是和杜华安说好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的日子,可是这一会儿,民政局可能都下班了,而杜华安却一个电话也没打来。我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在电话里不知该怎么说,在姨妈那儿拖拖拉拉了一天,也好象是在故意地拖延逃避这个根本无法逃避的问题。
坐在出租车上,终于决定给杜华安打电话,不管怎样,也是要面对他的。
“喂,杜哥?”拨通了杜华安的手机。
电话那头沉默,沉默得连呼吸都听不见。
“杜哥,我……”内心无比愧疚,不知该怎样启齿。
“你为什么不来?我等了你一整天。”冰冷冰冷的声音。
“我……出了一点事,我……”我镇定住自己,“我想跟你谈谈,杜哥,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杜哥……”
“我在市郊,在专门为你买的那幢别墅里,你要谈什么,到这儿来找我好了。”依然是冰冷得几乎无情的声音。
我又伤害了一个爱我的男人么?曾经让那个对我一往情深的周鹏飞伤心离去,如今,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杜华安为我受伤太深,他对我那么好,我却终于辜负了他,种种缘由,又该怎么说起?
挂了电话,吩咐司机送我到市郊那座著名的别墅住宅区。三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住宅区大门口,我下了车,向大门内走去。那幢幢白色的小洋楼在林荫道旁若隐若现,在夕阳晚照中,投映着班驳的树影。
又来到了这里,又看到了那幢和其它别墅外形雷同,但又绝不会混淆的花园别墅。这里曾经是他住过的地方,而今,又被杜华安买下准备做我们的新房,世事真是奇特,世界也真的太小,转来转去,仿佛总也转不出命运的圆圈。
推开花园外那形同虚设的栅栏门,往里走,踩在铺满碎石的小径上,心里竟是那么地忐忑不安。我该怎么向杜华安说呢,告诉他事实么?告诉他我爱的是另一个男人么?告诉他,我为了那个永远也不能相守在一起的男人,而拒绝和他相守在一起么?
走上门前的台阶,想伸手敲门,门却应手而开。推门进去,门内偌大的客厅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水泥、河沙,还有一些木板木条,这里已经开始装修了,杜华安让我按着自己的心意装饰这个家的,可是我一次也没有来过。
客厅里没有人,杜华安显然是在楼上的。只得往楼上走,楼梯上,过道上都是乱乱的,满是正在装修的痕迹,地上也脏脏的,不是沙就是水泥灰,墙面也凿得斑斑驳驳。楼上几乎所有的房间门都是打开的,一目了然,惟独那间大卧室的门紧闭着,走过去,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敲了敲门。
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里面低沉地应了一声:“进来。”
我推门进去,一眼便看见杜华安站在落地玻璃门前,面朝着露台,背对着我。墙角里摆放了一张临时搭起的小床,上面有凌乱的被褥,看样子,是装修工人守夜用的。
看着那个背影,心里顿时愧疚不安,走了过去,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杜华安却不转过身来,也不答应,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
“对不起,杜哥,我……”我该说什么呢?好象说什么都是不对的。
“你想跟我谈什么?谈吧。”仍然是冷冷的声音。
可是我却谈不出来,根本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怎么?说不出口么?”杜华安终于转过身来,他的面孔更加的冷,“你明知今天要去民政局办理结婚登记的,我们说好了的,可我在那儿等了你一天,你却失约了,为什么?”
“我……杜哥,对不起,”我垂下了头,艰难地说道,“我……不能跟你结婚了。”
沉默了。我知道对面那个男人会是怎样的惊怒,只好一直垂着头,垂着眼,愧于面对他。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为了那个男人么?杨不羁,那个玩了这世上几乎所有女人的男人?”
“不!你别这么说他。”我冲口就说了出来,几乎是出于本能地要维护他,不能听到有人将他说得如此不堪。
“你还在爱他?你还爱着那个人?”杜华安的声音蓦地尖厉了,向我走近了一步。
我慌了,慌忙地想掩饰:“没有,不是,我……”
“你不是说他骗了你么?他本来就擅长欺骗女人的,你还爱他?”杜华安又向我走近了一步,他的脸铁青着,他的眼里是愤怒,甚至痛恨的,“你就是为了他,才不想和我结婚的么?”
我退了一步,心里又慌又乱:“不,杜哥,你听我说……”
“你还想说什么?你也是个惯于撒谎的女人,用一大堆的谎言哄骗着我,你当我不知道么?”杜华安的声音越来越尖厉,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吓人。
“我从没想过骗你的,杜哥,你是个好人,我原是准备和你相守一生的,可是……”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愧疚,“直到昨天,我才知道我和他之间有太多太多的误会,他没有欺骗我,是我错怪了他,我……”
“所以你又想和他旧情复燃,将我这个未婚夫丢弃一边,是么?”杜华安又逼近了一步,他的脸已经青得发紫。
“不是,”我摇头,“我不可能和他在一起的,他有一个太爱他的女人,我无法将他从她身边夺走。”
“那你为什么还要毁掉我们的婚约,为什么?”杜华安的怒气几乎已扑到了我的脸上,我只得又后退。
“杜哥,我……”我哽住了,不知道该怎样说下去。
“你,你心里只有他了,对么?再也容不下别人,对么?”
“对不起,杜哥,”我望着那个恼怒的男人,他的眼里有着被挫伤的不甘,不管怎样,我终于还是伤害了他,终于还是愧欠了他的一片真情,“我不敢请求你原谅,我是个根本不值得你爱的女人,我无法给你幸福,杜哥,你是个好人,我相信你会找到比我好得多,能让你幸福的女人,而我,不配你如此待我。”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垂着头,好半天不再言语。我慌乱地站在那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空气凝固了,房间里一片让人莫名心颤的沉寂。
忽然的,他笑了起来,那笑声尖锐地刺耳,吓了我一跳。他慢慢地抬起头来,那脸上的神情是那么地古怪,我看不出究竟是什么。
“好啊,宋巧然,你的心肠真够硬的,我这样都无法打动你的心。”杜华安的声音忽然变得又尖又高,他的神色是那么奇怪可怕,我吓住了,动也动不得的,眼看着他一步步逼近。
“你不知道么?我是真心地爱上了你的,我是真心地想要好好对你的,这之前,还没有哪个女人让我这么动心过,从来没有,你是第一个,可是,你,你却这样对我!”杜华安蓦地吼了一声,一把抓住了我。
我真的吓住了,呆呆地看着他,看着那张渐渐变形扭曲的脸,心里开始感到一丝惧意。
“你当真以为我是个迟钝的傻瓜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你和那个混蛋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你以为我一直后知后觉么?”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臂,瞪着我的眼里有吓人的血丝,那脸上似笑非笑的,那嘴角轻微地抽搐,“我早就察觉了,第一次带你参加吴晋甫的酒会时,那个混蛋的神情就已经泄露了一切,还有你,你竭力保持的镇定,也瞒不过我的眼睛,更可恶的是,我这才发觉,宝宝和贝贝长得象极了那个该死的混蛋!”
杜华安猛地将我拉近,他的脸凑近了我的脸,我想要躲却躲不开,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扭曲的脸放大在我的眼前:“那个混蛋到底有什么好,他玩够了各种各样的女人,而你们这些蠢女人却一个一个地对他迷恋,我以前的老婆被他迷得神魂颠倒,居然敢跟我提出离婚,而你,你竟然还为他生下了两个孩子,你就这么爱他么?这么一个肮脏的烂人,值得你这样的爱么?”
“不!”我挣扎,“你不能这么骂他,他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他不是……”
杜华安猛地一挥手,我还来不及反应,便倒在了地上,脸上一阵火辣辣地疼,耳朵里“嗡嗡”乱响,眼前一片金星乱冒。
“你这个贱女人!”仿佛是野兽的声音在我耳旁嘶吼,“他这样对你,你还要帮他说话,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从地上勉强撑起来,眼前依旧有些模糊,那个可怕的男人在我眼前幻化出重重黑影,仿佛恶魔在张牙舞爪。
“你……”我一开口,便有腥甜的液体顺着唇角涌出,我的口腔里也被刚才那一掌弄伤了,盯着那眼前可怖的魔影,我的声音恐惧地颤抖,“原来,原来你真的是个变态……”
“你敢说我变态?”魔鬼扑了过来,一把揪住了我,“你居然敢这样说我,你才是变态,你才是!”
我的眼前重又清晰,映入眼帘的是那可怕的猩红的眼睛,紫胀的面孔,白森森的牙……极度的恐惧让我拼命地挣扎起来,想要挣脱那箍住我的魔爪。
恶魔猛地咧嘴大笑,从没听过那么恐怖的笑声,尖厉的怪异的根本不属于人类的笑声。
“你以为我是个白痴么?你和那烂人的一切都在我的眼里。”他继续着那恐怖狰狞的笑,他的声音象怪兽的尖嚎,“所以我更要得到你,那烂人总要跟我抢,以前抢我老婆,现在又想抢你,他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么?”那只魔爪抬起我的下巴,在我脸上放肆地揉捏,“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有女人味的女人,所以我一定要征服你,只有征服了你这种女人中的女人,我才会是个男人中的男人。”那丑恶的脸上流露出变态的痴迷,我想挣脱开他,我想要逃,我好怕,真的好怕。
“可是你偏偏要爱他,那个混蛋玩过无数的女人,抢走我的老婆,在我面前示威,他以为他就是个男人了么?他以为他可以得到任何女人么?我偏不让他得到你!”这个心理变态的男人攥紧了我,不让我有挣扎的余地,“所以我对你更加的好,让你对他死心,所以我对你的孩子好,让你心甘情愿地嫁给我,所以我故意让你的孩子去参加他的婚礼,所以我专门买了他曾住过的这幢房子给你,看到你们痛苦,我真的感到痛快,真的很享受这种感觉。”他又笑,很享受似的笑。
我闭上了眼睛,不敢再去看他。这个男人,我曾以为是个真诚善良的好男人,怎么也想象不到,他的内心竟是这样地可怕、狠毒又肮脏,怪不得我所爱的人会那么怕我嫁给他,怪不得他见到我和这个变态在一起时,会那么地惊痛,会那么不顾一切地想要挽救我。我又一次看错了,我的眼睛又一次欺骗了我。
“我本来想娶了你之后,再来慢慢地折磨你,慢慢地享受这种感觉……可是你却居然反悔了,你这个贱女人,你以为你逃得掉么?我不会放过你,还有那个混蛋,你们谁也逃不掉!”这个恶魔竟一把揪住了我的头发,逼得我仰起了脸,逼得我将他的丑态看在了眼里。
他恶毒的话,他狰狞的面孔,都把我吓住了,直到那张丑陋的脸凑近,再凑近,我才猛然惊觉,才猛然想到要呼救,要挣脱开他。可是来不及了,我的嘴立刻便被他堵住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我被他压倒在地,他整个身子都沉重地压住了我,我挣扎不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的心被巨大的恐惧擢住了,所有的潜能也在这一刻爆发,我拼尽了全力推开了他,翻起身便想逃开,却被他从背后扑上来,一把箍住了我的脖子。
“你想逃?你逃得掉么?”他在我耳边嘶叫,“我还没有得到你,怎么可能放你走!”
我的脖子被箍住了,几乎要背过气,浑身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了,由得他将我拖到了那张小床边,一把将我摔在床上,然后向我扑了过来。
不!我不能被他污辱,不能被这个恶魔肮脏地吞噬,使出所有的力气摆脱他,使出所有力气救自己,我抓伤了他的脸,我咬痛了他的唇,我惹怒了他,我的挣扎与自救让这个恶魔骨子里的兽性完全爆发。他又是一掌挥过来,几乎将我打晕了过去,然后随手将床上那块破烂的枕巾塞进我嘴里,在地上拾了一根麻绳捆住了我,让我再也动弹不得,他疯狂地撕碎了我所有的衣服,扑到我身上……
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恨不得自己立刻死去。我不要受这样的污辱,我不要……上天啊,求你救救我,别让我沉沦于地狱,别让我的贞洁被这样一个恶魔玷污,别让我愧对我深爱的男人,无颜面对他真切的深情,我该听他的话的,早该听他的,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可怕的魔鬼在我身上反复辗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有劲没处使一般地揉痛了我。我睁开了眼睛,忽然猛醒,这个恶魔,真的不是一个正常的男人,他根本无法得到我,他是一个完全无可救药的性无能。
心里蓦地松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个恶魔是不能玷污我的贞洁了。可是,我要怎么逃脱他的魔爪,这个地方,这个空荡荡的房间,不会有人知道我在这里的,我怎么才能逃得出去?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几乎已没有光线,黑暗中,只有那个魔鬼兀自在无能为力地喘息,而我的爱人,他知道我在这里么?他知道我有危险么?他可感应得到,我已经落入魔鬼的掌握中,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个魔鬼忽然从身上离开,黑暗中,我只能看见一个黑影半跪在我面前,只能看见那黑影急剧地起伏,只能听见那困兽般的粗重喘息。良久,那黑影猛地发出了一声咆哮,仿佛从嗓子眼里迸裂出来的,充满恨意的,恼羞成怒的咆哮,然后,又扑到我身上,象饿狼扑食一般地疯狂撕咬着我……
一整夜,这个丧失了人性的魔鬼用着种种可怕至极、残忍至极的方式折磨着我,让我一次次地痛晕过去,又一次次地痛醒过来。这一夜,我如同沉沦于地狱,这一夜,我真正体会到夏红燕受了整整六年的非人折磨,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怪不得她会无数次地想到了死,这样活着真的生不如死,怪不得她会爱上了我所爱的男人,有这样一个魔鬼丈夫,我的爱人对于她来说,简直就是天使。
当我又一次痛醒过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那个魔鬼仍在无休止地用着残酷地手段在我身上发泄着他的兽欲。我浑身已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我的痛觉都已不再那么灵敏,我的思维已渐渐陷入混沌,我的身下不停流着的血,带走了我身体里一点一滴的热量,我好冷,冷得浑身发颤,冷得思维里还有一丝清明,清明地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地从我身体里流逝……
那恶魔终于累了,终于满足了他的兽欲,从我身上离开,将我从床上拖下去,自己去躺靠在那张小床上,喘着气,满意地看着我,一副极享受的神情。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还真能忍痛,居然一声也不叫出来。”他狰狞地笑着,露出一口沾满血的牙,“不过,看到你痛苦的表情,就已经很享受了,真是一种享受,至高无上的享受,一般人都不懂得享受这个,只有我懂,哈哈哈……”
他的笑声尖利地钻入我的耳膜,刺激着我尚未完全混沌的意识,想从地上撑起身来,可是却一点力气也没有。我真的快要死掉了,就这样死掉了么?我的孩子,我的爱人,我的亲人,我的朋友,他们知道么?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么?不……
楼下忽地传来“砰”地一声巨响,仿佛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撞倒了,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上楼来,卧室的门也被“砰”地一声撞开了。
“宝贝儿!”是他的声音,惊痛无比的声音。然后我被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抱住了,被迅速地拥进了那温暖的怀中,可是我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是一只颤抖的手轻轻地抬起了我的下巴。睁开模糊的眼,看到的是一双泪光晶莹的心痛无比、悔恨无比的眼睛。
“对不起,宝贝儿,我来晚了,我来晚了……”
晶莹的眼泪掉落在我的唇上,心里模糊地一痛,第一次看见他落泪啊。
然而那魔鬼的笑声又尖利地刺了过来:“你是来晚了,你的女人,我已经将她完完全全地占有了,她身上的每一处都留下了我的印记,抹都抹不掉,哈哈哈,你行吗?杨不羁,你行吗?”
“你这个魔鬼!我要杀了你!”围住我的手臂松开了,面前人影一晃,“你这个禽兽,你这个畜牲,你敢这样伤害我爱的女人,我让你不得好死,我让你……”
“好啊,你杀了我啊,哈哈哈……”那个魔鬼仍然无所畏惧地笑,仍然声如尖嚎。
我硬撑起身,看着他箍住了那恶魔的脖子,看到他手里寒光霍霍,心里蓦地一寒。
“你杀了我,你也不得好死,跟你哥一样,不得好死,哈哈哈……谁让你跟我做对的,谁让你抢我的女人的,你知道你哥是怎么翻船的么?告密的是我,哈哈哈……是我派人去向公安局告密,把你和你哥的老底全都掀了出来,可恨的是,吴晋甫那老不死的,居然会帮你,保得你哥没判死刑,还保得你也逃脱了罪名,妈的,真不过瘾,不过,你哥还是难逃一死,哈哈哈……这叫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哈哈哈……”
“原来是你!原来是你害死了我哥,伤害我最心爱的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他蓦地怒吼道,背对着我,浑身都在剧烈颤抖。我看不见他脸上是怎样的悲愤与狂怒,可是我能感觉到那逼人的仇恨,那让人心惊胆寒的杀气。
“不要!不要啊……”我拼尽全力地喊道,拼尽全力地想扑上去阻止他,可是来不及了,他手中寒光一闪,杜华安猛地痛嗥了一声。
“你这个恶魔,我杀了你!杀了你……”他不停地吼叫着,声音尖锐得吓人,而他手中的寒光也不停地挥闪,疯狂地挥闪……
杜华安只叫了几声,便不再叫了,我看见他软倒在了床边,头一歪,正好瞪着我,目不斜视地瞪着我,那眼光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是空洞,吓人的空洞,而他的身下,渐渐地浸出一大滩黑红色的液体,越浸越多,浸透了那张小床上的被褥……
一连串的脚步声从楼下传了上来,一连串的脚步声拥进了这间空荡荡的房间。
“住手!赶快住手!我们是警察……”
我眼前蓦地一黑,再也看不见那双瞪着我的空洞的眼睛,还有那不停挥砍着的霍霍寒光……
仿佛有几个世纪那么地漫长,我在地狱里沉沦,我在黑暗中挣扎,看不到一丝的光亮,只看到那双瞪着我的眼睛,空洞得吓人的眼睛,一直追随着我,不管我怎样挣扎,却怎样也摆脱不掉……我想逃,却一步也迈不出去,我想叫,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我浑身都在火辣辣地痛,仿佛在炼狱里焚烧……我不要沉沦在这可怕的地狱里,我要光亮,我要天堂,我要我的爸爸妈妈,我要我的孩子,我的爱人……
……终于的,眼前总算有了一些光亮,微弱的,模糊的,我想看清却始终也看不清,使劲儿想睁大眼睛,可眼皮却沉重得象灌了铅。
“姐?你醒了么?醒了么?”是慧然的声音么?听起来好象是那么地遥远。
“小慧,她还没醒。”苏茜的声音轻悠悠地飘过来。
“可是她的眼睛在动呢,苏茜姐,你看,真的是在动呢。”慧然的声音忽地近了。
“她已经无数次这样眨动着眼睛,可是又有哪次是真醒过来了呢?”苏茜的叹息仿佛就在耳边。
可是我醒了呀,只是眼皮好重,几乎没有力气把它撑开,苏茜说我没醒,那我一定要醒过来,让她看看。
使劲儿地睁开眼睛,只是睁开眼睛,竟也要我使出浑身的力气么?我怎么了?我这是在哪儿?
“姐!你真的醒了?”慧然的脸模糊地在我眼前晃,我想看清楚她,可是目光却总也聚不拢来。
“巧然,你真的醒了?天,你真的醒了!”苏茜的脸也凑过来了,同样的模糊不清,我使劲地眨了眨眼,终于将涣散的目光聚在了一起,终于看清了,慧然,苏茜,就在我的眼前,她们离我那么近,触手可及。
“小慧……”我喊了一声,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心里一惊,我究竟怎么了?
“姐,你终于醒了,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慧然对我露出了笑容,可眼眶里却蓄满了盈盈欲滴的泪水,她,憔悴了好多啊,还有苏茜,也消瘦苍白,她们怎么了?而我,我到底怎么了?
房间里满眼的白色,我的嗅觉也渐渐灵敏了,一股浓浓的消毒药剂的味道,属于医院的味道。我,竟是在医院里么?
“我怎么了?”我终于发出了声音,可是我的意识,我的思维,都是凝固了般的,无法灵活运用。
“姐……”慧然的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她的神情是那么地心痛与悲伤,“姐,那个恶魔把你伤得体无完肤,医生说你差点就失去了生育能力,他真的是个变态,真的是魔鬼……”慧然扑到我肩上哭,肩头不住地颤动。
恶魔?哪个恶魔?我的记忆陷在了一片混沌之中,只能无助地望着苏茜。
“巧然,”苏茜含着眼泪望着我,“你已经昏迷了二十多天,反复地高烧不退,真吓死我们了,现在终于醒了,好好休息吧,不要再去想什么了。”
我怔怔地望着苏茜,慧然兀自伏在我肩头哭泣,她们的神情都是那么地难过,那么地悲伤,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究竟怎么了?我一定要想起来,一定要将那混沌中的记忆抽离出来。
……我有两个孩子的,我有深爱的人,可那一场婚礼,他……杜华安!那幢别墅小楼……
我的心蓦地一跳,恐怖的记忆一点一滴地回来了。
……那煎熬在地狱般的夜晚,那个恶魔……他来救我了……那双浸在血泊中瞪着我的眼睛……
“啊——”我惊叫了起来,蓦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姐……”
“巧然……”
“他呢?”我瞪着慧然和苏茜,抓住了她们,心里忽然揪紧了般的疼,“他呢?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我浑身都在颤抖,几乎要喘不过气,那可怕的一幕不断地在我脑海里闪回,记忆的神经每一根都在迸裂般的痛……他杀了那个恶魔,他杀了那个害死了他哥哥的仇人……可是现在,他在哪儿?我的心里蓦然说不出的恐惧,仿佛世界末日来临了般的恐惧。
苏茜和慧然面面相觑,她们都不说话了,一个字也不说,她们分明是知道什么的,可是却不肯告诉我。
“告诉我,你们告诉我!”我死死地抓住慧然和苏茜,大口大口地喘息,“他在哪儿?他怎么了?告诉我,告诉我啊……”
“你们告诉她吧,她应该知道的。”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门口那边传来。
我转过头去。是江志民,他,他知道么?他会告诉我么?
我松开慧然和苏茜,翻身跳下床就向江志民跑过去,可是我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跌倒了,我的双腿竟虚弱得没有一丝力气。
“姐!”
“巧然!”
慧然和苏茜惊叫,慌忙地扶起了我。
“江志民!”我只看着进门的那个男人,什么也不顾了,“你知道的,他在哪儿?他怎么了?告诉我,你告诉我!”我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心里害怕得要死掉。
可是江志民刚想开口,便被苏茜阻住了:“志民!别太残忍了,巧然受不了的,她已经再也不能承受了。”
心里猛地被撞了一下,回过头望着苏茜。我受不了?是什么样的事,连苏茜都会认为我受不了?他……他……
“苏茜,”江志民忽然说道,“如果瞒着她,不告诉她,才是对她最残忍,巧然以后一定会怨我们的。”
怨他们?我为什么要怨他们?我转过头去看着江志民,我的心已经紧绷得要裂开,我整个人也瘫软得要支撑不住。
“瞒着我什么?你们瞒了我什么?他……”我浑身冰凉,我的声音颤抖无力,“他究竟怎么了?他……他死了么?”说完这句话,我的眼前就是一阵的黑。
“姐……”
“巧然……”
慧然和苏茜惊惶地喊着我,惊惶地摇晃着我。
“他没有死,巧然,他……”苏茜忽然哽住了,“志民,你说,我……”
“巧然,”江志民走了过来,将我从地上连扶带抱地搀起来,让我坐在了床边上,让苏茜和慧然一边一个地扶住我,“我可以告诉你,可是,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你一定要承受住,别忘了,你还有两个孩子。”
望着江志民严肃又同情的神色,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身体里浸了出来,浑身克制不住地冷,连牙关都在打战。
“你告诉我,我……我能承受得住。”
“好——”江志民看着我,眉头微微地一蹙,再也不忍看我了似的,将头转向了一边,“他现在在监狱里,他杀了人,因为手段太过残忍,已经……已经被法院判处死刑,并被驳回了上诉。”
我的胸口猛地一窒,眼前一片黑暗,终于沉入那冰冷幽暗的深渊……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眼前有白色的身影一晃,耳中听见的仿佛是医生严肃的语声。
“不要在刺激她,这样的休克对病人来说非常地危险,请你们一定要注意。”
休克?我没有死掉么?如果死了,就可以和他在一起,生死都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巧然,你……你醒了?”苏茜俯下身看着我。
“我要见他,”我望着苏茜,“我一定要见他,苏茜,我要见他!”
苏茜楞住了:“巧然……”
我撑起身来,找到了坐在床尾的江志民:“他……他什么时候走?我要见他,一定要见他。”
江志民看着我,他不忍再说了,咬着牙,紧抿着嘴,不想再说一个字。慧然在一边哭,不停地哭,捂住嘴压抑地哭。
我看着江志民,直直地看着他:“江志民,你告诉我,我承受得了,我一定要见他。”
“巧然,”江志民终于说道,“执刑时间定在明天早上十点,来不及了,你……你见不到他了。”
我转过头看着漆黑的窗外,明天早上十点?来得及的,至少还有十几个小时,来得及的,幸亏我醒了,幸亏我没有继续昏迷着,还来得及,我想要对他说的话,都可以说了,来得及的。
“我要见他,江志民,你带我去见他。”
江志民摇摇头:“不行,巧然,死刑犯执刑之前是不允许探望的。”
“不!”我尖叫了一声,翻起身来,扑过去抓住了江志民,“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他,求求你,求求你带我去……”
“巧然,你别这样……”苏茜拉住我。
“不,我要见他!”我死盯住江志民,只盯住他,“我要见他,我有好多好多话要跟他说,这些话如果不能说给他听,我情愿随他而去,也不要一辈子遗憾,让我见他,我一定要见他!”
“志民!你想办法吧,”苏茜哭叫道,“帮巧然想想办法,你认识那么多人的,一定能让巧然见他一面的,算我求你了,求你了!”
江志民震动地看着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好,我去想办法,你们等着我,我一定让巧然见到他!”
江志民急匆匆地走了。我僵硬地坐在床边,望着漆黑的窗外。
“巧然……你躺一会儿吧,别着急,志民会有办法的。”
“姐,你要挺住啊,别忘了你还有宝宝和贝贝。”
我不要躺,我要等,望着漆黑的窗外,等……我没有忘了我的宝宝和贝贝,如果不是有他们,我真的会决心随他而去,然而现在,我只有等,等着见他一面,最后的一面。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它总是这么地残酷,从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老天啊,请你这一次一定要帮我,让时间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见他一面,无论如何,一定要见他一面。
然而黎明匆匆的脚步是那么地不近人意,就那样无情地撞破了黑暗的窗棂,撞碎了我的心。时间不多了啊,江志民,江志民为什么还没有任何的消息,我见不到他了么?我真的见不到他了么?老天一定要让我此生永留遗憾么?如果天意如此,那我真的想要不顾一切地随他而去,生生死死,生生世世地在一起……
天越来越亮了,阳光已无可阻挡地挥洒进来,一道一道的,象一把一把的利刃挥砍在我身上。我越来越冷,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绝望……
门“砰”地一声推开了,我从床边跳了起来,回过头望着冲进门的江志民,心里“突突”直跳。
“好了,巧然,你可以见他。”江志民满头满脸的汗水,甚至连衣衫都浸透了,“快,时间不多了,快!巧然。”
从身体里蓦然涌出的一股热热的力量支撑住了我,让我有力气奔出医院,坐上江志民开来的警车,一路开着警笛呼啸而去。
苏茜和慧然只能在车上等我,江志民带着我进去,经过重重的关卡,重重的检查,终于站在了一扇大铁门外。
“巧然,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江志民歉然地望着我,“对不起,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只为你争取到了十分钟,快进去吧,你们,只有这十分钟了。”
十分钟?只有这么短暂的十分钟么?老天,这么长这么长的人生啊,你却吝啬得只给我十分钟么?
身旁的一位狱警打开了那扇大铁门,我下意识地跟了进去。
迎面便是一排长长的铁栏杆,从地到顶的,封得严严实实。
“你就站在这里吧,犯人一会儿就出来了。”那位狱警站在我身旁。
铁栏杆的外面是一个长长的通道,通道的对面也是一排同样的铁栏杆,中间相距至少有三米,通道的两边也站立着值勤的狱警。我就要在这样的地方见他最后一面么?不是只有我们两人,身旁还有这么多不相干的外人。
忽然的,他就那么忽然地出现在对面那排铁栏杆后,那么地突然,却又那么地从容,抬起头来望着我,他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熟悉已极的让我心碎的懒洋洋的笑容。
我的眼蓦地模糊了,大颗大颗的眼泪疯涌而出,我的心痛如刀绞,抓住那铁栏杆,望着我深爱的男人。我以为狱警会打开门让我进去,没想到只能这样隔着三米远的通道,隔着两道冰冷的铁栏杆,眼睁睁地望着他,无法触摸到他,无法去偎入那深情的怀抱。
眼泪就象溃了堤的洪水一般泛滥着,我使劲地眨着眼,拼命地想要看清楚那铁栏杆后我深爱的男人,拼命地提醒自己不要哭,不要哭,让我看清那无法忘却的的容颜,让我将他的身影,永恒地刻在心间。
“宝贝儿,别哭。”他仍然那样微笑,语调里是那么地怜惜,“你很少哭的,在我的记忆里,你是个最坚强的女孩儿,从不会轻易地哭泣。”他的声音是那么地平静,那么地抚慰,他的神态是那么地安宁,哪有半点象是即将赶赴刑场的死囚。
然而我的眼泪仍疯涌着,我的心痛得碎裂成无数无数的碎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水一遍一遍地冲刷着我的眼睛,让那对面的身影一遍一遍地清晰,模糊,清晰,模糊……
“第一次看见你掉眼泪,是那次有个混蛋想欺负你,我痛打了他一顿,转过身来将你从车里抱出来时,你伏在我怀中哭得象个泪人儿,你的悲伤,你的无助,让我蓦然猛醒,我怀中的女子,是多么地需要人保护,需要人爱,我,再也不能伤害她。”他看着我,那么那么温柔,那么那么深情的目光,“你知道吗?就是那忽然之间,我爱上了你。”
紧紧地抓住那冰冷的铁栏杆,此刻,我恨不得自己有无穷的力量,可以将这阻隔着我们的铁条撕裂拉断,好让我能扑入那温暖的怀中,象那一次一样悲伤地哭泣,好让他轻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轻声地安慰:“别怕,宝贝儿,有我在,别怕……”
“我曾对你说过,我爱你,这一句话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可惜你是不信的,在你的眼里,我一定是一个极坏的,极不可信任的男人,我做人真的很失败,既无法做一个好好爱你的爱人,也做不好一个负责任的丈夫。”
“不,”我终于叫道,“我信你的,从最一开始我就相信你,是我的自尊与自卑蒙蔽了我的真心,让我做错了好多好多的事,是我错了,你没有错,你一直做得很好,一点也没有错。”
他摇头:“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有机会认识杜华安,如果不是我,那个魔鬼不会有机会残害我最爱的人,我不后悔杀了他,我后悔的,是不该将你卷入我的世界,不该因此毁了你的一生。”他咬了咬牙,他的眼里有着无比的悔恨和自责,有着心痛与怜惜。我的心疼痛难禁,在这最后的一刻里,他竟仍在为我而心痛。
“没有,你没有毁了我的一生。”我摇头,摇去满脸的泪水,紧紧地贴在那铁栏杆上,仿佛这样可以更靠近他,“是你让我的人生闪亮而精彩,是你让我拥有了这世上最美的情感,是你让我真实地认清了我自己。”我望着他,深深、深深地凝望,无限的爱与柔情此刻再也无法压抑,“我爱你,一直一直都爱你,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地爱你,即使在恨你时,我的心底深处也还在深深地爱着你,从没有改变。”
他蓦地抓紧了那铁栏杆,手上的手铐碰得铁栏杆“铛铛”做响,望着我,他的眼里泛起了泪光,深吸一口气,再呼出,他笑了,无比欣慰的,再也没有遗憾的笑容。
“你会后悔么?宝贝儿。”他深切地凝望着我,那眼底一如无际的汪洋,那让我心甘情愿沉溺其中的深邃的汪洋。
我摇头,我的声音不再颤抖,我的语调坚定不移:“不会,我永不会后悔!”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谢谢你为我生了那么可爱的一对孩子,让我的生命得以延续,没有遗憾了,我的人生再也没有遗憾,宝贝儿,谢谢你!”
我的眼泪再度疯涌,我的心疼痛得几乎窒住了呼吸。留住他吧,老天,不要夺走我最深爱的男人,不要让他这样离开我,一去之后再也无法重逢。让我们相守一生吧,我再也不会把他拱手让给别人,我要不顾一切地和他在一起,再也不要什么良心道义,只要这一生能我与他厮守,我不要什么来世,我只要今生,今生……
可是,那冷酷无情的狱警蓦然地破灭了我一切的祈求与祷告。
“对不起,探望时间已破例超过二十分钟了,你应该离开了。”
而对面,他也要离开了,我看到狱警已在拉他的手臂。不!不要!我不要离开,我不要他离开。一别之后,今生,我再也无法见到那慵懒的笑容,那一对懒洋洋的眸子,那歪着嘴角无所谓的样子,那宽宽的肩,那温暖的胸怀,那瘦长柔软的手指,那低沉好听的嗓音,那混合着淡淡烟草味道的气息……不要,不要离开……
狱警将他拉离了那紧抓着的铁栏杆,他回过头来,朝着我露出了那懒洋洋的微笑,那唇角处微微展开了一道极有魅力的永生难忘的弧线。
“我爱你!宝贝儿。”
那低沉好听的声音仿佛久久萦耳不去,而那熟悉的身影却就那样飘然远去,在我重重的泪光里,只有那重重的铁栏杆,重重、重重的……
有人要扶我,我挣脱开了,有人在跟我说话,我听不清。我只想走,一直一直地走,走在灰色的阳光下,一丝暖意也没有的阳光,视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灰色,灰色的天,灰色的云,灰色的树木,灰色的街道,灰色的行人,灰色的一切一切……
蓦地,我的心剧烈地一痛,仿佛一颗心被人硬生生地剜去了一般,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然而光亮很快便来临了,好熟悉好熟悉的光亮,那么地柔和,那么朦胧的一片白色的光亮,而他,就站在那片亮光的中央,飘然地向我走近,再走近,我奔向他,我以为我触摸到了他,可是却什么也没有。可是,他的气息分明地就在我的脸颊旁,他低沉温柔的声音就在我的耳边,我的唇上如微风轻拂般地被印下了轻轻地一吻……
“再见,我的宝贝儿……”
……
* * * * *
坐在银杏树林里那张曾经的长椅上,仰头望着金黄的枝叶疏影间那一抹淡蓝淡蓝的天。又是一年的秋季,天是那么的亮那么的高,秋风里是干爽怡人的气息,片片飘落的银杏树叶,片片的金黄,拾起一片飘落在我裙褶里的树叶,那叶片的形状竟似一颗金子般的心。
冥冥中仿佛注定了好多好多的事,银杏树是存活了千万年的古树,银杏叶似一颗美丽纯洁的心,而银杏树下的祈祷,是渴望永恒,渴望一段刻骨铭心爱恋的祈祷,银杏树下的爱恋也真的就此刻骨铭心。
原来那个时候的我,是那么地懵懂,不懂得珍惜,不懂得满足,更不懂得爱情。我抱怨上苍待我不公,我自哀自怜,苦苦寻觅,原来上苍早就赐给我那么美的一段爱恋,原来那苦苦期待的真爱一直就掌握在我的手中,当我终于发现它时,已经错过得太多太多了。
过去的整整一年里,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活在一片灰色的世界里,我的视线里再没有其它的颜色,只有灰色,甚至我的宝宝和贝贝,他们在我眼里也只是黯淡的灰色。然而,我终于挺过来了,我终于走出了那灰色的世界,我的视野里终于有了色彩,淡淡的,绝不鲜艳。
而另一个女人,那个痴心等候了十七年的美丽女子,她却彻底地活在了那个幻想的世界里。自从他离去之后,自从她服毒自杀想追随他去,却被救回之后,她将那一段痛苦的记忆完完全全地忘记了,从她的脑海里删除得干干净净,她不记得曾有的伤痛,只记得她要等着他,等着他玩倦玩腻的那一天,主动地回去找她,告诉她,他真正爱的其实是她。
我去看过她,她甚至不再记得我,我知道,我也是属于那段痛苦记忆里的,所以,她完全忘记我了。她那迅速苍老了的父亲告诉我,她每天都为自己安排得满满的,弹两个小时的钢琴,进行一个小时的声乐训练,再用两个小时练习舞蹈与形体,一个小时学习法文,一个小时学德语,看三个小时的书……
我看着她,她仍是那么地优雅又高贵,仍是那么地完美无缺,仍在努力地完善着自己,让自己成为最美丽最有魅力的女人,来取悦于那个她痴爱的男人。
忽地就泪盈于睫,这样的女子,生活在自己幸福幻想中的女子,我永远也夺不走她心目中的爱人,永远也夺不走的。我甚至是有些羡慕她的,她仍是个幸福的女人,而我,却必须要面对残酷的现实,怎么也无法逃避。
宝宝和贝贝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玩耍,他们已经三岁半了,已经长大了很多,聪明,乖巧,快乐又活泼,他们已经会提问,会问很多让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在他们小小的脑袋里,已经开始了思考,开始了对人生,对世界的最初的探索,而他们,也越来越酷似他们的父亲,那个我今生再也见不到了的爱人。
再一次仰起头,望着枝叶间那一抹淡蓝的天,让满眶的泪水倒流回去。他说过的,我不是一个轻易流泪的女孩儿,在他的心中,我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儿,所以,我一定要坚强。
“妈妈,妈妈!”宝宝和贝贝在呼唤着我。
我转过头去,看见的却是一个高大又帅气的男人,一手一个地抱着我的孩子,微笑着朝我走来,那笑容一如秋日的阳光般那么明亮爽朗。
我呆住了,怔怔地望着那个久别了的男人,怔怔地看着我的两个孩子亲热地搂住他的脖颈。
“巧然,”他走过来,轻轻地放下我的孩子,“苏茜说你可能在这儿,果然在这里找到了你。”
“你……”我终于回过神来,终于想起应该微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段时间了,”周鹏飞坐了下来,宝宝和贝贝仍然腻住他,那么地亲热,一点也不怯生的亲热,“听说了你所有的事,所有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太难承受的事。”
我的心一阵悸动。过去了整整一年,我用整整一年的时间终于承受住了那不能承受的事实,而我的心,我的心却仍是那么地脆弱。
宝宝贝贝跑开了,又去草丛里捡树叶,捉虫子,孩子的世界里永远没有灰色,永远是缤纷多彩的。我和身旁的这个男人都怔怔地看着他们,默默地,谁也没有说话。
“这两个孩子真的好可爱,巧然,”沉默良久,周鹏飞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你真的是一个很伟大的母亲,让我永远钦佩。”
我微笑:“你呢?你的孩子一定更可爱吧?”
周鹏飞笑着摇摇头:“我没有孩子,我,已经离婚了。”
我一惊,转过头去看着他,蓦地想起那个依偎在他身边,乖巧的,样貌似我的女孩儿。
“只结婚一年就分手了,很短暂的婚姻。”周鹏飞没有看我,而是一直看着不远处的两个孩子,“是她提出来的,因为,她终于明白,在我的心中,她只是别人的替身,而不是她自己。”
心里一颤,慌忙别过头去,想避开这个话题。然而周鹏飞却并不想就此打住,他继续地说着。
“而我,也终于明白,我心目中的那个女孩儿,无人可以替代,所以,我回来了。”
我的心砰然而动,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看着那个更加成熟英俊了的男人。他仍是当年的模样,只是不再稚气,不在青涩,眉宇间已没有当年那般明朗,而是沉淀了几分忧郁,几分沧桑,他的眼仍是那样的明亮,却多了几分深沉,几分多思,当年那个明亮阳光般的大男孩,如今已是一个成熟,稳重,深思,又坚定的男人了。而我呢,如今的宋巧然,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腼腆又单纯的小女孩儿了,如梭的时光,在我们的身上都留下了深深的痕迹啊。
“周鹏飞,”我轻声地叹息,“你……你为什么会如此执着?”
“因为,”他望着我,深深地凝望,“你就是你,巧然,这世上只有一个你,没有人可以替代。”
我无语,面对一份执着的深情,我无言以对。
“知道我是怎么爱上你的吗?”周鹏飞转过头去,他的眼光仿佛穿透了这片银杏树林,望向了那很遥远的曾经的时光,“那一场羽毛球赛,你轻轻如燕地跳起来,优美地挥舞着球拍,那一刻,在我心里已成永恒,就是那忽然之间,我爱上了你,从此再也无法改变。”
忽然之间,忽然之恋……
我又一次地仰起了头,望向那金黄的树叶间那一抹淡蓝的深处。我也有我的忽然之恋啊,那一段爱恋那么地短暂,却在我心中终成永恒,我曾渴望的永恒,我曾渴望的刻骨铭心,都在这亘古的银杏树下一一实现,这一生真的可以无悔了,这一生真的不再有遗憾。
“妈妈,妈妈,”宝宝和贝贝跑了过来,将一大捧的银杏树叶倒落在我的裙摆里,“我想回家了,妈妈,我们回家!”
“好啊,宝宝,贝贝,”周鹏飞抱起了他们,在他们的小脸蛋儿上一边亲了一下,“我带你们回家,好不好?”
“好啊!好啊!”宝宝和贝贝一起拍着手,开心地笑。他们长高长壮了,我已经抱不动他们,很少抱他们了,难得有一双坚实有力的手臂愿意抱他们,他们当然会开心地笑。
这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抱起了我的两个孩子,向银杏树林外走去,步履矫健又坚定。我缓缓地站起身来,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清楚地听着前面那三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宝宝,贝贝,我做你们的爸爸,你们喜欢吗?”
“嗯,喜欢,喜欢……”
“那你们以后就叫我爸爸,好不好?”
“好啊,爸爸!爸爸!”
……
银杏树林外,又是黄昏时分,落日的余晖将漫天的晚霞映照得绚丽斑斓,淡蓝的天空永恒地守候在那一片绚丽背后,深湛宽广地包容着一切。阵阵的微风拂来,前面那个高大的男子额前的短发迎风飘动,那飞扬的发梢在夕阳晚照中,仍是当年那般透明的金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