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05

千寻千寻: 如果可以这样爱 3

那天我特意提前下了班约樱之吃饭,我们已经很少在一起吃饭了,平常都忙,只能电话联系。我把耿墨池要我跟他生个孩子的事讲给她听,她问我:“你想跟他生吗?”
  “当然不会!”
  “那就表示你不可能跟他复合了,”樱之说,“如果你同意跟他生个孩子,那你们还有可能走到一起,如果不同意,你们就真没什么事了。”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一定要我给他生呢,米兰不行吗?”
  “你傻了,没有哪个人愿意跟自己不爱的人生孩子,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没爱情哪个愿意去生孩子?”樱之很有见解地说:“人只有到了最后关头才会产生一些现实不可能实现的想法,想必他对自己也很绝望了,否则也不会跟你提出这种荒唐的要求。”说这话时她看着我,仿佛看到我的骨髓里去了,“你还爱着他吧?还爱着,是吗?”
  我垂下头无言以对,眼泪流了出来。
  “忘了他吧,这样你才能解脱,”樱之给我递过纸巾,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不可能有结果的,如果你不解脱自己,他的病又真的无力回天,到时候你会更痛苦,考儿,听我一句话,你这么不开心都是因为他!”
  我端过酒杯,猛灌了一口。“我不正在努力吗?”
  “那就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存心做一件事,没有做不到的,忘掉一个人也不是那么难。”樱之说着自己也流泪了,想必她也想到了自己的伤心事。
  “好,为了忘却干杯!”我含泪笑着对她举起了酒杯。
  那晚我们都喝高了,我打了辆车回彼岸春天,车子一颠簸,我的胃就彻底翻了,快到目的地时,我忙叫司机停下车,跑到路边天翻地覆地吐了起来。我不知道我的头脑是不是清醒的,下车后我猛然发现这根本不是彼岸春天,司机弄错了地,不对,肯定是我说错了地,我想再拦辆车,却发现手袋不见了,不用说,我把手袋忘在了刚才那辆车上。真是糟糕,我身无分文,连打电话的钱也没有,最要命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在哪,看看周围,好像有点眼熟,可还是想不起在哪。头也疼得厉害,没办法,只好在路边的长椅上躺了下来,看来今晚我是要睡露天长椅了,好在是夏天,将就一晚上也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真的睡着了,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怎么着,一辆车子停在了我的旁边,车灯的光线很耀眼,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车上走下来一个人,那人来到我身边推了推我,我“嗯”了声又要接着睡。那人在我身边站了会儿,就将我抱了起来,抱进了那辆车。然后我又睡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我猛地睁开眼,看看腕上的表已经十点半。又要迟到了,我“噌”地就坐了起来,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一件衣服也没穿。我尖叫,一转头才看到身边躺了个人。耿墨池!我用被子裹着身体跳下床,被子被我拉到了床下,天,他也是赤身裸体!他醒了,起身下来一把搂过我的腰将我放倒在床上拥进怀里。
  “再陪我睡会儿。”他搂着我像在说梦话。
  “混蛋!”我推开他,坐起来大叫,“我怎么会在这?我怎么会在这!”
  “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也坐起来,伸着懒腰,满足地看着我,“昨晚很尽兴,你就别管是怎么在这的吧。”
  我哭不出也喊不出,恨不得死掉才好。
  “你昨晚喝醉了酒,我回来的时候看你睡在楼下的椅子上,怕你落入别人的手就把你抱上来了,我很庆幸捡到你,”他下床穿好衣服,看着我笑,“真是奇怪,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我跟米兰去了趟她的老家,因为临时有事我就先回来了,谁知道一回来就看到你躺在楼下的椅子上等我……你不知道你喝醉酒的样子有多迷人,脸蛋红扑扑的,我当然也就不客气了……”
  “把我的衣服拿来!”我哭丧着脸叫。
  “你的衣服啊,好脏,都是你吐的脏东西,我把它扔了。”
  “那我穿什么?”
  “什么都别穿啊。”他坏笑。
  “求你了,我还有事呢。”
  我真的要哭了,上午还有个很重要的采访,这会儿我想起来了。
  “那你就穿她的衣服吧。”
  我一愣,知道他指的是米兰的衣服。
  “见鬼吧,我宁肯什么也不穿!”
  “你们以前不是经常换衣服穿吗?”
  “闭嘴!”我怒目而视。
  “好吧,我下楼到对面的商场里买套衣服。”说着他就进了卫生间,洗漱完毕后准备出门。我裹在被子里,难堪得要死,冲他喊:“快点啊,我赶时间!”
  但是没反应。也没听到门响。正纳闷,突然外面传来“咚”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我连滚带爬地跑出卧室,看见他躺在地上,脸色苍白,捂着胸口痛苦地蜷缩在一起。我抱起他的头,问他怎么了,他虚弱地指了指卧室:“药,快,快去拿药……”
  一阵忙乱。服了药他缓过来了,我就进浴室拿了条浴巾裹住身体。
  “我知道我真的不行了,最近老是犯病,”他斜躺在沙发上,拉我坐在他身边,用手抚摸着我的脸颊说,“我们有多久没在一起了?半年多了吧?好像还不止呢—我实在太兴奋,好久没这么兴奋过了,当我把你抱上楼脱掉衣服放进浴缸的时候,我就想,真希望你就这么醉着,不要醒,因为你醉着的时候是那么安静,不会冲我发火,不会拒绝我……为什么我们总要相互折磨呢,折磨到现在谁也没赢,你说我们是不是很傻?”
  他看着我,目光悲凉如雪山淌出的泉水,直淌进我的心底。
  “别忘了我,就算你不愿意给我生孩子也请别忘了我,到了这个时候,我无法再要求什么或是抗拒什么了,我舍不得离开,哪怕是永远跟你这么怄下去也比死了强……你知不知道我每天都会去偷偷看你,以前你没搬新居的时候,我每天晚上都会开车到你楼下,看着你的窗口,想象你睡着的样子,我很恨自己不争气,被一个女人折磨成这个样子……跟米兰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要把她想象成你才能勉强接受她,她总问我每天晚上去哪,我不说,有一次她就跟踪我,我们在你的楼下吵了一架,回来后我打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女人……你搬走后,我也去看过你,可是碰到了祁树礼,我就没办法再去了,看不到你我很难过,难过得要死,我想不通,怎么就对你如此念念不忘……”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我别过脸,不明白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听我说完,这些话我本不打算说,可是如果不说,死了就没机会说了,”耿墨池拉过我的手,继续他的慷慨陈词,“我是爱你的,也恨你,但我决不后悔认识你,除了母亲和妹妹,我只舍不得你,有时候想想,我真怀疑我爱没爱过我的前妻,我和我她从小就认识,后来很自然的结婚,我们一直相敬如宾,生活得很平静,很多年来她只是我的一个习惯,就像我习惯弹钢琴一样,她死后我虽然也难过,但哪像现在这么痛不欲生……所以有时候我就想,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后爱过的女人,尽管这份爱给我也给你带来了莫大的创伤……”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听着他说的话,仍然被无边的迷惑笼罩。我看不懂这个男人,事到如今还是看不懂,既然他知道自己必定会离开,又为什么一定要我记住他呢?除了自私,我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产生如此荒唐的念头。
  “我就是这么个自私的人,你才发现吗?”
  耿墨池不经意间又恢复了他的霸道,目光冷冷地逼视着他认为是最应该记住他的女人,“我这么个自私的人怎么可能让我爱着的女人忘了我呢,那样我在天堂里可不好受,我就是要你记住我,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你记住我,到死都记住我,忘不了我,无论你今后跟哪个男人睡觉首先就会想到我……”
  这个魔鬼!世上还有他这样匪夷所思的男人?要我记住他,无疑是要我这辈子都活在他的影子下,如果这就是爱的代价,那这个代价太大了,大到我无法承受!一个人被囚住身体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被囚住心,如果真如他所愿我记住了他,从而被他囚住一辈子,那就等于是我活着给他陪了葬,所以我必须逃开,再不逃,只怕最后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正好省文联要举行一次湘西采风,邀请一些作家画家去湘西挖掘创作灵感,主题是“重拾沈从文的足迹”,活动规模很大,连省委宣传部都参与组织了,各大媒体也都要派记者随团采访,我们电台自然不能落后,可是湘西很多人都去过了,再去已没什么新鲜感,所以台里没有一个人愿去。
  我一得到消息马上主动请缨,台长老崔对此大加赞赏,说我很有敬业精神,回来后一定嘉奖我云云。樱之倒是知道我的苦衷,在去的头天我跟她碰了一次面,她感慨万千地说:“人长得漂亮就是不一样,什么情况下都不怕没人追,像我……不说等人追,自己的男人都看不住……”
  “你羡慕我?你觉得我现在这种状况很值得羡慕?”我看着她。
  “我不是这意思啦,”樱之笑,“再找一个呗,再找一个他们不就都死心了吗?”
  樱之忽然大而化之地说了句。
  我不以为然,一时半会儿上哪去找,找男人毕竟没有上商场挑衣服那么简单。我自认为我还不具备看上哪个就能套上哪个的本事。樱之就给我出主意,“去相亲吧,我给你牵线。”
  “回来后再说吧,没准在湘西就能碰见一个。”我开玩笑说。
  我跟樱之在外面吃完晚饭才回各自的家。本来我是邀请她上我那去坐坐,可是她拒绝了,说是怕祁树礼看见了不高兴。“怕他干什么?你是上我家又不是上他家。”我气恼地说。上次醉酒的事听说祁树礼臭骂了一顿樱之。
  “还是不去吧,他是我老板呢,我不想惹他不高兴。”
  “那我上你那去坐坐,你的老板给你安排了公寓,我还一直没去看过呢。”
  樱之连连摇头,更加坚决地推辞道:“别,别,我那没什么好看的,现在已经很晚了,明天你还要赶车去湘西,下次吧。”
  我看着她那紧张的样子,笑了起来。“你该不会是养了个男人在家吧?”
  “胡说八道!”樱之的脸立即红了。
  “好,好,不去就不去,”我拍拍她的肩膀煞有介事地说,“其实也没什么嘛,养男人也很正常啊,彼此需要,又没人说你。”
  “越说越没个正经。”樱之的脸红到了耳根。
  回到莫愁居已近十点,小四正在看电视里的选美实况直播。我洗完澡后也坐下来看,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那些女孩都天生丽质,可是面对镜头时的搔首弄姿却完全破坏了她们的本色美。可是小四完全看入了迷,恨不得把眼睛贴到电视屏幕上去。“真好看,要是我也能参加就好了。”她忽然说了句。
  “那有什么稀奇的,等你长大一些了就可以去参加啊。”我笑着说。
  “真的啊,我也可以参加吗?”小四兴奋得两眼放光。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丫头,你干什么都可以千万别去凑这热闹。可是她会理解吗?未来对于她这样的孩子来说简直是美得一塌糊涂,她根本不会考虑到美的后面必定连着险恶。

  前脚刚进门,祁树礼后脚就跟了进来,一身白色便装神清气爽地坐到了我的旁边。小四赶紧去倒茶,我却窝在沙发里纹丝不动,眼睛也没朝他看,这么晚了,他还跑来干什么?
  “最近很忙吧?”祁树礼端过小四的茶看着我问。
  “再忙也没你大老板忙啊。”我慢吞吞地说。
  “又来了,最怕你这样,”祁树礼摇摇头,“关心一下你嘛,也不可以吗?”
  “谢谢。”我客气地答。
  “听说你明天要去湘西?”他还在套近乎。
  “是,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他答得很从容,好像打听我的动向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是吗?你的消息挺灵通哦。”我冷笑着,故意说,“那你有没有听说我准备嫁到湘西去呢?”
  他又是从容地一笑,“这我不担心,你若真嫁过去,我是不会找你麻烦的,因为会有人找你麻烦……”
  我明白他所指,原来他还知道耿墨池比他麻烦。
  “那你就离我远点,如果不想惹麻烦的话。”
  “这个我也不担心,”他凑近我,侃侃而谈,“男人嘛,天生的战争动物,我从来就不认为争取你会是一种麻烦,因为争取的过程可能某种程度上比最终的结果更有吸引力,太容易得到的东西反而失去一定的价值……”
  说这话时他很认真地看着我,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还是深不见底。我别过脸,懒得理他了。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我搭话,我态度冷淡,他觉得没什么突破就起身告辞了,我也没送,他历来就是来去自由,不需要我送或者欢迎,他想干什么谁能拦得了?
  “我想你还是不了解我的性格,我不是一个轻易放弃的人。”这是他临出门时跟我说的话。
  我看着他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心底一片黑暗,这个男人才真的是个大麻烦,我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视线,他现在开始收网了,正一步步地将我囚在他的视线范围里。我叹口气,当初真是昏了头,怎么选这么个麻烦做邻居呢,他也是个魔鬼啊,跟一个魔鬼做邻居,决不是一件可以掉以轻心的事。然后我上楼睡觉,刚躺下电话就响了,另一个魔鬼耿墨池打来的。
  “听说你明天要去湘西。”他开门见山地问。
  又是一个消息灵通的!
  “是。”我简明扼要地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愿多说。
  “要不要我陪你去?”他厚颜无耻地问。
  “你陪你该陪的人吧,我不要你陪!”
  “是说她吗,我已经跟她分居好久了……”
  “对不起,我要挂电话了。”我才懒得听他们那点破事。
  “我现在在上海,一个人,多说句话不行吗?”他很不满地说,声音柔软而磁性,“我很想你,真的,你想不想我?”
  “你够了没有?”
  “我是真的很想你……事到如今我还能怎样呢,我就想要你记住我……”
  “我会尽我的一切所能忘了你!”我拿着话筒吼。
  “我会尽我一切所能让你记住我!”他也在那边吼。
  我猛地挂掉电话,将头埋在枕头里狠狠地憋着不呼吸,恨不得憋死自己。真不知道当年是脑子进水了还是怎么着,我干吗要去招惹他啊,这下可好,他临死还要拉我做垫背。那就逃吧,就算逃不了一世,至少让我过两天清静日子,否则我怕我又会进精神病院,我已经进去过一次,不想再进第二次。

  我真的逃了,跟着一大帮人马启程去了湘西,二十多天后才回来。二十多天有多久呢,三周而已。可是当我给樱之打电话,准备告诉她湘西的一切时,还没开口,她就抢着先说话了:“老天,你回来了啊,我还以为你嫁到湘西去了呢。”
  “嗯,是有这种可能哦,我还真差一点就嫁到湘西了。”我爽朗地笑。
  “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这阵子有多乱!”
  “出什么事了?天塌下来了不成?”我还在笑。
  “祁树礼出事了。”
  “他能出什么事啊。”我不以为然。
  “你别说,他这回可是生死未卜呢。”
  “生死未卜?”我一愣。
  “前阵子的9?11你知道吧?”
  “知道,美国纽约的世贸中心被炸了,电视里看的,好家伙,跟看恐怖大片似的。”
  “祁树礼公司总部就设在世贸中心,9?11前几天他刚好去了美国,出事后他就跟我们失去了联络,一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他是生还是死。”
  我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拿着话筒脑袋嗡嗡作响。
  “我们这边的公司也想尽了办法跟美国方面联系,可死的人太多,短时间内根本没办法查清,”樱之接着说,“我们这边的工程都停工了,资金没了来源,他在这期间有没有跟你联络啊?”
  “没有啊,我的手机一直是关机的。”
  “那就没戏了,看来他是真出事了。”
  “不会就这么巧吧?”
  “难说,要没出事,他干吗不跟我们联络呢,整个公司现在都差不多瘫痪了,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上头也很重视,上亿的工程全指望着他呢,听说这边已经派人去美国打听情况了,不过现在还没有消息。”樱之叹息地说,见我没反应,在电话那边叫:“喂,你没事吧?怎么不出声?”
  “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
  我说的是实话,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高兴不起来,不知道该不该难过,因为我是那么的想躲开他,现在好了,不用我躲了,他自己先消失了,不到四年他们祁家死了两个,我心里一阵悲凉。
  “还有啊,”樱之继续汇报情况,“米兰自杀了,你知不知道?”
  “朋友有多恋人未满”是时下很流行的一种男女关系,用来形容我跟高澎的状态最恰当不过。高澎是谁?是我在电台做节目时采访过的一个嘉宾,搞摄影的,当时省里正在举行一次盛况空前的摄影展,作为圈内卓有成就的年轻摄影家,我费了很大功夫才把他请进录音棚。印象中他这人挺自负,也很幽默,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很有点艺术家搞怪的派头。采访完后我跟他并没怎么联络,我甚至把他给忘了,这次的湘西之行他也是受邀艺术家之一。这个自称是地球上最酷的男人,在湘西疲劳而又新奇的二十多个日日夜夜里,带给大家数不尽的欢声笑语。我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注意到他的。

  在长沙启程集合的那天,高澎在一大帮人里发现了我,惊喜万分,拽过我大声吆喝道:“死丫头,是你啊,还记得我不?”
  我当然也认出了他,嘻嘻笑道:“高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我有犯罪感。”高澎眯着眼看着我说。他的样子不难看,皮肤有点黑,可能跟他的工作性质有关,长年都在室外拍片,黑是理所当然的,而他最大的特征则是那双足可以跟台湾搞笑明星凌峰相媲美的小眼睛,很勾人,什么时候都是眯着的,怎么看都觉得他这人不正经。事实上也是如此,一路上他基本就没正经说过几句话,二十多人的大队伍里,他是最能活跃气氛的兴奋剂,总是源源不断地制造笑声。
  比如抵达湘西凤凰的那天晚上,在下塌的老斋客店里大家拿他的小眼睛开玩笑时,他就一本正经地说:“眼睛小没关系嘛,只要重要部位够尺寸就行了。”我开始还没明白过来,跟我住一个房间的女作家罗罗则笑得满脸通红。
  “高澎,你真是无耻!”罗罗笑着骂。
  “男人的无耻通常都是女人培养出来的,你们女人绝对是我们男人的良师益友。”高澎反击道。
  “没错,没女人,男人永远成不了男人。”另一个姓刘的画家也帮腔。
  在分配房间的时候,高澎如愿以偿住在了我隔壁。他帮我把行李提进房间时严肃地跟罗罗说:“罗罗小姐,无论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说,我一定不遗余力达成你所愿。”
  “为什么?”罗罗问。
  高澎就附在她耳根说:“关键时候还是需要你提供方便的。”
  原来他想笼络罗罗以方便他对我采取行动。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在用早餐时他就坐到我身边,含情脉脉地跟我说:“考儿,你不觉得我们很有缘吗?”
  “不觉得啊。”
  “怎么不觉得呢,我们两年前认识,两年后再相逢,难道不是缘?”
  我呵呵直笑,不作答。
  “跟你们说啊,白考儿是我的了,你们谁也不许打她的主意。”高澎又跟众人提前打招呼。“做我女朋友吧,我们真是郎才女貌呢。”他转而又望着我。
  “是豺狼配虎豹吧。”刘画家打趣。
  这是《新龙门客栈》里的一句经典对白。
  一桌的人笑翻。
  我也笑,看着死不正经的高澎觉得很放松,很久以来没有过的放松。

  接下来采风行动正式开始,我们到了很多地方,先是到沈从文先生的故居参观,然后又游览了沈老先生笔下的凤凰城,这是个古朴原始的小城,每个角落都散发着动人的人文情怀,东门的石板街、沙湾的古虹桥、万名塔、吊脚楼,还有古老雄伟的凤凰城楼、南长城和黄丝桥古城都显现着湘西特有的地方文化。我最喜欢在北门的古老码头坐上乌篷船游览美丽的沱江,沿岸青山绿水和吊脚楼群尽收眼底,听着听不懂的土家话,尝着又辣又甜的湘西特产姜糖,心情顿时放松下来,很多该想的和不该想的事情我都可以暂时不必去想,我觉得此次湘西之行很有意义。
  但我并不是来玩的,其他人也不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刘画家和其他几个画家喜欢在沙湾取景写生。罗罗和同行的作家诗人则整天混迹于城中的各个角落,探访民情体验生活,每天晚上回到客店都会向我们展示他们收罗来的各种小玩意,光各种绣花鞋垫就收罗了一大堆。搞音乐的两个人很辛苦,跑到吉首那边的德苗寨去收集民间音乐素材,苗家人男女老少个个会唱,音乐很有特色,他们带着录音设备去那边好几天没回来,看样子收获不小。搞摄影的只有高澎一个,他是最忙的,成天举着照相机到处拍,拍景也拍人,什么东西都拍,沙湾的天然浴场,连城中老字号店铺的招牌都拍。我们记者有五六个人,自称是游击队,今天到这收集情报,明天到那挖新闻,晚上回到招待所就撰写采访稿发给各自的报社或电台,有竞争,也有合作,大家相处愉快。
  我跟高澎是接触最多的,没法不多,他就像个影子似的到哪都跟着我,跟我聊天,也给我拍照。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我做他女朋友。我一直当他是开玩笑,说疯话,并没往深处想,搞艺术的都有点神经质,我宽容了他的放肆,而就是我的宽容给他制造了循序渐进的机会。
  高澎这个人很难用一句话形容,他说不上有多正派,但也不下流,开玩笑也是点到即止。我很欣赏他的率直,有什么说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随心所欲的一个人,跟他在一起,你感觉不到压力,非常放松,因为他就是个放松的人,他也竭力让周围的人放松,这正是他获得好人缘的最有效的杀手锏,也是他吸引我注意力最真实的原因。因为苦闷太久,我太需要一个人来舒缓内心的压力和痛楚,我的心没有防备,完全是一种开放状态,正是这种状态让他对我的进攻毫无障碍。
  而我真正对高澎有点“动心”还是在返程的头天下午,我跟他去了王村,也就是电影《芙蓉镇》的拍摄旧地拍照,我们在那里进行了一次长谈。此前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谈心聊天,对他的生活状态有了个大致的了解,他不是湖南人,老家在哪他一直没明确告诉过我,他就是个不太明确的人,做什么事都不明确,比如他搞摄影的初衷,先是说爱好,后又说是为了谋生,反正说来说去他搞摄影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他生来就应该搞摄影。至于他的学历,怎么创业的,怎么成名的,乃至现阶段的状况和未来的打算他都说得很含糊,总是一句话带过说,“也没什么了,先是在一家影楼里打工,后来自己弄了幅作品去参加一个全国性的比赛,很偶然地就获了个狗屁奖,回来后找了两个哥们单干,很偶然地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他只字不提他成名的艰辛,肯定是艰辛的,一个外乡的打工仔,举目无亲,要赢得社会的认可谈何容易。他不说并不表示他没经历过艰辛,真正的苦是说不出来的,这是我的理解,因为他看似无所谓的调侃中总是不经意地流露出隐含的沧桑和伤感。
  高澎一直过得很含糊,看问题含糊,做事情也含糊,而对于他的含糊我有另一种理解,觉得他其实是在用自己的含糊对外界的纷扰做着最顽强的抵抗。因为他很诚实,既不恭维别人也不抬高自己,即使是最敏感的话题他都可以说得很直白,比如女人,他说因为工作的关系,找他的各种女人很多,却很少有固定的女朋友,早上一睁眼对着身边的陌生女人他会倍感疲惫沮丧。但一到了晚上,又忍不住叫女人,第二天一分手他就忘了她们的面容甚至是名字,如此周而复始,恶性循环,生活就这样变得含糊不明确。他不认为这是堕落,他只是害怕自己有闲暇去思考明天怎么办今后怎么办,无论是拍片还是女人,他需要那些安慰和刺激填满脑子……以前我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碰到他,很奇怪,我并没有厌恶感,而是很好奇,甚至有一点点的同情,不知道为什么。
  “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在王村我故意问他。
  “你给我的感觉蛮特殊的,很单纯,却又有点堕落……你让我忍不住去思考你分析你,此前我已经很少去思考什么了……”高澎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我说。
  “没有思考很好啊,没有痛苦和烦恼……”
  “可是我很厌倦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改变,你……让我突然有了改变的动力,”他严肃地看着我,“而且我觉得你也很厌倦很疲惫,你也想改变什么,不是吗?”
  我看着他,不置可否。
  “我们是同类,都过得稀里糊涂。”高澎肯定地说。
  “何以见得?”
  “感觉,就是感觉,”高澎以艺术家的姿态分析我,“干我这行什么都可以不需要,但绝对需要敏锐的感觉和洞察力,我从一开始就觉得你是个混日子的人,想争取什么,又好像要逃避什么……”
  我心里暗暗吃惊,高澎的那双小眼睛好厉害。
  “两个人都糊涂,在一起岂不更糊涂?”我笑着说。
  “错,正因为我们都对生活没有目标,如果在一起了反而可以从对方身上寻找到可以改变彼此的因素,我需要改变,你也需要,我在逃避,你也是,难道不是吗?”
  “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一定要改变呢?”
  “你觉得我现在很好吗?”高澎反问,“每天麻木地工作,麻木地生活,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我早就想找个正经女人过日子了,真的……我很希望自己可以过得正常些……”
  “你觉得我正经?”我也反问。
  “你不正经吗?”他眯着眼睛瞅着我笑,“比起我接触过的女人,你简直比水晶还纯洁透明呢。”
  我哈哈大笑,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纯洁。
  “试一试吧,我会让你快乐的,即使你不会喜欢我,最起码我能让你快乐。”高澎充满期待地看着我说。

  回到住处,我问罗罗,给不给他机会。罗罗说,关键不是给不给他机会,关键是你给不给自己机会,如果你想开始一段恋情的话。是啊,给他机会其实就是给自己机会,与其被那两个魔鬼追杀,我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呢?但我所理解的“开始”并不是指开始一段新恋情,我早已过了随心所欲谈恋爱的年纪,而且爱情这东西太费神,我现在只想单纯地生活,不想因为所谓的“爱情”又让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

  回到长沙的那天下起了雨,当我们经过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跋涉从豪华大巴走下来的时候,受到了有关部门的热烈欢迎,头头们纷纷给我们握手,好像我们是刚下战场的英雄一样。就在我握手握得两眼昏花的时候,猛然发现火车站广场的一角坚了一块崭新的广告牌,是一幅巨大的人物肖像,一个身着碎花短袖衫的长发女子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排吊脚楼前仰望天空,画面好像正在下着雨,那女子整张脸都被雨雾笼罩,湿润鲜活得像刚从水里捞起来,而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画面中的女子正是我!这张照片是刚到湘西时高澎为我拍的,怎么会弄到火车站来了,而且画面下方的那行白色艺术字更醒目:你知道我在等你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湘西欢迎您。很明显这是一幅旅游观光的广告牌,从其画面的清晰度来看,显然是刚制作完成的,高澎哪来那么大的本事,我们人还在湘西,他就可以遥控指挥在长沙制作出这样一幅超大的广告牌。我马上在人群里寻找高澎,人来人往中,他正眯着一双小眼睛朝我笑呢。
  其他同行的人也看到了那广告牌,一片惊叫。
  我看着高澎,除了感动,还能说什么呢?我也笑了,笑着朝他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高澎通过电脑将照片传给长沙工作室的朋友后,他的那帮哥们就连夜加班加点制作成了这幅广告牌,并无偿地换下了火车站原来那幅旧广告,他的用心良苦让我吃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的事很快传遍了电台,不传遍都不行,那么一幅巨大的广告牌竖在那里谁会不知道?所有的人都拿我开涮,说我的湘西之行实在物超所值,而高澎又老是到电台晃悠,于是就少不了被那帮家伙宰,又是吃饭,又是玩,那阵子没少让高澎破费,除了上班就是应酬,我忙得不可开交。但我感觉得出来高澎很兴奋,不仅应酬我的同事和朋友,也隔三差五地带着我到他那帮狐朋狗友面前显摆,因为在他的朋友们中只有他的“女朋友”是良家女子,这让他觉得很骄傲。
  “总算找了个正经女人过日子了……”这是他对朋友见面必说的话。
  每当这时我只会静静地微笑,不否认也不承认他对外界所宣称的我们的关系,说不清为什么,我觉得高澎看上去没心没肺,实则很敏感自卑,让我很不忍心打击他跟我在一起时真心流露出来的兴奋。我很清楚高澎兴奋的原因,他是真的想改变了,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他对正常生活的渴望超乎我的想象,有一种拥有后又患得患失的惊喜和迷茫,其实我跟他在一起并没有多么的不同寻常,也就是一起吃吃饭、逛逛街、看看电影、或者到南门口吃一顿辛辣无比的口味虾等等,当然也喝酒,有时候喝醉了也谈谈心,不过第二天一睁眼什么都忘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一切都不会改变。
  我知道我过得很麻醉,什么事情都懒得想了,人反而轻松了许多。虽然我不能肯定我是不是真的解脱了,但我可以肯定我过得很快活,高澎天生就是个玩乐的高手,一周内他总能想到不同的方式去消遣,郊游、钓鱼、滑冰、游泳、去乡下度周末等等。顺便说一下,他在乡下也有个工作室,是租的一个农民的房子,土墙泥瓦,高澎很喜欢那里,房子里挂满了他的作品。他在摄影上确实很有天赋,拍出来的东西总能捕捉到画面的灵魂,我喜欢他的作品,也很欣赏他对艺术的洒脱,他从不为拍东西而拍东西,他可以一周内甚至一个月内不拍一张照片,也可以在一天内的某个时刻拍完整卷胶卷。他真是个很随性的人,有时候甚至像个孩子,透明得不带一点杂质。跟他在一起根本不用费劲去想事情,他也根本不让我有时间去想,每天我都感觉被他抬在云上,轻飘飘的,无所牵挂得仿佛已将整个世界遗忘。
  高澎还很喜欢泡吧,一周有三四个晚上都在酒吧里度过,我当然也跟着他泡,使我感兴趣的是周围每个人对他的阐述都不一样,有说他破过产的,有说他进过号子的,有人说他吸过毒,还有人说他贩过盗版书,甚至还有人说他开过地下赌场……就是没有一个人说他是搞艺术的,在那些人的描述里高澎简直就是五毒俱全无恶不作,对此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半信半疑。只有一样东西可以确认,那就是他的调情手段的确名不虚传,可以断定,他确实是从女人堆里爬过来的,但在湘西时跟我说的那些话一点也没有夸张。这也使我理解到他为什么如此渴望过正常人的生活,而我居然成为了将他从混乱中解救出来的女人,我真是诚惶诚恐,一点也不介意他过去做过什么样的荒唐事了。
  而让我欣慰的是高澎也不介意我的过去,他知道我跟耿墨池的事,也认识耿墨池,都是文艺圈的名人,不可能不认识。我感觉得出来,他好像还很欣赏耿墨池,对他的艺术造诣赞叹有加,但也直言不太喜欢他的个性,说他有点傲,不好接近。这就是我喜欢他的地方,有话就说,不兜圈子。至于我们在一起时有没有爱情,有没有结果,我想都没想那回事,他肯定也没想,爱不爱又有什么关系,没爱岂不更好,即使分手也不会有肝肠寸断的痛苦。
  我好像什么都放开了,都无所谓了,以至于对米兰的自杀和祁树礼可能在9?11中遇难的事都表现得很淡泊,生死有命,世界本来就变幻莫测,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秒会遭遇什么,我自己都顾不过来呢。
  米兰自杀的事还是樱之透露给我的,好像是耿墨池不知为什么事跟她提出分手,米兰不肯,受了很大的刺激,就吞了整瓶安眠药,但吞下去后又后悔,自己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她本以为耿墨池会因此而放弃分手的想法,没想到他只去医院看了下她就整个消失了,米兰还没出院他就搬出了自己的公寓,现在人在哪,是在长沙还是上海,连米兰都不知道。
  我觉得好笑,米兰太不了解耿墨池了,他可不是个轻易妥协的人,如果用自杀就可以让他臣服,我恐怕死了一百次都不止。听樱之说,耿墨池还给了米兰一大笔钱,可她就是不愿分手,到现在还在到处找耿墨池的人呢。
  樱之试探性地问我知不知道耿墨池住哪。我莫名其妙,说我怎么知道他住哪,我跟他已没任何关系。樱之只好说,是米兰要她打听的。我冷笑着说,自己的男人没看住,还好意思找别人。我真是看不起米兰。樱之也说看不起,人家都不要你了,还死缠着对方,真没骨气。不过她也挺可怜的。樱之又补充说。
  可怜的人多了,还轮不到她。我当时是这么回击樱之的。
  我说的是实话,这个世界比她可怜的人一大把,比如祁树礼。他至今杳无音信,这边的人也大都对他不抱希望了,他在国内的这家公司也已基本停止运转,国庆长假的时候我碰到小林,问起她公司的事,她说现在公司只留了几个骨干,其他的员工都暂时回家等候消息了,说等候消息其实差不多就是解散了,只是美国那边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祁树礼是死是活没人能确定。
  他在彼岸春天的那栋近水楼台也差不多是空着的,两个保姆都跑了,每天晚上我站在书房的窗口看那边的阳台,黑灯瞎火的,感觉不到一点活的气息,有点凄凉,也有点恐怖。想想曾经那么呼风唤雨的人转瞬间就生死不明,不由得感叹人世的变化无常。我觉得自己很奇怪,平常在身边的时候总想避开他,当他真的消失了,又忍不住念起他,这也可以理解,毕竟他是祁树杰的哥哥,对我也一直很客气,虽然从一开始他就对我居心叵测,但我也没有理由完全否定一个人,何况他的见地、他的魄力和他的睿智也都是否定不了的。
  我又想,如果他真的在那场旷世的灾难中遭遇不测,他的身后事谁来处理呢?他的母亲吗?还是他的手下?
  其实到了这份上,我才真的理解祁树礼是有些可怜,正如他自己说的,除了一个不愿面对的母亲,他没有一个可以留恋的亲人。纵然家财万贯又如何呢,那些财富都带不走的,他在另一个世界又恢复了从前的一无所有。所以那些天我的情绪很低落,我同情他,尽管我同情的极有可能是一个真正的魔鬼。尤其去了一趟祁树杰的墓地后,想到他们祁家四年间就去了两个人,我更做不到无动于衷,为祁树礼的突遭不测伤怀不已。

  从墓地回来的那天,高澎约我到火宫殿吃遐迩闻名的臭豆腐,我吃过很多次了,觉得没什么胃口。吃完后,我没有跟高澎去酒吧,也拒绝他到我这边来,我说我想单独待会儿,高澎问为什么,我说心情不太好。
  “你总是太忧郁,我已经很努力地要医治你的忧郁了,可你自己不努力,我也没办法。”高澎对于我反复无常的情绪很有意见。他一直就说我太忧郁,说我这个样子迟早会把自己困死。我说任何事情总有一个过程,我希望他能给我时间。高澎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他不喜欢忧郁的女人,他也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个人,他试过了,太吃力,自己都改造不了自己更没有办法去改造别人。
  高澎这阵子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显得很急躁,讲话办事也没以前耐烦了,我问他是不是已经烦我了,他又不承认,还说我神经过敏。我知道我没有走入他的内心,也知道他在有意识地拉开彼此的距离,他不愿告诉我他为什么烦恼就是证明。其实我是很想对他好一点的,因为总觉得他像个孩子似的茫然无助,需要别人的关怀和拯救,可是他好像有点排斥别人对他深入的探究,显然是他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他在人前的自尊,只是过分的自尊反而让他变得自卑,他的自卑深入骨髓,无时无刻不影射到周围的人。这是一直以来我对他的感觉。

  跟高澎道别后我一个人回到家,小四照例给我泡了杯菊花茶,她是个很灵泛的小姑娘,什么事一点就通,虽然自幼生长在山村,来城里也没几个月,但在我的调教下她已经基本适应了城市的生活。她年轻,像块海绵,接受新事物很快。
  “姐,对面搬来了新邻居呢。”小四很亲热地管我叫姐,刚来时叫我姨,被我拒绝了,女人是很忌讳被人叫老的,我也不例外。
  “对面吗,什么时候?”我喝了口茶问,显得漫不经心。对面这阵子一直在搞装修,前几天才停工。
  “下午,抬了好多东西进去了呢,”小四满脸放光地说,“我还见到了主人,年纪不大,长得挺帅的。”
  我觉得好笑,她来城里没几天也学会用“帅”来形容一个人了,想想她也挺不容易,年纪轻轻就整天守着一栋空荡荡的房子,以前还有隔壁祁树礼的保姆同她说说话,那两人跑了后,就只剩她一个人,有什么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难怪她对周围的一切事情都充满好奇了。
  “那人还挺和气呢,知道我是这边做事的,还一个劲地要我上他家去玩,”小四喋喋不休地跟我讲她今天的遭遇,“我就进去看了一下,好漂亮哦,他的房子真是漂亮,屋子里摆了好多好看的东西,听那位叔叔说,那都是古董,很贵的,对了,他还会弹琴呢,他弹了一首给我听,好好听……”
  “弹琴?”我心里一动,“什么琴?”
  “好像是叫钢琴的,是个很大的家伙,黑色的,三角形的,摆在客厅里,气派得很呢。”小四越说越兴奋。
  “钢琴?”我叫了起来,“你有没有问他叫什么名字?”
  小四摇头,“我忘问了,不过明天我就帮你问问。”
  “算了,别问了,人家叫什么跟咱们有什么关系。”我打断她,觉得累了,没兴趣再听她唠叨就上楼进了卧室。屋里有点闷,我就到露台上透透气,看看对面,果然搬进了人,灯全亮着。在水一方,对面那栋楼叫“在水一方”,名字取得还真不错,水草飘摇,碧波荡漾,很是形象。
  我洗完澡就直接睡了,睡得很辛苦,老是做梦。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已经十点,我用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随便套上一件羊毛衫就冲出了门。秋天说来就来,几场雨下过后,气温明显地降了许多,早上的寒气尤为重,我感觉穿少了点,可又没时间回去换,只好缩着身子快步走在彼岸春天的花园小径上。
  “早上好啊!”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问候。
  我一回头,以为看见了鬼。
  “怎么,不认识了?”
  耿墨池靠在一棵梧桐树下笑容满面地看着我。
  “你……你怎么在这?”我张着嘴语无伦次。他看着我笑,“我住在这啊,昨天才搬过来的呢。”
  “住……住这?”
  “是啊,就住你对面,那栋在水一方。”

  高澎对我的迟到忍无可忍,他说这已经是N次了,他问我知不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嬉皮笑脸地说知道,但没办法,女人迟到是天经地义的。“怕了你了。”高澎又爱又恨地瞪了我一眼。
  今天又得跟高澎去应酬,电话里说是他的一哥们聚会。对于他的那帮狐朋狗友,我谈不上喜欢,因为他的朋友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在一起吃饭或者聊天,从没见他们说过几句干净的话,粗话带荤话,也不管在场有没有女士,他们从不收敛自己的放纵,可高澎很喜欢跟他们混在一起,甚至希望我也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对此我没有明确表过态,因为我不太习惯他们的这种有点腐朽有点糜烂的生活作风,我觉得我还没堕落到那种程度。高澎就这点好,他从不勉强我做任何事,我不喜欢的事情他从不勉强我。
  “你今天有点不对劲,有什么事吗?”在车上高澎问心事重重的我。
  “我哪有不对劲啊?”我不承认。
  “你一上车就没说过话,平常可不是这样的,”高澎边开车边看着我说,“我就是不喜欢你这点,老是莫名其妙地就忧郁起来,干吗呢,人活着图个什么呀,还不是图个开心,能开心就开心呗,一天到晚哭丧着脸,给谁看呢。”
  “不愿看你就别看!”我没好气地说。
  “又来了,神经!”
  “我是神经,你才发现啊!”
  “想吵架怎么着,如果吵架能让你心情好起来,我陪你吵!”高澎有点火了,“大清早的就拉着脸,你自己也不照照镜子,要有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我不吭声了,心虚,也没心情跟他吵,早上突然见到耿墨池的事让我无法平静。亏他想得出来,搬到我对面住,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的心里乱极了,到了高澎的哥们那,根本心不在焉,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完全没印象。高澎见我这样,就要我自己先回去,免得影响他的心情。一听这话我立即站起身连招呼也懒得打就自顾出了门。高澎追了出来,跟我吵,说我没给他面子。我说不是你要我走的吗,我给你面子,谁给我面子。高澎骂了句你有病啊,玩得起就玩玩不起就拉倒。拉倒就拉倒,我头也不回的打了辆车绝尘而去。

  我不想回家,就独自进了家酒吧,这家酒吧还是高澎带我去过的,里面空气很差,灯光暧昧,烟雾弥漫中男男女女或窃窃私语或高声浪笑,我坐到吧台前叫了杯酒自顾喝了起来。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打了辆车回彼岸春天,开始还不觉得怎么样,在车上一颠簸,我的头就昏得连路都看不清了。我摇摇晃晃地往莫愁居去,来到湖边的岔路口,头更昏了,根本搞不清哪栋是莫愁居,因为湖边的三栋房子样子都差不多,我凭着记忆摸索着朝一栋亮着灯的小楼走过去,摸到门口,边按门铃边大声地喊:“小四,小四,快点开门!”
  门开了,我却扑倒在门口吐了起来,吐得我黄胆水都倒出来了。背上有一双大手给我轻轻地拍,边拍边说:“又喝成这样,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堕落的?”
  我抬头,一脸的眼泪鼻涕,竟是他,耿墨池,我怎么跑他这来了。我站起身,晕头晕脑地问:“我怎么在这?”
  “这得问你自己。”耿墨池扶住我说。
  “拜托,送……送我回家,我看不清路。”
  “你这个样子能回家吗?”
  耿墨池不由分说就把我拽进屋,我踉跄几步一头栽倒在客厅柔软的沙发上,我记得我当时是睁眼看了看他的,他朝我走过来,温柔地抚着我的脸,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我推了推他,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满室的阳光,揉了揉眼睛,陌生的房间。耿墨池坐在窗口的沙发上看报纸,见我醒来,就合上报纸说:“你醒了,起来吃点东西吧。”
  “我怎么在这?”我有气无力地问。
  “你老是问这样的问题,”耿墨池正色道,“你连自己怎么睡在这的都不知道,我不晓得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
  我挣扎着想起床,但刚坐起来头就一阵猛烈的疼痛,我“哎呀”一声又倒在了床上,但我的意识是完全清醒的,摸了摸身上,还好,穿了衣服。
  “放心,我没碰你,”耿墨池扫我一眼,“好像我没跟女人睡过觉似的。”
  我瞪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不舒服就再睡会儿,我已经给你的保姆打过电话了,昨晚也是她给你换的衣服。”耿墨池看着我,声音又恢复了温柔。
  “对不起,我……”我扭过头,不敢面对他突如其来的温柔。
  “知道我为什么要搬过来吗?”他继续说,“因为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在我最后的时光里天天看到你,放心,我不会打扰你,远远地看着你就可以了。”
  我蒙着被子不说话。
  他走了过来,抱住我,拉开被子抚摸我的脸,“为什么我们总是要相互折磨呢,我们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不是吗?”
  我闭上眼睛,感觉如此温馨,耳边却想起另一种声音,千万别接受,别上他的当,他只是想囚住你的心,让你一辈子记住他,可是记住他就是给他陪葬,你想给他陪葬吗?
  “我是真的好想跟你在一起,别拒绝我,我的时间不多了,”他抱住我,吻着我的耳垂,声音哽咽,“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陪我,考儿,陪着我好吗?”
  我无法形容当时内心的挣扎,我是极力要拒绝他的,可是行为却和理智背道而驰,我居然也起身抱着他,跟他相拥在一起很久都没有说话。卧室玻璃门外是空旷的露台,幽幽的湖水荡着温柔的涟漪,茂密的水草随风飘摇,又是一阵风吹过,几片金黄的落叶旋转着坠入湖中。我看着那些随风飘落的黄叶,心里在哀哀地祈祷,老天啊,让幸福更持久些吧,别带走他,让他留在我身边,即使他不属于我,也让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可是另一种声音却说,别傻了,不可能的,他终究是要离开这世界离开你,忘了他吧,否则你会一辈子身陷痛苦而不能自拔,你希望这样吗?
  两种分裂的思想在我脑子里交战不休。我不知道怎么办了,能怎么办呢?我完全没有拒绝他的勇气,他邀我与他共进午餐的时候,我居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答应马上又后悔,饭吃完了都还在后悔。
  “给你弹首曲子吧。”饭后他坐到沙发上看着我说。
  我也看着他,不知道是接受还是拒绝。
  “不想听吗?以后想听都没机会了……”他微笑着,目光迷离地在我身上流连。我点点头,心里一阵抽搐。最怕他说这样的话。
  好久没听他弹琴了,竟是肖邦《离别曲》,第一次听他弹琴就是弹的这首曲子,我听着听着几乎落泪,这个时候跟我说离别,他想让我死吗?
  “换首曲子吧,为什么不弹那首《昨日重现》?”
  “昨日还需要重现吗?昨日一直就在彼此的心里,不是吗?”
  我茫然地看着他,天,他弹琴的样子好迷人,眉头紧锁,表情忧郁凝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熟练地舞动飞越,弹到动情处他会闭上眼睛,神情浪漫不羁,还有眉目间那若有若无的孤傲,让人想接近又不敢触碰。多好的人啊,我怎么会碰到这么好的一个人,在他身上凝聚了我对男人的全部幻想,我何其的迷恋他,也何其的恨他,明明被他伤害,被他折磨,却仍然渴望和他在一起,我是想拒绝的,我知道继续跟他相处下去的后果,知道又怎样呢,我拒绝得了吗?
  “你很像一个人。”他忽然说。显然我在看他的时候,他也在用余光看我。
  “像谁?”我很好奇。
  他别过脸,深深看我一眼:“像我妹妹安妮,不是长得像,是气质像。”
  我一愣,像他妹妹,这样的话好像也有人跟我说过。
  “怎么不说话?干吗这么看着我,像我妹妹让你不高兴吗?”
  “不是,”我自嘲地笑笑,“我想我是长得太大众了吧,老是有人说我像某个人。”
  “是吗?”
  “是。”
  “你很大众吗?”他停止演奏,上下打量我说:“如果你很大众,你就不会坐在这里听我弹琴,我不会让一个大众化的人欣赏我的音乐。”言下之意,听他弹琴是我莫大的荣幸。我冷冷地回了句:“我受宠若惊呢,先生。”
  “你不知道你有多特别吗?”他又问。
  “我没觉得。”
  “在认识你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我妹妹更特别的人,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你也特别,甚至比我妹妹更特别。”
  “你妹妹,很漂亮吧?”我试探着问。
  “不算漂亮,你跟她差不多。”他反应好快,决不给赞美我的机会。
  “那你很喜欢她吧?”
  “当然,她是我妹妹。”
  “我好像听你说过她跟你不是……”
  “不是亲生的,”他站起身,坐到我身边搂住我说,“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你吗?因为你太像她,你们有太多相同的特质,我很喜欢我妹妹,跟她的感情很好,我一直以为会和她……结果……”耿墨池欲言又止,我马上觉察到他话里有话,忙追问:“结果怎样?
  “没什么。”他打断我的好奇,顿了顿,显然不想再说下去。见我面露不快,就更紧地拥住我,不由分说吻住我,不让我继续问。他的吻很缠绵,湿润而柔软,然后变得炽热急迫,恨不得将我整个吞没,我被他吻得全身发麻,呼吸急促起来,他感觉到了我身体的反应,就火上加油地伸手探进我的衣内。
  “你想要我,你的身体告诉我你想要我,”他咬着我的耳根说,“我也想要你……昨晚就想了,给我,别拒绝我……”说着他就把我抱上了楼,进了卧室,他连窗帘也不拉就将我放在了宽大而柔软的床上。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无可救药了,我悲哀地意识到,我的努力全白费了,我诅咒自己,为什么拒绝不了他呢?你拒绝他难道他还会勉强你不成?

  耿墨池从浴室冲洗出来时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我说了一句话:“其实我是白担心了,你根本忘不了我的,你忘不了,是不是?”
  我看着床边的这个男人,几分钟的工夫又变成了魔鬼,刚才的温存和深情已荡然无存,那张不可一世的脸上完全是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嘴角的笑意分明告诉我他不会就此罢休,他一定会达成他所愿,让我一辈子活在他设的囚笼里,从而活着给他陪葬。他真是自私得可怕。我断定他从来没爱过别人,他永远只爱他自己,死了还要拉个垫背的。而我不幸就是那个给他垫背的。

  下午我去了电台,老崔大老远地就冲我笑,直觉告诉我,又有新任务了。果然,在台长室,老崔交给我一沓材料说:“策划室提交的一个策划很不错,去采访三十年前被派到新疆建设兵团的女兵,然后制作一个专题节目,你看一下,我觉得很有创意,虽然采访起来有些困难,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
  “新疆建设兵团?”我一惊,好个策划室,亏他们想得出来。
  “是的,那些三十年前被派到那边建设的女兵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关注一下她们,会取得很好的社会影响,这也正是我们需要的。”老崔看着我说。
  “为什么要我去?”我不解地问。
  老崔看出了我的迟疑,忙肯定地说:“因为你有这个能力!”
  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再推让只会惹他不高兴。他交代的任务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可是去新疆那么远的地方,我心里还是一百个不情愿,这边还有一摊子的事没了呢。我想我应该找个人商量一下,正想着找谁商量时,高澎突然打了个电话给我,约我吃晚饭。我就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将去新疆的事,问他我该不该去。“当然要去,新疆是个好地方,我就一直想去,可惜没时间……”高澎说。

  我们约在五一路附近的一家大酒楼里吃饭。
  “对不起,昨天我不该冲你发火。”高澎很诚恳地跟我道歉。
  我笑了,说:“是我先冲你发火的。”
  高澎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又要给我斟酒,我忙推辞道:“今天就算了,我实在不想再醉,昨天才醉了一回的。”
  “昨天就醉了?是跟我吵架后醉的吗?”他目光闪烁地问。
  我低下头没出声,算是默认。
  “难得啊,居然有女人为我醉!”高澎装出一副陶醉的样子,反问道,“但你是为我醉吗?应该不是吧?”
  我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唉,我怎么会有这种待遇呢?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我心里还没个数?”高澎自嘲地说。他的神情有些沮丧,眼中泛着无边的空虚的光芒,那光芒应该来自他的内心。“我从来就不敢奢望有女人会爱上我,当然,我也没有试过去爱她们,”高澎猛灌进一口酒,看着我,表情很灰暗,“我这种人是不配有爱情的,也玩不起爱情。
  “你自己没有付出怎么能要求别人为你付出呢?”我如实说。
  “可我是真的很想有个女人好好爱的,也希望得到她的爱,但这么多年了,我已经找不到去爱一个人的感觉了……我以为遇上你我会重新开始一段新生活,遗憾的是我没有在你身上找到你要重新开始的迹象,你心里……一直有别人。”高澎低声说,好像是在责怪我。
  “对不起,我想这是需要一个过程的。”
  “对,也许是需要一个过程,”高澎重又抬头看着我说,“不过这个过程好像很艰难,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没有信心就要给自己信心,高澎,你说我很忧郁,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比我更忧郁,更自卑……”我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的真实感觉。
  高澎不说话了,出神地看着我,眼中那无边的空虚的光芒更加泛滥。
  “我不希望你这个样子,虽然我不知道你过去经历过什么,但我真的不希望你这个样子,你那么有才华,又年轻,你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挥霍和享受,为什么要把自己弄得这么颓废呢?”我看着眼前的高澎,他的脆弱让我油然而生一种想给他勇气的念头,尽管我比他更需要勇气。
  “谢谢你,很少有人跟我说这些话。”高澎笑了笑,笑得很牵强,闪烁不定的目光更加泄露了心底的无助和悲凉。
  “我很想给你些勇气和动力,但我没有太多的精力去改造一个人,我连自己都改造不了,更没办法去改造别人。”我借用了他对我说过的话。
  高澎真的笑了起来,“你还真会现学现用,也对……我们连自己都改造不了,怎么可能去改造对方,那就一起改造吧,看谁先改造成功……”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吃完饭高澎送我回莫愁居,在我那里坐了会儿就走了,因为我要准备去新疆的资料不能跟他聊太久,他好像也没有太强的愿望要留下来,我送他到湖边,两人笑着握握手就分别了。转身回屋的时候我猛然发现对面在水一方的露台上站着个人,是耿墨池,他迎风而立,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这边,虽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已很强烈地感觉湖那边辐射过来的愤怒和猜忌。
  我赶紧逃回了屋。但我刚上楼还没进卧室,耿墨池就杀过来了,冲上楼在卧室门口拦住我,气咻咻地说:“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着找人了,你这么耐不住寂寞,这么想男人吗?”
  “我这是未雨绸缪。”
  “是吗?你真是比我想象中还放荡……”
  “你才发现啊,我一直就很放荡,我宁肯放荡也不会去记住你,别以为你真能让我一辈子记住你,我现在就可以忘了你!”
  “你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女人!”
  “你也好不到哪去,我们都是一路货色!”
  我们激烈的争吵让整栋房子都在颤抖,小四更是吓得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吵到后来,两个人都失去了理智,居然推拉起来,我被他一直推到了楼梯口,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我说了一句“你就是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的话后,极大地刺激了耿墨池,他抓住我的双肩一阵猛摇,咆哮如雷,“没良心的女人,你是不是希望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说着他就把我往后一推,我退后几步,一脚踩空,整个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顷刻间整栋房子都在旋转,几声脆响,我感觉浑身的骨头和关节全散了架,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的第一张脸就是把我推下楼梯的耿墨池,他端坐在病床边的沙发椅上,见我醒来,冰冷的脸上看不到丝毫的喜悦或愧疚,他盯了我半天,只说了一句话:“真希望你不要醒来,你就这么睡过去,在那边等我,多好……”
  这是人说的话吗?我气得就要跳起来,可是一动就疼得我龇牙咧嘴,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头部和手脚都缠了纱布,特别是小腿还打了石膏,显然伤得不轻。
  “可是你居然醒过来了,让我好失望,白考儿,你为什么要醒过来呢,你在那边等我不是挺好的吗?”耿墨池继续说着不是人说的话,眼中无限悲伤无限遗憾,我没死掉简直太让他遗憾了。
  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忍着痛嘲弄道:“你放心,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死掉呢,你没死我可舍不得死,我要看着你死,我不像你作恶多端遭天谴,上帝他老人家疼惜着我呢,他不会让我死在你前面……”
  耿墨池脸上的肌肉在跳动,拳头握得像铁锤,我几乎听见他手掌的关节在咯咯作响,但几秒种的克制后,他又恢复了镇定,看着我露出了魔鬼似的冷笑:
  “也许我是死在你前面,可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哦,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昨天是你的危险期,没准你的体内已经播下了我生命的种子呢……”
  “护士,护士……”我扯着嗓门喊。
  我一喊,马上进来一个白衣天使,急急地问我有什么事,哪里不舒服。
  “让这个人立即从我的眼前消失,快,让他消失,他再多待一秒钟我就要咽气了……”
  “对不起,先生……”护士微笑着望着耿墨池。
  “我是她丈夫,她现在情绪有点不稳定,可能是大脑受了刺激,”耿墨池纹丝不动不慌不忙地对护士说,“我跟你们刘副院长很熟,你帮我问问他看,我太太需不需要打一针镇定剂……”
  护士小姐很年轻,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哪经得起衣冠楚楚的耿墨池这般糊弄,一听到他跟什么院长很熟后,马上满脸堆笑地说:“哦,是这样啊,那我帮您问问看,您先请等会儿好吗?”
  “当然可以,小姐你的态度真好,我不是病人都感觉如沐春风。”耿墨池非常有风度地恭维白痴一样的护士小姐,哄得那死丫头喜滋滋地去找他们什么见鬼的院长去了。护士一走,耿墨池就坐到我的床边,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蛋说:“宝贝,安静点,医生说你起码要在床上躺两个月呢,如果你想让我对你好一点的话,可千万别惹我不高兴……”
  两个月!我顿时两眼发黑,一下子就泄了气。“你还是让我死在你前面吧,这样显得你比较仁慈。”
  耿墨池笑道:“你现在想死恐怕都没那么容易了,过两天我就把你接回家,好好伺候你,两个月呢,我就不信弄不出一个孩子来……”
  正说着,高澎敲门进来了。耿墨池冷冷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杀过去,高澎本来是伸出手想表示一下友好的,看他纹丝不动的样子,顿时窘得无地自容,脸色灰白,悻悻地缩回了手。我瞪着耿墨池,觉得他太过分了,神气什么,你也就是个弹钢琴的!但同样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高澎的自卑,他耷拉着脑袋,根本没敢朝耿墨池看,也没看我,一个人闷闷地坐在一边抽烟,平常的洒脱劲此刻荡然无存。
  “护士,护士……”耿墨池忽然叫了起来。
  “什么事?”外面的护士小姐忙跑进来问。
  “去,把窗户打开!”耿墨池趾高气扬地命令道,“房间里有人抽烟,空气不好。”
  显然他是针对高澎的!护士小姐不敢怠慢,忙去把窗户打开,并微笑着对高澎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是病房,不允许抽烟的。”
  高澎整个人都是僵的,看着护士,又扫了一眼耿墨池,非常难堪地熄灭了烟头。
  “没关系,你抽,很久没闻到烟味了,我想闻!”我赌气地跟高澎说。
  高澎看着我,又垂下了头,我在心里暗急,你怎么不拿出点气魄来啊!
  轻易占了上风的耿墨池此时更加神气活现,走到我的床边,装作很温柔体贴地看着我说:“你现在需要休息,不要说太多的话,想吃什么我会叫小四给你弄。”
  “谢谢,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没好气地说。
  耿墨池也不生气,笑着责备道:“你就是这么犟,一点女人味都没有,可是没办法,我就是喜欢你这种个性。”
  我看了一眼高澎,他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多么希望他此刻能站起来说几句话,即使镇不下耿墨池,但起码可以证明自己的存在啊,难道他不知道,他关键时刻显露出来的懦弱恰好助长了耿墨池的嚣张。我从不知道他有这么懦弱,他的自卑我多少了解,但他个性的柔弱却是我不曾见过的,我一直以为他像他外表表现的那样洒脱随性,却原来也是装的。人为什么都要装呢?
  高澎没坐几分钟就要起身告辞。他刚出门,估计还没走出去三步,耿墨池竟大声地说了句:“要找也找个像样的,没想到你这么堕落,居然跟这种人鬼混!”
  我知道,高澎肯定听到了这句话。
  “够了!”我忍无可忍,瞪着耿墨池,他刻意的摆谱恰恰暴露了他的内心,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一直很小心的,他从不让我看透他的心!
  “你觉得你赢了,对不对?你想以此来掩饰内心极度的恐慌和无助,是不是?我懂,我完全懂你现在的心情,你知道你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又想借他人来证明自己,你不甘心就此退出生活的舞台,因为从前在这个舞台上你一直是主角,光彩夺目,被人追捧被人恭维,一个当惯了主角的人怎么会甘心被人遗忘呢?你当然不甘心……”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耿墨池别过脸不看我,但很明显,我的话触动了他的敏感神经。
  “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不明白呢?”你要我记住你也好,在高澎面前显示你的优越感也好,无非都是想在人前继续保持你所谓的面子和尊严。
  “墨池,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虽然我们现在闹到这个地步,我还是理解你的,我当然不会忘了你,因为我们相互折磨了这么久,你在我心中留下的不是记忆而是烙印,记忆可以忘却,烙印能吗?你对自己难道就这么没信心吗?你这个样子只会让自己在孤独的深渊里坠得更深,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让我更深刻地感受你的真诚和宽容,我必定一生牢记你,怀念你,感激你,因为既然上天让我经历这一切,我爱了,也恨了,就会无怨无悔,这比让我带着怨恨记住你是不是要强呢?”
  耿墨池眼中不可一世的光芒瞬间黯淡下来,他吃惊地看着我,被撕去面具后的脸露着惨烈的痛,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又莫名地忧伤起来。因为我爱这个男人,因爱也生了恨,我是如此地依恋他,想到他必将离我而去,永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就不能不忧伤。此刻我很期待他能说些什么,可是他什么也没说,深深看了我一眼就转身离开了病房。临出门时也只留了三个字:“对不起……”
  我号啕大哭起来,拉上被子蒙住脸,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病房。我一直将自己蒙在被子里,四周一片黑暗。自从祁树杰出事后我就一直生活在黑暗里,虽然偶尔也会看见过短暂的光明,可那光明太微弱,根本没办法跟四周无边的黑暗相抗衡。
  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法国动画片《国王与小鸟》,具体情节已记不清了,但我对片中描述的地下城印象深刻,那个地下城里的人们终日不见阳光,他们一直生活在黑暗里,从不知道光明是什么样子,即使如此人们都还在向往着光明,地下城中一个流浪歌手每天都唱着同样的歌词:生活多么美好。
  我现在是不是也应该唱“生活多么美好”呢?一只弱小的小鸟都可以战胜国王,我为什么不能唱“生活多么美好”?唱吧,唱吧,生活多么美好,无论生活如何折磨你,生活就是这么美好!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在流泪,窗外阳光明媚,我爱的男人注定要离去,无法挽留,不能拥有,我只能流泪……

  出院的那几天,电台很忙,自从国内某电视艺术节永久落户长沙后,每年年底,长沙各大媒体就免不了一场新闻大战,我暂时还不能上班,就在家里写评论文章。老崔为了犒劳我通过关系给我弄了两张明星演唱会的门票,樱之说她没兴趣,我就决定送一张给高澎。电话打没人接,我只好亲自去送。我知道那天耿墨池伤他伤得很深。
  高澎的公寓在城南的山坳边,有点偏,但环境很好,绿树成荫,鸟语花香,那与世无争的味道很适合闭门造艺术。我一直觉得他们那些所谓的艺术家是在制造艺术,他们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很在乎外界对他们的评价,对于世俗的名或利,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斤斤计较。高澎也不例外,在他洒脱的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极为敏感的心,他和那帮艺术家们疯狂的创作与其说是为了艺术,不如说是为了得到社会的肯定,为了吸引外界的目光,甚至不惜摒弃自己的本来面貌留长发、衣着夸张、还酗酒、狂赌、甚至吸毒、搞同性恋等等,他们以自己的叛逆来向社会证明他们是艺术家,听清楚了,是艺术家!耿墨池也算得上是艺术家,但好像跟他们不太一样,他很注重生活品位和质量,也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和形象,在人前也总是举止高雅言谈有分寸,从不说粗话,他的教养和风度让他在那帮艺术家面前简直是鹤立鸡群,难怪他看不起高澎之辈,说我堕落到跟他们一起鬼混。
  我觉得好笑,我一直就堕落,从十四岁开始就堕落了,嫁给祁树杰则是堕落得更彻底,装了四年的贤妻贞妇还不算堕落吗?丈夫尸骨未寒就和别的男人搞在一起就是堕落得变本加厉了,到了如今这地步,因为空虚和高澎混在一起就是堕落得无可救药?其实我并不是存心这样“堕落”,我只是害怕孤独,有句歌里唱道孤独是可耻的,孤独着就表示自己被人遗忘,还不可耻吗?
  很难得,高澎居然在家。他好像料到我会跟他说什么,很亲热地拉我到他家楼下的树林里散步,边走边谈。阳光下,这个年轻人虽然还是有些茫然,无所适从,但他毕竟年轻,生命的活力并没在他眉宇间退去,他是洒脱的,见我老是低着头不说话,就自己先说了起来。
  “你应该有话跟我说吧?”他笑着问。
  “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高澎,我们其实……”话到嘴边我又说不出口了。
  “其实什么?”他好像明知故问。
  我瞅着他,心一横:“其实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话一说出口,我立即就轻松了,没来由的轻松。高澎看着我,又是一贯地眯着眼睛,狡黠地说:“我们一直就是朋友,我们什么时候不是朋友呢?”
  我一愣,忽然就明白过来,他是要我开口呢,这小子,虽然有点自卑,但自尊心却是比谁都强。果然,我把话挑明后,他就开始了他的慷慨陈词:“爱情啊,多么美好,可是呢,公主就是看不上青蛙,因为青蛙现在只是青蛙,而青蛙之所以还是青蛙,是因为这只蛙还没有遇到让他变成王子的公主……”
  我哈哈大笑,这小子,在说舞台剧台词呢。
  “公主殿下,”“青蛙”说着握起我的手,俯身吻了吻我的手背,一本正经地说,“你是这么可爱美丽,虽然我不是你要找的王子,但我诚挚地祝福你,祈求上帝保佑你,给你人世间最美好的幸福,让你从此没有忧愁没有悲伤……”
  我笑得直不起腰了。可是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出来,“谢谢你,青蛙先生,谢谢你一路走来带给我的欢笑和幸福,认识你我很幸福……”说着我就抱住了他,放声大哭起来。
  他也抱住我,轻轻拍我的背:“傻瓜,真正觉得幸福的是我,像我这样的青蛙,从来就没想过会遇上你这样的天鹅,虽然也幻想过吃天鹅肉,可幻想之所以是幻想,是因为幻想只能是幻想,宝贝,开心一点,我知道我帮不了你什么,但是你若开心,会帮到你自己。”
  说着他松开我,揉揉我的头发,拍拍我的肩膀,友爱的光芒让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看着我诚恳地说:“考儿,虽然你一直跟我说你堕落什么的,可是你离真正的堕落还远着呢,你根本不晓得自己有多纯洁,虽然你也跟我混,但你很纯洁,我一直是这么感觉也是这么认为的,你外表叛逆,内心却纯情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从你对耿墨池的爱上我就看出来了,你很爱他,很爱很爱,虽然你跟我在一起出双入对的,但你的心从未离开过他,我说得没错吧?”
  我哑口无言。
  “所以,坚持你的爱吧,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有个人可以这么纯粹地去爱,我不是不想去爱,而是没有遇到可以让我这么去爱的人,开始幻想你就是,但后来发现你不可能会接受我,因为……我只是青蛙……”
  “傻瓜,”我握着他的手也学着他的语气说,“青蛙之所以能变成王子,并不仅仅是遇到了公主,而是他的心里有不灭的爱和希望,只要有这爱和希望,即使遇不到公主,青蛙也不会只是青蛙,至少不会变成癞蛤蟆……”
  高澎大笑,刮了下我的鼻头,“死丫头,你还真会现学现用,我会不会变成癞蛤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把我当成癞蛤蟆……”
  “你别这么说,青蛙,我从来就没看轻过你,从来没有……很高兴能跟你做朋友,如果可以,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朋友,我一定可以看到青蛙变成王子的时候。”我笑着说。

  电视节的明星演唱会设在长沙世界之窗,我中午一吃完饭就赶去现场,我想趁着演唱会之前可以抓点独家新闻什么的,各路明星现在云集长沙,很难得的机会。可是人太多,戒备森严,我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晃悠了一个下午也没瞄到有价值的新闻。
  天色越来越暗,看样子又是一场大雨即将来临,因为刚出院,又走了一个下午,我累得要命,只好在世界之窗的门口找了个空地坐下来休息。我是真的累了,坐下来没几分钟就昏昏欲睡。正迷糊着,突然有个人伸了几张百元大钞到我面前。我看着钞票一愣,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抬头一看,一个穿着咖啡色风衣戴墨镜的男人站在我面前,衣领高高竖起,遮了半边脸,我两眼昏花正寻思着此君是何人时,那家伙先发话了:“大冷天的,要讨也要选个好天气。”说着还拿着那几张钞票在我眼前晃了几下。我恍然大悟,他把我当叫化子了!
  我“噌”地一下就站起来,正要跟他理论,谁知起得太猛,顿时血往上涌眼冒金星,我摇晃几下就要倒,那男人忙扶住我,悲天悯人地说道:“啧啧,你当叫化子都没本钱,还当什么鬼记者……”
  耿墨池!
  “你……你什么意思?”我猛地推开他怒目而视。
  “我也想知道你什么意思,大冷天的坐在这,一脸的落魄相,我还以为你被你们电台炒了在这化缘呢。”耿墨池摘下墨镜,用打量一个叫化子的眼神上下扫视我,训斥道:“真是丢脸,我耿墨池的女人居然坐在这乱七八糟的人堆里像个叫化子!”
  “你才是叫化子呢,嫌我丢脸,就离我远点!”我没好气地说。
  “走啦,你还站在这干什么,真要别人给你施舍吗?”
  耿墨池的脾气大得很,拽起我就往停车场拉,我甩开他要往回走,他就从背后捉住我连拖带拉地揪到他的宝马前,打开车门把我塞进了车内。
  “停车,我这个叫化子受不了这待遇!”我嚷道。
  耿墨池发动车掉头,却笑了起来,他笑的样子还是那么迷人,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风衣里穿的那件米色羊毛衫好像还是我给他买的,他居然还有脸穿我给他买的衣服!
  “听说你跟高澎拜拜了。”他得意地笑道。
  “关你什么事,跟他拜了,再找一个呗。”我故意说。
  “再找一个?”耿墨池止住笑,立即拉下了脸,“你试试看!”
  “真的啊,看来你好像真的很爱我呢。”我把脸凑近他,眯着眼睛看着他说,“能让一个男人到死都这么爱我,我真是太成功了,我怎么这么成功呢,哈哈……”我神经质地笑,耿墨池扫我一眼,突然一个急刹车,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吉普车。
  “找死啊!”吉普车的司机探出头来骂。
  “你他妈的才找死呢!”我也探出头来骂。
  “你……”那司机气得就要跳下车。
  “对不起,对不起,她喝多了……”耿墨池连忙道歉,又是摆手又是赔笑,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向别人低头,很是稀奇。而对方司机见这边息事宁人,不好再纠缠,就嘀咕了几句开离了现场。
  “你真是丢我的脸,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鲁的,居然开口就骂人!”耿墨池重新启动车,训斥我。
  “我一直就这么粗鲁,你才发现吗?”
  耿墨池瞪我一眼,气得没话说。车子在机场路飞奔,我四下一打量,问道,“喂,你带我上哪?”
  “你最好给我闭嘴,如果你不想跟我殉葬的话!”
  我不敢说话了。慢慢的,我发现他是把车子往岳麓山方向开了。这么大冷的天,他该不会是把我弄那山上去吹冷风吧?还真被我猜中了,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岳麓山脚下。
  “你什么意思?”
  “我想跟你谈谈。”他深吸一口气,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上这来谈,你有病啊!”
  “这很好啊,吹吹冷风,大家都冷静点。”说着他就打开车门下了车,又绕过来帮我打开车门。
  我们沿着山路往岳麓山上走,因为人们都赶去看电视节了,山上人迹罕至,走到半山腰也只零星地碰见几个人。山上风很大,我穿得本来就不多,冻得抱住双臂直哆嗦。耿墨池走在前面,他是不会冷的,又是风衣又是毛衫,还围了条围巾。可是我感觉他的步履好像很艰难,脚步沉重,显得心事重重,风将他的风衣下摆卷得老高,围巾也在风中翻飞,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孤独却清晰地写在他的背影上。
  我看着眼前的背影,心情突然就黯淡下来,我知道,这个男人的影子是走不出我的生命了。
  “一直就想带你来这谈谈心,听说过几天你要去新疆,怕你走了再也没机会,就临时决定上这来……”当到达山顶的时候,他神色肃穆地跟我说,“我是很真诚地想跟你谈谈的,那天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好几天睡不着觉……”
  “我们还有什么好谈的?”
  “你说得对,我是存心的……我就是因为不甘心才想要你记住我的,我怎么会甘心呢,辛辛苦苦爱一场,到头来什么都没得到,一想到只要我一死,你就会立即找别的男人鬼混,不,我还没死呢,你就找了,你说我怎么甘心?”耿墨池目光深邃地望着前方,风吹动着他的头发,风动,人不动,他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像一尊冰冷的雕像。“我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失败过,也许我拥有的东西太多,一旦离开这个世界上帝就要剥夺我的一切,我极力想要抓住什么,可是能抓住什么呢,除了你,我还能抓住什么?”他把目光投向我,眼中一片灰暗,比头顶的天空还灰暗。
  “这有意义吗?”我把头扭到另一边,不想看他。山脚下是被狂风卷得呼啸呜咽的山林,山林那边是雾蒙蒙的城市,城市的上空乌云压顶,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对你是没有什么意义,对我,就是全部的意义!”耿墨池极力想要表达着什么,声音突然变得软弱无力,像一个溺水者在寻找救命的稻草,“你是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我原来疏忽了这一点,一直以为我可以很好地驾驭这场感情驾驭你,就像弹钢琴一样,可以无所顾忌随心所欲……结果呢,我没驾驭你,自己反被这场感情牵制得寸步难行,我原想就此放弃算了,可是我放不下,我的病在一天天恶化,越接近死亡就越心急如焚,我不是怕死,是觉得就这么死去实在太……”他顿了顿,轻咳一声说,“所以我很想在最后的时刻抓住你的心,让你在我离去后思念我惦记我,惟有如此我在另一个世界才会觉得稍稍安心些,我什么都带不走的,金钱、名誉、财产、乃至我的钢琴,通通都带不走,我唯一可以带走也是只想带走的就是你的心和你对我的爱……”
  耿墨池走到我身后,从后面拥住我,把头放在我零乱的发丝间。“可是你总是不懂我,你一直以为我是玩弄你的感情,我不否认最初跟你在一起是抱着游戏的态度,你难道不也是吗?我们都在演一场戏,演到现在深陷其中出不来了,戏就成了真的……”他拥住我把我一步步往前推,几步之遥,我们的脚下就是陡峭的山壁,显然这是一处正在施工的场地,草皮和树木全被挖掘机挖去了,露出尖锐狰狞的石头,可以想象如果就此跌下去会是怎样的粉身碎骨。我的心开始发寒,耿墨池还在把我往前推,一小步一小步,我几乎可以看到死亡之神在前方向我招手了。
  “你害怕吗?我感觉你在抖呢……”耿墨池在后面紧紧拥住我,吻着我的耳垂,梦呓般在我耳边呢喃,声音阴森得像地窖里的幽灵。“想想看,如果我们跌下去,是不是一场很完美的谢幕?很完美……没有遗憾、没有怨恨、一切都结束得那么干脆,不带一丁点的余孽……”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可以用厘米丈量了,我的脚尖已经触到了山壁的边缘。完美的谢幕?是啊,应该是很完美,只需要他稍稍用一点点力,一切就都结束了。这不正是我期望的吗?带着一颗宁静满足的心去死,远比带着怨恨饱受煎熬要幸福得多,而且跟自己喜欢的人死在一起,这样的结局确实很完美。
  我平静地说:“谢谢你……”我平静地向身后这个男人表达谢意,很明显,我感觉到他在我背后一震,箍在我胸前的手也开始抖。
  “我爱你,墨池,把我推下去吧,我很高兴能跟你死在一块儿,我不怪你。”我笑着落泪,闭上眼睛,等待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
  我感觉他的心在狂跳,呼吸变得急促而不均匀,我听见他用一种我从未听见过的声音说:“我……也很想跟你死在一块儿,你真的不怕吗?”
  我睁开眼睛,望着漫天乌云,淡淡地说:“怕与不怕还有意义吗?你不是已经做出了决定吗?没关系,我不怨你,真的……”
  他好像笑了,紧贴着我冰冷的脸,亲吻着我的脸颊。
  “我是真的很爱你,很爱很爱,我做梦都想跟你在一起,”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我从未如此完整的爱过一个人,尽管我爱得很孤独,我一直就很孤独,没有人懂我,连你也不懂,可是有你刚才那句话,我就知足了,我想我不能太贪心……”说着他扳过我的身子,把我拉后几步,捧着我的脸,像审视自己的生命一样的审视我。
  “我改变主意了,我怎么能这么自私呢?你说是不是?”他深清地吻了一下我的额头,眼眶泛红,“记住今天的日子,我给了你重生的机会。别再怨恨我折磨你,把一切都忘了,好好开始新生活,好好活着,记不记住我都没关系了,只要过得开心幸福,我想那会比让你记住我更让我欣慰……”

  那晚的明星演唱会很精彩,但我没有去看,一个人回到莫愁居蜷在沙发里发呆,一直坐到很晚,小四顶不住先去睡了,我也上了楼,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继续发呆。从岳麓山上下来后,我的神经一直处于瘫痪状态,我极力回想当时的情景,好像很模糊,当真的从生死边缘下来后,人的思维确实变得很疲惫,是劫后余生吗?好像不是。我并没有太多去考虑当时如果跌下去的后果,我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耿墨池跟我说过的那些话,特别是下山时他跟我说:“我不是预谋的,只是临时决定想要结束这一切,可是当听到你说你爱我时,我突然又下不了手,所以,今天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也救了我……所以你不必感激我对你的仁慈,我不接受你的感激。”
  他就是这么个人,从来不肯承认自己的脆弱,特别是清醒的时候。这一点倒是跟我很相似,就算是明知吃了亏栽了跟头也是临死不屈。原来我们还真是物以类聚。
  晚上老崔给我打电话,先是对我写的评论文章表示赞赏,然后问我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要不要再休息一阵子。我一听就明白,他这是在旁敲侧击,催我去新疆了。在他手下干了这么多年,这点套路我还是摸得准的。我马上表示没问题了,热情饱满地表示明天就可赶赴新疆。老崔很满意,连连说等我回来一定重重奖励。我知道,这又是一句话,在他手下干活,最好的奖励就是不拿你说事,由着你快活,如果他因为什么事盯上你了,你想快活那是门都没有的事。
  第二天上午我就去了趟电台,跟老崔汇报去新疆采访的诸多事宜,中午吃过午饭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因为那边的天气比这边冷,我准备的大多是保暖用品,什么大衣、羽绒衣、保暖内衣、毛衣毛裤、防冻霜等等,塞了满满两大箱子。交代小四一些事情,又给湘北的父母打了个电话后我就拖着两个箱子赶赴机场了。

  黄花国际机场内人来人往,我坐在候机厅边等边给樱之打电话,告诉她我要去新疆了,她说我脑子有毛病,天气这么冷,居然往那种荒凉的地方跑。
  “工作嘛,哪能想去哪就去哪,如果是这样,我说我想去夏威夷啊,去得了吗?”
  “说得也是……”
  我是对着门口坐着的,突然门口晃进一个酷毙了的男人,大摇大摆,拖着行李箱,穿了件亮晃晃的皮大衣,戴着墨镜,活像个黑社会老大,我正纳闷哪来这么养眼的男人时,他竟径直向我走来,一屁股坐到了我旁边的空位。我别过脸瞅着他两眼发直,樱之在电话里说些什么我全没听清。
  “嗨!”他潇洒地跟我打招呼。
  “你……干吗?去哪?”
  “跟你同路。”
  “你疯了!那边是你去的吗?你的身体吃不消的。”我叫了起来。
  “我不去行吗?你要冻死了,谁给你收尸?”耿墨池摘下墨镜瞪着我,“如果我在这边突然发病死了,谁给我收尸?所以想来想去,还是跟你一道吧,这样互相有个照应。”
  我深吸一口气,怄得没话说。但我估计他是想逃开米兰,听说他们现在在捉迷藏,米兰在长沙他就去上海,米兰赶去上海他就跑回长沙,可是他怎么就忘了,人家可是混了多年的老记,你能逃得了她的法眼?
  见我不说话,耿墨池以为我真生气了,马上换了种语气,握住我的手,深深看着我正色道:“其实……我是想跟你最后有个美好的收场,留段美好的记忆,带着这种记忆死去我会很幸福,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怕你离开我的视线,怕你一离开就再也见不到你,只要能见到你我就觉得很欣慰很踏实,这比吃什么药都管用,你理解吗?”

  飞机起飞的一刹那,我忽然想起四年前跟他一起坐飞机去上海时的情景,分分合合一下就晃过了四年,而这次跟他的远行也许是最后一次了,人为什么总要到走到绝境的时候才怅然若失呢?
  “我带了足够的药,你放心好了,”他以为我在担心他的身体安慰我说,“短时间内是不会有问题的,医生说我起码还可以活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又是一刀扎在我心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了。飞机在云彩中穿梭,自始至终,他都握着我的手,生怕一松开我就会消失似的。其实真正害怕的是我,我才真的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而且是永远的消失。

  我们下榻在乌鲁木齐市最豪华的银都酒店,在登记房间的时候,耿墨池要订两个房间,我却跟总台小姐说订一个房间,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说不出话。一进房间我们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没有亲吻没有言语,就那么深情地拥在一起,我们都没有向对方表达什么,却又作了最好的表达。
  第二天,按照事先联系好的,我找到了新疆建设兵团设在乌市的总部,相关部门的同志很热情地接待了我这个远方来客,因为不放心把耿墨池一人留在酒店,我就拉上他一起去采访,跟别人介绍时就说他是我的助手,耿墨池一脸愕然,私下抱怨道:“你好大的架子,居然要我做你的助手,从来都是别人做我的助手。”
  “对不起,这是在新疆,你要不乐意,就一个人回酒店歇着吧。”我扬眉吐气地说。
  耿墨池看着我笑:“得势了啊,这么猖狂!”
  中午新疆方面专门设宴款待我们,还叫了好几个湖南人作陪。其中一个叫邓建宁的是负责接待我们的主要负责人,四十多岁,老家在湖南怀化,也是当年随大部队来到新疆参加建设的,二十多年前他回过一次家乡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已经在新疆扎根落户了。
  他不停地跟我打听家乡的情况,感叹当年事,说到动情之处,堂堂七尺男儿竟潸然泪下,他说新疆能有今天全是一代又一代建设者的血汗铸就,特别是第一代的拓荒者,他们更是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和热血,尤其是说起当年从全国各地过来的新疆建设兵团的女兵,老邓更是竖起了大拇指,说她们个个是女中豪杰,她们在新疆建设中起着非同寻常的作用,不仅付出青春,还跟这里的建设者结婚生子,延续了后代,养育了后一辈的建设者。

  吃过午饭,老邓一行三个人带领我们上路了。五个人坐着一辆越野吉普车直奔位于北疆东北方向的巴里坤盆地,兵团十三师的红光牧场就位于那里,之所以带我们去这个牧场,老邓解释说是因为这个牧场有为数不少的湖南人,尤其是当年的女兵,虽然她们中大多已经退休,但她们一直都还生活在牧场,每一个人都是故事,很值得采访。

  终于看见草原了,我欣喜若狂。
  因为已入冬,无边的原野一片苍黄,老邓说这是个山地草原,远处靠北连绵的青山就是阿尔泰山,靠东是天山,巴里坤盆地就位于这两座大山之间,山地、丘陵、草原是这里的基本地貌。虽然没有看到绿色的草原,但我的兴奋还是溢于言表,你看那些零星散布在草原上的白色毡房,悠闲的牛羊,奔驰的骏马,还有天边的流云,这里的一切都可以入画,一切是那么美,不知该怎样去描绘。
  耿墨池也很陶醉,一声不吭地拿着数码照相机对着车窗外拍。
  “够你们拍的,新疆美着哪,等你们忙完了采访,我会安排你们去天山、塞里木、喀纳斯去游览,到时候只怕你们的眼睛都不够使呢。”老邓笑着说。
  老邓一行人要带我们游览新疆的名胜,我们婉言谢绝,提出自己去。老邓没说什么,只是笑,想必他也知道我们的关系不同寻常。他很周到地借了一辆吉普车给我们,本来还给我们派司机,但耿墨池会开车就没有麻烦他们。

  采访结束后的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了新疆之旅,从乌市出发,没多久就进入天山盘山公路,沿途的风景很不错,印象最深的是石门和西小天池,我们还在西小天池进行了短暂的停留,西小天池又叫龙潭,如果是晚上停留,便可以欣赏到著名的龙潭碧月。但我们要赶时间,只得作罢,相信后面还有更美的风景等着我们。
  天池古名瑶池,传说是古代神话中王母仙圣沐浴的地方。它深居天山东段博格达峰下,雪峰倒映,群山环抱,林木参天,站在山顶往下看,感觉天池如一面天镜浮在空中,远处的博格达雪峰在太阳下闪着银光,远山在水中的倒影分外妖娆。我和耿墨池眼睛都看直了,谁都没说话,用人间仙境来形容天池真是一点也不夸张。因为逗留得太久,很快就到了晚上,我们也入乡随俗,跟当地居民在毡房里吃了顿手抓饭,耿墨池就坐我对面,我看着这个绅士用手抓饭吃的滑稽样子就忍不住要笑,他知道我在笑他,却懒得理我,一丝不苟地吃着他的手抓饭,那认真劲一点也不亚于他吃西餐时的正襟危坐,所以才好笑,我一直笑着看他把饭吃完。
  饭毕几个哈萨克族小伙子来到了毡房,他们是听到这边的笑声过来的,因为不是旅游旺季,很少有客人来,虽然汉语说得很困难,但基本的交流还能应付,耿墨池是搞音乐的,非常聪明地跟他们交流音乐方面的事情,热情的哈萨克族小伙子二话没说就拿起冬不拉,弹唱起民族歌曲来,旋律悠扬顿挫,歌声嘹亮动听,耿墨池很快就跟他们唱到了一起,边唱还边拿出笔记本记着什么,我凑过去一看,原来是在记乐谱。他还真有心!

  次日一大早,我们继续上路,直奔喀纳斯,昨夜听当地人讲布尔津县的喀纳斯风景一点也不亚于天池,而且途中有个叫卧龙滩和月亮湾的地方也很美。经过半天的颠簸,终于很快就要到喀纳斯,车子在山路上盘旋而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树叶已经开始变黄的满山遍野的冷杉树,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金秋时节特有的光泽,原来生命到了最后一刻还可以这样。我看了看身边专心开着车的耿墨池,一股热流直往眼眶中涌,说不清为什么,忽然很想哭。
  “想哭就哭,”他用余光瞟到了我,低声道,“不要掩饰自己……”
  原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就如我一直暗暗观察他一样。我没理他,眼睛始终盯着车窗外,只见一条奔腾的河流从山谷蜿蜒而出,那水是冷冷的蓝,一望便知是有冰雪融化而成,虽然在很高的地方俯视它,也能感觉到那丝丝的寒意。听说喀纳斯河有九道湾,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昨晚哈萨克人告诉我们的卧龙滩和月亮湾。卧龙滩是指河中央的一块弯弯曲曲的沙洲地带,形状似龙,所以得其名。而月亮湾则是有两块酷似脚印的小沙滩,据说是嫦娥奔月时留下的。我们都在这两个风景点留了影,确切地说是我留了影,耿墨池几乎没给自己拍过一张照片,我要给他拍,他总是说我比他上镜头,免得浪费电池。我不明白他怎么这样,一路上他话就很少,却又心事重重,想跟我亲近,又刻意保持距离,难以置信的是从来新疆到现在他根本没碰过我,虽然在乌鲁木齐市的酒店同住一个房间,却是各睡各的床,这很不合常理,是他自己要跟我来的,为什么要躲着我呢?但这种事情我不可能去问他,免得他还以为我需要呢,其实我是有点担心他,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因为在卧龙滩和月亮湾耽误了时间,我们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到喀纳斯了,只得在离喀纳斯不远的地方跟一个旅行团一起就宿,当然我们是出了一大笔钱的。太阳落山之前,我们跟着旅行团的人坐游艇横穿湖面从前山攀登上了整个景区的最高点观鱼亭。在这里喀纳斯湖的景色尽收眼底,还可遥望中俄边境的友谊峰。
  远处的山是深深浅浅的黄,黄中还交杂着松树的墨绿,像一张张厚实的大地毯。山脚下的水是一颗巨大的绿宝石,因距离的远近和角度的不同而呈现出各种光泽。从后山骑马下来,感觉就像置身于俄罗斯油画之中,夕阳将广袤的大地镀上了一层金,马儿随着连绵起伏的山坡时快时慢地跑着,在亚热带特有的针叶林中穿行。

  第二天清晨我们到河边散步,看到一座木桥。这桥很特别,桥墩是用木头搭成的三角形框架,里面填满大青石,桥面是用整根的圆木铺就而成的,给人感觉很原始古朴。站在桥上向北看是一平如镜的卧龙滩,向南是奔腾咆哮的喀纳斯河。昨晚听一个导游说这里有很多的神奇的传说,我却不以为然,因为这样的景色是不需要故事的,它的本身就已经足够了。如果说天池是人间仙境,美得不带烟火气,那么喀纳斯就是人间的世外桃源,美得宁静而祥和。在美景中总是掩映着悠闲的牧群,不管是黑的马、白的羊、还是花的牛,都那样干干净净,或立或卧,自在地啃着草,时不时还可以听到牧人的吆喝声,但却总也见不到他们。

  从喀纳斯出来后,我们又经过了很有名的魔鬼城,还有克拉玛依,以及百里大油屯,最后到达了同样很有名的塞里木湖。当时天已经完全快黑下来了,草原宾馆(所谓的宾馆也不过是铁皮房而已)已经关闭,只好不分男女混居在哈萨克人的帐篷中,没有电,在昏暗的烛光中几个人吃了只烤全羊就睡了。晚上帐篷顶上突然传来“噼噼啪啪”的声音,我惊恐得不行,睡我旁边的一个哈萨克姑娘忙安慰我说是外面在下小雪夹冰雹,没关系。我这才安下心,偷偷看了看睡在另一边的耿墨池,想必他是累了,睡得很安稳。
  早起掀帘而出,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雪,远远近近的山上的雪更多更厚了,雪线在下移,而塞里木湖在晨曦中显得格外端庄肃穆,如果不是有远处的雪山挡着,它很像大海。这里是全世界离大洋最远的地区,也是最大的高原湖泊,湖水完全是由高山积雪融化而成,真羡慕幸运的哈萨克人,造物主如此善待他们,赐予这么一个海似的湖。据当地人的传说,这湖水是一位痴情女子的眼泪汇聚而成,因此是无比圣洁的,被誉为神水。我跟耿墨池吃过早餐后穿过公路到湖边散步,感觉这湖亲近了许多,不似刚才那样神秘。水很清,冰凉彻骨,洁白的浪花轻柔地拍着岸边的青石子。太阳已缓缓升起,巨大的云朵在远山上投下棉花缎般的阴影。有哈萨克牧民喊我们骑马上雪山顶欣赏塞里木湖的全景,我有点动心,但耿说时间不多,我们要赶到其他的地方去。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只被拴在帐篷外的绵羊,我摸了摸它,它便停止吃草,抬眼看了看我,那眼神立即打动了我,忽然想起王洛宾写的那首新疆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中的一句歌词:“我愿变成一只小羊,依偎在你身旁”。我现在终于明白这句歌词的含义了,只有情人的眼神才会如此温柔。也许它很可能就是下一批游客的晚餐,但这就是它的命运,其实我们很多时候不也一样任人宰割,在这一点上人类和它是相同的。
  耿墨池显然也被这只小羊打动了,久久地注视着它,忽然跑进帐篷拿出相机,要我跟那只小羊照张相,我欣然应允。拍完照我们就上路了,太阳这时候已从云层中完全露出,雪山更显巍峨挺拔,湖水也由深蓝转为明蓝,湖边的草地上已有好大的一片羊群。
  “为什么要我跟那只小羊照相?”我坐在车上问。
  耿墨池看了看我,目光极其温柔,“因为你很像那只小羊,眼睛像。”
  我心头猛一震,说不出话了。
  “就像那首歌唱的一样,我愿变成一只小羊依偎在你身旁,”他握着方向盘,目光注视着前方,“我是真的很希望自己就是那只羊……可是我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就像那只羊无法主宰自己被宰杀的命运一样……”
  我没有说话,还用说什么呢,这就是心有灵犀!
  我们一路颠簸,沿途又经过果子沟、霍尔果斯口岸、伊宁、那拉提草原,风景自然不必多说,可能是一路看过的风景太多,我对这些地方没有太深刻的印象,我唯一有所触动的是经过那拉提草原时看到的一小片胡杨林,火红一片,刺得人眼睛生疼,此前我就听说过胡杨这种树木,说是活着一千年不老,死后一千年不倒,倒后一千年不腐,意喻其生命的顽强。耿墨池想必也听说了胡杨不老的传说,他将车子停在路边,走进林中,环顾四周,趁我不备突然将我拥入怀中,动情地吻住了我。这是来新疆后他第一次主动吻我,温润缠绵,我的心一阵狂跳,偷偷睁开了眼,竟感觉我们像置身火海中,天地都在旋转在燃烧,我在心里暗暗地祈祷,希望此刻我们是真的置身火海,一起燃烧,又一起化成灰烬,该有多好!
  “看来我是多虑了,你终究是忘不了我的。”松开我后耿墨池看着我笑。
  “你觉得我会忘得了你吗?”我反问,审视他,“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你难道连我忘不忘得了你的把握都没有吗?你一直自负得可以,什么时候这么没自信过呢?”
  “可是我现在好像……有一点改变了……”他说。
  “什么改变了?”
  “你不知道的……”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我还想继续追问,但看他的样子显然是不愿往下说,我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他有改变吗?好像是。我也有感觉。
  我们最后一个游览的地方是位于巴音布鲁克草原尤勒都斯山间盆地的天鹅湖,也是个高原湖泊,据说是国家级的天鹅自然保护区。可是这个时候哪还看得到什么天鹅,除了发黄的草地和清澈的湖水,我们没感觉到这里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只作了短暂的停留就离开了。但我知道我们来得不是时候,如果是在春末夏初过来,湖边一定是绿的,圣洁的天鹅一定会在碧蓝的湖水中嬉戏,那样的美景我们是无缘看到了。

  离开天鹅湖后,我们开始返回乌市的路程,一连几天的颠簸,我是真累了,巴望着快点回到银都酒店好好洗个热水澡,再窝进被子美美地睡上一觉。我看了看身边的耿墨池,也是一脸倦容,开了这么几天的车,他一定比我更累。
  可是有句话说得好,欲速则不达,就在我们归心似箭的时候,我们迷路了,车子驶来驶去竟在原地兜圈,耿墨池拿出地图看,照着地图上的路线开,可是没用,我们转了两个小时仍然没有转出去。于是只得打电话向乌市的老邓求助,糟糕的是电话也不通,根本发不出信号。这下就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真走不出去,我们肯定会冻死在这,因为新疆早晚的温差很大,尤其是入冬时节,晚上气温最高也不会超过零下10度。
  眼看着天色渐暗,我和耿墨池都有点慌了,坐在车里不知道往哪开,前面是一望无际的暗黄色草原,连雪山都看不到了,根本无法辨别方向。
  “怎么办?”耿墨池急得声音都有些抖。
  “就往那开吧。”我用手随便指了个方向,“开不开得出去听天由命了,如果真冻死在一起……”我看他一眼,故作镇定地说,“那就正如你愿了,不是吗?”
  耿墨池一怔,忽然笑了,连连点头,“是,是,这样的结果再好不过……就这么着吧。”说着他发动车朝我指的那个方向开了过去,完全是赌一把了,要真死在一起,也如了我的愿呢。
  不知道怎么回事,车开了没多久,我们发现气温有所回升了,而且四周的草原也开始变绿,到后来漫天的绿色竟连到了天边,真是奇怪,现在这个季节草原应该是黄色的,就跟我们一路看过来的草原一样,怎么会变回绿色了呢?不仅是草色变绿,我们还发现草原上繁花四处,点缀得草原分外美丽灿烂,打开车窗,清新的野花香随风沁入心脾,顿觉神清气爽,倦意全无。
  “这是哪呢,地图上没有啊。”耿墨池有点摸不着头脑。
  “管他是哪呢,这里的气温很高,晚上咱们可以幸免于难了。”我笑着说。
  “唉,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原来还打算跟你死一块儿呢。”耿墨池腾出一只手揽住我的肩,心情很好。
  我们的车停在了一个湖泊边,那湖不大,站在这边可以望到湖对面,吸引我们停下的是湖水的清澈和湖边嬉戏盘旋的水鸟,我走过碧绿的草地来到湖边,看着那湖,脑中霎时电石火花,我电击般怔住了,忽然间恍若隔世,这湖我来过,梦里来过,否则怎么会如此熟悉,它虽然没有一路上我们看过的天池、喀纳斯湖、塞里木湖和天鹅湖宽广美丽,但它真的很熟悉,蓝天白云下,湖水潆洄如带,水草随风飘摇,还有那自在游动的小鱼,甚至连空气都是熟悉的,带着淡淡的水草的清香。
  我站在湖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泪流满面。
  耿墨池忙问我怎么了,我哽咽着说:“这湖我来过,肯定来过……”
  “大白天的说梦话吧。”耿墨池觉得好笑。
  “不,你不知道,我的前世肯定是这湖中的一粒细沙一条小鱼,否则我怎么如此的感到熟悉,我一定是来过的……”
  “你真是多愁善感,”他望着我笑,“不过我现在明白当时选房子时你为什么会选彼岸春天的莫愁居,那个湖多少跟这有点像呢。”
  后来我们坐在湖边说话,他说了很多,大多时候都是我听他说。他在言谈中再次提到了他的妹妹,他说他妹妹也很喜欢湖,从小就画湖,她原先是学画的,画了很多的湖,各个季节的都有,湖边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湖面上永远有飘着的小船。我问为什么那么喜欢画湖,他说,“妹妹说那是她的前生,跟你刚才说的一样,我好惊奇,我早说过你们很相似的,知道吗,她也很喜欢那首《昨日重现》,从小就缠着我弹给她听,后来她也学会了弹琴,弹得最多的就是《昨日重现》,我不知道她想重现什么,只知道她看似活泼,内心却很忧郁……”
  “为什么忧郁?”
  “不知道,好像那是她根深蒂固的东西,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到了,后来我们渐渐长大,都有了各自的心思,我就更不懂她了,她跟我父母去新西兰定居后,我想她想得发疯。当时我在法国留学,有一年的暑假我去新西兰看她,她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孩子,开始我没认出来,后来才知道那女孩是母亲的学生,从小就跟妹妹一起学琴的,在我母亲跟继父去新西兰定居后的第二年他们一家也去了新西兰,那女孩就是叶莎—我们一起玩,很开心,假期结束后我回法国,没多久叶莎也到了法国,我们很自然地经常在一起,但我从未想过我们会有婚姻,我只把她当自己的妹妹,可是我的家人还有她的父母却极力主张我们进一步发展,我不愿意,就回了趟新西兰,想知道安妮对这事的看法,想知道她心里有没有我,但是很失望,她宁愿跟一个穷画家鬼混也不给我机会,我知道她是做给我看的,后来的事情就全在父母的安排中进行,我跟叶莎结婚了,又一起回到国内,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但我没有办法……”
  我听得呆了,从不知道耿墨池还有这样的故事,只是我有点悲哀,我怎么只能当别人的替代品,我这辈子就只有当替代品的命?想必我的脸色很难看,耿墨池马上注意到了,拍拍我的肩膀说:“你不要太多心,虽然你很像安妮,但你们并不能相互替代,你们都是独立的整体,是除了我母亲外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叶莎呢,她不重要吗?”我忽然问。
  “她……当然也重要,但我们从未走入过彼此的内心,”耿墨池的目光游离在湖面,陷入沉思,“不能说我对她没感情,但那仅仅是感情,而不是爱情,从一开始就不是,我们在一起很平静,从未吵过架,她是个温顺的女人,也很优雅高贵,什么都顺着我,从不在我面前表示她的意见。所以有时候我很烦她,说她太没自己的见解,她也从不跟我顶嘴,我也就不好太要求她什么……我一直很尊重她,却从未把自己的心给她,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总是郁郁寡欢,老是吵着要回新西兰,后来我工作越来越忙,她也就越来越郁闷,直至得了抑郁症,后来就出事了……”
  “这不能怪你,”我安慰他,“你们错就错在婚姻,你们不适合婚姻,因为你们没有爱,没有爱情的婚姻是很可怕的……”说到这我突然打住,他们的婚姻没有爱情,难道我的婚姻就有吗?
  耿墨池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微妙变化,他也没再说话,眼睛始终盯着湖面。这时候已是傍晚时分,天边绚烂的晚霞将整个湖面染成了红色,湖像着火了般,燃烧着狂热的激情。那些水鸟也要归巢了,扑腾着翅膀掠过湖面冲向漫天彩霞,湖边的鸟鸣声一时间此起彼伏好不热闹,我站起身,忽然说:“这湖应该有个名字的,你说对不对?”
  “那你就给它起个名字好了。”耿墨池看着我说。他的样子好迷人,风吹动着他的头发,轮廓分明的脸衬在落日的余晖中显出莫名的性感,我的心一动,走上前捧着他的脸说:“我有个名字,你看怎么样?”
  “说来听听。”他也就势抱住我的腰,将脸贴在我的胸前。
  “就叫玛瑙湖。”
  “玛瑙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他很不老实地把手伸进我的衣内,心不在焉地问。
  “我上中学的时候看过席慕容的一部诗集,里面就有一首诗叫《漂泊的湖》,写的正是一个叫玛瑙湖的地方,很美,我一直记得。”我忽然感到一阵凉意,他竟然把我的上衣掀起来了,一边亲吻我的乳房一边把手伸到我背后抚摸,我呼吸急促起来,继续问:“你觉得这个名字怎么样?”
  “可以,你取什么名字都可以,”他含混不清地跟我说,“不过我觉得最好就叫鸳鸯湖,通俗易懂又形象……”
  “讨厌!”我笑骂,大口地呼着气,他将我一把搂住放倒在湖边的草地上,狂热地亲吻我,引诱我,肆无忌惮地撩起我的情欲,但我还是有些抵制,低语道:“别,别人会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就当是欣赏人文景观好了。”他不管我,将我放倒在草地上,粗声粗气地说:“我早就想要你了……实在忍不住了……”说着就解开了我厚厚的毛衣。
  天好蓝啊,我的手抓着湖边的草,感觉全身发麻,体内的震动一阵高过一阵,此时此刻,天地万物也抵不上与他合二为一的感动,幸福的眩晕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一切静止后,天色渐暗,湖边的鸟儿也都所剩无几,耿墨池拉我回去。我却还是依依不舍,他就说:“明天再来嘛,相机的电用完了。”我点头,却又心头一动,掏出手帕,在湖边捧了把泥土用手帕包好。他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我要把我的前生带走,我丢了前生已经很久,我不能再让她流落天际了。
  耿墨池面露惊讶,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一瞬间的闪烁不定。
  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一路上就再也没说一句话。
  我忽然被一种完全陌生的情绪笼罩着,这情绪不是来自我本身,而是来自身边的耿墨池。我感觉他内心起了某种变化,很微妙,就像之前看过的喀纳斯的湖面,一会儿色彩明朗,一会儿颜色深沉,一会儿清澈见底,一会儿深不见底,他的心总是这么变幻莫测,比天池平静,比喀纳斯湖激动,比塞那木湖狭隘,比天鹅湖忧郁……

  很奇怪,离开湖边后,我们返程的方向突然明朗起来,草色也渐渐泛黄,气温骤降,眼前又恢复了寒风萧瑟,黄草漫天的苍凉景象。
  “真是见鬼了。”耿墨池觉得匪夷所思。
  终于在晚上回到乌市的银都酒店,我们跟当地人谈起了那个湖,他们一脸迷惑,都说他们在本地住了几十年了,从来没见过那样一个湖,连听都没听说过。我不信,跟他们争论,一遍遍地描述那个湖的样子,他们还是坚持说没见过,还说已入冬,新疆的草原不可能是绿色的,水鸟也早已南迁,更不可能有鸟儿欢腾水面的场景出现。后来我们又问了好几个导游,他们也都说没见过,我说是不是你们没去过漏掉了那个地方呢。他们大笑,说他们天天在这地儿打转,别说是个湖,就是个耗子洞都漏不掉。我还是不信,耿墨池就说明天再去一趟那湖,照几张照片就是了,有了照片他们不信也得信。我只得作罢,但夜里睡觉却很不踏实,满脑子都是那个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催耿墨池上路,我们开着那辆吉普车又是一路飞奔,但奇怪的是,无论我们如何凭着记忆去寻找,都没有再见到那个湖,我的心悬了起来,难道昨日所见只是幻觉,怎么可能是幻觉呢?我不甘心,又接着找,可找来找去都在原地打转,耿墨池就说不能再这么找下去了,再这么找汽油耗完了就麻烦了。我哭了起来,说怎么可能没有那个湖呢,大白天的我不可能是在做梦。耿墨池拥住我,叹道,佛书上说,凡事都讲个缘,不仅是人跟人,人跟事物也是一样的,有缘就能见到,缘若尽了,哪怕是近在咫尺也见不到。我无语,我不信什么佛不佛的,但我真的很伤心,回来的路上我一直都在哭,真有一种遗弃了亲人的剜痛。
  老邓知道了我们的奇遇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讶,但他相信我们所见,因为这种情况以前也有游客遇到过,他还说能见到这个湖是有福之人,是吉祥的征兆,一般人是见不到的呢。
  我和耿墨池半信半疑,心里却在想,我们真的是有福之人吗?

  两天后,我们返程回长沙,趴在飞机的窗户上,我还在寻找那个湖,期望能在高空见到那个湖,可飞机下面是厚厚的云层,什么也看不到。我彻底绝望了,好半天没说一句话,心里开始有点信耿墨池讲的佛的说法,有缘就能见到,缘尽就一切枉然。耿墨池握住我的手,头枕着靠背闭目养神,却又似在开导我说:“缘分是稍纵即逝的东西,拥有的时候一定要珍惜,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的前世就是那个湖,”我没理会他,喃喃自语道,“我一定是在等着谁,用一湖的泪水从前世等到了今生,如果仍然等不到,来世我必还在等,我的来世还是一个湖……”

  从新疆回到家我就病倒了,好几天没上班,可能是一路劳累所致。耿墨池头两天一直在陪我,后来说他的一个什么亲戚从国外回来看他了,他得接待,此后就再也没见到他。电话倒是打过来两个,却也只说几句话就匆匆收线。我并没想太多,太疲惫了,想好好休息。
  那天躺在床上,水晶珠帘在我耳畔唱着清脆的歌,我透过珠帘望出去,露台上的白玫瑰开得甚是灿烂,花香阵阵,可惜无人欣赏,露台下面就是湖水,确切地说是个池塘,可我仍坚持叫它湖,从一开始我就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个湖。秋意是越来越浓了,那些水草都已泛黄,在风中忧伤地翻飞,湖面也落满黄叶,湖对面的在水一方已好几天没亮过灯了,更听不到熟悉的钢琴声。他的露台显然也是好几天没人打扫,上面铺满厚厚一层黄叶。他去哪了呢,我忽然很想他,要小四过去看看他回来没有。小四一天里跑了好几趟,每次回来都冲我摇头。
  直到晚上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楼下小四在惊喜地喊,我一跃而起,连鞋都没穿就跑出卧室冲到楼梯口,正欲飞奔下楼,见到的却是另一张脸—
  “你好啊,考儿,很久不见了!”
  祁树礼衣冠楚楚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冲我笑。
  我吃惊地张着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干吗这个表情?”祁树礼起身朝我走来,他一点都没变,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步伐稳健仪态庄重,他看着我说,“你放心,站在你面前的是人,不是鬼。”
  我尴尬地笑,“你……你回来了?”
  “是,回来了,”他点头,探究地问我,“怎么,不欢迎?”
  “哪里呀,回来就好,我们都挺挂念你的呢。”我笑着说,脸上僵僵的,连自己都觉得笑容很假。祁树礼走上楼,来到我面前,咄咄逼人,“真的吗,你真的也挂念我?是挂念我没回来还是挂念我到底死了没有?”
  我一震,有些不悦地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再怎么样你也是树杰的哥哥,我当然不希望你出事……”
  “谢谢!”他果断地打断我,很感激地拍拍我的肩膀,那过于沉着的样子不知道是真感激还是假感激,只听得他说:“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不过……”他话锋一转,更近地盯住我,“你仅仅是因为我是阿杰的哥哥而担心我吗?还有没有别的原因?有吗?”
  我被问得倒退两步,显然在我脸上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目光刀子似的一闪,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房子里回旋让人感觉毛骨悚然,我不敢直视他,退到墙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我靠在墙上用尽可能亲切的声音跟他说:“你在美国出了事吗?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回来?害得大家都以为……”
  “以为我死了!”他止住笑,说变脸就变脸,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冷酷审视着我,背着手踱了几步,坐到楼梯边的一张藤椅上,跷起二郎腿,不可一世地仰着头,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让我感觉像被当众剥光衣服一样的难堪,我别过脸,心底开始瑟瑟地发抖。“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了?”他淡定自如地说,“两个月不见,我很想你,你知道吗?”
  “谢谢!”我冷冷地答,恢复了些平静。谁知我话音刚落他就冲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恶声恶气地冲我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你永远不会明白我有多想你,我之所以还回来完全是因为你,你却摆出这样一张冷脸给我看,你真冷酷,我对你所做的一切难道连张真诚的笑脸都换不来吗?你说!你说!你说啊!”他拼命摇着我的肩膀,恨不得捏碎我,我眼冒金星,尖叫起来:“放开我,放开我,你……你弄疼了我啊!”
  “考儿,为什么你还是不能明白我的心,即使你不爱我,难道一定要用这种毫无诚意的假脸面对我吗?我在你眼里真的一无是处吗?你知不知道你好残忍,我死里逃生千辛万苦地回来,你连张真脸都不给我,我是瞎子吗?真的假的我会分不出来吗?”
  祁树礼急速地说着,脸涨得通红,我被他捏着动弹不得,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气,突然我的嘴被堵住了,祁树礼粗暴地吻住了我的唇,舌头直达我的喉咙,他像只贪婪的蟒蛇缠住我吮吸我的舌头,我挣扎着,又踢又打,却毫无退路,直至被他逼到了卧室的门外,他将我推进屋,然后将门带上冲着楼下吓傻了的小四吼:“你马上给我滚出去,你要敢上前一步或是打电话我就叫人杀了你!”
  说完他又折转身冲入我的卧室,我想用门抵住他,却哪是他的对手,他一脚就把门踹开了,扑上前抓起我将我摔到床上,我哭着喊着,正在近乎绝望的时候,门口冲进来一个人,拉开他,对着他脸上就是一拳。
  祁树礼被打倒在地,很快地爬起来,却并没有还手的意思,他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忽然就冷静了,很不屑地冷笑道:“耿墨池,你觉得你真是我的对手吗?不要太嚣张,我之所以对你有所保留是因为你不是一个健康的人,你迟早都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我犯不着对你大动干戈,但你别忘了,最后的赢家绝对不是你,你不可能赢得了我的!”
  “是吗?你这么肯定吗?”耿墨池毫不相让,“你真正的对手不是我,是考儿,你赢得了我赢得了她吗?赢得了她的心吗?你赢不了的,趁早死了这条心!”
  一句话镇住了祁树礼!
  他看看耿墨池,又看看我,眼中忽然流露出令人心碎的悲伤,“对,你说得很对,我真正的难题不是你,是她,没错,是她!”他这么说着,点点头,神情恍惚地看着惊恐如小鹿的我,“对不起……考儿,我太激动了,请原谅我的冒失,我不是故意的……”
  “请你马上离开!”耿墨池护住我朝他吼。
  “我真的赢不了你吗?”祁树礼没理他,目光柔软得几乎化成水,刚才的凶悍残暴荡然无存,他看着我轻声问:“你的心真的那么遥远,让我终其一生也得不到吗?考儿,我是认真的,我并不想伤害你,但如果你真的要逼我……到时候别恨我就是,你会来求我的……”他很肯定地对我点点头,又说了声“真的很抱歉”就离开了房间。

  整晚耿墨池都靠在床头抽烟,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我故意将床头灯调得很暗,想让他的心绪冷静一些,但适得其反,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他的脸,更显出他内心无际的凄惶。“也许他说得没错,我最终赢不了他……”耿墨池喃喃自语,显然祁树礼的话极大地刺激了他,“一个死人怎么赢得了活人呢?我真是太自不量力了……”
  我无助地看着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感觉他的情绪空前低落,好像正在穿越一个黑暗的隧道,声音空茫得没有一点力气,“我这辈子真是过得乱七八糟……总是被人控制被人牵扯,先是安妮,后又是叶莎,现在又是你,跟安妮和叶莎纠缠的时候,我起码还有自主的能力,说要离开就离开,说要结婚就结婚……原来以为安妮离开,我会活不下去,可我还是活下来了。后来又以为我不能失去叶莎,失去她我会寸步难行,会彻底终结我的艺术生命。可事实上我并没因她的离世而停止脚步,我居然也可以自己写曲子了,其实我一直就会写,我只是把创作的压力和艰辛全给了她而已……但我现在不理解的是,我居然不敢想象失去你后的情景,你既没让我很好地享受爱情又没给我带来创作的方向,我找不出什么理由让我如此地害怕离开你……”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盯着他,直觉他的内心又在起着微妙的变化,向着一个我所不懂的阴暗极端的世界过渡。
  “我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耿墨池很是懊丧,伸出手把烟灰轻轻弹在床头的银质烟灰缸里,那烟灰缸是我从新疆带回来的。
  “你是想说你是真的爱我?”我紧逼着问,“你能肯定吗?”
  我将“肯定”两个字说得很重。
  “事到如今你还怀疑这一点,可见我是多么的失败,我吃了这么多苦头居然没法让你相信我是爱你的……”耿墨池的脸色很难看。
  “可我是爱你的……”我哽咽着说。
  “我知道,在新疆的时候我就体会到了,”耿墨池长吁一口气,脸色更灰暗了,“可是你的爱却让我……更加难过……”
  “为什么会难过,你不是一直希望我爱你,记住你的吗?”
  “我是这么希望的,可是我现在不知怎么的,忽然有些改变……”
  我看着他,还是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
  我起身紧紧地搂着这个混乱的男人。我猛地意识到,他不停地说有些改变是不是指他要彻底摆脱我,或者是要我彻底摆脱他呢?也或者,他对我的爱其实一直是从他记忆中某个女人身上转移过来的,他心里一直爱着那个女人,而他处心积虑地跟我谈情说爱只是一种自我掩饰和解脱?那个让他困扰一生的女人就是安妮?他过去因为无法正视对安妮的爱而逃回中国并迅速和叶莎结婚,如今又是因了她而要摆脱我?一想到这我迅速地回忆与他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他一次次扑朔迷离地消失和重现,他拼命要抓住我又千方百计地伤害我打击我躲避我,他到底想要什么?他说他感觉到了我的爱,从而更加难过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意味着他良心发现,要彻底地放弃我离开我?
  我莫名地慌起来,心“咚咚”地跳着,抚摸着他的脸久久说不出话。
  “你的心跳得好快啊,那么有力,”耿墨池若有所思地说,“如果我的心也能像你的一样强劲有力,一切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
  “可你的心现在还在跳!”我很气他的颓废。
  “可我终究会死!”他争执道,眼中又有盈盈的泪光在闪动,不知为什么,我很怕他这样,可是他还在说,“没人能救得了我,我的病越来越重,知道这几天我干吗去了吗?我住院了……回来后才两天我就犯病了,我怕你……怕你担心就没敢告诉你,当时我真的快死了,只好打电话给她,叫她来送我去医院……”
  “她?她是谁?”我一愣。
  “米兰。”
  “谁?”
  “米兰。”他重复,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我。而我目瞪口呆,仅仅两个字就将我彻底打败!我跌坐到床上,瞪着眼睛看着他,像看一个天外来物。
  突然我扑了过去,像只发疯的小狮子在他的脖子、肩膀、胳膊上一顿乱咬,他无动于衷,一声不吭,身上很快布满了通红的牙印。
  我气得失声痛哭,又挥舞着双手在他身上各处乱打,他还是没反应,最后我无力地倒在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悲伤得难以自持。耿墨池叹息着搂住我深情而无奈地轻拍着我的肩和背,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腾起,非常的不祥!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他早餐也没吃,坐在客厅落地窗边的沙发上想了很久,忽然对我说:“昨晚我想了一夜,我看我们还是算了吧,再这么怄下去,我会死得更快……”
  “你要跟我分手?”我吃惊地瞪大眼睛。
  他点点头,不再看我。
  “给我一个真实的理由。”
  他没回答,眼睛望着落地窗外的一湖秋水发呆。
  我也没追问,等着他的理由。
  “我累了,就这样。”他淡淡地说。这就是给我的理由?
  我闭上眼睛。“谢谢,好歹是个理由。”
  正在做清洁的小四看着我吓得一声不响,她很了解主人,主人的脸色告诉她,一场火山爆发即将开始……
  一连十天,我没有再见到耿墨池。他好像已经搬出了在水一方,连琴声也没再听到过,他肯定是去找米兰了,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都会想到米兰,更何况是跟一个疯子吵完架后呢。他骂我是疯子。那天早上他就是这么骂我的。我就是疯子,我什么时候正常过呢。这一点毋须他来说。
  米兰,我想象这个昔日的挚友此时此刻一定很高兴,以为自己又占了上风。可是只有我知道,她最后肯定比我输得更惨。再怎么着我得到了耿墨池的爱,米兰能得到什么呢?只是被利用的工具而已,难道耿墨池还会娶了她不成?

  这时已经十二月了,浑浑噩噩的一年又到了头。
  在芙蓉路的名典咖啡厅里,我跟李樱之相对而坐。我喝咖啡她喝茶。她一直就不喜欢咖啡,说那洋玩意不合中国人的胃口。我却是一口接一口地猛喝,好像喝的是茶而不是咖啡。
  我真是失败,我对樱之说我真是失败,他最脆弱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居然不是我而是米兰,我却还天真地以为我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你说我失败不失败?
  “你别这么说,我看他有他的顾虑,他是怕你担心所以才……”
  “可我们是什么关系?我们是生生死死都要在一起的关系!”我重重放下咖啡杯,弄出很大的响声,惹得邻桌的客人不满地老朝我这边看,我火了,破口大骂,“你他妈看什么看,要看回家看你老妈去!”
  “你……怎么骂人哪你!”那是个秃头的老男人,“腾”的一声就站了起来。我正欲骂过去,樱之忙按住我,一边朝我使眼色一边朝那秃头赔笑:“对不起,对不起啊,先生,她喝多了,误会,误会。”那秃头瞪我一眼,又嘀咕了句这才坐下。樱之拍我一下,责怪道:“小姐,这是什么地方,你就不能少惹点事吗?”
  我伏在铺着绿格餐布的桌上,用手捶桌子,痛苦得不能自已。桌上的杯子盘子被我捶得跳起来,发出更刺耳的声音。樱之怕我再失控,只得买单把我拉出咖啡厅。
  到了街上,冷风一吹,我恢复了些冷静。樱之则岔开话题,说公司又恢复正常运转了,工地也已复工,祁总还表扬了她,说她没有趁乱走人,很有团队精神,为了表彰她就给她加了好大一笔薪水。我听着没吭声,祁树礼是彻底把我得罪了,那晚后我再见到他就装作没看见,他跟我说话我也不理,碰了几次钉子后他就没再烦我了,见了面也只点个头表示一下友好。但我没把这事告诉樱之,怕她担心,只是旁敲侧击地问她可不可以跳槽换个工作。樱之马上表示不可能,她说我这个年纪又没什么专长找工作本来就难,莫名其妙的跳槽,肯定让人家闲话,到时候就更难找工作了,没工作赚不到钱怎么把孩子夺回来呢。
  我一听就泄气,又是孩子,她到死都忘不了她的孩子!我也就不好再劝她辞职,毕竟她上班上得好好的也确实没理由辞职。不过我心里总是有种莫名的担心,究竟担心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是我太敏感了吧。但愿如此。

  樱之跟我分手后又赶去工地了,我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荡,心底一片悲凉,如那一阵紧过一阵的秋风,满目萧瑟。我又在想他了,他一定是早有预谋的。而且又故伎重演,用米兰来打击我,他显然是故意的!在新疆时我就发现他的情绪异常,那个时候他大概就在思考怎么跟我分手吧。
  回到彼岸春天,一进小区就撞见了祁树礼,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正跟物业公司的保安发脾气,恶狠狠的样子让两个保安耷拉着脑袋眼皮都不敢抬。
  我也耷拉着脑袋装作没看见从旁边绕过去。
  “考儿,”祁树礼在背后叫,“你最近的视力好像是越来越差了。”
  我转过身,冷漠地看着他,“岂止是差,简直要失明了。”
  “是吗?那很好,失明了你就不用把什么事情都衡量得那么清楚。”他丢下保安走了过来,背着手,目光尖锐地穿刺我。“你要是真失明了,对我来说真是个很大的福音呢。”
  “是啊,你当然是希望我失明,这样就没人像我这样看你看得那么透了。”我反击道。祁树礼大笑。“你看得透我?哈哈……你要是这么容易看透一个人,你就不会弄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那你就离我远点!”
  我瞪着这个狂妄的男人,气得眉毛直跳,转身就走。祁树礼跟了过来,一直跟着我进了莫愁居。“我没请你进来!”我挡在门口。
  “怎么这么没礼貌,我是客人。”祁树礼没理我,绕开我直接进了客厅。“小四,给我泡杯上好的龙井,上次我给你的那种,”他像吩咐自己佣人似的吩咐道,“要浓点,我中午喝了点酒。”
  小四忙不迭地奔进了厨房。
  我还站在门口,像个鼓胀的气球就要爆炸。
  “对了,小四,泡两杯,”祁树礼忽然又对着厨房喊,“你的白姐姐也要喝,茶是清火的……”说完他看着我,跷起二郎腿,气定神闲地抽起了烟。“有时候呀,我真觉得你很像西游记里的唐僧,总是辨不清谁是白骨精谁是观音……”
  “是,我是唐僧,你是孙悟空,”我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不过孙悟空纵然有七十二变,可变来变去终究是只猴子……”我看着他,真像是在看孙猴子。这个男人在我面前千变万化,可就像孙猴子一样,他应该有一个真实的原身,他的原身是什么样的呢?
  “别这么看着我,没用的……”祁树礼吐口烟,瞅着我笑。
  “你的命还真长,9?11你都能逃得脱。”我忽然说。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点头说,“世贸大楼被撞那会儿,我刚从电梯里出来,听到响声后,跑到外面一看,好家伙,以为是在看美国大片呢,但马上就清醒过来,我知道我又躲过了一场劫难……可惜的是我的那些员工,只有少数几个跑出来了……”小四的茶泡好了,他端起茶杯盯着我的脸说:“你一定很失望吧,我居然还能活下来……”
  “当然不是,我没你想得那么恶劣。”我也端起茶杯,吹了吹,正色道,“虽然我并不喜欢你,但我还是不希望你有事,你是树杰唯一的哥哥,你要死了你们祁家就……”
  “你真这么想的吗?”
  “还有一个理由,你捐的医院还没建成呢,你要死了,对我们市是一个损失……”
  “没办法,我总是死不掉,好几次都这样,一次比一次惊险,我都活了下来。”祁树礼直摇头,为自己没能在9?11中遇难无限惋惜,“其实我早就活够了,上帝不收我,我也没办法。”完了,又补充一句:“不过我现在明白上帝为什么不收我了,他还有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呢。”
  “什么任务?”
  “收拾你。”他看着我说。
  我瞪着他,胸口一闷气得要吐血,嚷道:“你要收拾我就干脆点吧,别跟我这么要死不活地耗。”
  “我当然会收拾你,但我这个人有个毛病,”祁树礼从容不迫地笑着对我说,“我对过程的享受远胜过对结果的享受,我很享受收拾你的过程……”
  我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个混蛋!可是有什么办法,跟一个魔鬼做邻居,要想逃脱被收拾的命运是很难的,跟他较量,我永无胜算的可能。他总是在你准备进攻的时候准确无误地拦截你的暗器。通常是我一刀还没飞过去呢,他就毫不客气地给拦了回来。但我无暇顾及,要生活啊,每天还是那么忙碌,一晃元旦都过去了,那天上午我在家写节目稿,写累了就坐在小区花园里的长椅上晒太阳。起风了,很冷,我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身子。虽然阳光很微弱,但我还是希望自己是被晒晕了头,我居然看见耿墨池和米兰手挽手地从停车场走来。他们也看到了我,米兰马上更紧地挽住耿墨池的胳膊,满面春风地跟我打招呼。我好像没听见,死死地盯着耿墨池,他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好像我们从不相识似的。
  “考儿,好些日子不见了,你瘦了很多呢?”米兰始终没松开耿墨池的胳膊。
  我没理她,呆呆的,目光还在耿墨池的脸上搜索。
  “我们就住你对面,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我们会成邻居。”
  我看着耿墨池,他把目光移开了,他居然看都不看我!
  “有空到我家去玩啊,我天天都在家的。”米兰脸上笑成了一朵花。
  我家?家?我愣了一下,意识回来了,瞪着米兰。
  “哦,忘了告诉你,”米兰脸上的笑容比凛冽的寒风更刺骨,“我们结婚了,刚领的证,婚礼定在下个月初,记得一定要来哦……”
  高澎说,除非有一天我们都躺进坟墓,否则谁也别想得到安宁。
  我约高澎出来,高澎很意外,不明白我怎么突然主动约他。自从那次把话挑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两人在一酒吧碰了面。酒吧里空气污浊,烟、酒、汗以及人身体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人感觉很窒息。不大的舞池挤满了紧紧贴在一起吊着膀子跳慢舞的男女,在昏暗暧昧的灯光和极尽调情的音乐的催化下,那些男女已开始动手,或搂在一起纠缠热吻,或如胶似漆地促膝谈心,好像他们已经好了地老天荒、久经考验几个年头了。其实他们有可能两个小时前还是陌生人。
  “怎么了,亲爱的公主,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吗?”高澎一边给我斟酒一边试探着问。我端过酒杯一饮而尽,埋着头没说话。
  “别想用酒来浇愁,”高澎拿过我手里的酒杯,“我试过无数次,没用。”
  我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救命的稻草:“告诉我,高澎,我该怎么办,当一个人被逼到坟墓的时候,他该怎么办,活着,比躺进去难受,躺进去,比活着难受,怎么办呢,你说怎么办呢?”
  “考儿……”
  “你只需告诉我该怎么办,什么也别问,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又是一个失恋的女人。”他叹着气直摇头。
  “我没有失恋,”我纠正道,“爱情这个东西,只有自己才可以放弃,即使对方不爱你了,你不放弃,爱就还在你心里……我现在的情况是,还爱着他,他却用爱杀了我,他没用别的武器,他用的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武器,杀人不见血,一刀又不能致命,又无药可救,明摆着要我一点点地痛死……”
  “考儿,你别这样,谁都不会把你杀死,除非你自己想死。”高澎搂住我的肩膀,竭力安慰我,却徒劳无功。我又抓住他的衣领说:“我是想死啊,现在就想死,可是死了又能怎么样,就像刚才说的,躺进去或许比活着还难受……”
  “考儿,你要我说实话吗?”高澎拭去我的泪痕忽然说。
  “你说!”
  “要说躺进去的感觉,我想我最有发言权,正如你说的,是比活着还难受,因为这么些年我差不多就是躺在里面过日子的,偶尔也会出来透透气,或许也会强颜欢笑,会放任自流,可是在最疲惫不堪的时候,我还是选择躺进去,虽然里面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但躺一阵后,心会静下许多,也会精神许多,于是又会出来,享受生活,折腾生活……”
  我瞪着眼睛看着他,不大明白他想跟我说什么。
  “听明白了吗?”他也看着我,用手指了指胸口,“在我们心里,应该给自己预留一口棺材,说起来是有点那个,但实际上这口棺材是很好的心灵疗养所。当你在凡世挣扎得很痛苦的时候,你就不妨自己躺进去,什么也别想,把所有的悲伤绝望通通扔到棺材外面,你在里面就是最纯粹的自己,慢慢的,你心里的伤口会有愈合的迹象,就算不能痊愈,至少不会那么疼痛了。然后你就可以出来,太阳一照,你就醒了,会觉得所有的伤害不过如此,该干吗干吗去,没什么大不了,因为大不了我又躺进去……”
  我瞠目结舌。
  高澎没看我,点了根烟,吐出一口,又吸进一口,烟雾笼罩的表情模糊不清,好像说出这些话是件很吃力的事情,他突然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显得疲惫不堪。
  “高澎……”
  “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当作家。”
  “嗯,这话别人也跟我说过。”
  “你是个天才,”我像看一个大猩猩似的瞅着他,“我指的是你对生活的理解,完全是个天才,说得真好,把什么都说透了……”
  “是因为我什么都看透了。”高澎笑着说。
  “那我就照你说的办,在心里放口棺材……”
  “考儿,我跟你讲这些话的意思并不一定是要你弄口棺材,我是希望你把什么都看淡一点,爱也好,恨也好,希望也好,绝望也好,都不要太较真,当有一天我们躺进真正的的棺材的时候,可以少些遗憾,活着的时候纯粹地活,死了就会少很多遗憾……”
  我连连点头:“我听你的,高澎。”
  “你不像一个很听话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我不听话?”
  “因为你太像孩子,惊天动地地一闹腾,你又是我行我素。”
  “你怎么这么了解我?”
  “呵呵,就你这么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我要看不透的话,我行走江湖十几年就白混了……”
  我耍赖地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高澎,我崇拜你。”
  “崇拜一只青蛙?”
  “总比崇拜癞蛤蟆好啊。”
  我们都笑了起来。又喝了几杯,勾肩搭背地走出酒吧。冷风一吹,我清醒了不少,也轻松了不少。“谢谢你,青蛙。”我跟高澎道别,伸手撩他柔软的披肩发。高澎也顺手捏了把我的脸蛋,“怎么谢我?”
  “你想我怎么谢啊?”我带着几分醉意说,“不会让我以身相许吧?”
  “你要是坚持的话,我肯定不会拒绝。”高澎一脸坏笑。
  “美得你吧。”我踢了他一腿。
  “这样吧,我最近要拍一组人物肖像,你就当我的模特吧。”
  “拍照?什么照?”
  “就是写真之类的。”
  我心里一咯噔,头脑还算清醒:“不会是……人体之类的吧?”
  高澎闻言哈哈大笑。
  “死青蛙,笑什么。”
  “考儿,你想做人体模特啊?”高澎恍然大悟的样子。
  “想啊,只是没这本钱。”我故意说。
  “你就是想,我也不会让你做,我可不会逼良……”后面的话没说完,他又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知道他的意思,揪着他的耳朵说:“死青蛙,你老实说,你逼了多少‘良’了……”
  高澎被我揪得龇牙咧嘴,直喊救命:“苍天啊,大地啊,我是如此的纯洁善良,我高澎从来没有逼过良,只有救人于水火,逼人从良……”

  晚上回到家,我把自己埋在浴缸的泡泡里,只露出个脑袋,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真的躺在棺材里,外面喧嚣的世界,现实无情的伤害,都离我远去,如高澎所说,我要做个纯粹的自己。我对自己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几年前祁树杰带着他的情人坠入湖底后,我不也活过来了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没人可以真正把我钉进棺材,区区一个米兰算什么,我不会就这么倒下去的,活着很好啊,有酒喝,有朋友,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最好也弄个殉情什么的,那样岂不痛快?
  早上出门,刚走到湖边就遇到了同样出门的祁树礼,我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瞅着我很是受宠若惊,平常我见到他可都是爱理不理的。
  “这么早就出门,去哪?”他也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
  我脱口而出:“从良。”
  “什么?”祁树礼没听明白。
  我这才意识到说错了话,满脸通红。
  “从良?”祁树礼眉头一皱,反应过来了,呵呵笑道,“考儿终于回头是岸,要‘从良’了?”
  我瞪着眼睛说不出话,这该死的骂人不带脏字呢。“我从良你不高兴吗?”我也不是省油的灯,反击道,“当然也可以理解,像祁先生这样艳福非浅阅人无数的人,大概是最看不得别人‘从良’的。”
  “考儿,你过奖了……”哪知祁树礼这盏老灯,比我还不省油,“我阅人无数不假,不过还真没见过像你这样优良而要‘从良’的人,因为非良女子通常是不会把‘从良’挂在嘴边的,所以从这一点看,你还不具备当一个非良女子的基本素质。”
  “你的意思是,我去当小姐还不够资格?”
  “你想当小姐?”他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我,又是呵呵冷笑,“恐怕是不够资格,你看你,在男人面前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一点也不知道迎合别人,你这样会把客人吓跑的。”
  我差点背过气:“客……客人?”
  “你不是要当小姐吗,就把我当你客人好了。”祁树礼面不改色。
  “混蛋!”我骂了句,扬起手袋就朝他砸了过去,结果用力过猛,手袋整个地飞了出去,掉进了他身后的池塘。老天,我新买的手袋,百利莲的,六百多大洋啊!我急坏了,像只猴子似的在池塘边跳来跳去,祁树礼却是隔岸观火,手叉进裤袋纹丝不动,一点也不急,财大气粗地说:“算啦,你还准备下去捞起来不成,我赔你个新的就是了。”
  “你当然要赔,难道你还准备不赔吗?”我挥舞着双手更像只猴子了。
  “我没说不赔啊,现在就赔好不好?”他好言相劝。
  真是背啊,大清早的碰上这么个瘟神!但是跟高澎约好了要拍照,我只能先去把这事忙完了再来找他算帐,“我现在没时间,等我忙完了自然会来找你!”我气咻咻地掉头就走,走了几步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马上又掉转头冲他吼:“我没钱,连坐车的钱都没有,拿钱来!”
  他二话没说,连忙掏出自己的皮夹取出一沓钞票给我,“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给你张卡。“
  “够了!”我看都没看,就把钞票塞进了口袋。出了门拦辆车直奔袁家岭,高澎约好了跟我在那见面的。下车时付钱,看都没看就掏了张钞票给司机,可是司机看了一眼就扔给我:“小姐,我没零钱。”
  “一百块也找不散?”
  “你看是一百的吗?”
  我这才仔细看手中的钞票,不看不知道,一看差点歇菜,美元!祁树礼居然给我美元,这个杀千刀的!
  “小姐,我们开车很辛苦的,要养家糊口,你拿这种假票子来糊弄我太没素质了吧,”司机大哥很生气,教训我说,“要不看在你样子还算正派的分上,我会把你拉去派出所。”
  毫无疑问,这厮把我给他的美元当假钞了。我想争辩,他还很不耐烦,“你下去吧,我白拉你算了,别耽误我的生意,再唆我真把你拉去派出所。”我只得憋了一肚子火下车,脚刚下地,司机就猛地踩下油门,还把脑袋伸出来给我扔下一句话:“小姐,做人要厚道,这种缺德事今后可别再干了。”
  高澎正好走过来,很好奇:“怎么了?谁缺德了?”
  我没好气地答:“我缺德!”
  高澎大笑:“那我岂不更缺德?”
  高澎的工作室在袁家岭一个废弃的学校教室里,这原是所工厂子弟小学,前年学校随工厂大部队迁到了城南,却又暂时没钱拆这边的旧房建新房只好对外出租。租这些教室的大多是外地生意人,用来囤积货物,偶尔也有包工头租下给民工住。高澎租的教室在四楼,也是顶楼,从外面看跟其他教室没区别,进了里面却是别有一番洞天。教室其实是两间打通的,窗户大都被厚厚的绿色天鹅绒窗帘遮住,教室的两头都挂着巨大的森林照片,配上绿色窗帘,感觉置身森林般幽静神秘。外间的教室有沙发茶几,可能是接待客人用的,还配有电脑和工作台。里间则是摄影室了,漆黑一片,高澎拉开灯,我吓一跳,门对面墙上挂着的一幅巨照竟是一座掩映在绿林深处的坟墓,坟头开满蔷薇,那些红色小花将坟头罩得严严实实,像戴了顶花冠般灿烂无比,墓碑像欧式的一扇门。我骇得不行,好奇地走近一看,只见墓碑上刻着“爱女丽莎之墓”,我从未见过有人把坟墓的照片弄在房间里作装饰,搞艺术的真是让人有点摸不着头。

  房间内很整洁,地面铺着厚厚的地毯,一些摄影器材很有序地摆在墙角的工作台上,房间靠门这边有沙发,高澎示意我坐下,自己则去忙准备工作。我坐到沙发上,一抬头就正看见对面墙上掩映在花丛中的坟墓,感觉怪怪的,倒不是恐怖,而是觉得很诡异神秘,甚至还有点伤感。丽莎,一定是个女孩的名字,她生前一定很喜欢蔷薇花,所以死后她的亲人才在坟头种上那么多的蔷薇。
  “你怎么弄这么张照片挂着呢?”我终于忍不住要问。
  “这张照片怎么了?不好看吗?”高澎正忙着往相机里装胶卷,回头看了眼我,“我觉得挺好啊,坟墓是一个人一生中最清静的地方,也是最干净的地方,每个人最终都是要住到里面去的,我挂这张照片就是要提醒自己,你终有一天会死,趁着还没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及时行乐,就这个意思!”

  工作开始了。高澎是很专业的摄影师,一丝不苟,也很有耐心,他温和地要我摆各种姿势,背景正是那幅坟墓照片,满眼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这让我感觉很奇特,站在坟墓前拍照还是头一次呢。
  拍完照两人坐在地毯上抽烟,高澎忽然说:“知道那是谁的坟墓吗?”
  “谁的?”我立即来了兴趣,这正是我好奇的。
  “我初恋女友的。”高澎把烟灰弹到旁边的烟灰缸,长长地吁口气,“死了都十二年了,我几乎已记不起她的样子。”
  见我面露惊愕,他扬起脸,眯着眼睛望着那张照片陷入深深的回忆,“她是我初中同学,我们偷偷地好了四年,后来被她家人知道了,她父亲是做生意的很有钱,捐了一笔钱给学校要学校开除了我……从此我就一直在社会上混,家里怕我学坏,就托人让我在一家照相馆里当学徒,但我和她还是分不开,经常偷偷约会,有一次被抓了,我被她父亲的手下狠揍了一顿,躺在床上半个月起不来,她想来看我,却被父亲反锁在家里,她就爬窗户想沿着下水道管子溜下来,结果一脚踩空……死了,死得很惨,头部先着地的……他父亲扬言要杀了我,我父母都很老实,怕得要命,就凑了笔钱把我送出了城,临走前我就到她墓前拍了这张照片,很多年来我一个人在外面流浪,虽然也混出了点名堂,但我一直就不快乐,我发疯似地换女朋友,最多的一次是一周内换了三个,越换越虚,换到后来自己都厌了……”
  “高澎……”我拉过他的手,感动得无法言语。
  “考儿,你不觉得我们有很多地方相似吗,都把爱给了另外一个人,毫无保留地给了对方,人被掏空了。我们需要彼此的安慰,是吗?”
  我笑了笑,点头。
  “你好可怜,还没死就把自己囚禁在坟墓里。”
  高澎自嘲地笑,“我们都差不多,虽然我们都有挣扎,但始终冲不出自己给自己筑的坟墓,除非有一天真的躺进坟墓,否则我们谁也别想解脱。”
  “高澎……”我看着他突然心里一阵狂跳,一个巨大的冒险念头没来由地在我脑子里蹦了出来。
  “什么事?”
  “你……敢不敢给我拍人体?”

  晚上回到莫愁居,一进门小四就奔过来,递给我一个精美的包装袋。我打开一看,是个手提袋,LV的呢。最新款,杂志上见过。我顿时笑得合不拢嘴,这包起码也要五六千元,五六百元的包换个五六千元的,还不错,挺划算。可是小四接着又递给我一张信用卡,我就笑不出来了,“是祁叔叔给你的。”小四说。
  我拿着卡就直奔近水楼台。
  这还是我第一次到他家,一进去,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是实力,铺天盖地的豪华不遗余力地向来访者昭示着主人的富有。不过祁树礼好像还比较有品味,他没把他的家装饰成暴发户的样子,从色彩的搭配到家具的摆设,从餐厅比客厅高出两个阶梯的巧妙设计到客厅整面墙的壁画,祁树礼的家豪华中透出宁静和高贵,尤其是那铺满整个客厅的米色拉毛地毯,还有沙发对面的欧式壁炉,以及客厅和餐厅之间起间隔作用的玻璃墙,让我不得不佩服设计者的别具一格,特别是客厅中央旋转而上的楼梯,没有采用惯用的铁艺扶手,而是采用特制的磨花玻璃(跟客厅的玻璃间隔刚好是协调的),连阶梯也是玻璃的,托起玻璃阶梯和扶手的是雪亮的不锈钢,暗藏的蓝色灯光将整个楼梯照得通亮,宛如一架盘旋而上的天梯,让人叹为观止。设计这房子的是天才!但我并不佩服祁树礼,他无非是拿钱来砸,我相信他没这能耐设计出这样的装修风格。
  “稀客啊,考儿,这可是你第一次来我家。”祁树礼从“天梯”上走下来,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拉我到沙发上坐下,我的眼睛却还在东张西望,他得意扬扬地跷起了二郎腿,说:“怎么样,还可以吧?”
  我仰着头看着客厅的巨大水晶吊灯连连点头:“行,是不错。”
  “我设计的,还合你品位吧?”
  我惊得下巴都快磕到地上。他设计的?
  “我喜欢自己设计房子,别人设计得再好也难合我的意,”祁树礼起身放音乐,是很好听的轻音乐,然后他又坐回沙发紧挨着我说,“我在美国的房子有这房子的四个大,全是我亲手设计装修的,很漂亮,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你还有这爱好?”我把身子往旁边移了移,感觉很不自在。
  “是啊,我很喜欢设计房子,我好多朋友的房子都是我帮忙设计的……也许是小时候太想住像样的房子了,长大后又四海漂泊,更想有个舒适的家,所以我很热衷于此,可是房子设计得再漂亮,没有心爱的女人,一个人住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在旁敲侧击。
  我不想跟他瞎扯,直截了当地把信用卡放在茶几上,“这卡我不能要。”
  “为什么不能要?”他并不意外,显然早有准备,“你的那个包里肯定还是有钱或者手机什么的吧,我这是正常的赔偿,你别多想。”
  我一点也不领情,“我哪来的什么钱,比不得你,大款,你赔的包我要了,而且你给我的那沓钞票也足够弥补我的损失了,所以这卡你收回去。”
  “你不喜欢钱吗?”
  “我是良家女子。”
  他笑了起来,“还在生我的气啊?开玩笑的,干吗那么当真。”
  我没理他,目光被沙发对面的壁炉上摆着的一个小铜人吸引住了,我认得,是希腊神话里的爱神丘比特,歪着脑袋,撅着屁股,高高举着爱之箭,那箭正对着我,栩栩如生,可爱极了。于是我站起身,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拧起丘比特的脑袋,“这小人我看上了,送我!”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
  “你只看上了丘比特吗?”他在后面大声问。
  “反正没看上你。”我背对着朝他摆摆手,径直出了门,拧着丘比特的脑袋感觉像拧着祁树礼的脑袋一样心情舒畅。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睡梦中,高澎就在楼下喊,我们约好了今天去郊外采风的,他那高八度的嗓门别说人,连鬼都叫得醒。我起床下楼,喊他进来一起吃过小四煮的小米粥才出门。祁树礼的司机刚好开着那辆黑色大奔从莫愁居的侧面经过,车窗是摇下来的,祁树礼一眼就看到了手牵手往门外走的我和高澎,他很惊讶,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高澎。我也看到了他,没理会,若无其事地和高澎往小区外走,但在我转身的时候,却清楚地看见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愤怒,他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很少流露出这样的情绪,我顿觉背心一阵发凉。
  接下来几天除了上班我就整天和高澎厮混在一起,同进同出,俨然一对亲密恋人,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不是。我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地依赖对方,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一起谈话,拼命从对方身上索取自己需要的其实是很卑微的安慰。我们看似如胶似漆,却又刻意保持距离。
  进出莫愁居的时候,住在隔壁的祁树礼好几次都碰到了我们,但他没有再显露声色,态度比第一次看到我们时平和得多,他甚至还主动跟高澎打招呼,高澎不知内情,也连连笑着点头。
  “你这邻居是个款爷吧?”高澎那天又碰到了衣冠楚楚的祁树礼。
  “你最好少跟他搭讪,”我没好气地说,“小心他把你卖了都不知道。”
  “扯谈,我能卖几个钱哪,他卖我干什么?”高澎觉得好笑。我瞪他一眼,不耐烦地说:“反正你少跟他接触就没错。”
  这天晚上,我们约在五一广场的一家餐厅吃饭,两人的胃口都很好,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又要了一瓶上好的红酒。我们坐得很近,高澎主动而热情地往我的酒杯里加着酒,四目相对时我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痛楚,还有一种怀疑的神色在里面。他怀疑什么?
  “你会爱上我吗?”他问了个愚蠢的问题。问得很唐突。
  “你不是说我们在一起时不要谈感情吗?”我微笑着说,拿起酒杯同他碰杯,“怎么你反而来问我呢?是不是喝多了?”
  “我也不知道,真不知道,”高澎使劲摇头,点燃一根烟,神情很沮丧,“跟你接触久了,我有点怀疑自己的意志力,我们都不愿谈感情,但其实我们比任何人都需要感情,因为太需要反而变得迟疑。”
  我又给自己灌了一口红酒,咽下去,愣愣地看着他表示不懂。
  高澎吐着烟,烟雾缭绕中他被酒精染红了的脸悲哀地显出一股腐朽的快感,似乎在暗示着他混乱潦倒而无常的一生。我忽然一阵心痛,他让我看到了他内心最真实的无奈和挣扎。他为什么让我看到?我真不懂了,拿过酒瓶给他的酒杯里加了酒,他默默地凝视着我,伸过手握住了我放在台上的一只手。
  “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他眼睛泛潮,紧紧握住我的手。
  “这个世界没有不可能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我们……好像不太适合。”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同类,同类懂吗,一样的孤独难耐,一样的自私自利,一样的脆弱敏感,都想把对方抓住,却又怕受到伤害,都想去冒这个险,但又都怕掉进万丈深渊。何苦呢,没必要去冒险的,这样不是挺好的吗?谁也不亏谁,谁也不欠谁,厌倦了就分开,需要时就聚在一起……”
  高澎低下头抿口酒,像做错事的孩子不说话了。
  “一个失去了爱的女人总是希望在另一个地方得到相等值的爱,女人都是虚荣的,可是现在我发现去勉强一份爱不亚于是自取其辱,所以……”
  “所以你就退缩了!”高澎抬头眯着眼睛看我,“你进我退,我进你退,我们有点像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呢。”
  “这个世界的战争归根结底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战争。”我笑着说,感觉有点喝多了,高澎的脸在我眼前晃起来,但我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想喝多一点,想醉……”
  高澎于是又要了瓶红酒,帮我把酒加满,看着我,紧握着我的手。我们一直喝完两瓶红酒才走,直到离开餐厅的时候高澎始终握着我的手,生怕我走失似的,这感觉不知怎的,竟让我想落泪。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常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相互凝视着,感觉世界如此喧嚣,我们如此渺小,我们不是恋人,也不是亲人,却像恋人般不离不弃,像亲人一样相依为命。

  有一天周末高澎又来找我,坐在客厅沙发上抽了好一会儿烟后,忽然说:“我要举办一个摄影展。”
  我一愣,以为他说着玩的。
  他见我不信,就很坚定地说:“我要成功,必须成功,我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了,我想尝试一些新的东西,很多的东西,包括爱情……我想冒一次险,考儿,我想换个活法,真的,我早就厌倦现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了,我想活出个人样。”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轻,但我却听得很清晰,惊喜地看着他说:“我很高兴你能这样想,我也想换个活法呢,我们一起努力好吗?”
  他点点头,搂过我的肩膀说:“我们是该努力了,老这么混下去怎么得了,换一种方式生活,也许很不错呢。”
  高澎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马上着手忙他的摄影展了,为了帮他一把我也请了半个月的假,全心当他的助手。他负责整理作品,我负责帮他联系场馆,不忙不知道,一忙才知搞个摄影展还真不容易,千头万绪的事情要理清,很多环节都需要去打通,我们很累,却很兴奋,为着同一件事情奔忙,感觉距离更近了,也更有默契了。特别是高澎,整个像变了个人,朝气蓬勃,神采飞扬,在我的建议下他还剪掉了头发,衣着也比以前整洁得多。“真正的艺术家其实不需要标新立异地表明自己是艺术家,你的作品足以说明一切。”这是我对他的忠告。他表示接受。

  就在我和高澎忙展览的时候,米兰却在忙她和耿墨池的婚礼,我几次在小区里见到她往在水一方搬东西,有家电也有各种生活用品,但只她一个人忙,没看到耿墨池,他好像并没住在在水一方,后来才听米兰说,他去北京开会了。
  “才不是的,耿老师住院了!”那天在街上碰到小林,她告诉我实情。
  “是吗?他……要不要紧?”
  “难说,我去看过他两次,情况不容乐观。”小林直言。
  我没再问什么,那个人已跟我没什么关系了,他就要结婚了,病入膏肓还要结婚,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参加完他的婚礼说不定就要参加他的葬礼,我居然恨不起他来了,没了恨就表示没了爱,彻底干净了,很不错的一个结果。我残忍地想,这样也好,他如此待我,死了我也就对他没什么依恋了,倒少了很多痛苦呢。

  我始终都没去看过他,坚决不去。据说祁树礼都去看过他了,也是小林告诉我的,她有一天正好在医院碰到了祁树礼。这个人真做得出来,他去看什么呢,看耿墨池咽气没有吗?而让我尤为反感的是,他总是很热情地跟高澎套近乎,我劝高澎少跟他来往,高澎居然还说我小肚鸡肠,连邻里关系都处理不好。高澎那些天一直跟我住在莫愁居,不是同居,而是同住。我们是因工作需要暂时住在一起。高澎居然把这话都跟祁树礼说了。关他什么事,我责怪高澎。

  两个礼拜后,展览如期举行,本来开幕那天我是要去的,因为在台里赶一档节目就没去成,但我事先已赠了好多门票给同事,希望他们都去捧场。高澎也在给周围的人送门票,连祁树礼都送了,我说送给他干什么,高澎说邻居嘛,当然得送。他还说,开幕的那天他不去,我问是你举行的摄影展,你不去怎么行,他说他没勇气,但他已委托了几个要好的哥们到时候帮着应酬。他这个人就是这样,根深蒂固的自卑,一点也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样洒脱,越到后头越胆怯,最后连展厅的布置也是那帮哥们帮着弄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胆怯。
  开幕那天一切都很正常,我在台里忙到很晚才下班,跟高澎联系,想问他摄影展的情况,可是电话打不通,他肯定是怕摄影展不成功,躲在哪个无人的角落里抽闷烟去了。而事实是,摄影展空前成功,很轰动,轰动的不是展览本身,而是展出的一幅作品,是幅人体肖像,尽管只露出了背部,但却全城皆惊,因为那幅人体肖像是本省的一个名人,某电台的知名主持人。
  第二天,报纸、网络、铺天盖地,全在头版头条报道了此次惊世骇俗的裸露事件,我是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才知道的,所有的同事全都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晚了,我疯了似的给高澎打电话,高澎比我疯得更彻底,他说展厅的布置是交给他哥们办的,那件作品他本来是拿出来单独放着的,结果在搬运作品到展厅的时候,被误搬了过去……
  我劈头盖脑一顿乱骂:“你神经病啊,这么隐私的东西你居然拿去展览,当时不是说好了我要留着老了看吗,谁叫你拿出去的啊?”
  “对不起……”高澎除了“对不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那件作品以艺术的角度看根本算不上裸露,当时拍这张照片时,我背对着照相机,只露了个侧脸,手很自然地放在胸口,而且是半身像,感觉是露了,却什么也没露出来,这就是高澎摄影技巧的高超。他虽然很纳闷那天我怎么突发奇想想拍人体,但以专业的角度,他没有拒绝,拍的时候也很小心谨慎,甚至是有点羞涩,拍完后好半天他都不敢抬头看我。后来他说,以前他也拍过人体艺术,却从未像拍我这样紧张,我他妈活回去了,他自嘲地跟我说。照片冲印出来后我去看了一次,很唯美,一点也不色情,其实艺术与色情之间只有一步之遥,关键在于尺度的把握了。高澎把尺度把握得很好。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不考虑后果,凡事只凭一时兴起,头脑一发热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为此吃亏上当了不知多少回还是不知悔改。我的本意是想趁着年轻拍一张这样的照片留着做纪念,等将来老了看,一定会很有意义很刺激。我想象着我白发苍苍地坐在摇椅里,看着墙上挂着自己年轻时的身体模样,我会心生感慨,人生大半风雨走过,无论幸福与否,我毕竟年轻过,青春过,就是这个意思。我从小就是个感性的人,把什么都想得很美好,却不知道在世俗的世界里,并不是所有的人思想都那么单纯,这张照片如果是个普通的模特来拍,放在展厅里也就是赢得几句赞美而已,决不会像现在这样引来排山倒海般的非议,因为我不是个普通人,是公众人物,拍这样的照片简直是有违伦理,“毒害”青少年,报纸上就是这么说的。
  而事情一出,我就很清楚地知道,我的人生从此改写。果然,当天我就被电台停职,勒令回家写检讨。台长老崔在会上铁青着脸,这一次他没有保我,也保不了,因为我“败坏”了电台名声,罪无可赦。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虽然以前也经常“出名”,但从未像现在这样出得这么彻底这么狼狈,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而让更让我没想到的是,来电台接我回家的人竟是祁树礼,毫无疑问,他也知道了这件事情,摄影展的当天他并没去,据说是把票给了手下的人,就算手下的人没告诉他,报纸、网络肯定也会告诉他的。
  坐在祁树礼的豪华大奔里,我一语不发。他也是。但他的样子很骇人,绷着脸,眼睛也没看我,额上青筋在很克制地轻跳。他在克制!
  到了莫愁居,他就没理由克制了,一进门就冲小四喊:“马上去放水,给小姐洗澡,里里外外洗干净!”
  小四吓得半死,战战兢兢地奔上楼。
  祁树礼是把我拽下车的,进了门他把我朝客厅的沙发上一推,又冲上前揪起我的衣领,对着我就是两巴掌,我顿时被打得眼冒金星,还没哭出声,他又是两巴掌甩了过来,我当即被打得趴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堕落,你想堕落是吗?”祁树礼拉起我又扬起了手,凶神恶煞的样子恨不得把我撕碎,我闭上眼等着他的巴掌,但是他没有再下手,猛地推开我,挥舞着双手咆哮如雷,“你真让我失望,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你……”他指着我浑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
  这时屋外下起了大雨,室内光线瞬间暗了下来,祁树礼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猛抽烟,脸色比外面的天气还阴沉,样子像是痛不欲生。小四放好水后,我上楼洗澡,洗完澡进卧室僵尸一样的躺在了床上。祁树礼进来了,他已恢复平静,但神色疲惫,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看着我,眼睛里是冷冷的痛楚和失落。
  “告诉我,怎样才能让你活得开心?”他满眼泪光,一动不动地看住我,“如果堕落能让你开心,我可以跟你一起堕落,我带你去美国,那里是堕落者的天堂,你想怎么堕落都可以,可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跟高澎这种人渣鬼混?你就是这么糟蹋自己的吗?”
  我瞪着天花板,泪水无声地淌在了枕边。
  他站起身,走到我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说:“如果没有人爱你,我可以给你爱,我的爱只对你敞开,你为什么宁可拒绝我的爱而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呢?他就那么值得你付出吗?甚至可以让你为他堕落为他作践自己吗?”
  “他”指的是耿墨池。
  我闭上眼,心如死灰。他又说了些什么,我已没有印象,只知道他最后离开的时候俯下身子在我的额头轻吻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是有意要打你,我是真的很爱你。然后他摸摸我的脸,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我的房间,出门的时候我好像还听见他说了句,我绝不放过那混蛋,你等着看好了!

  樱之得知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莫愁居,一进门就抱着我哭。“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天哪,你怎么可以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考儿,你不开心我是知道的,可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伤害到很多人,你要我们怎么面对你,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好难过……”
  我看着她哭,一点悔意的表现都没有。樱之的眼泪没有让我心软,但接下来的事情却让我意识到这件事情有多严重,电台迫于舆论的压力,毫不客气地给了我最严厉的惩罚。我被开除了!
  台长老崔在电话里显得很痛心,他说:“考儿,你一直是我的爱将,我很欣赏你,也很器重你,这你是知道的,但我没想到你会出这种事情,彻底毁了自己……虽然我很想给你一次机会,但事情太恶劣,我没办法跟其他的同志交代,所以……”
  “我能理解,不怪你们。”我在电话这边打断老崔,不想让他为难。
  “我很舍不得你,考儿,你实在太优秀,”老崔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有时候我甚至把你看成了自己的女儿,你的每一点进步都让我无比欣慰和骄傲,现在出了这种事……没有人比我更难过……我真的很难过,也很自责,你走到这一步,作为你的上级也作为你的长辈,我对此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呢,怎么能怪您?”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老崔会痛骂我一顿的,他痛骂我一顿我心里也许更好受些,可他偏偏跟我说这些,让我无地自容又痛心疾首。
  “考儿,人难免会犯错,尤其是你这个年龄阶段的年轻人,所以还是想给你留条后路,你现在虽然不再是电台的人了,但你可以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继续给电台写稿,你的文笔一直是我很欣赏的……你要继续写,可以写自己也可以写身边的人和事,你一定可以走出这件事情对你的影响,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自己,懂吗,孩子!”
  老崔的最后一声“孩子”让我几乎失控,我挂掉电话后泣不成声。他叫我孩子,就像父亲叫女儿那样的叫我孩子,女儿犯了错,做父亲的比女儿自己还要难过,我躺在床上流了一天的泪,除了老崔,没有人能让我正视自己的错误,虽然我并不知道我究竟错在哪里。


  这下我算是真正成了“名人”,离开电台很多天事情还没有平息,媒体就这件事展开的口水战愈演愈烈,最后上升到社会伦理了,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炮轰下,我简直连婊子都不如,为了博取公众的目光,不惜出卖“色相”。这样的话听多了看多了,我反而平静下来,一点罪责感都没有了,我就是“出卖”色相又怎么着,我“出卖”的是自己的色相,关那些人屁事,真是荒唐可笑!但是与此同时,也有异样的声音在媒体响起,是站在我的立场上讲的,为我说话,说我敢于表现,敢于与世俗抗争,值得称颂云云,对此我不置可否,只是对这说公道话的人心存感激,后来才知道说这话的人就是冯客,他在北京也知道了此事,专门撰写文章声援势单力薄的我,还专门给我打了一次电话,安慰我说:“这事算什么啊,我现在当导演,有时侯为了剧情需要也得拍一些不可避免的镜头,正常啊,艺术嘛,哪能这么轻易地就给人扣帽子,上纲上线。你别为那些人的屁话怄气,告诉你考儿,我在北京听到这事时就很佩服出这事的人,后来知道此人就是你,呵呵,我乐坏了,想想也是,这世上除了你白考儿还有谁能做出此等惊世骇俗的事呢?”
  “你才是屁话,我现在这样你很高兴吗,身败名裂你知不知道!”我在电话里骂他说风凉话。
  “没事,跟你说考儿,现在是公众的承受力不够成熟,我敢保证,这事过去几年后,你会被公众奉为圣母,成为倡导女性风尚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我在电话这边哈哈大笑:“只怕是水母吧。”
  “管他水母圣母,我对你只有一个字,服!”
  “服你个头。”
  “我是说真的,等这事过了后,到适当的时候我会以你这件事为素材拍一部女性电影,如果你愿意,我还准备邀请你自己来演自己。”
  “神经病!”
  “现在你骂我神经病,等将来这片子火了后,你就不会骂我神经病了,你会恭我为……”
  “圣公,倡导女性风尚开天辟地的第一人……”
  “没错,就是这理儿!”
  没错,的确是这理儿!冯客的话很起作用,把我困顿的思想一下给打通了,我一点也不担心自己了,也不生气了,无非就是丢了工作嘛,说不定将来还真被奉为水母呢,就像冯客说的,没什么大不了的!高澎,我反而很担心他,这事闹开后他就销声匿迹好几天,不用说,他在为这事深深自责。我真怕他出什么事,因为我知道,他比我还脆弱,在他洒脱不羁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颗极敏感脆弱的心,他能走出这件事情的阴影吗?
  我打他手机,停机,又打他工作室和公寓的电话,也无人接听,我开始慌张起来。正想去找他,他却来找我了,没有进莫愁居,而是给我打了个电话把我叫下了楼。当时正是晚上,他穿了件黑色皮夹克,操着手在湖边的梧桐树下等我。风很大,他的头发被吹得很乱,昏暗的灯光下,我感觉他明显的消瘦了,神情疲惫而沧桑。我问他怎么不进屋,他说不了,只有几句话跟我说。
  “你想说什么?”我怜惜地看着他。
  “对不起,考儿,是我害了你,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可我……”他猛吸一口烟,低头看着满地的落叶,始终不敢看我。
  “我说过责怪你的话吗?我是成年人,有能力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是,你丢了工作……”
  “那有什么关系,工作丢了可以再找嘛,”我笑着看他,用尽可能轻松的语气跟他说话,“我真的没什么事,我现在挺好的,倒是你,别为我担心了,你又不是故意的,你还是应该振作起来,你答应过我的,要跟我一起努力,我们要好好地活着。”
  高澎吃惊地看着我,不能相信事到如今我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们一定要好好活着,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得好,没有人爱我们,我们只能自己爱自己,自己珍惜自己,你懂不懂?”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竭力想给他安慰和鼓励。
  高澎激动不已,猛地把我拽入怀中,“我答应你,我答应你一定好好活着,我们都要好好活着,我答应你,答应你……”
  高澎离去的时候已是深夜,我在黑夜的风里目送他离开,落叶纷飞,他的身影是清晰的,脚步也是稳健的,我很欣慰,没有任何的颓废和气馁。我坚信自己没有看错,他是带着希望离开的,没有任何要放弃的暗示或兆头,那个初秋的夜,那风,那落叶,那路灯,永远的定格在了我的心中……
  可是两天后他却派人送来一封信,当时我正坐在湖边的休息椅上晒太阳,自从丢了工作我每天只做两件事,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我打开信只看了个开头就哭了起来,他在信里说:
  “考儿,我最亲爱的公主,请原谅我不辞而别,我不敢去向你道别,怕见到你忧伤的脸就改变主意,因为你是那么的柔弱,善良,让人忍不住想去保护你疼你爱你。可是我没资格,因为我现在还是只青蛙,而青蛙之所以还是青蛙,是因为没有找到真正的爱和希望。所以我走了,去寻找属于我自己的爱和希望。最近老是梦见西部的沙漠,我想老天是不是在暗示我,那里才有我要寻找的东西。罗布泊,听说过吗?被人誉为死亡沙漠,我要去的就是那里,别以为我是去找死,不会的,有你的爱和祝福,我肯定会走出罗布泊,从而走出囚困自己多年的活棺材,我会带着微笑来见你的,亲爱的公主,也许我永远成不了你心中的王子,可是没有关系,你没有把我当做蛤蟆我就一直很感激,请相信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会诚挚地祝福你,祈求上帝保佑你,给你人世间最美好的幸福,让你从此没有忧愁没有悲伤……”
  高澎你这个坏蛋,这只死青蛙,你答应了的,我们要相互扶持,未来的路要一起走过的,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你答应的事怎么能反悔?你一直是言而有信的人,为什么唯独这次背信弃义?!
  我生气极了,哭得一塌糊涂,这个家伙,文笔真好,他真应该去当作家!罗布泊,死亡沙漠,老天,他怎么去那种地方?!可是我没有办法挽留他,就如没有办法拯救他一样,真正能拯救他的只有他自己,这么一想,心里才好过了点,罗布泊,他应该能走出来的,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走出罗布泊他才真的解脱和自由,被痛苦的往事囚住这么多年,他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爱和希望的,我应该相信他,不是吗?
  正在这时,祁树礼从外面回来,一身笔挺的西装,高昂着头,仍然是盛气凌人的模样,看到我在抹眼泪,径直走了过来,巨人般站在我面前问:“你在这哭什么,高澎走了?”
  我一惊:“你怎么知道?”
  “是我要他走的。”
  “什么?”
  “是我要他走的,我要他不要再影响你,带坏你……”
  “混蛋,关你什么事啊,我本来就坏,不用他带坏!”
  “我是为你好,不想你跟着他一起堕落。”
  “我本来就堕落!”
  “那好啊,跟我堕落吧,我带你去美国堕落……”
  “你听着,如果高澎有什么闪失,我决不饶你!”
  “他一大男人能有什么闪失?”
  “他去了罗布泊你知不知道?”
  “哦,有点远,死亡沙漠吧。”
  “你也知道是死亡沙漠啊,如果他不能活着回来,祁树礼,你听着,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会跟你拼命!”
  “好,我等着。”
  “好,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