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樱桃
昏昏沉沉的感觉,她想象自己已经变成一只冬眠的兽。
身体因为温度过高而发疼,就像小时候她扔到她身上的镶着假钻的皮带和细高跟凉鞋,它们带着辣辣的动物毛皮的味道,撞击在皮肤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破裂一般的声音。
她沉默的看着发狂般的母亲,等待她再一次像拎起一只猫一样把她丢出门外。她们的对决就像是一场无声电影,沉默的令时间凝固。然后她会听到歇斯底里的哭声,还有混杂的摔打的破碎声,从关闭的房门里传来,像洪水一样淹没她的听觉。
她静静的蜷缩在墙角落,闭上眼睛。深夜被潮湿的寒气冻醒迷迷糊糊感觉到一双细长瘦弱冰冷的手轻轻抱起她。弄月。弄月。她听到因哭泣而变得沙哑的声音,颤栗坚决,仿佛说出的每个字都带着血丝。
她被放到散发着霉烂气味的单人床上,听到床因为陌生的侵占而发出的嘎吱声。
母亲很快离去。她知道母亲不愿意碰触她,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弄月。弄月。
她听到沙哑低沉的声音,感觉到一双手轻轻碰触她的脸颊。那双手并不温暖,然而厚重有力。她努力睁开眼睛,只有一个白色模糊的人影。她很快重新陷入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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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并不安稳。蜷缩身体,并且有间隔性的痉挛。睫毛轻轻煽动,像扑打翅膀的蝴蝶。然而,用手轻轻触摸脸颊和肩膀,便会安静下来。
他无法知道她的梦中有些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虽然那仅仅是一个称谓。但现在她是属于他的。虽然他并没有预料到他最终会占有她。
他娶了她,这是事实。虽然他习惯把一切看作游戏,但有些游戏是严肃的。譬如婚姻。他从没有想过在这个游戏结束的时候抛弃她。但他也没有信心会留下她。
他们是真的结婚了。
有时候他不知道该怎样对待她,只要他肯为那个轮椅上的男孩支付医药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要求。她跟黎缃是不一样的。他知道黎缃要的是什么,他也知道那是他无法给与的东西。
而对于庄弄月,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好奇却不愿意探知她。
他只是需要一个妻子。他的身份地位他的家族背景,都要求他必须有一个妻子。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社会的真实法则。你不能迎击泥石流,你唯有避开它。
他的愿望正在一步一步地实现。当人渐渐走向成功的时候,他会变得比任何时候都着急。然而最接近成功的时刻,却反而有所迟疑。
只是他等了太久,如果没有这样一个愿望支撑,他也许再无其他热情。他这一生唯一的热情耗尽在一场年轻的飙车比赛中,并且由此开始了他新的征程。那种速度已经远离他很多年。
有时候是成功选择人类。这也是一种责任。
他的手机轻轻震动,他看到蓝心蕾的名字。他拔了电板。想起今天清晨的那一幕,依旧觉得神奇。
而现在,他忽然没有什么多余的心思,他只想坐在这里。然后在她不安的时候,顺便拍一拍她烧的红红的脸。
他抬头看着挂点滴的瓶子,一滴一滴,不急不缓。他渐渐感觉到放松,还有随之降临的安然的疲惫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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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醒来,感觉自己睡了很久。身体酸痛酥麻,然而温暖。
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是睡在一个怀抱中。她略微抬头,碰到了陆仰止的下巴。他睁开眼睛,遇到她的眼睛。
相对片刻。
他终于发现他们凝望彼此的原因。
他是什么时候上了床,钻进了被子,并且抱紧了她?
他忘记了。于是他继续看着她。并在她想要起身的时候,轻易的阻止了她。
“弄月,我不会在同一张床上被拒绝两次。”他轻轻说。
“这是我的床,老板。”她回答。
陆仰止轻轻的笑了。下巴碰到她的头顶,轻柔暧昧。
“对,没错。上次是在我的床上。谢谢你还记得,在我床上发生的一切——我很怀念。”他的声音很轻柔的响在她的头顶。
“不用客气。”弄月回答,“但是,我真的很不习惯被一个人抱着睡。”
“你刚刚睡得很好。”
“是的,但我现在不想睡了。我要去冲个热水澡。”
陆仰止并没有打算放开她。
“弄月,”他忽然淡淡笑着说,“其实两个不相爱的人也可以相拥入睡。人贪婪的只是体温对吗?梦中的你并不抗拒我,看上去很需要我。”
弄月双臂轻轻抱在胸前,撑在他怀中。她静静听着,看到自己手背上一个细小暧昧的针孔。
“我们不相爱,却彼此需要。听上去,这样老去也不错。世界上很多相爱过的人,很多看似幸福的家,最后都是一场失败的游戏。”陆仰止忽然说道,然后轻轻拍拍她的脑袋,“好了,乖女孩,你可以去冲凉了。”他放开了她,起身下床。
“所以,我想今天早上的事你也并不需要我的解释。”这是他最后一句。
弄月没有作任何的回答。只任由他演一场独角戏。陆仰止,他很少有这样的兴致,连续的讲一些不间断的话。
她摸了摸额头,凉凉的,有一层薄汗。她不想再考虑一些什么,当她扬起手对着晓钟的脸挥下,当她说不再寻找他,她已经决定从此一个人。她知道她无法让任何人停留在她的身边,无论是她的父亲,或是母亲,或是晓钟。
她只是无法明白,为什么她这样的不被眷恋。即使她已经这样的努力。
弄月,你还可以做到怎样?究竟怎样才可以叫做坚强。我想我已经竭尽全力的活着。我并没有奢求幸福。我只是希望可以过得安然。
可是,我也只能竭尽全力的活着。因为我不希望,晓钟如我一样孤单。
即使到最后,我想我也可以成为他的依靠,只要他愿意。因为我答应过,要照顾她心爱的儿子。
庄弄月走去浴室。
她喜欢冲凉。这种被水包围的感觉,紧致而舒缓。当这些宁静的液体滑过皮肤,她感觉到心灵的安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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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那个年轻的女教师走进教室时,弄月在她脸上读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她不知道今天早上在餐桌上发现陆仰止的留言条时,自己是不是也这样一副表情:他要她参加小瞻的家长会。
她已经从好心的金嫂那里知道,从没有人参加过这种会议。
而她,一个年轻的继母,今天坐在这里,除了接受那些小朋友和家长们惊异的眼神外,还有小瞻冷冷的睥睨。
“您,是陆瞻的,呃,妈妈吗?”女老师问道。
“老师,您觉得我会有这样年少的母亲吗?”男孩站了起来。
弄月淡淡笑着,从家长席上站起来,“我是他的继母。”
她听到小瞻淡淡的嗤笑。她看了他一眼,不去假装没有听到。
“哦。”女老师反而尴尬起来,“您请坐。”然后转向小瞻,“陆瞻,请坐下。”
家长会。
弄月静静的听着。她并不是没有参加过家长会,高中的时候做家教,经常会被孩子的父母要求代为参加,他们看上去永远很忙碌。而看到她去,孩子总是很失望。
她只是接受一份工作。然而却总是要扮演不被喜爱的角色。
小瞻冷冷的坐在那里,他甚至不再抬头看谁。当弄月偶尔抬头,遇到的只是别的家长好奇的眼神。她用微笑带过。这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难的。
她不想伤害小瞻。可是她也不能违背陆仰止的意思。她知道他是别有用心的。她当然也知道这别有用心与感情无关。陆仰止只在向着他想要得到的结果走去,他只看的到目的地,并不在乎沿途风光是否良辰美景。
有时候,她会不自觉地羡慕这个冷酷的男人,仅仅因为他对梦想的执著。当他决心得到一样东西,会专心致志到不择手段。
而庄弄月,你的人生可有梦想吗?
她轻轻把头偏向窗外,看见校园清秀的几竿青竹。她的脸上浮出轻烟一般的笑意。淡淡的,终于融入眉宇间的苍茫。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小瞻走在前面。
“你爸爸让我来。”弄月回答。跟在后面,看着他细瘦决绝的背影。
“我并不需要妈妈。”孩子的声音带一种缥缈的浓重。
这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即使表现的年少老成,然而依旧是一个孩子。弄月没有上前拉住他,虽然这个想法有几秒种盘踞在她脑海。她很想安慰他,可是她给不出语言。
她静静的跟在他后面。
“我并不喜欢别人干涉我。”孩子忽然站定,回头对她说。在人群穿梭的校园斑马线上,离停在门口的车只有几米远。
弄月看见他的脸,没有气愤,却带着绝然,还有那样无法掩饰的一丝忧伤。
弄月不自觉地抚摸自己的脸庞,她熟悉这样的表情。她感觉过它,像面具一样,曾贴近过她的双眼。她忽然明白,这个一直被父亲忽略的孩子,内心拒绝适应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变故。
“小瞻,没有人可以干涉你。”她走上去,微微弯腰对着少年,“你可以不去在乎这些变化,只当作一场电影就好。就算你的爸爸再次不要你,你至少还有一个爱你的太爷爷。还有小语,还有赞伯伯。就算你最后依旧不能依靠他们,小瞻,那时候你也已经长大。”
男孩看着她,表情严肃起来,“弄月,你不能跟一个未成年人讲这样的话。”他的双眼闪着细细的波纹。
“那么你就当作一阵风吹过。”弄月直起腰身。她的头发在风中轻轻舞动。
男孩不再回应。只转身向车子走去。
自此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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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及时的推开了怀中的女人,然而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他眼神浓郁的看着突然推开门走进来,然后安静的站在那里的弄月。他不知道她是来不及作出反应,还是忘记作出反应。
她静静的站在那里。眼神有一秒的空洞。而蓝心蕾,她正环抱双臂静静打量这捉奸在室的妻子。
弄月依旧静静的站着。
“弄月。”他走上去。至少,他应该说些什么,他想。
她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却好像恰好反应过来,面色变得舒缓而苍白,“很抱歉。”她淡淡说。退出房间,脚步有些仓皇。
房门被轻轻带上,好像刚刚闯进来的是一个有礼貌的侍者——她道歉,然后轻轻离开,并且很确定没有给主人带来不便。
陆仰止站在那里,用手指爬爬头发,他内心忽然很烦躁。他很想让事情重新上演一遍,虽然他依旧不知道在正确的叫出她的名字后该说些什么,可是他真的很想再看一遍,庄弄月那令他不能理解的表情。
“少夫人是在生气吗?”蓝心蕾轻轻用手指拨拨齐耳的秀发,“你不追去解释吗?”
陆仰止还没有听完她的这句话,已经拉开房门。他的脚步赫然停止。
弄月,她正静静的站在门口。面对着他。她看上去很平和,脸上甚至带着一种怡人的恬静。
可是她站在那里。
“弄月。”他心里竟然有一丝高兴,因为她站在这里。可是他很快没有什么后话。因为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还有更重要的,他为什么一定要说些什么。这让他尴尬起来。
是的,他的房间出现了一个女人,上一次弄月撞见的时候他们正在拥吻。可是为什么他一定要追出来,又为什么一定要搜索出词汇来解释呢?
他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
陆仰止顿在那里,不再说些什么。他看到她柔静的头顶。
而蓝心蕾也走来门口,冷然以对。眼角带着色彩华丽的光泽。
“你。”陆仰止终于开口,“忘记进别人的房间要敲门吗?”
然后他看见他的儿子散步般地走过来。他不知道他是在向他走来,还是在向他们走来。他眉头轻蹙,忽然想起今天弄月去参加了小瞻的家长会。
他再次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小瞻却只是走上来,然后牵起弄月的手,拉着她跑出了房门。
他们跑得很快。弄月的脚步没有一丝勉强,也没有一丝突发的慌乱,好像一场排演了无数次的舞台剧,只等那句台词出现,所有的动作就可以一拥而上。
陆仰止看着他们跑出去,面色像沉静的风筝。回转身发现站在身后的蓝心蕾。
“陆总同夫人并不似传言中的恩爱么。”声音清丽,莺鸣柳间。
陆仰止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擦肩走去房内。
“你可以走了。”他在她身后说。然后顺手关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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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一直默默的陪着她走下去。
弄月也不知道他们在走向哪里。只是顺着路走。
晚风吹拂她的一缕头发。她抬手轻轻捋在耳后。然后轻轻淡淡的给自己笑了一次。刚刚发生了什么呢?她没有忘记。
既没有惊讶,也没有难过。也许唯一有的情绪就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忽然发呆。但是她从来不对这种没有建设性的问题多做考虑。因为无论怎样考虑也不会令事情有一丝一毫改变。
弄月在晚风中轻轻舒展心情。等到她开始感觉到饥饿,她也忽然发现他们其实并不是信马由缰的走。眼前熙攘而开怀的人们,还有香辣葱油的味道,重重的撞击人的视觉和味蕾。
他们来到了小吃街。
弄月转身去看小瞻。孩子脸上掩藏着一个无辜的得意笑容。淡淡的停留在唇角。
“既然来了,我们就去大吃一顿吧。”弄月说,牵起孩子的手。
“好吧。既然这样。”男孩无所谓的说。
弄月浅浅的对他一笑。男孩侧头看着她,终于没有说些什么。
当那些热气腾腾的小吃端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世界仿佛已经可以不在眼中。
食物是一种最高贵最美的东西。仅仅因为它可以养育生命,就可以位列万物之尊。至少现在在弄月和小瞻眼中,即使把全世界拿来,也不愿交换这温暖香郁的美味。
“也许我应该做个美食家。”小瞻忽然说。难得清亮的笑意。像个孩子一样的笑。
弄月回答之前,先喝下一小口酸辣汤,浓重的香和辣刺激全部的神经,感觉似乎可以燃烧起来。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喜欢这种汤。每次喝都觉得快乐。”她轻轻笑着,一边轻轻擦掉眼角滚落的泪滴。在氤氲的热气中,她的笑脸缥缈的像一座宫殿。
她抱起这绘着青蓝色花纹的汤碗,大口大口的喝下去。然后开始擦拭眼角大颗大颗滴落的泪。她的胃已经开始慢慢感觉到暧昧而遥远的疼痛。像深埋在记忆中的鞭子,一鞭一鞭,结实而厚重。
她偏过头,看着来往的人群,她看到他们脸上简单的笑容,他们因为朴实的美味而感觉满足。
食物果真是最真实的东西,它最真切的给人满足感。
“你在哭吗?”小瞻轻轻问道。
“没有。我只是在流泪。”弄月转回头,然后伸出手擦掉孩子嘴角的一点汤渍。“我已经不会哭了。因为太久没哭了。”
“她却常常会哭。”孩子轻轻看着她,“我是说我的妈妈。”眼神中并没有伤悲,“因为她太经常哭了,所以我不喜欢哭。”
“你还要吃些别的吗?”弄月结束了这个话题。孩子却没有回避,“你为什么嫁给他,我是说我的爸爸?”
“因为各种原因。”弄月回答。
“反正不是爱情对吗?”孩子忽然笑道。
“谢谢你,陆瞻。”弄月看到他阑珊的笑意,显然这不是他期待的回答,“你刚刚拉我跑开,我很感激。”
“但你好像并不感动。”他在吃一块黑米糍糕,上面缀了一只颜色诱人的樱桃。
“哦,我不知道你也喜欢看肥皂剧。”弄月笑笑。
“原来那班家伙是在拿台词向女生炫耀。”小瞻撇撇嘴,发现弄月看过来的眼神,“我并不是很喜欢樱桃。”他说。摘下那颗圆润的红色小果子,然后递给了她。
“我很感动。”弄月欣喜的接过来,然后立刻放进嘴巴里。
孩子忽然低头笑了。
十七、谈判
樱桃的味道很好。
不是新鲜的,而是腌渍过的。甜酸味道的比例引人怀念。这样的味道,是新鲜的樱桃不会有的。
只有在料汤里不见天日的浸泡,失去阳光和土地最初的赐予,浸泡到绝望,才能够拥有这样醇正温和的口感。
弄月轻轻吐出那粉红色的硬核。然后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
“弄月妈妈。”
小语甜腻腻的声音,像一束清晨绽放的小金鱼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从“新妈妈”变成“弄月妈妈”。时间令新旧交替。
一个22岁的女孩子被叫做妈妈时,会有怎样的感觉?
对弄月来说,是已经慢慢习惯的称谓。
“弄月妈妈”和“庄弄月”,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小语。”她回应。
孩子咯咯的笑起来。声音那样贴近,让她忍不住站起来回望。
孩子竟然在她身后。而轮椅上的陆赞,正接过孩子扔给他的手机。小语迈着步子跑来的时候,弄月连忙上前迎接,也因此错过了看清陆赞身旁女子的机会。等到她抱起小语,身形瘦长的女子已经转身离开。
弄月只来的及瞥见那辆银色轻巧的雪佛莱。在小吃街之外,一闪而过。
小瞻走上来,向陆赞问好。弄月没有多问什么,只淡淡一笑。
“开车路过这里。小语说看到你跟瞻儿。”陆赞轻扬笑容,像小吃街尽头的那抹斜阳,温暖宏大。“你们还有什么想要吃的么?”
小语已经笑眯眯的盯着弄月,她的口水又开始滴滴答答,“我要吃肉。”她说。
弄月去买吃的,小瞻很礼貌的坚持跟着去。弄月也并没有多做拒绝。对于别人真实决绝的坚持,她总是善于成全。
她知道这个孩子在努力慢慢习惯她的存在。慢慢习惯自己不习惯的东西,所有擅长生存的人都必须明白这个道理。
当她把几样颜色搭配美丽的小甜品端给小语时,她看到那孩子绽放的笑脸。好像她端来的不仅仅是食物。而是把全世界送给了她。
那样的笑容忽然令她无措起来。她没有想到这样简单的给与竟然得到小语如此丰厚的回赠。
她把一个孩子的快乐和满足,笑给她看。
小瞻很绅士的帮助小语解决这些美味。
弄月看着他们。忽然又想起露天咖啡馆的那个下午。她没有回头看晓钟一眼。她也从来没有真正和晓钟这样分享过一餐饭的时间。生命中和她最亲近的人一个个远离她,她被稀薄的空气隔绝成一座孤岛。没有树,也没有花。只有海水,终年平静冷酷的冲刷。
她的生命并不能演绎光怪陆离。她不敢抱怨。
她只是尽力心平气和的生活。她从未预料,会这样结婚。也从未预料,有一天发现自己其实从来没有梦想。
她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一片空洞。即使把整个世界扔进去,也不会发出任何回音。
当小瞻拉着她跑出那间华丽而不真实的大别墅,她听着耳边清廖的风声,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条漫无目的的河流。
她为这霎那间的感觉恐慌不已。她从来未曾这样的恐慌过。真实可见的恐慌,并且对这种切肤般的疼痛无能为力。
庄弄月。你究竟曾经得到过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失去这么多?
可是你介意吗?你根本没有办法介意。
“肉。”小语笑眯眯的发着含糊的单音节词。
“不要吃坏肚子。”弄月静静说。
“弄月。小语很喜欢你。”
她抬起头,看见陆赞线条坚毅的下巴。陆家的男人,好像都有这样一副下巴。她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你知道一个孩子不会随便喜欢一个陌生人的。”他接着说,脸上依旧有和煦的笑容,然而变的郑重,“我想你也许可以给仰止的人生带来一些别的,重要的东西。”
弄月忽然看见他搭在桌子上的中指,指尖有暗黄的印记。
“你抽烟吗?”她淡淡问。孩子们还在津津有味的吃着。等到陆赞开口,他们已经吃光,得到允许后,小瞻带着小语端起盘子开始流连于那些摊点。
“是的。我曾经很爱抽烟。后来有了小语,我开始改种花圃。”
弄月不再问下去。
“我想仰止并不是随便结婚的。”他忽然接着说,“他做事从来很有计划。”
“大哥想要告诉我什么?”弄月说道。
“不要放弃他,弄月。我只想说这个。”他轻笑着点头。
弄月低头轻轻饮一口果汁。小吃街最普通的西瓜汁。现榨现卖,凉凉的,甜甜的。曾经是她廉价的享受。
还不是西瓜的时节。这些被迫早熟的果儿,甜的并不纯粹。
“有时间你可以来看看我的花圃。很美。”他说。
“好。”弄月轻轻应道。
他们开始随便的聊起来,漫无边际,也不着痕迹。仿佛是想到哪说到哪。自由散漫。没有什么目的,也就没有什么压力。
“黎缃五年前去世。车祸。”弄月抬起头。他没有规律的话题忽然停驻的落脚点令她顷刻间明白,这个男人果然是要跟她说些什么。
他做了那么平和冗长的铺垫。
弄月没有想到第一个跟她谈这些的会是陆赞。一个满身是故事的人最不喜欢做的往往就是讲故事。
“仰止看上去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那一天,他刚刚得到一宗很重要的合约签单。他很平静。是真正的平静。他很像爷爷。”陆赞的语气中带一种辽远的清淡,“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很像。他们自己也知道,可是他们比谁都讨厌这种相像。有时候,人容易被自己蒙蔽。这时候需要一个提点的人。”
弄月淡淡的微笑。这个男人好像看透了她跟陆仰止的关系,然而也并不急于说破。
只是淡淡的徘徊于真实边缘,仿佛不能说出来的便是无关紧要的。
弄月还没有准备好谈论这样的话题,她找不到合适的身份来面对一个她并没有多少兴趣的往事。而且,她发现,她在沉溺于自己也不知道的心事。可是她依旧静静的听着。她一向擅长倾听。
“只是陆家并没有这样的人。”陆赞顿了顿,也许他真的不喜欢讲故事。“他过于骄傲和冷清,这跟他的母亲有关。我想他至少应该得到一些幸福,如果他够幸运的话。弄月,你说呢?”
弄月只是抬头淡淡微笑。陆赞虽然待人温和,然而其实是喜欢沉默的人。他此刻所讲的,大概超过他每日的支出。
然而,幸福这个词,是可以用来给与和得到的吗?她只知道陆仰止想得到的是嘉隆,并以此慰藉他追寻梦想的过程。并不稀罕什么幸福。
而她,庄弄月,凭什么给与幸福。她跟着个词素无瓜葛。
“我去看看小语他们。”她很适宜的站起来,没有微笑,径直走掉。
她其实并不爱听故事。更加不想探听陆仰止。
自己能力掌控的范围内,她一向绝情。
因为只有绝情的人才可以过得好。所以她没有犹豫的站起来。
她看到陆赞了然的笑意。她其实并没有什么笃定,只是选择走开。
夜色已经慢慢降临。小吃街的摊主们,悬挂起灯笼。灯笼的光亮在日光灯和霓虹灯的对比下很黯淡。
这些人拥有一双做出人间美味的手,并且以此为生。这算不算幸福?
这大概是最朴实生动的幸福。
她流连于他们纯粹的笑容,也看到那些笑容背后岁月留下的艰辛。她不知道很多年后自己会拥有怎样一张脸。如果可以选择她情愿是这样一张脸。没有遇到陆仰止之前,她预料过这样一张脸。遇到他之后,她不再笃定。
爱上一个人是恐怖的。
她恍然明白自己已经碰触到恐怖的边缘。她像一个怕水的孩子,及时地跳了回来。可是鞋子却因此而沾湿。她只有望洋兴叹。
没有人可以把她拉下水。她自己也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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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车到处寻找陆赞告诉他的那个地址。终于找到时,他开始怀疑这个世界变化的速度。他从来没有发现,马路对面新开辟出另一条街,并且拥挤成一个环形的露天美味城。
这就意味着车子根本无法开进去。
他从来不来这种地方。他讨厌拥挤的地方。
可是陆赞打电话约他来见一面。之前,他正躺在自己的床上,不堪烦扰的一遍一遍回味着他年幼的儿子拉着他年少的妻子逃跑的场景。
他再一次为自己组织了一个奇怪的家庭。他只能冷笑。随便,反正,这也只是一副平面油画。只是为了给别人看看。
作者把油画挂在门口,然后才可以专心做别的事。
专心。
他信任这个词汇。就像他信任自己。
他看到了他们。
如果,他不是知道那个胸前带一块蓝领巾的男孩是自己的儿子;如果,他不是知道那个淡淡微笑的女人是他结婚没多久的妻子,他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幅全家和乐图。
真是十分有趣。
他慢慢的踱过去,看见小瞻略为惊讶的表情和小语惊喜的笑脸,还有庄弄月那没有什么反应的眼神。她轻轻站起来,来表示她没有忽略他的到来。
“你会来这种地方。”他拉了把椅子随便的坐下,淡淡瞥了一眼弄月,然后把视线转向陆赞。
陆赞正笑咪咪的看着小语把最后一粒鱼丸吞下去,然后,仿佛预见她要开口一般,把手中一杯水轻轻堵到那张辣得红红的却又急欲提问的小嘴巴上。
孩子还是推开了水杯,“弄月妈妈,我要吃肉。”
“是‘我要吃鱼丸’。小语。”弄月轻轻纠正她。小语擅长用最简单的字眼来表达她的愿望,也因此毫不顾虑意思的表达。她已经四岁了,却没有一句话超过4个字。
“我要鱼丸。”小语说,瞪着晶亮的眼睛,不明白为什么一句话要她说两遍。
全世界的语言表达对她来说只是四个字那样简单。
弄月惟有微笑,把她碗中的鱼丸轻轻夹给她。
“小语,我们该回去了,今天我们邀请瞻哥哥一起来花圃做客好不好?”陆赞拍拍小家伙的脑袋。
“好。”小语抬头对小瞻露出几颗奋力咀嚼中的门牙。小瞻很会意的点头。
陆仰止不动声色的看着。
至少,他知道了,他的妻子和儿子还在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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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说话?”他跟在她后面,看她在摊点上面夹花花绿绿的小点心。
“你想吃什么,老板?”弄月继续跟着队伍慢慢移动。
人群有些拥挤。陆仰止讨厌被陌生人如此靠近,可是他也找不到退出拥挤的方法。只有紧紧地跟着。左躲右闪。
看到弄月在拥挤的空间中镇定自如,他挑挑眉头,环住了她的腰。“既然你在这里行走自如,就顺便照顾一下我吧。”他说。
弄月看了他一眼,好像没有什么好回答。
“您一向擅长自保。”转回身去,她夹了一块中间印着红点的桂花糕。是江南的小吃。她轻轻咬了一小半,酥香盈口。
陆仰止游移的目光淡淡瞥了她一眼,又移走,“我不知道大哥叫我来是要看你吃这种东西。”
“你觉得脏?”
“我觉得浪费时间。”
“我们回去吧。”弄月轻轻说。她把另一半也放进了嘴巴里。反正她今晚已经吃了很多。已经可以离开。
她也随时准备好改变自己的计划以适应陆仰止的需要。任何她能力范围内的需要。
是的,她忽然明白,他把她拉进了她的生活,也使她失去了自己的生活。
他把她变得更加贫穷。甚至可怜。
当她恍然而不经意的抬头,发现陆仰止偶然停驻在她身上的视线。街景的雾气浮动相遇的眼神。
陆仰止静静看着她,在热烈的喧嚣中,他为这个偶然感到一丝诧异,然后诧异渐渐变成平静的浓烈。她看上去是要说些什么吗?
她也许应该说些什么。毕竟她两次撞见他和同一个女人在一起。她是应该要说些什么的吧。他想自己的目光一定饶有兴味。
可是他也知道自己的内心其实在等待着她说些什么。
弄月轻轻移开了视线,“我们回去吧。”她说。
陆仰止静静的沉默了几秒,然后抓过她手中的盘子和夹子,“你应该让我吃饱再走。”他开始挑选他不曾见过的颜色很古怪的糕饼。
她坐着,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吃。
“还不错。”他说。
弄月看着手腕上的piaget腕表。时间正在一分一秒不急不缓的走着。她渐渐发现自己已经平静的内心。她不动声色的吁了一口气。
“你喜欢这些吗?我竟然一定也不讨厌。”他在咀嚼一块糯米糍,静淳的米香淡淡挥发在空气中,“果然像老头子说的,即使给了高贵的生活也不能变得高贵。”
“妈妈怎么了?”弄月淡淡说。
陆仰止抬头看她,霎那停止了咀嚼,他的表情看上去一点也不浓重。然后他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为什么要问?”
“因为从来没有问过。”
陆仰止放下手中的塑料叉子,那柄小小可爱的叉子在他巨大的掌中像个滑稽而莽撞的小丑。“不只是我经常忘记你的年龄,弄月。你自己也常常忘记对吧?”
“你很介意吗?介意你妻子的年龄?”
“你以为我会做自己介意做的事吗?”
“那么为什么不回答。”弄月淡淡说。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陆仰止重重的看了她一眼,然后扔掉了手中那可怜的小叉子。他开始用一只手夹起那些沾着糖霜的小甜甜圈,“你想知道一个舞女的儿子为什么会做上嘉隆的总经理,还是想知道他是不是天生就那么擅长跳舞?”
弄月看见他嘴角沾满的糖霜,她轻轻伸出一只手,捧住他的侧脸,用拇指慢慢揩掉了那细小的白色粉末。等到她看向陆仰止的那双眼睛,他轻轻忽闪了下睫毛,像个孩子一样不自在的移开了脸庞。
弄月收回手,轻轻微笑起来。
“我不知道我的妈妈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她很美。美的不像我的妈妈。所以最终她也离开了我。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怨恨过她。因为我不知道她需不需要我的怨恨。我很想晓钟,可是我却告诉他,我再不会去找他。他长得像她。我已经隔绝了自己和她的联系。我也知道她从来没有疼爱过我。”
长久的沉默。
“你得到嘉隆我就可以离开对吗?”她淡淡说。
陆仰止静静的看着她。他并不知道弄月为什么在这处处洋溢着食物芳香的地方忽然跟她说这些。
“所以,其实你并不需要介意被我撞见。”她脸上的笑意慢慢的荡漾开来,好像一朵深夜绽放的睡莲。带着不愿被窥视的矜持。
“只要我得到嘉隆。弄月。不论之前或之后,我会尽力想办法治好晓钟的腿。”陆仰止轻轻一顿,“我不会再被你撞见。”
“我该说声谢谢,老板。”弄月笑着说。
“我收下了。”他看着她的笑,淡淡说。
好像一场谈判。这样戛然而止。
“我们不相爱,这真好。”他拍拍她的面颊,“弄月,我想以后爱上你的那个男人会很惨。你应该知道你其实是个很美的女孩子。所以不需要急着脱离我。”他难得真诚的笑了笑,只是这份真诚仅仅停留在了嘴角,“现在我们回去吧。”
车子轻轻远离小吃街。
弄月静静坐在陆仰止旁边,车窗外的路灯在车子快速的移动中拉扯成一条扭动的火带。
“你打算让你的黑色阿尔法一直留在交警那里吗?”弄月问。
“是的。直到我得到欧雅的代理权,我只会派陈秘书过去。每天一次。”
“我怀疑您故意这样做。”
“你的怀疑一向很准确,弄月。”
“不,是您太擅长利用媒体。”
“媒体就像狗,你不利用它,它就会咬你。你愿意被狗咬吗?”
“不,我不愿意被狗咬,但也不愿意利用它。”
“如果有一天你进入商界,弄月,记得通知我。我会很期待。”
“只要那时候我还记得你。”弄月回答。
“不要说这种无情的话,”陆仰止偏头看了她一眼,“目前你还是我的妻子。”
“这一点我倒还没有忘记,老板。”
“所以请你表现得很爱我吧,弄月。明天就是我的新闻发布会,我的新产品就要上市。”他在车前镜中看到弄月平静的脸,“蓝心蕾已经答应做我的产品代言人。你知道这就是所谓锦上添花。所以明天,你必须表现像一个妻子,无论什么时候,明天整整一天,你必须恪守职责。”
“如果蓝心蕾在记者面前吻你,那么我应该鼓掌,还是应该大方的吃醋?”弄月笑问。
陆仰止转身看她,眼神平静而略带嘲弄,“这个问题你该留给自己,我从来没有做过别人的妻子。”
弄月微笑。她把手轻轻伸进上衣的口袋,摸出一粒黄色的水果糖。
她轻轻攥紧它。
沉默降临。就像黑夜降临。
十八、跟我回家
“你得去见她,她付了钱。”黑泽对轮椅上的男孩说。他正静静的坐在阳台上,额前低垂的头发遮掩了额头和眼睛,在脸庞一侧投下美丽的阴影。
晓钟轻轻抬起头,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我不去呢?”
“你必须去。”
晓钟放平视线,看向远方,“我不能去,我不能去见一个伤害弄月的人。我不能做她的伤疤。”他的声音很安静。
“你不是不再当她是姐姐吗?”黑泽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坐下来,长腿随意的伸展开来。然后静静看着阳台上男孩的背影。他在那件宽大的衬衫里,像一只弱小的动物。
而那件衬衫是他的。前天他还穿过它。而现在它包裹了另一副身体。
黑泽移开眼神。他听到空气中散播的自己的呼吸声。
晓钟喉结翕动。然而发不出声音。
他是弄月的弟弟。这是他唯一可以接近她、怀念她的方式。他不敢失去这个身份。
黑泽眼神流转,然后归于黯然。
晓钟是个男孩子。他知道。他们拥有相同的身体结构。
可是一个男孩为什么要长成那样?一个长成那样的男孩为什么在他身边出现?
他终于站起来。大踏步走上阳台。也许他的脚步声惊动了他,他看到晓钟微微仰起的脸庞,瘦削美丽的弧线盈满他的视线,然后跟随他慢慢蹲下去的动作,那双见过就令人难以忘记的眼睛平视着他。
他单腿蜷缩蹲在他的轮椅前面,静静的看着他。他的单薄的唇,红的很清透。
他不该继续留这个男孩在身边。
黑泽忽然扳过他的头,干脆利索的吻了他一下。然后看见他眼中空白的思绪。
黑泽继续静静的看着,仿佛在考量刚刚那突兀的吻。
这并不是他们之间的初吻。他们之间的初吻是晓钟主动。
他在他的姐姐面前吻了他,他对他的姐姐说,我不再需要你。
是的,是在那一天。他没有忘记这张薄唇的触觉。甚至在不为自己所知的时刻里轻轻的怀念。现在,他重新吻了那张唇,在吻过无数女人的唇后,他才有胆量回来重温它的触觉。
晓钟没有反应。他依旧静静的坐在轮椅上。没有声音。也没有表情。
于是他捧起他的脸,开始轻轻的不间断的碰触那张唇,一下,一下。然后转为浓烈的探寻。他感觉到沉溺,难以自持,他甚至渴望那衬衫下的身体。直道他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吻一个男孩。
他放开了他。看到晓钟轻轻闭合的双眼,温柔浓密的睫毛轻轻覆盖。
黑泽站了起来。他开始手足无措。
晓钟慢慢张开双眼,他的眼角噙着湿润的笑意,“现在我是不是可以不用去见她?”
黑泽定定的站在那里。
“我已经带她来。”他终于淡淡说,“半小时后,你就出来见她。”
他走出阳台,走回客厅。大步流星。穿过客厅,走去门口。他重重的拉开门,神情隐忍,站定在那里,然后又重重的把门关上。
“庄晓钟,我已经厌倦囚禁你。”他大声说,“所以你就跟着这位什么奶奶回去你那复杂混乱的家吧。”
面对着门,他站着。觉得自己的脚要生出阴郁的根来。
********** **********
再过半小时,新闻发布会就要结束。
她坐在他的旁边,穿了淡粉色的套装。看上去的确像个贤淑的妻子。陆仰止已经不止一次的对着摄像机这样深情的赞美她。而她则需要在他每次的赞美后作出小女人特有的甜蜜微笑。
她做的很好。连自己都惊异,怎会做得如此之好。
蓝心蕾坐在陆仰止的右侧,一袭黑色的晚装,短发很利索干净,化了亮蓝色的眼影,偶尔恩赐般的笑笑,便会立刻成为镜头追逐的焦点。
“陆总选择蓝小姐做形象代言人,除了她在娱乐界的名气,还看重她的哪一点呢?”有记者发问。
“难道这一点还不够吗?”陆仰止笑着说。引来其他在场记者善意的笑声。
“也许因为她的头发吧,我想拥有这样的短发看上去却依然袅娜的女人才代表现代女性的刚柔并济,而这也正是此次产品理念的主题。 除了心蕾,我不知道还有谁更适合这个主题。”
“陆先生是否同蓝小姐私交甚好,连称呼都这样亲密?”有记者笑问。所有的摄像机都对准了他。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句看似玩笑话的提问,其实是个炸弹式的由头。
“请问刚刚提问的先生,贵姓?”陆仰止微笑,声音亦轻松无比。
“哦,”成名的好机会,“敝姓黄,黄启刚。”
“启刚,你这样发问,会同时令两位美丽的女性困窘呢。”陆仰止说道,他轻轻握住弄月放在台上的手。
记者席上再次传来笑声。
而咔嚓咔嚓的声音亦此起彼伏。弄月对着镜头轻轻微笑。
“不久之前有杂志登出陆总和蓝小姐在餐厅的……呃,有些亲密的镜头,夫人,您好像一点也不介意。”
“我只知道他忙于工作,我不能埋怨一个勤劳养家的男人。”淡淡优雅的声音,“创立自己的新品牌,一直是他的梦想。任何一个妻子都会欣慰他的成功。”
“那么蓝小姐,你是基于什么同意这次的代言呢?传说你从不代言任何产品,对此连你的经济公司也束手无策。”
“我觉得一切靠缘分和直觉。”清丽的声音响起,“我想‘天使容颜’就像它的创造者,值得每一个女人来爱。”
“蓝小姐认为陆总的个人魅力值得对其产品的信任对吗?”
“我想有时候爱一种化妆品就像爱一个情人一样。信任只在你的心情。”
“那么你一定认为陆总会是个好情人吧?”旁敲侧击的提问,“为了代言一事,你一直和陆总频频接触,应该有所了解吧?”
“可以为产品取这样一个美丽名字的男人,也一定会是个好情人。”蓝心蕾淡笑,“不过这个问题好像更该问另一个人。”
“陆夫人,您觉得呢?”蓝心蕾把视线转向弄月。
弄月一直静静的听着。以便在需要她的时候开口。可是她感觉到有些累。上流社会的规则原来是比平民更劳累。
“弄月?”陆仰止轻轻握握她的手。他看她眼神中倔强隐秘的疲倦。
“哦,”弄月抬头,瞬间闪亮的镜头让她微微眨了下眼睛,她脸上瞬间沁满的优雅和安适忽然流连诗意的韵味,淡泊的令镜头迟疑,“我想,容颜逝去的时候,如果在一个人眼中依旧是一个天使,那么天堂仿佛也并不值得留恋。创造这样一个品牌,也许不仅仅是要留住青春,更重要的,是要传达爱。”
“所以爱她,就送‘天使容颜’给她对吗?”有记者笑问。
弄月亦淡淡的笑了,“不,我还是更喜欢哈根达斯呢。”
转头看见陆仰止专著且略带惊异的眼神,弄月笑得娇媚,“你会买给我吧?”
“当然。如果可以我愿意把天堂给你。”陆仰止忽然凝聚的笑脸,看上去却那样的自然。
“不,把天使和天堂送给蓝小姐和其他所有的女人吧,我只需要一根哈根达斯。”弄月对着话筒说。甜蜜娇嗔的笑脸像一张幸福的网。
陆仰止静静的看着。也淡淡的笑着,简直被她的表演折服。
“我会如你所愿。”他倾身吻她脸颊。以资鼓励。
产品介绍之后的半小时明星秀,就这样结束。
********** **********
他看到电视中的那个叫弄月的女孩,在镜头面前素雅的脸。素雅的语言。陆仰止的产品发布会现场。
他走去电视机前,关了电源。
轮椅上的那个男孩只静静的盯着黑掉的屏幕。
“半小时到了。”黑泽冷冷的说。
“带我去吧。”男孩抬头。安详的目光。
黑泽开门招手,两个黑衣的男人走进来,黑泽轻轻地吩咐了些什么,简短的几句话,他们便立刻出去了。
他走去晓钟的身后,握住轮椅的把手。
“姐姐看上去很勉强。原来幸福也可以假装。”庄晓钟忽然淡淡的说。
身后的黑泽没有回应,他推着轮椅径直走出去。
********** **********
“你刚刚的那些回答令我惊艳。”陆仰止轻轻对弄月说。
“谢谢夸奖。”
“可是你让蓝小姐不自在了。”
“所以你需要我给她某些补偿以求心理上的平衡吗?”
陆仰止撇撇嘴,“你可以这么做。”他淡淡说。
“你是不是花了很多钱?”弄月忽然冒出一句。
“什么?”
“那天的杂志。”弄月接过陆仰止手中的水杯,慢慢饮了一口,“你该不会把那天我路过的所有报刊亭的杂志都买下来了吧?”
陆仰止弯起唇角。
“虽然没有必要,不过谢谢你为我投资这么多,即使我还是在今天知道了。”她打开手心中的一粒黄色水果糖,把它放进嘴巴里,立刻感觉到甜丝丝的水果香,“我会做到的,让蓝小姐心理平衡。”她说。
陆仰止挑挑眉头,轻笑着点头。
真是个新鲜出炉的女人。
“我总算知道了您和夫人是怎样相爱的?一定是在镜头面前培养出来的吧?”蓝心蕾笑道。
“女人不需要太犀利。”陆仰止淡淡说。
“比起夫人,我只能算的上口齿伶俐而已。”蓝心蕾冷冷的回答。
陆仰止轻笑,“我喜欢聪慧又有自知之明的女人。”
“谢谢。”她打开车门,一条长腿跨进去,又轻轻回眸,扭转纤腰的动作风采无限,“还不上车,陆总?”
“你确定这次可以令我臣服?”陆仰止好整以暇的看着这个势在必得的女人。
“您至少要给我机会让我确定自己的女性魅力。”她巧笑倩兮。
陆仰止静静的微笑了。
真的是个很美的女人,可以强势,也可以娇柔。成熟,而且睿智。世故却又懂得乖巧。这样的女人难道不值得心动吗?
“看来弄月真的让你受到打击了。”他笑道。
“也许吧,所以我难以相信,她……”
陆仰止看到她那线条优美的长腿跨出车子,然后轻轻关了车门,抱胸倚靠在车身上。
他回头,看到弄月,温婉的向他走来。
陆仰止挑动眉头。他不知道他的妻子要上演怎样的一场戏码。
她真的要给蓝心蕾心理平衡?
看到蓝心蕾备冷冷清清却也略显戒备的神情,他忽然很期待。
她走来了,静静的站在他面前一个距离上,并不远,触手可及。但也并不接近,如果不伸出长臂,便无法触碰她。
“跟我回家吧。”她温婉的声音,仰头看他的双眼浮动潸然的雾气。她在请求他,她真的在请求他,“仰止,跟我回家。”
陆仰止有些迷惑的看着她,可是他还不能确定她究竟要做什么。因为那祈求的眼神扰乱他的思考,等到他看见她眼角细细隐忍、不肯凝结的湿润,他惊异自己的冲动。
他很想拥她入怀。这个倔强的女孩从不流眼泪。而现在她在祈求他。
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触摸到她。可是他明白自己在犹豫。
她在演戏。弄月一定是在演戏。
她宁静美丽的额头,眉头处轻轻郁结无法言说的心事。月光一样明澈的双眼,满是他的影像。她安详的唇角,满是话语却轻轻沉默。她只在看着他,没有逼迫,没有吵闹,只请求他跟她回家。
“弄月,我要去蓝小姐那里。”陆仰止终于向前走了一步,“你可以不必演了。停止吧,弄月。”他在她耳边轻轻说。
她拉住了他的袖口,这个动作令陆仰止不自禁的盯着那块皱褶起来的布料,“我不想让你去。”她淡淡说。
“弄月,你真的……”陆仰止几乎要苦笑起来。可是弄月过于认真的表情令他无法作出反应。他只有看着。
“跟我回家。”她说。依旧淡淡的语气。只是她略显难堪的低下了头。陆仰止感觉到她手的轻轻颤抖。然而身体却倔强的站着笔直。即使哀求也从不强迫自己,这就是弄月。弄月一向这样。
“我说不要再演下去。”陆仰止低低的浓重的声音。
“果然不可以对吗?”她的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眼角的泪水那样舒缓的滑落,“就算我真的要你跟我回去也不可以对吗?陆仰止,你该跟我回去。”
他感觉到内心的混乱。他不喜欢被一个人影响判断。
他看着她那张淡雅的脸,冷冷的拂开她的手,“够了,庄弄月!”
他走过蓝心蕾身边,没有去看她观赏的神色,走去车子另一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蓝心蕾静静地站在那里几秒钟,然后转身上了车。
“确定要跟我走?”她淡淡问。
“你忽然忘记怎样开车了吗?”他没有情绪的应道。
车子发动引擎。
观后镜中一闪而过弄月静立的身影。陆仰止移开了视线。
********** **********
装饰素雅的小客厅里坐着一个银发的老太太。在那扇门打开的时候,她回转身看他。
晓钟感觉到黑泽松开的双手,他走来他面前,轻轻抱起他,像抱起一个孩子,他的面色浓重却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被放到她的对面,一张大大的软椅,上面铺着银线绣成的织锦,看上去古典华贵。
晓钟轻轻垂着头,看上去好像随时要睡着。黑泽没有任何表示的离开。
他听到门轻轻关上的声音。然后抬起头,伸手拨拨额前的头发,看清了对面坐着的风韵当年的左氏老太太。
这个冠夫姓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就守寡,她成功的抚养了她的三个儿子一双女儿,也成功的壮大了左老先生的事业版图。她的交际手腕硬朗而强势,做事果断坚定,备受业界敬重。
晓钟静静的看着她。他知道他之所以愿意看着她,仅仅因为她是弄月的奶奶。
“您好。”他终于淡淡开口。
“不论怎样,我是有资格让你叫一声奶奶的。”老人家站起来淡淡说。她走来他身边,伸手抬了抬银边眼镜,“是个很美的孩子。”
“您为什么要见我。”晓钟看着他。
“是个聪明的孩子。”老人家退后,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她脸上带一种远非疼爱的怜惜神情,“你被养的很好。”
“你究竟想要说什么?”晓钟有些厌恶的看着她。他不喜欢对弄月不好的一切。他甚至不愿意掩藏他的情绪。
“你已经长大了。我想我可以接你回家了,晓钟。”老太太的回答不急不缓,“在法律上,你始终是我最小的孙儿。虽然我之前并不知道你的存在。但是一家人总要成为一家人对吗?”
“除了弄月,我并没有家人。”他冷冷的说。
“弄月?”老太太轻轻地笑起来,“你该叫她姐姐。一个有礼貌的孩子是不会随便喊他姐姐的名字的。”
“这跟你无关。”晓钟盯着她,“我跟左家没有任何关系。而且我不允许左家任何人伤害弄月。”
“我说过,至少在法律上我们是家人。弄月也一样。一家人总要成为一家人。”老夫人一字一句,声音淡定有力。
“黑泽!黑泽!”晓钟忽然疾声高喊起来,“黑泽。”他看到那个破门而入的男人,略带紧张的看着他。
“我不舒服。带我走。”晓钟向他伸出双臂,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他小鹿一般的眼神静静忽闪着。
黑泽看着这个无端就会生气的少年,终于走上去,俯身抱起他。然后向玄关走去。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那个高贵的老太太一眼。
“不要忘记我付了钱。”老夫人带笑的声音打破寂静的空气。
“我会还给你。”黑泽站定,淡淡说。
“你不能不讲信用。”老太太依旧不迫的说道。
黑泽转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你见过流氓讲信用吗?”
他抱着晓钟走出门去。
********** **********
夜晚的天气很晴朗。空气中渐渐开始有些燥热的因子。也许夏天很快就要到了。
春天是个短暂的季节。美好的总是短暂。然而孕育的生命需要夏天,因为夏天是一场历练。只有经过历练果实才可以成熟。
上帝安排四季轮转,就像伺机而动的人生。
弄月打发接她的司机先走。司机开着的是陆仰止的车,被拖走的黑色阿尔法。现在它回来了。
现在她一个人走在路上。感觉有些轻松。但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轻松感会降临到她身上。她抬手把刚刚流出的眼泪轻轻擦掉。
眼泪是珍贵的。不应该随便流。
现在她要走回去。她确定自己还有足够的力量走回去。
手机响起来。
“弄月。”是辛童,“你和记者们的趣味问答结束了吗?”
“嗯。”弄月淡笑,“刚刚结束。”
“我一定错过了很精彩的内容对不对?”
“放心吧,我已经拷贝了很多份,我不介意送一份给你。”
辛童揶揄的笑起来,“在庆祝吗?”
“没有,在回家。”
“一个人?”
“为什么你会知道?”弄月笑问。并不以为自己有掩饰的必要。
“因为我开车跟在你后面。”
弄月回头,看到红色跑车里辛童伸出拿着的手机在夜色中挥动。她轻轻退回路边站定。
车子开来她身边,她看到辛童弯起的唇线,带着调皮的诡异,“嗨,马路美女,有这个荣幸带你兜风吗?”
弄月好笑的摇摇头,“如果之后你愿意请我吃大餐的话。”
“My Pleasure。”辛童眨眨眼睛,推开车门。
车子在夜色中红的温暖。
“累吗?”
“有一点。”
“饿吗?”
“有一点。”
“……想我吗?”
“……”
辛童笑起来,“看来还没有那么累么?”
弄月亦笑,“你只会这样确定吗?为什么总是重复同一个游戏?”
“你不知道吗,弄月,可以被重复的才可以永久。”辛童忽然说。声音竟然带着温度。
弄月偏头看过去,辛童英俊的脸上依旧不变的帅帅癖癖的笑容。他伸出手,在她头顶胡乱的摸了一通,“弄月,累了要说出来。”
“嗯。”
这一次,她轻轻应答。
“不如我们去喝酒吧。”他忽然说。
“你知道我不能喝酒。”弄月没有去理乱掉的头发。
“你可以少喝。”辛童大笑。
十九、醉酒
“笑什么?”辛童问道。
“笑自己。”弄月慢慢饮着一杯鸡尾,“我已经很久没有碰过酒了。”
辛童忍不住大笑起来,在弄月的注视下终于很仁慈的选择强忍住。
“这杯鸡尾酒很淡,绝对不会让你喝醉。”他说。
“我不能再相信你,那很危险。”弄月放下手中的酒杯,轻轻推远,然后淡淡笑看他,“这一杯就够了。”
辛童只是笑着,没有再说什么。放下杯子后,调酒师已经很会意的为他注满了另一杯。MARTELL蓝带。他轻晃杯子,看那透明的液体在杯底优雅旋转。“弄月,你知道好酒的味道吗?”
弄月看着他。
而辛童却忽然不语。他慢慢的饮了一口,然后又大口的吞下整杯。
“好酒最大的特点就是令人欲罢不能。”他转头看她,“那你知道笨女人的最大特点吗?”
弄月忽闪眼睛,不知道要怎样回答。
“笨女人的最大特点是令自己欲罢不能。”
“你想说什么?”弄月的语气忽然淡淡。
“我想你离开陆仰止。”
弄月收回视线,淡淡的笑了,“学长是喝醉了?”
辛童看着她的侧脸,眼神些微的迷蒙,他轻轻收回视线,“我希望自己喝醉了。”
弄月再次看向他时,他给了她一个大大的微笑,“弄月,今晚我不能送你回去了。”
“没关系。你先走。”
辛童的微笑一直持续在脸上。他对调酒师微微点头,然后离开。脚步镇定却又略显匆忙。在转身的那一刻,嘴角的微笑终于消失不见。他穿过人群,走去门口。然后让自己消失不见。
调酒师轻轻收回杯子,那瓶MARTELL蓝带被抽回去的时候,弄月淡淡开口,“为我也倒一杯吧。”
扎着马尾的调酒师撇撇嘴角,宽厚一笑,“你确定?”
弄月微点头,“一少杯。”
酒吧的暗光中,她不经意的转头,看见远恒数码科技的方总,那个男人,正在和一个女人喝酒,微光中透露健康红润的脸色。那个女人不是他的太太,也并不是咖啡厅中弄月见到的那个。
然而他们的肢体语言,透露亲密。只是并不下流。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必定是有所感觉也有所感情才会有那样的表情。
背叛妻子是不对的吧?
然而爱上不是妻子的另一个女人有错吗?爱那样短暂,既稀缺又泛滥。
弄月不再看向别处,她开始认真的喝下那半杯酒。
********** **********
车子开到了目的地。陆仰止静静的坐在那里。
“不下车吗?”蓝心蕾取下钥匙。
他转头看她纤长的食指上勾挂着的银色车钥匙。“你确定喜欢我?”他的微笑带一丝讥诮,还有那么一丝探寻。
蓝心蕾淡笑,“喜欢的话可以得到什么呢?”
“你为什么不问我会失去什么呢?”陆仰止抿着唇线,忽然转身靠近她的椅背。
“那么你是个只会索取的情人喽?”
“难道你不是?”陆仰止抬起她的下巴。这个动作引她嫣然一笑。脸颊轻轻摩擦他的掌心,像一只渴望宠爱的猫咪。然而那双美丽的眼睛却是不放过他眼中的任何信息。
“我当然不是。”她轻轻回答。
“那么你怎么表示给我看呢?”陆仰止静静的看着她。
“那么陆总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她笑问。
他抬高她的下巴,凑上自己的脸,那样的接近,“你会舍得给吗?”他的声音沙哑而性感。
“你为什么不试试看呢?”蓝心蕾的声音魅惑到听不见。他的冰冷淡薄的唇,近在咫尺。
“譬如这台车?”他用了疑问的语气。
蓝心蕾的笑容像花朵一样在唇角绽放,她抬起那根食指,然后把那串钥匙递给他,“你想要的仅仅是这台车吗?”
陆仰止毫不犹豫地取过了钥匙,“你不是建议我试试吗?”他在那樱唇上轻吻了一下,仿佛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现在你下车。”他说。
“你真的要玩?”蓝心蕾离开他的掌,依旧笑着,“我不知道陆总这样喜欢测试女人。”
他看着她,轻轻靠近,眼神中却并无色彩,手臂掠过她,打开车门,“现在,下去。”
“你要做什么?”她终于警惕起来。
“测试女人。”他的声音很清淡。
蓝心蕾惊异的看着他,不知道他究竟要玩什么游戏。然后她发现自己被半推半就的推了出去。
陆仰止的脸色看上去很浓重,他移动身体,坐去驾驶的位置。蓝心蕾静静地看着他,想要知道他的脑袋里装着些什么。她看到一张空洞浓郁的脸,那脸上有瞬间的空白。
没有人可以看懂空白。
“心蕾,”他忽然淡淡开口,“很抱歉,车子我先开走。”
然后她听到引擎发动的声音。
那个男人就这样开着她的车子绝尘而去。在她的家门口。
蓝心蕾忽然惨淡的笑了笑。
********** **********
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可是他忽然觉得应该要见到弄月。
他好奇离别前的那场表演,她怎么可以演绎得那样精采,精采到他几乎愤怒起来。他不是个喜欢愤怒的人,因为愤怒容易使理智远离。
她的动作,她的眼神,她的泪水,还有那些简短而重复的话语。如果她真的有如此之高的演技,他是不是该培养她成为一个演员?
即使是假的,他也要坦率的承认,那些泪水令他烦扰。并且慌乱。至少,他应该当面赞美她。或者,质问。
他踩了油门。
车子在别墅门前停下来。他并没有任何犹豫,他想探知一件事从来都是正大光明的进行。他只想走去她面前,然后问一句。
问一句什么?并不笃定。
他开了门,走进去。
黑暗。空洞的别墅。没有任何人。他站在空旷的大厅里,只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没有人的房子越来越令人难以忍受。
弄月没有回来。她去了哪里?
他并不能明白自己的心。可是他走去沙发,慢慢的坐下来。因为他实在也找不到其他的事来做。
为什么跑回来呢?否则现在他一定紧拥温柔。
他竟然在问自己为什么,什么时候开始他做事喜欢探究原因了?他在黑暗中淡淡的对自己笑了。
手机忽然在黑暗中响起来,“陆先生吗?这里是玛丽亚酒吧。”他听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和着街道的喧闹。
********** **********
“你来了?”她红着脸,笑着,笑得像一朵红色的花。
陆仰止看见她从一个男人的胸口上抬起头来。他走上去一把抓住她,把她拉了过来。
“陆先生。”男人淡笑,“交给你了。”男人挥挥手,脸上的笑容很随意,轻点头转身走近酒吧,脚步率性、随便。
陆仰止盯着那个淡蓝色斜纹衬衫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黑木雕花的门后。
他看向怀中的弄月。她一直笑着,轻轻笑着,没有声音,像个孩子一样开怀。顺从的趴在他怀中,把全身的重量交给他。
脸颊红的像擦了粉,微张着红唇,轻轻呼吸。
陆仰止抓紧了她。闻到她满身的酒香,还有淡淡的花香。几缕长发从一丝不苟的发髻中散落出来,轻柔的垂在耳畔。
“你回来了。”她笑着说,“回来表扬我对不对?蓝小姐一定很开心了是吧?”轻轻打了一个酒嗝,“呃,抱歉。抱歉我表演的太好了。”声音渐渐弱下来,却始终甜蜜。
她抓住他腰侧的衣服,含笑的抬头看他,略带娇憨的表情,“我饿了。”眼神蓦然垂下来,“我真的饿了,我不骗人的。”
她轻摇着头,依旧笑着,“可以等一下吃也没关系。”轻轻点头,“我会等着。你带我去吃东西吧。”
她是不是一天没吃东西了?
陆仰止简直要被她逗笑了。天哪,怎么会是这个样子?他想起弄月的那个什么初恋提起过她曾经醉酒。什么,可爱?还真是客气。
“弄月,”他真的忍不住笑出来,“我们回家。”
“嗯。”她含着笑,乖乖的点头。“对不起,我今天喝酒了。”她忽然一脸的严肃,忽而又笑了,“只喝了半杯。”她伸出手指在他面前轻轻比划着,动作并不杂乱。“很抱歉,真的很抱歉。”她轻轻推开他,努力的站好,“以后不会喝了。真的不会喝了。我会很听话。”她的眼角忽然流出泪水,“我会听话,我会听话的。”
他静静地看着,像看一场独角戏,在她一个趔趄后,及时上前抱住了她。而她伸出手,及时地拉住了他的领带。抬头看他时,抿起唇角微笑,“老板,我会听话。”她的泪水在眼角凝聚,顺着脸颊流向她的笑靥,“可以带我去吃东西吗?”她闭着双眼,吸吸鼻子,然后趴进他怀中。
陆仰止静静的站着。他听到她的呼吸声,均匀,香甜。握紧他领带的手慢慢的垂了下去。
他抱起她,面无表情,向车子走去。
现在的庄弄月,仿佛是另一个人。一个他不认识的醉酒少女。
他听见她喃喃的轻语。好像在呼喊着谁。等到把她抱上床,他才听清楚,她在喊着晓钟。
弄月很快彻底的睡去。他脱去她粉红色的套装,还有高跟鞋。为她盖好薄被。这也许是他第一次这样看着她睡去的样子。纤细,柔弱。不再微笑,也并不痛苦。
很安详。
他伸出手,抚去她眼角的泪痕。
他感觉到内心的荒凉和慌乱。他轻轻低下头,在那安静的额头和眼睛上印下轻柔的吻。
然后,起身,离开。
他回家了。就是这样。
********** **********
清晨。
阳光很好。
花园中甚至有晨露。
他走上阳台,看见弄月和两个孩子正在花园中忙碌。三个人都围了粉红色的小围裙,小语头上裹了一条嫩紫色的发巾,她小天使般欢快的在花丛中奔跑,追着一只不知何时飞来的蝴蝶。笑声像是阳光,洒满园子。
他的儿子正在辛勤的剪枝,像模像样。
而弄月,一边指导小瞻不要伤害娇弱的幼枝,一边照看着小语。一身草绿的收身运动装,看上去得心应手。她的笑容很开怀,然而依旧淡淡的。
昨晚的那个弄月只是个意外。
这两个孩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随便的套上一件白衫,走下楼。
他缓缓地走来,然后看见他们集体看过来的眼神。是他表现的太过严肃吗,孩子们竟然走去弄月身边,然后有些茫然的看着他走来。
陆仰止诧异却掩饰平静。
一对三。静静的站着。
他摊开双臂,“我今天很像外星人吗?”他试图在他们脸上找到些蛛丝马迹。
“你不去公司?”小瞻开口。双手交措,下意识的想要遮盖粉红的围裙。
陆仰止的眼神已经流连在上面好久了。他不知道是谁有这样巨大的影响力,让小瞻甘心穿的这样可爱。
“仰止叔叔,你今天,陪我们吗?”小语仰起头,咪咪笑着,微张的小嘴巴有一小块空洞。她已经开始褪换第一颗乳牙。
他眼神转向弄月。她静静的站在孩子们中间,看上去并不期待。
“嗯,”他点头。
“大哥早上送他们回来。他好像要参加一个什么慈善会。”在花园外的大太阳伞下坐定后,弄月淡淡说。
“嗯。”陆仰止点头。
不再有话语。
弄月看着花园中奔跑的孩子。
“你昨晚吐了。”她忽然听到陆仰止开口。
不敢置信的看向他。
“不要做出这么惊异的表情。”陆仰止看着花园,双臂架在椅背上,坐姿舒适随意,“醉酒的人都会吐的。”他淡淡笑着说。
“真抱歉。”弄月微微尴尬的回答,“我不会再喝酒了。”
“嗯。”陆仰止再次点头。
沉默,悄悄弥漫。她不知道自己醉酒是什么样子,但是醉酒的人除了失态还能做什么呢?她忽然开始后悔昨晚跟着辛童去酒吧。她醉酒的样子一定很不堪入目吧,辛童已经取笑了她整整一个大学时代。
“很好笑吧?”弄月忽然淡笑出声。
陆仰止转头看向她,眉头轻轻蹙起。
“你当然可以取笑我。”她笑着说。
“庄弄月,”陆仰止带点迷蒙的看向她,“你做过很多工作,也做过演员吗?”
“不知道几百人一起出镜的算不算?”她淡笑。
陆仰止探究的眼神依旧没有离开她,“在蓝心蕾面前的那段……”
她忽然站了起来,“您是要赞美我吗?不需要奖励,您已经给了我很多。”她的面色略略的带着仓促,“我去看看孩子们。”
陆仰止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那么是我被你的演技迷惑了?”他淡笑,笑声听来竟有些残忍。
弄月看了他一眼,轻轻微笑,“我很荣幸。”她想要抽出手,然而陆仰止却没有放开她的打算,他紧紧地握住她,微仰头盯着她素淡不施脂粉的脸。
“放开我。”她低低的说道。开始努力的想要抽出手。
“我只是握着你的手。你连这样的亲密也不习惯了?”他好心的提醒她他们事实上已经极为暧昧的关系。
“放开我。”她用力的挣扎,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的不能接受被他握住仅仅一只手。她不想再碰到他。不想碰到他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
这种强烈的感觉连她自己也惊异。
陆仰止已经站起,他举起她被握住的手臂,“庄弄月,你是要告诉我什么?你开始讨厌我了,还是,你已经爱上我?”
弄月不敢置信的抬头看他嘴角残酷的笑意。如果有什么可以令弄月的心波澜震荡,那么一定是有一个人在跟她宣布,宣布她爱上了某个人。
“我为什么要爱上你这样的男人。”她不再挣扎,淡淡微笑,“陆总,你是不是太过自信。”
“我只是想要检测一下。”他看着她。面色严肃的很淡然。
“检测完了吗?”
“没有。”他回答,同时一只手攫住她的后背,唇慢慢凑上来。他的这个动作换来她激烈的抗拒。他终于停下来,仅仅因为他想要停下来。
“弄月,你有洁癖。”他淡淡笑着,笑容却又瞬间消失,“你是不是想要告诉我,只要我碰过其它女人,就别想再靠近你一分一毫?”
弄月震惊的瞪大眼睛。她所有的淡然淡定被这句话击的粉碎。她唯有震惊的看着他。
陆仰止静静看着她圆睁的大眼睛。“我说过别爱上我。”他淡淡说。
“放开我。”她声音有些难以发觉的颤动。
陆仰止依旧看着她。他想要从那淡定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他有权力也有能力这么做。
“妈妈。”他忽然听到小语怔怔的声音。
转头看见她背着小手,一脸担忧且怕怕的看着他们的对峙。
“放开她。”他的儿子出现在他右侧,不安却又坚定的仰头面对他,“你不能伤害弄月。”他说。
陆仰止忽然为这样的境况沉默起来。他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表达他的感觉。
“我们只是在商量,”弄月抽出了手,“小语不要怕,我们只是在商量等一下去哪里吃好吃的。”她蹲下去抱起小语柔软娇小的身体。
孩子不安的看着她,然后抱紧了她的脖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紧紧的抱紧她。弄月轻轻安抚她的后背。
“我们就去法国餐厅吃大餐吧。”陆仰止忽然大声说。
二十、LV女包
暴雨过去的午后,空气并没有变的清凉。
她今天收到一束花。名片上是一个她并不陌生的名字。左辉扬。
他说,奶奶想见她一面。
弄月看着卡片,长久的无言。
她已经不记得十二岁那年被赶出家门时,那个娇小的老太太的威严。她不记得这些。一个人为什么要长久的记得那些令自己难堪的事呢?
她只是记住了母亲的表情。那个殷红的女子被家丁推倒在地,嘴角渗出一丝浅笑。既不辩解也不哭泣。脸色默然,仿佛一个阴雪天。然而却冷冷的笑了。
弄月,她对她说,跟我走吧,永远别再回来。
弄月没有问为什么,她没有时间来问,别墅的大门已经慢慢在她面前闭合。
她并不难过,她只是没有向爸爸道别。
然而这样的道别,她已经在几个月之后补上了。就在他的墓碑前。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忘记的。
就像是她醉酒的那个夜晚。她不记得自己说过些什么,然而这有什么关系,有些事情记得和不记得并无差别。
想起陆仰止昨天的问话。她淡淡笑笑。她爱上了他?他何以有这样的错觉,又凭什么敢于这样的发问?如果她真的可以爱上他,也许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那是否可以证明,庄弄月其实是个温暖人心的女人,至少和其他所有女人一样。
她又为什么不可以爱他呢?他是一个可以被爱的男人。
可是,爱这个字,为什么用在她身上的时候,总觉得有种难以表述的滑稽。
她并不喜欢追究一件难以追究的事情。活着,只是一个简单的动词。她并不想为自己的人生再增添难题。她为什么要做一件愚蠢的事。
即使追究出结果那又怎么样呢?她还是要这样的活着。
就像是这束花,本来仅仅是一束花而已。人不必对它有任何感情。可是因为它太美丽,所以惹来人的喜欢。然而这种喜欢并不是确定的。因为你也许会因为送花的人而改变对它的态度。
爱情,大抵如此。
听来光鲜美丽,却最是不确定又徒惹烦扰。
有谁会愿意碰触一件麻烦而且容易惹事上身的东西呢?至少,她知道自己不会。因为她一直没有这样做过。
她摘下那精致的卡片,也顺手把花扔进了垃圾桶。
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在向上天坦诚。她没有自信爱上一个人。
她并没有感觉到寒冷。但是她想,如果她是那一束花,此刻也许会钦佩她的狠决。
仅仅因为她决定扔掉。
与自己这样的对话已经很多次。有时候自己也不清楚究竟要告诉自己什么。
望向窗外。她静静的对自己微笑。她已经不再思念晓钟。她已经不思念任何人。让庄弄月忘记一个人比让她记得一个人来得容易的多。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有这样的冷清。太多沉寂的时光,令她在自己面前赤裸。然而她却逃不开观看。就像是一个独立在湖边的人。除了自己,别无风景。也许是因为,她终于有闲暇开始审视自己了吗?
“庄弄月,你实在是个冷清的女人。”她想起陆仰止对她的评价。
脸上析出淡淡的笑意。
对她评价最多的恐怕是左蝉,那个她叫作姐姐的人是真真切切的讨厌着她。“我讨厌你自命清高,讨厌你虚伪的面孔,更讨厌你做出的任何事。”那一年她不过十岁,但却得到了这样的怒骂。
她的妈妈,就站在她身旁。静静看着她。然后窈窕的离开,没有语言,也不曾一刻的停留。她把她带来这巨大华丽的房子,然后让她自己长大。
那时候她瞪着晶亮的眼睛看着那个女人的背影,眼神中已经没有疑惑。
她知道自己已经习惯面对任何的状况。也早已锻炼出全盘接受却不让自己受伤的能力。她不介意这些。
根本无从介意。因为,谁会在乎她的介意呢?根本连她自己也不曾在乎过。
弄月回转身,看了看躺在垃圾桶里的那束寂静的玫瑰。红的仿佛要流出血一般的汁液。她轻轻回转头,把视线再次投向窗外。
雨后清新的世界包容她的注视。
她感到巨大的空虚。忽然渴盼逃亡。这个念头进入她脑海中,她的心忍不住战栗。因为她从来没有这样过。从来没有这样的厌倦活下去。
********** **********
他一直知道女人的温柔,也从来没有忽视过她们的狠决。
他很快就知道了昨天他开着蓝心蕾的车子跑开时所要付出的代价了。
早上,他接到了她的经纪人的电话,委婉的决定推掉代言。就在他的新产品发布会后的第二天。
挂掉电话的时候,他很长时间的无言。
这是他进军化妆品牌首次推出新产品。
现在所有媒体的焦点恐怕要转向蓝心蕾的拒绝。而他的私生活恐怕会再次被狗仔队翻箱倒柜。
他静静的坐在他的旋转椅上,轻轻揉着眉角,很长时间的无言。
蓝心蕾的手机不在服务区。
他不知道该怎么为自己的好奇心负责。检测女人的代价就是付出惨痛的经济损失。
他抓起电话,“陈秘书,搜素一下今年时尚界的新人,我们需要一个新的品牌代言人。”
“陆总,”电话那边传来有些迟疑的声音,“在您做决定之前,要不要先看看今天的《联合经济早报》?”
“送进来吧。”三秒种的沉默之后,他淡淡回答。
有些事情即使有不好的预感。可是我们却没有办法选择不去面对。
陆仰止,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犹豫。
综合性大型企业嘉隆首次推出化妆品牌,便遭“抄袭”质疑。
一家叫做明太的小化妆品公司早在一周前推出“天使系列”化妆品。
它的主题和嘉隆首次推出的“天使容颜”似乎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日前,明太主事人将“天使系列”送往品质分析局,其成分比列与“天使容然”非常接近。
明太表示将向法院提出告诉,指责嘉隆“抄袭”行为。
记者今日得到蓝心蕾经纪人消息,称极有可能要向嘉隆提出解约。
据称,这是模特界新宠蓝心蕾的第一次化妆品牌代言。
他扔掉了报纸。
“陆总。”他听到陈秘书的声音,轻轻抬起头,“会不会有人泄露了企划案?”
陆仰止只是看了她一眼,“去找个新的代言人。”他说。声音清淡。
女孩眼神黯然了一下。“是。”她依旧很快的作出回答,然后退了出去。
陆仰止轻轻往沙发后面靠。
他有点累。于是轻轻闭上了双眼。
电话毫无预警的响起来。他看了一眼,仅仅看着。而那恼人的铃声持续而顽固。
“得不到嘉隆你就要毁掉它是不是?”陆仰止听到爷爷的声音。
他静静听着,听着所有。那些严厉的说辞忽然成为一种耳边模糊的噪音。第一次,陆仰止没有跟老头子回嘴。自始至终,一言未发。
********** **********
“这么漂亮的花为什么扔掉了?”
弄月忽然听到陆仰止的声音。她把视线从窗外收回,微微回身看着站在客厅门口的陆仰止。他的领带没有绑,松开了,随便地挂在脖子上,带一点落拓。这是他今天仅有的一点不同。
然后他弯腰捡起了那束花。
“可以问是谁送来的吗?”他淡淡笑笑。仿佛很感兴趣的样子。
弄月看着他的笑。“来杯咖啡吗?”她问。
“你一整天都没有出去吗?”他忽然问。
弄月点头。“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她如实回答。
陆仰止轻轻扯下了那根领带,扔到了垃圾桶里。他刚刚从里面拯救了一束玫瑰,然后又把自己的领带送了进去。
“给我一杯酒吧。”他顺手把花插进了鞋柜上一个空空的花瓶里,抬眼看着她说。
弄月看向那双眼睛。含着微微笑意的眼睛。却像是一个洞口。她没有自信看到黑暗中的内在。
至少,洞外是安全的。
她从酒吧柜中取来一瓶新开的白葡萄酒,倒满盈盈一杯。然后端来他面前。
他站在窗前,刚刚她站的位置。只留一个背影,夕阳的余晖从窗外泄进,背影之上又加了一道暗黄的阴影。
弄月走上来,看见他回头对她浅笑。
他从她手中接过杯子。慢慢饮了一口,然后大口大口的喝下。
她再次看向窗外。余晖已散。快地令她微笑。太阳像时间,余晖则像时间的尾巴。
收回视线看向陆仰止的时候,最后一滴酒已经进了他的嘴巴。他正看着她一言不发。
他很少这样的看着她。那双眼睛好似要代替嘴巴说些什么出来。却始终灰蒙蒙的,带着不屑和冷然。
然而弄月却不认为自己是会读心的人。她不再看他。却依旧走上前,想要接过他手中的杯子,再为他倒一杯。
“还要喝吗?”她说。伸出手去。
陆仰止却忽然抓住她的手,迅即的往怀里拉,冷冷的唇立刻贴上了她,酒精的芳香和辛辣立刻点燃了她的口腔。
他吻的很急。仿佛渴极了的人看见山隙间缓缓漏泄的滴水。
她的双手用力的推拒。闭紧双唇,用力推在他的胸口上。
她听到酒杯掉在地毯上沉闷的声音,忽然抽出手甩在他的脸上。
陆仰止并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抓紧了她,一路湿吻,那个巴掌不过是个一秒钟不到的插曲。连插曲也不算。
他抓的太紧了,弄月双臂紧抱胸前,蜷在他巨大的掌控中,几乎要被吻的窒息。
她用力的推开他,却只是更快的被他抓回来。她的腰简直要向后折断,陆仰止却依旧步步紧逼,毫不放松。他的力量不容她反抗,在那力量的激烈挟带之下,他们退去那窗口。
晚风袭来,带着雨后土地和树叶的清新,吹动她的衣裙。宽大的白纱窗帘在风中飘摇,一次一次掠过他们纠缠的身体。
混乱中的弄月忽然安静下来。她不再挣扎。
陆仰止激烈的吻变的迟疑起来,他有些诧异的离开她的唇,轻轻离开。抬头看着她。
弄月静静的看着他,他有些迷蒙和不满的脸,还有好奇。
她忽然微微偏过头,轻轻地笑起来。
陆仰止看着她的笑,忽而也忍不住轻轻的笑起来。
彼此看了一眼。依然继续的微笑。夏日黄昏的窗口,他们那样的静静站着,看着彼此,也看着对方眼中轻笑的自己。
“我说,”弄月首先开口,“你怎么了?”
陆仰止抿起嘴巴,抬起拇指碰一下唇角。然后很放松的站在那里,脸上有种奇怪的笑容,仿佛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弄月。”他笑着,“我们是不是相爱了?”
********** **********
弄月的脸上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她站在那里。仿佛被他刚刚的话搞得懵懂。
“我有点混乱。”他微微点着头,轻轻地沉默片刻,“抱歉,我有点混乱。”
他俯身捡起酒杯,放到餐桌上。重新为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转身去沙发坐定。不自已的笑起来。
“我们要不要想个办法?我想我们会变得困扰。”他脸上的笑清淡起来,随意的看着弄月。刚刚的陆仰止仿佛只是个意外。
“嗯。”弄月点头,“我们应该想个办法。”
“想要来一杯吗?”陆仰止忽然举起杯子对她说。
弄月立刻轻轻摇头。但是她轻轻走去沙发,在他旁边坐下来。
陆仰止点点头,不再有什么话语。
静静坐着,各自表情。
陆仰止抬头,对她轻笑,“难道你不好奇吗,爱上一个人会是怎样的状况,和一个人相爱又是什么心情?”
透明的酒在杯底轻轻摇晃。
弄月笑笑,“反正我们是不能爱的人。这样的好奇有什么好处?”
“对。”陆仰止淡笑,“原来我们有共同点啊。”
一杯酒,一仰而尽。
“这样坐着,忽然感觉像朋友一样。这样的随便聊着天,也像是朋友。”他说。“可是朋友为什么会那样接吻?”
“因为接完吻,我们可以这样的坐着,也可以随便笑着。所以接吻就成了一件不很重要的事。”弄月回答。
“很好的回答。”陆仰止开始倒另一杯,一瓶酒已经慢慢见底。“那么你为什么要拒绝我的吻?”
弄月没有回答。
“因为我们是爱情缺乏症患者,可是又忍不住好奇爱情到底是什么味道。我们既鄙视它的虚假和短暂,又忍不住想要感受它的那一点温暖。恰好你是我身边的女人,我是你身边的男人。于是我们就可以那样的接吻。”他自顾自的说着,仿佛在说服谁。
“不如我们干脆谈场恋爱算了。反正我们很快就会烦躁厌倦,或者欺骗背叛。这样就可以彻底的结束对它的好奇。”他倒出瓶中最后一滴酒。
弄月一直静静的听着。等到他喝光最后的一滴,她站了起来。
“我约了蓝心蕾明天见面。我会尽力做的。”她淡淡说。
转身走上楼梯。
陆仰止听着她寂静的脚步。然后把视线转向窗外。只有一片黑暗。
他静静的笑了笑。
********** **********
“我没想到你会约我。”蓝心蕾交叠修长的双腿坐在法国餐厅中等待的样子风情万种。
“我没想到你令人惊艳的还有虚伪。”弄月坐下来,淡淡的说。她拿起菜谱,随意的翻看着,不抬头也知道此刻蓝心蕾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不点菜?”她像个女王一样,疏淡的语气,“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懂法语。”
抬眼看着蓝心蕾脸上的不屑,弄月也只是清淡一笑。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吗?”蓝心蕾说道。她叫来了waiter,拿着菜单说出了一连串的法语菜名。发音好听的像是唱歌。
“帮我叫一盘腌萝卜吧。”弄月静静说。声音并不很大,只是刚刚足够惹来周周诧异的视线。弄月的眼神轻轻的冷冷的扑朔一下。
“陆夫人,这里没有这种东西。”蓝心蕾几乎压抑不住的喊起来。
“我也知道没有。可是我忽然很想要吃。”她把头转向服务生,“我要吃这个,你要给我弄来。”
“对不起,夫人,真的很抱歉,我们餐厅不提供这种菜。”服务生恭敬的站在旁边。
“没关系,你去帮我买来吧。知道小吃街吗,离这里也并不很远。你去给我买来,我要吃那里的腌萝卜,是一家叫作皇鞍蒲的摊位。你不要买错。”弄月静静地说,表情很认真。
服务生眨眨眼睛,有些看不懂眼前雍容华贵的夫人。挽着一丝不苟的贵妃髻,然而轻轻斜在一边,彰显年轻的娇媚。镶钻耳饰,洁白优雅的长颈,右侧缀着黑色裙带领的prada套装,面上的表情高贵而严肃。
可是她在最高档的法国餐厅要他去小吃街为她买一盘腌萝卜。
“庄弄月,你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蓝心蕾终于忍不住叫出来。
弄月淡淡瞥了她一眼,“那么蓝小姐呢?蓝小姐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吗?我本是一个最普通的女生,知道为什么我坐在这边而你坐在那边吗?”
服务生已经很识时务的离开。而蓝心蕾微仰着头,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弄月轻轻笑笑。
“因为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和位置,知道哪些事情该做,哪些事情不该做。仅仅是这样。如果你可以令他感觉到爱,我不会阻止的。我从一开始就没有阻止过。如果你想得到他,至少不要毁掉他。”弄月慢慢的说,间或喝一口清水。好像只是两个女人的家常话。
蓝心蕾看着这个年少老成的少夫人,终于吃吃的笑起来。
“的确很迷人呢。”她轻轻说,“真是个深明大义的好妻子,连丈夫的情人也可以容忍吗?可是我为什么要毁掉他,你以为陆仰止是那么容易被毁掉的男人吗?”她的手指掠过短而俏丽的头发,眉宇间全是无尽的风景,“毁掉他的人恐怕是你吧。”
“蓝小姐直接说出来就可以,何必这样的炫耀。我们并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猜谜语的雅兴。”
蓝心蕾点点头,脸上竟然是了然的神色。沉默片刻,她终于淡淡回应,“‘天使容颜’的企划案泄露了。你知道那份文件是在哪里被发现的吗?”她冷艳的笑笑,却不是嘲笑,“是在一款还未上市的LV女包里。这款限量发行的皮包样品在巴黎展览时,被一位企业家买回去送他新婚的妻子。”
蓝心蕾看着对面安静的庄弄月。弄月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表情。
“我先走一步。下午还有一场秀。”蓝心蕾站起来,面色索然,“我不会执着于任何一件事,包括男人和爱情。你不能怪我,我只是要自保。”
她戴上墨镜,然后离开。
弄月坐着。很安静。
想起她打了晓钟的那个夜晚,那辆疾驶而过的重型机车。
前一晚,陆仰止给她用来准备第二天记者会的有关“天使容颜”的资料,她的确放在了里面。
那个在她眼中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女包,在她搬去陆仰止的别墅时,就随便的挂在了她的衣柜里。
原来竟是一只昂贵的奢侈品。
庄弄月抿起唇角,压迫的红色仿佛时刻要流出来,流出来染红苍白。因为他也忽然想起陆仰止昨夜的吻。
“弄月。”
她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自主地“霍”的站了起来。
回转身,看到左辉扬笑盈盈的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手中一束火红色的玫瑰。轻轻挎在他胳膊上的,一个娇小的挽着银发髻的高贵的老夫人。
“弄月,”她慢慢向她走来,脸上带着慈悲的淡淡笑意,“好久不见。”
二十一、车祸
弄月梦见了她。那个女人。穿着杏红色的旗袍,站在她不能看清楚的暗处,静静的站着。弄月不能看清她的脸,但是她知道那是她。
在梦中并没有自己。可是她感觉到自己,感觉到自己正在看着她。内心惶恐却又寂静,寂静的仿佛长满茂盛浓密的杂草。只是那样的看着。
没有风,也没有呼吸声。
她的脸还是那样的娇艳,带着自顾自的彷徨、思春般的忧伤和寂寥。在那不能看清的暗处,那张脸始终清晰着。她看向弄月,眼神像是刚刚解冻的春水,缓慢而不停止的流动,挟带着冬天深处的温度。
仅仅在流动,却不是流淌。
弄月醒来。并没有惊慌。脸上很干燥,既没有泪水,也没有汗水。
只是略略的有些口渴。
她起身,走去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水。
水流进胃里,她禁不住轻咳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很渴。银白色的真丝睡袍在她走回房间的时候轻轻拍打着裸露的小腿,发出簌簌的声音,在黑夜里撩动暧昧的听觉。
她忽然发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她努力的攥紧睡袍没有叫出来。
“吓到你了。”陆仰止的声音。在午夜听来好像某种火具,可以点燃寂静的空气。
弄月站在那里。没有回答。见过蓝心蕾之后,她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陆仰止对话。
“过来坐。”陆仰止轻轻说。
她很顺从的走过去,没有一秒钟的考虑。
“为什么不睡?”她轻轻问。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陆仰止的脸在火光中一明一暗。弄月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点燃了一支烟。
“有什么想问的就尽管问吧,我想这个时候我应该接受盘问。”弄月看着他的侧脸。印象中没见过他抽烟。
原来一个男人在黑暗中吸烟的样子是这样的晦涩和魅惑。
陆仰止轻轻笑出来,“好看吗?”
弄月竟然立刻收回目光,“不难看。”她很快的回答。这句话引来陆仰止更多的笑。低沉,然而真的是笑声。
“怎么决定了?”她知道今天嘉隆召开了董事会。
“老头子说解决不了,就让我出面责任。”陆仰止吐出一个烟圈。
“你可以把我推出来。”弄月在沙发上蜷缩了双腿,“你知道我没有任何的顾虑,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陆仰止轻笑起来,“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我也不希望自己背上不能保护妻子的恶名。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弄月没有什么表情。“妻子”这个词无论听到多少遍,也依旧觉得是个跟自己无关的语汇。
沉默着。陆仰止的烟一明一暗,然后终于慢慢暗下去。
很久的沉默。彼此已经找不到话来说。
弄月站了起来,“我去睡了。”
陆仰止在她迈步之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弄月回头,看见他的脸,凉凉的,好像生出了一层霜。
“我好像告诉过你不止一遍,不要穿白色。”他的声音淡淡的。
弄月低下头,看见自己银色的睡袍,“我知道了。”
“我希望你记住。”他站了起来,扶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滑向她的大腿,慢慢的撩起了那件薄薄的睡袍。他看着她,并且强迫她也看着他。
她听到撕裂的声音,清脆的在黑暗中,发出没有被淹没掉的回音,不急不缓,一点一滴,震荡耳膜,从下摆轻轻的延续,延续,一直到腋下。她的左侧忽然一片清凉。
他脸上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只好像一个冬游植物园的孩子,睥睨着那些裸露的枝干。
刽子手也许喜欢这样杀一个人吧,慢慢地下刀,慢慢的看着血流出来,慢慢的欣赏死亡前不断变幻的生动的脸。
她轻轻的仰头看着他,看着他骄傲的下巴,还有唇角骄傲的漠然。她及时地伸出双手,抱紧了自己,抱紧了那已变成一块布料的睡衣。
陆仰止轻易的寻到了她的唇,在那上面留下一个不带温度的吻。
然后,他迅速的转身,迅速的离去,裸露的双脚在木地板上甚至发不出声音。
弄月静静地站着。抱紧自己。
窗外没有风声,她听到一支歌,沉沉地,仿佛来自她的身体。
********** **********
阳光很好。
天气也不算很热。于是这也就算是很好的天气了。
弄月看着那个坐在左边第三排的男孩。他低着头,额前的头发遮盖了眼睛。他始终没有抬头看那个讲台上的老师一眼。只是信手在课本上乱画。
弄月微微一笑。
“他还是很不爱学习吗?”她问身边的男孩。
“嗯。”黑泽发出重重的鼻音,眼神睥睨着这对姐弟。
“谢谢你一直照顾他。”他没有料到弄月接下来会有这样一句话,于是有些惊讶的看着她,这个在他面前的显得瘦小的女孩。她脸上的笑很温暖,很和煦。就像是阳光,如果她的脸色没有那么苍白的话。
“他看上去比以前快乐。”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请你好好照顾他吧,也许他需要的是你这样的人。”
然后她走了。晓钟快要下课的时候,她走了。
她说过再也不会见他。便真的不再见他。
但是她远远的看着他,在门外,站了半个多小时。
晓钟滑着轮椅走出来,问,“你在看什么?”额前的头发滑向两侧,露出一双湖泊一般的眼睛。
“没什么。蝴蝶。”黑泽淡淡地说。从轮椅上抱起他,身后跟着的黑衣男人走上来接过了那辆轮椅。
弄月拨通了电话。
“手术刚刚结束。”黎一崇和煦的声音,带着暖暖的笑意,“庄弄月小姐,我们是不是好久没见了?”
“嗯。”弄月回答,“难道医生想我了吗?”
“是,想,”黎一崇笑起来,“做手术的时候都在想。”
“那我不是祸害人间吗?你的手术刀下可是生命呢。”弄月淡笑着。他们之间,已经可以开些这样无关痛痒的玩笑。
“见到晓钟了吗?”
“嗯。”她浅浅的回答,很快的笑起来,“他看上去比以前快乐。”
彼此有些沉默的意味。
“弄月,要我去接你吗?”她忽然听到这样一句。
“不用,我快到捷运站了。”
“真可惜。我已经看到你了。”
她听到车鸣声,然后看到黎一崇的车。就停在晓钟学校的门口。
他打开车门走下来,对着她微笑。他笑得真好看,很纯粹的笑。弄月静静看着,看着他向她走来。
“怎么了,突然发现你的医生很帅吗?”他站定在她面前。
“嗯。”弄月笑着点头,“突然发现你也很油嘴滑舌。”
抬头看他,他忽然间有些失神的脸,在发现她的目光后,重新微笑起来。
“突然发现你的病人很美吗?”弄月禁不住揶揄。
“不是大美人。”黎一崇很诚实的答道。“不过笑起来还能看。”
弄月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子了?”
“你拦住我车的时候啊。”
“你从此吓傻了是吗?”
“没错。”他为她开了车门。
他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然后接起来。声音很温柔,然而也仅仅是一些“好”、“可以”之类的回答。一个不长也不短的电话。
一个男人只有在接一个女人电话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安定的口吻。弄月微笑着,看着黎一崇安然的唇角,在他那种声音中,她觉得放松起来。
“我送你回去,正好顺路。”他挂断电话,转头笑着看她。发现弄月已经沉沉欲睡起来。在夏日的午后,在他的车上。
“顺路?”她淡淡地随意的回应。
“嗯。我有约会。”他依旧淡笑。
“哦,那真好。”弄月的声音渐渐模糊起来。她很累,也感觉到安全和舒适,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向后仰向后仰,慢慢寻找着合适的姿势。
“弄月。”她听到黎一崇轻轻的声音,在耳边。“嗯。”她轻轻地应道。然后再也听不到任何后话。
********** **********
车子在环城路上一圈一圈的转。没有减速,也没有加速。优质的进口车胎轻擦着地面,甚至可以忽略掉声音。
他旁边的小女人,他朋友的妻子,正在沉沉梦中。睡得很安定,没有笑容,也没有泪水,完全真实的睡着。
手机在第一次响之后,他就拔掉了电板。他甚至没有去考虑万一医院打来电话怎么办。他忽然不愿意去考虑他的手术刀下那些可以操控的生命。
环城路的两侧种满了藤蔓植物,开满了夏日热烈的花。红色,紫色。他看着前方,仅仅看向前方,前方没有风景,只有路。
他没有看向她,一眼也没有看。他怕他的视线惊醒她。
一圈一圈。他轻轻握着方向盘,眼睛看向前方。
“我睡了很久吗?”弄月忽然张开眼睛,侧着脸笑问。
黎一崇回应她的笑容,“没有很久,仅仅一半的路程。看,就要到家了。”
“哦。”弄月向窗外看了看,太阳已经没有那么热烈,“真抱歉,就这么睡着了。你不会迟到吧?”
“不会。”他抬起手,看看腕上的表,“还有半小时。”
然后沉默。弄月依旧倚靠在座椅后背上,轻轻偏过头看着窗外,“这里有这么多花。”她说,“小时候去过一个国家,整个国家都开满了花:大街小巷,墙头或者街角,连平民区窝棚舍的泥窗台上也摆着一盆一盆的红花。”
车子终于驶下了环城路,进入别墅区装饰的很康庄的大道上。
“我就在这里下吧。”弄月忽然说。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停了车,“好啊,我也怕约会迟到呢。”他淡笑着,看她冲他一笑后,推开车门,走下去。无袖短风衣款的天蓝色开衫,浆洗的发白的牛仔裤,头顶扣了一只棒球帽。
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只是一个长得瘦瘦高高的小女孩。
她回头,抽出插在上衣口袋里的手对他摆了摆,笑着。然后转身,渐渐消失在别墅区豪华的楼房和繁茂的绿化带间。
他调转车头,慢慢驶去。
********** **********
日式餐厅里暮鼓一般的音乐声。他终于找到了陆仰止。他正笑吟吟的看着他,一边倒满一杯酒。已经有熏熏醉意。
“好久没跟你一起喝酒了”他笑道,“手机也不接啊,黎医生。”
他脱了鞋坐下来。取过酒,为自己倒了一杯。一仰而尽。作为外科医生他很少喝酒,他有责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因为任何时刻他都有可能需要拿起手术刀。
然而很不幸的,他爱酒。不明所以的爱。人就是这样吧,有时候,明知道那是诱惑,明知道该远远的躲开,却还是忍不住要去碰触。
如果爱酒,却又需要保持清醒,那么只有学会千杯不醉。他学会了。更加不幸,他失去了借酒消愁的权利。
越喝越清醒,是爱酒人的悲哀吧。
黎一崇淡笑着。
“一崇,什么时候结婚?”陆仰止也并没有醉。在酒这一方面,他们是一样的人。可是陆仰止却有能力自以为醉了。
这一点,黎一崇并没有学会。而且仿佛永远也学不会。
于是只能淡笑着,一杯一杯的喝。他只在陆仰止面前这样喝酒,陆仰止也只在他面前这样喝酒。
“你希望我结婚。”他回答。
“你不是有一个女人吗?”陆仰止淡淡说。
“嗯。也许,应该结婚了。为什么不呢?”他很轻易的喝光了一杯,笑看着陆仰止,“结婚好吗?你应该很有经验吧,不教教我吗?”
“结婚好,结婚当然好。有什么不好呢?我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终于伸出筷子夹了一块三文鱼紫菜饭团。
“你在说绕口令吗?”
“难得我思维敏捷。”
两个人各自嗤笑了一声。
“你打算怎么处理?”黎一崇忽然问,“你该不会……”
陆仰止抬头看了看他,“你突然学会关心你姐夫了?”脸上满是讥讽的笑意。黎一崇的微笑就那样仿佛固定在脸上,“你相信是弄月吗?”
“我只相信结果。我是商人。”陆仰止没有给他继续发言的机会,“医生是救世主,商人却只能算是剥削者。我们俩坐在一起喝酒,上帝看了会不会很失望?”
“等我见到他,我会替你问问他。”黎一崇淡淡说。
感觉到陆仰止犀利的注视,他抬起头来。“说什么鬼话。”他不悦的忽闪着眼睛,嘴角依旧别着嘲弄。
“没什么。”黎一崇不喜欢吃鱼生,因为这些东西总会令他联想到手术刀下的伤口。于是他只吃烤熟的秋刀鱼。“你会怎么对待她呢,有时候真忍不住好奇,你为什么会再结婚,又为什么娶了那么年轻的女孩?”而这个女孩又为什么是弄月。他留下了最后一句。
他不该问的。上面的任何一句他都不该问。可是除了喝酒的时候,他也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问。
他知道不会得到回答。可是他依旧问了。仿佛是在问自己。
“你喜欢她吗?”陆仰止轻轻说道,“像喜欢黎缃一样?”
黎一崇没有抬头,却轻轻的笑了,“我喜欢她们,喜欢她们太勇敢,明知道你不会施舍一丝的爱,还是要留在你那里。”
“只可惜,庄弄月不是黎缃,她并不爱我。”
“所以你爱上她了?”
陆仰止听到他的话大笑起来,“你能想象我爱上一个女人的样子吗?”
黎一崇没有回答。静静看着他。陆仰止已经起身,“我要回公司了,我必须尽快处理和老头子的约定。钱我付过了,你就喝到你想离开的时候吧。”他拉开包厢的门,径自离去。
他在上班的时候偷溜出来喝酒。喝完之后,再回去。好像任何事都可以随意的掌控在手中。出来的时候不曾后悔,离开的时候也毫不眷恋。
没有什么表示再见的话。也没有什么表示结束的话。他们,只是一起喝酒的朋友。即使,他是小瞻的父亲,他姐姐的丈夫,他们也只是一起喝酒的朋友。
并且永远也无法改变了。
黎一崇,他也并不希望改变。如果黎缃还活着,她也无法改变。
********** **********
他拨了电话。的确是毫无醉意。想醉不能醉,也是一件很寂寞的事。不过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黎一崇,他便不觉得自己很不幸。
电话通了,他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东西给你找到了,钱到了,东西就送过去。”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然后扣掉了电话。
电话是打给一个什么组织的。他并没有兴趣知道这个组织叫什么名字,如何运转,他唯一有兴趣的是只要付钱就可以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物品,信息,一条胳膊,一条腿,或者一条人命。
陆仰止不是第一次和他们接触。很喜欢他们的做事风格,简洁,迅速。并且从不失败。
就像他自己。
“我说过我帮不了你。”蓝心蕾在电话中清淡如水的声音。
“我没奢望一个女人可以帮我。而且这种小事,你以为我解决不了吗?我只是不明白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的女人怎么会在事情突发之后第一个和我摆脱关系,我记得几天之前她还一直想要爬上我的床。”陆仰止的车子驶在环城路上,他不经意的瞥向路侧那些开的硕大的花。愚蠢的繁盛。
“你就像你卑贱的母亲一样,即使给了高贵的生活也无法变得高贵!”爷爷的声音一直充斥在耳边。
他踩了油门。
“你希望我用爱情来拯救你?”蓝心蕾的声音变得凛冽。
“一个舞女能生出怎样的儿子!”老头子的尖刻在脑袋中爆炸。
“我不希罕爱情,刚好跟你一样。所以我们真的是天生一对。”他笑着回答她。
“你不相信我的爱,我也不会强迫你。只是除了爱,人生还有很多其他更重要的事,我只是作出了自己认为恰当的选择。”
“仰止。仰止。”那个涂了红红唇膏的女人穿着麻布做成的睡衣在小小的囚室一般的病房里不断的旋转着,“好孩子,看我在跳舞。看我在跳舞。”
她一直旋转着,旋转着。就在他的眼前。沾满头发和污渍还有排泄物的麻布睡衣,轮成一个圈,在那细瘦枯黄的腰身上,不断地划着圈。
他一只手扶着眉头,用力的踩着油门。他看见路边的景物变成流动的模糊的线。然而车前镜中他的脸,始终挂着一抹笑。
苍白。嘲弄。
“陆仰止,不要用我对你的爱责备我。我是个现实的女人。”他听到蓝心蕾突然抬高的声音。
一辆货车突然出现在面前,他睁大眼睛,急急的打了方向盘,车子摩擦着地面发出激烈的穿刺般的声音,紧贴着货车后运箱上的铁皮疾驶而过。
他感觉到自己霎那湿透的衬衣。
“你怎么了!”
陆仰止抓起电话,“听着,我现在要见到你!马上!”
二十二、盛夏的花
在她上车之前,她没有料到会见到这样一个陆仰止。
面色平静,却有些苍白。她还没有坐定,他忽然伸出手把她按住,按倒在车座上。她开始承接那一点也不温柔的吻。粗暴,甚至蔑视。
她并不挣扎,她冷冷的承接。
她一直想要得到这个男人,因为他足够强大。内心强大的女人总是希望有一个足够强大的男人来匹配。她走上舞台的第一天,就知道,只有这个男人才是她想要的。
她不遗余力地勾引他。他明白她的勾引,于是更加巧妙的周旋。
她当然知道他来找她不会因为爱。
可是,即使这样的亲热,她也愿意。
她感觉到被急速褪去的衣服划过皮肤的声音,裸露出来的肌肤在夏日奔腾的欲望和汗水中有些无辜的痉挛。她一直渴望的男人在她身上任意妄为。
在车上。而不是在床上。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流不出来的泪水。这让她几乎想要笑起来。
她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充满着血腥和欲望的男性的声音。这是令女人骄傲和满足的声音。她几乎要微笑起来。她比他更加渴望得到这暴力的爱。
可是她发不出任何美妙的呻吟。她只是用力的抓紧了他的头发。
他的动作迅速和急切。粗糙的吻划过她所有渴望的肌肤,让她在他的力量下轻轻地颤抖。她等待他的占有。他急促的喘息声灌满她的大脑。
她有些晕眩。不敢相信即将拥有这个需要被仰视的男人。
她知道这是个欲望强大却又不被任何拘囿的男人,只要他不愿意,即使她裸裎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看一眼。而只要他想要,那么便是恩典。
她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她只知道他来了。
就在她的裙子马上要被剥离的时候,她忽然高喊起来,“住手!”她用自己也想不到的力量推开了他。
她推开了他,看到他嘴角残忍的无辜和骄傲的淡然。他的双眼布满血丝,胸口还在因为刚刚的激荡大幅度的起伏。他几乎冷漠的看着几乎全裸的她。她对这眼神竟然一点也不陌生。
“你这个变态!”她推开了她,捡起衣服裹紧自己,推开车门走出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脸上黑色的风留下的斑驳的痕迹,好像历经岁月的霜降。她的车库,在声控灯开启之后忽然变得惨烈,车库外更加惨烈的阳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皮肤。
她的泪水忽然流下来。
她刚刚走出车库,立刻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甚至没有给她躲避的时间,快速的倒车,快速的倒退着驶出了车库,快速的倒退着驶出了别墅的大门。
她终于见识到陆仰止的绝情和报复的手段。
他刚刚在她耳边,激烈的喘息着,他在呼喊着。呼唤着。
弄月。弄月。弄月。
他和另一个女人做爱,嘴里却喊着妻子的名字。
********** **********
有时候男人的伤痛需要女人的医治。所以才有那样多的男人缱绻在温柔乡。他们知道女人无法让他们痊愈,但是却可以令他们暂时的忘记痛楚。
他们早已看透女人,是麻烦奇怪多情又无情的生物,他们甚至蔑视女人。可是他们又一直不断地通过征服女人来显示自己的男性力量。
所以他去找蓝心蕾。
当老头子那些难听的责骂在他脑海中混沌成一锅粥的时候,他知道只有女人可以安慰自己。
他可以和任何女人做爱。他一直这样放逐自己。
蓝心蕾是个不错的女人。聪明、世故。同他简直是一类人。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错,他那么投入的时候她会突然喊“停”。是的,他很投入,但他并不是纵欲的男人,这一点他一向自信,所以她推开他之后,他看着她的脸,很快就意兴阑珊。他不勉强女人,他一向很绅士。因为陆仰止何时需要勉强一个女人才可以得到她呢?
她们总是自愿的迫不及待的爬上他的床。
不要爱上一个女人。否则你会失去理智。
陆仰止慢慢的告诉自己,他一直这样的告诉自己。
生他的那个女人毁了他的父亲。现在她在疯人院里。因为她连自己也毁了。她已经在那里过了很过年。他一次也没有去看过她。他为什么要去呢,他并不爱她。她仅仅给了他生命,他却要因此背负起她的和自己的沉重人生。
他从来没有感激过她。
现在她要死了。他很高兴她要死了。他接到医生的电话,得知那个生他的女人就要死了。
所以他约了黎一崇喝酒。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她。
他很想告诉某个人,可是全世界没有一个人是他可以告诉的。嘉隆的二公子有一个做舞女的母亲,这个恶梦像病毒一样纠缠他。他在别人的异样目光中成长,内心坚定的像是寒冷北方的针叶林。他努力而坚定的目光早已生成年轮,一圈一圈的禁锢自己。站在风中,看向参天。他并不稀罕到达那里。即使到达了又怎样呢?
不能怎样,无法怎样。除此又有什么好说?他只想放逐自己而已。
只是想放逐,甚至不愿意窥视自己的内心。他知道一旦他可以跟自己对话,那么一定会像那个女人一样疯狂而死。
他们的灵魂都长了太多的伤口,不能愈合,也不能被温暖。
当那辆大货车与他的黑色阿尔法擦身而过,他第一次这样清晰的感觉到死亡。原来死亡是可以这样迅速和平静的一件事。
甚至可以令人微笑。
********** **********
爷爷过来接走了小瞻。他一直坐在车子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踏进房门一步。
弄月在车窗外,静静站立。
她看着这个身体康健的老人家,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只是静静听着。小瞻下楼,默默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上了车。
“会送他回来的。”老人家最后的说。车子就开走了。
弄月站在门口,也只是静静站立。然后转身上楼。她看见静静降临的暮色。觉得黄昏果然是个适合故事发生的时间,然后她听到黑色阿尔法的声音,她不奇怪自己对这台车有如此深刻的熟悉,假如每天这样的守在一个空旷的房子里,长久地等待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
她打开客厅的大门,身上还穿着白天的那件无袖开衫,看见陆仰止已经站在门口,他的手握在门把手上,只是始终没有推开。
看到她,他很快的微笑了下,然后抱住了她。
“嗨,老婆,你好吗?”他说。脸上有种恣意而故意的笑意。
她闻到他身上的汗水味,浓浓的酒的味道。当然还有女人的香水味。她知道那是属于哪个女人的。她已经熟悉这种味道。她努力的控制住自己,没有推开他。
“我去帮你放水,你应该想要冲凉吧。”她终于还是不着痕迹的推开了他。他也并没有勉强。只是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被一个强大的男人尾随,即使她再怎样冷静,也始终有种压迫感。宽大的浴室融入他的气息,不动声色的,静悄悄的存在感,男人的呼吸声。
她在那个圆形的浴缸里撒了一些薰衣草香精,然后伸手拉开放水阀门。热水慢慢升起的奔腾的雾气,让大大的浴室变得氤氲起来,薰衣草的香味悄悄地融入空气中。她轻轻地吁了口气,为这美妙的花香。
回头,面对他。
“水要热一点吗?”她问。
他沉默的笑笑,开始解开上衣的扣子,“弄月,你是什么感觉呢,我再老一点就可以做你的父亲了。”
“十二年的距离并不遥远。”她淡淡说。“你好好泡个澡吧,我去准备晚饭,虽然不会是很好的味道,但我会尽力不让它那么难以下咽。”
她走过去。刚刚迈步,细细冰凉的水忽然没有边际的洒下来。她回头,并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碰到了花洒。
氤氲的雾气被突然而至的冷水撞击凝结。他们都静静的站在那里,任由水淋湿。
薰衣草的味道在亦冷亦热的交替中变得浓郁起来,这种味道冲淡了一切其他的存在。
弄月抚了抚湿透的头发,看着站在雾气中的陆仰止,衬衫仅仅开了一个扣子,他湿淋淋的,默默地站在水汽中看着她。他的衣服贴在身体上,滴着水,头发软下来,有那么几缕贴在脸上。
她默默地走上去,轻轻抱住他。仅仅抱着。
“我的样子很可怜吗?”他问。
“有那么一点。”她回答。
“我不知道你这么有同情心。”他抬起手,圈紧她。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
“对不起,弄月。”
“什么?”
“所有的事。”他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颀长的身材让他不必费很多力气就可以这样做。
“老板不需要对雇员道歉。”
“我可以吻你吗?”
“不可以。”她回答。
陆仰止竟然舒了一口气,“弄月,我们不相爱,这真好。这真的很好。”他喃喃。抱紧。又抱紧。直到那样的确定她就在他怀中。
就这样的站在喷洒的水中,一直站着。
********** **********
弄月并没有想到爷爷会拜托她这样一件事。
她也并不能看懂那个严肃而严厉的老人家对陆仰止究竟是怎样的感情。他无比的厌恶陆仰止,甚至恨不得收回他身上那点陆家的血液。可是他却又依仗他,因为他需要这个目前陆家唯一年轻健壮的男人来继承他的事业。
有时候她感觉到那种依仗,是带着某种不能说的感情。无奈的血缘,或者是更多的因为不能疼爱而生的愤恨。
人的感情本也复杂。因为人本身就复杂。
她一身黑衣,站在疗养院的门口,接过了医生手中的小盒子。
是一盒骨灰。陆仰止妈妈的骨灰。轻轻的,几乎没有重量。她前天刚刚死去,今天就变成了一小撮骨灰。她在病历卡上见到了她的照片,瘦的枯黄的,脸上带着没有含义的笑容。那是个据说年轻时引无数男人折腰的女子。
小瞻怀中抱着的相片就是她最风光时的样子,年轻,美丽不可方物,嘴角始终带着柔柔笑意。像一个舞者。而不是舞女。
然而,她却的确是一个舞女。
现在她的万种风情仅仅存留在这个黑框镶嵌起来的照片中,其余的,则在这一方小小的木盒里。
没有人来参加她的丧礼,也没有人再瞻仰她年轻时的容颜。所有她可以拥有的全部都逝去了。没有人留恋。
弄月没有什么语言。爷爷答应小瞻来,但是他要求她如果小瞻没有问,那么什么也不必说。孩子看上去很安静,并不迷惑,也不伤感。
也许他什么也不知道,仅仅以为这是太爷爷要他参与的仪式。仅仅两个人的仪式。
也许他已经知道。因为他沉默的眼神中,有太多这个年纪的孩子不该有的聪慧和敏感。然而他选择安静着。
这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在那过于简陋的墓碑前放置白色的雏菊,围绕那曾经绝丽的容颜。然后长久的站着。
天气很好。没有任何伤感的余地。弄月,她仅仅是一个接受老人家嘱托的代理人,她也找不到任何的伤感来支付这消逝的灵魂。
她只是忽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那个女人,弄月不知道她把自己埋在了哪里。除了临死前把晓钟托付给她,她们没有其他的对话,也没有其他任何的碰面。一切过于简单,简单的像一场交易。她至死也没有亲近过她。至死都隔绝她。
弄月已经慢慢遗忘年少时对她的懵懂。也许是记事起,她就明白自己不能得到她任何一点的爱。于是变得不再希冀。
也许是她的错,她让她陷入婚姻的不幸,陷入背叛爱情和家庭的不自由。
她已经渐渐明白母亲对她的坚决。弄月自始至终都不存有什么幻想。她已经对那个即使睡在同一张床上也习惯把背对着她的女人没有任何的期盼。
除了知道她已经死了,她对她没有任何多余的了解。
甚至在冰冷的梦中,她们也始终无法交谈。
“弄月,我们回去吧。”孩子侧头微看了她一眼。
“嗯。”她轻轻应道。跟随他离开。
她忽然觉得自己心事重重,仿佛无法卸载的一件行李压在肩头。
直到在那条铺满碎碎白色石子路的尽头看到陆仰止,她才忽然想起刚刚那位医生的话。
“她没有留下任何遗物,死前的前一周,她忽然点了大火,病房里所有的一切都烧毁了。当时她站在外面,看着火光,很平静。”
弄月走上前去,静静站在他面前,第一次有很多话涌动在喉头的感觉。
那个女人,什么也不愿意留给自己的儿子。即使是回忆,也不愿意留下。她带着自己全部的人生安静的离开人世。全部带走,一点一滴不剩。
“你做了原本我该做的事。”陆仰止的嘴角淡淡的一贯的笑意。这句话那样的平淡无奇,既不是表扬,也毫无感激。
“嗯。”弄月仅仅发了一个单音节词。
“我们回去吧。”他淡淡说,转身就走。
她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他的背影也是一贯的萧索。
********** **********
车子里是三个人的沉默。
无论如何他们已经成为一个家庭。想来也许是件好笑的事,可是这个家庭至少得到了法律的承认。
这是一种奇怪的关系。难道不是吗?两个不相爱的人在一起,在法律面前供奉一个不曾存在的诺言。然后相互介入,不论各自愿意与否。就像是旧时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个陌生人生活在一起。即使不相爱,可是孩子却照旧一个接一个的生。
所以男人自身拥有跟爱情无关的强大欲望,并且从未停止对女人掠夺的本性也许只是上帝的意志,避免人类过早的因为缺乏爱情而灭绝。
他不能怪罪谁。是他自己把弄月拉进来的。如果非要怪,那么也只能怪他高超的谈判和威胁手段。
以及弄月的无情。他一直认为她因为无情而答应这个交易。
而现在,他开始渐渐的对这个交易感觉到些微的疲怠。站在白色的碎石子路上,看着这个二十二岁的女孩以陆少夫人的身份带着他的儿子走向他的那一刻,他忽然听到内心的声音。那个声音没有语言。因为那仅仅是心跳。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变的,有节奏的,强壮而非强烈的。
他那样清晰的听到。好像那里忽然生了病。以至于在她走来他身边的时候,他只有转过身来走开。
事情的改变常常只在瞬间。仿佛只有秋后的突然一夜而至的凛冽的风才能够真实的证实冬天一样。
他不愿意面对任何的改变。可是他已经感觉到某些改变。因为有时候,他也无法明白自己的心,究竟有多少把握可以左右伸向远方的未来。如果他可以拥有未来。
此刻他的内心出奇的平静,他认为自己有些太平静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仅仅因为他突然的意识到弄月已经深深地介入了他的生活。无论她自觉不自觉的。她已经进入他的生活。
他还是觉得有些难堪,一种他不愿意承认的自尊层面的难堪。他不愿意甚至憎恨这样的曝露在弄月面前。他将她弃置在疗养院中,就像她曾将他弃置在孤儿院中一样。轮回的结局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从来没有因此而难过,也从来没有因此而得到任何感情。他只是这样做。随便的这样做了。
爷爷一直知道疗养院的秘密所在,他并不奇怪。如果他奇怪,那也一定是他没有派人直接杀了她。
现在她死了。他曾以为这一天,他一定如释重负般。可是他却忽然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空虚和难以名状的伤感。他的内心混乱了强大的他自己。
他在那里站了很久,始终不愿意走去看那座新起的墓碑。不愿意看见站在墓碑前的弄月和小瞻。
也许他真的老了么?在三十四岁的壮年开始老去?
他不能再想下去,因为弄月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瞥见她打开手提包,掏出手机。而他的儿子正静默的看着窗外路侧的花树。盛夏的花树。
弄月仅仅轻轻的应答了几句。是个过于简短的电话。
“在前面放我下来吧。”她忽然淡淡说。
陆仰止看了看她,“有约会吗?”
“嗯。”她回应。
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车子“吱”的一声停下。在非停车区,离前面的路口还有很远的距离。“那么就现在下去吧。”他清淡的回答。
他的话引来小瞻淡淡一瞥。
弄月没有什么表示,只略略的停顿了几秒种,然后推开车门,走下去。
他静静的发动了车子,然后离开。
********** **********
路边的花几乎开到惨烈。在盛夏最浓烈的时日里。只能开在夏天的花仿佛最懂得,最浓烈也意味着最平淡的到来。它们仿佛要在盛夏结束前,用尽力量,开到萎靡。
决绝的美丽。
弄月的脑海中飘着很多事。最近频繁发生的事。不能不令她警觉。长久的生活艰辛的赐予,让她比一般人更能强烈的意识到不同的状况。她知道自己是擅长生存的人。这一点,竟然从未改变过。
即使是陆仰止,也无法改变。
她的脸上泛出清宁的笑。只是她自己看不到。看不到也感觉不到。她多多少少的还是意识到自己在陆仰止提供的富足生活中渐渐失去了某些感知自己的能力。譬如,微笑。
她曾经在镜子中训练出的无懈可击的服务式笑容,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笑出来的了。虽然在她需要的时候,它们还是可以出现。
可是她却也感觉到它们出现的时候,自己内心的不确定。
陆仰止,的的确确在她身上也作了一些改变。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果仁巧克力,轻轻含在嘴里。剩余的路程,她也一定可以走好。因为她一直都走得很好。
然后她发现一辆红色的车子,沿着路边慢慢的驶来。然后是辛童少有的怅惘的脸庞。他看向路侧,仿佛在认真地等待发现什么。
她迎了上去,“你在找什么?”
“小姐,”他抬起头来,“请问你看见我的初恋情人了吗,我把她弄丢了。”
然后他的脸上,浮现那一贯的痞痞的英俊的笑,忍俊不禁的笑。
弄月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夏天的风轻轻淡淡的扫着她额前的头发,太阳却已经把她的脸晒得微微发红。
她站在那里,轻轻地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就一直轻轻的笑着。车里的辛童也看着她的笑,跟着轻轻的笑,依旧不忘轻佻滑稽的媚眼。然后他打开车门,走下来。走来她身边,轻轻地拥住了她。
轻轻的,轻轻的,仿佛在安抚一个婴儿。
弄月在他怀中下意识的一僵。
他们之间从没有这样的拥抱。初恋的那段短暂的日子,也只是插科打诨般的嬉闹。辛童这样的拥抱,于她是陌生的温柔。而她,不习惯这样的温柔。
“你怎么了?”她轻轻问。望向离他们不远处一丛花树下清凉的阴影。她不愿轻易的推开他,可是又认为自己不该被他拥抱。她为自己这忽然的下意识的矛盾想法微微的迷惑起来。
“你不离开陆仰止吗?”他的声音仿佛是认真,却又含着弄月无法解释的不确定,“跟我走吧,弄月。你们的游戏该结束了。”
“学长?”弄月无法避免的惊讶起来。
“左老夫人见过晓钟了知道吗?还有那什么莫名其妙的‘天使容颜’……这些,你还没觉得厌烦吗?”
弄月的眼睛轻轻忽闪着,“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你说左老夫人会不会在打你什么主意啊,弄月?”声音变得暧昧起来,而且夹杂了压抑的呼吸声。
弄月忽然意识到那不畅的呼吸是拼命忍住笑意的结果。她便轻轻的微笑起来。
“哦,亲爱的初恋情人,你怎么还没有被太阳晒傻啊?”他推开她,嘴角泛出坏坏的笑意,然后轻轻把她拉到那丛花树下,“你难道不知道夏天走路要尽量走有树荫的地方吗?”他拍拍她的脑袋,“离开我以后,你的智商是一点也没有增加是不是?”
弄月偏过头,笑起来。辛童这个人永远的可爱之处,就是随时随地让她发笑,只要他愿意。“所以刚刚故意把我圈在太阳底下,故意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就为了让我多晒会儿太阳吗?”
“原来智商还是有长啊。”他笑着,然后转身上车,轻轻甩甩眉头,示意她上车。
“我说的话也不完全是莫名其妙。”他忽然严肃的说。然后又对着她做出滑稽的笑意,“总之傻丫头你慢慢揣摩吧。”
“你怎么知道这些?”弄月问。车子已经发动。
“机缘巧合。”辛童笑嘻嘻的。
上次酒吧一别之后,他们已很久的没有见过。这一次,是去参加母校的校友会。
她在人群中很黯淡。脸上的笑意却很纯真。只是他也并不知道她是在对着哪些人笑。她的朋友并不多,也许因为长时间奔波打工的关系,她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经营人际。除了她优秀的成绩和每学期最高奖学金争夺战的胜利使她稍稍给人留有印象外,她几乎是沉默的人。
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之所以报考这所大学完全是冲着奖学金来的。她查阅了所有的学校和专业,只有这里的奖学金最高。
她需要钱,所以她来了。
所以看见她那样的奔与学校和几份工作之间时,没有任何人感觉到奇怪。大家都知道庄弄月是个需要钱的女人。
可是如今她有了新的身分:嘉隆企业少夫人。
于是也聚揽了很多的目光。他们讨好的,或是带着疑虑甚者蔑笑的,或者清淡没有表情的,或是仅仅好奇的……弄月静静微笑着,面对。
你幸福吗?你终于如愿以偿拥有很多钱了吧?再见到你真好啊。弄月,越来越漂亮了啊。怎么做到的?啊,你要幸福啊。
…… ……
是的。是啊。所有的问题,弄月仅用两个相同的答案,笑着应对。只是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着台上的歌声台下的笑声谈话声,拒绝任何人递过来的酒。
辛童唇角泛出一个柔和的笑。她大概再也不希望喝醉吧。
陆仰止?那个男人,真的令人钦佩。不论他用了什么手段,弄月现在成了他的太太。无论他怎样对待弄月,她是他的女人。这一点上,陆仰止史无前例地成功了。
他想起陆仰止的表情,波澜无痕的脸,还有波澜无痕的双眼,仅仅看着,看着弄月被他拥抱。
他的车子在弄月身边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陆仰止,他和他的黑色阿尔法,仿佛一片云一样忽然出现在弄月身后。他及时的拥抱住弄月,假装没有看见陆仰止审视的目光。
他假装没有看到。他抱紧弄月,看着陆仰止和他的车,慢慢驶来,慢慢减速然后调转车头离开。
他喝下一杯酒,大口大口的喝,快的仿佛要呛到肺里去。然后他听到自己的名字。
“下面请万人迷学长辛童来讲讲他为什么弃文从商好不好?”他听到掌声和笑声。好像在发出某种仪式般的邀请。
二十三、黑色阿尔法
孩子道过晚安之后便回房间了。他仿佛已经渐渐习惯生活在这里。表现出一种无异议的安然。
他冲了凉,换了干净的睡衣,用舒适的姿势躺坐在床上,静静浏览着手提电脑里的会议信息。
间或的,他会去瞥一下右下角的时间。弄月已经打过电话,说要晚一点回来。说去参加母校的校友会。
他的脑海中会偶尔的不经意的闪过那个进驻到他心里的镜头。
弄月和辛童,拥抱在一起。在夏日的花树下,好像偶像剧DV封面上唯美的男女主角。
陆仰止抬起手,爬爬还略为有些湿的头发。有种想要笑出来的冲动。人可能就会做这样的一些冲动吧,在某些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时刻。譬如,他也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让弄月在那里下车,为什么车子开到半路却又返回去。否则他也不会看到那样一幕。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
参加校友会,和初恋情人一起。会喝酒吧,她会喝醉吗?他忽然忍不住笑出来。因为想到她喝醉的样子。那副样子像个傻笑的少女。
这根本没什么。那么他在这里想些什么呢?总觉得有些诡异,可是自己也无法消除内心混乱而繁杂的思绪。
他终于呵呵的笑起来。然后听到开门的声音。
他的手指轻轻在鼠标区滑动。一页一页的会议记录在他眼前闪过。
淋浴的声音。他好像闻到薰衣草特有的香味,和着水声渐渐入耳。然后他的脑海中开始不自觉地描绘她妻子那些柔静的美丽曲线。
在水声结束的时候,他揉揉眉角,无意识的叹了口气,然后下了床。
门在他轻敲之下,缓缓打开。她没有关门。
弄月坐在床边上,正轻轻擦拭着湿漉漉的长发。看见站在门口的他,抬头轻轻对着他笑了一下,双手依旧在擦拭。房间里全是她的香味。
“你喝醉了吗?”他双臂环胸,倚靠在门口。
“我喝醉的时候最爱做的事就是把头发弄湿,然后不停的擦拭吗?”她停下双手,兴味的看着他。那张沐浴过后的脸,映衬在床灯淡黄的光里,水蒙蒙的,像一只新鲜的水蜜桃。
“可以进来吗?”他淡淡问。竟然没有擅自的走进去。
弄月微微抬起唇角,然而并没有微笑,只是轻轻的点了下头。深夜令他们之间忽然变得温柔起来。然后她感觉到床慢慢的陷下去一块。她禁不住深呼吸了一下。
手有些机械般的擦了几下头发。然后停住。
转头对他微笑,“还没有睡吗?”
陆仰止点点头,“可以吗?”他从她手中抽出了柔软的大大的毛巾,看见弄月微怔的表情,然后她很快的点了下头。他开始轻轻的擦拭,为一个女人擦拭沐浴后的湿漉漉的长发。
头发散发出的淡淡的无所不在的香气弥漫着他们。他的手握着毛巾轻轻地,从她的头顶划向颈项。一下,一下。静静重复的动作。
淡绿色棉织的睡衣,很保守的款式,洁白的颈项是唯一的裸露。他的眼神轻轻的扫过那里的肌肤。他的手指不经意的抚触着那丝丝秀发,湿润的气息便也弥漫了他的手指。
“见到你的初恋情人了吗?”他忽然问。
“呃?嗯。”弄月轻轻回答。
陆仰止轻轻的笑起来,“怎么办呢,弄月,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情妇,而你的身边有一个初恋情人。可是我们却是夫妻。”
弄月并没有回答。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静静的坐着。
“这也是不错的家庭模式,你说呢?”陆仰止扔掉了手中的毛巾。他的声音很冷清,然而并不犀利。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冷淡的温和。
“你喜欢这样的模式吗?”弄月淡淡说。
“我也并不知道。”
“是。我们并不能承诺什么。如果你认为这样会传出不好的绯闻,那我不会再去参加那样的场合了。”
“我没有这样说。弄月。”他忽然扶正她的肩膀,眼神有些柔和的扫视着她的脸。然后轻轻吻了她一下。
重新看着她。好像刚刚品尝了一下专卖店的果冻。弄月只是感觉到有些莫名其妙。于是也静静的看着他。
于是他又俯下头,轻轻地吻住了她。辗转反侧,极尽温柔。
有些漫长。也过于美好。
两个人禁不住微微的颤栗起来。然而没有任何人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他们仿佛都专注于这个吻。这个莫名其妙的吻。
终于他轻轻地推开她。脸上带着宁静的笑意,仿佛还有一丝化不开的叹息。
“晚安。”他说。然后起身,离去。
门在他身后静静的阖上。
弄月坐着。内心有些不安起来。为何有这样宁静的夜晚?
*********** ***********
陆赞和小语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来这里。弄月感觉到自己意识到了时间。她的脑海有些乱。为了昨夜的那个吻。也为了不久前和左老夫人的见面。
她觉得自己又一次被推到了生活的极限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这一次能不能够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成功地应付。
她只想着走过去,用力的走过去。然后继续走。
她很努力的生活了。她不止一次的向自己保证。也不止一次的向梦中的母亲保证。
她不知道为什么需要向她保证。于是她对着镜子默默地笑起来。
“你不过是想要活下去。”她对自己说。
她在唇上涂上了一层鲜亮的粉红色。然后让脸上的微笑变的大而绚丽起来。就好像反季节培育的花朵,带着天真却又无法避免的愚蠢的鲜艳。
然后,她带着这样的笑容出了门。
在露天咖啡厅,见到了黑泽。看上去已经等得很不耐。然而见到她,却也很有礼貌的站起来微微点头致意。
“晓钟身体不舒服,所以没有来。”他淡淡说。他的面前摆着一杯清水,满满的,似乎没有碰过。
弄月点头。她其实知道他不会来。
“你来也是一样。”她说。黑泽点点头。
“晓钟见过左老夫人是多久之前的事?” 弄月点了一杯牛奶,可是也仅仅放在面前。
“半个月了吧。”黑泽说道。
弄月静默了一会儿。
“虽然这些话可以在电话里说,但是我还是约你出来。只是想要拜托你。”她淡淡笑着,然而很温暖,“好好照顾他。我没有别的人可以拜托了。”
黑泽脸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然而很快的敛去,“我只是收了陆先生的钱。”他的声音很沉,带着一些不自在。
弄月点头笑了,“钱,我也可以给你。”
黑泽的脸立刻默然起来。
“你自己先用钱作借口,为什么我提到钱你却不高兴?”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不像个姐姐。”
“那么我像什么?”
“受人之托的保姆。”
弄月点点头,“你说的没错。我就是一个保姆。”
“只可惜晓钟并不这样认为,他以为你是他姐姐。还以为你是女人。”黑泽的语气并不友好。
然而弄月却依旧只是浅浅淡淡的笑了,“不管他怎样以为,我对他是怀着责任的。我是一个俗人,就是想要活下去。你回去告诉他,不管发生什么,绝对不可以回去左家。”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他来了,我肯定要跟他说的。既然你来了,我也只能跟你说。”
“哼。”黑泽的脸色更加的浓重起来,“你们到底是姐弟,我却是个混黑道的。”
“那又怎么样,晓钟要赖在你那里。”弄月竟然笑了。
“毕竟你们是左的人。是左家的人呢。”黑泽嗤笑道。
弄月忽然默默地说不出话来,“别在晓钟面前说这样的话,我们不是左家的什么人。我们只是相依为命。”
“晓钟却不这么想,他以为他是你的包袱,是你的累赘,是你的绊脚石。”黑泽的语气并不犀利。仿佛在背一首诗似的。
“他慢慢会明白的。”弄月仅仅回答了这一句。接着又笑起来,“哪天,我混不下去了,就去帮你做事吧。”
黑泽摆摆手,“免了。我不要你这样的女人。”脸上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然后便起身走了。那杯水就始终那样的呆在桌子上。
弄月却端起自己的那杯牛奶,慢慢的喝了下去。
已经冷掉了。却很温柔的滑过喉咙。
********** **********
那个人走出他的办公室。陆仰止简直要笑出来。
现在,那个LV包包就在他的办公桌上。里面还有弄月的一些小物品。是的,的确是弄月的。他买来送她的。现在出现在这里。
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应该笑一下。
于是他站起来,走去落地窗前面,轻轻地拉开一角窗帘。他发现自己根本懒得笑。
掏出手机,按下一串数字键。
“我在露天咖啡厅。”弄月说,“我为你点了一杯黑咖啡。你来吧。”她的声音仿佛带着笑。
陆仰止轻哼了一声。
“我刚刚见了黑泽。晓钟的手术正在筹备中。”弄月的脸上带着淡雅的笑。陆仰止看了看她的唇,有些过于鲜艳的唇膏。他撇开了目光。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小语。竟然有点想她了。”她淡淡地说着。
陆仰止坐在她面前,翘了腿,眼睛仿佛要穿透她。可是却又仿佛想要躲避。
“我很想要去旅行。”弄月低下头去,淡淡说道,“小的时候,曾经跟着爸爸做过几次小小的旅行。最近忽然开始怀念小时候了。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陆仰止忽然站起来,抓住她的手腕。黑色阿尔法就停在桥的另一边。他打开车门,然后把弄月推了进去。
弄月静静的坐在那里。然后她看见一个LV包包。就放在车子的前面。上面还有小语送她的糖果形状的小饰物。
陆仰止没有说什么。只是发动了车子。
他们开始在漫长的路上沉默不语。仿佛各自明白,却又没有人愿意先开口。
弄月的心里已经明白。可是她不知道怎样解释。好像也不能解释。于是她只有在心里淡淡微笑。
她是不安的。她知道。她无法欺骗自己。见到陆仰止之前,她甚至想要告诉他,她这样的不安,从来没有这样的不安过。仿佛第一次见识到命运的无常。仿佛十二岁那一年,等在服装店的橱窗旁,转身忽然找不到了妈妈。
找不到了。然后永远的失去了。或者说,抛弃了,永远地被孤立了。
看到这个LV包包之后,她知道自己什么也无法说了。甚至昨晚那样的温柔,他们都会仅仅当作一个意外。为什么不呢,他们之间除了钱,并没有任何其他的维系。
她嗤笑自己,为什么忽然想这些。是的,她残酷的向自己承认,前一刻,你还在渴望他的怀抱吧,渴望一个强大有力的怀抱,即使不温暖,可是你希望被拥紧。不是贪恋一个怀抱,仅仅渴望那样仿佛要被窒息的感觉。
于是她慢慢的放松身体,躺在座椅上,偏过头。不再想些什么。
陆仰止始终沉默。仿佛地球诞生前的寂静。
弄月看着窗外的花,它们已经在渐渐走向颓靡,红得发黑。那是死亡前的颜色。她甚至可以闻到那股甜腻的腐烂的味道。她知道那是孕育果实的时候了。
生,都是以死为代价的。造物主很公平。植物也是如此,毫不含糊。
她一直看着,甚至带些贪恋的看着。直到绝望。于是她开始微笑了。
“累了吗?”陆仰止忽然开口。语气轻柔。在弄月听来却是残忍。他怀疑她,然而却不愿意直接了当的对待她。放一个包包在这里,然后什么也不询问。
“没有。”她轻轻回答。
之后便是无言。她轻轻闭上眼睛。感觉到满眼的冰凉。
车子慢慢的驶回去。到了别墅。开进车库。弄月抬起头,看到陆仰止凉凉的眼神。紧紧地盯着她。
她推开车门,想要下车。却忽然被按倒在车座上,椅背在汹涌而至的力量下忽然仿佛跌下去一般。她没有惊呼,只是淡淡看着陆仰止晶亮的眼睛。
他的手一抬,她听到衣服碎裂的声音。
“你知道吗,”他淡淡说,“那天和蓝心蕾在车里,我也这样撕碎了她的衣服。”
他低下头来吻住她裸露的胸脯,“然后我这样吻她。”他的声音夹杂了情欲,然而却依旧淡淡的。
弄月的眼泪忽然流下来,可是她却攥紧了拳头轻轻微笑,“别这样对我。”
“你会觉得自己被强暴吗?不要这样以为,我们是夫妻。夫妻可以做爱,当然也可以在车上做爱。”陆仰止看着她。弄月轻轻的偏过头去。
他却纠正错误一样,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无法不去注视他的脸。他的表情很无辜,很漠然,带着清淡的笑,也带着掩藏不住的情欲,“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不是什么贵族。你也不是。”他俯下身,咬住她的唇,很用力。另一只手滑到了她的裙子里。
“为什么这样做?”弄月问。声音很清澈,却因为他不间断的温变得含糊。
然而陆仰止却什么也不肯再说,他仿佛专注在他的吻里。还有那不断升腾的欲望中。
“你找到了那个人,他说是我把资料给他的,他说我跟左家一直有往来。是这样吗?”弄月问。
陆仰止没有任何的回应。他的手触摸到了她。弄月倏的蜷起了身体,然后看到他脸上的笑意。生动而鲜明。
他不回答。可是他的表情在告诉她: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想要迷乱,因为我们的身体同样在颤抖。
他的吻激烈起来,弄月的脑海中却不能自已的出现蓝心蕾的脸。还有妈妈桃红色的旗袍。还有大片的红到仿佛要流出血来的凤凰花。
她感觉到自己无耻的欲望。是的,她的身体喜欢这个男人,可是却又在深深抽泣。于是眼角大颗的泪水滚落出来。她忽然意识到,自从做了这个男人的妻子,她的眼泪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常常在不为人知的时候流淌。
她笑起来,笑自己的泪水。却也坚决地蜷缩了起来,“别在这里好吗,求你,别在这里。”
陆仰止浓重的呼吸喷在她的颈项。他的脸碰触到她的泪水,抬头,有些复杂的看了她一眼,然后起身,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弄月慢慢的坐起来。她感觉到内心的茫然。空旷的好像一片暗蓝色的海。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收拾破败的自己。
然而这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她这一侧的车门忽然被粗暴的打开,陆仰止手中一件西装外套裹住了她。然后她被轻轻的急促的抱起来,在蹬蹬的脚步声中,弄月狠狠的闭上了眼睛。
在空旷的别墅里,在宽大的床上,他们理所当然地完成了后半部分。然后,一次,又一次。陆仰止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索取和攻掠,一遍一遍,她听到自己的名字,夹杂在这个真实而热烈的男人的喘息声中。
激烈而痛苦。
弄月。弄月。弄月。
********** **********
她也并不知道事情究竟该怎样继续下去。她甚至不愿意去探寻。她知道自己渐渐失去了年少的勇气。
是左老夫人?还是,陆仰止的爷爷?
任何一个,都足以令她失去一切。虽然,除了生命她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失去的了。然而她的生命中却还有一个庄晓钟。她的妈妈把儿子托付给了她。她答应了。
所以她必须要保护那个脆弱而美丽的生命。她渐渐地看清了自己,原来是个那样冷酷的对待别人和自己的女人。她爱晓钟吗,不,她并不爱他,她为什么要爱他,他拥有母亲全部的爱,而她却不曾得到一丝一毫。她渐渐开始怀疑自己为什么那样的坚定的答应了母亲,因为她想要把这个她不被关爱的原因留在自己身边,天长日久的提醒自己:弄月,你是没有人爱的。你是被弃绝的。你一出生就是被弃绝的。
是的。是这样的。
可是她还是要保护晓钟。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左家的任何人,都不能伤害他,因为他是妈妈钟爱的孩子。
她站在厨房里,感觉到头隐隐的疼痛,好像一只虫,长久的住在里面,现在它苏醒了,它想要爬出来见见阳光,于是它决定从里面吃出来一个洞。
弄月静静的站在那里,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轻轻地放进嘴里嚼。额头有细腻的汗水流下来,顺着细长的脖子。然后她开始继续切那些准备好的黄瓜、胡萝卜和培根。
陆仰止从楼上走下来,西装革履。看到餐桌上准备好的早餐,还有坐在那里等待的弄月。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走过来,坐下。
昨晚,他终于结束之后,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觉得惊愕,他无法面对自己巨大的无措,无论是对于弄月,还是对于那只LV包包。不论事实究竟怎样,他都因为自己对这件事的剧烈反应感到迷茫。还有愤怒。于是他把愤怒推给了弄月。他只是想要她帮助他得到嘉隆,可是她也给了他更多的难题和障碍。他因此而厌恨,也因厌恨变得更加冷酷。
他坐下来,端起那杯牛奶喝了一口。
而弄月正在叉一块荷包蛋。
安寂的清晨。窗外甚至传来鸟鸣,还有暖暖的风声。他们各自占据餐桌的一边,沉默的对付这过于简单的早餐。
“我们离婚吧。”弄月的声音忽然传来。在空旷的别墅里,仿佛投入深水中的一粒石子。沉下去,找不到回音。
沉默。静静的沉默。
“是个好主意。”陆仰止回答。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的情绪。手中的餐叉上一块煎得黄黄的荷包蛋,他静静的握着,抬起,送去嘴边。却始终没有张开嘴巴。
他扔掉了餐叉。洁白的瓷盘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他起身,离开了餐桌,迅速的在门口消失。
弄月听到车子发动的声音,黑色阿尔法的声音已经那样的令她熟悉。
她静静地坐着,把餐叉上的黄瓜和培根送进嘴里,慢慢的咀嚼。
二十四、旗袍店
事情过于快的解决了。陆仰止轻轻的笑。也许做个黑道上的人也不错。也许会好过做什么世家子弟。至少可以拥有一种毁灭的自由:不论是毁灭别人,还是毁灭自己。
他抬眼望了望窗外,天空有浓重的云层。并不是阴天,太阳依旧蒙蒙的炎热着。他的办公室在第36层。他比这大厦中的任何人都要接近太阳。
“我们离婚吧。”弄月的话在他脑海中重复着。他甚至想笑笑不出来。离婚?哦,当然,既然可以结婚当然也可以离婚。
只是为什么这个动词或者名词忽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离婚。现在他要开始考虑这个问题了?
门忽然被推开。他看见爷爷站在门外,拄着一根拐杖,面色竟然少有的平淡,甚至有着那么一点忧虑。陆仰止倚在窗边,静静的与他对视了几秒。
“事情解决了?”老人家走进来,呼吸些微的浓重。他在沙发上坐下。陈秘书送了杯咖啡进来,然后快速的退了出去。
爷爷伸出手想要端起咖啡,陆仰止却先一步端起,然后慢慢的送去嘴边喝了一口。
“现在连杯咖啡也要计较了。”老人家的声音竟然不带情绪。
“想去医院的话有比咖啡更快更好的方式。”陆仰止淡淡的说。那杯咖啡被随意的放到了桌子上。颇有请君自便的意味。
陆谦雄动动唇。沉默了几秒。“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
“找到了那个小公司的负责人,给了他一笔钱。”
“然后他就放弃了?”
“他说,他希望可以代理‘天使容颜’。我考虑了一下就答应了。”陆仰止倚坐在桌沿上,淡淡说。
“他凭什么答应呢?”
“凭我知道他是怎么得到原料配方的。”
“原来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嗯。只是他的车子昨天忽然被人炸了。于是我又送了他一台车。”
老人家的脸上终于稍稍的有了一点表情。他看着陆仰止,轻轻地点点头,“你没连他一起炸了,真是出人意料。”
“我总得给您老人家留点颜面。如果当初你不把我接回来,也许今天我会是一个暗夜枭雄呢。”
“做枭雄有什么好?做枭雄你可以坐在这里,可以这样的跟我讲话吗?你还敢妄想把嘉隆握在手里?”陆谦雄淡淡扫了他一眼,略微的沉默了一会,“那个孩子,要跟你离婚?”
陆仰止轻轻笑起来,“你连这个也知道?”
“你怎么打算的?”
“不知道,毕竟是第一次离婚呢,没什么经验。”陆仰止嗤笑道。
陆谦雄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要那个孩子今晚来见见我吧。”他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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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红色的柚木桌子上一台藏银色的笔记本。旁边是三排书架。书架都只有五层,并不高大,上面摆满了书。书架也是柚木质地,淡淡的散发一种清香。书架顶端是两个青花瓷瓶,一个花纹细腻柔雅,另一个却纹路破碎。
弄月坐在书房里。她很想嘲笑自己,因为她在假装没有任何情绪。陆谦雄此刻就坐在她的对面。她知道自己必须小心的应付着。
“你是经济管理系毕业的吧。”老人家忽然开口道。
“嗯。”弄月点头。
“做过这之类的工作吗?”
“没有。”
“那你之前都在做些什么?”
“赚钱。”弄月回答。
老人家点点头。“左老夫人见你,是要你回去吧?”
弄月点头。
“你倒是很不愿意掩藏啊。”陆谦雄脸上出现一点笑。
“那是因为您什么都知道。”弄月也轻轻的笑了笑。笑容像是附赠的礼品,有着意兴阑珊的沉默。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留你在陆家吗?”
“不知道。”弄月坦诚。她忽而感觉到头有些疼。
“嗯。以后会知道的。那么,你愿意进嘉隆吗?”老人家忽然问道。
弄月抬起头,看到陆谦雄脸上静谧的笑意。
“你要保护弟弟,可是也要自己有力量才可以。依靠别人,始终不能让自己变得强大。”
弄月微微怔起来。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对吧?”陆谦雄忽然笑起来,“没什么,你就当做是一个老人家偶尔的慈善吧。或者是一个处心积虑的诡计也可以。我并不希望看到你回去左家,你也并没有别的路可以走。对我来说,无论是因为小瞻还是小语,我都至少应该对你做适当的挽留。如果你愿意,我就在嘉隆找个位置给你。如果你不愿意,我当然也不会勉强。你回去考虑考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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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得到了挽留。
得到。她很认真地考虑了这个词。觉得这是个霸道却受用的词语。因为凭什么竟可以“得到”呢?
而她,必须好好的活下去,要晓钟也好好的活下去,并且再不要回到左家。这是她想要的。这样的话她不知道一次一次的告诉了自己几遍。告诉了,然后再漠视这些纷繁的次数。
你何以这样的在乎活下去?因为询问之后,总会有新的问题出现。
陆老先生为什么这么做?一个老商人做出那样的一番说辞,假如非要去探究,也只会令事情变得复杂。在你就要饿死的时候,你会介意伸到你面前是怎样一只手吗,假如他手里握着一个馒头?
所以陆仰止的话是对的。他们不相爱,这是何其幸运的一件事。
她为什么要让自己变得楚楚可怜呢?并没有谁会怜悯。至于陆仰止,弄月笑了笑,她知道自己已经慢慢开始了的情愫,也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绝望。她知道有时候无法阻止自己的内心,可是却可以让自己变得更加平淡一点。面对绝望的时候,平淡是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方式。
她一向与绝望和平相处,所以也不至于陌生。
陆老先生让她好好考虑,同时也告诉她其实她并无选择。
弄月早已经明白,所谓选择就是那么一回事,看似好多的选项好多的路,但是你能选择走下去的却只有那么一条。她当然要走。否则谁肯来替她走呢?
庄弄月,你是必得一个人的。可是这又有什么好计较,你不是这样长大的吗?
她看到了那家店。“唯一的我”。她曾经在这里坐了一夜。守着一件桃红色的旗袍。那是母亲钟爱的颜色。那是她对母亲最后的记忆。她推开玻璃门走进去,看到收银台上一个烫着长长的卷发的中年女人。她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抬起了头,弄月看见她的眼角闪着细细的鱼尾纹,“请随便看看吧,小姐。”她说。声音很平和。
“呃,”弄月顿了顿,“请问,挂在橱窗的那件桃红色的旗袍哪里去了?”
“哦,”女人微微笑起来,“卖了。”
“这些旗袍都是你亲手做的吗?”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含笑的诧异,“你怎么知道?”
弄月指指自己的手心。女人微微笑了,“人老了,手心的茧也退不掉了。”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手心,却仿佛并无怜惜。
“那么,可以为我做一件吗?跟那件一样的。”弄月忽然说道。
“我店里的衣服,任何款式都只有一件。如果再作一件相同的,那我怎么跟老顾客们交代呢。”女人说道,“我不能破了自己立的规则。我卖的就是‘唯一’这个词啊。”女人脸上的笑带着一种简单的纯美。
一个立在青春尾巴上的女人,脸上还可以有这种纯然的笑意。
弄月笑了。忽然笑了。
她没有再说什么。轻轻的退了出去。觉得自己好像跟谁玩了一场游戏似的,心中觉得笨拙而滑稽。
她买件旗袍来做什么呢?
然后就看到了黎一崇。在马路对面,身边跟着一个大波浪卷发的女人。怀中抱着一只纯白的波斯猫,猫的头顶上扎了一个红色带斑点的蝴蝶结。
那个女人穿了一件桃红色的改良旗袍。
弄月低头兀自笑了笑,忽然听到黎一崇的喊叫,“弄月。弄月。”她抬头,看见他在马路对面挥着手。女人和她怀中的猫聚集了目光一起看过来。
弄月也抬起手,向他挥了挥。
结果只有黎一崇过了马路。他叫了计程车送女子和猫离开,就迅速的穿过人行横道。走来她面前。
“走吧,我带你去吃东西。”他说。脸上微微带着笑。
“刚刚那位……”弄月轻轻问。
“哦,是我的病人。”黎一崇淡淡说,“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开车过来。”黎一崇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然后转身过马路。
弄月看着他的背影。静静的。她忽然回头看了看那家店,挂满了绚丽的衣服。那些引人注目的旗袍。
黎一崇已经过去了马路对面。他的脚步有些匆忙。可是他让她等在这里,等在一群旗袍面前。她忽然在那橱窗的玻璃中看到了一个孩子。那个孩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张望着里面各式各样的旗袍。她看到了,那个瘦瘦高高的孩子,头发僵直,在脑后扎成马尾,静静的固执的等待。
行人车流的影子象是某种时光的步伐,带着暗灰色的阴影轻轻地掠过孩子的背影。模糊不堪的斑驳。
弄月忽闪着眼睛。那个孩子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
“黎一崇。”她忽然高声喊道。看到马路对面的他停下脚步,看向她。
弄月奔跑着过了马路。这段路并不长,她也没有用很长的时间。只是跑过去了,跑去了他面前,“我跟你一起去。”她淡淡笑着说,脸色有些泛白,倒也不至于惨白,“我跟你一起去吧。”
黎一崇看着她,又慢慢看向对面的旗袍店。他轻轻握住她的手,脸上绽开笑意,甚至连声音也带了笑,“嗯,我们一起去。”他的脚步慢下来,好像在散步。然后他听到弄月几不可闻的呼气声。
“你想吃什么,弄月?”他说。
“哦。”弄月说。
“弄月。”黎一崇停下了脚步。看着她。她的视线是平的,不知道看向哪里。黎一崇轻轻一拉,把她拥进怀中。“弄月,你看到什么了?”他抚着她的头,轻轻地,轻轻地,好像渺茫的歌声。
弄月没有回答。但是她靠在了他胸前。
“医生。”她说,“我好饿。”
********** **********
弄月吃了很多。看上去胃口很好。
黎一崇淡淡笑着,饮了一口红酒。
“这么说,你们是属于医生和女病人的爱情故事喽?”弄月笑着,大口的咀嚼。黎一崇笑着摇摇头,“弄月,你已经笑了一个晚上。”
“是啊。谢谢你了,医生。这里的东西味道很好。也许以后我也可以开个餐馆,一天到晚的呆着,随时可以吃东西。你说呢?”
“不错。”黎一崇点头。
“那么以后你来投资吧。我或许会让你成为最富有的医生呢。”
“嗯,那也不错。”
弄月和他的相处,已经这样的放松。他知道自己得到了她的信任。这让他心中多少都怀着一点欣喜。难以言说的欣喜。
当车子开上马路的时候,弄月已经在音乐声中慢慢的睡去了。他最近看了一些心理学的书籍。然后找到了一盘CD。叫做《梵音》。是新几内亚的一个并不很出名的小乐队做的。取自自然界的各种声音,然后做最简单的加工。
他第一次听的时候,以为是一片空白。听了很多遍,才听到那微乎其微的声音。自然界的那些被忽略掉的真实声音:不是水流,而是冰融化时慢慢涨满春池的声音。不是鸟鸣,而是蝴蝶煽动翅膀幼虫在洞中蠕动的声音。是高枝上的花落下的声音。是草丛中的新叶绽放的声音。
静悄悄的声音。
弄月耳朵上塞着耳机。她静静的睡去了。好像可以永远安逸的睡着,不必再醒来。面色恬淡,犹若一池浮萍。他知道,是浮萍,而不是睡莲。
车子已经到了陆仰止的家门前。也是她的家门前。可是他却没有把她叫醒。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她。然后也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在做着一件多么危险的事。
十分钟后,他证实了一个医生的预感是多么的准确。他听到车窗被轻轻敲打的声音,然后看到暮色中的陆仰止。他的脸色掩藏在即将降临的黑夜之中,模糊的像是不存在。
黎一崇打开车门走出去。
“来了很久吗?”陆仰止说。一双眼睛在黑暗中闪亮。
黎一崇并没有开口,因为在那双眼睛下的感觉像是挨了狠狠一拳。甚至省略了出手的动作。黎一崇默然。然后抬眼看着陆仰止。
陆仰止说要娶黎缃的时候,他也给了陆仰止一拳。那么快,快到陆仰止根本做不出反应。
于是他轻轻的笑了,“你怕了?”
陆仰止轻轻嗤笑,“你是真的喜欢她,还是想让我嫉妒?”
“改天一起喝酒吧。”黎一崇淡淡说,看向车里熟睡的弄月“抱她回去吧,她很累。别弄醒她,一旦醒了,她不会再睡。”
“你在说些什么?”
“说一些医生知道但是丈夫不知道的常识。”
陆仰止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中有很多复杂。然而他终究没有再多说些什么,走去另一侧,打开车门,轻轻地把弄月抱了出来。走回别墅。
********** **********
并不是第一次近距离的看着她熟睡中的样子。然而内心深处依旧有着陌生。即使他们已经拥有那样亲密的关系。可是因为陌生,所以也不至于看腻。这样的看着那张淡雅秀丽略带点苍白的脸,他的心变得沉静。
偶尔也会有初次见面时的画面,忽然冲撞进脑海中。然后再淡去。这是一种真实的体验,被某种感觉瞬间俘获,然而平淡终究也接踵而至。
可能所谓婚姻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不是激情在操持着,而是天长日久的乏腻平淡到绝望的研磨。婚姻大抵是这样的。他经历过,所以他明白。
可他和庄弄月拥有的不仅仅是一场婚姻。所以他竟至于不明白。
他已经三天没有回家。
自从那天早上她忽然念咒语一般的说出离婚两个字。
他当然不愿意离婚,他在这场交易中投入很多他没有预计要付出的精力和心绪,可是他离嘉隆依旧有一段距离。这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最是让人发疯般的难堪。
所以他不能离婚。只要他说不能,谁又可以违背呢?
庄弄月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无论她怎样成熟淡定,始终还是一个孩子。她离他是有距离的,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他看着,一直看着。她的呼吸甚至令他感觉到美好。感觉到馨香。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起来,那天,最初的那一天,他为什么睡在了她的身边。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那大概是他唯一的一次醉酒吧。
她睡得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生气。
别弄醒她,一旦醒了,她不会再睡。
陆仰止冷冷的轻笑了一下。
他俯身,低头,直截了当的吻住了她。
弄月惊醒,他在她倏然张大的双眼中看到饱满的自己,充盈在她的惊异中。一个人最真实的表情,往往就是刚刚醒来的那一刻。陆仰止就这样与略略惊异而后复归平静的弄月对视。只是他没有停止那个吻。继续辗转反侧。
弄月的双手环住了他的脖子。他们两个被彼此弄得气喘吁吁。
庄弄月,自从第一次的亲吻开始,她就从来没有回避过对他身体的喜爱。在这一点上,她的坦诚令他愉快。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喜欢,最初始于身体的诱惑。那么女人呢?
这个问题像一只蚂蚁,轻轻地咬了他一口。可是他绵长的神经正在享受和妻子的热吻。很有欲罢不能的意味。
他们终于停下来,因为需要呼吸。
陆仰止的眼光像一只手,轻轻地轻轻地,沿着薄被下的曲线游走。最后停在她被吻的鲜艳欲滴的红唇上。那片红唇点缀在苍白的脸上,好像雪地里的一颗樱桃。这种想象中的诱惑像是一根欲望的鞭子,陆仰止禁不住全身绷紧。
他正在忖度自己的内心,弄月已经掀开被子走了出去。等到她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杯水。她重新爬上床,慢慢饮了一口。神情自然。好像这房间除了她没有别人。
陆仰止看着,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笑意,他握住她的手,拉近那晶亮的水晶杯,然后喝光了杯中的水。薄唇离开杯沿,只一转头,重新攫住了弄月。
他感觉到自己吻的很热烈。这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考虑。等到他开始考虑的时候,弄月推开了他,明确地拒绝他继续下去。
“我三天前才刚刚说要离婚。现在这样火热,很让我觉得奇怪而且难堪。”弄月蜷缩双腿,笑看着他。
陆仰止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微笑,也没有任何的愤怒。
“我还没同意呢。”他说。
“我想要搬出去。已经在找房子了。”弄月随便的用手梳理了一下头发。陆仰止看着她长发乱糟糟的样子,性感且令人发笑。
“你笑什么?”她抬头问他。
“你动作这么快。”
“嗯。我已经腻烦了。婚姻也许是不适合我的。”弄月回答,“幸而你给了我一笔钱,不论晓钟能不能站起来,我都可以带他走。”她轻轻地笑着,“我们该结束了。继续下去没有什么好处。”
“真的够绝情。”陆仰止忍不住嗤笑,“没有一点留恋吗?”
“有一点。”她想了想说,“我得开始自己赚钱了,所以,”她握了握空杯子,“我已经答应陆老先生,接受他的安排。”
她在告诉他,她不想留在他身边,却要留在陆家,寻一处庇荫。
“陆老先生?”陆仰止淡笑,只是那笑容并无温度,“如果陆先生不答应呢?”
“我已经被你利用一空。”弄月的唇角轻轻牵动,只是声音依旧平静,“我只是想生存下去。”
“以陆少夫人的身分你一样可以生存下去,你不是一直做的很好吗?”
她笑起来,那种笑容很特别,很像无奈,也很像宠溺,却也带着绝望。陆仰止看着这个笑,竟然有些悲戚的意味。
“陆先生,你知道我是用心生活的人,我们的协议是互利的,所以我们可以在一起。”
“那么现在?”
“现在,得到嘉隆仅仅是时间问题,你没有任何的阻力。陆赞不是,小瞻当然更不是。我想妻子这个角色你一开始就不需要。”
“所以你想告诉我,当时我提出这个契约仅仅因为头脑发昏或者智商有问题?”
“我想你仅仅想尝试接触一个女人。因为我的身世背景令你联想到自己难堪的童年。”弄月的声音在卧室中清晰的制造一种冰冷,令陆仰止忽然生出一种本能的排拒感,“你试图改变我的生活,就像你童年时渴望别人改变你的生活一样——”
陆仰止忽然攥住她的手腕,她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忽闪了一下晶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中幽深的蓝色像一张网。瞬间弥漫了他。
“没有必要跟我玩什么心理学,你在我眼中就是一个光屁股的孩子。”他的语气很冷,很危险,并且没有任何的掩饰。
“但是你很害怕,你很怕爱上我。”弄月依旧淡淡说,感觉到手腕上渐渐加强的力道,可是她苍白的笑了一下,“你怕爱上任何人。跟我一样。”
陆仰止眼神浓烈的看着她。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欲望,想要掐死面前的女人,这种感觉这样的真实,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的冷静和淡然。
“你只是睡了一觉。然后便再不愿意掩藏自己了?你是想让我见识一下你掩藏在淡定之后的本性吗?”
“我只是不想让我们相爱。你知道的,这样会毁了我们。我们是不健全的人类。”弄月的手忽然被甩开了。她抬起另一只手,兀自轻揉着被攥的红红的手腕。
陆仰止的脸上绽出一抹轻笑,他的声音似乎是从牙缝里发出来的,“你以为我非你不可吗?”
他站起来。走出了弄月的卧室。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弄月的视线停在水晶杯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落在了床上,很柔软的床上。安静的躺着,躺在薄被温柔的皱褶里。像一个安眠的宝宝。守着一个简单的梦。
弄月轻轻微笑。
没有什么。仅仅是习惯。
然后她躺下来,闭上眼睛。
再也无法入睡。
这大概是她和老板之间最坦诚相待的一次。事情总得结束。她想。就这样想着,然后看到了天亮。微微的亮着,薄薄的亮着。像是虚无的绝望。
二十五、故事
弄月穿了套装,也画了淡妆。CHANEL的新款秋季裙装。法国GUERLAIN白领淡妆系列。
长发挽起。没有任何首饰。她重新涂了一遍唇彩,虽然十分钟前她已经涂过。她知道自己必须扮的优雅高贵,并且时时把微笑挂在脸上。
不能很张扬,也不能毫不张扬。因为至少现在,她还没有摆脱陆少夫人的身份。有时候身份就像是一件衣服,你穿成哪一种风格,就有哪一种风格的行事规矩、态度气质约束着你。
她走进嘉隆集团大厦,然后进了电梯。电梯里有很多人,面带微笑,友好或者是不友好的打量着她。这种打量并不持久,他们很快的又开始专注于自己手中的资料和文件。
工作是永远繁忙。竞争是永远激烈。很多无法疏解也无法言喻的说辞。上班族最聪明的地方在于明确的知道工作对于自身的价值。
或者工作已成为生活的全部。
弄月淡淡笑着。突然内心静静的欢喜起来。对于生活,即使曾经觉得活不下去,然而竟然依旧保有好奇心。生活,好似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这残存的好奇也消磨殆尽。然后才是毁灭的开始。
她伸手,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外联部经理办公室。
当然这不是她的办公室,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忘记了敲门。于是一个男人裸露的上半身成了跃入她视野的第一道风景。
很高大的男人,身材精壮。腹肌历历可见。他仿佛没看见她一般,径自把白色衬衣脱掉,然后立刻把它用作毛巾,擦了擦两臂及腋下,伸手捞起茶几上的袋子,从里面掏出了另一件白衬衣,然后迅速的穿上。
他只扣了最中间一颗和最下面一颗扣子,然后就把挂在旁边衣帽架上的西装哗啦一声套上了。然后拎起换掉的衬衣往小臂上一搭,就向门口走来。
他越过弄月的身边走去门口,然后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旋身走回,站定在弄月面前,弄月看到他脸上那极为勉强的笑意,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陆少夫人,初次见面。”声音很清淡。却也没有刻意的不友好。
弄月伸出手,结果面前的男人只是把那件衬衣扔进她手里,“那就麻烦你帮我送去干洗店吧。”
说完,他转身走回办公桌,坐定,在一台草绿色的笔记本电脑上敲打起来。弄月转身。
“等等。”
她站定。一个大大的破旧的行李包扔到她怀中,弄月努力的接住。很重。
“这些也一起带过去吧。记得让他们开发票。”他简单的交待,然后重新走回办公桌。重新开始敲打键盘。
弄月站在那里。没有动。
“哎,”几分钟后男人突然叫道,几秒钟后的沉默,又突然轻笑出声,“你还站在那儿呢,正好,回来的时候,帮我带杯卡布奇诺,干洗店右手边第二家的。大杯。”
敲打键盘的声音重新响起来。规律而且不间断。
弄月终于抱着沉重的脏衣服走出去。带上门的那一刻,忽然听到低低的一声咒骂,“FUCK,又输了!”
嘉隆的交通环境自然没得说。古来商家就懂得天时地利的造化。
弄月收好干洗店的卡,也收好那一沓发票。然后往右边走。果然看到一家咖啡店。外卖窗口上竖着一个大大的牌子:外卖,两杯以上,送曲奇饼。
弄月站在那里排队。好长的队伍。
后来人群有一阵小小的骚动,她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一个略略肥胖的姆妈抱着一个裹得严严的孩子正从车里走出来。
一个戴墨镜的时髦女人接着下了车。“徐婶,宝宝给我。”她说。她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好,然后像个女王一样走进了咖啡厅。
弄月抬头看了看,大厦很高,一楼全部租赁出去,各种商铺应运而生。这家咖啡店之上,是一个美容沙龙。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竟是蓝心蕾冷艳而魅惑的巨照。
“小姐,请问要些什么?小姐?”
“请给我两杯卡布奇诺。”弄月转回头,淡淡说,“大杯。”
接过打包好的咖啡,也得到了三块烤得酥香馥郁的曲奇。弄月匆匆离开咖啡店。
“小姐。”
她站定。有些不愿意回头。她抓起一块曲奇塞进嘴里,回过头去,“徐婶,好久不见了。”她一边咀嚼,一边微笑。看到那个和蔼的女人眼神中的笑意,“你过得挺好,我就放心了。小心别噎着。跟小时候一样贪吃啊。”
弄月点点头,微笑,“我先走了,仰止在等咖啡呢。”
“嗯,快去吧。”姆妈抬了抬手,笑容醇厚的像熬了很久的八宝粥,带着俗暖的馨香和熨贴的温度,“你过得挺好。”仿佛自言自语。
弄月回转身。慢慢地咽下曲奇。味道果然很好。面粉里面甚至加了百合。
她静静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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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大堂的时候,看到了陆仰止。
他从正门而入。黑上衣,白西裤。有点不伦不类。却也气宇轩昂。面色淡定。接近冷静。这是他最普通的表情。
所有人,碰到他,无论如何都会立即停掉手中的工作,躬身问好。陆仰止的嘴角总会及时地泛起淡淡笑意,微微颔首,“辛苦了。”他说。对每一个向他行礼的人这样说。
然后他走进了他的专属电梯。一串密码。
陆仰止的专属电梯直达36楼。和员工电梯正对。金色镂空雕刻的花纹,正中一枝银色玉兰,在电梯门每次打开的时候,花朵被一分为二。听不到任何破碎的声音。
弄月看着那枝玉兰。长时间的无语。CHANEL的套装口袋里放了一块巧克力。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掏出来。
走进员工电梯,回转身的霎那,看见陆仰止望过来的目光。只一霎那。然后很多的人涌进来。然后门轻轻的闭合。
12楼。人群已经渐渐散去。14楼之后,只剩她自己。她抬头盯着闪烁的数字。16楼,门开了。
“我不知道这部电梯这么慢。”陆仰止站在外面,静静嗤笑。一副等了很久的样子,“早啊,老婆。”瞥见她手中的咖啡,便理所当然的取过一杯,喝了一口,“干洗店旁边第二家的?”他淡淡问。
弄月点头。没有什么讶异。
“我不知道陆老先生为什么这么做。不过既然来了,就好好工作吧。”他把喝了一口的杯子放回她手中,然后在那小小的纸袋里取出一块曲奇,放进嘴里。“关于离婚的事,晚上我们回家再商量。现在我得走了。”
他重新取过他的那杯咖啡,然后进了弄月身后的这部电梯。在电梯门关闭之前,陆仰止又匆匆走了出来。走来她面前。
仿佛是很兴味的看着她,目光却是清冷的。弄月抬头与他对望,看到他嘴角慢慢扬起一个笑。仅仅是一个标志性的笑容。
“弄月,”他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我忽然想要跟你说些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也许我有点累。”他轻点一下头,沉默了几秒。弄月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是厚重而温暖的。他的眉头轻轻蹙起,“嗯,好好工作。”他说。
那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曲奇很好吃。”他说,重新进了电梯。
电梯门慢慢的关上。弄月转身,看到他一脸的索然。
“我的咖啡好了么?”
“呃,康经理。”弄月快速走进办公室,把手中一杯咖啡轻轻放在那台草绿色的笔记本旁边。然后静静站着,等着吩咐。
“我叫康粲。在公司你的确需要叫我康经理。不过要是你想直接叫我名字的话,我也没什么意见。”男人没有抬头,先喝了一口咖啡。一大口。像渴极的人在喝一杯水,“你回来的太晚,咖啡冷了。”他淡淡说。
“我帮你拿去加热吧。”弄月说。
“不用了。”康粲忽然站了起来,端着咖啡轻轻踱了几步,然后走来她面前,“你说,我要叫你陆夫人,还是庄小姐?”口气仿佛很是为难的样子。
“你可以直接叫我庄弄月,我没什么意见。”弄月回答。
“嗯。”男人走近了一点,轻轻点着头,“可你毕竟是嘉隆的少夫人。这样叫好像不太妥当。可是依照我的性格,又不太习惯叫什么夫人小姐的。你说怎么好呢,弄月?”
最后一句叫得极为轻柔。也极为讽刺。
弄月没有回答。不过,一只大手倒是伸到了她面前,她手中的纸袋,纸袋中的最后一块曲奇被那只手夹出来,然后她听到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真是好味道。”男人说。走回办公桌后面。
“旁边的桌子上是嘉隆外联部十年来的合作对象和订户。你重新整理后建立一个档案吧。最好详细一点,三天之后交给我。”
弄月看向旁边,脏旧的A4纸,一摞一摞,高高的,摆满了桌子。桌子下面,三个大大的纸箱,里面杂乱无章的躺满了厚重的文件夹文件袋。也躺满了沉寂的灰尘。
“啊,可能在仓库存了很久了,等你整理出来,这些就可以处理掉了。”康粲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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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
这是脑海中唯一存留的词汇。成为陆少妇人以前的弄月是不会这样容易感到累的。这个名号让她变得没有力量。这算是为盛名所累吗?弄月淡淡笑着。
她打的回去别墅。房子找到了。但是她答应陆仰止今晚回去。
她在门口怔怔的站了一会。开始想念晓钟。她希望打开门后听到那个淡淡暖暖的声音。弄月,你回来了。她希望桌上摆着一碗熬的糯香的青菜粥。她希望那碗粥旁边有一杯蜂蜜水。
这算是忆苦思甜吗?庄弄月,你堕落了。而你又何时清醒过?她淡淡笑着,只有笑着。按了门铃。
“弄月。”
她抬头。来开门的竟然是小瞻。陆仰止妈妈葬后,他一直没有回来过。
“弄月妈妈。”
一个奶香柔软的小身体已经摇摇欲坠的抱住了她的双腿。
“弄月妈妈,小语想你。”小语仰着小脑袋,像只小猫一样轻轻在她腿上摩啊摩,一边笑嘻嘻的看着她。弄月看见她少了一颗门牙。小脸红扑扑的。“抱抱。”她向她伸出了一双圆乎乎的小手。仿佛她就是她小小手掌想要拥抱的世界。
孩子渴求的眼神难以令人拒绝。弄月你有过吗,当你年幼,你拥有过这种眼神吗?
她蹲下身轻轻抱起小语。孩子便环了她的脖子,一颗小脑袋也倚进弄月的肩窝,脸上溢满甜蜜无比的笑意。
“大哥,你回来了。”弄月轻轻对陆赞点头招呼。陆赞依旧微微笑着,只是看上去有些疲惫。而陆仰止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弄月和小语表演母女情深。
“工作还好吗?”陆赞开口,“爷爷说你开始到嘉隆上班了。还好吗?”
“嗯。”弄月点头。忽而发现小语正在对着小瞻做鬼脸。于是偏头,看见小瞻清淡的眼神。
“弄月妈妈,瞻哥哥,也想抱抱。”小语说。
“幼稚。”少年淡淡说。撇开了眼神。表情始终淡淡的。
弄月笑了笑,放下小语,然后轻轻拥抱了侧身而立的少年,感觉到孩子微微的一丝僵硬,“小瞻,好久不见。”她说。伸出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你长高了。”她轻轻说。
“只是两厘米。”孩子的声音有些缥缈。弄月听出了他话中多多少少带的那么一点点少年的自豪和欣喜。
弄月放开了他,“两厘米哦,该发奖品。你想要什么?”
“我没想要什么。”小瞻转身,开始走上楼梯,“我回房睡了。”他说。
“小语也要。和瞻瞻睡。”小语迈开步子跟了上去。开始费力的往楼梯上爬。甚至因为努力而发出小动物一般的吼叫声。
“女生不能和男生一起睡。”
“小语可以。”
两个孩子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二楼。客厅忽然变得大起来。
“弄月,我们改天再坐下来谈谈吧。”埋在沙发里的陆仰止忽然幽幽的说。
********** **********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只是依旧无法令自己不继续下去。明明知道那是梦,也一遍一遍的在心中默念,弄月,弄月,那只是梦。只是梦。
然而还是走进了那片虚无中。花非花,雾非雾。被一种真切疼痛的感觉捆绑,仿佛被束缚的蝴蝶,挣扎受伤扑打张皇,却始终无法在春光明媚的季节里破茧。只能就着自身逐渐腐烂的味道,抚摸触角。
弄月感觉到寒冷。
她看到了那个孩子。又一次看见她。她萧索的背影,僵直的马尾,还有光影之间斑驳的地带。她被暮色笼盖,静静站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
而她自己,则站在马路对面。静静的看着那个孩子。她很想转身离去,可是她无法迈开步伐。仿佛一根绳子沉重的牵引了她疲累的目光。她甚至无法喊叫,她根本不想喊叫。可是她感觉到失声般的痛楚。
因为仅仅只能看着。那种痛楚便更加勒紧了她。
马路上车来车往,像影子一样倏然而来倏然消逝。一切灰蒙蒙无法看清。是那般的寂静,寂静得令听觉发疼。
她在看着那个孩子,看得绝望。很想离开,却找不到出口。上下左右,没有任何的出口。她被固定在那里,长久地望着一个孩子的背影。直到绝望,依旧无法离开。
除非醒来,否则你是无法离开的。她听到内心的声音。
于是她终于醒过来。不是因为听从了内心,而是喉咙焦躁的感觉把她拉出了梦境。她下意识的摸摸额头,只感觉到自己冰凉的手掌。她取过旁边桌上久置的一杯水。然后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粒淡黄色的药片。
她把药片轻轻放进嘴里,然后大口的喝下了那杯水。满嘴的苦涩。
然后她掀开被子,走去阳台。
阳台上竟然撒满了月光。一地亮白。她很快也看到阳台一角,一明一暗的火光。她闻到雪茄的味道,在深夜,带一股涩涩的甜香。
“你怎么没睡?”
是陆赞的声音。声音很恬静,像是水,也像是满地的月光。
“做了一个梦,就醒了。醒了,然后睡不着。”弄月说。她穿了长长的棉睡袍。轻轻趴在阳台的栏杆上,一只脚随意的踩在一条横栏上,然后侧了头,看着雪茄火光中陆赞忽明忽暗的侧脸。
那张脸有些沉重。也许因为深夜赋予了它另外一种颜色。弄月不想探究,她知道很多人喜欢深夜,喜欢深夜之中的放松。于是她不再看他,把视线投向整个园子,空气凉薄安静,没有花香,也没有秋虫低吟。
“我已经很久没有抽烟了。”陆赞的声音轻轻流泻在夜色中,“也很久没有失眠。也许因为正在慢慢变老。但心里却总认为自己没有那么老。”
“人的心和身体本来就很很难同步成长。”弄月轻轻说。也许夜色阻隔了视线,声音成为重要的感知信息,听来竟如夜色一样柔和。她渐渐感觉到轻松,仿佛放逐在空气中一片草叶,轻轻地游荡。
“这几年我一直很快乐。我也令自己感觉到这些快乐是真实而触手可及的。我拥有小语。这令我幸福。”
声音喃喃。弄月没有打断他。她依旧趴在栏杆上,只是她静静看着那个面色掩藏在黑暗中的男人,他把烟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看向远处。
“我长时间的讯问自己到底什么是幸福,然后开始厌倦自己的提问。因为我明白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根本就无法感觉到自己是否幸福。我以为满室的花可以令我心情平静,可是我知道我仅仅是在欺骗自己。这让我沮丧。”
“你……”弄月有些讶异。
“我的妻子前天死了。她死的时候躺在病床上,不知道她的女儿和丈夫在旁边看着她。小语在旁边咿咿呀呀地唱歌,我告诉她,床上的阿姨听了你的歌会很开心。二十五分钟后,医生告诉我,她终于不必躺在病床上了。她已经在那张床上躺了整整四年。”
“然后我请求牧师把她埋在她的情人身边。我应该成全她。所以我成全了她。
“我本该早点成全他们。
“四年前,我就该成全他们。”
他不再说下去。开始慢慢的吸烟。一口。一口。烟圈散落在空气中,带一点暗哑的凄迷,然后很快散去。消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还爱她吗?”弄月忽然问道。看见陆赞望过来的眼神。他轻轻笑了笑,“不知道。”
“那你现在是在伤心难过,还是在自责?”
“不知道。”陆赞开始滑动轮椅,“弄月,我想我总有一天会讲这样一个故事,只是没想到听故事的人是你。”
“小语,她从来不知道那是她妈妈吗?”
“我永远不会让她知道。”陆赞已经沿着长长的回廊回去卧室。
弄月依旧站在阳台上。她裹了裹睡袍,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点也不新奇的故事。虽然并不完整。不同之处仅仅在于,为什么发生在陆赞的身上。有那样笑容的男人,心里为什么要藏着这样的事?
只是,这些,也并不是好问题。
弄月慢慢走出阳台。打开卧室的门。
“别开灯。”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了。仅仅只有一瞬,她也被吓到了。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她平息惊惧,然后静静开口问。陆仰止坐在床上。窗帘不知被何时打开,有月光流泻进来,虚妄着,像一片海。
“你走上阳台的时候。”他回答。
“你都知道?”
“偶尔关心一下妻子是做丈夫的义务。”陆仰止仰头看着她。
“是么,真是伟大的义务。”弄月淡淡嗤笑,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你真的要搬出去?”
“我好像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
“为什么?”
“厌倦。”
“这么说,你是打定主意要抛夫弃子了?”陆仰止也钻进了被子,并且一只手轻轻搭过她的枕边。
“在滥用成语这方面你也很有天赋。”弄月低声说道。
“嗯。我也觉得。”陆仰止淡淡的声音,“明晚‘天使容颜’要签订新的协议公司,他们希望我携妻参加。”
“这是离婚的条件?”弄月轻声问。
“不要一再的检验我的容忍度,好吗,老婆?”陆仰止的声音渐渐的沙哑而动听起来。
“我明白了,物尽其用是没有错的。”沉默片刻,弄月终于回答。
陆仰止下床,开门,“蓝心蕾也会来。她已经答应重新为‘天使容颜’作代言了。”
门轻轻的阖上了。
弄月裹紧薄被。感觉到流泻了满床的清冷月光,正慢慢的浸润整个房间。她忽闪了一下眼睛。忽然听到睫毛扑打眼睑的声音,那样的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