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却看妻子愁何在(上)
“你怎么在这儿?”沈七早顾不得同罗氏之间的尴尬关系,上前恶狠狠地瞪着梅若涵。
在沈七的心目中,梅若涵早就该是不存在的人了。且不说她是已经灰飞烟灭的东华三皇子的正妃,单论她父亲勾结东华而让兰陵沦落为人间地狱,这一桩罪就足够沈七恨她一辈子了。
梅若涵的眼里,内疚一闪而过,并不敢与沈七对视,惭愧地低身行礼。
罗氏赶紧上前劝说:“娘娘,鲁国夫人深明大义,在情况最危机的时候,能大义灭亲,向皇上传递了至关紧要的消息,皇上才能那样迅速地收复东华。鲁国夫人乃是我华朝的大功臣。且夫人早就宣告天下,割袍断义,同那高敞决绝了。”
沈七回头看着罗氏,喃喃地道:“鲁国夫人?”沈七看着一身尊贵的梅若涵,以一届敌国皇子的王妃身份,如今可以名正言顺地封为华朝的一品夫人,享有汤沐邑的捐税。而她沈七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却只换得国人的轻视,视她不贞不洁,令她百口莫辩。
所以韩琛才为难地迟迟未下封后圣旨。
沈七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怒气。梅若涵叛父弃夫,这样决绝的举动后,可以说她一届妇孺而知忠义二字实属不易,可是难道就没有一丝半分是为了韩琛么?
如今她归于华朝,可真是难保她现今是鲁国夫人,过不久就会是韩琛的夫人了。沈七又气又怒,为韩琛与梅若涵的藕断丝连而气。
沈七回身对着梅若涵本想讽刺她几句,可是旋即又想到她为何要迁怒梅若涵。说到底她不过是苦命女子,她父亲一直拿她做政治资本,而她沈七抢了她毕生所爱,之后她又被高敞□,沈七虽然气梅若涵,可是又怜惜她的遭遇,只能把自己憋得眼睛通红。
这时不知是底下那个不长眼睛的侍女小声地讲了句震惊在场所有人的话。
“果真是从蛮夷之地回来的,一点儿不懂礼数,尊卑不分,见了贵妃娘娘居然不行礼。”这话本是悄声小语,不过是爱嚼舌根的侍女在另一个侍女耳根子边说的话,奈何她声音虽小,周围却忽然静了,将那声音烘托得便大了。
在场的人都不是耳背之人,自然就听得清清楚楚了。
沈七的眼睛冰凉地从在场每个人脸上扫过,除了梅若涵同罗氏的表情尴尬难堪以外,其他的人似乎都觉得那侍女说得并不错。
如若是以前见过沈七的人,是断然不敢说出这等话的。可是韩琛登基一年来,沈七从来没在人的视线里出现过。罗氏虽与赵氏同为贵妃,可是她育有皇长子,身份自然更尊崇。那说话的丫头是先帝宫里的旧人。
先帝后宫妃嫔逾百,彼此勾心斗角,乌烟瘴气,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那丫头也学会了一身跟红顶白的本事。
想沈七回宫后十来日,也不见有圣旨下来,身份如此不明,再加上她身后背负的不贞之名,那丫头见沈七对罗氏如此不放在眼里,到了许久连一眼都没赏过罗氏,自然是心生不忿。她因为为人伶俐又是宫里旧人,熟门熟路,很快就取代了罗氏身边的翠丫而成了罗氏最倚重的丫头,平日在宫里哪个不看在罗氏的面上,奉承着她。
这会儿她为了更争得罗氏的喜爱,自然要想法子落沈七的面子。
那丫头本也没想过这话被所有人听见,她本来只是想背后打趣嘲讽一下沈七,哪知却遇到这种情景,一时脸上慌乱立显。
沈七的脸却仿佛春回大地,阳光灿烂了,只钱儿在她背后倒吸了口气。沈七笑嘻嘻地瞧了瞧罗氏,罗氏赶紧低头,习惯性地行了个妾礼,这都是沈七积威已久的结果。
沈七转过脸不再瞧她,只笑嘻嘻地看着那丫鬟,“咦,想不到宫里还有这般知礼仪懂尊卑的丫头,你倒是调理有方。”沈七对着罗氏道。
罗氏再好的修养此刻也有些绷不住脸上卑微的笑容了。沈七目前身份不明,就算不尊她一声贵妃,也该以姐妹相称,这你呀你呀的,明明就是说她根本不配同她沈七同室而列,她不过是一介低下的婢女出身。即使当初在王府,沈七如果不是为了特别的目的,也从来都是你呀你呀的称呼她们。
不过罗氏倒底还是涵养到家了,只收敛了笑容,垂目而立。
沈七是嚣张霸道惯了的人,连落在贼营的时候,都是颐指气使的,何况是面对这些人。“昨夜还听皇上提起说,要最后征服北胡,绝不是靠马蹄兵械,而是要用我中原之礼仪教化那些塞外之民。恰好这几日北胡使臣来朝,皇上正欲选美婢良妾赠予使臣,以通华胡之好。我瞧这丫头品貌端庄,知书达礼最适合不过,不知道在座诸位以为如何?”
沈七笑盈盈地瞧着那丫头。
那丫头脸色苍白地瞧着沈七,身形摇摇欲坠。在座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反驳沈七的,她一顶民族国家的帽子压下来,有谁敢反对。
这幕小插曲下来,宫里那些背后窃窃私议沈七的声音全部都销声匿迹了。
沈七处置了那丫头后,心情顿时灿烂了,“咦,先前你们是在听新曲么?”这时沈七才想起她本是被乐曲声吸引过来的,哪知却碰上了罗氏和梅若涵。这罗氏如今身份提拔了,也不如以往那般低头顺眉的生活了,倒学会了品曲赏戏,隔三、五日便在宫里招乐工演奏。
沈七本身就看罗氏不顺眼,现在便更不顺眼了。她从北胡回来的路上,还看到有百姓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而罗氏却忘了当初的勤俭,颇有小人得志之感,沈七只觉得鄙视。她如今也不知道是否是经历太多了,早忘了她自己当年是何等的奢华,比罗氏今日那真是天壤之别。
罗氏脸一红,低头称是。
沈七拍了称好,“甚好,我也许久不曾听见这丝竹之声了,今日倒可以托而二位的福,以悦耳兮。”
当时沈七怒气重重而来,惊得一众乐工都停了手里的活,如今听她这般说,才重新持起乐器,但被刚才沈七那处置丫头的动作给震了心,都有些心神不宁,奏得颇不如前,沈七听了片刻,便觉得了无趣味了。
正这时,却看见韩琛正往这个方向来。
52. 却看妻子愁何在(下)
“不妥不妥,这个音低了。”韩琛随口指出乐工的错处。
沈七眼睛亮,只觉得不好听,却不知道该如何纠正,却没想到韩琛还有此等造诣,笑着起身迎道:“皇上怎么来?”韩琛本该宵衣旰食,忙得抽不脱身的。
“就许你们乐,不许朕也乐乐么?”韩琛的心情看来颇为不错。
沈七笑着道:“一起乐事,妾也为皇上新添一桩。”沈七回头看看那刚才顶撞的丫头,“瞧罗贵妃身边名丫头知书达礼,最适合送去北胡通婚,弘扬华朝礼仪,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韩琛看着那丫头,拧拧眉头,仿佛间记得该是罗氏身边最得力的人。
周围人一听沈七这般,才明白并非韩琛要送人去北胡,而是沈七觉得个人适合送去北胡。
韩琛皱眉看沈七良久,沈七认真地回看着韩琛。
“你瞧着办吧。”
此话一出,当今圣上向着谁便不言而喻。从今后,华明宫里胆敢直撄沈七锋芒的再无他人。
不过沈七还是高兴得太早。正为场胜利而高兴的时候,却听到有个极奶气地声音喊道:“娘、娘。”一团风似的东西风风火火地卷进梅若涵的怀里。
“麟儿。”梅若涵笑容大开地抱着来人,“瞧你玩得满头是汗。”梅若涵用手绢拭拭那孩子的脸蛋,“还不快行礼,娘是怎么教你的?”
那玉雪可爱的孩子立刻仿佛小大人般,礼仪极好地向韩琛磕头,“皇上万福。麟儿给皇上请安。”
“快起来吧,才几日不见,麟儿好像又长高了。”韩琛的笑容从刚才面对沈七的无奈转成极光朗的笑容。
沈七一看,便知道韩琛该是极疼爱这孩子的。“才几日不见”,那岂不是经常见啰?沈七开始推想到梅若涵进宫的频次。
沈七看见那孩子,便想到自己。在韩琛身边么些年,一直一无所出,心里暗自焦急,却没可奈何,可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东西。所以沈七看不过罗氏的原因中,生孩子肯定是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
沈七略怀妒意地看着那孩子,越看便越是惊怒。那孩子虽然才不过两岁左右,可是活脱脱就是高敞的翻版,反而像梅若涵的地方并不多。
“他是高氏的血脉?”沈七忽然大声道。
梅若涵的脸立即苍白下来,低垂着头,仿佛在求沈七原谅。
沈七本来该有的妒意忽地就化作嫌恶,多看那孩子一眼,就觉得恶心。甚至觉得那孩子就是吃父母的生魂才投胎的。沈七急欲按住自己作呕的心,匆匆告退。
那晚韩琛去朝阳宫的时候,沈七就赖在韩琛的身边央求,“既然梅若涵被封为鲁国夫人,那能不能让她去她的汤沐邑居住啊?”沈七半撒娇半耍赖地道,见不惯梅若函涵在自己身边出没,何况无法预见自己再次看见那高氏孽种时会做出什么。的
“七七,若涵是个可怜的人。”韩琛语重心长地道。
沈七很想反驳他一句,“难道我就不可怜?”可沈七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方法,从来都不是同人顶着来,得迂回。可是毕竟意难消。沈七只能副“以后可怪不得”的表情看着韩琛。
沈七素来不是个依靠别人来达到目的的人,所以并没有为难韩琛。何况接下来的一个来月,韩琛对沈七着实好。以前在王府的那套轮幸制仿佛被束之高阁,这个月即使沈七身子不干净的时候,韩琛也都是夜宿朝阳宫的。
“眼看着除夕就要来,不知道皇上有没有东西送我?”沈七在旁腻着韩琛,回宫的些日子,真算得上是在个世上最快乐的日子,韩琛几乎事事都依着,宠着。
“你又看上什么了?”韩琛叹息声。
沈七噘起嘴,难道每次的请求都是为那些个外物么?沈七正要开口辩解,就听韩琛继续道:“朕已经想好送你份什么大礼。”韩琛捏捏沈七的鼻子。
“大礼?”沈七眼睛亮,被韩琛的礼物吸引走注意力,他可从没主动要送自己什么东西的,“什么样的?”沈七赖着韩琛。
“保准让高兴。”韩琛拍掉沈七的手,“好好,朕要批阅奏折。”
沈七被韩琛的礼物哄骗得心情颇好,也不同他计较,独自乖乖地一边玩去,可惜忘刚才自己的要求。听说京里有个月老庙,求子最为灵验,虽然沈七不懂为什么求子要去找月老,可是总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
沈七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想起梅若涵的孩子就恨得牙紧,连高敞那样的人都能让梅若涵有孩子,为什么就无法同韩琛有自己的孩子呢?
“娘娘,怎么皇上么宠你,也不见有喜信儿啊?”敢说话的朝阳宫只有个一人,就是刘嬷嬷,韩琛的奶娘。自从在王府刘嬷嬷跟了沈七,后来沈七又为她除那韩嬷嬷,便死心塌地地跟着沈七,这次沈七回宫,就被韩琛从自己身边派给沈七。
沈七看她也是老人,又是韩琛身边的旧人,对她格外地敬重几分。可是话却说到沈七的痛处,脸色立即就变了,“我也不知道,嬷嬷有什么主意么?”沈七如今身边最得力的最信任的只有钱儿一个,这丫头同沈七一样,甚至比沈七还不如,对生孩子事儿没有半点主意。
“是不是该请大夫看看?”刘嬷嬷也焦急,选择的主子,如果在宫里不能扎稳根儿,对她可并不是什么好事。
“是请御医?”沈七想想倒也不错,御医总比宫外的蒙古大夫好,自己私下也不是没吃过药,可是总不见效。
“不。宫里人多眼杂,请御医并不妥。老奴以前有个姊妹,是先帝朝的太医,对女人生产这档子事经验最丰富。以前有宫妃怀身孕,只要过三个月,瞧瞧肚子就知道是男是女,灵验得很。听说家里还有祖传的偏方,女子吃了极易有喜。”
沈七听立马便高兴,握住刘嬷嬷的手,“嬷嬷,那你赶紧替他请来吧。”
“他人老了,最后被放出宫,容老奴托人问问他的下落。”
“嗯。”沈七的桩心事搁在心里及久,今日好容易被刘嬷嬷排解,分外的高兴,而此外还有件极值得高兴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
53. 白云千载空悠悠
韩琛正在南书房批阅奏折的时候,李章急急忙忙地跑入,喘着气道:“皇上,大事不好了,天牢走水了。”因为天牢里关着一个极要紧的犯人,所以李章知道事关重大。
韩琛放下笔,皱了皱眉头,“着人救火了吗?”
这才是问到点子上了,这也是为什么在宫里当了多年总管的李章会如此惊慌,“沈娘娘在一旁拦阻,不许任何人救火。”也不知道这位姑奶奶是犯了什么毛病。韩琛用手摸了摸额头,叹息一声道:“由她吧。”听李章这么一说,韩琛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是他不懂沈七怎么会选择这种方式,要烧死高敞,也不用搭进去整个天牢啊,这不是费力费钱吗?
何况他万没料到沈七会让高敞死得这么轻易,他还以为沈七一定能想出什么高招折腾高敞,其实若要折磨得一个人生不如死,韩琛至少有一百种方法,只是不屑用而已,所以都由着沈七去折腾。
可是李章哪里知道韩琛的心思,只觉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位沈娘娘是何方神圣,想要烧天牢,皇上都没有意思。
“朕还是去看看她吧。”韩琛再次无奈地搁下笔。
韩琛才走出去没多久就听见路上有人大约在喊:“麟儿,麟儿”,间杂着有喊“小郎君,小郎君”的。
“怎么回事?”怎么有人胆敢在宫中喧哗。
李章也是一头雾水,可是看见眼前奔来的人时便了悟了。
“若涵,你怎么在这儿?”韩琛抱住踉跄奔来的梅若涵,这般晚,宫匙都落了,她本不应该还在宫中。
“皇上,皇上,你看到麟儿了吗,你看到麟儿了吗?”梅若涵几乎有些疯狂了,素日爱整洁喜装扮的她,这会儿蓬头垢面,衣衫上还有摔倒后留下的草屑。
“麟儿不见了?”韩琛反问。
“是,罗贵妃留我们用晚膳,可怎么也找不到麟儿,连带着他的丫头也不见了。”梅若涵的泪如华河决堤似的涌。
“一定能找到的。”韩琛搂了搂梅若涵的肩,他心里有丝不好的预感,“李章,你带人陪着鲁国夫人去找麟儿。”
韩琛吩咐完李章后,带了两个小太监匆匆往天牢的方向奔去。
老远就能看见天牢冒出的火光,越烧越烈,韩琛一到天牢外的广场上就看见背他而立的沈七。他还没来得及讲话,就听到了后面梅若涵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麟儿,麟儿。”梅若涵的声音渐近,大约也是看到火光而来的。“麟儿一定在里面,麟儿一定在里面。”梅若涵哭喊着扑进去。
韩琛赶紧拦了她,“若涵!”
“皇上,皇上,麟儿一定在里面,我能听到他在喊娘,这宫里全都找过了,都没有,就只有这里,就只有这里。”梅若涵的眼睛早失去了澄澈,留下的只有慌乱和悲痛。
梅若涵挣开韩琛的手,扑到沈七的脚下,“求求你,求求你,麟儿还只是个孩子。你如果要杀他,我宁愿一命抵一命,求你放过他,放过他。”
沈七一脸苍白,她或许也不能肯定自己所做事情的对错,可是她只知道姓高的一家绝对不能有后,否则百年之后,她有何面目去见父母?
“他该死。”沈七颤抖着手,“他是高氏孽种。”
韩琛狠狠地瞪了沈七一眼,二话没说就往火里冲,这下周围的人都着急了,再顾不得沈七先前的阻拦,拼了命地去救火。沈七自己也蒙了,断然没有想到韩琛以万金之躯居然为了个高氏孽种而奔入火海。
“皇上,皇上……”闻讯而来的罗氏和赵氏都蒙了,哭喊了开来。
只留下沈七一个人呆愣愣地站着。韩琛冲入火海之后,沈七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之感,一夕之间她变成了天下最恶毒的人,每个人看她都带着鄙视,连最下贱的奴婢,太监仿佛也用异样的眼神看着她。
沈七握紧了拳头直直地看着被火包围的天牢门,同众人一起焦急地等着韩琛。幸亏这天牢处处都是石壁,暂时没有垮塌之虑。
大约过了半盏茶的工夫,终于看到冲入火海的侍卫伴着韩琛冲了出来,韩琛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昏厥的孩子,不是麟儿又是谁!
“麟儿,麟儿。”梅若涵飞奔上去接过麟儿,“麟儿不怕,麟儿不怕,娘在这儿,娘在这儿。”
“快传御医。”韩琛大声在吩咐着。麟儿估计是被烟熏昏迷了,耽误片刻便有性命之危。
梅若涵接过麟儿后,韩琛大步跨到沈七的面前,一个耳光便挥了下去。
沈七被他打得一个趔趄,跌倒在地,嘴角缓缓流出一丝猩红。
“那样小的孩子你都下得了手!”韩琛愤怒得眼睛都红了,这是沈七第一次看到韩琛真真切切地发怒。
可是沈七从小到大哪里受到过这种侮辱,被人当众扇耳光,何况这个人还是韩琛。沈七本身所具有的内疚感更激发了她的叛逆。其实就本心来讲,沈七未必下得了手对付那样一个无辜的孩子,可是那孩子长得太像高敞,沈七只要一闭眼睛,就能看见自己母亲自刎殉城的一幕,她那样责备地看着自己,怨着自己怎么不给她报仇。
沈七缓缓地站起身。“他难道不该死吗?难道他父亲逼杀我爹娘的时候,我爹娘就该死吗?就算一命抵一命,高敞也不过只有一条命,父债子偿,难道不应当吗?”沈七冰凉凉地道,她也不看梅若涵,只对着韩琛道,“对你们最好把他看紧一点儿,我沈七对天发誓绝不让高氏血脉存活于世,否则肝脑涂地,不得善终。”
那样决绝的誓言,仿佛明天就要成真似的。说完这些话,沈七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光了似的,快速转身而去,只有钱儿急急地跟在后面。
“主子,主子,你这是做什么啊,干吗发那么毒的誓啊?”钱儿无比的担心。
沈七愣愣地坐在榻上,她也不知道当时怎么那般激动,说出那样激烈的话来,可如果真要让她再来一次,她未必还有那种胆子,只要想着那样小的孩子,哭着喊着,沈七便再也忍不下心,可是韩琛那样做,明明就是在逼她,逼她反抗。
她本来是要道歉的,看见韩琛抱着那孩子出来的一刻,她就悔悟了,悔悟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般恶毒。可是韩琛,韩琛为什么要打下那一耳光?沈七觉得万分委屈,只当他一切都是为了梅若涵。
对于这件事的处理很快就下来了,是禁足,沈七接了那圣旨,只觉得韩琛还真是了无新意。
刘嬷嬷倒是在一旁抿嘴偷笑,“皇上到底还是疼惜娘娘的。”
“你怎么知道?”沈七撅着嘴。
“皇上只是不懂表达而已,老奴从小看着他长大,最是清楚了。你别看皇上平日冷冰冰的,可最是重情,否则也不会让韩素芬那种人在王府里作威作福,这还不是皇上对那位……”刘嬷嬷说了一半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赶紧改嘴,“瞧老奴都糊涂了,这说得什么话。”
“皇上不忍对那韩素芬怎样,可是看老奴被她欺负,又暗地关心老奴,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可是看皇上专门让老奴从京城去兰陵伺候娘娘就知道了。”
韩琛这一举措就是典型的借刀杀人,他不忍下手的,便要借沈七这嚣张的性子去除掉。沈七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千里迢迢送刘嬷嬷到她跟前,原来并不是心疼自己,而是心疼刘嬷嬷。
“这同他疼惜我有什么关系?”沈七瞧了刘嬷嬷一眼。
“老奴不敢评断主子的是非,可是老奴就看皇上发过两次怒。一次就是那次为了那位,同先帝争吵,从此失了圣宠,其实以前先帝是很疼皇上的。第二次就是这次了,可即使发这么大的火,皇上不也没罚娘娘吗?这禁足禁得了你,可禁不了皇上。”
被刘嬷嬷这么一开导,沈七倒是想开了。以韩琛那样的性子,本来就不喜欢女人恶毒,而她又犯了他的大忌,自然要被打的。何况她对那么小的孩子下手,也确实该打。沈七想想就觉得惭愧。
“可是他还要生多久的气呢?”沈七开始担心韩琛了,她自己的气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何苦憋着气惩罚自己。
“老奴打听到那个医女的下落了,邀请了她三日后来。如果这次娘娘能传出喜讯,皇上自然就来了。”刘嬷嬷老谋深算地笑着。
三日后,沈七迫不及待地将那医女引进了内室,没想到得到的却是那般让人心碎的消息。
那医女走后,四周静悄悄的,连钱儿和刘嬷嬷都不敢上前,沈七就那样呆坐在床边。
外面的天阴云密布,天边一片乌黑的云逐渐向这方扩散,仿佛黑暗要吞噬一切似的,暴风雪眼看就要来了。
就在这时,外面去响起了传旨太监的尖嗓门儿,沈七在恍惚间被人搀扶着跪地接旨。
“朕赞宫廷而衍庆,颁位号以赐荣。咨尔沈氏第七女,秀毓名门,祥钟世德,孝谨性成,温恭夙着,册封皇贵妃。尔昭勤俭而化翼宫闱,翊辅坤仪,永荷鸿麻,钦此。”
华朝从来没有皇贵妃一品,这是韩琛专门为沈七设置的,高于众妃,可始终不是中宫正位。沈七等待多日的结果,在这一日终于下来了,这就是他所谓的大礼吗?还真是受不起啊。
“恭喜皇贵妃,贺喜皇贵妃。”传旨太监本还指望沈七能有所打赏,这可是大喜事。
那太监将圣旨捧在手上,等待沈七从他手中接过,可沈七久久不动,他只好轻声细语道:“皇贵妃娘娘,请接旨。”
沈七抬起头,空空地看着上方,并不领旨谢恩,她缓缓地站了起来,从那太监手里抓过圣旨,放入铜炉中,眼看着它化为灰烬。
每一个在场的人都长长地倒吸了一口气,焚烧圣旨,这可是灭九族的大不敬之事。
沈七仿佛遗世而独立的样子,静静地站在窗边。
在周遭的嘈杂消失后,钱儿欲言又止地看着沈七,却不敢开口。
“说吧,反正也不差这一桩了。”沈七淡淡地笑出来,安慰了钱儿的心。
“皇上下旨追封柳氏为孝纯皇后。”这柳氏正是那柳蓉,韩琛心底最深处的那个女子。
沈七听了后没说任何话,钱儿望着她的侧脸,只觉得不同于往日那白里透红的肌肤,今日的沈七,肌肤异于平常的白,白得晶莹剔透,仿佛不是凡间之人。
“主子……”钱儿极度担心沈七,这太平静了,不像她的主子。她的主子这个时候应该跳起跺脚,然后奔去找皇上的,或者该去抓栏杆上的积雪吃,要把心头那团火给压下去,这才是她的主子。
不是眼前这个平静如水的女子。
“娘娘,皇上请你去南书房。”刘嬷嬷低声地道。
“嗯,容我换一换衣衫。”沈七旋身走入内室,吩咐钱儿道,“替我将那袭春水绿繁纱裙拿出来。”
钱儿愕然,“主子,可现在是隆冬啊。”这大冬天的穿春秋日的纱裙岂不要冻死。
“让你拿你就拿啊,在外面套一件狐狸毛大氅不就好了。冬天的衣服多臃肿,一点儿也不好看。”
钱儿这下算是放心了,既然主子还有心思关心美丑,就没有大问题,便仔仔细细地帮沈七描眉敷粉,希望这次在这件事上皇帝能手下留情,即使如钱儿等宫女都明白沈七这次是犯了大错。
南书房的侍从看见皇贵妃沈氏昂首挺胸地走进南书房的时候都有些惊讶,他们满心以为会看见一个跪地求饶,哭哭啼啼的妇人。
韩琛使了一个眼色,周围的人缓缓地退到门边,关闭殿门。
韩琛待人都退完了以后,猛地起身,将手中的奏折一甩,大声呵斥沈七,“你居然敢烧圣旨,你可知道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沈七瞧着韩琛的脸,寒霜密布,要换了其他人估计早吓得跪地哆嗦求饶了,可她反而上前了两步,“诛就诛吧,反正我沈家也没剩下几个人了。为防外戚专权,皇上大约早就欲除之而后快了。”
此次随韩琛南征北战的有功之将,统统得到了极大的封赏,沈五更承袭了他父亲的侯爵之位——信阳侯,可是实权全部被架空,是富贵闲人的最佳写照。
韩琛被沈七一句话噎得脸发白。
“皇上受女色所惑,连斩草除根的道理都忘了,反而收留逆臣之子,难道说高欢那叛国贼一家不该诛九族吗?他们一家窃国而自立,反而可以留有血脉,我沈氏一门忠烈,父兄殉国,就该诛九族!”沈七冷冷发笑。
沈七的兄弟虽多,可这么些年统统上了战场,连那有龙阳之好的三哥也奋起自新,可到头来都沙场埋骨,活到现在的不过一个沈五。
“受女色所惑?”韩琛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难道不是吗?皇上贵为天子,要娶敌国王妃为后难道臣妾还能反对?先皇连自己的儿媳妇都敢霸占,皇上娶个梅若涵又有什么大不了?又何必假惺惺地封沈七个皇贵妃,徒惹人笑话。”
此番话一出便是将韩琛比作他那荒淫无道的父亲,而惠帝侵占柳氏一事是韩琛毕生所痛。
韩琛本来气得有些发抖的手,忽然安静了下来,他整个人都平静了下来,缓缓的又坐回龙椅上,看沈七的目光从冰冷变成深不可测
沈七仿佛看到了临场作战杀敌的韩琛,冷静,睿智,要洞察敌人一切最柔弱的地方加以痛击。
“你说得对,如果不是你,若涵早就是朕的皇后了。”
果不其然,就是这一句话!沈七说的一千句伤害韩琛的话,都比不上他这样一句的威力。可沈七是那种人,你伤她越深,她便越坚定决绝,丝毫不露弱态。
“那只怪她自己优柔寡断。”沈七自嘲一笑,“只亏得我父女有眼光,早看准皇上有帝王之相,所以我沈七不惜自毁名节设计圈套,请君入瓮,百般讨好,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落得如今的下场。”沈七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一句话便否定了所有的情爱,一切都是为了利益,为了光宗耀祖,那样的冰冷。
韩琛面对敌人的时候,一向是保持微笑的,可是他看着沈七,眼里只有痛,只有恨。“所以你就可以在朕和若涵已经有口头婚约的情况下做出那等卑劣的事构陷于朕?”
沈七对韩琛的痛与恨,解读成了痛恨,想起他到大草原接她时的绮丽,到如今变成了卑劣的构陷,他果然从一开始心里喜欢的就只有梅若涵或者说只有柳氏。沈七见过柳氏的肖像画,梅若涵与她至少有三分神似,他对这样一个三分神似的人就可以用情那般深,沈七真不知道如果柳氏还在,她沈七又算得了什么,草芥面已。
“这件事本身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沈七抵死不悔,即使到如今,她也从没后悔过当日做出了那样的决定。
“好,好得很。朕早该看出你的狠毒,你为了能接近朕,就可以让人断腿损命,视人命如草芥,连无辜的孩童都下得去手。”
这便是沈七最无法面对的,她已经分不清是为了父母,还是为了自己的嫉恨而做出了那样连她自己都不齿的事情来,有些事她自己可以深深地忏悔,可是在韩琛指责她的时候,她就会最坚定地反驳,“难道我爹娘的忠义就不无辜,他们就该死吗?当年那位柳姑娘死的时候,皇上就可以杀掉伺侯她的那些无辜的人,明知道他们根本无力反抗皇命,可皇上不也迁怒了吗?那高敞的逆子我非杀不可,否则便是沈七肝脑涂地。”沈七再次重申了她的誓言。
“麟儿是朕的孩子。”这大约将会是韩琛判断最失误的一次,“他并不是逆臣之子,所以你不用杀了他为你的爹娘报仇。”
有时候人以为自己受到的打击已经是最大了,再也没有更重的打击会存在,可还是料错,沈七几乎怀疑自己要跌坐在地上了,可事实上她还站得好好的,嘴里继续吐着字眼,“算他的年纪,那便只可能是当年皇上非要赶我回兰陵而梅若涵恰好被我所救的那段日子是不是?如今想来,她之所以北上,也不过就是为了再去看看你,只可笑我当时还冒了那么大的险去救她。”
本来那麟儿在沈七的眼里怎么看怎么像高敞,可是毕竟才两岁大的孩子哪里就能看得分明,被韩琛这样一说,她又开始回想那孩子的模样,这一次却怎么看怎么像韩琛了。
沈七的笑容变得极其灿烂,“怪不得那么急着赶我走!我在兰陵城里看着自己父亲殉城的时候,皇上却在那儿让梅若涵有了身孕。”
“如果不是因为兰陵是皇上军饷供应的重镇,只怕皇上连半眼都不会瞧的,你只,你只要早来一点儿,我父亲就不会死,我母亲,我姐姐……”沈七哽咽得不能说话。她的世界早就被她自己所扭曲了,可是她心底最深处却是明白的,这一桩完全怪不得韩琛来得迟,他已经尽力了。但是人到伤心处的时候,总爱把那不该伤心的地方也掏出来伤一遍心。
韩琛接到兰陵城破的消息时,甚至来不及向安阳禀报军情,就擅自做主率军南下,那根本就是死罪。
“你在胡说什么?”韩琛怒极了,他万没料到沈七这般的蛮不讲理。
“我没胡说,皇上大概早就在准备清除沈家了是不是?你恐怕恨不得沈七那个时候也死了才好,沈氏一门全灭了,你才开心,省得当你和梅若涵的绊脚石。”沈七大约是想气死韩琛的,她倒退两步,“也好也好,这本就是一桩利益的交换,皇上要借重沈家在地方的权势,而我沈家不过是想攀龙附凤,自古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发生,沈七自知此次犯了大不敬之罪,皇上要杀要剐请自便。”沈七一副引颈就戮的模样。
“你究竟在胡说什么!”韩琛怒目瞪着沈七。
沈七泪盈盈地看着韩琛,幽幽地问:“你从来都没想封我为皇后是不是?”从来都不承认她是他的妻是不是?他的心里从来没有过她是不是?
“你觉得你这恶毒又嫉妒成性的性子配做朕的皇后吗?”
“你也不配做我丈夫。”沈七简直就是不要命了,“但愿下辈子,生生世世都再也看不见你。”
“你疯了吗?不要以为朕不敢杀你。”韩琛简直气得发抖,可他此话一出后立马改了口,“朕不计较,你好好闭门反省。”
“来人。”韩琛本欲离开书房,摆驾他处,这情景哪里还能心平气和地说话!
门外内侍忽然跑进,“回禀皇上,安福殿传来消息说,赵贵妃有喜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这跑进来的小太监,大约太想讨好皇帝了,这等天大的好消息,自然要抢先开口,生怕迟了被人抢去功劳。
小太监喜滋滋地抬头,哪知却看见盛怒的文熙帝。
而沈七则一脸苍白的不知看向了何处的虚无,连赵氏也有身孕了!沈七望了望门外那一片狭窄的天,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
韩琛因为那小太监的打断而平静了怒气,拂袖变要出门,沈七在他后面急急地跟着,“不许你去,你不许去!”这一向是沈家七姑娘说话的口气,可惜却万万不该对着天下至尊用这种语气。
韩琛冷冷回头,“传朕旨意,皇贵妃骄纵成性,即降为嫔,以示惩儆。”
韩琛最后瞧的那一眼,让沈七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那种痛苦,只有她在兰陵王府地下密室中对着自己母亲尸体时感到的那种绝望堪可比拟。
韩琛头也不回地离开,沈七在他后面狂奔出殿,她脑子里不时闪着韩琛的眼神,不用任何言语,只是简单的一眼,那样的冰冷、嫌恶、厌弃。
沈七脑子里一直有个声音在说:“你不配做朕的皇后,你不配做朕的皇后。”她一路狂奔着,也不知道终点会在哪里。
一会儿脑子里又响起另一个声音,“你体质阴寒,极难受孕。”每个人都可怜她,笑话她,笑话她无法生育。她不会有孩子,在后宫中无后的下场沈七在史书里见过许许多多。
沈七捧住自己的脑袋,“我不要听,我不要听,不许再说了,不许你们再说了。”她哭叫着奔跑,“我要我娘,我要我娘。”在一个人最痛苦的时候,也许他最想要做的便是能重新躲到娘的怀里。
韩琛刚摆驾到安福殿,赵氏就喜滋滋地迎了上去,“皇上。”柔情似水。可是韩琛面无喜色,这本该是不对的,到目前为止,韩琛的子嗣才不过子充一人而已,子嗣不丰是皇室的大忌,按理说韩琛该极喜悦的,可是赵氏在他脸上看不到喜悦。
赵氏也知道是为了什么,“皇上,别生气了,想不到皇贵妃居然敢焚烧圣旨,简直是大逆不道,罪该万死。”赵氏对沈七素来是有恨意的。
“她年纪小,哪里懂这些!”韩琛拧着眉,“让朕静一静。”
赵氏撇了撇嘴,这借口未免也太蹩脚了,二十左右的人了,哪里就年纪小了?这分明就是维护。
正在这时,却见李章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皇上,皇上,皇贵妃跑上摘星楼了,奴才......奴才怕她......”
“又来这一招,她真是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搞惯了。”赵氏心存鄙夷,沈七以前动不动就爱用这招逼皇上就范。“皇上,你要是不去理她,她就不闹了。”赵氏挽着韩琛的胳膊。
韩琛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朕真是要被这魔障给逼疯了。”韩琛讲赵氏的手拿下,“朕去看看就回。”
摘星楼是华明宫最高的楼,楼高九重,韩琛老远就看到了已在五重楼奔跑的沈七,那样疯狂的速度,让韩琛心下一惊,他快步跑起来,“七七,七七。”
沈七迷迷糊糊之间,只听得有人叫她“七七,七七”,那样的深情,那样的殷切,那样的好听,可是声音太过遥远,仿佛来自虚空,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声音喊得越焦急,越好听,沈七就越是疯狂地跑着,想要去接近那个声音。
韩琛才冲到楼的一半时,沈七已经跑上了九重楼。
“皇上,皇上,那摘星楼最近正在维修,娘娘她......”李章在后面也是跑得气喘吁吁。
“韩琛就看着沈七冲上九重楼,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反而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身后传来李章的尖叫:“不——”
刹那间,天地仿佛都安静了。
沈七的身子仿佛一片绿色的树叶,轻轻地坠下摘星楼。
韩琛看着那绿色,忽然忆起那一身绿色繁纱,那不是他在澄怀园第一次见到沈七时,她穿的那袭衣服吗?是那样明快的一种绿色。
韩琛颓然跌跪在地上,绿叶落后,满目只剩苍黄。
文熙帝二年,沈嫔丧,追封光烈皇后。
54. 春风一夜吹梦乡
文熙帝四年,南诏国。
躺在床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睛,最先入眼的便是挂在帷帐顶上的一个香球,味道闻起来怪怪的,她开始思念起波斯玫瑰甜甜的香味来,还记得那玫瑰是她五哥做西域生意时,从波斯带回来的。
她坐起身子,这四周的味道,这周围的摆设,没有一样是她熟悉的,甚至大半还是她不认识的,古里古怪的器具。
“来人。”
门外跑入两名婢女,都惊讶地望着她,“公主!”
她看到那两名丫头惊讶得张大了嘴,呆头呆脑的,便没好气地道,“我脸上有花吗?”
两名丫头不仅没有低头,反而更惊讶地道:“公主,公主您会讲话了?”两人旋即对视一番,其中一人道:“春儿,你赶紧去禀报王上和王后。”
“公主?”她眯了眯眼睛,有点儿搞不清楚状况,可眼前两名侍女穿的衣服都仿佛是南诏式样,她以前喜新奇时,也曾穿过一两件。
她喃喃地道:“我怎么到了这蛮夷之地?难怪处处都怪模怪样的。”至于那两名侍女口中的“公主”二字,她更是弄不明白了。
不过事情总有明白的时候,“你是说我是南诏的七公主?从小就养在这儿的公主?”她仔细询问了刚才留下的那名丫头。
那丫头夏儿也奇怪这位七公主虽然不能讲话,可是脑子看起来也不坏,怎么会问出这般可笑的问题。南诏七公主是南诏第一美人,可惜自幼失语,一直养在宫中未嫁,如今都十七了。
她转过身又开始喃喃自语,“我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死呢?”她只记得自己从摘星楼跳下,接下来的事情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她忽然又跺跺脚,“我真是傻了,看看长什么模样便知道了。”
她赶紧步到妆镜前,左看看右看看,真不知道老天是给她开了个什么玩笑。她继续念叨:“嗯,这眉毛没有我的黑,睫毛也没我的长,眼睛倒比我大一些,不过鼻子就没我好看了,嘴巴倒是一模一样,下巴好像尖一些,这皮肤怎么跟没见过太阳似的,苍白得都有些透明了。”那镜子里人明明不是沈七,却偏偏像极了沈七。只是当初的沈七艳丽光灿一些,如今的七公主清雅秀丽一些。
“七儿,七儿。”沈七还在端详镜中的自己,就听见了门外那喜悦的喊声,“七儿,快让母后瞧瞧,你会说话了?说一句给母后听听啊,说啊,真神保佑啊,我儿终于会讲话了。”
沈七望着眼前华服的中年妇女,全然是陌生感,可是她脑子早就飞快地转起来了,难道这世上真有借尸还魂的奇事?还被她碰上了?
“母后。”对于她没有任何感情的人,沈七对付起来都是得心应手的。
那王后顿时泪流满面,一直在说什么真神保佑,“哦,本宫得去还愿,本宫得去还愿。”
王后走后,沈七屏退了所有人,雀跃地在原地转了起来,“我又活了,我又活了。”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再活一次更美妙的呢?
雀跃了不到片刻,沈七就停了下来,想起了那个人,先前她只顾着弄明白状况,可忘记问当前的时局了。沈七心想,或许她睡了许久许久,说不定他已经没了呢?
沈七又心想:“哼!没了最好。”可旋即又想,万一没死呢?“不管了,我就当他死了,他在我心中早就该死了。”沈七暗自下定决心。
如今想起最后的那一幕幕,历历可见,她也惊讶于她的蛮不讲理,可是那样的情况下,她除了求死之外,本就没有别的想法。
她一生都不能有子,就算她当时年轻貌美可以暂时留住韩琛,那以后呢?以后她是不是要看着无数个其他的女人来分享他?可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的?可是,对一个女人来讲,残忍的也许是你不懂爱,谁都不爱,所以你不爱她,可是更残忍的却是你爱着另一个女人。
如果他心无他人,她至少可以自我安慰怪他不懂爱,可是,他明明就是懂爱的,爱得那么深情那么专一,可对象不是她沈七
沈七心想,“大概就是没有那回事,可只要知道他一心一意爱的人都是那蓉儿,我也是活不成的。”
“可是我重新活过来了,我要重新活一次。”沈七握紧拳头,“没有他。”
人就是这般神奇,当初可以为他生为他死的人,宁愿死也看不开的情爱,在被死亡洗涤之后,突然就看得通透了,可她还是当初那个沈七啊
沈七打开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我得忘了他。”对一个最好的报复,有时候何尝不是彻底的遗忘!
从此再也没有沈七,没有韩琛,那些一起都彻底埋葬在过去,留下的只有七公主,南诏七公主戚戚。
在这里她有许多兄弟姊妹,正符合了沈七爱热闹的个性,整个王王宫被她弄得生动有趣了许多。沈七觉得日子真是过得美极了,马上就将臻于至美了。
沈七的枕头下有一个小册子,她每天想起韩琛一次就在上面画一个小叉,她画的小叉一日比一日少,一日比一日少,今日仅仅才想起过十一次。
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就再也不会想起了。
可惜世事往往是不如人愿的。
“什么?要让我嫁到华朝?我不去,我不去。”沈七急得瞪大了眼睛。说嫁那是好听,明明是边陲小国为了得到大朝的庇护,将国中美人献给华朝皇帝,而七公主偏偏就是那最美的女子。
“为了我南诏的安宁,你必须去。”南诏老王一脸严肃,嘴角的竖纹更让他显得严厉。
沈七成为七公主以来,可从没见过他对于自己和颜悦色过,偶尔见一面他都是冷漠地看过去,哪里像父亲与女儿!沈七开始想念她自己的父母来。
“现在华朝是什么年号啊?”沈七忽然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文熙帝五年。”
沈七听了以后便呆了,她死一次,才不过逃过了三年?沈七开始吵闹挣扎,一哭二闹三上吊,绝食静坐无所不用其极,可是都没有任何效果,她才明白,当一个人对你没有感情的时候,你是死是活他都不会关心,比如南诏老王。
沈七又想起了她的父母,她的五哥,顺带又想起了韩琛,那个每次都摇头叹息,无奈地,狠狠地瞪着她的男子。真是失败,她今日已经是第十二次想起他了
沈七逼不得已,坐上北去的马车时,开始自我安慰,“不怕,要彻底忘记一个人,我要敢直面他。”沈七给自己打气,“人要是连续两次犯同一错误,那可真就是蠢不可及了。”
不过当沈七住入华朝帝都安阳的南诏行馆时,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她还以为他们要先去谒见皇帝。哪知皇帝接见了使臣,却谢绝了他们献出美人的盛情,只说可以将这些美人赐给王公贵族为妻妾。
沈七听了消息后,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嫁给了另一个人,可她明明就是沈七,是韩琛的妻子,那算不算一种红杏出墙呢?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沈七暗自恨恨道:“不见就不见,我才是真的不想见你。”
为了证明自己丝毫不惦记那个无情的人,沈七开始四处活动,她本身就是个闲不住的主儿,何况又存了要挑一个比韩琛好上千百倍的夫婿的心思,这人一定要对她专心一意,百依百顺,奉若天仙。
沈七铆足了劲儿,最好有一日能让韩琛亲自赐婚。她如今托了南诏七公主的身份,在京城如鱼得水,谁见了都对她礼让三分。不是南诏国多厉害,而是能娶南诏公主对每一个世家来说都不是一件坏事。
这南诏国,国虽小,可地处蛮夷之地,常年炎热潮湿,毒虫猛兽都能出现在通衢大邑,当地人又多会用毒施蛊,擅长巫术,所以华朝立国百年来都是放任南诏的存在,并不动兵征讨,即使花费巨大的代价占领了南诏,那地方穷乡僻壤,也得不到什么油水。上次如果不是因为南诏心怀觊觎,支持叛军,韩琛也不会南征。
就因为那次震慑了南诏,南诏老王在文熙帝登基后才肯臣服,这次还不惜献上自己的女儿来和亲。
看文熙帝对南诏使臣的赏赐,就知道南诏在这位皇帝心里的位置不低,能娶得南诏公主,不愁飞黄腾达,何况南诏七公主又是如此一位夺天地造化的美人。
才不过一个月的时间,沈七就融入了安阳的上层社会,成为皇室显贵的座上客,多少贵妇人争着邀请她。
沈七这一日去的是安庆王府。这安庆王是当朝文熙帝的弟弟,在文熙帝登基时有拥立之功,深受重视。能攀上安庆王府的都不是等闲人,何况是安庆王妃亲自命心腹丫头前去迎接沈七。
“沈姐姐,生辰快乐,祝沈姐姐一年比一年更美。”沈七对安庆王妃甜甜地笑着。
“多谢公主。”安庆王妃亲热地上前拉起沈七的手,“走,我给你介绍介绍,今日这京城的名媛可差不多都到齐了,咱们的秀媛会正好在商量着要办起来。”
因着要筹办这京城名媛组成的秀媛会,沈七少不得到处招呼,那么多人里,首先映入沈七眼帘的却是梅若涵。即使过了这些年,她依然是鹤立鸡群的一个,只是更成熟了些,少了些清丽。
沈七很快就别开眼,这些都是她要努力忽略和忘记的人,当年的日子她并愿意再过一次。
“沈……”梅若涵惊呼出声。
“夫人,这是南诏国的七公主。”沈氏正好上前去介绍,鲁国夫人如今虽然甚少进宫,但皇上对她一直照顾有加,颇为微妙。沈氏并不知道鲁国夫人看起来那般震惊的原因。首先,沈七当日从北胡归来后,才不过一月便香消玉碎了。即使以前她在京城时,见过她的人也并不多,何况,这沈氏本就是后来才到安阳的。
文熙帝三年的选秀,沈氏也不知道为何中人之姿的她会被文熙帝选中,最后还指婚给安庆王,她深觉得命运对她太过体贴。
沈氏转了一下脸,又对沈七道:“公主,这位是鲁国夫人。”
沈七行礼,淡笑:“以后还望夫人多多指点。”
“好像,好像。”梅若涵只顾自己喃喃自语。
沈七仿佛没听见似的,笑着道:“夫人若不嫌弃,叫我戚戚便可,这是我的小名。”
“七七?”梅若涵更是惊呼。
“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戚戚。”沈七笑着解释。除了忘记,或者她也可以选择自然地面对,像以前从没发生过似的。只是怎么过了这么多年,她都还是鲁国夫人!
接着三人又寒喧了几句,可是梅若涵显然魂不守舍,很快就离开了,沈七的目光也很就被其他人吸引走了。
沈七目不转睛地看着一个女子,她怯懦地藏在一角,生怕被人看见了似的。
沈氏顺着沈七的眼睛看下去,“哦,那是信阳侯的如夫人。”沈氏又定睛看了看,“她长得同公主仿佛有五分相似呢。”
如果不是这五分相似,沈七又怎么会于那么多人里留意她,而信阳侯不正是她五哥吗?沈七些番想起前事,有些泪意涌上心头,她谁都能忘记,可偏偏她五哥是她最忘不了的,那个最疼爱妹妹的哥哥。
沈七笑容满面地走上去,想同那如夫人打招呼。沈氏见状赶紧前引,“别看她是侧室,可是信阳侯没有正室,就这么一位如夫人,听说疼爱得很。可她就是性子高傲了些,不大合群。”
“是吗?”沈七有些心不在焉,只想着怎么五哥找了个这么像自己的如夫人,这未免也太爱护妹妹了。
沈七刚走到那女子跟前时,却听到了一个极熟悉的声音,“七七。”
沈七迅速回头,这不是她的哥哥信阳侯沈青秋又是谁!她嘴里的“哥”字已经咬了半截,却还是拼命忍住了,可那红了的眼圈却怎么也遮挡不了。
“七七。”沈青秋本是到这园子里找他的如夫人的,谁都知道他最疼爱他这位妾室,简直到了离开一个时辰就受不了的地步,可他却没想到在这里会遇到这个人。
“七七,七七,是不是你?是你回来了,对不对?”沈青秋不顾礼仪地上前抓住沈七的手,眼里从此再没有别人,他激动得就要将沈七搂在怀里。
沈七倒没觉得什么,她五哥本就喜欢这样抱着她,表示激动,可是被人看来可就不得了了,沈七不得不错开身子。那沈氏在一旁道:“侯爷认识七公主?”
“七公主?”沈五后退了一大步。
“我同侯爷素昧平生。”沈七解释,她并不想再过一次沈七的日子。
“像,太像了。”沈青秋也如梅若涵一般喃喃自语。
“不知侯爷说我像谁?”沈七觉得如果自己不问的话,便会显得如知情人一般,所以她定要“好奇”地问问。
沈青秋苦苦一笑,摇了摇头,“改日,还请公主到舍下做客。”他显然是不想谈论刚才那个问题的。
沈七忽然好奇起来,想知道当日的沈七死后发生过什么事情,她旋即又怪自己,难道她还心存幻想?“他说我像谁啊?”
沈氏神秘兮兮地将沈七拉到一边,“听说是像她妹妹,就是光烈皇后。”
“光烈皇后?是当今的皇后吗?”沈七明知故问。
“嘘。”沈氏越发显得神秘了,“可别提,皇上最恨人提光烈皇后之事了。”
越是这般沈七越是好奇,撺掇着沈氏快说,那沈氏也是个爱嚼舌头的人,对这等事也爱讨论,“说起这位光烈皇后,她一生也算传奇,当日她大义大勇地只身赴胡营,救了咱们西华的百姓,可这女人家毕竟名节是最重要的,虽然皇上将她接了回来,可她自知无颜活下去,便从那摘星楼跳了下去。身前听说只是一个嫔,死后追封的皇后,也算是皇上对我们沈氏满门忠烈的照顾了,只是光烈皇后也是个可怜人,听说她生前爱惨了皇上,可惜皇上也不为所动。”
“哼,今上未免太薄情了。”沈七忽然觉得有些泪意,想不到在她身后还要被这么多人说她可怜,可怜她从没入过皇帝的法眼。沈七收拾好心神又问,“你们沈氏?”
“是,我正是光烈皇后那一脉沈氏的远亲。不过你可别说皇上薄情,听说皇上以前有一位倾心相恋的爱人,就是孝纯皇后,可惜她红颜薄命,皇上对她到现在还念念不忘,两年前选秀,一个秀女都没留下,至今宫里都只有两位贵妃娘娘。咱们皇上可是天底下最痴情的人,人长得又俊,那位孝纯皇后可真是羡煞我们天下女子了。”沈氏一脸向往。
沈七越听越气,她使劲儿憋住,幸亏自己下定决心,再不和他有任何瓜葛。“怎么不许提光烈皇后呢?”
“听说光烈皇后犯了大错,竟烧毁圣旨,这可是灭九族的罪,幸亏皇上宅心仁厚,只将她从皇贵妃贬为嫔,可是她一时想不开跳楼了,死后才追封的皇后。她犯了这么大的错,皇上心里自然对她不喜,不想听见她的名字也是可以理解的。”沈氏一味为韩琛开脱。
沈七听她说得颠三倒四,一会儿说光烈皇后是因为名节而跳楼,一会儿又是因为烧圣旨而跳楼,看来也是道听途说来的,只是已经有模有样了,说中了不少,可是毕竟最清楚的人还是她沈七,她也不再多问。
“只怪那光烈皇后傻,居然喜欢上这么痴情的皇上,她是不知道越痴情的人越薄情。”沈七感叹。
“这可说不得,谁见了皇上那样的男子都要心动的,人又威武又好看,且文武双全,能征善战,谁家女儿见了不动心?”当时如果不是皇上将我赐给了王爷,我也……”沈氏有些害羞。
沈氏想起当日殿选的情景来,她本是个穷家女儿,但与兰陵沈氏沾着点儿边,到了选秀的日子,便四处央求,请族里推荐入了选秀的名单。她本来对自己的模样还颇有自信,可是到了京城,一看那些秀女的模样,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比下来,她不过是中等姿色,她本以为自己毫无机会应选的。
在皇帝亲自主持的拣选中,文熙帝的眼睛根本从未落在过她们身上,即使那些美如天仙的人儿也没入他法眼,而她们每个人的心都系在了那高高在上的人身上。
沈氏没想到皇上如此年轻,如此俊美非凡,坐于高堂之端,凌然众人之上,何况他还有那样一双迷人的眼睛,仿佛要将你的魂魄都吸进去。
在沈氏盈盈地报了自己的名字,“妾身兰陵沈氏”后,皇帝的眼睛忽然闪出了光芒,那样的眼神至今都让沈氏心动,听到他用世上最醇厚的声音道:“留下。”
她以为自己可以伴在他身边,哪知却被指给了安庆王。可是她那种出身的人有这种结果,难道不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吗?
“都是傻子。”沈七现在已经完全不齿自己当年的讨好诌媚了。
“那是你没见着皇上,否则……”沈氏没有继续说下去,“不过见不着也好,皇上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孝纯皇后。你别看那两位贵妃娘娘荣华富贵不得了,其实背地听宫人说,一年半载都见不得皇上一面,守着活寡呢,岂不是更可怜!”
沈七不解,韩琛不是一直轮流宠幸她们的吗,怎么现在又这般对待?难道真是年老色衰?那也未免太薄情了。对了,他就是这般薄情的,沈七暗自提醒自己,“只怕是那两位娘娘年老色衰。”
“怎么会?两位娘娘保养得不知多好,那位赵贵妃更是风华绝代,除了鲁国夫人外,我见过的最美的就是她了,皇上才不是因为她们色衰而弃之的。”沈氏一直为韩琛辩解,她看了看沈七不悦的表情,又赶紧道,“可是人外有人,我以前以为鲁国夫人就是最美的了,可是见到公主后,才知道天下居然还有公主这等美妙的人物。”这倒不是沈氏奉承,她至少有七八分的真诚。
虽说别人称赞自己美,沈七也颇为高兴,可是她旋即想到美也不管用,当年不是也没能得到韩琛的心吗?何况那位孝纯皇后也是个真正的大美人。
尽管心里因为想起陈年往事而有些不愉快,可沈七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再不能被过去给束缚了,收拾心情后沈七又同沈氏一块儿四处寒暄。
接下来的日子,沈七四处忙碌,不过她去得最勤的便是信阳侯家了。她五哥在那日初见之后,第二天就来请她上门做客。这是沈七一直惦记眷恋的五哥,所以她根本就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四周人的看法,同沈五走得极近。
“公主。”这日沈五邀请沈七去安阳的名胜孔雀湖游玩,“我这样称呼你是不是太生疏了?”
沈七一听也觉得“公主”二字不顺耳,“你叫我戚戚就可以了,侯爷在家行五,我叫你五哥可好?我与五哥一见如故,不如结为异性兄妹可好?”沈七这算盘打得是滴溜溜地转,她怕自己不小心叫漏嘴,这下如此说,以后她叫五哥,便顺口了。如果能结为兄妹,岂不是又能仿佛旧日一般,赖着他百般照顾了?
沈五定定地看着沈七,温润地笑着,“那我便叫你戚戚,你喊我五哥。”至于沈七的后一个问题,他仿佛没听见似的。
沈七心想,也许是她五哥还比较谨慎,如何能随便同人结拜兄妹呢?又不好当面拒绝让她尴尬才没提的吧。可是这些日子沈五待她极好,嘘寒问暖,她但凡有个要求,他无一不答应。
冬至日是华朝的大日子,这一日皇帝要亲自主持祭天于圜丘坛。礼毕后回宫照例是要大宴群臣的,沈七既然是南诏公主,远来是客,也在受邀之列,不过是归于女眷一方,由贵妃罗氏负责设宴款待。
沈七心里有些紧张,她终归还是要看到他的。宫眷及外命妇女等循例都是要穿朝服去建极宫朝贺请安的,预祝来年华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沈七远远望见前面罗贵妃的步辇,有些惊讶地对沈氏道:“贵妃不是该同皇上一起去圜丘坛祭天,然后同皇上一起在建极殿接受朝贺吗?”
沈氏低声道:“按理说后宫就这位生育了皇长子的贵妃娘娘身份最高,礼部也是拟让她同皇上一同祭天所,可是皇上没允,这些年都是独自祭天。咱们皇上就是太痴情了,只惦记孝纯皇后一个人。”
对于沈氏凡事必提孝纯皇后一事,沈七真是恨不得踢死她,这下她都不用自己给自己警钟了,时时刻刻有沈氏在一旁提点。
沈七随着一众亲眷,于建极殿跪地朝贺,口呼“万岁”,可是沈七实在是耐不住好奇心,微微抬眼打量了韩琛一眼,沈七也不知道自己想看见什么样的韩琛,可绝不是眼前这样的。
碧玉苍龙教子正珠珠顶冠,蓝缂丝面貂皮边白狐兼接青白搛朝袍,将他依旧衬托得眉目轩朗,状如天神,除了肤色略显苍白,身形瘦了些以外,沈七觉得自己的离开在他身上仿佛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他的眼神依然是一贯的深邃。沈七也不知道自己是希望韩琛怎样,憔悴而衰老?
沈七抬眼看韩琛的时候,这动作从高处看并不是也自己以为的那般不惹人注目,韩琛的眼光很快就扫向了她。
沈七的心咚咚的仿佛敲鼓似的,他看到自己了?那眼光不过对视了一瞬,韩琛的目光就瞥向了虚空。没有惊讶,没有异常,没有激动,什么都没有,只有冷冰冰的漠视。
沈七的怒火简直要沸腾了,虽说是她自己打定主意要漠视韩琛的,可是如今被韩琛一漠视,她就无法控制了。要说她是借的别人还魂也就罢了,可这南诏公主,简直就是九分似以前的沈七,韩琛见了居然没有任何的异样,这样的漠视让沈七回顾从前的日子,只觉得一切都是个笑话。
也许在沈七内心,想起同韩琛以前日子,其中有一段温馨绮丽,她总以为韩琛即使不爱她,也总有略微的感情,可如今看起来,也许以前的她在他眼里真的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沈七重新低垂下头,在心里劝慰自己,过去的都过去了,何必不放,彼此无视就是了。沈七在心底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之后,沈七静静地随着人离开,才要入御花园,就被花丛里闪出来的人拉到了一旁。沈七正要惊呼,却听得沈五道,“七七,是我。”
“五哥。”沈七有些惊讶,又有些尴尬,自从她有些明白沈五的心思后,再见他时便怎么都觉得别扭了。
“七七,你是在躲我,是不是?”沈五有些气急败坏。
沈七默然不语,装糊涂是赖不过去的,她的故意躲避是那样的显而易见。
沈五见她不语,深吸一口气,钳住沈七的肩膀,“七七,我想娶你。”
这一句话便仿佛是惊雷一般炸开了沈七的头,“使不得,使不得。”
“为何使不得?我喜欢你,你难道不喜欢我吗?七七。”沈五的眼里充满了期盼和痛苦,沈七根本不敢面对。这是她最敬爱的五哥,从小最疼她的五哥,看着他的眼睛,她说不出“不喜欢”,所以她道:“可是,我是七七啊,是你的妹妹。”沈七想要跟沈五坦白。
沈五越发激动了,他将沈七强搂入怀里,“我知道,我知道,七七,从你很小的时候,五哥就喜欢你了,心里只容得下你一个人,只看得见你一个人的笑。”沈五大约也分不清楚眼前的人是沈七还是南诏的戚戚了,他只知道她们都是一样的。
喜欢同样的香球,喜欢同样的食物,同样的娇蛮快活,一切都是一样的,都是他最心爱的人。
沈七这才确定,沈五原来一直都是喜欢沈七的,她无法苛责沈五,因为她知道要忍住爱,那已经是最大的痛苦了。沈七一把推开沈五,“我不会嫁给你的,我根本不喜欢你。”沈七没有料到沈五用情至深,所以不得不选择更残忍地拒绝。她如何能嫁给自己的亲哥哥?
“你还喜欢他是不是?”沈五红了眼,退了一步。
“你在胡说什么?”沈七也红了眼。
“你醒醒吧,七七,他根本不喜欢你,他根本不喜欢你。即使梦儿那么像你,可他都没多看一眼,转手就能赏赐给我,他对你,根本没有情义。”
沈五嘴里的梦儿正是那个像沈七的女子。
“你在胡说什么,他是谁?我根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沈七大声地道,“可是我不能嫁给你。”这才是正题。
沈五收了激动,阴沉地道:“容不得你不嫁,我这就去让皇上赐婚,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了,七七。”沈五一向就是行动派,他立马放下沈七,转身就往建极殿去。
这下沈七可急了,“五哥,五哥,你给我回来。”
可是沈五哪里听得进去!
沈七把心一横,也跟着跑了去,那样不伦的事情她可做不出来。
沈七闯入建极殿的时候,沈五刚把最后一句话说完,“请皇上将南诏公主赐婚于臣。”
韩琛有些诧异,这位妻舅心里的那个人不一直是她吗,所以一直抗拒娶正室,今日却不知怎么忽然改变了主意。对于沈五的请求,韩琛一向是有求必应的,更何况沈五从来就没求过他,“朕准。”
话音未落,就被人打断了。敢打断当今圣上说话的人,天下并没有几个。“我不要嫁给他。”
南诏七公主就这样闯入了每个人的视线。
丹墀下的李章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建极宫静得可听到针落地的声音。
沈七直视着韩琛,那人看她的眼神,只有虚无,仿佛那目光正透过她在看向别人。沈七一向是人的焦点,她最受不了的便是被人漠视,韩琛恰好犯了这一点忌讳,如同许多年前的第一次见面。
沈七转向沈五,“我不会嫁给你的。”
“请皇上将南诏公主赐婚于臣。”沈五再次强求,那样的恳切,那样的坚定。
“朕准。”
沈七万没料到韩琛居然还是要准,她咬咬牙,看来韩琛真是很见不得自己的,沈七那激烈的性子,被韩琛这么一激,就想到别处去了。
“我不嫁他,宁死不嫁。”沈七眼尖地瞥到殿前带刀侍卫腰侧的兵器,一个箭步上去,那气势逼得那带刀侍卫一愣,这一瞬就被沈七拔出了他的佩刀。
沈七简直没有任何犹豫,就将刀锋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不要。”沈五顾不得许多,在这些变故发生的刹那就到了沈七的身侧,将她手里的刀击落。
殿上高坐的韩琛也变了脸色,死死地盯着沈七,仿佛要将她撕裂开来,看看真身。
良久,殿上才道:“既然南诏公主执意不肯,爱卿也请收回请求吧。”
沈五面如死灰,连君臣之礼都忘了,落寞而去。沈七不忍见他这般,本欲跟上,可是她知道那只会让人更伤心。
沈五此去,再未去纠缠过沈七,一来他心里也是雪亮的,如今的南诏公主不过只是神似沈七而已,并非他那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他心里一直恋着的都是死去的沈七,也许只有在心里他才可以肆无忌惮无所顾忌地去爱。
再加上家里的小妾又有了身孕,他负担着为沈家传宗接代的重任,心便被子嗣的事情分去了,加上沈七又躲着他,小妾又委婉多情,温柔体贴,对沈七的一颗心也就慢慢淡了。
沈七留在殿上,抬起下巴直视韩琛,“皇上,我南诏女儿都是自觅夫婿的,妾身身为南诏公主,虽不得已而来贵朝,本欲与皇上结亲,以使我南诏同华朝可永结同好,可是妾蒲柳之姿自知不入皇上之眼,还请皇上恩准,许妾自觅如意郎君。”
这简直就是异想天开之事,在南诏也没有什么女儿家自觅夫婿的事情,都是沈七胡诌的,可她撒谎已经不会脸红了,“皇上知道我南诏女儿最会用毒施蛊,皇上如逼妾嫁于他人,妾可不能保证他能得享天年。”这简直就是要挟了,文熙帝最恨要挟。
“准奏。”韩琛轻轻吐出两个字。
沈七一愣,她本以为韩琛定要不同意的,可她立马恢复了冷静,而且进一步漫天要价,“皇上既然看不上妾,不如认妾身为义妹,以赏我南诏同华朝结好的情意,以后将妾身以华朝公主下嫁,岂不是一桩佳话!”沈七这是在自绝后路,她还是怕自己一个把持不住,这结为兄妹以后,一切便画上句号。
韩琛失神片刻,又道;“准奏。”
“那,皇帝哥哥,臣妹可就要在宫里住下了!这行馆闲杂人太多,住着又不舒服,臣妹到了宫里,有众多嫂嫂相陪,定然更快活的。”这才是沈七的主意。
沈七心底暗恨,既然韩琛一副见不得沈七的模样,她就偏偏要在他面前晃,少不得还要添些事端,搅得他家宅不安方好。
沈七本来很平静的心态,彻底被韩琛的态度给激怒了。
55. 闲坐悲君亦自愁
“这位公公,却不知皇上将我安排到什么殿住?”沈七今天就没打算出宫去了,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别以为她脾气好,就真的可以熟视无睹。
那位为沈七领路的公公一阵尴尬后道:“公主今日就要搬进宫?”
“有何不可?届时命人去南诏行馆将我的东西搬来就是了。”沈七倒俨然有点变客为主了。
“奴婢这就去回李公公。”
“也好,就说我要住朝阳宫。”虽然朝阳宫算不上沈七心头所好之地,可是毕竟以前住过,且同韩琛所住的华章宫相近,也方便探听消息。
“这......”那太监有些迟疑。
“怎么,莫非有人住了?”
“不。只是朝阳宫早在三年前的一场大火里被夷为平地了”
“什么?”沈七心目圆瞪,看来这宫里沈七存在过的痕迹已经几乎没有了。
“那咱们先去御花园走走。”沈七说的是御花园,可是那步子明明就是急切的往摘星楼的方向。
可是眼前那里还有摘星楼,当年耗费巨大人力物力建起的高楼,如今已变成一片汪洋,没入了仓龙海。
“摘星楼怎么毁的?”沈七喃喃地问。
“都是毁于大火。”那太监回道,只是不知道怎么这位南诏公主对这宫里的地形如此之熟悉,这御花园弯弯绕绕,她居然能直接就找到当年摘星楼所在之地。
沈七冷哼,这未免也太巧了。看来他用存心要未杀她存在过的所有痕迹了,这心肠未免也太狠了,她沈七何尝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要被他这样对待!
沈七越走就越想,越想就越气,行过正宫皇后所住的华光殿时,沈七忽然止信脚步,指着那雄伟的宫殿道:“我要住在这儿。”不等太监回答,她就开始往内走了。
那太监急得额头冒汗,这才感觉到这女子果然是从蛮夷之地来的,居然不知道这宫殿是只有正宫皇后娘娘才能住的地方。
“公主,这是皇后的宫殿。”
“哦,这宫里有皇后吗?”
“暂时没有。”言下之意就是以后会有。
“既然没有,那让我住住又何妨?我看这里最舒服,风景好,装饰也好,我很喜欢。再说了,你们其他宫殿看起来阴森何怖,像是许久没信过人似的,我住着也害怕,我就要住这里。”沈七顿了顿,“你去回李章吧,他若做不了主,就去回皇上。”
那太监见沈七对大内总管李公公直呼其名,只感到这女子嚣张至极,可是越是这样,越发显得她大有来头,所以那太监也不敢多说什么,匆匆去了。
沈七好整以暇地坐在华光宫里,翘首企盼一场吵嚷,反正好是打定主意不挪窝了,也不信韩琛那种事事以国家利益考虑的人会就这么杀了自己。其实杀了自己也无妨,沈七居然有些期盼亲手死在韩琛手里。这世上她有什么可留恋的?亲人早去了另一边,所谓的恋人不过是一场热闹的笑话。
可惜等到天黑都没等来驱赶的旨意,反而李章很快就命人将沈七的行馆的东西送入了宫,贴身伺候她的宫女也进了宫,无一不安排得妥妥帖帖的。
沈七顿时无精打采起来,环顾这华光宫,比起当年的朝阳宫,除了名分上好听点以外,并不见得比朝阳宫好。长久无人居住,看起来颇为陈旧,有的地方甚至还有霉斑,沈七皱着眉打量了一番,心里想,当年不知道自己是着了什么魔,非想住进这里不可。
如今看来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进来,连边陲小国的公主都能入住,为什么当年的沈七就不能住呢?就因为沈家什么都不是吗?就因为他从没将沈七放在心上过,他抛弃她憎恨她吗?
沈七深呼吸了一口,遗忘,遗忘才是最好的良药,她并不想陷于过去面再那样围绕着他生活,以他的喜怒为喜怒。
接下来的日子,沈七过得实在是舒心,住得好,吃得好,宫人见她入住的是华光宫,也没人敢怠慢。她又身为客人,比起宫妃们自由更大,还可以出宫游玩,如今是天下太平,雅集诗会多不胜举,再入繁华之世,沈七才觉得自己也有点儿人气了。
这一日她早早就领了侍女准备出宫,本约好沈氏去游湖的,可因为侍女笨手笨脚梳理发髻不顺沈七的意,又磨蹭了许久,她不由得开始想念钱儿,只是钱儿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虽然沈七变着方打听,却没有任何消息。
为了能尽快赴约,沈七只好走近道,这需要绕过文熙帝的华章宫。远远的,沈七就掩了鼻子,一股粪溺的气味。“这里怎么这么臭?”这附近就是华章宫了,怎么敢有这种味道,“怎么这宫里的风气就坏成这个样子,这给花草施肥也不懂把粪溺腐熟。”沈七是莳花之人,自然也懂一些。
沈七才在感叹,就看见韩琛的明黄身影从远处向这边走近,赶紧侧过一边行礼,可这味道实在难闻,不得不掩袖,等韩琛走过,只见他左右的人也在掩鼻,可是唯有韩琛,还是直挺挺的,眉头没有丝毫皱,没有任何不悦,仿佛闻不见这让人欲呕的气味。
沈七在他身后连声道:“怪哉,怪哉。”韩琛一向对气味是极敏感的,以前她不过用了一味他不喜欢的香草,他便连连皱眉,那还是香草,换作臭气他更是无法忍受的,连他自己的衣衫也是要每日更换,受不得那汗味的。如今忍耐力为何如此之强?也不见责罚那些不懂规矩的宫人。
沈七虽深以为怪,却时时警戒自己再不能关心韩琛的任何事情。
很显然,长得极像光烈皇后的南诏公主也没能引起文熙帝的半丝关心。
沈七出宫后,同沈氏约好先一起去安阳大明湖畔的静慈庵拜地藏王菩萨。因为地藏王发愿要度尽阴灵,沈七总觉得也许就是他慈悲为怀,才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所以从最初的对佛教不以为然,到现在对地藏王菩萨极为虔诚。
沈七同沈氏边起边说笑,待看到前面不远处一个人影时,却忽然停了下来。“那是谁?”沈七所指是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
沈氏瞧了一眼,掩嘴一笑,“原来是他。怪不得眼高于顶的公主也肯垂询。”
“你快说啊。”
“这位公子就是去年新出炉的状元公,刚点了翰林,前途不可限量。听说文武双全,才高八斗,只是难免傲气了些,监察御史黄大人想招他为婿,却被他拒绝了。听说是要自己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女子,可是至今也没有寻得,他眼光太高了,连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安家的大小姐都不入他眼”
如此听来,沈七倒来了兴趣,“你说我会不会入他法眼?”沈七明显是感兴趣了。
沈氏看着沈七笑了笑,“依我看,状元郎估计就是在等你这位公主去驯的。”
两人相视而笑。
那沈氏看着状元郎的背影道:“公主,你说这位状元郎是不是有几分神似咱们皇上啊?”
沈七忽然冷了脸,“是吗?我怎么不觉得。 我倒觉得他比皇上好看多了。”
沈氏马上掩嘴,左右看看,“你怎么能这么说,不怕被人听见啊!可是,我还是觉得皇上才是最好看的。”
沈七本来稍微有一点儿兴致全被沈氏给搅合了。分手时,沈氏看她还不高兴,便讨好地道:“改日,我让王爷请了状元郎去府上,再约了公主,帮你们介绍介绍如何?”
沈七别扭了半天,最终还是点头了。她本来就是要找个夫婿的,这状元郎看起来也不错,至少比京城的纨绔子弟好许多。
日子一天天过去,说起来,沈七在这宫里也算待了有十余天了,可从没去拜见过罗、赵二位规费,连她身边的侍女茜草都在劝她了,今日又是腊八节,总该去请安的。
沈七皱着眉,如果是钱儿就会了解她的心,虽说再世为人,可是要让她颠倒了身份去拜见罗、赵二位,却还是老大不愿意的,可是再不愿意的,有规矩在那里也不得不去。
这才走到原先朝阳宫的位置,就看到许多人在那儿围聚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沈七来了兴致,让身边的侍女分开人群,走了进去,抬头一看,却大吃一惊。
“绿梅!”只听说过白梅、红梅、粉梅,哪里见过绿梅!何况这棵树明明就该是白梅,却偏生开出了绿梅。
周围的人也在议论,“这棵梅树那年不是同朝阳宫一起烧掉了吗,怎么今年又发芽了?没想到近日居然开出了绿梅,难道是天降祥瑞?”
沈七围着这梅树左瞧瞧右瞧瞧,依稀记得当年这里好似确实有过这株梅树。
他们正看得热闹,却听得喝道:“皇上驾到。”
众人赶紧闪到一旁迎接。韩琛路过时,见许多宫人围在这儿,停了停脚步。有大胆的上前道:“皇上,皇上,这颗烧死的老梅居然又开花了,国之祥瑞啊,国之祥瑞啊。”大概是太紧张了,连重点都没说到。
韩琛皱了皱眉头,“枯木逢春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就是一株梅树吗!”韩琛并没有为这一棵特别的梅树留下。
沈七在她背后越看越奇怪,绿梅这么大件事,他居然熟视无睹,仿佛这再正常不过了。沈七万分纳闷儿,她想起韩琛那紧皱的眉头,记得他以前在难的事情都能平静以待,而如今仿佛时时蹙着眉,沈七觉得他不开心,又或者是哀伤。
忽然看到他皱眉时,只会觉得他冷漠,可是前后相比较,沈七却发现,也许韩琛的日子过得并不开心。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该管的问题,她现在要面对的是罗、赵二人。
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沈七敛了心神。忍住不快。恭敬地行李,“给两位贵妃娘娘请安。”
“公主快请坐,不必多礼。”罗氏即使做了贵妃,也依然没有架子。
只是在她扶起沈七的时候,脸色却变得极难看,“你......你......”
“娘娘怎么了?”沈七做出极无辜的模样。
罗氏又看了许久,才道:“你不是,你不是她。”只是经过这一幕,她脸色再恢复不到常态。一旁的赵氏却兀自正坐,仿佛一尊木菩萨似的,这可不是沈七记忆里那容易激动的赵氏了。
沈七看着明显苍老的罗氏和赵氏,哪有当年的荣光?沈氏实在太夸张了,她们的日子大概也是过得极差吧。沈七在这宫里待了半月了,从没听过皇上召她们侍寝,可是这宫里就她们两位宫妃,这可非同寻常。沈七记得韩琛于房事上一向都是喜欢的。
她甚至还能记得在她临死前的那个月,韩琛有多热情,有多急切。
赵氏冷冷地看着沈七,冷笑道:“不过又是个可怜人罢了。”
一时间场面便冷了下来。
最后还是罗氏打破了僵局,“今日是腊八节,宫里新排了一出戏,不如咱们一同乐一乐吧,也请了皇上来,皇上最爱听戏了。”
赵氏又是冷冷一笑,“这么多年了,只有姐姐还这般天真。”可是她到底没有想绝。
沈七也没有拒绝,她实在想看她们的相处之道,这宫里仿佛成了死水,毫无生气,连罗、赵二位生的皇子都是一副静静的模样,哪里有男孩儿的活泼!
沈七没有拒绝罗氏的好意,因为看戏本就是她闲暇时的一大爱好,那些个戏文里的情节,她自己经历不了,可听别人唱来,便仿佛亲身经历一般,别有一番趣致。以前在沈府的时候,家里还养了个戏子班,就为了她喜欢。
可自从沈七入了韩府,因为韩琛不爱看戏听曲,觉得是奢靡之乐,所以沈七变戒了这项爱好,只有别人府里家宴有戏时,她才乐滋滋地看着,总爱拉着韩琛的袖子问这问那,问他,如果他是那戏里的将军又或者是戏里的书生,会怎样怎样,韩琛每每都是蹬她一眼,爱理不理。
所以沈七也很好奇,怎么当了皇帝之后,韩琛就爱上这些“奢靡”的活动了?
戏摆在宫里的芳洲台上,罗氏派去请韩琛的宫人很快就会了话,说皇上马上过来。罗氏脸上本带着一丝焦虑,这会儿总算是回了春,笑容满面,只是赵氏还是不冷不热的模样,沈七记得以前赵氏可是比罗氏还要热忱的人。
韩琛到时,沈七随着她们请了安,在一旁小心观察,却发现他们三人仿佛不像夫妻,反而像主客一般,那样生分。罗氏小心翼翼地伺候,赵氏不冷不热下的期待,韩琛眼里的内疚,就像一出含悲的哑剧。
三人之间的交谈并不多,最多也不过是韩琛略微问了问子充和赵氏的孩子子虚的学业,罗氏循例关心了一下韩琛的龙体,赵氏闷声不开口,而沈七的南诏公主简直就成了摆设,韩琛仿佛当她是轻烟一般。
沈七本来是极不习惯这种被忽视的感觉的,可是看见那三人之间的奇怪氛围,她又是在闹不起来。
正当时,戏班子也开始唱了起来,小花旦的脸蛋十分俊俏,嗓子也甜美,起承转合间别有韵味,再加上这出戏沈七从没看过,因此注意力很快就投到了戏台上。
戏文唱的是一个穷家公子被富家千金资助上京赶考夺取头名状元的故事,情节虽然老套,可是戏文写得绮丽工整,遣词造句别有功夫,朗朗上口,沈七才听过一遍,变能背上好几段。
可即使是极入迷的沈七用余光扫扫韩琛。韩琛的眼睛哪里是看着那戏台的!韩琛坐的那张龙椅宽而深,别说一人,三人坐起来都宽松。韩琛只坐在一侧,头对着身边的空位,居然会不时地微笑,可是此时戏文唱的地方十分平淡,哪里有需要微笑的地方?沈七不解。
可是看韩琛的模样,那空位处仿佛坐了一个人似的,他就那样凝视着,时而微笑,时而蹙眉,沈七竟然又看痴了。这时候韩琛才仿佛一个鲜活的人,这些日子看到的韩琛却仿佛行尸走肉,只有紧皱的眉头,略微显得还有点儿人气。
沈七很快便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戏台上,谁要去关心他啊~!只是这戏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因为新排的,还是因为花旦年纪太小,一双水媚的眼睛看着戏台的帝王,有一个地方居然慢了半拍。
沈七转头瞧了瞧韩琛,本以为他要纠正,因为他本来的德行就是喜欢纠正人,以前为了让她知道衣食住行的艰难,折磨她受了那么多苦。于音律而言,韩琛造诣颇深。只是沈七无缘见他摆弄乐器。据刘嬷嬷回忆,当年他同那位蓉儿姑娘不是经常合奏吗?
那蓉姑娘的“九霄环佩琴”配得不就是韩琛的“碧海潮声箫”吗?
事实上韩琛也许根本就没注意过台上在演什么,那小花旦的一招“曲有误,周郎顾”并没有起到预期的效果,只能黯然地下台。
韩琛正要起身离开,却见罗氏抢先一步立起了身,“皇上,也该是用膳的时候了,妾身最近新学会了道菜肴,皇上……”罗氏话还没说完整,可是那邀请之意却已经跃然脸上。
韩琛的脚步没有停,“休息半天了,有积压了不少折子,朕改日再去看你吧。”
这该日,就沈七所了解的,足足改到了除夕。也不是韩琛去看罗氏,而是除夕夜的家宴每个人都要道德,自然就见到面了。
经过登基时的清洗,如今韩琛留下的兄弟并不多,即使一人一几也不显得繁多。既然是家宴,也不怎么拘束。
沈七身边的沈氏朝她嫣然一笑,悄悄地道:“元宵节的时候,我邀请了众多京城的名媛去我府上赏灯猜谜,王爷也邀请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就有那状元爷,不知道公主有没有兴趣。”
沈七娇嗔了沈氏一眼,“你说呢?”明知故问。沈七掉头不看她,注意力变被韩琛几上的一碟小菜给吸引了去。
她瞧瞧韩琛的桌子,又瞧瞧自己同其他人的桌子,菜色都是一样的,唯独少了那碟小菜。沈七对着身边上菜的小太监道:“我也要一碟美人腰。”
那美人腰正是沈七当日给萝卜丝取得名字,她习惯了这个称呼,一时并不留意。人虽然变了,可是那爱好、口味却是极难改变的。
“美人腰”三个字一出口,从上面就射来了两道炽热的光芒,沈七这时还没意识到自己是哪里吸引了韩琛的主意,他居然不当自己是轻烟了,反而像是乞丐看着叫花鸡似的,那般炽热。
沈七并不习惯韩琛的这种看法,看得她发憷,看得她脸红,看得她又会心跳加速。她讨厌这种感觉,便拿起手边的酒杯,大饮了一口,同身边的沈氏唧唧咕咕地交谈起来,仿佛并没看见韩琛的异样。
那目光从炽热转成冷静,最后又化为了虚无。
“皇上是不是瞧上你了?”沈氏在沈七耳边悄悄地说。
“你胡说什么呀?宫门一入深似海,我才没这个想法,宫里我都待腻了,还是你们这种贵妇人最自在。”沈七不无感叹。如果,如果当初不是韩琛当了皇帝,她还是他的王妃,还是他的妻子,也许她还活着,也许……
饭后,宫人送上热茶,沈七漱了嘴,却见韩琛从怀里掏出一个香囊来,一眼望去针线十分蹩脚,看着挺熟悉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韩琛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瓷瓶,开盖后舀一勺什么东西放在茶盅里,闭上眼睛缓缓的仿佛在品尝天上美味似的将那茶喝下去,良久才睁开眼睛来。
沈七可没见过喝茶还要加东西的,韩琛饮茶的习惯她又不是不知道,可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养成的怪习惯。
只是其他人都见怪不怪,沈七也只能装没看见了,反正她是不能再关心他的。
沈七大概是真铁了心,元宵那日果然盛装打扮准时出现在安庆往复,沈氏这个女主人当得极称职,很自然地就将沈七介绍给了那状元郎肖玉。
这肖玉平日为人高傲,颇有点儿旁若无人之感,可见到沈七后倒也热情,谈诗论画之间,颇有情意。这本就是沈七意料之中的事情,除了韩琛外,她对任何男人都有自信。
只是看着谈兴颇浓的肖玉,沈七的兴趣反而有点淡了,并不如那日看到肖玉时那般用心。沈七淡淡地应对着,更惹来肖玉的热情,一路上陪她赏灯猜谜,毫不怠慢。
沈七观他,果真是文采过人,聪慧过人,那些谜语几乎没有难住他的,何况又是青年才俊,最难得的是不攀龙附凤,在百官里声誉颇佳,前途不可限量,谁说他不是个良人之选呢?看他如此待自己,今后也定不会委屈了自己。
沈七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在不满什么。在人最彷徨的时候,她首先想起的便是鬼神的指引。
第二日,沈七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大明湖畔的静慈庵,想在抵挡王菩萨面前静静地待着,理一理自己的思路,想想以后的去处。
这一日因为不是什么庙会或者大日子,所以庵里非常安静。沈七在菩萨面前的蒲垫上足足跪了一个时辰之久,起来时脚都麻了。
沈七上了香,准备离开静慈庵的时候,却听得身后一个柔美悦耳的声音道:“不知施主可得空,略微坐坐品品茶。”
这声音让人不由自主的就想亲近,沈七停下了脚步,回头一看,却大惊失色。她眼前是一个灰衣女尼,可是她从没见过如此惊艳绝俗的女尼。那容貌绝丽之处,即使是一向自负的沈七也觉得有些步入。
“这是敝庵的主持。”那绝色女尼身边的一个小尼姑补充道。
静慈庵的主持忘尘大师一直深受沈氏的推崇,说她仿佛是得道的仙人,深通佛法,曾经与少林主持谈佛 辩 经三日三夜,深得少林主持的赞誉。这样的人,一直都是行踪不定的,听说很少有人见过她,沈七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等荣幸。
即使沈七心里有惊涛骇浪,可她还是忍不住想亲近这位女尼,就静静地与她对坐,她也不说话,果真只是静坐品茗,一盏茶后,沈七才有些不舍地告辞。
沈七在庵里时的步伐还保持得十分沉稳,可她一踏出庵,便野马似的狂奔了起来,“快,回宫。”
沈七风风火火地回宫后,便四处打听韩琛的消息,听到他刚召了两位皇子在南熏殿校考功课,便暗自道果真天助我也。沈七让茜草胡乱选了十来卷画轴抱上,匆匆往寒琛的南书房去。
南书房外守职的太监是王德海,胖墩墩的,是个典型的老好人,因为年纪大了,所以气也顺了,沈七心里暗自欢喜。她抱着卷轴匆匆地走上台阶,王德海边立刻迎了上来。
沈七脚步也不停,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甜甜地唤了一声“王公公”。王德海正要阻拦沈七往殿里去的就听沈七“哎呀”叫了一声,原来是有一卷画轴掉在了地上。
沈七手里抱着一大堆画卷,做出想弯腰拾取特别困难的姿势,王德海自然要躬身为她拾起的。
这着一落一起之间,沈七嘴里问着,“王公公,皇上在里面吧?”脚步已经跨进了殿里。王德海只得挪动肥胖的身子追在沈七的身后,“公主,皇上不在,皇上不在。”
沈七哪里管他喊什么,径直往里冲就是了,到了大殿右上角时,王德海才追上她,可这个时候正是沈七手里的卷轴全部落地的时候。
偏巧这个地方放了一个大五彩富贵牡丹海缸,里面插着韩琛的一些卷轴,如今两相混淆,也分不清楚哪些是沈七的,哪些是这殿里的了。
“哎呀,糟糕了。”沈七虚情假意地道,“公公,我立即收拾。”
如此一来,沈七便能顺理成章地将那所有的卷轴打开来看看了。她要找的那幅画不知道还在不在里面。
说来也是奇怪,所有卷轴都翻遍了,直到最后一卷才是沈七想要的那幅。沈七打开那幅画时的表情仿佛是见了鬼一半。
她生怕自己看得不仔细,还僭越地将那卷轴放到了韩琛平日伏案的书桌上。
那是一幅人物的肖像画,沈七曾经看过的,正是在当日安阳的王府里,也是在这样一个海缸里。
历时经年,那画上的人依然栩栩如生,一直横亘在沈七的生活里,再每个角落里撒下阴影。
沈七想,她闭着眼睛都能重新画出这幅画了,可是她不相信,不相信自己的判断,所以才要再次来看看这幅画,来求证。
在沈七眼里,那静慈庵的主持同韩琛心心念念的蓉姑娘渐渐地合成了一个人。
这样的景象让沈七的手一抖,画卷向前一动,便听得啪一声脆响。
沈七的神思才被这响声给惊回来,可是再看那王德海,他的心魂却被这响声给惊得四分五裂了。
沈七眼看着王德海在自己面前歪歪扭扭地坐倒在地,目光呆滞,口里只喃喃地念着,“这下完了,这下全完了。”
能将宫里一个资格如此老的太监吓成如此模样,沈七还是第一次看见,不就是打碎了个东西吗?韩琛从来不会为一个物件伤人性命。 在他心里,人命从来都是最重要的。既然不是要命,那算什么完了?
沈七瘪了瘪嘴,觉得这王德海胆子越来越小了。她绕过书桌看到地上碎的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一个小瓷瓶,也值得大惊小怪?沈七仔细打量了一下,虽说这一件算是瓷器中的精品,可是宫里比这个好的也为数不少。只是沈七忽然想起来,这瓷瓶仿佛见过,正是当日家宴时,韩琛掏出来的瓶子。
只是那小瓷瓶打碎后,倒出来的白色粉末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不过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宝贵不得了的东西,也不知道韩琛为什么吃这种粉末,大概是什么补品吧,却没药味。“王公公你这是做什么啊,快起来,去库房再挑一件差不多的小瓷瓶,把皇上喜欢吃的那个粉末装点来不就行了!”
那王德海还是不起来,还是喃喃自语什么“完了,完了”之类的。
沈七本想替他收拾一下残局,可她的脚还没到那瓶子碎的地方,就听得门口一声惊呼:“你在做什么?”
那人不是韩琛又是谁?他眼睛死死地盯在地上的碎瓶子,大步地冲进来。
“谁?”韩琛急急地又冷冷地问。
王德海在沈七身后悄悄指了指神奇。
这当儿沈七也自己坦白了,“是我,我有……”沈七本来是想告诉韩琛那个天大的消息的,可是接下来的话却被韩琛掐在了脖子里。
沈七甚至能感到自己的双脚在离堤,因为韩琛死死地掐着她的脖子,将她悬空。沈七拼命地掰着他的手,可是却无能为力,她渐渐开始迷糊。迷糊间还能听到李章的声音,“皇上,皇上,皇上息怒。”
“滚,都滚,都给朕滚。”
沈七脖子上的手终于松开了。她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在起不来了。王德海和李章早吓得赶紧退了出去,空荡荡的大殿里唯余下韩琛同半死不活的沈七。
沈七心里极端的怨恨,真想不到,他居然下得了这样的手,不过就是一个瓶子,那粉末即使是金粉,难道还能值得了她南诏公主的命不成?何况她的模样,难道就不能勾起韩琛丝毫的回忆,不能让他稍微怜惜?当时他的眼神简直是要吃了她的。
沈七想起那蓉姑娘的画,到底还是有天壤之别的,她的肖像画韩琛一直留着,可是自己呢?大概他真高兴再也用不着见到当日的自己吧~!
沈七本来想索性就躺在地上不起来的,看韩琛是不是还要来杀自己一回,可是殿里静极了,沈七一时好奇又撑起脖子,却见到极惊讶的一幕。
寒琛正匍匐在地上,舌头伸得长长的,贪婪地舔舐着地上的粉末,他不嫌脏吗?这粉末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让富有四海的帝王不惜趴在地上舔!
可是韩琛脸上那绝望的表情,那仿佛天塌下来的表情,却让沈七觉得心在痛。她究竟是不愿意看见他这样的。这一次回来,她本以为会看见意气风发的韩琛,会看见高高在上,睥睨四海的帝王的。
可是沈七只看到了悲伤的韩琛。
沈七强撑起身子,“你别舔呀。”沈七觉得韩琛这日子没法过了。
韩琛只是冷冷地回头道:“你还不滚!明天就给朕滚回南诏,否则别怪朕心狠手辣,你回去最好劝你父王乖乖的,否则朕一定灭了你们南诏。”
那样的阴狠,哪里还有一丝情意?
沈七跺跺脚,奔了出去,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到了次日,李章领了人来请沈七离开华光宫,说是准备好了马车送她回南诏时,沈七才真有些急了。
虽说南诏的日子不错,可是她这次要是回去,可就没好日子过了!这在沈七来说可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你要是求着让她留下,她还未必留下呢,可是你赶她走,她就偏不走了。
“我要见皇上。”沈七不依,“我有要紧的事同他说。”沈七不由想起昨日没来得及说完的话,觉得完全有同韩琛谈判的筹码,不愁他不屈服。
李章不答话。
沈七眼瞅着李章,知道这人是一心忠君的主,便好言相劝,“李公公,兹事体大,皇上要是听了我要禀报的事情,一定能眉开眼笑,从此心情疏朗,这于你可是大功一件。”沈七心想,如果那往尘大师真是当年的蓉姑娘,对韩琛来说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
想到这儿,沈七的心理难免黯然,有些酸溜溜的,如果说感情说放下就能放下那岂能叫感情?只是有些人有慧剑,有些人能破釜沉舟,比如如今的沈七,为了断绝自己的后路,甚至不惜让那对苦命的有情人重新成为眷属,也就当为自己的下辈子积德行善吧。
沈七本以为李章定要被打动,哪知道那太监眼观鼻、鼻观心,纹丝不动,只是是个眼色让周围的人赶紧督促沈七身边的人收拾行李滚蛋。沈七真恨不得一掌劈倒他,可惜没有了钱儿的配合。
沈七磨磨蹭蹭了许久,对这李章又是威逼有事利诱,都无济于事,真称得上是无缝的鸡蛋了。
最后沈七被这不言不语的李章给逼得没有办法,不得不心不甘情不愿地登上马车,这李章还算有良心,送了这南诏公主最后一程,还亲自扶她上了马车。
这下可算捅了马蜂窝了,沈七本身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个性,前辈子被韩琛压了一头,忍气吞声,这下要彻底断绝对韩琛的念头,性子便被反激得更张狂,无人管得了这野丫头,她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
只听得沈七尖叫一声,众人都没回过神来,就看见沈七羞红了脸,气急败坏地指着李章的鼻子道:“你居然……居然敢调戏本公主。”沈七捂住自己的手腕,仿佛被蛇咬了似的。
周围的人绝倒,这李章明明是太监,哪里能调戏得了女人?周围的人很不解地看着沈七。
“看什么看!”沈七怒瞪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阉人在宫里的龌龊事,结对子找菜户的事情难道还少了?在宫外还不知道养了多少干儿子呢!如今你瞧本公主落难,居然把这腌臜主意打到本公主头上来了,是不是看本公主国色天香,所以色胆包天?”沈七真是越说越不像样子了。
连一向稳重自持的李章都有些挂不住老脸,不得不干咳起来。
“我不管,我要见皇上,让他为我主持公道。”沈七上前扭了李章就要走,这下她倒是不怕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了,也不知道是谁在打谁的主意。
沈七唬得周围的人没反应过来,赶紧拉了李章要走,李章正要拍开沈七的手,却见周围的众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仿佛他真是动了什么腌臜心肠似的。
其实众人都觉得以李章素来得为人,他定不是这样的人,可是这事被沈七说得活灵活现,如果又见李章同沈七纠缠,拍开她的手,必然就容易想成是恼羞成怒,反而让人以为他真的有什么。
李章奈何不得这个脸皮厚得赛城墙的公主,只能被她拉着走。他这是没见过沈七在石头镇时在韩琛的议事房前打地铺的盛况,那才叫真的脸皮厚。
沈七这下如愿以偿地拉了李章到韩琛的面前,他们正要进南书房时,便见沈七放开了扭住李章的手,恭恭敬敬地对李章行了个大躬礼,“李公公多有得罪,只是实在想不出办法才出此下策,还望公公见谅,如果本公主以后得了什么好处,一定少不了公公的。”末了沈七还对李章眨了眨眼睛。
李章心理那个震撼,只觉得此女的剽悍只有当年火烧天牢的那位才有得比。
56. 不改清阴待我归
沈七得意洋洋之际正要踏脚走入殿内,却被眼前明晃晃的两柄枪给晃了眼睛,只怪她得意忘形,把门前的两尊门神都给忘了。
“两位替本公主通传一声。”
“皇上吩咐下来,任何人都不见。”这两尊同当年立在兰陵修祝楼外那两尊简直没有任何差别,也是油盐不进的主。
沈七独自生气,眼尾的余光正好瞥到了在一旁幸灾乐祸看戏的李章。这真是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闯进来了。
沈七正要行动,那李章就觉出味了,撒腿就要跑,却被沈七大声喝住,“你,站住,先前敢调戏本公主,走,咱们找皇上评理。”沈七一把拽过李章,悄悄道,“李公公送佛送到西,你戏看了那么久,也该奉献奉献。”
沈七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立马就呼天抢地起来,直嚷着让皇上评理,拽了那李公公就往枪口上撞,事实证明,她果然英明,那两柄枪愣是没刺下来,如果是沈七单独闯关,估计早就见阎王了。
沈七好不容易才找到韩琛,他正在偏殿用膳。放下心后,沈七用手掩住胸口,上气不接下气,这具身子真是不怎么行,如果以以前沈七那精神劲儿,这种事情做起来哪里能落到如今上气不接下气的地步。沈七这厢还没缓过劲儿来,就听得上面道:“你还没走!”冷冰冰寒刺骨,比那两柄枪还伤人。
“我为什么要走?”沈七本来就生气,这韩琛待人也太过寒碜,不看僧面看佛面,居然对着这张脸一点旧情也不念。“我是南诏公主,到贵朝便算是使臣,皇上不仅不优待,反而要将我扫地出门 ,这放到哪儿都是说不过去的理。难道皇上真不爱惜黎民,想两国兵戎相见?”
要说这沈七两世为人,但是嚣张的性子一点儿也没有改,何况又新生为公主,在南诏皇后宠爱她,她又惹人喜,所以性子一点也没被磨掉,这回被韩琛这般一刺激,反而养得越发大了,她俨然忘了威胁是韩琛的大忌。
李章在一旁脸都白了,直想给沈七竖个大拇指。韩琛闻言抬头看了看沈七,真是天子俯视苍生之感,“朕警告过你。”那扫过来的眼神,把沈七吓倒了,她从没见过韩琛有那般血腥的眼神。
“来人,将她拖出去,朕倒是真要看看南诏是不是会为了这个不知天高地的公主同本朝为难,朕还正愁没有出兵的理由。”
门外果然冲出一队人,揪住沈七就要往外拖,把沈七吓得花蓉失色。她如今才开始反省,也许她从来就没有从梦里醒过。在那个梦里,她无论做了多少错事,犯了多大不敬的罪,韩琛都没有要杀她的心,可是如今的沈七只是一个陌生人。
沈七几乎闻到了那刀锋上的血腥味,她一个激灵,觉得如今还万没到想死的地步,总算是恢复了一丝理智,“你杀了我可别后悔,可再没人告诉你那人的消息了。”
韩琛根本都没理会沈七,简直是懒得听。
“韩琛,你连你最喜欢的人都不想见了。”沈七简直急了,人都被拖到门口了,胳膊生疼生疼的,眼看那杀气冲天的侍卫,沈七变觉得自己活不得了,自然也就急不择言了。
李章倒吸一口气,敢直呼帝王名,简直就是罪加三等,死十次都不够。
只见韩琛跨前了几步,冲到沈七的面前,“你再叫朕一次韩琛!”
可怜沈七的手都被他抓疼了,手腕简直要断了似的,“轻点儿,轻点儿,疼。”沈七都被他吓傻了,哪里还敢只呼其名!刚才她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才无礼的。
沈七说完的时候,韩琛看她的眼睛几乎要戾了,可是沈七是什么人,看这个好机会,不趁机讹诈一下如何了得!所以她不急着说,非要折腾折腾韩琛不可。以泄她心头之恨。
沈七大大咧咧地往餐桌前一坐,“真好,我正巧也没用午饭,有点儿饿了。”她这是典型的自来熟,当然不忘抛出一句,“那日我捧了卷轴想请皇上帮我挑一个夫婿的,那知失手掉到了皇上的画缸里,偏就有这么巧的事情,皇上那些画里有一幅仕女图,那画上的女子我最近恰好见过。”
沈七见韩琛没什么反应,便道:“长的是一模一样”其实沈七也搞不懂那忘尘大师是与那蓉姑娘长得一模一样,还是说本就是同一人
韩琛久未开口,沈七也不理会,只觉得心想事成,便胃口大开,看着满桌的菜肴,便想动手,也算周围伺候的工人乖巧,很快就送上了碗筷。
沈七越过她面前的豆腐,贵妃鸡什么的,宁愿起身去够那放的远远的一碟美人腰,自从回京那次被韩琛狠狠教训之后,沈七就养成了习惯,饭前先吃几丝美人腰开胃
只不过这美人腰比起她以前吃的,那可真是给猪猪都不吃,也太咸了。“天哪,咸死我了,给我茶,给我茶。”沈七吃进去后吐都来不及,这些御厨真该死,给皇帝呈的菜肴居然可以咸死人。
韩琛仿佛没听到沈七的问话,反而直愣愣地看着她。“你为什么叫那碟萝卜丝为美人腰?”那眼神里有太多的期盼和沈七看不懂的东西,让她没来由的害怕。
这话把沈七给问住了,这不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吗?可是被韩琛那样一样的甚至有些热切的眼神看着,沈七便觉得这话不能回答了,她思考了片刻,才弱弱的道:“我母后这么叫的,”这真是天大的谎言,虽然南诏不是什么大国,可是这萝卜丝之类的才也是上不得皇后的餐桌的.
韩琛听到沈七的回答后,脸色立即就变了,那死寂的脸色就仿佛沈七亲手捏碎了他的希望似地,“你还不走,难道真等到朕杀你不成?”
对于韩琛态度突然的变化,沈七还没反应过来。
“给朕滚。”
“你简直不可理喻。”沈七被韩琛翻脸的速度激得跳脚,“你不想知道那个画中人的下落?”这可是沈七的王牌,可如今王牌不管用了,她如何能不跳脚!
韩琛的眼睛再抬起的时候,血红血红的,让沈七吓得直接跑起来了。
可才踏出门,被冷风一吹,沈七就恨自己了,怎么还是那么没用,被韩琛瞪一下就吓得四肢发软沈七越想越恨,恨自己不争气气的牙痒痒的,顺手就从旁边修的整整齐齐的灌木丛里抓了一团雪,使劲儿捏了放进嘴里,咬得吱吱作响,
“七七”
沈七条件反射般的回头。
那一声仿佛天外之音似地,沈七没有时间去形容那声音里的东西,只觉得那声音轻轻一唤,就让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让她的眼泪盈上了眼眶,只觉得那一声包含了太多的辛酸。
沈七转过头便看到韩琛立在台阶上,痴痴地凝视着她。
先前韩琛骂她,吼她,让她滚,沈七也没有被他吓得心惊胆战,可是如今被他那样看着,沈七没来由就发憷,只想逃,逃的远远的
这般想就这般做,沈七果然逃了,转身撒腿就跑,仿佛被鬼追似地,她自然听不到身后韩琛淡淡地问李章,“她怎么把你拽过来的?”
李章不无委屈地向文熙帝告状,甚至还有些添油加醋,就希望文熙帝能严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韩琛听完之后,却笑了起来,泪珠都笑出来了,“只有她才做得出这样的事情”
李章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天子,好像很多年不曾见过他笑了
沈七这边是一路狂奔到了华光宫,也顾不得许多,直接就跳上了马车,“走,快走”
先前她是死赖着不走,这会儿到时跑的飞快了
沈七坐在马车上,只觉得心跳的厉害,久久静不下来,只觉得最后韩琛看她的眼神
沈七这边还在魂不守舍,却忽然感觉马车停了下来,身子身子不自主地前倾,差点儿跌了出去,“怎么了?”沈七急急地掀开帘子,却见皇城东门的守卫行礼道:“皇上有令,公主不得出宫。”
沈七这下真急了,“胡说,明明是皇上赶......”沈七一想,这话不对,赶紧改了口风,“是皇上下令送本公主回南诏的,还不快快开门放行。”
可是在这华朝的皇城里,哪里有一个南诏公主的话语权?守卫笔直地站着,任沈七又是骂又是劝也不管用,反正就是不让她的马车出城。沈七急红了眼睛,差点儿没哭出来
“公主。”
沈七猛地回头,不是李章又是谁?他身后还跟了一个人,笑吟吟地立在丈远处,名黄龙袍,不是韩琛又是谁?
沈七被韩琛笑的更发憷了,一个明明先前还在暴怒的人,怎么忽然就成了笑面虎?沈七吓得甚至想钻到马车底下。
可惜韩琛已经上前了几步,“公主请留步,先前公主说的是,岂能为了朕一时心情不快而坏了我华朝南诏两国的邦交!朕这里向公主赔礼了。”这可真是稀奇了,高高在上的天子屈尊赔礼,背后肯定别有用心。
沈七朝李章瞧了瞧,想从这个韩琛身边的宠臣身上看出点儿端倪,可以李章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韩琛此时已经亲切地执起了沈七的手,“朕在花萼双辉亭设宴向公主赔罪,不知可允?”这俨然就是翩翩佳公子,风度极好,哪里像是刚才让自己滚的人会说的话
“不……”沈七想要抽回手,哪知韩琛握得极紧。
韩琛眉毛挑了一下,敢拒绝皇帝的倒真没几个人。
沈七连忙道“皇上,男女授受不亲。”沈七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要抽回手。
韩琛高深莫测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松开了手,可是沈七想要离开皇宫却是不可能了。
韩琛没有信口雌黄,花萼双辉亭内果然设了筵席。
“请。”此间的韩琛仿佛又回复成了沈七最初所遇见的那个人,微笑中带着冷峻,还有一双你猜不透深浅的眼睛。
沈七坐下后扫了一眼席上的菜肴,八宝豆腐,贵妃鸡,参杞猪肝汤,开煲狗肉......全是她不爱吃而那几位爱吃的,沈七不由自主地撅撅嘴。
“皇上不是让我滚吗,怎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都说天子金口玉牙......”沈七可不是吃素,韩琛态度忽然反复,定然有异,反正她如今赤脚不怕穿鞋的,即使不开罪韩琛,她的日子也未必就能好过。
韩琛离桌直立,“先前对公主多有得罪,是朕的不是,朕这厢给七公主陪不是了。”说罢,韩琛深深一鞠,天下当得天子此礼的人只怕早就进了坟墓,换个人早就谎诚惶恐,怕折了寿,沈七岛泰然自若地受了,看得一旁的李章目瞪口呆。
韩琛重新坐下,竟开始为沈七布起菜来,这是当年沈七都没享受过的高规格待遇,“这道贵妃鸡是宫里御厨的拿手好菜,公主不如尝尝?”韩琛的态度极殷勤,殷切得简直失了天子之威。
沈七听见贵妃两个字就眼皮跳,恨不得自己能跳起来大哄一声,哪里咽得下那贵妃鸡!可是这顿饭看来可并不简单,沈七左思右想都想不出是出了什么事,但只能步步为营。这满桌都是自己讨厌的菜,她忽然有种直觉,是不是韩琛知道了些什么?可是这万万不能,借尸还魂的事情戏本上有,现实里可是没有的。文熙帝韩琛越来越殷切,甚至不惜将夹住贵妃鸡的筷子递到了沈七的唇边“试试吧。”这不是布菜,这是喂菜,完全越过了规矩,这等暧昧之情让沈七浑身燥热。
可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沈七咬了咬牙,“我不要吃这个,我要吃那个八宝豆腐。”贵妃二字是她的死穴,她可不要吃。
韩琛稍愣了片刻,可旋即就恢复了,殷勤地为沈七舀了一勺豆腐,递至她的唇边。
“皇上,这如何使得!妾身受不起!“沈七十真的受不起,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沈七可不知道韩琛要图谋她什么,可是不管怎么样,她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如何受不起?自古就有天子为良臣端碗喂药的典故,公主冒死直谏,责朕为了一己不痛快而欲掀起两国之间的战争,置天下黎民的安危于不顾,仿佛当头棒喝,朕得遇公主,便如武王而得子牙。公主的确当得起这勺豆腐。”
沈七简直没见过这般无赖的韩琛,可是他句句话绕着走,沈七想快刀斩乱麻,闭上眼也就把那勺豆腐吃了一小口。一股子豆腥味直冲脑门,她费了大力才把那豆腐吞了下去。
韩琛心满意足地收回勺子,放到他自己的唇边将剩下的豆腐放入嘴里。
沈七的脸轰然就红了,这要是放以前她必然是娇羞无比的,可是放现在,她就有点儿惴惴不安了,这明明就是两情相悦的男女之间才该有的动作,可是韩琛做来自然无比。
沈七知道事情不妙,难道是韩琛忽然对自己“再见钟情”了?沈七可没那么天真,哪有这种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事情!
沈七如临大敌一般戒备着韩琛的下一步动作,却听得忽然有太监传报,说都御使大人有要事求见,韩琛匆匆的去了,沈七才松了一大口气。
这接下来的几日,韩琛都忙于政务,沈七一直没见到他,着实又让她送了口气,只当那日韩琛是吃错了药,但自欺欺人可不是智者该有的。
这几日他人没出现,可赏赐流水似地涌入华光宫。沈七身边的侍女突然有四名升到了十二名,中宫皇后的待遇。如今沈七除了没有掌管中宫之印外,一切用度仪仗都是皇后的规格,让她越发坐立难安。可是韩琛一直不露面,沈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存了个什么心肠。
过了八九日,那边才传出话来,请沈七去七宝水榭听戏。
七宝水榭是伸出苍龙海的一处水上楼台,初春的时候湖面氤氲着雾气,将个水榭衬托得仿佛天家庭院,是这皇城十景之一。
可是沈七那有闲情逸致欣赏这些美景,她见偌大的水榭里除了韩琛之外,便是伺候的宫人并一班梨园弟子。
“皇上,怎么不见两位贵妃娘娘,听说她们也是极喜爱听戏的。”沈七可不愿与韩琛独处。
哪知韩琛仿佛没听见似的,只一味地盯着沈七看,直盯得她不好意思,羞红满面才罢休。
“她们只是凑趣,极喜欢听戏的是朕的光烈皇后”韩琛忽然开口。
沈七本以为等不到韩琛的答案,却没想到等处了“光烈皇后”四字,原来他还是记得有这个人的。
“说起来七公主与朕那光烈皇后却极有缘。”
不待沈七回他一句,他已经继续往下说了,“她在家中也是行七,闺名单一个七字,家里人都唤她七七,听说七公主的闺名也作七七,却不知是哪个字?”
沈七被他勾起往事,心里巨浪滔天,根本说不得话,她不懂韩琛这样说究竟是何意思。
沈七被韩琛逼得急了才用手指沾水,在桌上写了个“戚”字。
“哦,原来是於我心有戚戚焉的戚字。”
说者也许无心,听者却红了脸,仿佛那戚戚便在他的心头,沈七在心底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怎么如此没有定力!
“却是凄凄惨惨戚戚的戚戚二字”沈七咬牙道。
韩琛只是静静地笑了一下,极为包涵七七的无礼。沈七正要说几句大煞风景的话,却被那开始咿咿呀呀的戏台吸引去了注意力。
这出戏又是才子佳人,是沈七最爱的戏码,说的是一对苦命鸳鸯,富家小姐恋上了穷秀才,被父亲棒打鸳鸯后投河自尽。那秀才发愤图强最后居然点了状元,着官服到河边祭奠小姐,痴情感动河神,重新送回小姐,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出戏那扮小姐的花旦唱起来还有些生疏,词句间的神态情韵拿捏得还不到位,一眼就能看出是新排的戏。这戏前面,沈七看起来津津有味,可到那小姐被河神送出,重返人间的时候,沈七心里便开始打鼓了。也不知道自己是做贼心虚,还是韩琛真的意有所指,沈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沈七心虚地用余光扫了一下韩琛,却见他正大光明的盯着自己瞧,仿佛她脸上有花似的。先前沈七听戏入迷还没察觉,这会儿她便感到如坐针毡了。无奈琛她根本不懂收敛,反复色迷迷的登徒子似的,沈七不得不回瞪他一眼,这样的韩琛她简直难以招架。
“朕想起件事来,听说南诏老王送公主入安阳,是打算与朕联姻来着?”韩琛忽然春花绽花似的笑开,牵起沈七的小手。
这可是事实,由不得沈七狡辩,她眼看着韩琛的行为越来越大胆,心里可就慌了神,这同她的初衷可不一致,她本该是躲得远远的,再不陷入那泥塘的。
“皇上忆起来了?”沈七使劲儿地抽回手,也笑开了颜,“有件事早就该同皇上说的,上次妾身抱了画卷去皇上的书房,本想请皇上从那画卷上的人里为妾身挑一位好郎君,可却因为不小心失手打坏了皇上的东西惹来盛怒,这事就给搁下了。“
沈七旧事重提,便是好奇那小瓶子里装的是什么,为何惹出韩琛那等失仪的动作,
可是韩琛仿佛没听见似的,并不加以解释。
沈七便只好继续道”皇上早说过要从这京城贵族里为妾身赐一门亲事的,妾身前次去游湖时,遇上了状元郎肖玉,对他一见倾心,还望皇上成全,能玉成此事。“
韩琛的身子往后靠了靠,表情变得晦暗莫名,片刻后才有一丝笑容挤出”公主果然大胆,这种话也敢说。“
沈七这时候哪里顾得上女儿家的矜持,她只想着快刀斩乱麻,绝了一切后路,所以才敢大胆说自己对某人倾心。沈七起身离座跪于韩琛的脚边,”请皇上成全。“接下来便是重重的三个响头,额头都磕出了一丝紫痕,可见心意极坚。
韩琛面色冷峻,十指紧扣住扶手,因为用力而苍白,良久才道”肖玉是我朝难得的人才,这门亲事朕可以替你亲自去说,可肖玉同不同意朕却不能逼迫于他,毕竟这是一桩美事,朕可不想变成坏事”
沈七对这个却是极有信心的,她同肖玉来往过几次,明显他也是乐意的,“皇上只管对他说就是了,定不会让皇上为难的。”
“哦,这么说你们私下已有定义?”韩琛倒是个会抓重点的人
这南诏公主同华朝重臣私相授受可不是件好事,重则是要死人的,沈七干净摇头,待韩琛脸色稍微缓和一点儿,沈七干赶紧追问,“皇上何时同他说呀?妾身一直住在宫里也诸多不便,遗人口舌。”她这会儿倒是想起这桩事了。
“朕明日便同他说如何?”
沈七想不到韩琛如此痛快,欢快地点了点头,“多谢皇上成全,妾身定忘不了皇上的大恩大德,以后每日为皇上上香祈福。”
“这倒不用,只要你每日能在心里叨念朕三次朕便心满意足了。”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又害人遐思,沈七只能微红着脸装不懂。
韩琛向来都是说到做到的人,说明日给沈七办这件事,明日果然给她办了,只是结果却未能尽如人意。
沈七狐疑地瞧着韩琛,问道“拒绝?”这显然是不合理的
韩琛没开口,只是示意了一下李章,李公公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状元公说他已经心有所属,谢谢公主的垂青。”
沈七暗地里咬牙,李章的话就等于是韩琛的话。假惺惺借他人之言撇清越发让沈七觉得韩琛在里面不知道做了什么手脚,可越是这样,沈七越要证明自己能赢过韩琛,一定要让他刮目相看,总不能让他处处占上风。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沈七也是有这个耐心,所以并没有直接鲁莽地问出“你是不是做了手脚”这句话。不过她一向是个炮仗性子,如今引而不发,反而让人怀疑,于是沈七和韩琛便各怀鬼胎的安然无事。
“其实这京城还有许多俊杰,公主可以慢慢地挑。”韩琛反过来安慰沈七。
沈七心里想着那肖玉,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是。”沈七乖巧地应下来。
这接下来的几日,韩琛虽然时常叫上沈七作陪,可都是规规矩矩没有越雷池半步的,联想到前次那样的举动,有时候让沈七都不得不感叹,这位皇帝是不是人格有些分裂?
沈七有些食不知味地吃着面前的菜。这几日韩琛对她虽然照顾有加,可一直是相敬如宾的,反而有了许多的距离,让沈七彻头彻尾地觉得自己真成了南诏的公主,其实无论韩琛对她坏对她好,都表示的与众不同,而如今这样疏而有礼的对待反而让沈七更觉得憋闷。
四月芳菲的季节,韩琛难得有兴致领了后宫众人和文武百官去芳林苑暂住。芳邻苑在皇城西北角,是夏季帝王避暑的地方,景色秀丽宜人,春季时帝王有时也会去芳邻苑小住,甚至春猎。
这芳邻苑依山傍水,亭台楼阁数不胜数,再加上曲径通幽,弯弯绕绕的小道仿佛迷宫一般,初来之人定会被绕的找不着北。
沈七也是费了几天功夫才理出个头绪来的,她住的是悦竹楼,周围一片翠绿的竹林,里面一汪温泉,春日里泡起来真是赛过活神仙。沈七泡在泉水里,突然觉得这片景致仿佛兰陵澄怀园的那片竹林,甚至温泉里那块巨石,都像极了澄怀园的。
在那里她第一次设计韩琛,从此注定了他们之间的纠葛,明知道结局是如此的悲戚,沈七还是忍不住回忆。
“这儿景致可真美”,设沈七不无感慨地对身边伺候的大宫女椿元道。这温泉从外间引来,流经的小溪里种植了稀疏的白色睡莲,给这翠绿的林子别舔了几丝柔情,让景致格外的灵动。
“是啊。”椿元为沈七按着肩膀。这椿元是前不久李章带来的人,沈七见她对宫里的事物极熟悉,而且人也机灵手也巧,便开始偏赖于她。“听说这悦竹林是三年前才建的,皇上亲自描的图,费了好大力气从远处的山上引了温泉下来。”
沈七忽然来了主意,这就叫神来之笔,韩琛这般费力修的悦竹楼也算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了,沈七拉过椿元在她耳边低低的嘱咐了几句,吓得椿元脸都白了。
沈七暗道,这算什么!当初的钱儿听了沈七的主意后,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沈七开始思念钱儿了,也不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
“公主,这怎么使得,这女儿家的名节最重要。”
沈七瞪了她一眼,“可为了名节而牺牲毕生的幸福可是得不偿失的,这事关乎我的名节,又不是你的,你照着办就是了,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
沈七威逼加利诱,说了好半天,椿元才肯点头。
椿元去后,沈七开始准备起来,这种事她是第二次做,简直有点儿驾轻就熟的感觉,可惜就差来个父兄捉奸了。
沈七用薄荷漱了嘴,又让人往水里撒了花瓣,蒸汽一蒸,芳香四溢。这次沈七可比上次学乖了,况且又是经历过那事的女子,比起以前的愣头青可好多了。她选了一条白色薄缎裹住自己,仅露出香肩和玉腿。浸入水后,薄缎裹住曼妙的身子。反而把不该显的地方给凸显了出来,这便是穿一件比一件不穿来得好。
沈七在水雾中隐约记起,以前的韩琛最耐不住的不就是她的衣衫不整吗?
沈七咬咬牙,可不能再想起他。沈七转而想起肖玉,这个男人同样是拒绝了自己,同样是心有所属,同样是俊美而温润,只是少了韩琛的贵气和霸气,可是沈七觉得,也许这样的肖玉更好些。
如今旧事重演,沈七只是想证明,如果那个人不是韩琛,也许她沈七未必就会输,这一次她一定会赢,一定要赢。
沈七听见后面隐约传来的脚步声,赶紧收了心神,准备好好地演一出戏,也不知道肖玉是会尖叫拔腿就跑,还是看迷了眼睛,沈七开始有闲情猜测起来。不过算者人恒算之,尖叫的倒不是肖玉。
沈七看见来人时,一手捂住胸口,高声尖叫起来,“怎么是你?!”
“不是公主命人请朕来的吗?”韩琛站在水边,笑得有些无赖,“不过朕真没想到公主是请朕来欣赏这幅美人出浴图。”
“我才没有。”沈七简直想路河了。
“看来公主对朕觊觎已久,甚至不惜使出这等手段。”韩琛一边解着他的衣扣,一边道。
“胡说。”沈七气红了眼,又看见韩琛的动作,惊慌地道,“你要做什么?”
“你说朕能什么?总不能置公主的名节于不顾。虽然是被逼上墙,可朕也只忍了。”韩琛说得好像自己很无奈的样子。
沈七牙根都咬酸也顾不得与韩琛在这口舌上一较高下,她有些不雅地爬出水潭,却被韩琛伸手拦腰搂住,扔回了水里。
“你做什么?来人呀。”沈七高声尖叫。
按照预定的戏码,这个时候应该有人来“捉奸”的,可惜先前那样大的动静,四周都跟没人似的,这会儿又怎么可能有人!
“美色当前,不品尝是要遭天谴的。”韩琛坏坏的笑着。
沈七啐了他一口,“圣人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明明是公主引诱朕在先,朕不过顺着公主的意思,将生米煮成了熟饭,也省得公主担心朕反悔。”
沈七又羞又气,被韩琛捣鼓得浑身发软,连反驳都没了力气,只能哼哼呀呀地唤着,“不要,你再这样我要叫人了。”沈七不无矫情的说着。
“朕喜欢你的声音。”
……
“你轻点儿,轻点儿,疼。”沈七遇上韩琛,每每在那件事里,最爱说的便是这句话,语气婉转,只有她才能将一句话讲得如此活色生香。
韩琛的动作越发激烈起来。
沈七这便叫自作孽不可活,被人生撕活吃了也反抗不得。
从池子里的太阳东升一直到悦竹楼内的太阳西落,韩琛才满足地从沈七身上翻身下来,从背后抱着她满足的喟叹。
沈七喘息着都动弹不了了,他真是丝毫不理会别人还是初次,哪里经得住这般折腾!沈七撅着嘴,掉着眼泪,也不知道是为了自己的清白,还是为了自已的辛苦。
“公主!”一个慌慌张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声音沈七认得,不是椿元那个叛徒又是谁!
沈七没来得及阻止,那个冒冒失失的侍女就闯了进来,后面还跟了一串宫人。
“其实公主又何必再演这出戏,朕不是已经接受公主的好意了吗?”文熙帝韩琛的声音在静谧中响起。
其实,以椿元这位老宫女的老于世故如何敢擅闯沈七此时的闺房?而韩琛明明隐于帐后,又何必出口显露自己的身份,仿佛生怕人不知道此时南诏公主床上的人正是当朝皇帝一般!
沈七可不是傻子,一眼就看透这两人耍着自己玩呢,可是到底是意难平,“你......明明是你,你这个无赖。”
沈七真是欲哭无泪了,此情此景,她倒是有点儿体会出当初韩琛被她设计时的感受了。明明知道自己被愚弄了,却无力回天。
果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啊,而他一向都是记仇的,沈七知道。
此间两人的对话吓得椿元等人面无人色,跪地求饶,“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这种话她们怎么听得,即使听了,也只能当没听过。
“走开,都给我走开。”沈七一生气就爱上床上打滚。
椿元等人鱼贯退出后,韩琛伸了伸懒腰道:“朕忽然饿了,来人,传膳。”
这御膳一往这华光宫传,可就什么事都瞒不住了。韩琛催促着沈七起身,“叫椿元进来伺候你梳洗吧。”
沈七脸一沉,剜了韩琛一眼,她哪里有脸见人啊!这未婚而先有其实,怎么都是说不过去的,她可不是放荡女子,完全就是被逼迫的。
“还在害羞啊?不是你让椿元去请朕的吗?”
“胡说,我明明请的是......”肖玉两个字沈七硬是没敢说出来,只因韩琛那淡淡的微笑里藏了说不出来的威胁,仿佛沈七要敢说出那两个字,后面便是雷霆之怒。
沈七习惯性的在韩琛面前懦弱了。
韩琛拍了拍沈七的手,仿佛拍小狗似的,在赞扬她的乖巧,“累坏了吧?”
沈七被如今韩琛的厚脸皮给逼得没有了办法,无奈脸皮比不过人家,只能作罢,灰溜溜地溜到屏风后更衣。
待她整理好自己出来时,韩琛已在外间西花厅坐下了。一道道御膳流水似的传上来,韩琛向她招了招手,“朕真有些饿了,好像很久没有过这种饥饿感了。”韩琛说得淡然,可一旁听着的李章却老泪纵横了,用袖子抹了抹眼泪,仿佛韩琛感到饿是件什么天大的喜事似的。
沈七瞧着韩琛比以前单薄的身子,心道,“也许他真该多吃点儿”,但是这种心善的念头在沈七心里可没存多久,她就想起韩琛的可恶来了。
韩琛仿佛等不及沈七开饭了,径自舀了一勺海鲜粥放入嘴里,然后闭上眼咀嚼了半日,仿佛吃的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一脸享受的笑容,“今日这粥仿佛有些滋味了。”韩琛这话是对着李章说的,把李章激动得都快站立不住了。
“你尝得饭菜的味道了?”沈七赶紧坐到韩琛的跟前。
韩琛笑着道:“能品出一点儿了。”说罢,他又靠近沈七,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让沈七羞得几乎要找地洞钻了。
可沈七表面还是要故作镇定,心想,他还想有下次,可真是想得太美了。沈七早打定了主意,如果下次韩琛敢来,她一定要好好羞辱他一番。
沈七已经幻想她是如何让韩琛吃闭门羹,如何让他气得跳脚,又或者她是如何在最关键的时刻耍弄了他,让他欲罢不能又求之不得,不得不低声哀求于她,沈七因为幻想而快乐起来,而忽略了韩琛若有所思的目光。
次日,沈七脖子都要望断了也没等来羞辱韩琛的机会,因为人家当天子日理万机,指不定已经忘了这桩韵事了。沈七活生生等了半个月也没等来韩琛。
57. 报答平生未展眉
吃干抹净后脚底抹油,说的就是韩琛这种行为,沈七深以为耻,恨得咬牙。这半个月来的前半截还算好过,众人见多年不宠幸人的文熙帝忽然变了心性,同南诏公主谱出。可一桩韵事来,便赶紧来巴结,而沈七本就是喜欢热闹的人,被认哄得心花怒放。可后面半月可不就怎么好过了,众人见今上一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便开始议论纷纷起来,也许真的只是一桩韵事而不是美事。
这种忽冷忽热、背地里的编排将沈七气得牙痒痒,奈何她确实做了那些被人非议的事。可都怪韩琛太不检点、太卑鄙,而陷自己于水火之中,沈七俨然忘了她才是那个始作俑者。
韩琛不来找沈七,沈七如何能主动去寻他,岂不是自掉身价?可这半月后,沈七从最初的兴奋开始变得忐忑,难道说,他真的只是为了占便宜,并不是......
沈七的脸色变得难堪起来,她倒是忘了,这位皇上心尖上的人从来都不是她沈七。沈七不由得重重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叫你不长记性。”
沈七这边正在检讨,却听见侍女传报说,皇上在灿锦堂设宴,邀请群臣和宫妃一同游园。
“不去,不去。”沈七如今想到韩琛就心烦。
侍女应下后缓缓退出。
沈七见她们真走了,翻身变从贵妃榻上坐起来。“真走了?”沈七更加生气,真是没有一个让那个人省心的,主子说不去,她们就不懂劝一劝?就不懂要给主子一个台阶下?沈七这不过时矫情地表示她并不想见那位负心的皇帝,可是如果宫人劝一下,她也是可以勉为其难地去见他一面的,这下可好,脸当面质问那个人的机会也没有了。
沈七可不愿意主动去找那人,仿佛显得她多放不下似地。
磨蹭了半晌,沈七悦竹楼上远望着芳林苑那开阔水面边传来的管弦之声的楼阁。牙根都要紧了,凭什么人家在那边笙歌艳舞,她这个受害者要在这里自怨自艾?
沈七双手叉腰,“来人,本公主要去灿锦堂。”说罢,她又为自己的自食其言而脸红。
当太监唱到“南诏公主到”的时候,沈七还有一丝羞愤,不过很快就武装了自己,冷硬着脸走进去。
韩琛对她递来微微一笑,沈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便掉头不理。
这灿锦堂是芳林苑里风景大好之处,背临翠光湖,面向长春园,长春园因一年四季皆有花卉而得名,这灿锦堂外小径蜿蜒,直入花丛,风光独好。
不过今日的群臣可有点让沈七纳闷儿,按说让宫妃同群臣见面可是不妥的,何况还是这等年轻的群臣。今日这个宴会十分蹊跷,除了年轻的“群臣”以外,还有几位沈七看着并不面生的贵族少女,只因当初沈七同沈氏打算组建秀媛会的时候,同这些人都有过来往。而这些人一从一从聚着,似乎是在游园,可又极端暧昧,都在对那些青年才俊指指点点,面带绯红,这难道是相亲大会?想不到韩琛还有此等闲情。
沈七怀疑,京城未婚的贵族名媛都在这儿了,而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官员也基本都在这儿了,当然也包括肖玉.
沈七一眼就发现肖玉了,倒不是因为肖玉有多出众,而是因为此时肖玉正站在韩琛的身边。
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其实肖玉单独看的时候,也是才俊一个,可是放韩琛身边一比,就仿佛地蛇比天龙。沈七尽管极端不屑韩琛,可还是不得不承认,当年沈七的眼光确实不错。
沈七正在品评,又见韩琛向她瞧来,那嘴角的笑容仿佛在说他猜透了沈七的心思,他仿佛在说,瞧吧,朕同肖玉究竟是谁好?
沈七撇开眼不看,到肖玉离开韩琛身边,沈七才赶紧绕到肖玉的前面,待离开了韩琛的视线后,沈七立马闪到了晓玉跟前,“肖大人。”
沈七心里可是有千百个疑问的,但最要紧的一个便是肖玉为何拒绝韩琛的赐婚。
"公主。“肖玉的眼里闪出愉悦的光芒。
“肖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沈七将肖玉引到一从花丛后,咬牙厚颜道:“肖大人为何拒绝皇上的赐婚啊?"
肖玉被问得仿佛云山雾绕,“微臣不懂公主之意,皇上从未为微臣赐过婚啊?”说罢瞧了瞧沈七的如花美颜,又补上一句,“如果是皇上赐婚,微臣何敢不从?”肖玉大概也是看出了一点儿沈七的心思,赶紧表明态度。
韩琛此刻正处于一丛柳树浓荫下休息,大约是同人谈话累了,远远的隐在一旁,沈七也是问了人,绕过花丛才看见他的。
“皇上!”沈七口气颇为不善。
韩琛缓缓睁开闭着的眼睛,一声轻叹,仿佛在埋怨沈七不该打扰他小憩。
沈七更是气得慌,“你骗我,你根本没有替我去向肖玉说合,为什么?”沈七冲到韩琛的面前。
韩琛抬头仰望沈七,又意味深长都叹息了一声,轻轻拉起沈七的小手,认真地道:“那你说朕是为了什么?”
沈七被韩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脸刷的就红了,是啊,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才不去跟肖玉说的呢?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可是沈七却不能相信这个答案,他们之间的心结还远远没有解开。
趁沈七失神之际,韩琛的手微微地用力一带,沈七便跌入了韩琛的怀里。
“你做什么!你这个登徒子!”沈七在韩琛怀里挣扎着,这倒不是虚假的,她确实用力,只见她力大得将韩琛都从座位上拖了起来,同他一起跌在了草地上,这下更不得了了。
韩琛双手撑地,刚好把沈七困在了当中,低头嗅着她身上的馨香。沈七又羞又急,嘴上便道:"那以前没说,也就算了,今日这大好机会,皇上就替妾身同状元郎说合吧。”
这话果然绝了韩琛的兴头,他缓缓撑起身子,“今日?”发生那件事以后,还能再说合?
沈七红着脸道:"我们南诏自有秘方,他不会知道那件事的。”这秘方其实大族人家都有,如果大族女子出嫁前犯了淫戒,在出嫁时自有秘方躲过那新婚之夜落红之查。
“你倒是能耐了。”韩琛冷哼一声,面色不善,“不过也好,既然公主不想留在宫里,这里这么多俊彦公主挑一位,朕为你指婚便是。”
沈七心想,好哇,还真是相亲大会。她万没料到韩琛这般冷情,倒真要将她送出去,她不过,不过是一时急怒下刺激他而已。
两人这下算是“仇视”上了。
却在这时,两人的不远处想起了一个沈七熟悉的声音,“微臣叩见陛下,不知陛下把微臣招来是......”
肖玉的声音消失在看到文熙帝同南诏公主的暧昧之姿态的时候,此时沈七还在韩琛的怀里,真是跳进华河也洗不清了。
却听肖玉说是韩琛召见他,这不是故意设的局又是什么?沈七一把掀开韩琛站起来,见到肖玉时,深有点被捉奸在床之感,羞愤难忍,只能瞪韩琛一眼后快速跑掉。这下她的状元郎夫人梦彻底泡汤了。
次日韩琛就领了众人回了皇城。这几日下来,沈七左思右想,打定了主意得离开这个地方。她又不是傻子,等冷静下来之后,自然能想到几乎每件事都是韩琛故意安排的。
先是告诉她肖玉拒婚,让她不得不出那样一个下策,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想到这儿,沈七怀疑也许韩琛早就知道她会这么做,他怎么能预料到自己会让椿元去设计肖玉呢?他总不能猜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吧?这不可能,沈七觉得这事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别人怎么说她也是不信的。
再后来,韩琛故意宴请群臣,其实大概早就打定主意要让肖玉看到那不堪的一幕了吧?真是无声无息中断人后路。沈七咬牙,可不能再被他当猴耍了。这皇宫全是韩琛的狗腿子,没一个人是向着自己的,绝对不利自己。
沈七叹息地打量了周围一番,这光华宫确实是一个好地方,周围湖光山色且不说,但说这唯我独尊的地位就让沈七留恋。以前有个朝阳宫于光华宫匹敌,可如今朝阳宫殿,这整片伫立的大型建筑就只有 的华章殿和皇后的华光殿遥相辉映。
何况在宫里好吃好住,还有这么多人伺候,韩琛对她倒不刻薄,衣食住行都是及其精致的,要回到宫外,可没这种福气。何况凭什么华朝要拿大笔银子替南诏养着公主呢?虽然是沈七主动要求出宫,但也保不准会有眼红的人背后造谣说是南诏公主得罪了文熙帝才被逐出宫,这下沈七可就没好日子了。
沈七虽然万分不舍这锦绣之地,可是也不能坐以待毙,为五斗米而折腰,打定主意后,她便领了人往韩琛的南书房去。
哪知在路上便遇到了前来相邀的李章。
“公主,真是巧啊,老奴正好要去请公主,皇上在思棋亭请公主一起用膳。”
沈七不懂为什么这好端端的要去那么远的思棋亭用什么膳,可是因为来得是时候,她本就要找韩琛,便也不反对。
沈七到时,韩琛已经在座,一个人端着酒杯,仿佛在喝闷酒,也不吃眼前的菜肴。
沈七行礼问安时,他也只是嗯一声,哪里像是一个特地请人一起用膳的主人,看她的眼神跟看仇人似地。
倒是李章热情得很,领了沈七坐下,亲自捧菜,“公主请尝尝,这是御膳房新出的菜品,命唤龙凤配。”
这菜是以蛇肉同鸡肉为主料,所以取了这么个名字,模样倒是做得好看。
沈七进来时看了看那亭子的牌匾,她以为是叫思棋亭,哪知却是“思七”二字。从思七亭向外望,正是当年摘星楼所在之地。
沈七本来就被触动了心神,这李章又眼巴巴地送上什么龙凤配,这个意味可就深长了。
李章笑呵呵地又捧了一道菜,“这是游龙戏凤”。花样描得极逼真,再接下来还有一道“百鸟朝凤"。如果说这还不明显的话,那接下来这道菜可就太直白了,是以石榴为宝石,以奶酪为底,浇出的一道甜品,名曰“凤冠”。
这显然就是韩琛的暗示,以凤位相邀。
沈七瞧了瞧韩琛,还是在喝闷酒,沈七撇嘴道:“我不爱吃这些龙啊凤啊的,不过看皇上饮酒也有些嘴馋,不知道宫里可有状元红?"
沈七心里暗哼,别以为只有你懂暗示。
李章一阵苦笑。
沈七也不怜惜他,反正韩琛身边就没有一个好人。沈七直来直去的人,瞧韩琛不理会自己,她也犯不着在这儿自寻烦恼,便高声道;"皇上,我想出宫寻一个住处。”
这下韩琛才算放下了酒杯,却没有开口。
“妾身乃南诏公主,一直住在光华宫也不是长久之计,还请皇上恩准。”这借口着实是烂,既然不长久,当初为何要死乞白赖要住。
却见韩琛夹了一口菜,刚放进嘴里就吐了出来,“这是什么?一点儿味道也没有,咱们是缺钱买盐吗?”
李章一阵错愕。
沈七听韩琛这么说也是一惊,他不是能品出味道来了吗?沈七赶紧自己夹了一口菜,咸淡适中,哪里没有味道了,难不成是病又犯了?
却见韩琛挥了挥手道,"都撤了,都撤了。"这个小插曲之后才回头对沈七道,“公主既然要出宫,就让李章派人给你在宫外寻医个宅子。”
这便是答应了,出乎沈七的意料,她本以为韩琛至少要刁难一番。这太爽快了,反而让沈七没了兴致,本来还想刺激刺激他的。
不过沈七得寸进尺的毛病又犯了,想着自己以南诏公主的身份出去可没有什么好待遇,便道:“当日皇上曾亲口许诺要封妾身为皇上义妹的,怎么迟迟没有动静?”沈七的算盘打得好,成了华朝的公主,身份自然就高贵了,日子也就好过了。
韩琛这时已经离座,听到沈七的话走到她跟前,“你可曾听过有妹妹诱惑哥哥的?”韩琛一句话刺得沈七面红耳赤。
“胡说,我哪有?那根本就是......”这种事,反正怎么说吃亏的都是女儿家,沈七真是哑巴吃黄连了。
不过韩琛并没有纠结在此事上,他回头看着周围伺候的宫女斥道:“是谁允许你们穿红色衣裙的。”
那些宫人赶紧告罪,可是这明显就是冤枉,沈七见她们都是着的绿衣。
韩琛拂了拂衣袖离开,留下愁眉苦脸就是冤枉的李章说:“哎,这可真是造孽啊!”
沈七一时好奇,留住李章,道:"李公公,皇上难道分不出颜色吗?”
那李章仿佛找到倒苦水的人了,一股脑儿地和盘托出,说是四年前皇上可不是这样,再细微的味道也能尝出来,再轻微的气味也能闻出来,音乐里又一点儿瑕疵就能听出来,这分辨颜色更是不在话下。可是自从那光烈皇后去后,也不知怎么的,皇上从此就再也分不出五色六味来,着实可怜。
李章去后,沈七还留在原地不动,她正在烦恼,他前些日子不是说能尝出点儿味道了吗?沈七跺跺脚,凭什么她要去担心!这便收拾了心情,准备回去收拾出宫,反正那人爽快地恩准了,虽然封公主是没戏了。
至于出宫之事,李章倒也尽力,在城东选了一处风水上佳的宅子,可正在打理,还要选个良辰吉日入住,所以请沈七暂且住在宫里。
这一拖就是十几日,李章每日都来向沈七汇报宅子的情况,所以沈七夜不怀疑他,可是每次李章来,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一次比一次苍白,还憔悴了许多,像是操劳过度。沈七忍到最后,终于忍不住了,“李公公,你这是怎么了,是病了吗?”
李章摇摇头,“公主,那宅子整理好了,公主明日就可以搬出去了,公主要不要向皇上辞行?”
沈七本要拒绝,李章又立马说这是惯例,所以沈七不得不去。
还没走进去,就听到了咳嗽声,仿佛那人肺都要咳出来似地,虽不是沈七本人在咳嗽,她却是知道那样是生疼生疼的。沈七对自己那场大病可是记忆犹新,如果不是当初病得那么重,怎么会有后面的波折,最终落得那样的下场!
李章也没让人通报就直接推门进去了,沈七一进去就看见面色苍白、一脸病容的韩琛正在接见几位大臣。李章赶紧领了沈七退出去。
李章一脸的担忧,沈七忍不住开口问:"皇上是病了吧?怎么不休息还要接见大臣?"
李章闭口不谈,却更加引起沈七好奇。
"李公公,你怎么不劝劝皇上?”这好像还是沈七第二次见到韩琛生病。他一向都是健康的何曾有过这般柔弱的时候?虽说行军打仗时他也患过一次病,可那是因为伤口复发而导致的。沈七见韩琛脸苍白,唇乌青,眉头紧皱,仿佛在忍受着病痛,看了就让那个人心疼。
殿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李章忍不住冲了进去,却听里面传来呵斥声,李章一脸惨白地出去,手里拿着这一张雪白的手绢。沈七眼尖地看到那上面的一丝猩红,“啊,那是什么?”
也顾不上许多,沈七抢过来就看,却是吐了一口血的手绢,"皇上咯血了!"沈七急得跳脚,“你怎么不请太医?”
“没用,皇上不准。”李章无奈道。
“你就由着他这样?"
“这也不是一两次了,光烈皇后去后,皇上这几年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每年都要大病一场,从来不准请御医,总说什么听天由命,老奴怕......”李章眼含泪花。
“怕什么?”沈七焦急地问。
“老奴怕皇上就这么撒手,他根本就是自己不想活了......”李章呜呜地哭起来。
沈七心想,他不是活得好好的吗?那李章呜呜地抽泣,断断续续地道:“每天夜里一个时辰都睡不了,天天晚上做噩梦,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啊。”
“不仅睡不着,连饭也吃不香,光烈皇后去后,皇上越来越尝不出味道,一盘菜放一两盐进去,别人吃得咸得要命,皇上自己却一点味道尝不出来,这样如何吃得下饭?每日里就吃那么一口饭,越来越瘦,眼看着......呜呜呜......”李章是在是忍不住了,哭得情真意切,大约是憋太久了。
沈七眼圈也红了,“你们就不懂劝,不懂请太医吗?”
"太医也是束手无策,都说是怪病。”李章望着沈七,“三年了,吃了多少药都不见效。可说来也奇怪,公主来了后,皇上那日不就尝出味道了吗?连吃了三大碗白米饭,老奴看见可高兴坏了。”说到这里,李章又呜咽起来,“可没好几天,这些日子又是吃不下饭了,这可怎么得了!"
沈七被李章哭得自己都想哭了,“那我去劝劝他?”
“没用,没用,谁也劝不了,除非,除非……”
这可勾起了沈七的好奇心,她为什么劝不了?可她又好奇,便道:“除非什么?”
“除非光烈皇后重生。”
沈七道:“关光烈皇后什么事啊?不是都说皇上心里那个人是孝纯皇后吗?”沈七还是关心这个问题的。
李章到:“这个老奴不知,老奴没伺候过那位皇后,可是光烈皇后去后,皇上是个什么样子老奴却知道,别人看皇上表面没什么,可老奴知道,皇上他的眼睛没了,耳朵没了,鼻子没了,舌头没了,什么都感受不到了,简直就是行尸走肉一般。”
沈七撇嘴道:“有那么严重吗?”
那李章见沈七不信,一脸生气,左右看了看,才神秘兮兮的小声对沈七道:“公主可知那日你在南书房打翻的那个瓷瓶里装的是什么?”
“是什么?”沈七一直好奇。
“是光烈皇后的骨灰。”
沈七后退了三大步,骨灰?怎么可能是骨灰?她明明看到寒琛在吃的。沈七忽然用手捂住嘴巴,才不至于惊呼。
“公主这下该相信了吧!皇上,皇上那是疯了,总想着吃了光烈皇后的骨灰,皇后便能融入他的骨血,就好像没死一般,日日同他作伴。”
李章的这番话简直要将沈七惊傻了。
这时候里面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越来越持久、痛楚。没一会儿那些大臣便纷纷退了出来。
李章立马迎了上去:“马大人,你可劝动了皇上?他这么病下去又不休息,又不看太医,可怎么办啊?”
那马大人摇摇头,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这一声让李章脸又白了三分,作势又要哭出来。
沈七觉得这老头子简直比自己还爱哭,“我去劝劝皇上。”
李章又是摇头,“没用,没用......”
这越发激得沈七要去试试。她现在养成了这毛病,凡是寒琛支持的她就反对,凡是寒琛反对的她就支持。寒琛不用药,她就偏要去劝他用药,更何况被李章如此蔑视,显得她毫无用处,这对沈七姑娘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她非要证明给他看不可。
沈七毅然决然,浑身充满正气地走进了南书房。此时韩琛正咳得厉害,沈七见他几乎咳得驼起了背,用手绢捂了嘴,沈七心一紧,肯定又是咯血了,这会儿她也顾不得装腔作势了,大步跑了过去,“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不休息?”
韩琛抬头见是她,立马拧巴了眉头,“你怎么还没走?”
沈七这才想起,她本来是该来辞行的,怎么却成了劝人的了!不过这时候也不是打这种官司的时候,沈七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皇上得召太医。”
沈七这一番关心,却只得了韩琛一声冷哼,“朕的身体用不着公主关心,公主还是忙自己的事去吧,挑一门好亲事才是真。”
这话说得大有学问。沈七记忆里韩琛虽然记仇,可是谈吐却极大气,哪里有今日这种拈酸吃醋之语调!本来韩琛左一句出宫,又一句用不着关心,已经把沈七气得要骂他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可是这后面一句话,顿时让沈七心情舒畅了,他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皇上,你就算不顾自己的身体,也该顾一顾这华朝的百姓,大乱之后这才几年,皇上万一……皇子又年幼,你让这天下以后……”沈七可是会讲大道理的。
哪知韩琛压根儿就对沈七之言置若罔闻,拿起一本奏折就看,对沈七来个不搭理,沈七这可使上性子,还不信就治不了他。
“你需要休息。”沈七刷地从韩琛手里抽走奏折,也不管什么大不敬的,连圣旨她都敢烧,何况这种小事!沈七也不管韩琛同意不同意,拽了他的胳膊就往外拖,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才把韩琛连拽带拉地推到了榻上。
这一番动作后,韩琛咳得更凶了,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了,急得沈七团团转,却帮不上忙,只能递上一杯旁边温着的茶供韩琛漱嘴,然后又是给他拍背,又是给他抹汗的。这一抹就不行了,她才发现韩琛体温已高得吓人,脸色苍白得如死人一般。
沈七正急得跳脚的时候,门外总算响起了李章的声音,“皇上,太医院院正求见。”
韩琛张开嘴,“不……”这一声“不”没说完,就被沈七响亮的声音掩盖了,“传他进来。”沈七可不管逾矩不逾矩,在得罪皇帝这一点上,她可从来没担心过自己的小命。
那院正低着头进来了,赶紧掏出家伙要为文熙帝把脉。哪知韩琛推开他的手道“不用,朕好得很。”说罢他就要起身,却被沈七死死按住了肩膀。
“松手。”韩琛瞪着沈七。
沈七没搭腔,可是手上的力道有增无减,韩琛便这般半推半就让那太医把脉。一旁的李章看得高兴,对沈七眨了眨眼睛,沈七这会儿可得意了,默哼了李章一声,表示“让你小看我。”
“怎么样?”见院正收回把脉的手后沈七赶紧问。
“不碍事,不碍事。皇上此病是急火攻心所至,这段日子只要保持平和心态,阴阳相济,便无大碍,臣就这去开方子。”
沈七见太医说没事,这才想起自己未免太关心得太过头了,完全有悖于自己的初衷。她赶紧从韩琛身边走开“妾身不打扰皇上休息了。”沈七飞也似的离开,羞于自己的立场不坚定。
只是即使回到华光宫她的心也还是安定不下来,又开始担心他的究竟有没有好转,按时吃药了没有,一整天就这般坐立不安,晚膳后侍女劝她出去走走,她便再也坐不住起身想去园子里走走,才出门,就看见李章领着一队太监匆匆从华光殿外走过。
沈七见状,立马喊住他“李公公行色匆匆是往哪里去啊?”李章赶紧停下,对沈七行了礼道“太医虽然开了方子,但皇上死活不用药,这都摔了好几碗了。”
“那你这是去哪里啊?”
“奴婢想去请两宫贵妃,看她们能不能劝劝皇上。”
沈七一撇嘴,请她们有什么用,现成的菩萨怎么不请啊?这现成的菩萨自然指的就是她自己。
可是那李章李公公仿佛是死脑筋,“奴婢先行告退了。”说罢他又急匆匆走了,将沈七晾在一旁干瞪眼。
可越是这样,沈七就越是上心。那两宫贵妃的车驾接连着从华光宫前行过,沈七数着更漏,到子时才听到那些车驾离开,沈七赶紧唤了宫中侍女去打听打听。
那侍女也是机灵人,很快就得了消息,“公主,听说皇上还是没有用药,两位贵妃娘娘都劝不了。”
沈七心下道好,“这下该来请我了。”哪知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人来,而华光殿外一直有脚步声匆匆来去,就是没有一个进来的。
沈七实在忍不住了,披了衣服起身,从窗户眺望那华章宫,这都要丑时了,依然灯火通明,还能看见匆匆晃动的人影,“再去打听打听,这是怎么了?”
那侍女得令,很快就又得了消息同,“听说皇上的病情加重,李公公又去请院正大人了。”
这下沈七可急了,“替我梳妆。”沈七只让人挽了个发髻,就匆匆往华章宫去了,李章不在,沈七看到殿内天井里支了许多炉子,都熬着药,看来是随时准备给韩琛喝的
沈七看那熬药的丫头笨手笨脚,居然打起瞌睡了,便气不打一处来。“走开走开。”沈七夺过那丫头手里的扇子,亲自开始扇着火熬药,可把她这前世的大小姐这世的公主给熏惨了,不过好歹也算熬成了一碗。沈七端起药碗,往后面韩琛的寝殿走去。
进去时,韩琛居然还没睡,还拿着奏折在看,这下沈七可真是气得不得了了。
“你怎么来了?这么晚,公主可要爱惜名节。”
这叫什么话,她沈七如今还有名节可言?可现在不是吵嘴的时候,沈七咽下这口气,低声劝道:“请皇上用药。”
“朕可承受不起,公主端药递水,还是侍候你的驸马爷吧。”
真是处处含酸。真是处处含酸,把沈七本来高涨的,又给说熨帖了。
“请皇上用药。”沈七再次将药端到眉间呈递给韩琛。
“朕既然许诺公主要为你赐婚就绝不反悔,公主大可不必这般假惺惺,朕不要你这假情假意。”说罢他扬手一抬,就将沈一手里的碗打了出去,摔得粉碎,那汤药洒了。
这种气沈七如何受得了!这可是她亲自熬的,想她从小到大,哪里做过这种事情,却不被人翎情,这是何等委屈!何况沈七又想着自己就是贱同,被人这般对待,还送上门来讨辱,想到这些,沈七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这积累已久的委屈挡也挡不住地流了出来。
就只见沈七一屁股坐倒在地,伏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下那病人可就急了,沈七只觉得有人背后抱住她,将她抱入了怀里,耳畔只有那个人的低语,“别哭,别哭。”那温热的掌心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是那等的怜爱。
这哭泣一事,如果没人劝,哭一会儿也就罢了,有人劝时,只会哭得越厉害,沈七一连抽泣,一边道,“那药可是人家亲手熬的。”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这朕也不称了,“我亲自去熬一碗赔给你可好?”
沈七听到这话,便嘿嘿一笑,这药本就是给他的,如何能要他亲自熬了赔给自己!沈七止住哭声,“你把药喝了。”
“都依你”韩琛这会儿可是极好说话的。
沈七这才作罢,被韩琛从地上扶起来坐到床畔,早有宫人进来收拾了碎片,又捧了一碗药来。沈七将药递给韩琛,哪知这人却不接,沈七正要发怒,却见韩琛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得她不得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心里道,也只能好人做到底了。
沈七轻轻舀了药,亲自吹了递到韩琛的嘴边,他才不情不愿的喝了,光是这碗药便喂了一炷香的时间。
沈七见药用完了,起身便要走,却被韩琛拉住了手,一声低不可闻的“不要走”让沈七僵在了床边。
这种情景沈七在脑子里不知道幻想了多久,她幻想过韩琛匍匐在她脚下求她别走,她还爱理不理的,她幻想过自己将韩琛打得一头青包,就是不跟他走,可是万万没料到,如今轻轻三个字,就让她动摇了。
可是沈七是何等人,她早就不练习了不下千次这种情景,她狠了狠心,将手抽了出来,并没有预料中的抵抗,韩琛就这么松手了。
一声微弱的叹息后,沈七见韩琛自己很自觉地躺上了床,可惜鞋都忘了脱,看他一个人吃力地将被子拉开,胡乱地搭在身上,便闭上了双眼,那握紧的拳头,拧起的眉毛,痛楚的表情,无一不在显示他他们诊费一个被结亲抛弃的孤独的孩子,那有些颤抖的长长的睫毛,沈七仿佛能看到下面隐藏的泪光。
在女人的情怀里有一种东西是最伟大的,那便是母性,很不幸,沈七被人抓住了弱点。
沈七又轻轻地走回去,“我不走。”
那人的眉头立刻舒展开了,嘴角轻轻地上翘,很快沈七就听到了他呼吸声,沈七为他脱掉鞋,又盖好被子,心想,这么快就睡着了,一定是真的累了。
这么一天折腾下来,沈七也疲惫不堪的,坐在紫檀冰梅纹梅花凳上,靠着很快就睡着了。
“七七!”
沈七睡得正香的时候却被这一声大吼给惊得立马跳了起来。听到有人大叫自己的名字,沈七直觉就是自己犯了大错,猛地睁开眼一看,韩琛人已经坐起,双手紧紧握着被子,浑身颤抖不已,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
“我在这儿。”
韩琛脸上汗珠直滚,沈七慌得连忙用手绢给他试脸,过了一会儿,韩琛才清醒过来,些呆愣地看着沈七的脸,良久手指才有些颤抖地覆上沈七的脸颊,大约因沈七的脸颊是真实而温暖的,韩琛才缓缓道“我大概做噩梦了。”
沈七点点头,只是不知道他梦见了什么,会将他这样的人吓成这般模样,回头看了看漏壶,“这才丑时,皇上再睡会儿吧。”
沈七这才发现时间过去不到半个时辰,也就是说韩琛睡了不过半个时辰便开始做噩梦了。
”陪我躺会儿好吗?”
这样孱弱的字句出自韩琛之口,沈七如何拒绝得了?她乖乖脱了鞋,扶着韩琛躺下.
韩琛轻轻搂着她,将头埋在她的劲窝处,鼻尖在她的发丝上滑过,“你真香。”这句话后,他倒是又睡着了,沈七可就只能瞪着双眼看床顶了,她觉得她怎么就这么蠢呢?韩琛这出苦肉计可真是下够了本钱的,沈七心想。
他不是什么也尝不出来,闻不出来吗,怎么现在又能闻到她的味道?且不论他以前能不能,可最近他肯定是恢复了的,居然用这个来博取她的同情。
沈七越想越不对劲儿,怎么她一去拖韩琛就果真将他拖动了?本来沈七还道自己是手劲了得,可是一个行伍里过来的男人,哪里是她那小身极说拖动就拖动的?到最后院正来时,沈七按住韩琛的肩膀不让他起来,而他就真的仿佛挣不开她的钳制似的。沈七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可真是蠢啊。她本想暴起,可是侧头看到韩琛熟睡的模样和那睫毛下眼睑里的黑影便又忍了。
这般反复后,沈七才迷学糊糊要睡着,却又被韩琛的叫声惊醒了。
“七七。”
沈七猛地坐起,烦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这还让不让人活啊?”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又将韩琛安抚下去,继续睡觉。可是一个晚上,如此再三反复,每隔半个时辰韩琛便要惊叫一声,最开始的不耐烦已经变成了心疼,如果她每半个时辰被惊醒一次已经如此烦躁,那一直做噩梦,一直被吓醒的韩琛,又是如何的心情?
次日清晨,沈七溜出来去找到李章,问道:“皇上每晚都这样吗?”
李章点点头,“也太难为皇上能撑到现在了。先皇后去后,皇上经常整宿整宿的不睡,奴才,奴才---”说起这件事,李章就开始抹泪。
这倒好,沈七倒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韩琛了。那半夜凄厉的叫声,一声一声的“七七”,即使沈七的心再冷也难免有化的时候。
可是如何心甘?
沈七记忆里,韩琛以前的身子骨一向是极好的,可这次的病反反复复,折腾了七八日,韩琛才爽朗起来,沈七每日在韩琛跟前,端药递水,韩琛也不说话,只是总对着她抿嘴笑,目光时刻盯在她身上。看得她躺也不是,不躺也不是,几多折磨。
十来日后,韩琛身子已经大好,沈七却伺候得越发殷勤了,连韩琛的饭菜也要管一管了。
沈七总是挑剔韩琛的饭菜,不是这个太淡,就是那个太清,皇上嘴里食之无味,哪里吃得下东西?所以那菜肴都是沈七亲自点的,将那试菜的太监折腾了个够呛。
“皇上吃啊,你身子才刚好,就是要补。这蜀地的水煮鱼最是开胃,不如您尝尝?”这都变成您了。
沈七的筷子已经喂到了韩琛的嘴边,韩琛如何能不张嘴?“怕皇上嘴里无味,我还特地嘱咐厨子多放辣椒和盐。”沈七一副瞧我多贴心的模样,那辣椒同相思乎是一斤下去,水煮鱼上浮着厚厚一层辣椒。
韩琛看得脸越发白了,他本身就不怎么耐辣,一口鱼吃下去,吐也不是,咽也不是,沈七倒是怕他吐了出来,还拿手绢殷勤地为韩琛试着嘴,其实就是为了不让他吐出来。
这下韩琛哑巴吃黄连,只能吞吐下去了,整个脸顿时红得关公似的,“水,水”嗓子仿佛都冒烟了。
沈七嘻嘻地笑起来,“皇上,再试试这道麻辣兔吧?”
韩琛不由得苦笑,“好好,朕错了还不行?还请公主多多如因,朕这胃可消息不起这个。”韩琛起身对着沈七鞠了一大躬。
沈七这将别人军的人,这下倒不好意思了。
“只是,你说朕为什么骗你?”韩琛牵起沈七的手。
“你也承认在骗我啊?”沈七狠狠地瞪他一眼。
韩琛没回答,看着沈七的眼睛,只是继续追问“你说朕为何这?”
沈七被他看得心慌意乱,哪里敢和他对视,便将头甩到一边,“我怎么知道”蚊子似的声音。
“听说民间男子为了娶妻生子都要用骗的。”
沈七脸顿时红得也像关公了,“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这韩琛要是继续逼下去,她可是要翻脸了。
事实证明,文熙帝很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采用了迂回的手段。
沈七被韩琛身子还没大好的理由禁锢在他四周,除了上朝的时间,两人几乎时时刻刻都腻在一起。
这过程里,韩琛也不说“戚戚,你同朕好行不”,或者说“戚戚,朕能牵你的手不”这类的问句,只是循序渐进,用“你的手冷吗”或者只是用暧昧的眼光时刻盯着沈七不放就是了。这般一来二去,人家没着说喜欢她沈七,她又怎么能自作多情去拒绝?反而被韩琛将距离越拉越近,甚至将沈七拉到了他的膝盖上。
“奏折看久了怎么就眼睛疼,公主,请你替朕念如何?”韩琛揉着自己的眼眶,仿佛十分疲累。
沈七也不好拒绝,只能接过韩琛手里的折子,念起正文,“国不能一日无君,后宫不可一日无后----”这才起始两句,沈七便看出了端倪,将奏折往旁边一扔,“这个不急,还是挑些急需处理的折子念吧。”这便是将那韩琛的暗示视若无睹。
韩琛将沈七圈在怀里,嘴唇在她的颈项间磨蹭“既然不念,那不如做些别的。”
沈七被韩琛含住了耳垂,这里一向是她的软弱之处,“痒。”沈七一边告饶一边躲避,却听韩琛道“上次太医院院正说朕的疾病的时候,不是说朕是胆盛阴虚,阴阳不调吗?”
这番明显的暗示,沈七里哪受得起,还不赶紧跑路才怪,这便和韩琛兜起了圈子,可是毕竟力气敌不过他,被他紧紧捉住,眼看就要逃不过这一难,还好李章忽然禀报“周丞相有要事求见。”沈七这才逃过一劫。
韩琛拍拍她的脸颊,“刚才那个奏折就是他上的,朕去瞧瞧。”
韩琛去后,沈七这边便犯了嘀咕,虽然最近她立场不坚定,被韩琛给绕了进去,可是心里毕竟是有怨恨的,而且中间还横亘着那个人。
沈七此后便时刻缠着韩琛,说是听说京里的静慈庵的菩萨特别灵验,她当初进京时曾去许过愿,如今要去还愿。其实她要去还愿,人还绑着她的腿不成,她这是要让韩琛陪她同去。
可惜最近韩琛虽然极好说话,几乎是处处依着她,可是这件事却推三阻四,说是从来不信佛,这倒也罢了,到最后沈七想自己单独去,请了那住持进宫岂不也好?可是韩琛仿佛同她作对似的,连她的自由也限制了。
到最后,沈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趁韩琛忙的时候,逼着李章拿了令牌出宫。
这韩琛越是不想同静慈庵扯上关系,她就越是好奇。
这一大早,天没亮沈七就换了便服偷溜出宫,到静慈庵的时候,尼姑们才下了早课。
“这位大理由,我是来求见住持师太的,请问能不能通传一声?”
女尼看沈七气质不凡,也不敢为难,便应了下来。
沈七跟在她身后,往内院去,那里正是寺里女尼的居所,那住持正住在后面的一处独立小庭院里。
那小尼姑前脚进去,沈七便见到一个熟人出现在了眼前。
那人见着沈七也是一愣。
这人不是梅若涵是又是谁!沈七还不知道原来她也同这住持大有往来,否则怎么可能清晨拜访?梅若涵身边还跟了一个孩子,是当年沈七差点儿铸造成大错的“麟儿”。
如今这孩子也有六岁大了,活脱脱是当年高敞的缩小版,哪里会是韩琛所说的他的孩子。
“你怎么在这儿?”沈七脱口而出地问。
梅若涵愣了片刻,这句话可不该由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问出,不过她素来脾气好,正要回答,却听得身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我们来看我姨。”
麟儿仿佛已经记不得沈七做过的事情了,看着眼前这人,美丽出尘,小孩子心里自然便有好感,所以抢着道。
也许时间真的能淡化一切,如今的沈七再看那麟儿,便再也生不出恨意来。
只是庆幸,幸亏没做成那件事。
反观如今的梅若涵,不过才二十三岁而已,却仿佛老了许多,脸颊瘦薄凹陷,尽管依然美丽,却再没有当年的风华。
沈七心下感叹,她活得只怕并不好。
那孩子的一声“姨”让沈七回了神,“你说主持是你的姐?”沈七心弦一动,也许很多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请问,师太未出家之前,俗家姓名可是姓柳名蓉?”也顾不得失礼了,沈七有太多的疑问必须开门见山地问。
那主持师太喧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柳蓉早就逝去,如今只有忘尘。”
沈七呆呆地立着,这么说她真是柳蓉了,也许沈七心里还存在过幻想,如果她不是那该多好,可是她还活着,沈七便觉得自己再不该介入。
“师太,你可曾记得当年的那个人,他就在宫里,我带你去见他。”
那忘尘师太只是摇摇头,“贫尼还要做功课,施主请回吧。”
沈七还要上前,却被梅若涵拦了下来,“公主有任何疑问,我替师太回答就是。”梅若涵的眼里暗含哀求。
“公主本是局外人,为何要拘泥于往事。”梅若涵自然不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当年的沈七。
“我只是觉得有情人便该终成眷属。”也许是死亡让沈七彻底清醒了。当初她年少气盛,竟然不惜用卑劣手段拆散梅若涵同韩琛,也活该她有后来的报应,试想,如果易地而处,梅若涵拆散她同韩琛,只怕她却是要去拼命的。
沈七满含内疚地看着梅若涵,如果不是自己,或许她将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不会有高敞,不会有那噩梦般的回忆。沈七不得不承认,梅若涵的心真是如梅花般高洁,她可从没有想过要报复自己,反而在发生那件事之后,她还不计前嫌地帮助韩琛打败东华,不惜背叛她的丈夫,顶着那样的恶名。即使是那件事,阴差阳错,沈七觉得如果不是自己,梅若涵也未必会遭受那样的惨事,而她沈七甚至还要去毁灭她最后的快乐---麟儿。
沈七此刻,自己都觉得韩琛当年那一巴掌打得太轻。
梅若涵听了沈七的话后,只是淡淡笑了笑,“可是此情已如东逝水。”
“不,世人不是都传闻,皇上因孝纯皇后而......”韩琛对柳蓉的感情,沈七从来不曾怀疑过。
梅若涵闭了闭眼睛,也许有怨恨,可是睁开后又是清明,“光烈皇后去后,皇上同我姐姐因为偶然机遇早就见过了。”
这消息却着实惊住了沈七,他们见过了,为何还这般?可是这也许便是韩琛为何从来不对她当时的话感兴趣的原因吧。
“因为物是人非,我姐姐早就遁入空门,看透一切,而困扰皇上的那个人也不再是当初的孝纯皇后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沈七好奇。
“公主可知道你长得极像当初的光烈皇后?”梅若涵淡淡一笑,“只盼望公主能为皇上分忧,他这些年过的并不好。”
“你会恨那光烈皇后吗?”沈七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
梅若涵又是淡淡一笑,“早年或许恨过,可是没有这一切,我又怎么会有麟儿?他如今才是我的一切。”梅若涵忽然敛了笑容,“也许正是因为恨,所以才导致最后的那场悲剧吧,如果不是我求皇上一定保住麟儿,他就不会说出那样的谎言,而光烈皇后也未必能走上那条绝路”
梅若涵同柳容该有多大的歉疚,而梅若涵正是那位容姑娘投河前唯一请求韩琛照顾的人。
正因为他的内疚,在高敞那件事之后,他才会那样红着眼睛看自己吧。
有些时候,知道一切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沈七黯然回宫时,便看到韩琛在华章殿外等着她,他高高的站在台阶上,沈七就那样望着他。
在她做过那么多错事之后,伤害过那么多人之后,能有这样的结局,何尝不是老天怜她。
沈七看见韩琛轻轻抬起双手,她灿烂一笑,如燕投林似的飞入韩琛的怀里。
文熙帝五年,封后诏书从皇城正门中缓缓传来,由当朝宰相亲自宣告天下,南诏七公主正式成为文熙帝的皇后。
婚礼的喜房里,躬身伺候沈七的不是钱儿又是谁?!
“你是……”沈七欣喜地看着钱儿,这也许是韩琛送她的最可心的大婚礼物了。
钱儿含着泪看着那长得极象自己前主子的公主,慢慢的他这个最熟悉沈七的人自然会发现所有的秘密。
一个月后。
沈七正在自己的华光宫欢欣的吃着进贡的红樱桃,却听见宫女们低声议论说皇帝要纳新嫔妃了。
沈七将樱桃一扔,这真是欺人太甚,她这才当皇后几天啊,男人果然不是东西,吃上了碗里的,便看着锅里的了。
南书房
“皇上,这宫里最近谣传,说皇上要纳周相的小女儿,奴才已将那散布谣言的罪魁祸首抓了起来,请皇上发落.”李章是大内总管,听到这种破坏皇上和皇后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幸福的谣言自然要动怒.
哪知韩琛只是挥了挥手,“放了他吧”
这才刚说完,就听见门外有人禀报说: “皇后娘娘驾到”
韩琛有些尴尬对李章说:”最近她越发懒了,对朕都爱搭不理”
李章才知道这罪魁祸首就是眼前这位万岁爷.
沈七才进来,李章就退了出去. 沈七也不是光会吵架的主儿,她满脸堆笑对韩琛说: “皇上累了吧,不如妾身帮你捶捶背”
韩琛有些得意,这便是训妻之术.
可他没得意多久,便感到沈七的手缓缓从他的肩上滑落,他回头看见正是沈七倒下的一幕
“戚戚”韩琛抱着沈七喊道:” 传太医,传太医” 岂是一个乱字了得.
沈七的嘴角微微翘起,看是你的训妻术厉害,还是我的训夫术厉害,何况她手上还有一张王牌.
太医看过后,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即便是皇后有孕了.
这还是沈七第一次看到韩琛高兴得有些疯的场景,只听韩琛欣喜地道: “朕终于有嫡子了”
沈七娇嗔道: “皇上,那要是臣妾无法怀孕可这么办?”
韩琛摸了摸沈七的头发,仿佛要想起什么,严肃地道:“这历史上中宫无子不是没有过的事,从其它嫔妃那里抱一个就是,从小养大,都说养胜于生,这和自己生的无异。”
这回答到叫沈七好生懊恼,那她以前岂不是自寻烦恼?
“不过,朕十分高兴戚戚能为朕生一个孩子”韩琛在沈七的耳边呢喃。
到此总算是,雨过天晴彩虹耀天。
番外
“主子啊,你现在可是皇后,怎么能随随便便出宫呢?”钱儿在沈七的面前急得团团转。
“钱儿,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是不是怕我连累你夫君啊?”沈七瞪着钱儿,都说女生外相,果不其然,自从前年将钱儿指婚给当朝太傅的公子后,她心里那主子就换人了。
钱儿脸一红,果不其然被沈七言中了,“主子,皇后擅自出宫可有违祖制,废后都是有可能的。”钱儿开始恐吓沈七。
沈七冷哼一声,“让他废好了,他一向都是看我不顺眼的,这次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同宫女眉来眼去,我……”沈七眼圈已经开始泛红了。
“打死我也不信。”钱儿这下来了精神,“皇上一向不重女色,这么些年宫里就主子一人,这独一份的宠爱,古来罕有,天下哪个女人不羡慕,就主子还成天挑三拣四的。”
“哪个男人不重女色了,你哪只眼睛看见皇上不重女色了,你那是不知道他有多……”看着钱儿八卦的眼神,沈七赶紧收了口,差点儿把闺房私事说漏了嘴。
“皇上如果想要其他女人,选秀便是了,天下美人都是皇上的,哪里用得着与宫女眉来眼去。”
“钱儿,你到低是帮他还是帮我啊?”沈七气得都要吐血了。
“皇上真有同宫女……”钱儿还是不信,这都多少年了,文熙帝洁身自好,为天下男子表率的事情,谁人不知啊。
“他一定是觉得我不新鲜了,钱儿,那宫女长得狐媚之极,我不过要将她罚去暴室,他就凶我,钱儿,你说他是不是同那宫女有染?”沈七的眼泪已经要决堤了。
钱儿叹息一声,从只字片语已经能揣摩出当今圣上的无奈了,“那宫女犯了什么错,主子要将她罚去暴室?”但凡一进暴室,不死也得脱层皮。
“都说了,她长得狐媚之极。”沈七咬牙切齿。
“就这个?”钱儿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沈七大约也发觉自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可是,不管怎么样,他也不能为了一个宫女就凶我啊,钱儿,他说过的话都不算话了,他说过只爱……”沈七想起过去的甜蜜,又有些不舍起来。
“是,是,可是皇后娘娘你也不能一生气就擅自出宫啊?”钱儿是极懂事的,“你赶紧回去跟皇上道个歉,这事就这么算了。”
“我怎么能回去给他道歉,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他不来跟我道歉,我死也不回去,哼。”沈七拧了拧钱儿的脸,“你这丫头,吃里爬外,现在偏帮起臭男人来了,看你以后找我哭诉,我还帮不帮你。”沈七一脸愤怒,“赶紧去张罗吃的,气得我晚膳都没吃呢。”
钱儿赶紧出去准备,又私下派人去通知宫里,请皇上派人来接。
晚膳刚用毕,宫里就来人了,钱儿暗赞,手脚果然是快。
“请皇后娘娘接旨。”文熙帝身边的近侍李章亲自来太傅府传旨,还一脸媚笑地瞅着沈七。
沈七冷冰冰地看着他,然后往地砖上瞧了瞧,李章赶紧道:“皇上说了,娘娘身子一向不好,就不用跪接旨意了。”其实谁也不知道文熙帝是不是这样说过,而沈七的身子看起来也是极好的。
但是她只用一瞪眼,那淫威便是极吓人的。
沈七抬了抬眉头,觉得这还差不多,便坐了下来,啜了口茶,“念吧。”
李章赶紧捡重点念道:“皇后本应母仪天下,淑德仁厚,然今后骄横跋扈,善妒专权,竟敢擅离禁宫,按制理应废逐,今姑念皇后年幼无知,特旨斥责,急速回宫,或可宽免前罪。”
钱儿一听这圣旨就忍不住笑了出声,当今皇后已经是一位皇子一位公主的母亲了,居然还说年幼无知,看来皇上实在是找不出借口宽免沈七了。
沈七一听圣旨就气得发慌,韩琛就爱这样骂她。李章一看情形不对,赶紧笑着上前,“娘娘,还请随老奴回宫吧,其实皇上并不是想斥责皇后,这也只是走个过场,那宫女皇上已经将她贬到浣衣局去了。”
“不回去。”沈七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道:“既然我骄横跋扈,善妒专权,他还让我回去做什么,我还不如死在外面算了。”沈七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圣旨看着。
李章赶紧将圣旨藏在身后,这前车之鉴可是有的,出宫前,皇上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能让皇后把圣旨抢去又烧掉。说起那次的事儿,李章可是心有余悸,从那以后,宫里凡是三层楼高的建筑,全部都被拆毁。
意思就是说,现在宫里,想找个地方跳楼都不容易,跳下来,最多就是摔伤,绝对不致命。
沈七抢圣旨不得,更是生气,越发铁了心,任李章好话说尽也劝不得半分,急得他同钱儿抓耳挠腮。
于是沈七便在太傅府住了下了,先开始,宫里,一天一个圣旨到,全是斥责,越骂越狠,沈七到后面索性来圣旨都拒听了。
过了几日,那圣旨也不来了,但谣言便滚滚而来。这些话自然不敢在沈七面前说,但丫头们私下都议论开了。
“听说皇上要在京城戚畹、勋贵里采选美貌女子入宫了。”
“胡说,不是说当朝皇后是出了名的妒妇,决不许皇上纳妃吗?”
“别人不知,难道咱们还能不知,前几日不是从宫里来了个尊贵客人吗,虽然老爷不准咱们到处说,可听说就是当朝皇后,被皇上贬出宫了,就住在府里。”
沈七在树丛背后听了,气得直跺脚,她哪里是被贬出来的,明明是她自己出来的。
众丫头开始惊呼,这消息太惊人了。
“皇后一走,皇上自然就能纳妃了,听说宫里头那些宫女都想尽办法打扮得美美的,就盼皇上能看上。”
“这个我知道,我姐姐就在宫里头,听说皇上最近看上了一个叫桐翠的宫女,每晚都叫她侍寝。”
沈七听到这里,气得差点儿没晕过去,那桐翠不就是那日她要罚入暴室的宫女,韩琛果然和她有染,她就知道,男人没有一个不偷腥的,这下可被她捉住把柄了。
“起驾,咱们回宫。”沈七气急败坏地找来钱儿,“看我这下把他们两人捉住,看他们怎么说。”
钱儿赶紧跪地,“恭请娘娘回宫。”比送瘟神都还急切些。
到了文熙帝寝宫,沈七不请便要自入,那些平日里顺眉顺眼的守卫,居然敢拦住她的去路,“请娘娘留步,皇上吩咐,任何人不得令都不得进内殿。”
沈七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们,心想那内殿果然有鬼,“都退下,本宫今日就要进去,要么你们杀了本宫。”真真有大将军单骑闯敌营的勇气。
守卫自然不敢阻拦,沈七拔步就往内殿跑,使劲儿地踢开宫门,“韩琛,你……”
“朕怎么了,朕的名字是能随便呼叫的吗?”韩琛冷着脸看着沈七。
沈七根本无暇理会韩琛,在殿内翻箱倒柜,任何可以藏人的角落都搜遍了,没人,这才明白是上了大当了。
“你看看你成何体统,私离宫闱不说,还敢搜朕的寝宫!”
韩琛的脸冷惯了,沈七根本不当一回事儿,“谁让你包庇那个宫女的。我离宫,你不仅不劝我,还下旨责骂我。”
“难道你不当骂?”韩琛一把揪过沈七,困在怀里。
“你再骂,我就我再出宫。”沈七咬住韩琛的耳朵。
“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朕看你以后还有什么力气敢逃出宫。”韩琛将沈七的手脚分开用锦缎绑在床柱上。
果真是金口玉牙,沈七往后许多日子,都没力气下地,何况是逃宫了。
又一日。
钱儿又开始头疼,也不知道沈七这一次是怎么偷溜出宫的,从上次那事情之后,皇上就下了严旨看管她的。
沈七如同偷了腥的猫一般,“本宫自有妙计。”
钱儿嘟囔了一句,“切,有什么妙计,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地跑回宫。”
沈七怒插双腰,“哼,我可不能再那么窝囊了,这次倒要叫他亲自乖乖前来接我,否则我再也不回去了。”
“那你可得忍住了。”钱儿已经不想问沈七出宫的理由了,宫里隔三差五要就要打翻一次醋坛子,弄得宫女各个心惊胆战,都弄得灰头土脸的,就怕那一日被皇后看入眼里,又闹些有的没有的戏,这些事的后果大家都清楚,皇上虽然表面要斥责皇后,可是皇后要处理哪个宫女,那一次不是得逞了的。
“我自然忍得住。”从来圣旨斥责到流言蜚语四处传,沈七果然岿然如泰山,一动不动。
“主子,你这次怎么这般争气啊?”钱儿都不由得崇拜起沈七来了,她家主子那一次不是被当今皇帝忽悠得团团转的。
“哼,让你小瞧我。”沈七得意极了,“他的手段用完了,这次可得看我的了。”
于是乎,全京城的大夫都涌向了太傅府,可太医院派人来,却被拒之门外。
“主子,你怎么想了这么个招,皇上万一不知道,岂不就是白唱戏了。”钱儿不解。
“你懂什么,他在我身边安了不少眼线呢,这次刚好被我也用一次。”
沈七的病情随着药方每日流水地传入宫中,太医虽然进不了太傅府,可也算是忙得翻天了,京城那么多大夫开给沈七开的方子,他们都得一一看了,然后综合出病情来。
这一来可不得了,并从风寒直接就转入了痨病,严重到明日沈七就要见不到太阳了。
“皇上驾到。”皇帝的仪卫还摆在太傅府门口的时候,韩琛已经到了内庭了。
“钱儿,七七呢?”韩琛的气息都还有些不稳,喘得厉害。
沈七敢欺君,钱儿可没那个本事,“娘娘在里面。”
韩琛到时,沈七正悠闲地享用着侍女剥的葡萄,“皇上怎么这么好兴致,微服出游啊?”沈七笑得狐狸似的。
韩琛的心这才算是搁下了,可已经气得手脚发抖了,“你居然用这种方法?”
沈七还死不知悔改地道:“谁让你不来接我的?”她缓缓走上前拉了韩琛的手:“你每日忙于政事,许久不曾陪我了,宫里头闷死人了,我都要发疯了。”
“你还说,你说去西苑避暑,朕便带你去避暑,你要去西郊打猎,朕哪一次没陪你去。”韩琛头痛地摸着额头。
钱儿在外面偷听得也很头痛,她也觉得自己的主子,太爱折腾了。
沈七涎着脸道:“好嘛,好嘛,今日既然出来了,不如去望江楼喝喝茶,听听评书,偷得浮生半日闲嘛。”沈七开始耍赖。
“你难道就没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韩琛丝毫没有被沈七转移注意的手段所迷惑,继续回到本来的问题。
“不怕,不管我说多少次慌,皇上总是舍不得不来看我的。”
痛脚,这就是韩琛的痛脚。
韩琛也很无奈,只能被沈七牵着上街。
男的玉树临风,女的倾国倾城,一路上不知道吸引了多少人的注意,有人窃窃私语道:“看,这两人多相称,就想天上的金童玉女。”
沈七听在耳里,甜在心里,拉住那路人,从香囊里掏出一锭碎银子,“拿去,赏你。”那人千恩万谢走了,只留下沈七一个人在傻笑。
韩琛拿她丝毫没有办法,这一路走来,只要是说了他们相称的,每人都得了银子,“朕看起来果然是金童,而且还是散财童子。”
沈七刮了刮自己的脸,“你也敢称童子?”
韩琛的眼神瞬时变暗,沈七便知道自己又撩了虎须。
“娘子。”韩琛缓缓地靠近沈七。
其实韩琛这个人放开来的时候真的很开放,沈七自愧不如,他敢当街做出那羞人的事情,可她沈七还要做人的。在宫里头,太监宫女都知道要皇上皇后一起的时候,至少得离开五百步,否则要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只能等着杀头了。
这一下午,望江楼的茶没喝成,京城第一大客栈锦绣客栈倒是迎来了一对特殊的客人。
天字一号房。
韩琛将靴子套上,然后转过身抓了沈七起床,“咱们得回宫了,一会儿宫门要关了。”
沈七浑身软无力,只能斜靠在韩琛怀里,任他为自己系上肚兜,穿上衣裙,再摆弄到镜子面前,任他为自己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韩琛吻了吻沈七的唇,“好啦,该醒醒了,不然一出门,大家都知道咱们做了些什么。”
“你还说!”沈七真是哭笑不得,这一大下午的,弄出那般动静,谁能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啊。
韩琛倒是笑得开怀,又啄了啄她的唇,“戚戚,朕觉得在客栈里也挺有意思的。”
沈七觉得自己真有点儿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意思,“别说了,赶紧回宫吧,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