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树上栽下只孔雀
自从朝露姐出门赶集去后,我的嘴巴可算是淡出个鸟来了。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这念头刚起,于是不知何处刮过来的邪风便引得头顶飒飒一阵响,兀的一个黑云罩顶,有东西从天而降,堪堪擦着我的鼻端砰一声,四仰八叉的就砸在了我面前。
好端端白胖胖的宝贝眼睁睁就给压成了稀巴糊,我尚举着剪子发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往上看看,分明是棵弱柳扶风的树杈子,疏朗的叶子透着稀稀落落的光,如今瞧着,倒是多了块人形的空缺。
我那鲜美晚餐哟!我终于清醒过来。
心,顿时凄凉万分。
戳戳地上那从天而降半死不活的家伙,绿油油一身,缎子袍,料倒是不错,个头也不小。
从屁股看,哦,背部看,看不出个端倪。
奋力将之翻过来,地面上有个不大不小的人形坑,颇有几分蛤蟆形,人紧闭着眼,脸肿得与猪头有的一拼。上头还糊着我那心仪的晚餐山菇肉。
凑近鼻子试试,在喘气。
我拉扯着这家伙回去,可怜见地的,真是沉,差点闪了我那小腰。
我也是心软,到底不能丢了这人不管吧。
好歹把他拖上闾大夫的屋子里唯一的板床,求这位村里唯一的大夫给看个究竟。
闾大夫从头到脚给细细捋了一遍,掰开唇研究了半天,才和我道:“体长均称,略显皮薄,四肢尚长,肉实而不浮,骨骼齐龄,牙口甚全,依老夫看,发育的甚好甚好,无甚不妥!”
头前这位,正在给张大婶家看她家八个月的猪崽子。
闻言我抽了抽:“大叔,这是人!”
闾大夫斜睨我一眼:“人与畜生,有别乎?”
我默然,作为我们村唯一一个大夫,不论对大牛二花,三娃子四姑子,还是牛猪羊,猪狗蛋都看的大夫,此君与畜生确然没什么区别。
“行了行了,没啥问题,一会自会醒来,我这还有方婆家阿黄要生了,你把人弄走,快把地给我腾出来!”闾大夫不耐烦得对我道。
他身后,方婆婆家的大黄狗阿黄正在鬼哭狼嚎的叫唤。
我也只好又连拖带铲将这家伙往板车上一运,就看到闾大夫牵着阿黄上了刚才的木板床,挽起袖子一脸严峻。
阿黄四仰八叉的呈屠宰式给绑在上头,据说它第一胎难产。
方婆婆孤老一个,阿黄算得上是她半个女儿。
阿黄后头,还有一屋子鸡鸭兔狗的正巴巴等候着。
显然我想将此人托付在此是万万不行的。
我甚是为难,一会我要去月夕楼听人说书,这么个大活人该如何是好?
没曾想这一颠簸,倒是把人给颠醒了,那人动了动眼皮子,只道一字:“饿!”
感情这位,就是饿晕了而已。
我甚好奇,这一身富丽堂皇的有些花哨的家伙,如何会从一棵弱柳扶风的树杈上饿晕下来。
看看那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家伙,我心软了,将这家伙拽回家,取出被压得稀巴烂的山菇,和粳米倒在一起搅拌出一锅粥递了碗给早绿了眼的他,看他吃的狼吞虎咽的样子,令我颇为得意,朝露姐不在我只能吃大杂烩,寻常人是不吃的,难得有人如此捧场。倒是对此人有了几分好感。
“喂,你叫什么?”待他吃完,我便问他来历。
此人打了个饱嗝,才道:“在下孔阙!”
孔雀?我瞅了瞅那一身锃光瓦亮绿油油的衣衫,倒还真挺应景。
后来我才知道,雀非阙,耳误而已。
只是我已习惯叫他孔雀,这厮性子倒与那开屏臭美的家伙颇有几分相似。
我又问他为何会到这鸟不拉屎的小地方。
天可怜见,我真的只是随口问问。
没曾想他竟一把抓住我的手,眼中涌泪,一副苦大仇深般得表情,令我甚是莫名。
却原来,这位乃是大户人家一位嫡子,八岁死了娘,可惜老爷在嫡妻去世时又找了,后娘待他甚苛,老爷又不管事,明面上那新夫人可做的甚是漂亮,老爷对她言听计从,小孩子初始还告状几次,老爷却以为是他顽劣不堪,对后母不敬,对他拳脚棍棒,甚是不客气。
后来这位夫人生了儿子,那便更是觉得他是眼中钉肉中刺,趁着老爷给他订了门婚事让他去结亲的途中派人追杀这位,他多了个心眼走了歪道,躲过一劫,只是这位小爷终究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不懂柴米油盐,身边无盘缠,一路瞎走,便流落到了此处。
半夜里头怕被野兽刁走,爬树自保,可是几日未食,一时饿晕栽下来。
我觉着,这故事委实有些耳熟,却也同情的很,便又问道:“那你以后准备如何?”
天可怜见,我依然只是随口问问。
不曾想,话音一落,他抓着我的手紧了紧:“姑娘,孔某身无长物,姑娘对在下有恩同再造之恩,容我报了恩再走吧!”
啊?!!
我甚觉着不妥,不要说我乃一单身女子,即便朝露姐姐在,家里头也不便收留个男人不是?
我十分为难。
“孔某实无处可去,若姑娘不肯收留,便还是,便还是让我死了吧!”孔雀眼泪汪汪,可怜兮兮将我望着。
我甚心软。
“哟,品心啊,我看这娃儿挺好,这年头懂知恩图报的少,又这般可怜,你行善做到底,就答应了吧!”王婶子正等着闾大夫给她家大牛看牙口,孔雀说他苦大仇深的故事,她也就在一旁端了壶茶水磕着瓜子听了半宿。这时候冷不丁插口。
“是啊是啊,品心啊,这娃娃不错,有个干力气活的不好么,收了吧!”除了王婶,那一屋子鸡鸭猪狗的主人全不知何时纷纷拿着个小杌子听得甚是入迷。
于是,在全村十六口人一致劝诫下,我续小呆呆,小毛毛,小绿绿之后,成功的又收养了一个大活人。
我就纳闷,缘何这位这般老少咸宜,不过一日功夫,全村人都帮着他说话来着?
很多日后我才发觉,我捡到的这位,实在是个祸害。
此乃后话,暂时不提,既然收留了孔雀,我便让他自己躺着,说是有事,急着出了门。
“笃笃笃”木鱼棒子敲过,清茶一杯,如涩如甘,此时月夕楼上江湖百味子正张开那薄唇,露出一口子大黄牙来,已经又开始他一日一演绎的传奇。
我赶紧找了个空位子坐好,巴巴地与一干老少一起仰脖子静听。
“话说‘江湖百味八千脉,多少金戈演绎中’各位看官可知道,这江湖之上,又发生了多少故事?”照旧一回开场白,平白吊起多少口味。
“话说,二十年前一场灭绝人伦的屠杀,江南陈家,武林名宿,一日三百士,血洒韩江。
仅仅只是为了一把战国时徐夫人所铸之毗翎名刀。
毗翎削骨,冠绝武林。
一把名刀,多少阴魂。
非为此,陈家灭门之后,东南西北四城城主倾巢出动,也没人再知道,这把刀的下落。遗憾遗憾那!”
“老丈,那陈家,可还有什么漏网之鱼,那演绎里不常有这故事,哪个孤儿寡妇,小儿稚女的,把那刀一起带走天涯,长大后得以报复,可不是一出好戏?”
“真有这事,若是能借机得一睹天下名刀之风采,也不枉这人世走上一朝。”
如今这世道,东南西北四城扼守,天下群雄聚会,武者为尊,名刀在手,一遭立万,也是多少仁人志士之向往。
笃,百味子一击案头,端起玲珑壶,往口中倒下一口清茶,咂咂嘴:“黄口小儿不知深浅,你等庸人,也敢觊觎那刀么,可知那玩意煞气极重,寻常人近身不得,若不能得一天灵地气的天罡之所压制九九八十一日,念上九九八十一回金刚萨摩经,怕是震慑不住这物件嗜人魔性,不要说你等,就是那如今南未央北九州的少年俊杰,也是统御不了的!”
“未央堂堂卫倾城,九州落落叶霜华,如今世道,这二位年少俊杰,乃百年难出之人瑞,卫倾城倾城卓荦,叶霜华风华绝代,如此二人,又是武林世家,前途不可限量,这等人物,方能配得起个神兵利器,才是天地阴阳,统正合一的道理,你们这些小儿,去去去,莫提这不着边际的念头!”
“哎哟,老丈,你说的这二位,可是如今炙手可热的人物?据说八月十五天下英雄会就要在未央城倾城台上举行,到时候可能一睹二少风采?”
“上回四城盟主乃是东面那位,如今东西二城式微,而南北却出了如此人物,可不是要换人执掌江湖牛耳?只是不知道,是那卫倾城,还是那叶霜华!”
“管他是谁,老子就想看看,戏文里头说的那文绉绉好似天上神仙般人物,到底他妈长什么摸样,可有蓝緑坊那些鸟人好看不?”
“哟,牛二,你莫不是看上哪个小倌了?小心你们家那泼辣户,不把你裤裆里鸟玩意割了就好!”
“呸,老子可没那龙阳嗜好,也不知那些个长得嫩肉细皮的,除了多个鸟玩意,哪像个男人,也不知那鸟玩意里有没有种,切,老子娘才信,这细胳膊腿的家伙能舞刀弄枪不成?”
“我看也是不可能,堂堂大城主,不至于长这摸样吧,大丈夫该就是那年画里头啥门神模样,牛一般大的眼,满脸的胡子,丈八尺长的个头,老丈您说是不是?”
这话,我爱听,于是频频点头。
百味子一径只顾自己喝茶,随茶楼里的人唧唧咋咋,等人问他,他刚好喝完手里头那一壶茶。
摸着下巴,眯起那沧桑的眼,摇头摆手道:“人生难知明朝事,富贵难留生后名,谁说的准这世道上的事呢?那未央城开不开得成英雄会,还是个未知数呢,谁又说得准谁是谁?”
喝茶的,大半是走卒村夫,闻言绕着头晕,听不明白那意思,有人问道:“老丈,你这啥意思?那啥子叶倾城有事不成?您老又有啥故事?给说说不?”
百味子一击身旁的小铜钹,清脆一声响,他老人家脑袋拨浪鼓般摇了摇。
“今日事,今日了,明日事,明日言,欲知后事,下回分解!”
锣钵一击,清茶已凉,一出人生,也就偃旗息鼓,尽管听者戚戚,却也不能让百味子再开尊口。
一日一事,乃是他老人家之规矩。
雷打不动,雨落不停。
听客自然明白这道理,田间垄头也就这会子轻松一会,如今天色不早,纷纷收起家伙,赶着那夕阳,准备回家吃饭。
我咋了咋嘴巴,将面前的冷茶一饮而尽,颇有些不舍的也起身而去。
回身看去,偌大一个月西楼,夕阳晚照,独留下的百味子花白的发须,在临窗前的位置上显得丝丝缕缕金光漫漫,他看看窗前风景,举起手中最后一口凉茶,闲闲嘟囔:“茶不醉人人欲醉,刀不伤人人自伤,嘿嘿,如今这一回,又不知道要闹腾出什么来,老朽真正是期待啊,期待呢!”
端的是血色残阳。
2. 一日一拜见
我又做梦了,我无比清晰,只是依然有一种悚然的感觉。
入眼的,是一副血流成河的场景。
满地的尸首,满地的暗红,我知道血是红的,只是打小也就刀刮破回皮,娘亲呼呼一下便收口了,那一点点血珠子,实在和眼下那红成一片的浓浓的血,无法比拟。
我看着那个凶神恶煞般得家伙挥舞着刀,将一个个呼天抢地的鲜活生命斩杀,看到所有面对这把刀的人都露出一种骇然的恐惧。
正纠结此场景甚为瘆人,忽觉得头顶一痛,一抬头,便撞进一双精光湛然的眼里!
我心一抖,下一刻,咕咚一声,面前冒出张硕大的驴脸,冲着我龇牙笑。
我一颤,醒了!
摸摸额头渗出来的冷汗,左看看,右看看,一屋一炕,一桌一椅,仅此而已。
唔,很好,还是自己的小屋,果然亦只是个梦境。
兀自安慰了一番扑扑跳动的小心肝,学着娘教过的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虽然这辈子长到十八了,也没见着娘说过的所谓虔诚信佛,终有福报的美好前途,但是这份习惯,总是留着。
诚如爹所说,俯仰苍茫,无愧于天地,心自安处,便是吾家。
“起了?”听到动静的朝露姐手搭门把正要出门:“饭菜在外头,甜水没了你一会挑一些回来吧,我先去忙了!”便走出去了。
我双手合十在胸口默默念叨一下每日功课:“爹娘,女儿很好,你们在天也要快快乐乐的!”然后一骨碌跳下,靸了鞋子忙不迭往屋外跑。
一开柴门,外头刺眼的一缕阳光就恣意的射进来,晴空正好,山雀鸣叫,伴随着一股子山林的清香味,就那么肆无忌惮的涌了过来。
我眯了下眼,适应了下阳光,这才重新睁开眼。
我家,就在一片山林深处一小村,爹在世的时候教导我读过一则叫桃花源记的故事,窃以为,这叫月夕村的小村子坐落在这片环山傍水的地方,确有几味桃花源的意境。
羊肠流水,小桥人家,与世无争,垂髫小儿。
只是这村子并不完全与世隔绝,我们这个村子在一个叫鱼骨镇的下辖处。
听说,咱这村子属南三十二州县之一,均属四大城之一未央城统辖,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村落。
这事,还是听村头那位爱茶楼里说故事的老头说的。
他老人家自号江湖百味子,成日在那村前月夕池环绕着的月夕楼上闲磕牙,从他嘴里头溜出来的故事,倒也有几分唏嘘之趣。
不知今日,又磕碜些什么玄妙来。
出了柴门,粉墙黛瓦,天色灰白,我就着那天井里穿堂而过的清流掬水洗了脸,这才去看家里头小呆呆小绿绿和小毛毛
顺便带一句,小呆呆小绿绿和小毛毛,分别是我收养的一只小乌龟,一头毛驴,以及一只大花猫。
小呆呆的早点准备好,昨晚上剁好的肉糜子,小毛毛自己会逮耗子不必管,至于小绿绿么,朝露姐早给备好了绿豆饼子,它正舔得欢实的被栓在磨盘旁。
我正打算给它解开绳索,外头推门进来俩个人。
“品心啊,下午咱们去听百味子说故事呢,你去不?”同村张兰儿问道。
我点头,正合我意。
另一个王寡妇家的女儿王幺儿拽着我袖子笑眯眯:“品心,我娘老惦记着朝露姐做的香羹,上回教我的法子我做了,可是没她做的好吃,今晚上娘说让你们过去做,去不?”
我点头:“没问题,一会我去挑了水,把米泡了就过来。你把那豆子皮捡一捡。”
“那,那孔大哥会来不?”小丫头红着脸,腼腆的问。
我想了想,道:“不知道,碰上了我帮你问问。”
“咱家刚腌了狍子肉,明儿个也请孔大哥和我爹一起喝杯小酒吧!”张兰儿一旁也道,脸儿同样红扑扑的。
我点头。
得了我的准信,俩个毛丫头颠颠回去了。
我则背起个篓子解开绿绿的缰绳,一边摸摸它不安分的脑袋:“今儿个又要麻烦你了,帮我运几桶水吧,一会给你做豆饼吃好不好?”
绿绿昂昂叫唤了声,露出那口独特的大板牙来朝我眦了下牙,和梦里那张驴脸颇有些相似。
我笑:“谢谢!”一拍它的屁股,准备往它背上跳。
“小心心!”没等我上去,外头不远处就听到有人操着他独有的尖细绵长的音色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风一样过来了。
我收回脚,侧头看过去,门一开,青石板路,水洗的一发青碧,油光铮亮泛着冷幽幽的绿光,外头呼啦一声由远及近的人影也是一身绿汪汪的,因为跑得急,腰间的彩带子被拉扯的向后成了一直线,舞动起来在光线下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彩。
“小心心!”一路喊着,那个人影已经跑近了许多,可以看到被扯得漫天飞舞的一头飘逸浓黑的长发张牙舞爪的。
眼看着就要到面前来,我略略往一旁挪了挪,果不其然,只见他足下勾住个小石头,颀长的身躯就这么铺天盖地跌过来,篷一声直直栽倒在我面前。
若非我挪了一挪,那一阵子的尘埃怕是要呛着一番。
小绿绿龇着大板牙,弯起了厚唇,昂昂的叫唤了一声,蹄子在地上跺了跺,我看着,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境。
“矮油”尘土飞扬还来不及散尽,来者便很快又站起来,掸掸身上土,冲我笑了笑:“小心心!”笑得那叫一个妩媚。若是我那几个小姐妹看着,怕是又要心儿扑扑了。
我不由看了眼地上那浅浅的坑,上头有个清晰的人脸。
“孔大哥来啦!”我朝他点头为礼,这位,便是刚才俩个丫头红着脸儿提起来的主。
也正是我那一日捡回来的大活人。
至今我左思右想十分的不明白,何以我那几个小伙伴自从认识了这位从天上掉下来的家伙后,便三不五时的和我提起他来,总是一副小女儿家羞答答的样子。
就如我不明白,我俩这一日一见,为何都以这五体投地大礼开场。
诚然这位褪了青肿的伤后,确实有一张漂亮的让人尖叫用文绉绉的话叫倾国倾城的脸蛋,不过在我看来,这脸,太过阴柔,实在比女人还要女人,一个男人长得比女人漂亮,实在让女人情何以堪?
“小心心,想我不?”我正细细思量,面前的孔雀侧过身,唰的展开个不知何处冒出来的扇子,理了理鬓发挺直了身躯,他那动作,我觉着十分像那山林里头梳理皮毛求偶的野山鸡模样。
我甚奇怪,道:“不是日日见面么?”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想什么?
孔雀对于我的回答,似乎颇有些丧气,立刻低下昂着的头颅,也不知又哪儿多了块手帕,咬着一副小媳妇的摸样泪汪汪瞅着我:“小心心,你好无情!”
我无语,只道:“幺儿让我和朝露姐今晚做香羹,问你去不去尝?”
孔雀瞬时收起眼泪笑弯了那双细长漂亮的眼,几乎弯成一道拱桥:“去去去,小心心邀请,哪怕下刀子也去,天涯海角在所不辞。”
我确然不明白,明明爹爹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缘何这位,却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比那三月里头的天气还要多变?
不过深层次的思考与我一向无缘,既然说定了,便拍拍绿绿的背脊,又继续准备往上爬。
孔雀却在一旁道:“咦,小心心,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道:“甜水不够用了,我去坡后头那井边打些水来。”
孔雀:“那我陪你去,一个女孩子家家去后山不安全!”
我瞅了眼孔雀,那一身鲜亮的衣饰分外显眼,腰间的彩带灿若星辰,幞头之上,还插了根忒醒目的红绿彩羽,煞是醒目,若有强人,我以为,那一身看上去质地贼拉好的行头就是明晃晃让人来抢的标记。
跟着这位一起,估摸着更是不安全。
只是多日相处,我琢磨着这位心理素质有些个弱,若直言怕伤了他那绿豆大的自尊,若是又那般哀怨的看着我,实在小心肝受不起。
想来想去,我道:“不必麻烦了,我有绿绿陪就好,你若真要帮着,不如帮我把屋里我发好的豆芽摘了,顺便帮我磨豆子吧,昨儿个你不是嚷着要吃桂花豆腐么?朝露姐卖了豆腐回来答应做一份的。”
孔雀那白的就和豆腐差不多的脸顿时有几分纠结,细细长长的眼睛里头水波荡呀荡了半会,那闪动着的光芒要是幺儿看着又要说心肝肉儿颤得慌,我倒也有几分,只是却是因为怕他再来一回我晚了就赶不上好时辰了。
食谱有云,辰时闰水,午后茶,天甘雨露,浊地沟,什么时候的水自有什么时候取的规矩,若是错过了,便是遗憾。
我正纠结我那心肝肉儿水取不取得来时,孔雀的脸蛋突然又花儿一般绽放:“也好吧,那小心心可要快些回来哟,不然我会吃不好睡不着担心死的,啊!”
那最后一个啊字,声调上扬,颇有威力,我鸡皮疙瘩不由得抖三抖,小绿绿也昂昂抽了几口气来。
我连连点头,也顾不得看他替我整理好背上的家伙,抱着我腰提上了绿绿的背,一拍绿绿小屁股,叮铃叮绿绿迈着小碎步子撒欢的跑了起来。
跑出去老久,我回头,还可以看到我家屋前那一抹深浓浅绿的身影举着小帕子挥舞。
一撮红绿毛,迎风招展的甚是欢快。
不知为何,我脑子里冒出戏文里头看过的十八相送的一幕,孔雀是那小媳妇,我便是那走远门的夫君,想来十分的应景,更是不由自主抖了几抖。
3. 井边招来只凤凰
小绿绿今年虽然只有两岁,却是识路老手了,那口我要去的古井就在村子口外一处高坡的另一头,背阴正对着整个村子。
月夕村位于一个层峦叠嶂的群山中,地势闭塞,小时候爹爹抱着我上山坡指着整个村落告诉过我,村子的风水是很有讲究的,取得是花未开水未满的意境,天圆地方的规矩,村里头的房子列成回字结构,前有半月形的月夕池,后有抱山拢月的山峦,左面乃是一条溪流,右则是出村的小道。
这叫做左青龙右白虎,前朱雀后玄武。
藏风蓄气,扼戾镇魇。
后山有个小丘,丘旁有一处断垣残壁。
不知哪朝哪代之物。
里头有口老井,虽繁华凋落,却顽强的,固执的,在阴暗中留守着,井边美丽的花纹,让人看到会不由思绪万千,也不晓得有过怎样的辉煌。
这口井水不知道为何总是透着一股子芳甜,用来磨豆,做饭,酿酒,都是上好的原料,我每回来都挑上一大桶,储在水缸里,用它磨出来的豆腐,村子里的人家甚至拿到镇子上去都有不少人来买。
虽说是白日,那青碧幽林把这方圆一带阴惨惨的遮着,颇有些意境,不由就会让人想起那些个鬼怪志趣的书里头写的,什么孤魂野鬼,狐妖精怪,却是一方好洞天。
我掀开井盖子抖了抖手里头的水桶砸下,利落的打上来一桶,取了来放下,看身上有些个不洁,便想先拿帕子沾了水洗一洗。
身后骤然被人一拍。
这般一个林黑风高之日,冷不丁这一下子着实惊悚。
我五体投地一个四仰八叉,甚为幽怨的回头一瞧,这一瞧,生生瞧出了一场孽缘。
这是后话,且说当时,我一回头,正对上一双精光四溢冷了吧唧的眼,刁梢凤目,不待我细看,已经觉得内心一凉,好煞气腾腾一双眼。
再听到“哼”了一声,我便是一个激灵。
方才看清,井边一株参天大树,斜依着个人,一身洁白的修身长袍,腰间系着玉带,衣角纹着朱雀古纹,胸口上,亦绣着一只目光崭然的金线凤凰,那凌霄飞眉,颇与此人脸上那一双眉眼相似。
只是这衣衫,几分凌乱,脸上,落了几分脏乱。
虽然狼狈,那眉目,却愣是让人看着惊叹。
可不是一张叹为观止的脸么?
爹爹说,看人要从三个方向看,眼神,周身态势,再就是衣着。
窃以为,男人么,还是要威武些,如孔雀者,太过阴柔,此子威仪堂堂,肤色深如麦色,五官刀釜剑劈,甚有威慑。
唯一不足处,便是稍显得年轻了些,若有爹爹那般年岁,多几分沧桑大气的味道,那便是完人。
我向来觉着,男人就要上了年岁才有味道的。
如那佳酿,越是陈旧,越是香醇。
“喂,你,给我去取些水来!”见我发呆,这位却目光好似冷了冷,唇角看着仿佛有一丝蔑然,不怎么好口气的道。
这口吻,比起戏文里头老爷升堂时拍个惊堂木审看刁民的样子不知要犀利多少。
等我发觉,手脚已经自动的朝着井边走去。
利落的下了桶,抖了抖,提上来清洌的井水,往那人面前一站。
那人看我将木桶提过来,喉头一咽,亟不可待的上来抓,我却一伸手,将他拍了开去。
那养眼非常的脸顿时就黑了几分,看过来那一眼,生生让我倒退几步,“哦,那个,啥,井水寒凉,伤胃的很,须得在平地上摆放一会儿才可入口,那个,你且等等吧。”
我万分艰难的抽了抽急冻般的脸皮子,发觉那几处,恍若不是自己。
对方闻言打量了番我,嘴皮子掀了掀,露出抹似笑非笑的表情来:“你这村姑,倒有几分趣味,那后头的驴可是你家的?”
看看一旁悠闲自在的绿绿,我点头。
“你这驴,我买下了,你身上可有吃的,给我留下,都买了!”对方冷冷的命令。
“唔,这位大爷,我这驴是不买的,不过有些吃食倒是可以给你,也不必给我钱了,不过是些碎饼子而已不值当!”我从怀里头掏出用手帕裹着的绿豆饼子,这是绿绿的口粮,只是我看这位脸色不佳,怕是饿了许久。
绿绿看我动作,昂一声仰起头来,露出几分不满之意。
“废话那么多,拿来便是!”对方一皱眉,劈手夺过我手里的饼,先是掰下块来往口中送:“唔,倒挺入味,这是什么玩意?”
“是豆饼,你慢些吃,小心噎着!”
天可怜见,不过是随口一说,只看对方一下子送了一大口饼入口,接着便眼翻青白,抓着脖子涨红了脸。
可是真噎着了!
我赶紧去给他拍背,却不顶事,眼见得他面呈青紫,一急,抬起一脚朝他背后就是一揣!
噗,从口中飞出一团泥,仰天一个弧线,掉落在地。
再接着,又是一声噗,却是一口污血。
落于地面扎眼的很。
我愣愣定在半空,看着自个的脚丫子,一时茫然。
谁来告诉我,我这一脚忒厉害了些?
正自发愣,却见那人喉间咕噜响了下,颤颠颠从地上站起来,扭头看了我一眼。
发青的脸色,浓黑的眼,里头的意味,窃觉得非常的深意。
足够我打哆嗦。
他狠狠抹了下嘴角的血迹,却一伸手将一旁的绿绿缰绳一扯,翻身就上了它的背,恶狠狠在绿绿屁股上一拍:“驾!”
我只觉的脸旁一凉,嗖一声贴面飞过一片物事,钉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明晃晃一片金叶子!
那一声驾,让我不由得反应过来,张张嘴刚想提醒这位,绿绿是头驴,不是马,却只见绿绿一个撂蹄子,还真跑了开来。
叮铃铃,我挂在它脖子上的铃铛儿一路脆响,我诧然看着小家伙驮着个大个子冲出去老远,然而下一刻,绿绿那大屁股突然一撅。
这熟悉的动作令我心中一惊。
果然,小家伙猛一停,前蹄一缩,身子高高仰起,冷不丁这一下子,背上那人便被突然掀了出去!
大脑袋朝下,重重砸在了地上。
我心顿时一凉。
眼见得小绿绿昂昂一声叫,撒开蹄子又往前跑了几步,我不由的喊了声:“绿绿!”
小家伙远远转过头来,丰厚的唇掀开来露出那白旭旭的牙口弯了弯,猛一个转身,颠颠就往回跑。
“别!”我话音未落,就看到那撒欢的蹄子碎雨点般踏在了那横在路当口的家伙脑袋上,一阵乱踏,接着径直往我这边跑了回来。
我心顿时拔凉,张口结舌,一时无语。
小绿绿欢实的跑到我面前,站定,大脑袋一阵猛摇,叮铃铃的脆声响彻了林间,生生把我那拔凉的小心肝又给震回了心腔。
小家伙任我摸着,牙一龇,嘴里头叼着个什么东西。
我接过来一抖,哗啦一声响,居然是个钱囊,绸缎料子,看那绣工,深蓝为底,那上头的花爹爹教我认过,名曰西番莲。
精巧的一个小袋子,里头居然是几片金叶子。
小绿绿昂昂的又叫了几声,冲我抖抖它那厚实的下唇。
“你莫不是要我拿着这走人?”我问,小绿绿上下一阵猛点头。
“……”我想了想,道:“绿绿,可是气他洒了你的豆饼子?”
小绿绿水汪汪眼眨了眨看着我,甚为无辜。
好吧,我明白,绿绿视豆饼为生命,那人着实不该这般糟蹋粮食。
这娃子,真记仇!
我叹口气,拍拍绿绿脑袋往前走了几步,蹲下来瞅了瞅脸朝下不知死活的人,戳了戳,无反应。
这倒霉孩子,莫不是死了不成?
不由得心惊肉跳的想,想我方品心一不偷,二不抢,老实本分,可如今,这十八年纯善的良民生涯就此结束了不成?
艰难的将人翻了个个,那好看的脸蛋已经鼻青脸肿,断无原先那般俊俏了。
丢还是不丢,这真是个问题!
4. 放不得的无奈
人说我家绿绿,那是头成了精的小魔障,不过我看,只是它调皮了些罢了。
只是这下,本村姑委实有些纠结。
此人来历不明,貌似性子也不好,绿绿伤了这等人物,一会儿等他醒来,怕是没好果子吃。
抛下他,我又于心不忍。
爹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虽对那浮屠大业无甚兴趣,可是却也做不到袖手旁观。
况且绿绿不懂事,我这主人也有过失,这么个大活人扔着不管,实在硬不下心来。
思来想去,纠结半晌,最终想到一计。
想我甚是聪明!
连提带抱,我将那大家伙往绿绿背上推了半晌,小家伙一撩蹄子帮了最后一把,好歹把这家伙弄上背,我牵着绿绿便往另一头走。
这井口离开一里地,有一个年久失修的双层旧楼,也不知何年何月何人造的,我欲将此人送到那地方安置,好歹是个遮风挡雨之处。
再想法子去闾大夫那儿弄些个跌打损伤的药剂来,我琢磨着,这位估计原来尚有些内伤,被我那一脚加绿绿那几蹄子加了些内伤,我和闾大夫有些交情,常帮他接个生,架个骨什么的,当然,那都是牲畜,八国嘛,诚如大叔所言,人与畜生,何异乎。
我还是有些信心,能将这位好歹整囫囵了的。
不管此人凶悍与否,伤了人总是有错。
至于他好了要如何,那便管不着了。
我甚为我的想法欣喜。
绿绿被我连哄带抚不情不愿驮着这家伙往前走,大半时候还扭扭屁股想把这家伙丢下来,我甚辛苦在后头拽着,又是拉腰带,又是拽头发,总之,这位要不是昏了,怕是也得被我折腾昏。
万分辛苦将这位运到那枯败的老楼前,老远就看到被掩埋在杂草堆里的老楼秽草荒被,苔满裂墙,一片凄凉。
一到那门口,小绿绿噗通滚在了地上,一个懒驴打滚,愣是在地上翻了个身。
这一回,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子将那家伙拽住,只得眼睁睁看着被摔在地上,再一次狠狠砸了回脑袋。
我明白,绿绿驴脾气上来了,好在我眼疾手快,在绿绿翻身的刹那,愣是拽住了对方的腰带往边上一拖,借着沙土地的滑溜生拽出来,也顾不得他脑袋咚一声砸在门框口,总比被绿绿这几十斤的身子骨压到的好。
绿绿躺在地上耍脾气,我也只得靠自己,我力气小,这人却身子骨甚结实,我顾不得客气,反正他昏着,我再怎么伤他,也不会有多少力道,故而到最后,我也懒得顾忌,拖不动就拽,拽不动就用脚,生生将那雪白的衣裳映满了我的脚丫子印,才终于将他“完好无缺”的拖进了屋。
里头有个狭小的天井,正对着一间铺着地板的大堂,天光从高高的屋顶透过层层蛛网洒落,一片尘土在狭隘的室内斑斓着一条条的蹁跹精灵,在这阴冷处自由散漫。
正堂前的画像已经剥落,斑驳的墙面下有一个残破的方木供案,一个脏兮兮的蒲团,两边列着沾满了灰尘的座椅。
我将那家伙拖近供案,正要坐下来歇息会,外头突然传来声音。
“咦,堂主,怎么这地方有头驴子?”
“这里怎么有人?”
“不会是那小子跑里头去了吧?他的坐骑被咱们射杀,身上又中了阴阳掌,应该跑不远,这驴子莫不是他哪儿弄来的逃命玩意?”
“嗯,进去看看!”
最后一个声音阴森森的听着十分的瘆人,听得我心里一沉。
眼疾手快连塞带踹,将那家伙往供案桌子后头一踢,噗一声怪响,我却也来不及细想,眼看着一只脚迈了进来,我一屁股坐在了案头前。
头一歪,装昏!
这招,本是小时候做了林林总总在村子里闯了祸无颜面对爹爹时的招数,今儿个本能的就做了这一连串得动作。
眼闭上的一刹那,就听到有人道:“咦,熊爷,是个姑娘!”
“是死是活?”
我只觉得鼻子底下被人凑近了几分,然后道:“活口!”
“弄醒了问问,小蔡,你去前后左右看看,不要漏了任何一处!”
紧接着我只听哗啦一声,脑袋一凉,鼻子一涩。
奶奶的这都是什么人,叫醒人温柔点不行么。
我连咳了几声,抹着湿漉漉的脑袋暗骂。
“喂,村姑,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穿白衣服的公子?”我正暗骂,对方在我脑袋顶冷冷问道。
我本欲不加理睬,身子被人踢了一脚,倒抽一口冷气,不由抬头看,三五个人站在面前,头一个,身材彪悍,蒙着张脸看不到模样,只是眼神阴森森的,和他的声音极其相似。
爹爹说,看人看眼睛,好恶透心中,一个人再掩饰,一双眼,最是泄底。
此人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凶人!
我甚厌恶!
只是那眼神非常狠毒,看着像是村东头猪头王剁猪肉时的狠,我明白,此人惹不得。
“哦,大爷,村女,村女不曾见过什么白衣服的公子,您要找他做什么?”
那人身边一个小个子眼一瞪:“关你屁事,给我老实一些,胡言乱语让你吃我一刀!”
我一抖,面色发白,可是真怕:“大爷,你,你饶了我,我可没骗你,我真没见过什么公子!”
“那你个村丫头,跑着荒郊野外的地方干什么?”对方死死盯着我,那眼神可有种要生吞活剥我的样子。
这世上,真有这种蛮不讲理的恶人。
心中十分惧怕,万一这人真一刀下来,见阎王不要紧,里头那个怕也凶多吉少。
“说!”对方一皱眉,瞪着我。
我一激灵:“村女本是来打水的,这前头有口井水很甜,可是我家驴子发了脾气,不肯驮水,一路跑到这里,村女追得腿发软,就想进来歇息歇息,没想到一坐下来就睡过去了,真没看到您说的什么人!”
对方看着我,我眼珠子咕噜噜转的看着他,心中暗忖,也不知这胡诌骗不骗得过他。
只听得旁边有人道:“堂主,这案头后是空的!”
我心一惊,赫然回头,就听到那堂主道:“看仔细些有没有人!”
我胆战心惊的眼看着那抽着把刀颤颠颠要往里头走的家伙,心,噗通噗通狂跳。
这,这,这,如何是好?!
我猛一下子扑过去,抱住对方大腿一声干嚎:“哇,爷爷,大侠,您老高抬贵手不要杀我啊,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娃娃啊,我什么也不知道啊!”
眼泪鼻涕横飞,就往对方裤子上蹭去。
眼见得对方愕然,接着一连恶心,抬起一脚往我心口踹过来:“你爷爷的你家老母六十岁生娃不成?哪里来的疯婆子,滚开!”
我一骨碌被踢飞了老远,眼一阵发黑!
你才爷爷的,疼死我了!
我暗道,终究阻止不了,眼睁睁看着对方将那破供案的破布头一掀,抽着刀在里头捣鼓了下,抽出来道:“堂主,没人!”
嗳?
外头去搜索的几个也回转来:“熊爷,四下都没人!”
熊爷皱了皱眉,“这小子,受了那么重内伤也能跑得如此迅速,真他妈邪门了!”
“那接下来这么办?”
“怎么办?继续追呗,他如今正是练‘大罗因刹’关键时刻,最是脆弱,若非如此,你我怎么可能乘隙而入?若是错过了这机会,等他复原,不要说你我,这天下,难有敌手,还不快继续追,可记住,务必杀无赦!”最后几个字,咬牙切齿,听得我直打哆嗦。
原来这些是来杀那个家伙的。
那几分手下应了声,转身要走,我眼一闭,再次装死。
只听有人走近,问:“熊爷,那这村姑怎么办?杀了吧?”
“算了,追人要紧,少惹麻烦,走!”哗啦一声,这群人又如来的时候一样,迅速消失。
我硬是又躺了会,才敢睁开眼,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才一骨碌爬了起来。
扑向那供案,真是邪了门了,分明我将人塞进去的,怎么会没人?!
一看,空荡荡还真没人。
我傻眼了,犹豫了下,我钻了进去往前探了探。
这才明白,原来这后头大概是年久失修了,木地板往下头蚀了个大洞,地面倾斜向下,我将人往里头塞,就顺势往窟窿里头栽了下去,而刚才那人估计是敷衍了事没看仔细,若不是我明知道有人,也是发现不了的。
爹说,做人要难得糊涂,我看,这敷衍了事倒也是件糊涂的好事。
往里头探去,后头一个地陷的窟窿,那人,正滚在个角落里头一动不动。
我试着往里头爬了进去,落在坑中,凑近他,伸手想把他拉上来。
此人也是可怜,三番五次被这么折腾,也不知还活着不?
哪晓得我刚探出手去,就看到对方头一抬,一双眼如同夜里的灯,瓦亮瓦亮的看了过来。
生生吓了我小心肝一跳!
“你,你,你,醒了?!”我指着对方一屁股吓坐在了地上。
面对我的震惊,这黑魆魆洞窟里的这位却是纹丝不动,只是看着我,眨了眨眼,我亦眨了眨眼。
他再眨眼,我亦再再咋眼。
无声的地坑里头我俩个就那么莫名其妙的眨来眨去。
直到外头一声驴叫,我才反应过来,眼皮子一阵抽筋,眨死我了奶奶的。
时辰不早,我再不回去,朝露姐姐该着急了。
可这位,又要做什么?
我对这位的身体底子之强壮,甚为敬佩,这么一番折腾,也能如此快的醒过来,那刚才外头几个人说的话,我虽不懂,若是指的这位,那便是说这位还身负绝技?
难不成真是位大侠?
既然醒了,那便该没我什么事,我想了想道:“这位大爷,不对,大侠,刚才有几个人好像要对你不利,你若是要出去,可得小心一些!”
对方依然没反应。
面对黑暗中的沉默,我甚觉压力颇重,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心中埋怨,这位也太难伺候,这般不说话又是干嘛,扮深沉么?
好吧,你扮你的深沉,我做我的村姑,姑娘我不伺候还不行么?
“这位大侠,那个,你若是没事,我便告辞了啊!”我问,看着对方依然没反应,我便准备撅起屁股爬出去,随他在这儿做深沉好了。
却不想,我刚挪动了下屁股将将一寸,那家伙突然扑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角,道:“别走!”
5. 忘记与暗恋
他突然的声音略带几分沙哑,与刚才的冷傲全然不同,听着,倒有几分慌张。
慌张?!我愕然,黑暗中我无法看清楚对方面庞,但是那双眼,就在咫尺之处,看着一闪闪的,状似星辰。
还真是好看。
我心中一颤。
脖子底下痒痒的,一股子热气竟然就在寸许之外,我大惊。
一伸手便将那脸庞推开去,手心里掠过一股分外柔软的感觉,可把我那心肝儿又是颤了颤。
可怜我那不怎么强大的小心肝儿,愣是忽上忽下窜了几回,可见今日不是黄道吉日,不宜出行,亦不宜与人交谈。
娘说,孤男寡女,是不可以处在一处的,往往容易出事,我本不明了,现在想来,却有几分道理。
我觉着,那般靠近,我浑身鸡皮疙瘩直冒,小心肝直跳,身子甚为不适。
想来所谓出事,便是身子不适吧。
还是走远些的好。
我又要站起身来,无奈那家伙死拽着我的衣角,我竟然挪不动身体。
“哎哟,我说你这是要干啥?”
“你,你别丢下我,我怕!”
“怕什么嘛,什么?”我愕然,这口吻,咋那么怪呢?
“你,你还好吧?”我睁眼看,无奈还是只看得见那双乌溜溜亮晶晶的眼。
倒是少了几分戾气。
“你!”我犹豫了下,试探的问:“你,你怕什么?”
“这里头黑黑的,我好怕!”
我抽抽,怎么觉得这口吻越来越不对呢?
“那啥,你,你叫什么?”
“不知道!”
噗!我倒!
外头的天,已经日头西斜了几分,我拉了拉终于肯从地上爬起来的绿绿身上的绳索,往身后看了看。
唉,第一百零一次叹气。
如今此刻,我甚为惆怅。
尤其是思及那一双全无戾气的眼,我着实纠结。
那一群凶恶的人也不知会不会去村里头探查,我不敢将这位忘了自己个是谁的大侠往家里头运,我又必须的赶回家去了,只得将这位先暂时安置在这里头。
临行前再三叮嘱,无论如何好好待在屋子里,留了水,留了绿绿最后一包豆饼,狠了狠心走了出来。
最后记得,他一身脚印累累的白袍子乖乖坐在角落里,披着我给找来的破棉絮,拿着我给他的豆饼,一瞬不瞬盯着我,眼神儿甚是乖觉。
仿若我曾经在后山捡到我家毛毛时流露出来的那眼神。
我顿觉自己很残忍。
带着那沉甸甸的心情,我没精打采回了山村,经过村头月夕池,便听得那落下一日的铜钹声。
仰头,正看到一如既往的百味子独自在二楼窗口对日独酌。
酌茶。
迎面跑过来张兰儿,拉着我手道:“哎哟,我的姑奶奶,你跑哪儿去担水的?今儿个的故事你可没赶上呢!”
“说啥呢,今日?”我有点漫不经心问。
“未央城一夜动乱,老城主命丧黄泉,哦,还有那个,那个九州城叶霜华大婚时失踪,如今下落不明!”
“哦!”我恹恹应了,心不在焉。
兰儿点了下我脑门子:“死丫头发什么呆,走,朝露姐让我喊你呢,不是说好去幺儿家做甜羹么,孔大哥等你老半天了,说是要去村口找你呢,朝露姐说王婶家没男人需要人手,把他招呼过去了,快,咱们也快去!”
说着便将兀自出神的我往王寡妇家扯去。
小绿绿许是听闻有甜羹,甚为欢心的叫唤了声,嘚嘚跟在后头。
这小家伙最上心的事,便是吃。
最痛恨的事,便是被吃,当然,是指被吃它的豆饼。
我想来,日后它与那凤凰两两嫌厌,正是源于此根源。
王寡妇家门里,我刚踏入,便看到我家小呆呆每日的功课。
如今我家三只宠物,小绿绿是我专宠,小毛毛由朝露姐管着,小呆不知为何,成日最喜与孔雀纠缠。
分工甚是明确。
许是带着方便,孔雀不论到那儿,也喜欢将小呆呆顺手提溜在衣兜里头,到地界扔在一旁,随它乱爬。
小呆呆每日一事,便是攀爬上孔雀的腿儿,试图重新转回他衣兜里头猫着。
只见得小呆呆奋力迈动它的小短腿,左前肢右后肢先上,右前肢左后肢跟着,迅猛无比的爬近孔雀的裤管,然后勾住一边,慢腾腾开始往上挪。
我爬,我爬,我爬爬爬!
就在快要到达目标之时,正蹲着剥蚕豆的孔雀伸出那白兮兮的指头一弹,呱唧一声功亏一篑。
小呆呆便仰着扁平的肚子奋力用小短肢轮圈,试图将自己翻回来。
噗嗤,孔雀在一旁那么一笑。
真正是祸害的一笑。
那什么风含情水含笑,自然莫过于此。
一旁的兰儿此刻便愣在当场,口水滴答。
我正要提醒,朝露大姐从里头出来道:“孔兄弟又闹腾阿呆!”
孔雀回首一乐:“这小呆呆和品心妹子甚像,甚是有趣!”
小呆呆是只草龟,就在山后头的溪流边捡到的,当时正伸着细长脑袋四仰八叉在一块圆溜溜石头上下不得,上不得,我便顺手将它捞了回来。
我忿然:“谁和小呆像了!”
孔雀闻声望过来,原本还正经八百的脸顿时像是开了朵花,细长的眉眼弯成了个两道弯弯的弧线:“小心心!”
我甚不满,你口口声声说报恩于我,为何叫我要加个小字?
此厮说家里头三只宠物都是小,自然我也是。
分明是拿我开涮。
不予理睬,径直走近朝露大姐:“姐,我提了两桶水,你现在用不?”
朝露姐朝我笑笑:“提进来吧,正赶上做饭呢!”
我应了,正准备去拉绿绿,一旁伸过来手,孔雀笑眯眯在一旁道:“哟,这事怎么能让小心心做,我来我来!”
有苦力乐得清闲,我闲闲一旁,就看他绷着那脸艰难的将小绿绿背上俩桶水往下扒拉。
小绿绿悠闲的甩着尾巴瞥一眼孔雀在他背上一个人瞎折腾,倒也没为难,只是他一人显然扛不动这水桶,最后干脆手脚皆上,又是拔,又是拉,又是抗,十八般武艺对付上了那俩水桶,不一会便气喘吁吁。
真正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家伙。
谁说留个男人在家帮忙好办事的?
朝露姐系着围兜正在案头上切菜,看到孔雀那万分艰难贴着地的一寸寸挪动水桶,忙放下刀去帮忙,轻巧的一提,便将水桶提拉起来,顺势看了看孔雀,彼此不由笑了。
朝露姐笑得甚是腼腆,孔雀笑得甚是羞涩。(那脸涨的都快紫红了,能不羞涩么?)
我一旁看着,突然有种福至心灵的觉悟感。
朝露姐和孔雀?!
多好的一对啊。
我家朝露姐,可是村里头出了名的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的贤惠人。
二十岁那年守了寡的她来帮着照顾五岁失了娘亲的我,对于我来说,她无疑于我的娘亲。
这么些年,爹爹走后,都是她在一心一意照顾着我,却是耽误了她不少日子。
爹爹走前我曾听他和朝露姐说过一句话:“我一生无憾,惟独耽误了你,日后若是有个什么可心的,别委屈自己。”
我记得这个话,也记得朝露姐含着泪花的眼,还有爹爹怅然的叹气声。
如今这一幕,生生一个霹雳惊醒了我。
“喂,兰儿,你说我把朝露姐和孔雀撮合起来好不?”我捅了捅身边的兰儿。
兰儿正在发呆,眼神儿盯着孔雀游移,闻言一愣,瞪向我:“你说啥?”
我挽住她笑道:“你看里头这一对,看着多养眼,你不觉得么?”
兰儿指了指里头:“你不觉得年岁差太多了些?”
“怎么会?上回百味子不是还说了段慕容世家的大小姐偏生喜欢上邪魔外道的血月教主,生生和夫婿和离,与那比她小了十八岁的小教主私奔了,二十年后人家夫妻又双双把家还么?还不是一段佳话?”
“还有还有哦,英雄山庄的二公子喜欢寡居在夫家的龙胜堂堂主夫人,追求了八年,也是抱得美人归的不是?这如今也是一段津津乐道的故事不是?”
兰儿瞅着我抽了抽嘴角:“这故事你倒是记得牢,可是我怎么觉得,他怕是对你更有好感吧!”
“唔,怎么会?”
“怎么不会,你家孔大哥惦记的人多了去了,莫不是看他对你甚好,谁不想和他多亲近亲近?”
我摇头:“我可没兴趣,你该知道,我要的男人,那要身高一丈,臂长三尺,胸阔如猿,面如金刚,眼如铜铃,声若洪钟才好!”
兰儿瞟我一眼,嘴角抽了抽:“品心,你的脑瓜子要是和你的样貌一样正常该多好?”
我不解:“咋啦?”
兰儿摇摇头,懒得回答,招呼一旁过来的幺儿:“幺儿!”
一顿饭吃得分外愉快。
朝露姐的手艺那可是公认的好,有所谓食之怡然忘情,我和大家一起美美饱餐一顿。
要不说朝露姐是好媳妇人选,谁家娶了她去,真是积德。
再看看孔雀,虽然稍显柔弱了些,可是看着朝露姐对孔雀的照顾,又看席间孔雀与我嘻嘻哈哈,与朝露姐,甚是客气。
连幺儿都说,一旁看着养眼的很。
很显然,这不单单是我的看法,当事人彼此,也是甚有好感的。
我只需一旁推波助澜一些就好。
吃完晚饭各自回家,天已经黑了,半拉钩子的月亮正挂在天上。
孔雀是个男丁,自然不便和我们住在一屋子下,村里头人热心,给在一个犄角旮旯处寻了个茅屋子,孔雀倒也并不在意,乐颠颠住着,每日来帮忙我们磨豆买豆腐,干些活,倒也乐得自在。
孔雀送我和朝露姐回了屋,我趁着朝露姐进屋,回头瞅了瞅身后,在门里头探出脑袋唤道:“孔大哥,明日朝露姐要去镇上的草市呢!”
孔雀正要离去,闻言回头看了我一眼,笑出几分狐媚:“哟,小心心可是怕明日寂寞要我陪你?”
我撇撇嘴,心道:这事,要徐徐图之,急不得,不好说得太白吓到人家,孔雀那小心肝,甚是脆弱。
点头:“是是是,正是!”
头顶不知何时,月色明亮起来,照的青石板路分外发亮,映衬在孔雀那脸蛋滑溜的如同刚剥壳的鸡蛋。
此厮笑得越发花枝乱颤:“好,自然是好的!”
目送他笑着离去,看那路线,都有些个歪歪扭扭。
这时候里间的朝露探出头来道:“品心?大晚上的磨叽什么呢?快进来睡觉啊?!”
“噢!”我应了声,颠颠跑进屋。
天井里头小毛毛不知从哪个梁顶窜下来,扑翻了搁置在地上的竹篮子,黑黝黝的眼珠子朝我瞄了眼,面无表情嗷唔一声又窜没影了,我回头看了看,影影绰绰的一角黑魆魆一片。
我似乎忘记了什么?
“品心!进来啊,锁门了!”
“哎!”
月上柳梢头,甚像某个人的眼。
6. 发烧(发骚)
我磨磨唧唧蹭上床板,一旁朝露姐就着油灯正在给我缝补一件外裳的边角,我凑近了朝露姐涎着脸道:“姐,你说孔雀怎么样?”
朝露姐看了我一眼,随意笑了笑:“挺好一个人,怎么了?”
呵呵,我笑笑:“姐,你说他那么着劲帮咱们干活,是为了什么不?”
“为什么?”
“嘿嘿,姐,你说咱们家如今,是不是缺个什么?”
朝露姐用牙槽勾着将线头绷断,随口道:“你又想养什么了么?”
我努努嘴:“说什么呢,你不觉得咱们家缺个干体力活的么?你说咱要是把孔雀留下一直住着多好?”
“孔兄弟可不是小人物,总是要干大事去的,岂能总留着这里?你呀,人家肯替咱们帮这么些日子忙不错了,可别得寸进尺你!”
我甚不满,嘟起了嘴:“我哪里得寸进尺嘛,分明人家自己要留下的,姐,我看他说不定就是看上你了,你瞧他成天围着你转呢!”
朝露姐愣了一下,似乎意外的看了看我,过了会儿笑了起来,那噗嗤的口气吹在油灯上,晃悠悠了一下,跳跃起来的灯光令她的脸一明一暗了下,看起来像是一朵花,突然绽放开去。
那脸上,分明有了几分红晕。
我有些发愣,却被她伸出手来摸了摸头顶:“我们家品心真可爱,朝露姐那么大年岁了都,我看他倒是对你关心更多些,丫头动心了不?”
“啊,才不要嘞,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是体格魁伟,身长八尺,掌劈华山,脚蹬昆仑的大侠,像孔雀那样的怎么行?”
朝露姐闻言点了点我的鼻子:“成日里听那老头子闲扯,都听了些什么故事哟,看把你教唆的,日后怎么嫁人!”
“爹爹不也常说么,力拔山兮气盖世的人物才是我辈风流,不论是朝堂,还是江湖,能力挽狂澜方显英雄本色!”
朝露姐笑容黯淡了些,叹口气道:“可是方叔不也说过,英雄,是没有家的么?”
是啊,爹爹说过,英雄顾大家,却顾不上小家,所以他说过:“品心啊,记得哦,大侠是做给人看的,女孩子家嫁人,可不能挑这样的哟!”
“嗯,品心要嫁爹爹!”我记得那个时候我是这么回答的,只记得爹爹愣了许久,又苦笑了许久。
那个时候爹爹在小小的只到他膝盖的我来说,真是好高大哟,对娘好好,对我和朝露姐姐,还有村子里人都很好,村里可都说娘嫁给我爹,是积了几倍子福气修来的。
“品心可是想方叔了?”朝露姐姐将衣裳叠好放在衣柜里,拉着我一起躺下,并头抵足的躺下,问道。
想爹爹?有一点吧,我打着哈欠想。
“姐,你说你有没有喜欢孔雀?”
“喜欢有什么用,那一些人物可是我们高攀不上的!”
这什么话,朝露姐哪点配不上那孔雀了哦?我甚不明白的看看朝露姐姐,吹灭了油灯的屋子一片黑暗,看不出她表情来。
听口吻倒是几分惆怅几分遗憾。
看来还是有点意思的?
我一向认为,我家朝露大姐那气质,比武林名家富贵小姐,并不差多少。
也正因此,我对孔雀与她,甚为看好。
若是成了,倒是一出新鲜的好戏文,虽比不上那江湖风云有趣,大过年村子里闲磕牙,也是极为有趣味的。
他们若是有戏,日后也不知那孔雀家是不是会演绎一出棒打鸳鸯,然后再来个什么豪门大派,欲强行拆散,使计暗算,朝露姐拼力维护,与孔雀双双坠崖,生离死别,在那山崖之底,孔雀练成绝世神功,笑傲江湖,最后寻到爱妻,携妻归隐,多好一出故事?
好吧,我承认听多了百味子的唠嗑,我的思绪,甚有几分发散。
“明日我去集市,你可要带些什么?”
咦,这个很重要,一家子小呆呆,小绿绿,小毛毛虽然都是小家伙,却个个品性甚高,平日里吃东西别看甚好侍候,其实忒刁,尤其是那绿绿,非镇上赵家坊的青豆磨粉做的豆饼子不吃。
青豆不多了,得去备一些。
未央城每年都要举办英雄会,这期间要在各自下辖之镇挑选花女入城,镇子里一年一选的百花女就要开始,这可是附近十里八乡最大的节庆。
唔,我也好想去看看热闹。
听说今年是少城主主持大典哟。
说不定会是个膀大腰圆,声若洪钟的人物!
我想,我想,我再想。
一阵鸟语声将我从睡眠中闹醒。
⊙﹏⊙b汗,我竟然睡着了!
突然又想起庙里头的那位,哎哟,怎么忘了这茬?
如今不见那几个恶煞般得人物来过村子,许是安全的。
那厮不知道可好。
我立刻炸了毛般跳起来,奔出了屋子。
天井口,朝露姐正和孔雀说话,看我冲出门,孔雀眯起眼笑:“小心心!”说着要往我这迎过来。
我一下子跳近他,“得得得,今个儿过会儿再摔,我忙着呢,回头招呼你!”
黎明的灰白罩在孔雀的脸蛋上顿时露出几分凄凉来,拽住忙不迭往外跑我的手臂道:“小心心你这是忙什么去呢?不是昨晚上说好一起的么?”
一起什么?我迷茫的看了看他,看他一副潸然欲泣的表情。
看看一旁在板车上堆新鲜的豆腐的朝露姐,赶早集卖了豆腐再去草市,回来便是一日。
她显然正要出门,闻言看看我道:“你们要去忙什么?”
昨晚我虽问了朝露姐,只是没得到正面回答,我思量着,这事,还不及明朗化,我一旁推波助澜可以,但是由我个旁人直接说开,却是甚为尴尬,正如戏文里说,才子佳人么,总是要含蓄含蓄再含蓄的。
俩位慢慢含蓄吧,我亦有事要忙。
“哎,不,孔大哥,朝露姐姐去集市要带不少东西回家,怕是忙不过来,你帮个忙吧,我这里头没事呢!”我挣脱开孔雀的手臂,一边道:“你们忙吧,我还有事哈!”
说着便往前头栓着绿绿的院子跑去,一边解开它的缰绳一边拍拍它屁股:“绿绿,今天说好,不准再耍赖,回头我让朝露姐多给你做几个豆饼!”
“小心心!”后头孔雀在柴门口往外喊了我一声,我回头看,这厮依靠着门廊,嘟了嘟嘴:“你要去哪儿?我陪你?”
“唉,你咋回事哟!”我啧了一声,难怪人家都说书生无用,都给你制造那么好机会了,我跑回去,瞅瞅还在里头准备的朝露姐,扯扯孔雀衣衫:“下来点啦,够不着!”
看孔雀老实低头,我凑近他道:“孔大哥,若不是看好你还不给你这机会哟,朝露姐姐可是个好人,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哦!”
啊?孔雀一副痴呆样子看着我,我甚得意。
做媒要做的不露声色,甚是不容易,哎,点到为止点到为止,不多说了!
我趁着他发呆,一溜烟跑向绿绿,跳上它的背,嘚嘚赶着它跑起来,回头朝还在发呆的孔雀挥挥手,拢在嘴边朝他扮了个鬼脸。
这一回,他总算是没给我演绎那十八相送的可怜样,却依着门廊依然目送着我,双手交握于胸,头抵着门柱,修长的个头懒懒的眯着狭长的双眼皮,雀翅般得睫毛闪了闪,表情里头居然有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那样子,不仅不女气,倒有几分风流倜傥的味道,奇怪了,我一向觉得此君妖媚多过俊朗,缘何此刻,却觉得甚是莫测呢?
一定是错觉。
揉揉眼再回头看,他已经又拿出块绿了吧唧的帕子朝我摇了摇:“哎,小心心,可要早些回来哟,我等你哦!”
我浑身一抖,差点从绿绿身上滑下来。
果然是错觉!娘了个西皮的!
……
那处老房子依然危危险险矗立着,青石板台阶上的腐朽横木上,我一进去,便看到那家伙兀自正襟危坐在上头,呆呆的望着门口。
那眼神,再次让我想起捡到小毛毛时浑身抖着仰着脖子看过来圆溜溜水汪汪的黑眼珠。
毛毛如今看人可没那副可怜兮兮样子了,令我常扼腕,这娃子咋就长那么快呢?小时候多可怜?
我不知道这位是不是就这么坐了一夜,只是他看到我,眼中的呆滞一下子活络了起来,猛得一下站了起来。
大个头不及站稳,便摇晃了几下,眼看着要往后头栽倒,吓得我赶紧扑过去揪住他的前襟,他被我一扯,倒是没往后倒,只是却又朝我倒了过来。
这回我可没法子再救了,眼看着生生就要做了那家伙的肉垫,脑袋瓜子一凉,眼一闭。哎,救人可真是个体力活啊啊啊啊!!!!
下一刻,我突然觉得腰间一紧,身子滴溜溜转了个圈,噗通一声,咦,不痛,哪儿都不痛?
我好奇得睁眼,就看到一双水井般深邃冰凉透骨的眼,缀着一粒粒细小的露珠子,在我下方,一眨不眨看着我。
不知何时,肉垫成了他。
咦,刚才发生了何事?
正思虑,身下那位哼哼了一声,面色白的吓人,眼珠子闭了闭,一脸的痛苦。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揽在他怀里头,刚才那一跌,可是不轻。
我赶紧拗起身,问:“哎呀,摔倒没?疼不疼啊?”
那眼皮子又是掀动了下,随即便钉牢我,可怜兮兮的看着:“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噎了噎,胸中立刻涌起无尽的歉意,好吧,虽然这位开头脾气不太好,如今却是个实实在在伤病,我将人丢在荒山野岭里头一夜,确实是有些不妥。
看他面色青白交加,还有已经完全不白的白衣,上头还有不少我的脚丫子印,那胸口的凤凰纹倒依然张牙舞爪的,只是那眼,却与此刻那位全然不同了。
那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让人不忍心。
他身上,还透着一股子露气,显然这位真在这外头坐了一夜。
作孽哟,我越发的不安起来。
“唉,你叫,啊,算了,我就叫你凤凰吧,你起得来么,我带你去看大夫吧!”
我伸手去拉他,后者看了看我手,却皱皱眉,不情不愿的样子:“我起不来,身子疼!”
哦,好吧,我凑近他,伸手去扶他胳膊,试图搀起他来,没想到他却一下子抱住了我,吓得我就要拿手去推他,却听他喃喃道:“我头晕,难受!”
口气里极其委屈的味道。
他的额头擦过我的脖子,火烫火烫的。
(⊙_⊙),这家伙发烧的厉害呀!
7. 又捡了个活宝
我再一次和绿绿进行了一番艰苦卓绝的你推我挡斗争,艰难的将凤凰运上我拖来的板车,往村子里头走。
村中大半人去了今日的草市,所以甚是安静。
百味子正翘着个二郎腿用竹签挑着自己那口大牙,仰卧在村口草垛子上晒太阳,别看他说故事时挺一本正经,平日也就是个糟老头子。
若老实说起来,这老人家还和我爹爹甚有些个渊源。
八年前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九月深秋,满村子都是飒飒的秋风扫叶之声,听着就像是那老鼠偷食,百味子突然造访。
彼时,我不过还是个半拉大的孩子,百味子从那窗户口跳进来的时候,我便甚是好奇,一个满身补丁,抗着个同样都是补丁麻袋,发须皆白的老人,为何好好的大门不走,却从那窗户里头跳进来。
他一出现,爹爹便让朝露姐带着我去后屋睡觉,一副神色凝重的样子。
我自然好奇,等朝露姐姐睡了,便偷偷溜下床,又偷偷溜进前头,躲在门板子后头偷瞧。
只是我至今尚不明白,那听到的话究竟什么意思。
当时我只听到百味子说:“子书当真还要守着那八图诡道?”
爹爹道:“八图天罡,天下正戾,若是不能守,也决不能现,否则天下必乱,当年在鸠摩座下的誓言吾不能毁!”
我听得满头雾水,脑袋瓜子往前头一探,没想到正好看到百味子朝我这犄角旮旯歪了下头,满脑袋白花花的毛发本是看不清那脸蛋的,却看的那毛茸茸丛中有一双亮晶晶的光,吓得我一缩脖子猫进了后头。
百味子呵呵一笑,道:“那就是三途镇?”
爹爹哼了一声:“心儿,还不快去睡?”
被爹爹那么一叫,我再不敢停留,只得乖乖回了床铺。
百味子便从那一日留在了月夕村。
平日就在那月夕楼茶楼里头摆个摊头说书,月夕楼的掌柜供奉几个茶汤果子度日,村里头人平日日子枯燥,大多数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户,也没什么大的乐子,如今午后在那茶楼里头坐坐,听老头说说江湖事,倒成了一景。
爹爹自我五岁娘去后,甚少出门,因为识得些字,便成了村里人的文书先生,算算账,写写信,百味子来了,每日夜里头都会来寻爹爹吃茶,这老儿也甚是有趣,从不见他喝酒,滴酒不沾,却又嗜茶如命。
我想来,也许正是因这个爹爹和他才多有交往,因为爹爹,也是从来滴酒不沾,甚至从不食肉。
不过我倒是和村里人一样,甚是喜欢听他说书,因为这个封闭的小村落里,大半的人都是足不出户的,除了每年给未央城下辖的分堂交租外,也就是在邻近的镇子上逛逛草市,什么天下,什么江湖,都是以前不曾听说过的。
百味子一肚子故事,大家都爱听,月夕楼这几年下午场场爆满,掌柜的甚是欢喜。
爹爹去世之后,百味子亦未曾离去,我得空便去那楼里头听他胡侃,说是胡侃,这道不是我评论的,百味子刚铺开摊子之时,我亦常与众人一般将将每场不拉,回来还和爹爹学个模样,没料到有一日,爹爹冷不丁冒出一句:“大千世界,浩浩江湖,哪来那么多英雄豪杰,赳赳武夫,不过都是些利欲小人罢了!”
我甚不平,当日百味子说的,正是十八棍僧救唐王,四方城主列旌旗的故事,我方才第一次听说,什么四方城主的名头,也令一村子老少,倒有大半后生有那跃跃欲试,练武强身的念头。
我与爹爹论理,爹爹也不与我争执,只是不许我再时常与那月夕楼跑。
我甚憋屈,直到爹爹去世,这禁制才得以解脱。
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爹爹不喜我去听那些江湖故事。
“哎唷,心儿哟,今儿个忙什么呢?怎么没去草市?”老头子看我走近,从草垛子上跳起来,冲我这看了眼。
我正忙着和绿绿纠缠姿势,拉着它的脖子以防止它将板车上的凤凰颠下来,闻言甚为辛苦得道:“打水时遇上个生病的,想让闾大夫给看看,老爹快来给帮个忙,绿绿不肯拉人家!”
“嘿,你们家绿绿这脾气真是日日见长哟!”老头子闲闲在一旁瞅了会我与绿绿的对抗。
绿绿看到有人,一屁股蹲又就往地上作势,板车往右一斜,瘫在上头的凤凰烧得糊涂,从开始的哼唧已经到没有声息,眼瞅着就要被翻下来,我眼疾手快一手揪着缰绳,一手拽着它脖子,一脚抵着板车,最后一腿尚需稳住自己的身形,再没法子去拦住他。
百味子身子一晃,不知何时已经立在那板车边上,顺手一捞,将凤凰面糊疙瘩般软了吧唧的身子接住:“哟,又是哪家小哥?”
“不知道呀,我看他烧的都糊涂了,连自己名字都不知道呢!”我顺口撒谎,绿绿的杰作死都不能说,丢不起这人。
正设法将绿绿稳住,斜眼瞅过去却发现百味子没了声息,盯着那昏迷了的凤凰正看着认真,面上一抽一抽的,甚是奇怪。
这表情,颇有些那前几日我领着定下来的孔雀在家里头磨豆子时,他老人家进来讨水喝的时候看孔雀的表情。
似哭,似笑,似纠结,似烦恼,我自认识百味子以来,他老人家的脸除了脸上毛多一些外,从没看过表情那么多的。
“咦,老爹,您认得么?”百味子见多识广,也许还真认识呢。
“哦,呵呵,不认得,我怎么会认得呢?”百味子摇头像个拨浪鼓。
我奇怪的看着,您老不认识就不认识呗,笑得甚是奇怪,我咋听着像是憋足了气忍得辛苦,说话都拔尖了呢?
连身子都在抖,尤其那肩膀,耸得和打摆子有的一拼。
“老爹,我一会去闾大夫那儿,要不您也一块去看看?”跟个抽风似的,别是得了什么病吧。
“哦,呵呵,不用不用,你说这位小兄弟怎么了?不记得自个?”
我看看百味子转过头来的表情,那两道眼弯角向下,笑得颇有些瘆人,莫名的点头:“嗯,老爹,您真没事?”
百味子张口欲言,只听凤凰嗯了一声,眼皮子动了动,慢悠悠睁开来。
百味子似乎吓了一跳,两手本是抱着他,却一松,眼看着人就被扔开去。
我下意识松开绿绿扑过去抱,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一屁股蹲就坐在了板车上。
凤凰沉甸甸压在我身上,他睁着眼乌溜溜看着我,貌似还不太明白状况。
我与他,面贴着面,感觉的到那呼吸,甚是火烫。
“唉,你起得来不,站,站起来一下下,压死我了!”我将他死鱼一般压在我身上的重量往外头推,拼命扭动身子想要站起来。
凤凰眸色一沉,浓黑的眼珠子显得更加深邃,那本来有些鼻青脸肿的面上烧出了朵黑里透红绿了吧唧的花,并没有应话站起来,反而一把抱住我,那脸蛋朝我脖子上蹭蹭,再蹭蹭:“娘,难受!”
我顿时愕然。
掠过那蠕动的黑脑瓜子看到百味子极富意味的脸盘子,表情复杂的看着我:“品心?他喊你啥?”
我甚凌乱!
那小子无视一切,死死往我身上压,脑袋送到我胸口,墨迹墨迹:“娘,亲亲!”
轰,我只觉脑子里像几千双绿绿的蹄子踢踏了起来,漫天一阵沙尘。
一脚踹了出去!
娘了个西皮的,就是真忘了,也不能这般没大没小!
本村姑我还待字闺中,哪来你那么大的娃?!
我气不打一处来,却看那百味子蹲在被我踹倒在地四仰八叉无声无息了的凤凰身边,托着腮帮子左看看,右瞅瞅,嘟囔:“分明是这标记,怎么会是个浪荡子呢?也太不禁打了吧?”
我终于顺平了气,看他趟在那不动弹,倒又觉得不安,老远问:“老爹,您说啥?”
百味子歪头看看我,戳戳地上死鱼般得家伙:“这家伙好像被你踹晕了,你叫他啥?”
“凤凰,唉,他说不记得名字了,我只好看着他胸口的图随便叫的,您老可认得这图案是哪家的么?要不要通知他家,或则向堂主报告吧?”我听只是晕了倒送了口气,这丫的甚是耐操,怎么晕都能再喘回来。
未央城对下辖在它地盘上的村镇都设立了分堂,负责收税和管理庶务,咱们这的堂主姓朱,住在镇上。
百味子指了指他白衣上那几处清晰的脚印,道:“这,莫不是都是你踹的吧?”
额呵呵,这老头眼真尖,我脸一红,却道:“老爹,绿绿不肯驼他,我那是为了拽住他不小心沾上的,真的!”
百味子并未计较,却道:“你怎么捡到他的?”
我指指后面:“水井边遇到的!”
百味子捞起他臂膀搭上他的寸关,有模有样了一会,又喃喃了一句:“奇了怪了,空的,真是老头子看错了?”
“您看错啥了?您老啥时候会看病了?”我好奇的凑过去问。
百味子摇摇头:“这个家伙来历不明的,老夫也不知道他哪来的,不过嘛,这几日镇上正忙着百花侍女的选举,你这送个半死不活的人去,怕是要惹他不高兴的!”
我茫然:“那怎么办?”
“如今外头不太平,这个家伙好像病的挺重的,还是让他养好了再说吧,他刚才那样子,怕是也认不得人,外头去,指不定被谁欺负了怪可怜不是?”
百味子这么一说,正说到我心坎上,要说这个人身上的伤,一半还是我弄的,惭愧啊,再说,我想起昨日那些凶巴巴的家伙来,若是再遇上,凤凰还真会吃亏。
思来想去,还只能让他养着,可是:“老爹,那这家伙吃穿住咋办?”
百味子一眯眼:“嘿嘿,我说小心儿哟,这不是你拿手的?孔雀那小子怎么办,他也怎么办咯!”
啊,难道又要收留一个不成?
我看看不省人事的凤凰,再瞅瞅笑得有些古怪的百味子:“老爹,你笑得很奇怪哦!”从看到凤凰,甚至是孔雀起就挺奇怪的。
“哪有哪有,小丫头看歪了,老夫我这是小时候得过病,脸上常会抽筋,笑起来就不自然罢了,行了行了,你快把这小子送闾大夫那儿看看吧,今日他应该空闲些,娘们儿都去赶集了,猪狗驴羊的也没哪家要生的!”
说着百味子推了推我,顺势将凤凰从地上拖起上身,挪了几步往那板车上一抛,不偏不倚正中间,然后用巴掌拍了拍地上滚得不亦乐乎的绿绿,小家伙昂一声居然站起来了。
老老实实立着,再没出幺蛾子。
“走吧,去给闾大夫看看,我老头子要晒日头,别来烦我了!”一拍绿绿屁股,自己个便又噌一下子窜上草垛,继续翘起了二郎腿。
我眼看着绿绿撒欢跑,反应过来赶紧追过去,回头朝百味子摆摆手,远远看他悠闲自得的脑勺,天空里传来他苍老而带着些许凉薄的号声:“毗翎刀喂,三途镇咯,江湖美人多白骨,两仪三泰九满数,双子琼丹倾城台。”
又不知是哪一段的江湖轶事?
8. 耐操的凤凰
凤凰终于历经磨难得以到达闾大夫家门前。
果然如百味子老家伙所说,今日镇上草市,村子里的七大姑子八大姨子都去了镇上。
闾大夫此刻正在院子里晒药材,一旁趴着只上了年岁的土狗阿土,这是闾大夫八年前捡来的,闾大夫一身孤老,不知为何没有成亲,也就没有儿女,只有这一只老狗为伴。
我呼哧呼哧的将凤凰推进他家院子,闾大夫和阿土齐齐瞥了我一眼,恍惚间,这一人一狗表情一摸一样。
阿土继续晒日头,闾大夫道:“咦,小心儿,你这是又捡了个啥玩意?”
小绿绿走到门口已经再不肯挪动了,我只得自力更生将板车卸下来,推进门,一边对闾大夫道:“大叔,你帮我看看呗,这人烧得厉害!”
闾大夫并未放下手中的筛子,一边吧啦一边看了眼凤凰,又将凤凰眼皮子撩了撩,捏住下颚掰开他的嘴探看了下:“咦,这家伙牙口比上一个好哟,沉香,你终于捡到个宝贝了呢!”
口胡,这嘛意思?
“大叔,您看他烧的脸都红了,可需要开什么药吃,你开我去抓了煎!”
“呵呵,难得看你急,怎么这回看上了不成,也是,这家伙我看着比孔小子靠谱,身板儿结实,耐用!”说着啪啪拍了拍凤凰的胸口。
那砰砰声不大,倒是看得我心肝肉儿一惊一乍的。
您老下手轻些喂,可不是猪崽子唷耐操练。
“只是这小子来头不小,你怎么捡到他的?”闾大夫问。
“咦,大叔,你认得他不成?”
“没,只是这胸口的纹看着眼熟,想当年,老朽也曾游历江湖啊,江湖上百千个帮派哪个家的家徽不认得?真是如数家珍呢!”闾大夫仰头略略畅想了一番,瞅着,甚是傲然。
阿土斜睨了眼,低头无聊得甩着尾巴。
我打小听这话多了,便问道:“那您认得这图案?”
闾大夫虎躯一震,低头又细细看了看,眯着眼:“不认得!”
随即又感慨:“老了老了啊,也有快十年没踏出去了,不知这地方又出了那一家的人物,想当年啊……”
我耐心的等完他又是一通回忆,然后才听他又道:“这绣纹,看起来做工甚是精巧,想来不是一般二般人物出身,遗憾的是上头脚印子颇多,污了这好绣工!”
我咳了一咳。
闾大夫又伸手在凤凰胸口拍了拍:“皮厚结实,一会灌了药一准能醒!”
他这么一拍,凤凰居然有了丝动静,只是哼唧了下,嘴角一歪,流出一丝红彤彤的血来。
“啊,啊,大叔,他吐血了!”我心惊肉跳的指着他喊。
“没事,这是淤血,里头淤了有些日子了,通则不痛,出来了是好事!大惊小怪啥的,”闾大夫瞪了我一眼,“你等着,我老头子给你取药去!”拍够了,他站起来又拍拍屁股进了屋子,两只手互握着嘎哒作响:“到底动上手了,这半日歇的,可憋死老子了!”
不知他老人家拿得什么药,总之半晌都没出屋,我甚无聊,便蹲在躺在木板上的凤凰边瞅着,此刻静下心来看,虽然被折腾的一张好脸成了孬的,但是细看,如闾大夫所言,个头高挑结实,肩板阔重,想想那原本第一次看到的脸,配合起来真是有一股子说不出得威严。
想来这位,来头不小。
我不懂江湖,爹爹说,那是个很乱的世界,我们这小村落,虽然下辖在鼎鼎大名的未央城下,爹爹却从不许我踏出村落,他说,那些江湖人打打杀杀的,女孩子家家危险。
朝露姐在爹爹去世后虽没他那般限制,却也谨守着爹爹临终吩咐,不许我出村子,连镇子上都很少让我去。
好在我并不太在意这些。
想想之前在林子里遇到的那些事,爹爹的话看来是没错的,这江湖上的人,忒凶煞了些。
也不知这厮若是好了会不会记得我和绿绿的作为,这时候我倒有几分希望,这厮莫记得什么的好。
“来来来,把这汤药给灌下去,发了汗,自然就好了!”闾大夫捧着碗热腾腾的汤药走了出来。
感情是在煎药,寻常这时候他都是把药扔给看病的自己煎的,今个儿倒真是闲。
我赶紧帮忙将凤凰扶起来,撑着他后背让闾大夫灌药。
“不行,这小子昏着呢,你放平他,老夫自有办法!”说着便不知何处捞出来个漏斗,擦了擦往凤凰嘴里头一插,“扶住他脑袋,别呛着了!”
说着,便将那药径直往他口中倒去。
这一下子足够让一头牛都喷出来,凤凰嗷一声就从地上直挺挺坐了起来,噗一声喷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我呆愣愣不知如何是好。
凤凰这一口血喷出后,人又直挺挺往后倒下去,我瞪着闾大夫指着凤凰:“这,他,大叔你!”
“行啦行啦,彻底清了!”闾大夫摆摆手,又拿出个油纸来,就着院子里架子上晒着的药,上下各抓了一把,拢起来递给我:“五碗水熬成三碗,一日喝完,便应该差不多了,回头再来取第二贴!”
我发呆。
“愣着干啥,可以走啦!”闾大夫又开始不耐烦的赶我。
(⊙o⊙)哦,好,我知道,若是再拖延,闾大夫便会脾气不好,难得今日他老人家慈悲为怀(大夫不就该如此么?)亲力亲为了这许多功夫,实属难得。
赶紧将半死不活的凤凰挪上板车,再一次艰苦卓绝的将凤凰往家里头拖。
不得不说,浮屠大业果然不是好造的。
就在我拼死拼活将凤凰往家挪的途中,青石板路上已经有不少赶集回来的大伯大婶们,看我这摸样,冷不丁都招呼一句:“哟,小丫头,又捡了个啥活宝呢?”什么话,感觉好像我总是捡来活宝似地。
“唷,又是个大活人呐,品心,你这运气咋那么好?”奇了怪了,这叫运气好?
好在我累的半死,便无从辩解。
绿绿提着个小蹄子嘚嘚在我一旁闲散的走着,时不时转过来瞅瞅我累死累活的拖着板车,我觉着,我这主人做的,委实凄凉。
心中百味掺杂,脚酸了,眼看赶集回来的几位甚是感兴趣得围着凤凰评头论足,干脆停下来歇息歇息。
“小心心!”不待我休息过久,后头冒出那熟悉的喊声,不用回头,我也感觉得到那一股子邪风横扫而来。
甚累,不愿起身,我蹲着身子本能的横着挪了挪。
接受了孔雀一日一拜见,蹲着身子朝他挥挥手:“孔大哥,回啦?”
“哎哟,小心心,你这满头大汗的是怎么回事?来,孔大哥给你擦擦!”孔雀站起身,伸手掏出帕子来要给我额头擦。
一股子桂花香清幽的在鼻子底下荡啊荡。
我真好奇,这家伙大男人一个,哪来那么多花啊草啊帕子啊的玩意。
“咦,品心,这个人是怎么回事?”我正发散思维,从后面跟上来的朝露姐姐看到围着一群人看的凤凰,甚是奇怪的问道。
“我说你一大早拿了板车干什么去呢?这又是怎么了?”
孔雀手一顿,也顺着看过去,盯住横躺在那儿的凤凰看了眼。
“呀,品心,这人身上怎么那么多脚印子,嗨哟,这人怎么还那么烫呢?”朝露姐伸手搭了搭凤凰的额头,凤凰突然发出一个呻吟,忽忽悠悠睁开眼。
凑近的朝露姐一震,愣住了。
凤凰的眼,一开始浓黑的像是一块墨石,接着如同被扯开了厚实云层的黑夜,一点点星光闪了闪,在朝露姐,孔雀,以及我之间转了个来回,最终在我面上盯住了。
眼中的光芒,越来越炽烈,猪头般的脸,依然看得出面上的肉颤动的厉害,一下子朝着我扑过来,他本就在我一旁,只是隔着个孔雀,这一冲之下力量颇大,将猝不及防的孔雀硬生生撞了开去,可是这一撞,却将自己绊了一绊。
我身旁的朝露姐赶紧伸手扶住他:“小心,这位少爷这是要做什么?”
凤凰被那一冲之力结实的将朝露姐紧紧抱住了,扑倒在地。
紧接着,一声:“娘!”脱口而出。
吧嗒,四周看热闹的下巴掉落一地。
时间,似乎有一瞬间的凝滞,这种安静中,小绿绿的一声昂昂的叫声,打破了这种凝滞,接着我就看到凤凰身后探出孔雀的一张黑脸,手中操着什么家伙,咣当一声之后,凤凰便没了声息。
一时间,世界安静,只有绿绿那一嗓子惊天动地的欢叫声,撒欢着划破了天际。
……
凤凰到底还是被我们拖回了家中。
凤凰是伤病员,不便像孔雀一般送到别的屋子里住,他被孔雀打晕了后一直昏睡不醒,我和朝露姐还是决定将他留在家中方便照顾。
对于这一点,孔雀极是反对。
从凤凰出现起,这厮便一脸的便秘状。
虽然我费心解释了番凤凰的来历,自然,我隐瞒了凤凰被人追杀的事情,隐约觉得,这个事情说不得,只是说他是我在打井水时碰上的。
大家伙都甚是同情这位忘了自己的伤者。
对他作出的鲁莽行为也表示了原宥。
只有孔雀依然臭着脸。
我甚是不明白。
当然,这种不明白只是维持了不久,在好心肠的朝露姐为那躺倒的凤凰忙着寻来齐整的衣衫,殷勤的换上,忙进忙出的给熬制药汤,我一旁瞅着,孔雀这白花花的脸色,就好像那三月天的孩儿面,甚是多舛。
青了吧唧,蓝汪汪,绿幽幽。
显然,这是嫉妒了。
看来这一日来回,我那媒,做得甚有进展。
可就是巴巴被搅合了一下子。
我在孔雀身后看着他凄凉孤单的背影,深切的表示愧疚。
我凑近了孔雀,伸出两只爪子搭住他:“孔大哥,你放心,等他好了,我便让他回去,朝露姐姐只是心善,不会对他比对你更好的。”
孔雀闻言看了看我,眯起眼看看我,又看看里头,姣好的面貌露出几分狰狞来:“小心心你今天一定要给我个交代!”
嗳?
“他好还是我好?”
9. 孔雀对凤凰第一回合
我觉得,像我这种活在人世间将将十八年的普通人士,是永远也无法理解鸟类这种禽兽的语言的。
我分外不明白,孔雀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正在愣神间,孔雀却是将手里头的一把明晃晃花里胡哨的折扇唰一声展开来,正好一股子邪风就那么配合着刮过来,掀起那绿油油的袍子。
看着,甚像那开了屏的绿毛大鸟。
“自然,小心心定是明白的,如我这般花容月貌的少年英雄,这个世上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样貌上,自是不用比的!嗷,对吧!”
我瞅瞅那殷切得意的脸蛋,滑溜溜白的像个煮鸡蛋白,想起那当初,他鼻青脸肿时我递给他个镜子让他梳洗,没曾想这厮嗷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可是把我嚎得心肝肉儿颤颠颠,一夜不得安生。
村里头人都以为我家招了狼进屋了。
这厮对自己那模样之看重,领教了。
想来,若是我不点头,指不定又要狼嚎个个巴时辰。
于是,我对着他炯炯有神的眼,沉重的点头。
“所以,小心心,那个猪头一样的家伙,你一定不会对他动心吧!”孔雀得我首肯,面上那青绿之色退了一退,缓了一缓才道;“小心心,那样的邋里邋遢没一处看得出人样的家伙你从哪里捡来的?快些丢了去,这等来历不明的连张脸都看不出明白地的人一看就是个危险的货色,我知道小心心你心怀仁善,可是你要明白,人心难测啊,像我这种心地纯善的人这世上是绝无仅有的,你可千万别拿我做榜样,懂不懂?”
我愣愣听着孔雀舌灿莲花般自卖自夸外带损人利己的排斥凤凰,心道,你原来那模样,也没比如今这凤凰好多少,我也没看着你模样就不管不是?
“小心心,你可千万别被这家伙骗了去,这世上好人少坏人多,似你这般纯善的忒容易被人骗,你要信孔大哥,不然,不然我可就没法子活了!”孔雀还在那里嚎,甚有往撕心裂肺那模样靠拢的情形。
眼看着这厮又要来一番小白菜地里黄的涕泪横流,我抖了抖嘴角,张口欲言,一瞥眼看到他身后,呆了一呆。
孔雀却一把捞起我的手,殷切的道:“小心心,听我的,没错的!”
我胡乱的应了,推了推他道:“哎哎,晓得了,你继续,继续!”挣开他的手,走近床旁。
果然,凤凰是醒了。
他那一双极有特色的凤眼,黑凛凛的,带着股子寒气,又因为不知所以而有些茫然,这样的眼神,很让人难以忘记。
虽然那胖肿的脸毁坏了他的模样,但是那双眼,就好像镶嵌在凹凸不平的贫瘠土地上两颗绝世宝石一样,我想,我会记得这个人,最大的原因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吧。
“你醒了?”我已经对这个家伙的强悍生存力有所习惯,想来只要还有气,他总是能一次次醒来的。
凤凰眼珠子朝我转了转,那迷茫透出几许欣喜来,张口欲言,我赶紧道:“你再叫娘我和你急,我叫品心,方品心,你还是不记得你叫什么么?”
凤凰点点头又摇摇头,模样而甚是乖顺。
“好吧,那我就叫你凤凰了,凤凰,你多大了,从哪里来的?”
凤凰皱了皱眉,做出一副冥思苦想状,孔雀从一旁冒出来,阴测测道:“瞧,我说的吧,此人来历不明,绝不是个好人!快些把他赶出去的好,以免多生事端。”
我听着那怨气十足的话,甚觉得奇怪,这厮平日对谁都是一副乐呵呵客客气气的样子,对凤凰怎么这般毒舌?
也不待我反应过来,床上的凤凰看了眼孔雀,我还不曾从他那无法看出表情的脸上发现什么意思,只是突然就觉得,四周的温度突然就那么凉飕飕了几许。
不自禁的打了个寒颤。
这大夏日的何来凉风阵阵?想来今年乃是个凉夏吧。
我取过一旁桌上朝露姐给熬好了的药汤,递过去道:“凤凰,来,把药喝了,你烧的厉害!”
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抬头正对上一张极其灿烂的脸蛋:“这事情岂能让小心心做,我来我来吧!”
哦,我以为,孔雀对凤凰这般不遗余力的贬低应该是无比的讨厌这个家伙的,怎么这一会儿便变了脸了呢?
不待我明白过来,手中的碗已经被孔雀接过去,一屁股将我挤开,笑眯眯的端着手里头的药碗朝着凤凰居高临下道:“来小兄弟,孔哥哥我亲自喂你喝药,一定要乖乖的好起来哦,不然可对不起小心心这般辛苦将你捞回来呢!”
我一旁瞧着,分明是兄友弟恭般和谐的场景,不知为何,我愣觉着有股子暗潮涌动般得不和谐。
“孔大哥,要不还是我来吧,凤凰大哥挺沉的,我……”下半句被我噎在了口中,孔雀朝着我分外灿烂的笑着:“咦,小心心难不成还怕我害了凤凰小弟弟么?哦,对了,想来以君之容貌,定是比在下小一些些,在下痴长,故而称呼阁下小弟,应该是妥当的吧!”后半句,自然是对着凤凰说的,说完又朝我看看,那眼神,一激灵下我甚乖觉的无语。
凤凰亦无语,虽然那张实在看不出年岁几何的脸我不知孔雀是怎么看出人家小他几岁的,不过那眼神里头,不经意我看着,有股子戾气闪过。
不过他倒是没说什么,任由孔雀一只手端着药碗,一只手将他托起来。
果然,凤凰是挺沉的,我插不上手一旁闲闲瞧着,孔雀这厮大概是使了吃奶的力气,一只手骨节发白,想来,以他那文绉绉肩不能抗的力气,要将一个比他高大几分的家伙托住还得喂药,确然是十分的不容易。
那脸蛋,分明憋出几分便秘的意境来。
“哎,醒了么,闾大夫倒是说得真准!”朝露姐一边在围兜上擦着手一边跨进门槛,看到屋里头情形便不由道。
孔雀正将一碗的药,恶狠狠往凤凰口中灌去。
这恶狠狠三字,源于我的感觉,那灌药的气势,我瞧着真不敢说温柔。
“嗨,怎么让孔兄弟照顾人家,品心啊,这人不是你拉回来的?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呢!”
我还不及开口,一旁孔雀呱唧一松手,将凤凰“放”平在那枕头之上,道:“这些小事何足挂齿,倒是二位姑娘这里在下以为,一个男子孤身要二位照顾,确然十分的不妥当,我思来想去,我那块地方虽然小了些,但是安置个个把人还是不成问题得,不如,就让这位凤凰小弟住在我那块吧,我一个男人,没什么需要避嫌的,也好帮着照顾不是?”
朝露大姐看看我,道:“这话倒是在理,只是你一个公子,怕是不会照顾人,这位公子我看甚是虚弱,我们女人家总细心一些!”
孔雀眉毛一挑,正要再说,那凤凰突然在床头咳嗽了起来。
我离得近,便走上去帮着咳得撕心裂肺般得凤凰拍了拍背,白了孔雀一眼道:“都是你,唉没事吧!”
凤凰一把拽住我的衣角,甚是凄婉的看着我:“姐姐别赶我走,我怕!”
“姐姐?”朝露姐甚是奇怪,我亦几分不明白,倒是凤凰指了指孔雀道:“我不记得自己几岁,他说我比他小,你不让我叫娘,姐姐总是没错吧!”
我嘿嘿笑了笑,孔雀在一旁哼了一声,双臂一握,靠在一旁。
村子里头我算是年岁小的,一村子同龄的男子大多都比我大,我觉着有人叫我姐姐甚是威风,倒是一旁的朝露听着笑道:“你长得人高马大的,叫我们家品心姐姐甚是小了,你既不记得,又怎知比孔兄弟小,我看大概也没差多少,品心今年不过十八,左右你定是比她大的,这村子里同辈的都叫她心儿或则品心,你也这般叫吧!”
凤凰立刻从善如流点头:“好,心儿好,我不要和他一起,我要和心儿一起住。”他指指孔雀,又指指我,认真的道。
孔雀眼一瞪,拔高了声调又是哼了一声:“小子,我那可是好心,人家还不高兴让你待着呢,瞧你那一身泥泞的,少爷我那地方怕你弄腌臜了赔不起!”
我磅一声敲了下孔雀的脑袋:“你给我差不多一点行不行,别老是欺负他!”
“我欺负他,我哪里欺负他了,小心心你冤枉我!”孔雀炸了毛一般,顿时露出潸然欲泣的表情来。
我懒得理他,对凤凰道:“你还记得什么么?”
凤凰摸摸额头:“头晕的很,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我又问:“你可知道你遇上什么事么?”
凤凰想了想,摇头:“不记得了,只是觉得恍惚有只驴脸,哦,好似还被人揣过几脚,唉,疼!”
看他捧着脑袋喊疼,我心虚了虚,不由伸出手去帮他揉,一边道:“你别想了,许是这里头受了伤过,闾大夫说过几日你退了烧,心血气活络了,便兴许能恢复记忆的!”
凤凰低声嗯了下,可怜巴巴睁眼看着我:“那,那你不会赶我走嚒?”
看那水汪汪的眼睛我顿时心软,连声道:“自然不会赶你走的,你好好养伤便是,就把这里,当你家好了!”
凤凰闻言突然弯起嘴角笑了,那脸蛋虽然肿着笑起来有些个滑稽,但是那双宝石般得眼睛,荡漾出来的笑意,不由让人心中一颤。
一旁的孔雀又是一声哼,凤凰斜眼看过去,又转向我,道:“那他是谁?”
我道:“这位叫孔雀,哦,和你一样,也是我捡来的!”
凤凰哦了一声,意味深长的道:“一样的啊!”
孔雀面色一变,嚷嚷:“唉,小心心,你怎么拿我和他比,咱们什么关系呀,唔,你这是要伤我心喏,哎哟我的心喏,伤透了……!”
我斜睨了他一眼,凉凉道:“你我有什么关系么,我怎么不晓得?”帮你和朝露姐一起,你不积极些,却在这里头瞎搅合,也不知道做什么。
孔雀一时间白花花脸庞哗啦啦就流出两条宽宽的泪,举着个小帕子呜咽:“讨厌,小心心,你欺负偶,偶的心,拔凉拔凉滴了!”
我抽抽,这家伙,又抽的哪门子邪风了?
倒是一旁朝露姐笑眯眯道:“你们年轻人精神头就是好,这院子好久没这么闹腾了,我在厨房里头准备了晚饭,既然醒了,凤凰兄弟一起吃吧,我想着你病着,熬了不少粥呢!”
于是,凤凰就在孔雀的不甘心,我的歉疚,朝露姐的随性下,在我家,暂时安生下来养病了。
这期间,如同我给取的这号,两只鸟类,就像是天生的对头,没有几回不闹腾的。
我后来想了想,许是我睿智的预见了这份针尖对麦芒的趋势,一山容不得二虎,想来,孔雀和凤凰,都是那鸟类里头的王,自然是彼此容不下彼此的。
于是乎,两只鸟的斗争,便在我家里头如火如荼的开了场了。
10. 禽兽大战
我发现,无论是孔雀还是凤凰,恢复能力来说,都是无与伦比的快捷。
也许这也证明了,从某种意义来说,两只,果然是非人类的禽兽。
当我看到凤凰顶着那张仅仅看上去略带淡青色菱角分明的脸庞,与那一日在井边邂逅时一般无二的模样,低头算了算,也不过就过了小十个日升日落而已。
“凤凰,你可以起来啦!”我喊了一声,后者正站在天井里头往头顶上看,闻言转过头来,有一瞬间,我再次感到一股子戾气,随着那深邃寒凉的浓黑眸子一闪而过,天井洒下来的一缕银色的晨光洒落肩头,还带着黎明星辰的清露,恰到好处的将这位的身形,衬托出一种高大清冷的卓荦霸气来。
自从见着这位醒来,时不时有这种幻觉,只是细细想来,除了当初第一次见面时,他神情甚是凌厉外,从他被绿绿踢到了脑子后半睡半醒间认错了俩回娘,再醒来,便总是这样。
时而深不可测,时而风高云清,大多数时候,却带着新生一般的懵懂。
当然这位和孔雀有一个异曲同工之妙处,就是都并不怎么好伺候。
这几日,能下地自然得换一身衣裳,我家只有爹爹当年留下来的,爹爹生得三大五粗个头壮实,但是却不高,那衣裳,也不是绫罗绸缎的,给凤凰穿,他那脸蛋纠结了许久,甚是不愿意。
后来好歹穿上了,可是四肢短了半截,看上去倒有几分农家小子的味道。
让孔雀乐了半天。
要说这孔雀,别的不讲究,这衣裳,倒是真正精细,件件都是自己出钱购置的,镇上没他要的布料,他把他腰上系着的一块玉当了五百两银子,一半交给朝露姐说是上交的伙食钱,一半,统统拿来托着走街串巷的小贩愣是从遥远的州县给带了几匹上好的绫罗,请镇上的裁缝一针一线做了好几身衣裳。
当然,也给我和朝露姐扯了好几身四季的衣衫,我长那么大,倒是第一次家里头多了那么许多的花花绿绿衣裳来。
一开始我还是挺高兴的。
只是后来我觉着,这厮真正是不知柴米的大少爷,那二百多两银子,可够咱这样的人家做一辈子都攒不够的呢,他倒好,扯那么多衣裳,却都是些禁不起折腾的贵布料,我穿着甚觉得提心吊胆的,破了个洞还要心疼,这得去掉多少银子?
久而久之,我把那衣裳高高挂起,再不敢轻易穿上。
穿衣裳,讲究个舒服实用,成日心惊肉跳的,那到底是我穿衣服还是衣服穿我?
只是这样子,孔雀这厮又是一番泪花流,搞得我和朝露姐甚是不好意思,最后决定,逢年过节,管他是屈夫子跳一跳还是那鹊桥搭一搭的纪念,不论是大黄生娃还是狗蛋下崽,总之,屁大的节庆都得穿一穿那衣裳,好歹安慰一下孔雀弱弱的心灵。
诚然这位那么喜欢衣裳,我本想着让他帮着扯块布料,哪想到刚提起这话,孔雀脸色登时黑了黑,而凤凰,扯扯身上短了半截的衣料,道:“这身我穿着尚好,夏日甚是凉快,不必麻烦了!”
朝露姐欲再提,凤凰也不多话,放下碗径直入了内屋,孔雀起身告辞,搞得我和朝露姐面面相觑,姐姐叹道:“这倆孩子,也不知较个什么劲!”
既然这法子不行,朝露姐与我商量了一番,说这位看上去大概也是大户人家来的,许是穿不惯咱们小门户的粗布衣裳,再说也确实不合身,正好,今日是选花女草市开市的日子,大家一起去镇上给扯块好一点的布头,给凤凰做一身衣衫。
大早上,我便起身来叫他。
我也是很高兴的,平日有机会去镇上的日子不多,今日借着凤凰的光,朝露姐答应让我一起去,想来这几日,镇上定是热闹的很。
凤凰朝我看了眼:“心儿!”
他怀里头嗷唔一声,引得我看了过去,却是那成日不见影子的小毛毛腻在他怀里头正自甩着长长的尾巴打哈欠呢。
几日不见,小家伙又长了不少尺寸,斑纹分明交错,眼睛半眯着,人说猫这玩意,白日里头懒懒的多,夜里头要逮耗子,那可是成了精的,精湛发光的眼,迥然有神,令人心惊。
我曾有一日在夜里头看到过,那家伙,还真是看着吓一跳,黑漆漆两只倒竖着瞳仁的眼,透出几许凌厉,如今想起来,这眼神,倒和凤凰那一日,颇有几分雷同。
如今它懒懒歪在凤凰怀里头,被凤凰一只修长的手漫不经心的摸着,似乎极是舒服,真是奇了怪了,这毛毛平日极有个性,很少愿意和人亲近,若非我当初给它口粮食,它都不爱搭理我,如今却温顺的窝在凤凰怀里,远远看去,颇有些赏心悦目的感觉。
“咦,小毛毛什么时候和你这么要好了?”我很少享受这小家伙窝在怀里的亲密,看着它那慵懒的表情,我一时手痒,不由也想伸手去摸,却又在半途缩回去了。
我尤记得那一回的教训,你别看它小,爪子厉的很,有回我夜里头想抱着它暖被窝,被它一爪子挠得疼了我半天,血淋淋的让我记住了这小家伙的脾气。
小毛毛半眯着眼看到我,那眼珠子突然瞪的滚圆,伸出两只爪子突然状似要朝我扑过来,我不由吓了一跳。
“心儿喜欢抱小毛毛么?”凤凰一把摁住它的脑袋,捏住它的后颈:“我只是觉得摸着舒服,你抱抱看?”
我摇头:“唉,这小家伙脾气大着呢,我不敢!”瞧它刚才那模样,又发什么脾气了么?
“心儿可是怕它的爪子?不用怕,我把它拔了呢,你看你看!”凤凰突然将小家伙两只前爪提溜起来举到我面前。
小毛毛一个落空,嗷唔一声叫,后蹄腾空蛤蟆般抓挠了半晌。
我炯炯有神的看着平日嚣张的家伙被凤凰吊在半空,空荡荡的肉掌对着我,额头顿时滴下一滴冷汗。
小毛毛挠了半晌着不到边际,睁大眼睛朝我看来,我竟然觉得,那眼神中,第一次感受到对我一种亲人般得亲切。
凤凰却一脸认真看着我,顺带还抖一抖毛毛的爪子。
“你放心抱吧!”他将小毛毛递近我:“喏!朝露姐说它上回挠伤过你,放心,这下子不用怕了!”
见我还在发愣,疑惑了下,抽回手自语:“不好么?要不要把牙也拔了?”
毛毛嗷唔一声惨叫,我忙不迭接过来小家伙:“好好好,这样就好!”只觉得这娃立刻薅住我瑟瑟发抖。
我摸了摸小家伙背脊,心道这倒霉催的娃,可算是碰上克星了。
凤凰在一旁看着我将毛毛抱住,不知为何,眼中深邃,目光灼灼。
看得我心慌,不由回了个讪笑。
眨了眨眼,恍惚之间,仿佛看到凤凰也冲着我笑了笑。
刹那风和,瞬息日丽,尘烟杳然,万物乞伏的意境扑面而来。
我一时怔忪。
“大姐说今天咱们去草市?走吧!”凤凰却不由分说拉住还在茫然的我的手迈出了屋子。
青石板路上,朝露姐已经将鲜白的豆腐码放在了一张圆台子上,覆盖着一层棉纱,热气腾腾的,带着一股子豆花香味。
她正将绳索套在小绿绿的缰绳上,今日日子特殊,出来逛集市的人定然非常多,朝露姐在这种日子总是将豆腐做得多一些,她的豆腐鲜嫩滑溜,卖相又好,镇子上也是非常有名的。
平日她都是和同村的一起赶着大牛车上集市,只是今日日子特殊,大家都赶着这一日上集市多卖些自家的粮食,绣品等等,自然不好再搭车,便用上小绿绿了。
自然,今日也早早将不少的豆饼子准备好,要这小祖宗拉车可不是免费的。
绿绿嘴里头不闲,老老实实站着让朝露姐姐给它上把式。
看到我和凤凰走出来,它瞄了眼,噗的从口里头吐出口吐沫星子来,突然猛得一大口将面前摆放着的豆饼子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歪头盯着凤凰,厚厚的下巴一阵猛嚼。
凤凰淡淡看了眼绿绿下巴漏出来的饼渣子,眼珠子转了转,上前几步朝着朝露姐做了个揖:“大姐早!”
“哎,公子起得好早,身子利索了?”朝露应了,随口问道。
“嗯!”凤凰伸出手,状似不经意的在一旁绿绿脑袋上一拍:“一大早便听到绿绿的叫,起得自然早了些!”
绿绿正奋力蠕动自己的嘴巴,被凤凰这么一拍,昂的叫唤了一声,脑袋瓜子抖了抖,突然便一阵抽搐。
朝露眼看着板车一滑,上头的豆腐差点被绿绿掀起来,一把按住板车慌道:“哎哟,这是怎么了?绿绿,别闹腾,再闹腾可不给你吃豆饼了!”绿绿大大的屁股撅了下,分明眼白朝天抽着脖子抖了会儿,身子一歪,干脆趟倒在了地上。
凤凰眼疾手快捞住差点被掀翻的板车,一边瞥着地上打滚的绿绿道:“朝露姐,我看这畜生怕是得了什么急症,要不让闾大叔看看,莫要误了咱们得行程。”
朝露颇有些无奈的摇摇头:“这小家伙,成日的出些状况,怕又是偷懒,哎,算了算了,不肯驮就算了,让它歇着吧,我去雇一头赶脚的来!”说着瞪了眼绿绿,没好气道:“小懒驴,今儿个别想再吃豆饼!”
绿绿伸着脖子想叫,不知梗着了什么,平白翻着眼珠子,愣是没能出声。
凤凰在一旁道:“这是要将这个车子拖到镇上去?我来就好!”
“这如何使得,有一大段路程呢,公子你身子刚好呢!怎么好意思让你帮这个忙?”
凤凰刚要再开口,大院子外头嘚嘚的脚步声,老远就夹杂着那熟悉的呼唤:“小心心!”呼啦一下子一身的鲜绿出现在了面前。
摇着一把花花绿绿的扇子,眯着双细细长长的雀目,依着门板孔雀道:“咦,我来的正是时候?有什么事?可是要我孔雀出马?”
凤凰远远瞅了眼,突然伸出胳膊朝我招招手:“心儿你来!”
刚才一阵子我正忙着安抚怀里头的小毛毛,它抖得像个筛槺的,没来由让我心中软了几分,一直没来得及顾着旁的,听他一招呼,我倒也应了往他旁边走了几步,凤凰一伸手,拉住我的一只手来,然后朝孔雀淡淡道:“公子自便,我们正要出门呢。”
11. 孔雀对凤凰第二回合
啪,闻听凤凰言语,孔雀眨了眨那双眼皮子,将手里头的扇子往手心上一砸,眼珠子从面上,慢悠悠往下,又从下慢悠悠往上,来回几趟后钉在了我和凤凰拉住的双手上。
眼神儿,甚有几分怨气,哀伤,然后是忿忿然。
我顿时觉得千金巨压,骤然临头。
下意识要缩手,从那一双温和的大手里头滑出来,擦过那手心里头的一处硬茧。
凤凰扭头看看我,脸上浮起一抹不满,那让我每回觉得像是幻觉般得戾气随着刁梢凤目,一掠而过。
却一晃眼间,他又道:“不是说卯时一刻便要赶到镇上么,晚了这豆腐便要馊了,再去雇人也来不及了,这就走吧。”
说起来也是实在不容易,凤凰原本估计是个不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少爷吧,如今都知道豆腐隔了时辰摆放久了便会馊,还不是得益于这十几日豆腐脑儿当药汁给滋补出来的。
闾大夫说吃啥补啥,朝露姐估摸着大概觉得凤凰伤了头,便成日给做豆腐脑儿补,村子里那鸡鸭鱼脑的寻常人家平日是不吃的,只得以豆腐代替。
似乎也是有些个作用的呢。
这凤凰虽然忘了事,烧了两日,脑子却没坏,体力也好,第一日虽然将豆浆水和豆渣子本末倒置一回,外加趁着朝露姐不在好心将卤水没头没脑往豆水里头倒将嫩豆腐愣搞成了石豆腐外,几日下来便能帮着朝露姐磨豆子,提水榨汁,点卤。
比起那孔雀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好上许多。
几日下来,我对他的好感,远胜于对孔雀。
当然,我只是指的是干活的能力,对于孔雀这厮,我依然还是看好与朝露姐的,毕竟这人来历清白,女气是女气,我听说朝露姐原先那夫家,也是这般文文弱弱的样子的。
我点头:“嗯!”回头又招呼朝露姐,我俩一人垮了个篮子,里头是这几日我与朝露姐刺绣的鞋样以及几样小绣品。
我将依然在抖的小毛毛往栏里头一放,正准备开路。
“小心心!你,你要抛弃我么?”孔雀当先一步拦住我们,纠结着他那好看过分的脸蛋挽着兰花指道:“小心心,你不可以这样,有了新人便忘了旧人!”
我望望孔雀,对孔雀这种不定期抽风一惯保持不明白:“什么乱七八糟的?”
孔雀砰砰拍了下自己胸口,一时又岔了气咳了起来,我耐心等他咳完,然后涨着紫红的脸道:“我孔雀也是堂堂男子汉大丈夫,拉个车有什么问题,你怎么只让他拉,我呢?”
我奇怪了:“你也想拉车不成?”
“自然!”
“你拉得动不成?”
“我孔雀也是堂堂男子汉……!”
于是,我们家的拉车夫,从绿绿,变成了俩个高大养眼的年轻人。
我抱着小毛毛与朝露姐在后头,看着前头俩个拉车拉得甚是起劲,那板车,极为颠簸的呈现一种上下起伏的趋势,堪堪那豆腐包总是在下滑到临界的关口,又堪堪的稳在板车上。
一条平坦的青石板路,走得颇为曲折。
想了想被留在家里头的绿绿,临行前复杂的眼神,对着我,那是凄婉哀怨,对着凤凰,仿佛怒火中烧,总之,这种非人类的异样眼神令我几分感慨,自从凤凰入了家门,这小绿绿精气神倍起伏。
路上,遇上一块赶着入镇的村人,冷不丁有人招呼:“哟,方家的,今儿个鸟枪换炮啦,驴车变人力了呢,回头你们家豆腐又是好生意!”
朝露姐笑笑,敷衍过去。
这话,倒也是有缘由的。
自打孔雀成了我们家帮忙的,每回朝露姐上集市去卖豆腐都是满载而去,空空而归,生意好的不得了。
据说镇上一大半的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往我朝露姐豆腐摊前站一站。
如今咱们家那瓦罐里头窜着的十吊钱,倒也亏了这孔雀功劳。
故而我虽觉得孔雀文弱异常,却也有可取之处,爹爹说,一文钱逼死英雄汉,养不起家的英雄不若狗熊,这孔雀能有赚钱的能耐,朝露姐嫁过去总是无忧一些的。
今日看着趋势,恐怕生意会好上甚多。
果然,朝露姐在镇口东面摊点上一落脚,立马便有几个媳妇儿围拢了过来。
孔雀习以为常的在摊点上一站,唰一声将扇子展开来,顺势低头对我笑眯眯道:“小心心,今儿个让你看看你孔大哥的能耐,别老是将我往扁了瞧去,如今这世道,不是四肢发达便能成事的!”
说着,往一旁凤凰看了眼。
凤凰正对着围拢过来的几名妇人皱眉,朝露姐忙着招呼,那些个妇人却并不予理睬,反而笑眯眯围着凤凰问这问那。
凤凰虽然和我与朝露姐甚好,却本性极为傲然,旁的人,他是一概不理睬的,前几日我带他去闾大夫家复诊,村里几个大妈大姐围着他问东问西,他就没给过个好脸色。
最后还把个缠住他的狗宝家的狗肾一巴掌拍了出去,差点呜呼。
哦,狗肾是狗,不是人。
不过狗宝家今年刚添的儿子叫狗蛋。
离题了,再拉回来说,相对于凤凰的不耐烦,孔雀得意洋洋扇着扇子,一边将一路憋出来的密汗扇去,一边操起那熟练的笑,和和气气对着围上来的姑娘媳妇笑。
但听他道:“这位仙女妹子看着就是常年知道保养的,方家的豆腐养颜美容,识货的人定然不会错过哦,想来这位妹子定然是独具慧眼的!”
“哎呀,这位大姐,荣光甚暗,想来这几日定时腰膝酸软,入眠辗转,你瞧,咱这豆腐,外嫩里白,乃是养颜圣品,千金方里头可是一品,来,称一些去可好?”
大半会功夫,朝露姐与我,便已经忙不迭称去了大半的豆腐给人家。
铜板儿攒下了不少。
“今日生意果然红火,回头扯布头该够了!”朝露姐朝我笑道,我点点头,看她满头大汗,忙掏出帕子给她掖了掖额头:“姐,你去一旁坐坐吧,我来就好!”听爹说朝露姐以前生娃子的时候伤了腰,站久了便会酸疼坠涨,我怕她累着便道。
朝露应了,一旁捡了块干净的坐下捶腿。
“小心心!”孔雀凑过来他那张脸朝我道:“不知怎眼里头酸酸的,你看看有进了东西不?”
我道:“唉,你这是汗进了眼了,我帮你擦擦呗!”
孔雀笑眯了眼:“好!”
又道:“唉,真是累啊,做事的人就是和闲杂人等不一样哟!”
啪,我吓一跳,看着凤凰木着脸推开围着他问东问西的人往前头走去。
孔雀哼了一声道:“小心心,看出来没,他就是个牛心古怪的家伙,哪有你孔哥哥我这般俊美潇洒,还能文能武?”
我点了点他的额头:“你武在何处啊你!”扔了帕子给他:“快些卖了东西咱们去市里看看去,晚了可没好东西呢!”说着丢下臭美的他追着凤凰而去。
这地方本就不大,凤凰也并未走远,我追着他脚赶上去,便见他正在个面人摊前发呆。
捏面人的手艺人手脚利落,不过一会,已经将一个手搭凉棚脚踩祥云的孙大圣捏了出来,递给面前一个小姑娘,孩子欢天喜地拉着伙伴手乐呵呵跑开去了。
“这位小哥可要老朽捏个什么么?”老头儿看凤凰看得出神,便问道。
“这是什么?”凤凰问。
“哎哟,这就是面人呀,小哥莫不是没见过?喏,这个你尝尝,可是好吃的很呢!”老头子拿出个五彩小雀儿递给了凤凰,他一脸骇然:“吃,这能吃?”
“噗,凤凰大少爷,这个是糯米皮捻的,自然可以吃,你不信?”我一旁看他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由好笑,拿过那鸟儿折下个翅膀送嘴里,又将另一个翅膀递过去往他嘴里头塞。
凤凰先是一脸嫌弃,犹豫的嚼了嚼,板着的俊脸突然一喜,黑黝黝的眼闪了闪光,一把拿过那雀儿,一口咬下了它的屁股。
嚼了嚼,那摸样,倒有几分深仇大恨寝皮嗜骨的样子。
“好吃,老丈,再给我捏一个雀来!”他含含糊糊道。
老头儿一乐,道:“你这年轻人倒比那些个娃娃都好这玩意,老朽捏雀儿不是好手,你若喜欢,我给你捏个你身边这小妮子的模样吧!”他说着,手下在那花花绿绿的盘子里头左捏一点右挑一些,在手里头又是搓又是揉,很快,一个穿着花绿色小碎花裙扎着俩个麻花辫子的小女孩子便立在了根杆子上。
那模样,还真和我有几分想象。
凤凰正吃得颇有些解气样子,看着老头手里头成了形的我,眼中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来,不由自主接过来,瞅瞅它,又瞅瞅我。
然后孩子气般笑起来:“真好看!”
那笑容,将他原本阴沉的戾气一扫而空,他身后的朝日将一股子炫炫丽丽的红彤彤光环洒在他额头,一身粗布滥衫的凤凰突然周身带上绚烂的光彩。
那炫目之中,浑然卓荦的面盘子泛着麦色的光泽,古拙磅礴。
仿佛能听到,有唳啸遏天而起,百鸟飞鸣的意境。
我愣了愣,觉着近来幻觉多了些,许是这几日夜里头睡得晚了些的缘故。
正自怔忪间,听凤凰又道:“老丈,麻烦你再捏个我吧!哎,对了,那个,那个人看到不,也捏个他。”他指的是不远处唾沫横飞中的孔雀。
老头子应了声,粗糙的手飞快而灵活的上下翻飞,不一会,便将俩个面人做好。
接过老汉递过来的面人,凤凰将自己递给我:“心儿,这个你拿着,你看像不像?”
我点头,这玩意我小时候见多了,不觉得稀奇,也没几日可以放置,霉了便不好看了。
“你做孔雀的做什么?”我问。
凤凰张口就将孔雀的人往嘴里头送,然后狠狠嚼了嚼:“吃!”
我⊙﹏⊙b汗。
“哎,那在做什么?”许是开心了,凤凰带着孩子气左右张望了下,看到不远处有一圈人围着,便好奇问道。
“是杂耍!”
“杂耍是什么东西?”好奇宝宝又问。
“杂耍不是东西!”o(╯□╰)o我拉着凤凰往前头围了过去。
是几个江湖小儿在卖艺。
我们走过去,正看到有个人在耍大刀,刷刷刷几下,明晃晃的刀尖映衬着日头闪闪发光。
刺目的光芒掠过凤凰的眼,他眯了眯,仿佛恍惚了下。
正在这时候,突然一阵喧闹从前方一路闹了过来,有人慌乱的喊道:“哎哟,猪崽子跑了,猪崽子跑了,快让开些,快让开!”
一下子鸡飞狗跳了起来,夹杂着一阵猪叫声一群人朝我们这个方向撞过来。
我一时懵了下,待要往边上闪,那杂耍摊头的人朝着我撞过来。
我一时被推搡着往杂耍人前载去。
凤凰面色一变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将我往他怀里一扯,我的鼻梁硬生生撞在了他胸口。
不待我呼痛,只见一头三四百斤重的猪朝着这边横冲直撞而来,后头跟着个妇人,忙不迭追赶着。
眼看就要往这边撞来。
我只记得抬头,不经意看到凤凰眯了下他狭长的凤目。
一伸手,突然将一旁站立着的耍大刀的人手中的刀劈手夺过来。
下一刻,只听得刷刷刷几声响。
接着就听一声凄厉的喊,划破天际:“我的猪啊,我们家一年的口粮啊啊啊!”
12. 卖肉与夫君
“老板,我要这块肉,三斤六两八钱!”
“好嘞,猪后腿,三斤六两八钱!”
“老板,窜燥子肉,四斤九钱!”
“好,木问题,您拿好了,四斤九钱燥子肉!”
“老板,双条骨,寸金骨,棒子肉各来三分,五花肉两条!”
“哎哟好嘞,三分两条,共十三斤二两三钱!”
鱼骨镇上草市肉铺,屠户张家肉摊子上,热火朝天这么一出。
吆喝的,是她家娘子屠夫张家的,而在那里挥刀的,却是英俊潇洒,高大威猛,穿着短了半截衣衫的凤凰。
他手中挥的,不是屠刀,却是一把杂耍大刀。
只见他凝神对着大刀沉思,然后运气回旋,刷刷刷左青龙右白虎(这是我配上的旁白),半空一阵银光霹雳,那肉,便四分五裂,一过称,分毫不差。
不过仅仅是一个时辰,这一摊子肉铺便分解完毕,买了个精光。
我则在一旁帮衬着算钱。
张家的喜气洋洋摸着油乎乎的胖手接过我给窜好了的一吊钱,在手里头掂了掂,“呵呵,不错不错,小兄弟有些能耐,明儿个再来哈,喏,这是今日的工钱,拿好呗!”
那锃光瓦亮的胖手递到凤凰面前,一股子生膻味惹得凤凰面色一变,我在他发飙前抢先一步接过那油乎乎的铜板一变笑道:“多谢大婶,多谢啦!”
张家的笑了笑,黑红的脸蛋又朝凤凰瞥了眼,瞅得凤凰打了个莫名其妙的激灵,对方却收回那似有若无的笑,冲着我道:“心儿姑娘可说好的,替咱们家做十日的活计,可不要忘了哟!”
这最后的哟字,生生拔高了寸许,听得我委实心颤,忙不迭鸡啄米般点头,看着那张家女人一摇三摆扭着肥腰收拾收拾进了屋。
“心儿!”我犹自看着张家的背影讪笑目送,凤凰凑近来,一脸的不耐烦。
我笑了笑,拍拍他肩膀:“没事啦,就是十日,就十日行不!”
其实还真不是什么大事,凤凰那一刀子乱舞,将张家女人刚卖回来的肉猪给当街大卸八块,剁成个肉糜,生生浪费了一腔猪血,虽然还能卖,却大半好货成了烂肉。
张家屠户被未央城招去做工,男人不在家,家中只有个女人,这女人本打算将这猪等屠户回来宰杀卖个好价格,这宰杀功夫张屠户乃是附近一流二流的人物,没想到,却被凤凰彻底破坏了。
看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嚎,也实在是心虚,不得已,我便和她商量着,给她家做个工,帮着剁肉卖肉,抵上那一头猪的价钱。
张家女人是个精明会算的,愣说那猪卖的是她家一年的口粮,我与她艰苦卓绝的好说歹说半天,才折出个十日的工夫来。
于是,便有了开头一幕。
凤凰劈完猪举着刀盯着明晃晃的刀身一直处在一种恍惚状态中,我也管不得他明白不明白,拉着他去剁肉,有趣的是,你只要说多少斤,他皆能准确无误的劈出来。
他站在肉摊前,身板挺直,目光锐利,神情专注,手中那把杂耍刀虽是把钝刀,却被他舞得虎虎生风,气势非凡,刀下筋肉分离,我瞅着,那大半来买肉的,不是冲着肉来的,分明冲着凤凰那剁肉气势来的。
这世上,有几个屠户有这般杀气腾腾的剁肉气势?
肉卖完了,这凤凰好像终于清醒过来。
厌恶的抹抹手,扯扯身上沾了肉沫子的衣衫,看上去十分的不自在。
这几日相处,我估摸出几分大少爷脾气,你顺着毛捋,他分外好哄。
“凤凰你好厉害,一会咱们用这钱给你去扯块布头来,让朝露姐给你做一身好衣衫,好不好?”
凤凰想了想,凑过来额头道:“这算不算赚钱?”
“自然是的!”我点头。
“有比孔雀多不?”
(⊙o⊙)哦,我想了想,违心的点了下头,哄人吧,哄人,只要他不别扭继续,总比那赔钱好些。
凤凰浓墨的眼如缀满星辰的夜空,浩瀚而美丽,因着这话,更是掠过此起彼伏的光泽,贝编白牙如珠玉一般:“那好,明日再来!”
“喏,擦擦,心儿给我擦一擦!”他想了想,指着自己额头又道。
我被他那格外晃眼的笑闪了下眼,不由自主拿出了帕子去抹那光洁的额头,看着他笑得更加灿烂,胸口突兀的跳了跳。
近在咫尺的脸庞,线条犀利,曲线却又华润而连续,犹如有一种牵引着你视线的引线,如蚕丝般黏连不舍。
顺着沟壑分明的线条游走,最终会沉没在一双浩瀚夜空一般广袤的宝石眼中,因为他的深邃,因为它的广阔,而流连不舍。
爹爹曾经教导过我一句古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如切如磋。
君子之誉,莫若此人。
真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第一次被自己的视线左右着,盯着眼前的脸,无法挪开。
有一种幽然的香气,随着一吐一吸,轻巧的喷在面盘上,痒痒的,随之又爬上眼皮,不由令我眨了眨眼。
再睁开来,那气息,突然变成了三片。
一口,在面门前,一口,是在右脸,还有一口,在左边。
咦,凤凰的脸分明还在我正面,为何左右又有两股子气呢。
此二气,分外“雄壮”的喷吐!
面前的凤凰似乎也露出一分愕然,我俩一左一右齐齐看去,我赫然对上孔雀放大几倍的脸。
我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一歪,便被孔雀一把拦住阻止了我屁股的悲惨下场,白煮蛋一般的脸皮黑沉了许多:“你俩干嘛呢?”
我还来不及回答,只听旁边有人道:“就是你么?耍大刀的?”
我愕然转头,才看到凤凰那一边,一张肥硕的“猪头”绽放在眼前。
我差点没憋过气去。好大一个猪头!
错了错了,不是猪头,是神似猪头的脸!
一张极胖的脸,将作为人的五官往中心挤压再挤压,以至于那一双眼眯成了一条缝隙,也不知道到底是开着呢,还是闭着的,嘴巴和鼻子形成一团簇拥在一起,占据整个圆盘子般面容的,是俩个硕大的圆脸颊。
白兮兮粉嫩的皮肤倒是和猪皮有几分相似。
我与凤凰霍地站了起来。
身子被孔雀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凤凰却没那么好运,对方贴着他身子也同样站了起来。
这下子,真正窥见了整个庞然躯壳。
不得不说,那一张脸,还是这身上最纤弱的部位,比起那山一般的身子骨,此诚可以说,是渺小的。
这么一副肉山一般的躯壳,被紧紧包裹在一件腰身甚是纤细袖口极为窄小的凤尾裙中,其描临出来的曲线,真正达到了一种此起彼伏的效果。
就是起伏的多了些,肚子上,便有三重。
一旁站着的,正是那个被凤凰夺了刀用的耍大刀的人。
要说这耍大刀的,倒也有几分趣味,凤凰夺了他的刀大卸了张家的猪,我原本想将它抹干净还回去,凤凰彼时正不知发什么呆,死死拽着刀不肯放,我万般无奈,倒是那耍大刀的上来说了一句话,说他耍了一辈子刀,自以为出神入化,却不想,一个农家小子也能将他压了过去。
罢了罢了,刀给人夺了去,江湖之上的规矩,除非夺回来,否则便自认倒霉。
他说看起来,自己是夺不过凤凰的,刀,便给了就是。
他这般慷慨大方的去,我还甚是敬佩,不曾想这一会儿功夫,怎么又转了回来,还带了个,唔,甚是高大的女子(妈呀这是女人不?)看不出表情,到底是来抢刀的?还是来责难的?
就看那耍刀的低头哈腰:“大小姐,正是此人,一手的好刀功夫,当街就能将头猪劈成十六块,不多不少!”
大小姐?何人?
我纳闷的看着那胖女人,这才注意到,这女子人高马大足有三百来斤重,身上那衣服,却是绫罗缎子,绝不是小户人家之服。
我正打量那女人,那胖女已经上下看了遍凤凰,突然一挥手,自己往后头退了一步:“上!”
我一愣,正要问这是要干啥,却被一旁孔雀挽住了腰往后头退了几步,然后就看到那胖女身后涌上来四五个家丁模样的人,手里头抽出明晃晃一把把大刀,冲着凤凰便哇呀呀一声迈步而来。
“哎,这是要做什么?!”我大惊,忙欲挣脱孔雀往上跑,却被孔雀牢牢压住,低头在我耳边耳语:“小心心,莫怕,没事的呢,乖!”
我莫名的看了看他,再看场中,四周本来还围着几个看热闹的,一下子呼啦没了踪影,而凤凰那头,已经被人团团围在圈内。
凤凰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先是一愣,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围着他的几个已经舞刀而上,只听得铿锵一声,锐器相击,鸣镝精粹。
我眼一花,只看到那舞刀的,身形如切,挥劈砍撩,走马行云,眼见得刀入面门,凤凰还是未动,我惊呼一声,下意识抱住了孔雀的胳膊,紧紧拽住。
孔雀瞄了我一眼,笑容若风如雾:“不怕啊!”
我的瞳仁一瞬间放大,就看到那凤凰突然身形暴涨,呼啸鹤唳,长远奔驰,接着手中猿臂递近,挺拔的身躯拧,扭,起,转,行云流水一般,手中一把钝刀,带着生肉的浊血靡肉,却如精钢利器,钟磬呼啸,手起刀落间,已经将那招呼上来的兵器乒乒乓乓击飞出去。
旋即劈腿流云,将家丁四散踢飞了几尺。
再定身落地,收刀,挺腰,眼一闭,飒然而立。
竟然有几分捭阖纵横的苍茫。
几个家丁面面相觑,愣了愣,正要揉身再上,却听得有人一跺脚,一声尖喝:“住手,退下!”
声音,掷地三分,带着那一跺脚的力度,街角房屋瓦片皆震了震。
发声之人正是那旁观着的大小姐,一跺之下,那一身肉,颤颤巍巍上下抖了几抖。
家丁闻喝,立刻收了手,捂着被踢疼的地方哼哼唧唧退了下去。
那小姐,这才又往凤凰走近了几步,站定在凤凰面前,一堵山一般立刻将本来高大的凤凰愣是比了下去。
她盯着凤凰看了又看,我不由一阵心惊肉跳,这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大小姐这是要作甚?
可是要为难凤凰不成?
我又欲上前,却又被孔雀拉着,回头瞪他一眼,却见他抽出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朝我眯起细长的眼浅媚的笑了笑。
我甚是不解,却听闻凤凰道:“你要做什么?”
我看过去,却见那小姐粉白的大圆脸上突然莫名其妙的浮起俩圈红晕来。
接着那小姐突然低下头,双手交叠做出副含羞露怯的表情来,冲着凤凰低头一声呼唤:“夫君!”
13. 艳遇?
我以为一个适龄婚配的女子当街于光天化日之下叫一个陌生男子夫君二字,是非常不靠谱的行为。
其身后一群当街看热闹的包括刚才那几个家卫除了我都表现出一种扑街姿势便可见杀伤力不一般。
然而更不靠谱的是,此女在喊了那惊魂一呼之后,又继续纠着她那两只蒲扇大手做小媳妇状:“夫君可以唤我‘柳条’这是奴家的小名!”
全场扑街。
我倒是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小名柳条的肥妞儿本名朱女,正是此镇未央城使朱明白的独生闺女。
当初朱明白四十岁上老来得女,宝贝的来不得了,结果请那算命先生说此女福薄,恐命不长久,朱明白求爷爷告奶奶到处寻方子,什么符谶道号皆有,还为了骗过阎王爷,给取了个贱名,柳条。
果然有用,柳条儿便在朱明白殷切期盼下茁壮成长到了如今这番模样。
真是可喜可贺!
至于这一声夫君,却也是有个说头的。
话说这未央城乃是南方三十二座州县大小堂口最大的主子,下属三百二十个村镇多少户人家的赋税田契,各有大大小小千百号的未央城使统领管辖。
如这鱼骨镇,便是这位朱明白所辖。
此镇,说大不大,倒也不是要害之地,不过作为一地之长,如这青天大老爷般的身份,照理说嫁女儿,便该不是什么难事。
这世上的事,照理二字,总是有些个悖理与之相向的。
朱女便是奇葩一朵。
按着朱女这副惊人的模样,要找什么样人家,其实也是有些个难度的,即便一惯舌灿如花如各位媒婆,面对朱女这副模样,确实也是挺考验这些平日能将稻草说成是麦秆,蒜苗说成是水仙的人那点仅存的良心。
况且这朱明白眼中,自家闺女却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好,应承了宝贝闺女要嫁人自己挑的离奇要求。
这世上,如朱明白这般的父亲,甚少。
而朱女择偶的标准,堪称典范。
用一句话概括,她要做当世的孟光。
换句话说,她便要嫁一个当世的梁鸿。
至于当世的梁鸿,她的理想却非德礼兼备,如今武行天下,如朱家这般江湖儿女人家,自然这个武,是首要之一。
另外,当然还得品貌出众。
她手下养着一帮刀客,大小姐扬言,若是能胜得这几个人,便能登堂入室。
只不过,登堂入室她家的,寥寥可数,倒是平日最多的,是她登堂入街才是,没事这女祖宗成日外头闲晃,为的,便是找一个理想夫婿。
耍大刀的便是“入幕之宾”之一,当然,这位纯粹是点背,被凤凰取了刀,眼看凤凰刀功甚高,他便明白凭本事要回来是不可能,便大大方方放弃。
只是回去路上,无缘无故便撞上了朱女大街上正慧眼寻夫呢,他在这街头上耍大刀有些个日子,朱女有所耳闻,一见之下,便决定找过来试试。
好死不死,这刀客们,可真是些“英雄”三下五下,便被耍大刀的给解决了(我甚怀疑,这么些年,所谓所向披靡的几个刀客到底披靡在何处?便如此轻易被个外地来的杂耍艺人给就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值得深思)
耍刀人本不知这突然杀出来拼杀的人要做什么,当明白一切时,很显然,他并不乐意。
可是不乐意,也明白,他在这一带跑江湖,谁敢和未央城的人作对,除非他不想混了,情急之下,这厮便想出了个移花接木的主意,唔,他向朱女推荐了凤凰。
于是乎,便发生了前头那一幕。
当众人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时,便看到朱女保持着那羞怯的表情看着凤凰,而冲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侧面的凤凰则是习惯的用茫然看着对方。
大白日的日头,惨兮兮的泛着白光,不是我矫情,这么老远看着,真的有看着孤零零遗世独立的雕像一般,而那雕像,精雕细琢又卓荦倾城。
朱女看着凤凰眼里头越发痴迷:“夫君,不知夫君家住何处,也好方便奴家让人来提亲可好?”
凤凰眼珠子动了动,面沉如水。
毫不犹豫折返身,朝着我走了过来。
“回家!”他简单明了道。
我还正在一旁瞅着兴致勃勃,因为这个令人发觑的场景甚是有趣,很想说一句你俩聊我不急,孔雀已经在一旁冷不丁道:“哟,兄弟,恭喜啊,月老姻缘到了呗,不如二位慢慢聊,小心心,咱们走吧,不好打搅人家大好姻缘呢!”
凤凰盯了他一眼,突然伸出手来插入孔雀和我之间,掰开他的换上自己的:“谁是你兄弟?心儿我们走!”
我一个趔趄,孔雀又将拿着扇子的爪子在凤凰和我中间一挡,朝着凤凰似笑非笑道:“兄不兄弟在下不介意,可阁下怕是拉错人了吧!”
说着又脸朝向我,露出那千年如一日的谄媚一笑,白森森的牙玉贝一般,柳月长目弯成两道穹窿:“是不是啊,小心心噢!”
我那心肝,因为那最后一个高调噢而又一次生生缩了一缩。
手臂一痛,那一双刁梢凤目再一次浓黑几分,却固执的依然不肯放手,唰的一声反而将另一手中的刀朝着孔雀一臂劈了过去。
孔雀爪子霍的一收,凤凰顺势就将我扯近了几分,然后还是固执的用冷冷而执着的口吻道:“回家!”
我丝丝抽了几口气:“哎哟,行行行,回家就回家,你轻点轻点,干嘛疼死我了!”我奋力想要甩开他的手臂,哪晓得这么做,那凤凰眼中的墨色,如染缸里头渲染开去的墨汁,浓烈的滚动,翻江倒海,整个脸都是绷紧了。
我就不明白了,这大少爷又哪根筋打错了,他这半时晴天半时雨得阴晴不定,比那孔雀一会哭一会笑的变脸还要让人捉摸不定,我委实茫然。
“慢着,都不许走!”音若洪钟,一声既出,如巨人跺脚,愣是让那青石板颤了几颤。
不用说,这声音自然是那位朱女发出的。
她庞大的身躯竟然身形如电,我瞅着不过眨了眨眼,居然就看到本来还在几尺远处的她一下子站定在我俩面前。
眯眯眼中发出锐利的光芒,盯住了我和凤凰纠缠一处的手臂。
我除了觉得痛,还感到一种灼烧。
娘了个西皮的,这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朱女用一种饱含愤恨的表情上下打量了下我,突然伸出肥油油的手指着我的鼻尖,却朝着凤凰道:“夫君,这个贱人是谁?”
凤凰置若罔闻,皱了皱眉劈手挥开朱女挡在我俩面前的肉臂,看都懒得看一眼依然扯着我:“走!”
言辞越发简洁,也就代表着此少情绪正在爆发的边缘。
多日相处,我甚了解他的这些情绪微妙。
朱女显然并不明白,但是脸上的怒气却也更加明显,肥肉不由自主的抖了几抖,猛然盯住了我。
我直觉那眼神,差不多要将我生吞活剥了的感觉。
仿佛我抢了她娘亲老子。
我觉得很冤。
姐,本村姑只是个旁观的好不好?
“不准走,我要和你这个狐狸精一决高下,夫君是奴家的,不准你勾搭他!”朱女干脆指着我鼻子骂了起来。
仅仅半柱香,我从旁观者,到贱人,到狐狸精,身份转变之精彩,与朱女当街定亲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顿时觉得世事确是无常的很。
突然面门前一阵凉风刮过,泰山一般高大的阴影骤然压了过来,堪堪到我面门,身旁的凤凰面色一变,伸出握刀的手便横扫了过来,就在这时,孔雀突然闪电般一伸手,将那绿晃晃的胳膊骤然架在了中间。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我突然被他扯了一把,接着便从那凤凰的怀抱莫名其妙到了他的跟前,再眼一花,细细高高的孔雀便将我挡在了身后,他又微微一笑,冲着朱女一拱手:“姑娘慢动手,请听在下一言,怕是姑娘若是动手之后,会遗憾终身的!”
呼的一阵扯衣牵发的风飕飕作响,朱女庞大的身躯直挺挺站在了我俩面前,一线天的眉目恶狠狠盯着他身后的我,手中一顿,道:“怎么讲?!”
我兀自莫名,探出脑袋来瞅了瞅,纳闷这平白无故的怎么觉得有种泰山压顶的沉重?
不远处那凤凰,这时候似乎有些恍惚,正自盯着自己的手瞧。
脑门上被人一摁,孔雀压着我往后头塞,一边依然笑眯眯道:“姑娘日后若真嫁了凤凰,还得叫品心一声小姑子,想来小姐不该和自家小姑子过不去是不是?”
朱女哦了一声,四周那黑压压的重压感莫名的消除了不少,她狐疑的打量了会儿:“真的?”
“比珍珠还真!”孔雀笑眯眯摇着扇子摆姿态,凭他那在豆腐摊上上到八十岁姥姥下到八岁雏女均能忽悠的能耐,朱女的脸色,立刻好了许多。
她伸长了脖子朝着我笑了笑:“小姑子好!”
我一个趔趄,委实有些尴尬,却听孔雀低了声音在我耳畔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小心心,孔大哥不会害你,乖乖配合,一准没事啊!”
我瞅瞅他,这厮眉眼儿弯弯,笑得颇有几分狐狸的味道。
头顶莫名一紧,下意识看过去,却正对上凤凰那一双浓黑浓黑的眼,恍惚消失,正死死盯着我与孔雀,眼里头风云际会,俨然一副乌云罩顶的气势。
头皮儿越发紧实,心中亦有些莫名,我这是犯了那门子邪气了,为何这般心虚?
却听得朱女又对孔雀道:“你又是哪位?”
孔雀呵呵一笑,一把将我从身后拉了出来,大大方方挽住我:“一家人,都是一家人!”
朱女恍然,一拍手,赫然道:“喔,小叔子好!”
什么乱七八糟的辈分?!
14. 愿与不愿
朱女一声小叔子,把个孔雀喊了一个趔趄,稳了稳步子,他拼力摇动着扇子强笑:“非也非也,错了错了!”
朱女不耐烦,“既然是一家人,那就好办,我这便让人去你们那儿下庚帖,咱们这就把婚事定了吧!”朱女快人快语道。
她一边又立刻朝身后的黑衣人道:“你,去和爹爹说,本小姐找到如意郎君了,让他老人家快找个媒婆来办六礼!”
那黑衣人有些个为难:“老爷他今日遴选花女,恐怕抽不出身来!”
朱女眼一瞪:“放屁,还有比本小姐终身大事要紧的么?”
那人脑袋一缩:“是是是,小的这就去!”
“慢!”孔雀一旁道:“朱小姐稍安!”
朱女眼一瞪:“安什么?”
孔雀呵呵一笑道:“小姐勿恼,在下以为,任何事,都要有个先来后到的说法,令尊乃是城主特使,身负重任,此乃为公,小姐终身,此乃为私,公私自古由来两难,想来小姐不是个不讲孝道的人,又何必让令尊问难呢?况且这个终身大事么,总是要讲究六礼齐备的,急不得是不是?不若以在下看来,咱们慢慢来,总要先彼此了解了解不是?”
朱女双眼呆滞,然后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孔雀将手中折扇往手心一砸:“在下等就住在离这几里地外的月夕村,小姐赏脸的话,可以去哪儿坐坐,大家有话,还可以坐下来慢慢聊!”
朱女一副心动思虑的样子,看向凤凰:“不知夫君可愿意奴家去坐坐?”
凤凰看也不看她,死死瞪着我和孔雀,干脆朝我俩个一步踏近,伸手就要来拉人。
孔雀一把拦住,隔着身后的朱女摇了摇手里头扇子压低声音道:“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位的来头,刚才可都说的一清二楚,闹腾起来你以为能护得了心儿么?”
凤凰看了他一眼,后者笃定着微微一笑:“村子里是咱们的地盘,一会儿要做什么,岂不更方便些?”
凤凰闻言眯了下眼,那墨黑的眼睛里头闪了什么,待我细看,却又如一汪秋水,寒若冰潭,深澈无底。
不经意间,近身咫尺的在俩个鸟类身边,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我莫名的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颇为好奇,这俩说啥鸟语呢?
孔雀看我望他,却又冒出他寻常那抹飞扬跳脱的笑,伸出手摸了摸我脑瓜子顶,宠溺而狐媚。
我翻着眼拍了下那头顶的爪子,他却手一缩,一拍凤凰的肩膀,却冲着朱女道:“兄弟这是答应了?”
闻言朱女喜笑颜开,羞答答对着凤凰道:“那,奴家这便打搅了!”
我从没见过像朱女这般有行动力的女子。
相比于她的积极,我生生为这么些年来生活的无为懒惰而惭愧。
当然,这纯粹只是感慨而已。
我们一行人从早上俩个车夫四人行的小规模人群,到回来时浩浩荡荡跟着个熊一样的女子和七八个黑衣劲装的大汉赳赳而回,惹得村子里头大小姑婆都莫名其妙的出来看了几眼。
和我一起回来的朝露姐尚不太明白怎么回事,路上问过我一句,我答:“其实我也不明白到底怎么回事!”
朝露姐想了下,便没再多问。
我们村子很少有一大帮子外人一齐进村,三五个罢了,如今这一群,光是那头前的朱女,便极有震撼力。
村子里人都很老实,如朱女这般气势雄浑的进来,大多数人都选择沉默,朱女凑近我,问道:“妹妹和村子里人关系可好?”
自从认为我和凤凰皆是一家人后,她对我的态度便客气了几分。
我点点头,朱女又略带一丝羞怯问:“那么这村里头谁是负责的?你们家可有长辈?”
我有些不明白的看向她,她更是羞红了看不到棱角的脸低头忸怩着:“奴家是想问,该让媒人去向谁说媒,又该去谁家下婚贴,该请的是何人,该置办几座酒席。”
想的可真是遥远。
我暗暗咋舌,这位,铁了心认定凤凰了。
我不由自主看向凤凰,后者眼观鼻鼻观心表情冷漠。
再看看孔雀,这厮气定神闲一旁悠哉而行,仿佛有什么灿烂花开的美事在前头等候,眼角眉毛无不欢愉,那一双含情美目,真正是笑出了朵孔雀花来。
我撇过去一眼似乎非常心有灵犀的引来他的回眸,冲着我眨了下右眼,极尽狐媚之态。
冷不丁眼角撇到那木然的凤凰也转过头来,眼神,却是有种数九寒天的凛冽。
一前一后,冰火两重,我莫名其妙觉得有两座大山,压在了我双肩之上。
“品心,品心!”老远兰儿大呼小叫着跑了过来,在我几步远生生止步,狐疑的看了半会,这才扯着我到一旁叽咕:“我娘说你们和一群凶巴巴的人回来,让我问你又闯了什么祸事出来?”
我嗔了一口:“为嘛你娘会想我闯祸?”
“这村子每回鸡飞狗跳最热闹的,除了你还有谁?”
我:“……!”
冷不丁一旁一张肉脸挤过来:“你是谁?”
兰儿吓了一跳,噔噔噔后退几步,待看清了对方,又鼓着腮帮子扑哧笑了出来:“你,你谁啊你!”
“放肆,大胆!”后头俩个大汉铜铃眼一瞪,将兰儿的笑愣是堵了回去。
兰儿被吓得脸一白,扭头看我,“她,她,她谁啊,品心?”
还不待我开口,朱女已经道:“奴家是凤凰的未婚妻,奴家叫朱女,姑娘是哪位?”
一群乌鸦呱呱的叫着飞过,兰儿张着嘴十分诧异的看着我。
我挑挑眉,冲着她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朱女并不在意兰儿的瞠目结舌,继续锲而不舍的问:“这里谁负责?村子多少人啊?姑娘若是得空,一起来吃我的喜酒啊!”
兰儿愣在当场,还是孔雀表现的八面玲珑,插嘴道:“小姐莫急,此乃人生大事,一会回了屋子先坐坐,慢慢商议?”
“还商议什么,奴家这便让人来把这事办了,明儿个花女二重精选,热闹着呢,一起办事多热闹!”
选花女乃是镇上大事,二重选择已经是半步踏进了未央城,能入额得,都是上品,这选出来的,便要和各路人员一起入未央城,再经由最后一道选举,方算是正式成了未央城的内城人员。
“呵呵,话是这么说,不过要办事,可不是得商议一番,请多少人,摆什么酒席,行什么礼,这些可都是缺不得的!柳条妹子难道不想一生大事好生操办么?”
“孔兄弟真是快人快语,奴家甚是欣赏,想这小地方屈了阁下,不若过几日奴家与父亲那儿给你引荐引荐?”朱女似乎对孔雀好感加深,其熟络的程度已经到了称兄道妹的地步。
孔雀摇了摇脑袋:“承蒙柳条妹子看得起,不过在下野惯了,况且我家品心妹子在这里,我孔雀自然是哪儿都不愿意去的!”
朱女点头叹道:“孔兄真是世间少有的痴情儿,令奴家汗颜,奴家自问也是一个痴情认死理的,与孔兄比,可就差了些了,也罢,日后夫君若是要在这村子里住着,奴家也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陪着便是!”
孔雀呵呵一笑:“夸奖夸奖,小姐勇于寻求自由和幸福,才是世上少有的真性情啊,在下佩服佩服,实在该多学学小姐你的直率才是!”
朱女哈哈大笑,颤动着不远处的山崖,亦是颤了一颤:“过奖过奖啊,难不成孔兄还没有表白不成?”
“朱家妹妹真是聪慧可人那,这么看出来啦,哎哟这怎么好意思呢,在下惭愧惭愧!”
“哼,我这双眼,何曾看错过人,孔兄弟可要加油,妹子我可是有经验,看中的该出手时就出手,晚了再后悔,可就遗憾了!”朱女说着朝我看了眼,状似暧昧的笑了笑。
我顿时鸡皮疙瘩抖一地。
“唉哟,朱家妹妹不要这么直接嚒,吓跑了人家可咋办哟!人家还不好意思说嘛!”孔雀翘着兰花指极是害羞的扭了扭腰,眨眨眼。
我看除了朱女,所有人都要吐了。
这一路,就听这皮厚比城墙的二人自我吹捧外加畅想人生,生生不把其他人放在眼中。
我听着那似是而非的话里有话,只觉得脑仁不是疼,是抽筋的厉害。
这种非人类语言果然不是我一个村姑能弄明白的。
再瞅瞅一旁的凤凰,对于一旁将他的终身大事挂在嘴边叨念的快到生娃娃那一步的俩个人,他置若罔闻,严苛冷峻的脸,平白有几分冷酷。
我看不出那高深莫测的表情里头,到底想着什么。
我等一行人就这么一路来到了村中闾大夫家,这一路行来的醒目早让村子里所有人都得了消息,待我等一路进了大夫家的中庭,小院子里头已经坐满了村里的人。
除了奶娃娃,没来得及从集市回来的,所有活口都在了。
哦,我忘记说了,闾大夫是我们村唯一的大夫,也是唯一的一村主心骨。
其实月夕村屁大个小村子,也就十来户人家,连娃娃带男女,统共不过五十几个人,大家平日各顾各过日子,有事聚集到闾大夫家,只是因为这里有最大的中庭,可以坐得下村里所有的人,足够商议一些芝麻谷子的小事,以及婚丧嫁娶的大事。
当然,顺带可以看看头疼脑热的。
这闾大夫家就是个一举三得的地方故而从来都是最热闹的。
我等一进去,齐刷刷二十几双眼睛看向了朱女,又再看向凤凰,无声。
朱女倒是爽朗大方,对于这瞩目之礼似乎习以为常般,抱着拳头朝大家拱拱手,“在下朱女,见过各位父老乡亲!”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震撼于朱女的形象,同样震撼于她的豪迈。
无人接话。
孔雀一旁又是插嘴道:“朱家妹子,这位是村里的大夫,也是大家伙齐推出来的管事的,你有话,和闾大夫说便是!”
朱女闻言又朝着闾大夫一抱拳,道:“晚辈见过闾大叔!”
英气十足,中气震天。
面对此等豪壮女子,闾大夫捋了捋下巴稀松的山羊胡,表情甚是平淡:“好说,姑娘什么事?”
朱女闻言却又将那胖大的脸盘染上两朵不浓不淡的红晕,做出一副小媳妇的模样来:“大叔与各位婶子兄弟做个证,今日奴家是来和你们村上的这位凤凰兄弟定亲的,明日请各位父老进镇子喝奴家和夫君的喜酒,特求做个凭证!”
所有人看了看朱女,再看看面无表情的凤凰,眼中都是一抹吃惊。
然后又齐齐看向我。
奇怪了,看我干哈?
闾大夫依然表情平淡,却问:“无媒之约为奔,姑娘要成亲,这还须得家中长辈同意才是,况且如今大好青年都是我辈英杰,顶天立地的江湖男儿,不论伦理纲常,此终身大事,也须得问问本人意愿与否,凤凰小哥自己,又是什么意思呢?”
朱女看了看一旁的凤凰,得意道:“我乃未央城二十八分堂麾下三十六分坛六十二香主之一百零八镇之一镇使之女(好长的名号⊙﹏⊙b汗),偌大江湖,未央之命,天下尽晓,与奴家成亲,岂有不愿之理?”
哦,闾大夫瞥向凤凰,所有人亦看向他。
我也瞅向他,纯粹觉得,若是这凤凰真答应了,不知道这婚事,得以哪一家名义操办。
我这捡了来的不知名的鸟,居然还寻了门亲事来,倒是一桩奇事。
我正在发散性思维,眼中掠过他的面门,却只见那双吊梢凤目瞪住了我,敛着眉毛神情严峻。
一步往前踏了踏。
我往后躲了躲。
我做甚要躲?
兀自深思这个问题,耳边却听凤凰慢悠悠却凌然如瓷瓶碎地,铿锵有声:“不,在下已有心仪之人!”
15. 打擂台
烈日当头,我汗津津站在村里头的大广场上,一脸郁卒。
对面是人高马大体肥彪壮的朱女,一脸跃跃欲试。
我们站在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方台子,临时用几张村里头最大的大木桌子拼凑出来的大约十几平的面积,四面用几根一年生的竹子围成了个四方形,拉着彩线,形成了一个临时擂台。
我站在台上犹自莫名其妙发愣。
下头四面八方都围坐着村里头的男男女女,每个人屁股底下都有个小杌子,时不时可以听到如下对话。
“唉,我说王婶啊,这个新鲜的梅子吃不,刚腌的,酸甜的很呢!”
“啊,这炒豆子过火了,回头让你吃吃我的!”
“唉,一会儿擂台打过了,我让你尝尝我刚酿的米酒,甜着呢!”
“哟,你们看,品心和人家哪个厉害哟?”
“我出十个铜板,赌咱们品心赢!嗯嗯,这笋干不错,再给我一根。”
“哟,她那个小身板估计人家一屁股坐下来压都压扁了,五个铜板,她输定了!我也要笋干,给我一根。”
娘了个西皮的,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郁卒万分的想,不由的又看了看前头那尊胖大的身躯。
她朝着我举起那肥大如柱的胳膊握着拳头举了举。
我立刻风中流泪。
这还让不让人活呀?
“小心心!”我泪眼花花的看过去,孔雀趴在一旁桌子边朝我摆摆手,眯眯一笑:“小心心,不要紧,输了还有孔大哥呢!”
那笑容依然欠扁,纯黑色烫金桃花扇子摇得依然自命风流,只是那右眼上一圈乌青,却生生把这妖孽破坏成令人发觑的搞笑。
我很想找根什么东西抽过去!
再看看一旁屹立着的某个罪魁祸首,一肚子火。
我狠狠瞪了眼他。
凤凰怡然而立,在日头正午时分,缺胳膊断腿的衣衫罩在他高大的身躯上,无损他的威猛俾睨,我那么一瞪眼,他正不知走神到何方去的眼神骤然收了回来,冰凌凌的对上我,浓黑若点墨,清冷如露秋。
爽冷的眼神令周遭一凉,却又冲着我笑了一笑。
倾城一笑山花烂,姹紫嫣红若等闲。
飞眉入鬓,刁梢凤目,不尽然这般一笑,愣是让人发不出脾气来。
那肤色因着灿烂的日头染成麦金色的锦缎,动静之间流光溢彩,薄唇线条棱角分明,这个人,好看的紧。
想起他突然人前来那么一句,当时所有人,尤其是朱女勃然变色指着他道:“夫君何出此言?那狐狸精是谁?”
他施施然走到被定了身般的我身边,伸手环住我,埋头在我肩窝里:“我谁都不要,就要我的心儿!”
“乱伦!”朱女一声尖叫,指着我俩抖得一身的起伏“波”荡。
我却是欲哭无泪,浑身僵硬,挣了挣,却如何也动弹不了身子。
“我就说我看你们不对劲,却原来早有□,你们这是乱伦,乱伦!”朱女犹自在那里尖叫,我不禁汗淋淋而下。
乱你个鸟伦啊,我是不是该先解释一下我和凤凰辈分问题?
咦,我和凤凰有啥辈分问题?
不待我开口,一旁的孔雀嗷一声冲过来,喊道:“小心心,孔大哥来救你,凤凰你这个吃这锅里看着碗里的家伙,放开我的小心心!”
操起个木棒子就要往凤凰头顶砸去。(请问木棍从哪儿来的?)
眼看着那黑黝黝木棍就要砸下,脖子上的凤凰突然头一抬,一双浓黑如魔的眼,带着一股子戾气。
我倒吸了一口子凉气。
凤凰忽然将我放开,反手就是一架,堪堪将那木棍挡在距离我脑袋顶方寸之间。
我还没来得及表示一下震惊,后头更震惊的事便紧锣密鼓的演绎起来,孔雀眼见得没能够偷袭到,一松手放开木棍,操着老拳往凤凰面门捶去:“敢和小爷抢我家小心心,早看你不顺眼了,今儿个小爷我和你拼了!”
凤凰眼一眯,老实不客气的偏过头去让过那一拳,却反手为弓,照着孔雀眼皮就是一拳。
砰的一声,孔雀的右眼上立马浮现出一轮乌黑锃亮的圈圈。
“你打我脸,你小子敢打我脸!”孔雀嗷一声狼嚎(你一只鸟你老是学狼叫作甚?)一副拼了命的样子扑上来,顿时与凤凰搅作一团,打了个不亦说乎。
噼里啪啦的声音下,一团粉尘,时不时冒出来个胳膊腿,凤凰的被打歪的脸,和扭曲了的孔雀那张煮蛋皮相像是走马观花般在眼前闪过。
雄性动物是一种好斗成性的物种,爹爹说过,这世上一半的纷争,来自于这些争抢好斗的品种骨子里的本性。
此言,诚不欺我。
只是我看着,这打架,毫无美感,我甚奇怪,凤凰好歹是个会武的,打起来怎么也这般,嗯,难看?
这时候就听到闾大夫朝着身后道:“挪挪,挪挪,地方腾大些!”
一边朝着场中滚做一团的喊:“不准往左边滚,那是我刚晒的甘草!”那一团顿了顿,往右滚。
“右边去点右边去点,小心我的夜食草!”那一团又顿了顿,往前滚。
一旁看热闹的乡亲来劲了,看着场中扑腾也开始帮腔:“左勾拳对对对,左边,右边右边,打得好,踢他踢他,怂,孔雀这厮弱了点,哎哟,凤凰这招阴毒,啊,对,肚子肚子,打肚子!”
⊙﹏⊙b汗,不是应该劝架么?
这么闹腾的唧唧咋咋间,朱女一巴掌抡开堵住路的人群,几步走到我面前,撩起那紧的不能再紧的衣袖,双手一叉腰哼哼朝我笑了笑:“男人们打架定胜负,咱女人也不能示了弱去,方品心,今儿个我朱女要和你堂堂正正比一场,也省的人家说咱未央城下门人欺负百姓,你,比不比?”
当时我对着那阴狠狠一双毒眼,纠结一团的横肉,一副你不比我杀了你的表情,我木有骨气的颤颠颠点了头。
此刻我无比后悔,我这莫名其妙的比什么比?
至今我依然迷糊,我到底在为什么站在这比武擂台上,用我弱不禁风小身板对着面前这座肉山?
这一对比,胜负已分!
却不想当时我一点头,闾大夫突然一拍桌子:“好!有气魄,不愧是方正的闺女!比!”声震院子,愣是将两只斗得漫天鸟毛的家伙惊了惊。
孔雀一把甩开揪住他衣襟的凤凰,朝着我扑过来,一个跟头栽在我面前,一把抱着我的大腿悲泣:“小心心,你,你,你居然要和别人争凤凰,你怎么不抢我嗷,不抢我呢,为什么呢?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被这一轮番的热闹堵着口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被孔雀这么一扑,顿时黑云压顶,一脸抽筋。
眼风一动,恰好看到慢悠悠爬起来的凤凰,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却朝着我看过来,视线一交,只觉得那眼中如春风拂柳,万物复苏般得明动。
鲜花啊,柳条啊,漫天哗啦啦的飞洒,烟雨啊,风絮啊,就在那狭长的美目里头翩然起舞。
我突然就浑浑噩噩了。
下一刻再回味过来,我已经站在了这个临时比武场上。
我觉得此刻,我最希望看到的,就是一场雷,把我劈死算了。
我脑子一定被雷劈过,才会莫名其妙的就上了这个比武台。
我丫的连根草都掰不断,面对朱女,我不是等着挨宰么?
更重要的是,我这么一上台,所有村子里的人都觉着,我这是为了和凤凰在一起而和朱女决斗的,要好的兰儿和幺儿甚至在我上台前给我加油道:“品心,虽然我觉得孔雀大哥更好啦,不过凤凰也是不错的啊,努力啊,一定不能让这个外来女人把凤凰大哥抢走!”
抢枪抢,让她抢吧,谁说我要抢凤凰的?绯闻,绝对的绯闻。
“品心哟,看你平时不着调的,这会子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喏,我好佩服你哟,你啥时候和凤凰大哥那么好啦,恭喜恭喜!”
恭喜你个鸟啊,我和他啥事都木有嘛分明是。
我娘了个西皮的。
天大的冤屈哟!
我终于感受到了为什么戏文里那窦娥冤这般的哭天抢地!
我就在凤凰如痴如梦的眼中,孔雀愤愤不平的目光里,一村子好奇激动的亟盼中,面对着朱女,内心悲凉。
还不待我痛心疾首的纠结完,就听到对面朱女厚一声吼,两腿往两边一摆,在那木台上面狠狠的跺了一跺。
饶是那皆是用的榉木做成的八人大桌结结实实砸在泥地里头三寸处,依然震了几震。
我差点背过气去,完了完了,这么一脚跺过来,我这小身板能完整么?
看着那两条大象腿我开始打哆嗦。
一下子往后头退了几步,冷不丁撞在身后的彩绳上,我一把捞住了死死不肯松手。
“小心心!”孔雀在我身下探出头来,一个劲还在摇他那把花里胡哨的扇子。
“孔大哥!”我委委屈屈喊了声,决定投降:“我怕,我不比了么好不好,你帮我和她说嘛,我不和他抢人,我认输行不行?”
孔雀闻言顿了下手,看着我的眼神闪了闪,随即一阵猛扇,那弧长的双眼皮子雀目长长的睫毛一阵子眨动,彷如蝶翅,荡漾在里头的目光顿时如春风沐雨,花开万朵:“小心心,你终于看到我的好了么?你不抢凤凰那小子了?”
我嘟嘴:“我本来就没想过抢么,凤凰又不是我的啊,我抢什么枪!”
孔雀一把抓起我拉住绳索的手,满眼星星崭亮:“我的好心肝宝贝哟,咱不比就是了啊!”
“你刚才说什么?”冷不丁一旁冒出凤凰的声音来,语调清冷孤傲,带着一股子煞气。
嗷,我下意识要缩爪,却被孔雀牢牢抓住,抬眼就看到一旁凤凰含锐隐钢的目光,还不待我说话,那朱女指着我这边道:“好你个贪心的女人,居然还要左拥右抱,我和你拼了,纳命来!”说着朝我就冲过来。
我一缩身子要往台外头爬,眼前阴影一闪,身子不待转过来,背上已经被人猛一拍,朝着台中一个趔趄跌了过去。
偌大的肉山就往我面前压了过来。
本村姑这回小命休矣!
冤那!哎哎哎。
16. 吾是高手
就在我以为我将成为这世上第一个被一座肉山压死的村姑,为自己的离奇死法哀悼不已的时候,身子依然在不受控制的往前冲,因为巨大的冲力我一个扑腾,呱唧,摔在了台面上。
然后我听到砰得一声巨响,身下的几张桌子摇了摇。
那么一瞬间,我有一种已经被压扁的幻觉。
我被压扁了,我被压扁了,我开始碎碎念。
嗳?
身边传来一阵呻吟之声,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若是我已经被压扁了,为何还能够思考呢?
猛然睁开眼,一个骨碌翻了个身子,上下一阵乱摸。
完好无损?
老天保佑,我还活着!
“呔!好你个丫头扮猪吃老虎啊!”还不待我松口气,就听到朱女不远处一声吼,我一抬头,就看到她胖大的身躯扭了扭,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接着那偌大的身子居然一下子腾空而起,一条腿朝着我面门就踹了过来。
我大骇,下意识一滚四肢着地(你丫忘了自己是人了么?)连滚带爬往前冲,大喊:“救命啊!”
耳后风声阵阵,我已经扑到了台边,眼看着前头再一次对上孔雀那媚眼儿弯弯朝着我笑的脸,恍惚间,他摇着金晃晃满目奢华的扇子半遮着脸蛋朝我眨巴那双浓密的媚眼。
我顿觉亲人般亲切,热泪盈眶着扑过去:“嗷,救命啊!”
眼一花,面前的那张脸,却换成了凤凰的,金色的脸庞镶嵌着一双水晶般得眸子,正冰凌凌看着我。
身子碰一下撞在了彩绳上,接着便仿佛胸口一震,人便被硬生生弹离了边缘,又往那中间反撞了回去。
那一股子力道将我上身往后一冲,仰头就往后栽,视野里头顿时出现了朱女巨大的象腿,甚至可以看到,朱女在半空中一波波绵延起伏着的肉。
我惶然一阵无措,下意识举起手来往外推挡:“不要啊!”
双腿噗通跪倒在地,高举着的手心啪一声拍在了什么物事上。
手心一阵疼,仿佛拍在个皮厚肉实的牛肚子上。
疼的我眼泪哗一声就往下淌,手心顿时火辣辣的。
我还没再呼痛,却听得头顶哼了一声,接着一个身影四仰八叉的砸在了桌面之上。
千钧重力,上好的桌面禁不起这一砸,哗啦一声四分五裂开去,带着那庞大的身子塌陷。
紧接着便砸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我看着那“堆”跌在了地面之上半天没动静的人,不,一坨肉,半晌没反应。
四周一片诡奇的安静。
甩甩脑袋,只觉一阵头晕,浑身酸麻无力,汗津津透湿了一片。
刚才发生了什么?
“小心心!”我茫然回顾,手,被什么人捞住了,有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哎哟心肝宝贝,这是咋的啦,醒醒神嘞?!”
啪的那脑袋被人一巴掌扇开,手立刻换了个人握住,高大的个头遮住了我头顶炽辣辣的日头,一手敷在我额头,声线清冷:“心儿?你没事吧!”
我眨巴眨巴眼皮子,试图将视线弄清晰,不曾想额头挂下滴汗珠子,顺着眼皮滑进了眼窝,唔的一声,眼中一阵酸辣,抽出手就去擦。
“别动,别抹!”冷硬的声音拉住我的手不让动,又不知拿了块什么凉凉的布头,沾着水,轻轻擦拭着我的眼皮。
“好些了么?”他问。
我终于从昏昏然中清醒过来,神智恢复了,眼界也清楚了。
凤凰正对着我,手里头还有一块湿巾。
一旁孔雀探着头朝我张望。
还有兰儿几个,看我眨巴眨巴眼,一脸惊奇:“品心,你啥时候练了功夫啦,好厉害哟!”
啊,我挠头。
“放开我!”朱女的大嗓门突然喝道,我这才从人堆里头看到被打趴下的朱女艰难爬了起来。
她甩开企图去扶她的手下人,抖了抖身上的衣衫。
然后朝我这边瞪过来,迈步走了过来。
我一缩脑袋,被凤凰一巴掌按住头颅靠着自己的肩窝,仰着下巴冷冷对着站立到面前的朱女:“你还要干什么?”
朱女看看他,又看看我,胖大圆脸抖了几抖。
眯缝着的眼,看不到啥意味。
半晌,她突然哈哈一笑,双手相击:“好,居然是个高手,算我朱女眼拙,奴家认输!”
我一愣,从凤凰巴掌下转动脑瓜子看向她,却看她一脸自然,瞅瞅凤凰,他却一脸漠然。
朱女四周瞅了瞅,突然凑近我神秘兮兮道:“我说品心,你们这老少都在了哦?”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哦了一声,还没搭话,凤凰一旁皱眉:“你要做什么?”
朱女一巴掌拍过去:“我们女孩子说话,男人一边待着去!”
回头又对自己那帮子手下摆手:“去,和我爹说,今晚上我住这了,让他老人家不用等我饭!”
几个大个子手下面面相觑了下,有些犹豫,可是朱女把眼一瞪,浑身肉一抖,立马不敢吱声了,走了几个,只有一个个头敦实的家伙板着张木脸站在不远处。
朱女挽住我的胳膊,从侧面看,你是无法从她的身体看到我的,我就好比个豆芽菜,挂在她的胳膊上了:“走吧,我饿了!”
朱女说一是一,执意要留着村子里,还要和我住在一起,村子里向来对外人宽容的很,上午那一出闹剧,大家伙也只是当成个热闹,看过便罢,黄昏将至,便各自回家燃起了炊烟。
等我们入屋,知道朱女来意,朝露姐开始在灶头忙碌,很显然,朱女看着胃口便不会小,我看朝露姐姐已经将我家三日口粮端上了大锅里头煮了起来,摞在灶板上的菜,估计也有三四日的量。
像往常一样,孔雀主动上灶房去给朝露姐帮忙,拖着他那长长的绿袍子尾巴在灰扑扑的土坑地上扫过来又扫过去,按着朝露姐吩咐的乐颠颠打下手。
凤凰今日怕是对剁猪肉剁出了心得,兀自捞着块从邻居家得来的猪肉凝神静气,举刀作势。
知道我们家又收留了个朱女做客,热情的王屠夫送了块大腿肉。
分给凤凰的任务,便是剁碎面前的猪肉和三斤芹菜。
不一会儿,便看到里头一阵刀光剑影,气势如虹。
我与朱女坐在青石板铺就的小院子里头看大开着的灶房里头忙碌的三个人,闲磕着幺儿家送来的晒笋干就香瓜子。
“哎,这风水真是不错哈,我说品心,回头你教教我,怎么做到这左拥右抱的?”她瞅了半天里头景致,闲闲道。
我甚为心疼的看着大半斤笋干加瓜子就这么被她一把攥进了嘴巴里头嚼了嚼吐出来,纠结的很,幺儿娘做的笋干平日都舍不得拿出来分,这大半篮子的,还是看在这位来头不小份上。
瓜子可是我自己一撮撮从西瓜里头掰下来晒干的,被这位牛嚼牡丹一通,心肝抽的慌。
偷偷扒拉些往自己面前归拢,一边一抽抽的看着她继续满把抓那些吃食,也没在意她说什么。
“我说品心,你们这儿可还有什么好的,回头让他和我们家那些人比试比试!”我兀自扒拉,被朱女突然神秘兮兮朝我一顶,醒过神来。
“什么?”
朱女朝我瞥了眼,搓搓她庞大的手,嘿嘿一笑,脸已经又红了红:“我说,你这村子里头还有什么人物么,回头让他和我手下比划比划,我要求不高,比凤凰兄弟差不多就可以了!”
我瞅着这位正说到腼腆处,一时忘记往嘴里头送,眼疾手快将那瓜子往自己面前扒拉一下(闺女哟,你别老惦记你那点瓜子行不?):“其实我觉得,嫁人么,还是要嫁个知根知底的,你这么大街上比武招亲,不怕遇上登徒子?”
“我堂堂未央城二十八分堂麾下三十六分坛下六十二香主之一百零八镇之一镇使女儿,-_-|||我有人罩着我怕谁?”
朱女一拍石桌子凑近我道:“嗳,说正经,有没有啊?”
我闲闲磕了个瓜子问:“你到底是想要和什么样的人成亲啊?你爹那么牛,让他给你在那啥多少多少分坛啊,香主啊啥里头找一个不更好?”
朱女拍了下我脑袋嗤道:“这你不懂吧,自力更生懂不懂?男人,就要自己找的才是最好的,老一辈那眼光,忒狭隘了!”
我懵懂,这话有些深奥,实在非我能了解。
我就是觉得,这女人找相公的法子,忒不靠谱了些。
朱女依然还在锲而不舍问:“有没有啊,品心,看在咱姐妹份上,你得了那么好的人,可不能忘了妹妹哦!”
我俩刚才在朱女挟持,不,请求下,拜天地认了干亲,好家伙,这朱女生辰八字居然比我小半年,我看她那身板,⊙﹏⊙b汗,到底吃啥长大的?
“什么叫得了那么好的人?那个妹子啊(别扭),不骗你,我和任何人,关系都很纯洁的!真的。”
“哎唷,死相,去,别和妹妹装,是个人都看出来,擂台上俩个眼神就没离开过你,尤其那凤凰,那会子给你擦汗,那小样,酸死人了都,还有那个孔雀,似这等人物,别说是客气,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见得肯屈就这破烂地方窝着,你何德何能让这俩个在里头干这种活计?”
我甚是不平,什么叫破烂地方,我也没让他们干啥么,人家自己愿意待着,好歹我还是他们恩人呢!
我正愤愤不平,那头朱女又道:“瞧瞧,瞧瞧,要是平日我看他们斜眼都不会招呼人一眼,可这半会功夫,就没少往你这瞟。”
我顺着她指头看过去,恰好看到凤凰扭头过来一眼,那眼神,却让我一凛,不待我收回,孔雀施施然从面前提着篮子扫过,遮挡住凤凰,却又朝我看了眼,心肝肉儿颤了又颤。
都是多么意境深远的眼神哟。
反正就是那种我看不懂的深邃和狐媚。
“妹子福气好哟,我看着哪一个都是上上人选,回头吃喜酒,可得给喊妹子一声哈!啧啧,我要有这福气就好!”朱女碎碎念的我摇头,想要和她解释其实我真和这二位,清白的很。
朝露姐已经上来招呼大家吃饭了。
朱女果然好胃口,吃掉了五碗大米饭,五十个大馄饨,扫空了咱们家一礼拜的存粮。
吃饱喝足,她便在隔壁张兰儿家歇息下了,本来她执意要和我睡一处,可是我家小的很,一间屋子已经被凤凰占据,一间是我和朝露姐,再就没有多余的了。
要凤凰让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也就只好让她睡到了隔壁,兰儿和她娘,挤一挤到了一个屋子。
朱女精神甚好,于我聊了半夜,才姗姗的去隔壁睡下,终于送走大小姐的我,捶着酸涩的腰身,一骨碌爬近被窝,睡了个昏天黑地。
那个伴随着我很多次的噩梦,依然再一次光临我的梦境,然而这个梦,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做到惊醒,因为我被一阵凄厉的喊声生生吓醒了。
坐在床头上,我与同样被惊醒的朝露姐面面相觑,看着彼此眼中茫然。
天光微亮,鸡鸣刚起,寂静无比的村落里头,却一阵急过一阵的犬吠。
从未被什么吓到过的我不知道,安静了这么多年的月夕村,将要在一夕间,风雨突变。
17. 骤然风雨
月夕村地处偏狭,平日里头从来没这般热闹过。
一村子几十号人,抬头不见低头见,闲磕牙齿穷开心的,不曾有过什么大风大浪。
我听那瘆人的呼叫好像被人从心里头划过一道痕一样,噗通漏了几跳。
朝露姐已经披衣下床。
我也紧跟着下了床铺,靸着鞋子颠颠跟着朝露姐跑了出去。
天,灰蒙蒙的,带着一丝阴雨欲来的味道,有些许闷。
犬吠声骤然急迫尖锐了起来,此起彼伏煞是热闹。
我们一推开门,就听到:“心儿!”。
凤凰高大修长的身影站立在屋子天井下,回首看了看我。
我赶紧迎上去问:“出什么事了?”
凤凰摇摇头,却盯着我看。
我讶然:“你看什么呢?”
咕咚,他咽了声口水,挪开视线,光可鉴人的皮肤晕过一层淡淡的红。
奇怪了。
我虽纳闷,却也无心追究,因为外头人声噪杂起来,也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
跟着已经打开大门的朝露姐想出门,却被一旁的凤凰突然一把拉住。
“干啥?”我问,撞上一双浓黑的眼。
他悉悉索索突然将身上披着的一件短袍子剥下来,往我肩头一批:“给你披!”
“我不冷!”
“女孩子家家露胳膊不好!”
我本想争辩,外头的热闹吸引着我,懒得计较,裹着扣得别别扭扭的外衣朝外头跑去。
张兰儿家外头围了一圈人,我扒拉开众人往里头挤:“哎让让,出什么事了?”
等我往张兰儿家门口挤进去,在她家很小的天井院子里一站,一幕令我瞠目结舌的画面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兰儿家院子不大,但是有一株百年的老槐树,枝干粗壮,占据了天井一般的空间。
繁茂的枝叶阴翳在头顶,然而此刻,却有一幕诡异的画面,令人不寒而栗。
一支横出去的枝干上,摇晃着一个人。
死人!
几个时辰前还和我高谈阔论嗓门可以震门板的朱女,此刻那肥硕的身体脖子中间挂着一根细长的麻绳,在槐树下晃悠。
树枝被压得弯成弓形,带着咯吱咯吱的响声,随着那吊在空中的身体转动,可以看到一张原本粉嫩的脸,骇人般得青灰。
眼翻青白,舌伸出老长。
那一瞬间,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么庞大的身体,那小树干咋承受的住呢?
仿佛是在迎合我的想法,只听得啪一声,然后飒飒再几声响,朱女头顶那只树干就真个折断了,砰一下,那庞大身躯就砸在了地面之上。
所有人都被这一连串得声音惊了惊,抱成一团的张兰儿母女突然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我必须承认,从小到大,平生第一次看到死亡!
这令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赫然倒退了一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身后突然被人托住腰,一仰头,正对上凤凰那一双乌黑点墨的眼。
浓浓密集的深长睫毛,扑翼般煽动了几下,浩瀚星辰碎光的眼在青灰的天空下迥然闪耀,大手稳稳的托着我腰,瞥了眼地上:“不怕,我在这里!”
我感觉到腰际传过来的热力,身后的男人身躯高大,修长,此刻,甚至有种坚实而威猛的感觉。
奇怪的感觉。
但是比起前面那个小山一样发青的尸体,我下意识的往这个身体靠了靠。
就在这时,外围人群突然噪杂了几下,接着有人嚷道:“让让让,都挤在这里让老夫看什么?”
“哎哟,闾大夫哟,您可来了,这可咋办哟!”
随着声音闾大夫那苍黄布满皱纹的老脸从人堆里头冒出来,左右看了看,大家自动让开路,他迈步走近了朱女。
面无表情低头看着,歪头看了眼我和凤凰:“小子,有些胆气,过来帮忙!”
凤凰没有动,闾大夫指指凤凰:“你小子是老夫救回来的,帮个闲,不耽误你讨好媳妇!”
说着也没再搭理凤凰,却管自己蹲下来,扒拉了下朱女,皱了皱眉,朝头顶招招手:“来,帮我把她翻个身。”
凤凰看了我一眼,凑近闾大夫,弯腰和闾大夫一起颇费了番劲力将朱女朝天翻了个身。
闾大夫将朱女的下巴捏住,迫使她张开口,朝里头看了看,又将朱女那掐在肉脖子里头的长绳解了开来。
一边瞄了眼一言不发的凤凰:“小子挺镇定么,不怕死人?”
凤凰一双剑眉飞云入鬓,此刻略皱着,盯着朱女的身体看着。
看他一脸难得深沉的表情,比平日那有些傻帽多了份深邃,我虽然有些感冒那具死人,可是光天化日,那么多人,还是壮了壮胆气,磨磨唧唧往他那蹭了蹭:“嗳,她,她真的死了么?”
虽然我知道是废话,只是就在刚才我还和她说过话,一个人怎么可能死的那么突然。
凤凰看看我,点头。
我咽了口水:“那,那她是吊死的么?”为什么?瞧她那么一个开怀乐天的人,总也想不明白为何会上吊。
“不是自杀的,是被人杀死的!”凤凰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突然道。
“哟,小子你怎么知道?莫不成,你还是公差衙门的人?”闾大夫捋着自己那稀稀拉拉的胡子,有些浑浊的眼珠子转了转随口道。
凤凰并不理睬闾大夫略带调侃的口吻,指着朱女脖子道:“活着上吊的人脖子上该有一圈血瘀痕迹,她却没有,只有死后被吊上去,才可能有这么一圈白印子,因为那里没有血流了。”
闾大夫哦了声:“知道的很清楚么,果然是干这行的不成?”
凤凰冷冷道:“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是如此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突然又是一阵吵闹,朱女那个木脸的跟班突然从人群里头窜了出来,一瞥地上的情形,呛一声将腰间的大刀□,指着围绕在朱女身边我们几个红着眼道:“你们杀了我家小姐?好大胆子!”
呔,闾大夫啧巴了下嘴,曼声道:“毛头小子胡说什么呢,你哪只眼看到我们杀人了?”
那大汉瞪着眼:“我家小姐好生生来这里住着的,如今这副摸样,不是你们又是谁?”
闾大夫嗤笑了下:“你是你家小姐护卫吧,你到哪里去了?老夫看你才是最可疑的!”
那大汉摸了摸脑后,怒道:“有人使下三滥手段弄晕了属下,我看准是你们这帮刁民,未央城的人你们也敢动手,活腻味了你们!”说话间,突然从腰间摸出一管长长如竹节般的东西,放在牙间一扯,嗖的一声朝着天际尖啸着发射了出去,在半空中爆裂开来一抹耀眼的红。
闾大夫一皱眉:“未央城的‘鹤鸣’?”他不由喃喃道:“嗨,还真有些麻烦呢!”
我不由问道:“什么是‘鹤鸣’?”
闾大夫瞥了眼我:“这是未央城联系自己人用的响哨,方圆五十里地,只要有未央城人,皆可在刻钟内赶到,这里是未央城的下辖之地,鱼骨镇就在百里之外,那儿未央城的人怕是半个时辰就可以赶到了!”
木脸大汉哼了一声,得意道:“算你知道厉害,告诉你们,如今因花女遴选我们未央城有二位堂主在此,你等若是识相,乖乖跟我回去认罪!”
闾大夫道:“我说小子,这村子里都是些良善的农户,哪有这本事伤害你们小姐,你自己看看,你们小姐死的多奇怪,老夫断言,这怕是江湖上什么古怪的手法做的,让我好生看看,也许能知晓是谁做的!”
说着上前一步,大汉刀一抖:“不准动我家小姐,都跟我走一趟,让我们老爷回来一一过问清楚,有罪的谁也跑不了!”
然后抖了抖刀子对着我:“尤其是你,你这个婆娘最有嫌疑,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胜了我家小姐,定是被戳穿了把戏恼羞成怒,还有你这厮,分明与她有□在,却想攀上我家小姐,说不定就是小姐发现你等阴谋才被下了黑手!”
我一脸讶异,对这位的分析能力甚是佩服,这发散思维的能力,比我强大好多!
我不由插口:“你这也太冤枉人了吧,我们好心让朱小姐住着,又怎么会伤害她!”
木脸大汉冷冷道:“人心难测,如今多少宵小惦记着我们未央城!”
我闹不明白这话,未央城有啥好惦记呢?这和人心又有毛关系?
凤凰突然伸手挽住我,扭头就走。
眼前一晃,大汉拦住去路刀尖一指:“哪里走?!”
凤凰薄唇一抿,弯出一道肃冷的弧线:“让开!”
大汉纹丝不动。
凤凰眼眸一沉,迈步就走,那刀尖往前一递,凤凰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了那明晃晃的刀尖。
大汉一愣,看了看刀尖上修长有力的两指,用力抽了下,丝毫不动。
他再抽,凤凰突然就将两手一松,这下子,大汉一个不稳往后头栽去!
凤凰看也没看他一眼,拉住我手道:“咱们走!”
那大汉踉跄几步,勉强止住退势,却是揉身又上,刀尖直指凤凰眼前。
我哎呀一声,伸手就要往他脸上挡,那近在咫尺的刀尖突然歪了准头,朝着我面门刺过来。
反应不及的我愣愣看着明晃晃的刀子,呆住了。
下一秒,我身子一歪,被凤凰抱住了腰滴溜溜转了个大弯,堪堪避过刀尖,落在几寸之外。
他的脸上,突然浮出几分戾气,瞪着那汉子:“你找死!”声音冷然冰凌,字字如锐钢利刃,我只看到那大汉面色顿时一变。
大汉眼神闪烁了一下,露出几分害怕,但是又硬着头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对如此无礼?我……”
话犹未了,我只觉得眼一花,凤凰身形微动,提掌便已拍出。
大汉的话音犹自噎在口中,脑袋上便生生挨了一掌。
我瞅瞅瘫在地上的人,问凤凰:“他这是怎么了?”
凤凰面无表情:“死了!”(⊙_⊙)!!!
“啊,杀人啦!”围观着的村民不知哪个突然爆出一句来,呼啦一下子鸟兽散,四下跑了个精光。
我咯噔一下,抬头看向凤凰,此刻,东方一缕朝阳正散发着绚丽七彩的光芒,在凤凰身后拢起一圈靡丽般得缎袍,无法看得清他的面容,只有感觉的到,那一双眼,有几许来不及收敛的凌厉。
炫目中,只看得到一只手,伸出来:“心儿,我们走!”
我下意识缩了缩脑袋,往后头退了几步,想看清楚眼前的一切,那突然刺过来的光,实在扎得我眼痛。
不待我退第二步,那大手一把扯住我,阴影铺天盖地压过来:“心儿?”
我方看清,依然是那一双乌黑浓墨的眼,深沉沉若寒潭秋水,冰凌凌的,盯着我。
寒恻恻,又带着执拗。
闾大夫脑袋乍然冒出来,皱着鼻子一副烦恼的样子:“哟,还有一刻钟那未央城的就该来了,你小子不是添乱嘛,这回可真要说不清了!”
凤凰看了看他,也皱皱鼻子:“他欺负心儿!”
闾大夫回过头来对着我道:“小心儿,去,带着这没脑子的家伙往后山躲一躲!明儿个再回来。”
啊,我一时没反应,闾大夫忒不耐的道:“愣着干什么?去啊,想被未央城逮着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把反手拽住凤凰撒丫子跑了起来。
18. 羞情
凤凰没做声的任由我抓着跟着走,这当口,他倒老实了起来。
一路跑到村边,经过一处木屋,突然想起来孔雀不就是待着这么,想想觉得得和他打个招呼。
我停下脚,回头朝凤凰道:“你等等,我和孔大哥打个招呼呗,省的他一会子看不到我们担心!”
人刚要往前拔脚,却发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咦,往后头瞧瞧,“唉,凤凰,你别拽着我呀!”
凤凰瞥了眼,突然哼了声,反而快走了几步,拉着我走到门口,啪一声力气十足的一巴掌砸在了门板上。
(⊙o⊙)。
里头没什么动静,凤凰皱了皱眉,又是一巴掌,更响了几分。
里头登时传出一声大骂:“混账东西,那个敢打搅小爷我睡觉!”
骂骂咧咧声随着大门吱呀一声开,一边继续道:“知不知道睡眠不足对小爷的脸伤害有多大啊,赔得起么你?!小心心?!”
那戛然拔高的声音配合着那张脸将我生生吓了一跳。
声音分明是孔雀,这脸蛋,鬼了吧唧的一脸绿色,厚厚的涂满了那张脸蛋。
问题在于他脖子上,犹自挂着小呆呆努力往上爬探头探脑的模样。
配上那一身绿,探出来长长的细脖子,我脑子里顿时觉着分明就是一大一小俩只王八。
“心肝宝贝你怎么来了?进来进来,矮油,是不是想你孔哥哥啦?等我洗干净脸哈,马上陪你!”他那熟悉的细长双皮子眼弯弯如钩,仿佛平日般散发着股子媚气,然而这满脸绿油油的玩意,愣是让我觉着与其说是在抛媚眼,不如说是在鬼吓人。
我捂着噗通噗通跳的心肝直喘气。
也不待我回答,一旁凤凰已经冷冷道:“不必忙活了,我们这就走,不过来打个招呼的!”
孔雀眼皮子一抖,眼珠斜了几分,这才仿佛看到另一个大活人:“咦,怎么还有你?”
凤凰没说话,只是拿眼盯着孔雀,孔雀也拿那泥巴脸上的眼回瞪,一时间空气凝滞了几分,然后俩个人仿佛极有默契的同时哼了一声,齐齐将头撇向了一旁。
小呆呆很配合的将它那细长的脑袋随着孔雀一起朝一边摆,动作齐整。
我瞅瞅这个,再看看那个,挠挠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俩个怎么有些个幼稚?
“孔大哥,我和凤凰要去后头山坡,今晚上怕是不回来的,你一会也别去找我们啊,村子里来了凶神恶煞了呢!”我见俩个男人不说话,想想刚才闾大夫说的,赶紧道。
我不清楚朱女到底怎么回事,可是我总觉得,这事有些个蹊跷,爹爹说,如果有一日,看到有什么人来者不善的话,记住一个字,跑。
这世上,保命最要紧。
当然咯,我记着爹爹的话,但是又不放心朝露姐,于是又道:“孔大哥啊,一会你帮我留意一下朝露姐啊,可别让她吃亏了!”托付给孔雀应该是最妥当的,本来就想着撮合吧。
说完话,我转身又要走,被孔雀一把拉住了:“站住,小心心,你说什么啊,我怎么听不懂呢?”
我叹口气,想要将事情简要说一遍,孔雀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道:“哎哟,时辰到了,小心心,进来说,我顺道将脸洗了啊!”说着用力将我拉进了大门。
我被拖进屋,凤凰后脚跟着进来,看着孔雀舀着一个大瓮里头的清水在一个木盆子里清洗脸,留下一盆子绿油油的水,我看着心里头发毛。
“小心心,发生了什么?”
我凝了凝神,瞅着孔雀折腾他那张脸蛋,一边将早上的事简单说了一边,然后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坏人干的,可把我和凤凰连累了呢,听闾大夫说那些未央城的人马上就会追过来的啦,大叔让我们去后山坡躲躲,我想等人走了回来,朝露姐说不定会担心呢,你帮我顾着些朝露姐啊!”
孔雀闻言转过头,白的如同刚剥皮的白煮蛋般滑溜的脸蛋上还留着几块绿色,看了看凤凰,眯起眼突然笑了下:“小心心,你这是要和他去后山过夜么?”
我点头:“嗳,怎么了?”
“你知道,那未央城是做什么的么?”
我想了想:“听百味子说过,江湖上如今最显赫的四大城之一!”
孔雀敲敲下巴:“那如今朱女一死,你觉着未央城能对村子客气?”
我愣了下,问道:“可是朱女真不是我们杀的啊,他们难道还要冤枉我们不成?”
“冤不冤枉孔大哥我是不知道啦,不过嚒,未央城可是很可怕的哟,出了那么大的事,人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呢,江湖上的恩怨,杀人偿命,你懂么?”
我一惊,这个事情很严重么?我不太懂江湖的事,其实从看到朱女的尸体起,就觉得只是有些突然,突然的让人应接不暇,其实我除了觉得那场景有些可怕外,最多只是好奇而已,因为百味子老头平日说书的故事,突然就那么真实的出现了,是不是意味着会有很多故事里发生的事,会发生在村子里呢。
可是被孔雀这么一说,心里头多了份紧张不安的问道:“那,那怎么办?”
孔雀瞟了眼凤凰,低下头凑近我悄声道:“不是村子里人做的我信,不过我看和凤凰一定撇不清关系,不若一会咱把他交出去,反正你不是说他把人家护卫杀了么?”
这话,我觉得不对,板着脸道:”这怎么行,凤凰大哥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动手的,我绝对不信,朱女的死和他会有关系,不能冤枉好人!”
看我一板脸,孔雀似乎愣了愣,漂亮的眼皮眨巴了几下,绿色的袍子映着他的眼,带这些许的墨绿,翡翠一般通透。
他突然笑了下:“矮油,孔大哥这是开玩笑呢,小心心怎么板着脸呢,好吧好吧,是孔大哥说错话了,我帮你顾着朝露姐就是了,你小心啊!”
我还没有来得及收回板着的脸,孔雀眯着眼睛伸出手来,捏住我的脸颊,往两旁轻轻一扯:“我们家心肝宝贝笑脸最好看啦,来,把脸蛋儿松一松啊!”
“哄哈哥喊咔啊(孔大哥放开我)”我扭了扭脑袋想要挣脱,却被孔雀捏住了不肯松手,一边嘻嘻哈哈笑着。
只听得啪的一声,凤凰两手架住了孔雀的臂膀,迫使他放开手,瞪了孔雀一眼:“我没杀人,那家伙死不了!”然后拉起我的手,又道:“我们走!”
这回,那孔雀并没有再阻拦,只是在我们踏出门的时候突然喊了一声:“喂,小子!”
闻声回头,孔雀看着凤凰,顺手往他那方向抛过去个包袱,似笑非笑:“这里头是吃的,小心心可是村子里的宝贝疙瘩,你可得顾好她唷!”
凤凰哼了声,回转头去不理,孔雀却又朝着我眨眨眼皮子飞了个媚眼,又掏出他那块帕子挥舞:“小心心哟,心里头可别只记得别人哝,孔大哥一会风声过了就去接你啊!”
我照常的抽了抽嘴角,被凤凰一扯,拉着往外走去。
所谓后山,就是那村子后的土坡,爹爹说的风水里的玄武坡。
我领着凤凰翻过坡,准备往原来安置凤凰的那个老楼走,路过那片井水,突然想起当日遇上凤凰的场景,不由指着井问道:“嗳,凤凰,你还记得这地方么?我就是在这里头遇上你的呢!”
凤凰随着我的手指看向井台,沉思了会,面无表情:“不记得!”
我笑了笑,道:“那个时候哇,你凶巴巴的找我讨水喝呢,还把小绿绿的豆饼子抢走了,所以现在小绿绿看到你就耍脾气,就是那时候结上的冤呢,呵呵,绿绿这娃子可记仇了!”
凤凰突然止住步子,侧过头看我:“那心儿可记仇?”
我一愣,仰头对上那一双浓黑浓黑的眼:“啊?”
“心儿可是也和那头驴子一样记我的仇?”凤凰盯住我,突然伸出手来拉住我的手,很认真的样子问。
我讶然,又笑道:“哎唷,怎么会啊,凤凰是好人呢,再说,那也不是什么仇呀,有什么好记的?”突然想起绿绿干的好事,不由低声嘟囔:“就怕你呀,一会记起来事,才要记我的仇呢!”如果是那样,不知这脾气不太好的凤凰要摆什么脸色咯。
心下甚虚,斜眼睨了下凤凰。
此时日头东升,林间茂密的绿荫将斑驳的日光像一只只彩蝶一般剪影在林荫和地面之上,同样也剪影在了高大的凤凰身上,蹁跹的蝶,如同点缀,为他,拢上一层斑斓的锦衣。
我看到,不苟言笑的凤凰又一次绽露开一抹纯真的,带着孩子气般得笑容来,仿佛夏花灼人,鸟雀天籁。
竟然舍不得移开眼般吸引了我,愣愣的作声不得。
哎哟,这家伙不笑则已,每回一笑,可勾人魂魄啊。
“心儿别担心,我会一直记得心儿的好,一直一直记得,记在这里头,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捞住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笑眯眯温和着平日那张线条冷酷的脸,脑后的炫日,使得他的肌肤,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我一时怔忪,手下,可以感觉得到坚实的胸膛如同一堵墙般,有一个扑通扑通的震颤,透过火热般得胸口,直抵我的手心。
我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只只绿绿有节奏的蹄子上下蹦跶,连心口,轰一声往全身窜着一波又一波的热浪。
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慌乱中我只觉得头脑一热,没来由学了回孔雀的调调,揪住了凤凰的衣襟,嗔道:“矮油,小凤凤你说什么呢,讨厌啦!”
我这是抽了什么邪风了我!
19. 遇险
老楼依然还在那里孤零零的立着,依然还是那般蛛网密布。
我与凤凰踏进大堂,可以听得到脚下木地板被压踏时发出的呻吟,在灰蒙蒙的堂口,仿佛觉得这老屋子,像是只洪荒古兽,不经意的吼两嗓子。
我探头探脑在里头溜了圈,大堂上依然丢着俩个靠背椅子,只是上头撒了盐般厚厚一层灰,我上去拿袖子掸了掸,噗起了一层灰尘。
我呛了一呛,不由往后头退了步,猛一下子撞在了一堵墙上。
摸摸后脑勺,还来不及睁开被迷了的眼,后脑被一只大手捂住:“你要干什么?”
矮油,我吓了一跳,一扯脑袋往一边倒,结结巴巴道:“我,我给你掸掸,你坐哈,坐!”
脚下一滑,被人牢牢捞住,我汗津津总算能看清人,凤凰奇怪的看着我,满眼疑问:“你要忙什么呢?我帮你啊!”
我脸一红,别扭:“不用不用,你坐着啊,我掸掸灰尘,一会你好坐!”
别扭,还真是别扭,只要想到我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反应,不要说当时被震得直抽嘴角的凤凰,连我都觉得脑子不得劲了。
我这是在别扭什么呢?
一定是和孔雀待久了被他附体了。(孔雀:我又怎么了?)
可是我总觉得,和凤凰那时刻,有些个古里古怪的气氛。
凤凰的话,让我心莫名的跳跃不已。
这是什么感觉呢?想来想去都不明白。
然而有一点我肯定,在凤凰面前,我越来越有种不太自然的感觉,分明和孔雀是一样被我捡到的。
也许是因为,孔雀总是和我插科打诨的,没什么压力,可是凤凰,寻常时候总也不多话,往一旁一站,拿眼看着你就有种无形的魄力。
本村姑感到压力很大。
这样一个人,刚才那突然温温和和的对你笑,说话那么客气,口吻还那么,那么暧昧,还真令人惶恐。
本村姑觉得压力更大了。
压力一大,就容易抽风。
一定是他又犯毛病了,才会那么奇怪的说话,一定是的。
就像那孔雀,不定期抽风一样,过了就忘了吧。
我好歹捋顺了脑袋瓜子里的糊糊,回神过来,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凤凰居然将那两个大椅子上抹去灰尘摆放好,连带那个供案也被扯过来抹干净,拢在俩椅子中间,看着,倒像是厨房里头吃饭的座椅。
然后他将孔雀给我们的包裹打开来,里头有三四个饼,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准备的,倒还酥软。
他看了看那饼皱眉,歪头想了想,回头对我道:“心儿坐会,我去外头看看有没有肉食!”
说着迈步要走,我一把拉住他:“哎,你去哪啊,别乱走呀,一会儿万一有人来怎么办?这饼子够吃了。”
凤凰嫌弃的看了眼那几张酥饼,道:“这不好吃,我给你捉几只雀来烤一烤,比这好吃多了。“
我讶然:”你会烤鸟?”o(╯□╰)o,这话怎么那么别扭?
凤凰点头:“刚才过来是看林子里有几只雀,很新鲜。”
“闾大叔说让我们躲一躲,我想过了今晚应该没事了,不要折腾了吧!”
“我不喜欢吃这些,打鸟雀很简单,你等等!”凤凰也不和我争辩,揉揉我脑袋,迈步往外走。
我拦阻不了,只好往那座椅上一坐,老实等候。
不过半个时辰,凤凰果然提了几只小麻雀回来了。
在那不怎么大的天井口,他拾了些柴火架起来,将鸟雀退了毛,又用一个老楼里头摸出来的破瓦缸取了那口井水来,洗洗干净,窜起个窜,架在柴火堆上。
随手从怀里取了火石,这玩意还是灶头上取来的,也不知何时被凤凰揣在了兜里。
眼看他一通忙活后,一股子香气,便悠然夹杂着焦火味,随着那飘飘摇摇的青烟,朝着院子里四散开来。
我不禁咽了下口水。
一蹦一跳往认真烤火着的凤凰身边靠过去,一脸崇拜:“啊,凤凰,你好厉害,真的会烤鸟哟!”
凤凰做什么事的时候都非常用心,刚才一直不声不响盯着火堆,闻言才抬头:“嗯!”
“你以前是不是常做这事?怎么那么熟练?”我很好奇,这个人到底哪里来的,身份不低,好像还有不少本事。
凤凰又冒出那副茫然的表情,摇了摇头:“我只是觉得会,好像以前做过,记不得以前是不是常做了!”
我哦了声,接过他递来的一串烤肉:“尝尝,好像应该放点盐,不过这里头没有,你将就吃!”
我流着口水一口咬在了香喷喷的鸟腿上,交口称赞:“好吃,凤凰你手艺真不是盖得,比朝露姐还厉害哟!”
凤凰闻言弯了下嘴角,甚是高兴的样子,交叠着长腿坐在地面上,一身粗布滥衫,却无损他这一身难掩的气势,即便此刻手里头握着的,不是那在我看来,到了他手里便变得极有气魄的长刀,而是一串烤肉,那种大马金刀的气魄,依然不经意流露。
“还要么?慢点吃,不够我再去逮!”兴致极好的凤凰柔和着他那张脸,从与我入了林子起,便开怀了不少。
也不知是什么事,让他看起来心情很好。
嗷唔一声低叫从门口突然传了过来,我一回头,便看到一团黄黑相间的影子冲着我扑了过来。
不待我回身,身边的凤凰略一倾身,长臂一展,便将那影子揪在了怀里。
得瑟的家伙被提溜着空中,兀自张牙舞爪着光秃秃的肉掌。
“咦,小毛毛,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回答我的是昂的一声叫唤,门口小绿绿抖发着毛茸茸的大脑袋豁着一张厚唇正朝我眨巴眼睛,噗又打了个响嚏,脖子间的铃铛叮铃铃一阵响。
小毛毛嗷嗷叫着在凤凰手下奋力挣扎,试图往我怀里头扑过来,我正想伸手去接,却不曾想凤凰突然一甩手,将小家伙抛了出去。
我愣愣看着小家伙呱唧一声脑袋撞在门板子上贴成了个大饼一溜烟往下滑,瘫成肉摊子四仰八叉在地面上:“你这是干啥呀?”说着要去安抚小家伙,却被凤凰一把抓住,神色突然冷峻了起来:“有人来了!”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凤凰拦腰抱住,紧接着眼前天旋地转了一番,待我再能看清,清冷的老院子里,突然站满了人。
足有十来个,一色的黑衣劲装,头前一个,紫膛面容,个头不高,如一木桩般钉在地面上,正用一双崭亮的眼,冷冷看着我们。
一旁站着的,倒是个脸熟的,不正是那被凤凰一巴掌“拍死”的木脸汉子么?
此刻他一指我们,道:“副堂主,就是这俩个,最是有嫌疑的!亏得您老正好在,否则属下怕是就要和小姐一样被这些人暗算了去。”
那副堂主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番,抱了抱拳冷声道:“在下未央城下辖云州分舵风虎堂副堂主梁刚,敢问二位大名!”
我有一丝好奇,像这样算的上真正意义上的江湖人士吧,看他那样子,还真和百味子老头说的挺像。
我刚想也表示一下从百味子那儿学来的客套,一旁凤凰面若冰寒:“你们要做什么?”
梁刚神色一沉,“在下看阁下不像是个普通村人,欲与阁下好生说话,朱小姐莫名在你们村子丧命,总要你们给一个交代!请二位休要生事,好生随在下到镇子上走一趟。”
我不由道:“这位大叔,朱女妹妹不是村子人杀的,真的,和我们没有关系,您要相信我们!”
梁刚道:“这位姑娘,不是在下不信,事关人命,也关系到我们未央城的名声,如今我们熊堂主正好在,他老人家一惯公道,二位若是无辜,又何惧走这一趟?”
这人说话客客气气,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觉得也好像是些道理。
凤凰却道:“那肥婆死了与我们何干?未央城又算什么?”
此言一出,那些人脸色顿时变了,梁刚怒道:“阁下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凤凰漠然,那不屑一顾的样子,似乎让梁刚再无心维持客套,一挥手:“既然阁下不识抬举,休怪咱们不客气,未央城绝不会冤枉无辜,却也容不得宵小猖獗,来人,给我将这俩个恶徒拿下!”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腰间力道加重,接着,耳边便传来一股热气:“心儿,抱紧我!”
然后,眼前便是一片刀光剑影。
与说书大不相同,我这辈子第一次切实感受到鸣镝锐击的刀剑交错之声,呼喝声,以及惨呼之声。
我眨巴眨巴眼,那冰冷冷的刀剑相击,划过面门的冷锐,都令我还不能够反应过来。
“心儿若怕,不看便是!”耳边再次传来轻柔的声音,脑袋被按进一个阔实的胸膛,只有耳朵还勉强听得到一阵呼喝。
“小子,你到底是谁?身手如此狠辣!”
“警告你,我未央城名满天下,你等若是识相便快快束手,否则,天涯海角你们也休想逃生!”
“梁堂主,休要啰唣,咱们对付他怀里的村姑,看他有三头六臂不成!”
铿锵之声顿时风啸锐急,那堪堪擦肩而过的寒凉,直逼后背,森冷冷中忙不迭抬头,坠入眼中的,正是那一双洞若寒蝉的深眸。
我张张嘴,未语,只听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小子,我当你有天纵英才,却原来内里空虚,空有花架子罢了,如今要护着怀里这姑娘恐怕周全不得,我劝你还是莫要再逞强!”
身后之气,突然若风生鼓帆,涨满肆扬了起来,接着,却又仿若一针即破的气泡,噗一声,一泻千里,我眼前,只见凤凰原本如同淡金流彩般熠熠神采的脸,却慢慢变成金紫色,弧线好看的唇,从红润变成紫黑,透出一股子阴冷之气。
一抹暗红的血,顺着嘴角流下。
然而那眼,还是带着倔强的狠戾,一眨不眨的盯着我,手里头的劲道,透过腰际,死死不肯放开。
涟涟之光,滑过我,如萤流灿,明灭幻惑,一字字艰难道:“休要碰她!”
话音一落,他头一歪,突然朝着我身子沉重的压了过来。
我趔趄了一下,伸手将人抱住,被他沉重的身子结结实实压倒在地上。
眼见那一群人黑压压压了过来。
我下意识紧紧抱住凤凰,心中透出一阵阵的恐惧,我向着那些看上去凶巴巴的黑衣人哀求:“我们没有杀人,不要伤害凤凰大哥!”
20. 牢笼
平生第一次蹲进监狱。
黑魆魆的,泥巴地上铺了一层稻草,只有栅栏窗户高高在上,透出一缕被阴云遮挡了的淡淡月光。
我揉了揉肩膀,一百零一次叹气。
没有了凤凰的庇护,我自然没有本事反抗那些凶巴巴的家伙们,那些人也丝毫不客气,扭着我的胳膊押着我和凤凰到了鱼骨镇。
那些人用木板车将凤凰一路运着,而且物以致用,还是用绿绿做的赶脚,小绿绿面对这么一群拿着刀的家伙甚是乖觉,居然没犯脾气。
小毛毛早已经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我们被运进镇上,来到一个很大的院落里,从后头小门进去,便被关进了这个地方。
小绿绿不知道被牵去了何处。
被扔在这个泥土地房间里头半晌,也没见个人来搭理。
肚子有些饿,凤凰正被扔在我身边,无声无息。
这么个时刻,我开始心中惶然,想起孔雀的话,未央城地位显赫,出了人命大事,他们不会放过我们。
我探了探凤凰的鼻息,好在还算平稳,摇了摇他,我唤道:“凤凰大哥,凤凰大哥,你醒醒!”
虽然打小我随遇而安的性子,多少时候都能够自我安慰,想来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不怕有什么事,是过不了的。
可这会子我开始心中有了几分不安,从看到朱女尸体开始就是。
这世上,大概也没什么人,能够在看到一具庞然大物的死人尸体之后还能保持寻常吧。
“凤凰大哥,你还好么?醒醒!”我在这黑森森的牢房里头一遍遍轻声的喊,把凤凰高大的身体抱在身体里,摇着。
好吧,反正这时候没什么人,我坦白些承认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还是有些怕的。
死亡其实对我来说并不陌生,五岁娘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人的命嘛,并不长久,和村里头那些鸡鸭狗兔一样,人命是有限的。
我哭,也是哭不回来娘的。
爹说,娘那是去了好地方,以后,爹,我,都会去,只是早晚而已。
虚无菩提,命之往生,死死生生,不过须臾循环。
后来爹爹死了,临死的时候拉着我手朝我笑:“我家的小心儿长大了,记得爹爹的话,不要哭,死亡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做人呢,活着要开开心心,死了,也要开开心心。”
我虽然并不知道,死亡,如何是开心的,但是我记得爹爹说的话,活着总是应该开开心心的。
我一直这么活着。
只是朱女的死亡,让我第一次看到,还有一种死亡,是如此诡异。
这种死亡肯定和开心连不到一起去。
她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又会在我们村子里死呢?
江湖恩怨?仇家追杀?
意外?
一个人待着就容易胡思乱想,我正乱想着,木栏子门外突然一阵走动声。
随着一撮火把光照耀过来,一群人走了进来。
昏黄的灯火将几个人的人影拉长成诡异的形状一耸一耸的移动过来,巨大的投影在对面的泥墙上头,鬼影重重的抖动着。
不过来者自然是大活人,走到门口,有人道:“把门打开!”
锁链哗啦啦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有种低沉的呻吟,我心中略略一沉,就看到有人举着火把从外头走进来:“把那女的给带出来,熊爷要问话!”
“是!”有人提溜着我的胳膊,不由分说将我吊了起来,背着光,我只看得到几个人头晃动,分辨不出谁是谁,搁在我膝盖上的凤凰顺势咕噜下,滑回了地面上。
“凤凰大哥。”我试图去拉,奈何两只手被架住了没法子动弹,那些人对着我呼喝道:“老实些,乱动什么!”
我就被叉成个衣架子架了出去,拖到外头,一张条案,后头一个挂着一排铁钩子蒺藜等看着闹心的木架子,燃着个火盆,吧啦作响,这架势,森然可怖。
再来俩叉腰站着的光头典肚的大汉,会更有效果的感觉。
我晃悠悠乱想以图来安抚自己那颗噗通乱跳的紧张心情,瞅了眼条案两边坐着的人,左边一个,瘦高的个头,带着个四方绅士冠,青色银暗纹寿字对襟袍,因为瘦,两肩像是展开来的衣架,将袍子撑起来,晃悠悠的吊着。
手中拿着个帕子,正在抹着额头的汗珠子。
这热腾腾的大夏天燃着火盆不热才怪。
但是看到右边那个,我那点小小自娱的心情如同一只鱼泡,一戳即破。
那右边坐着的,身形厚重,个头虽然不高,但是面相虬髯威武,一双眼,湛湛有光,盯着人不由一激灵。
这目光,恍若眼熟的很。
只是一时想不透,这么一番面貌的人,我应该见过难忘,可是想来想去,又不像是看到过的样子。
正自琢磨,那人瞥了我一眼转向那个瘦子:“朱兄手下提到的令爱与之擂台那个,就是此女么?”
声音甚是有力,这小小的斗室里头一个来回,有种嗡嗡作响的感觉。
那瘦子看看我,眼里头露出哀伤和愤愤来:“看来应该是,属下仅有这一女,今日,今日却受此噩耗,堂主大人一定要给属下一个公道!”
我方明白,这位,便是朱女那开明的爹,朱明白。
这对父女,可,可真是应景的很。
我不由弯了下嘴角,想笑,一时又不敢笑。
熊堂主坐在上方看了我一眼,瞧着我面上眯了下眼睛,露出些许的疑惑,仿佛思考着什么,扭头对朱明白道:“此女行动间步伐虚沉,绝非身怀武功之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令爱?”
朱明白点头不已:“正是正是,我听属下回报,也觉可疑!”
熊堂主对我道:“姑娘,我乃未央城龙虎堂主熊战,今日请你来此,所为何事,姑娘应该清楚,某提醒你一句,该说的,休要隐瞒,若是无辜,我未央城也不会对你如何,可是若你受了什么人唆使要对我们不利,也休怪老夫不客气,哼!”
熊堂主那一声哼,如惊雷一道,突然霹雳在我脑海中。
我终于想起来,这声音,这人,我哪儿见过了。
确实是认识的,只不过那时候此人蒙着头脸,露出一双眼,凶悍异常,而此刻,却没把那份狠戾表露出来。
而这不经意的一声哼,不经意露出了苗头,我便想起来了,凤凰受伤那一日,我遇到的那一群人里头,被喊熊爷的那个,就是面前这个人。
这个认知让我一屁股垮下肩,跌坐了下来。
眼中顿时露出几分真正的不安来。
盯着我看的熊战注意到我的不安,若有所思了下,那眼中一掠而过的阴狠,令我不由心口一阵抽疼。
当日那一脚,还犹有余悸着呢,若是再来一下子,保不定小命休矣。
凤凰也很危险。
这时候我身后压住我的梁刚道:“堂主,和这小丫头一块的那个人属下看甚是可疑,身手不弱,要不要把那小子也带来?”
熊战想了想,嗯了一声,我一惊,嗷一声扑过去想要抱住熊战的大腿:“大侠饶命啊,民女冤啊!”
我那一声嗷叫刚出口,身子还没来得及扑到对方跟前,便被梁刚一巴掌揪住头发摁在了地上喝道:“问你话老实回答,休要乱动!”
我被扯得眼泪直流,叫唤:“哎您轻些轻些,我叫方品心,就是月夕村的人啊,没骗您内!”
“少给老子油腔滑调,说,你真的打败了那个朱小姐?”
“不知道,哎哎哎轻些,我真的不知道嘛,我上有老下有……嗷!”
“再油嘴滑舌信不信把你满脑袋头发揪下来?”
我立马噤声。
我被压在地上,眼前出现一双皮靴子,站定在面前蹲下身,熊堂主一脸高深:“小丫头,本堂主是不是见过你?!”
我看着那双变得熟悉的眼,不敢搭话,熊战朝身后扬了扬头:“去,把里头那个也给带出来。”
凤凰被人拖出牢门往地上一扔,熊战低着头看了眼,随即瞳孔骤然聚敛,朝我看了看。
那一眼,足够令我心惊胆战。
就在这时候,外头突然隐约传来一阵躁动声,然后有个急冲冲的脚步跑了进来,冲着熊堂主和朱明白一拱手:“堂主,朱爷,不好了,花女房突然走水了!”
熊堂主一拍桌面怒道:“还不快救火!”
朱明白面色也是一变,抹着额头站了起来:“哎哟,怎么会,老朽去看看!”
熊堂主一把拦住他:“朱兄连日操劳又逢丧女之痛,还是本堂主来处理吧,这二人与令爱之事决脱不了关系,您老先自审着,我去看看再来!”
朱明白拱手:“有劳!”
熊战也不废话,拔脚就走。
这恶煞突然走人,我不由松了口气,再看朱明白,看上去倒是个没啥威慑力的,一边抹着汗,一边又坐下来,看了看我,皱眉道:“你这村姑,我女儿与你无冤无仇,说,为何要害她性命!”
我张了张嘴,道:“大人,请您明察,我与他都是村子里的老实人,真与令爱的死无关!”
朱明白长叹了口气,抓着抹汗的手帕又往眼皮子擦去:“呜呜,我那可怜的闺女喂,你咋就这么走了呢,好歹给爹留个后再走哇!想当初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拔大啊,呜呜,那老道说的爹还不信,可不是短命的么?呜呜,老朽真是命苦哇,我那苦命的闺女哇,爹没把你养好哇,让你受苦啦。”
说了半晌,泪眼婆娑的看向我,抽抽噎噎问:“唉,我闺女可和你所说啥话没?”
我张张嘴,总觉得,这位叫明白的人是不是糊涂了,可是又觉得一个失了女儿的老父这般模样也无可厚非,他不追问我么,倒是件好事,遂忙不迭点头应和,又摇头道:“其实晚上朱小姐并未和我们住一块,不过临睡前,她倒是说明日要继续在村子里住几日找夫婿!”
朱明白嗷一声咧开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闺女哟,爹爹没能给你找到个好夫婿怪爹爹啊,呜呜,爹对不起你哇!”
最后朱明白一声哇嚎啕大哭了起来,然而就在这时,头顶突然悉嗦作响,接着哗啦一声巨响,从天而降下绿油油一团影子,砰一声罩着老头儿头顶结实砸下。
那哇的一声也戛然而止。
接着黄黑相间的一只猫沿着那砸下来的顶棚上挂下来的一条草绳摇着尾巴无声无息落在摔趴下的脑袋上,舔了舔爪子,闲闲的眯了眼,嗷唔一声从那脑袋上跳下来,一窜没了影。
地上的人这才站起来掸了掸土,仰头拽拽那草绳:“坑人,明明说够结实的,五个铜板呢!”
掠了掠发髻,朝着发愣的众人笑了笑:“抱歉,绳子质量不太好!”
“孔大哥!”我愕然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