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觅儿。”
我继续摆弄手上的花草,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他将我囚禁了三个月,任凭我如何哀求,皆是温和的一句话,“我不会放开你,亦不会告诉你金丹所缺之药,春天一到我们便成婚。”一个月后我再不求他,再不说话,只当他是一丛荆棘。他日日都来,总是温言款语地对我说话,三餐过问,细致到连茶水的温凉都要把控得刚好,坐着怕我腰疼,躺着怕我背疼,一副恨不能捧在手中的样子。仙侍仙姑们皆替他鸣不平,觉得我十分不识抬举。总道,天帝陛下这样痴心的男子世间少有。
是啊,世上哪有一个男子能对一个女子好到这般极致?若真有,那便必定是假的。所谓完美,皆是幻象。若非亲身遭遇,谁又能相信这样温和雅致的背后是怎样血雨腥风的狠辣?
“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与水神单独说说话。”他挥了挥手,将左右仙侍屏退,俯下身,“觅儿,你这是在做农活吗?”
我手下一顿,是他的声音,是他的样貌气息,只是这口气……
“美……觅儿,本神来了,你怎么还不起身相迎?你不能仗着本神如今正宠着你便如此怠慢,你可晓得我为何要做天帝?天帝的一大好处便是除了天后外还可以纳许多许多的天妃。”
我放下铲子,道:“随便。”许久不曾开口,声音带着生涩的沙哑。
“哎呀呀,如此冥顽不灵,看来本神要好好调教调教你才是。”他单手抚着下巴,头疼地满面惆怅,“只是,要怎么调教才好呢?”
忽地摸上我的手,惊得我一下便要举铲子拍他,他却捏了捏我的手心,郑重道:“让本神关上房门好好调教调教你!”
说话间便领了我一路火急火燎往厢房中行去,一路仙侍仙姑瞧着我们握得牢靠的手,再看看我们行去的方向,皆是如释重负地暧昧掩口一笑,我立刻黑了半边脸。
“你来做什么?”一入厢房,我便甩开扑哧君的手。
“美人,你太伤我的心了,我这次可是拼了身家性命来英雄救美的!”扑哧君苦了苦脸,瞧见天帝的脸上扭出这样的神情,我一时觉得浑身不适。
“不多说了,好容易等到今日佛祖开法坛,他不在天界,事不宜迟,再晚我恐怕他便要回来了。”扑哧君从袖兜中放出两只鹩哥,又掏出一张纸往桌上一压。
纸上潦草写了一行字,“借水神一用,探讨双修之真谛。”
我看清字迹的片刻,却听那两只鹩哥立在床头一唱一和地哼哼起来。
“嗯~啊~!不要~讨厌~”
“嗳~嗯~哼~嗯~你好美!”
接着便是一阵“啾啾”水声。
我一愣,被扑哧君不由分说拽着从后窗飞出的时候,方才恍悟过来,险些跌了下去。后院外结界开了一道几不可察的细缝,扑哧君扯着我便化形钻了出去,一路飞到天河边,一把将我压入天河之中,自己亦紧随其后潜了进来,借着天河之水避开一队巡查的天兵之后,方才逆流淌过天河出了天界。
远远瞧见一个着了品红纱衣的少年,扑哧君化回原样,颠颠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少年被拍得一个踉跄险些跌到,正是狐狸仙。
扑哧君道:“丹朱,多谢你用法器帮我们开了道口子。”
狐狸仙撅了撅红艳艳的唇,不情不愿瞥了我一眼,对扑哧君道:“我是帮你,又不是帮她!如今你既出来,我便走了!”
扑哧君一扬眉,道:“你怎么越老脸皮倒益发薄了,不必害羞,美人和我不分彼此。”又拉了我的手左右看着,心疼道:“可怜我家美人,真真可怜见的,原先放养便已经很苗条了,如今圈养着,益发骨瘦零丁,日日被那天帝逼着做农活,瞧瞧,大拇指都瘦了一圈!再下去,怕是就要变作农妇了!”
我禅了禅,镇定收回手道:“多谢扑哧君关怀,只是你方才瞧的是尾指,不是大拇指。”
“哦!我说怎么这么长!”扑哧君恍然大悟,又道:“美人,今天我好容易挑了这么个天帝出去的日子,又用了私藏近五万年的‘易行换息绝对像仙丹’将自己变作他的模样,与丹朱联手将你从天界偷出来,面对这得来不易的奢侈的自由,趁着月下仙人在跟前,趁着天帝还未察觉,天罗地网还未布下,你有没有什么愿望,皆说出来吧!”
我一怔,扑哧君挤眉弄眼,补充道:“譬如说私奔之类的愿望。”
狐狸仙立在一旁,前所未有肃穆地瞧着我。
我垂下了眼,良久,方才鼓起勇气用我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道:“我想去幽冥界,我想见见他……”眼底一酸,有什么要夺眶而出,我赶忙抬起眼,用力眨了回去。
扑哧君“嗷!”地一声号,“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狐狸仙似乎长长舒出一口气,却别扭转过脸,道:“这次,我不会再帮你了,你要去便自己去,过去若非我一径儿将你推给旭凤,想来他也未必会中了你的毒欢喜上你,此番,我再不帮你了!我不能再害旭凤了!”他一甩袖子转过身去。
我郑重对狐狸仙和扑哧君鞠了个躬,“承蒙彦佑真君和月下仙人危难之中真心相助,锦觅感激不尽,将来必定倾尽所能报答!”
转身离去前,听得扑哧君嚷道:“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我还未来得及和水神一夕共赴巫山……”
我从未这样不化身形地进入过幽冥界,许是我身上的仙气突兀了些,路上妖魔皆停下手中动作,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我第一次看见长成这般模样的罗刹,是十八层狱新升上来的吗?”
“笨,什么罗刹,你没闻到那一股子清汤寡水的神仙味吗?”
“啊!竟是个神仙!可惜了这般好模样,怎么就想不开堕落去作了神仙,委实可悲……”
我终是停在了那块无字楠木门匾下,提上一口气,叩了叩门,许久无人应门,只有大门两旁把守的两只狰狞怪兽面无表情地森森看着我。
许久,我再次伸手叩了叩门。此番,约摸过了三炷香的辰光,终听得大门沉重一声响,里面施施然出来了两个女妖。
“何事?”
“烦请通报魔尊,便说……便说,锦觅求见。”
“锦觅?魔尊日理万机,岂是没有名号冠衔的平庸小辈随便皆可见。”其中一个女妖几分不耐,伸手便要关门。
我赶忙伸出手挡住,急道:“便说水神锦觅求见。”
那女妖生生顿住手上动作,瞠目结舌看着我,另一个女妖如遭雷劈,似乎吓得不轻,重复道:“水神……哪个水神?难道是那个?!”
二妖对视片刻,毫不犹豫地一把掩上了大门,扣紧的大门几乎要拍到了我的鼻尖。我一愣,嘴角扯出一缕苦笑,抬头看了看天,复又低下头看着脚尖。
不想,少顷,门却忽地从内霍然打开,那两个去而复返的女妖带着满面古怪鄙夷的神情看了看我,不情不愿道:“魔尊有宣。水神且随我等入内。”
一路向里,我被引着入了后院,遥遥看得一片火红荼蘼花海为湖,湖心一座飞檐亭,几个乐伶正在拨弦,丝竹呜咽,一人凭栏而靠,面前案几上散落三两文牍,手上一卷半展开的竹简微微泛黄,他凝神在看,露出的侧脸半明半暗并不真切。
四周花木葳蕤,仅他笔尖的一点朱砂触目惊心。
我心中一颤。
那女妖引着我立于湖心亭的石阶下,“尊上,水神求见。”
我半敛着眉眼,一阵风过,亭下花海涟漪相撞,丝竹刹那寂静,稍顿,划过一丝不调和的徵音。
有人低低一笑,四周出错的乐伶惊慌跪下,“请尊上责罚。”
“怨不得你们,这水神仙上我都畏怕。”语调寒凉,明明是锋利的讽刺却带着一层晦暗的暧昧,像极刀口上残留的一道血痕,“都下去吧。”
“是。”一阵悉悉索索,左右退散而去。
我垂着眼,看见一双锦靴映入眼底,心口突突跳动,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水神仙上怕不是责怪在下未有倒履相迎,怠慢了你,连话都不屑于说了。”
一口一个“水神仙上”,刺得我生疼。
“旭凤……”我猛地抬头看他,冷不防撞上一对冰冷的眼,“我……”我已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只是这样近地看着他的眉眼,一时奢侈地近乎痴了。
他微微一挑眉,似有不耐,移开眼去,“听闻水神明年开春便要荣登天后之位了,可喜可贺。今日可是来送贴的?水神胆识如今是越发大了,只身入我幽冥,就不怕有去无回?”
他信手拨了拨尚未撤去的琴弦,杀伐之音一泻而出,“还是,你赌我不敢杀你!”
“旭凤。”我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手上却下意识抱住了他的一条臂膀,他一住,片刻后眼角一沉,似乎大怒,又似乎嫌恶至极,旋即,手上一扬,护体魔功将我重重弹开,我一下跌坐地上。
“水神请自重!”
掌心生疼,火辣辣地疼,然而,却不及心中疼痛之毫厘……那记嫌恶的眼神竟像一把刀生生扎入肺腑之间,狠狠地剜开一个鲜血淋漓的创口……
他一甩袖,似乎多看我一眼都怕玷污了双眼,转身抬脚便要步出湖心亭。
我惊慌失措地挣扎起身想要追上去,脚上却一脱力,再次狠狠跌在地上,看着他已跨下石阶的脚,我顿时怕得全身发抖,这是我仅有的一次机会呀,错过了,便再也不会有了!凡人还有来生可待,可是我们却只有这一世,漫长没有止境的一世,若是以后再也看不见他,那样漫长的百年千年万年几十万年将是怎样的酷刑……?
顷刻,泪流满面。
我啜泣着在背后喊他:“旭凤,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你杀了我也好,剐了我也好,可是……不要不理我……我知错了……”
反反复复毫无章法,然而,他却停住了脚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我以为是你杀了我爹爹,我答应过爹爹要孝敬他要报答他,可是,他却灰飞烟灭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爹爹,没有了方向,我不知该往哪里走……我误会了你……我以为……”
“你以为?!”他一下转过身打断我,衣摆带起的落英纷纷扬扬,“好一个‘你以为’!”突兀一笑,嘲讽尽显,“为了三个字,你便毫不犹豫地骗取了……取了我的性命!水神之狠开天辟地无人能及,在下领教了。”
是啊,错得荒谬,无可救药地荒谬,荒谬地无可补救……怎么办?我慌乱无措地看着他冷眼对我,神智恍然间却有一丝清明,是啊,我仅有这一次机会,下一刻不是我被他杀了,便是被天帝再度囚禁,千言万语,其实只有一句话,这句话我从未对他说过。
“有一句话,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双目直视着他,手心攥出了血渍,“我爱你……”
他一动不动,眼前缓缓飘落下一片凋零的花。他居高临下看着我,眼中有一瞬倒影出了那花瓣的火红,慢慢地,浮起一层恍惚不屑,最后竟是勃然大怒。
冷哼一声,唇角紧抿,“这次,你要的又是什么?”
我一时愕然不知所以。
他忽地抬头一笑,“故技重施?不想,这么多年过去,你的骗术倒是益发拙劣了,上一次,你与润玉联手,仅用一绺青丝骗去我一命,大获全胜。如今两界还未开战,不想水神却已粉墨登场,入戏倒快……”
“只是——”他突然俯身捏住我的下巴,“你二人就如此视我旭凤于无物?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栽倒两次?”
“不是的。”我被他捏得生疼,明明只是下巴被捉住,心中却揪成一团,连眨眼都是疼的,像一只被掐住七寸的蛇,语不成句,“不是的……我从不知晓润玉竟欲策反……我说的是实话……我爱……你……”
一串泪顺着腮急速滑落,跌在他捏着我下巴的手背上,他一顿,竟像被烟火烫伤一般,迅速收回手,看着我,满面鄙夷。
“我清清楚楚记得临死之时水神赠了我两个字——从未!旭凤至今奉为金科玉律,铭记于心,一刻都不敢或忘。水神过去从未爱过我,怎么竟一夜转了性子,爱上我?还是说,水神竟有如此特殊之嗜好,癖好已死之人?润玉素来行事滴水不漏,怎么就没教好你呢?撒谎亦要有理有据,方才使人信服。”
如鲠在喉,我婆娑着眼看他,水光朦胧,“我甫一出生便被下了一种丹丸,唤作‘陨丹’,至此,灭情绝爱……直到,那天我亲眼看着你魂飞魄散,方一口吐出……我亦不知何时喜欢上你的……”我低声喃喃:“或许,留梓池畔……或许,我诈死之时……又或许,你抱着宣纸对我回身一笑……或者,仅是普普通通因着当年你那一句‘何方小妖!’。我不清楚,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看见你受伤,我会很难过,难过到肺腑皆像被蛀……”
“陨丹?灭情绝爱?”他伸手缓缓捏上我的喉头,“六界丹药谱,我倒背于心,从未听闻有一种丹药可将人绝情绝爱。就算真有此丹,你又怎么会心窍未开却对我动情?是你太笨,还是当我太笨?”手上一紧,喉头欲断,“说吧,润玉这次派你来意欲何为?同一伎俩反复使用,不想,他如今已黔驴技穷至此!……你以为此番你一入魔界可以全身而退?”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字字槌心,而我,却不怨他,是我负他在先,便是他取了我的性命亦不够抵偿半分。
眼前景象越来越模糊,我慢慢闭上眼。
其实,能死在他的手中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蓦地,他却松开了手间的桎梏,我一下跌落在他冰凉的怀里,他就这么任由我倚靠着,不伸手相扶亦未推拒,如此,已叫我涌上一股微弱的喜悦。
未料,下一刻便是他三九风雪一般的冷言冷语,“水神对天帝之爱果然感天动地,为了他,你居然连性命都可以舍弃?而他,为了巩固帝位,竟不顾未婚妻子之性命,穷途末路到将你送到我的手上。普天之下,有这般无情夫婿,亦有这般痴情妻子,好,果然好。叫旭凤大开眼界,叹为观止。”
我几番伸手想要抱住他,却终是再使不上半分气力,手腕动了动便无力垂下,只能勉强睁着眼看他,看着这方我唯一的救赎,“不是的,从来都没有……没有……润玉……一直……一直只有……一直只有你一个……”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竟觉扫扶我额际的清风轻轻一滞。
“哈!”他倨傲一笑,一手揽住我慢慢滑落的后腰,一手抬起我的下巴,一时,四目相对,“水神如此自信?你凭什么以为你足够吸引我再受你一次欺骗?我想,我与穗禾的婚帖应该已于三月之前送抵天界,如果水神仙上被遗漏了,我现下便补你一份!”
他说:“你若再说一句爱我之谬言,我便立刻杀了你!说一次!剐一次!”
一阵风过,湖水碎裂,寂寂无声。
“报!——”有鬼魅从花湖尽头一路飞奔而来跪在他面前,“禀报尊上,天帝携百万天兵于忘川渡口外,言明尊上若不交出水神便立刻宣战!”
【第七十章】
我心中一凉,指尖轻颤。
“果不其然!”他倏地单手将我搂紧,苍白的唇靠上我的耳际,薄薄的唇瓣轻轻开阖刷过耳廓,“原来,你今日之行目的在此……嗯~水神为幽冥魔尊胁持,天帝震怒,为营救水神,不得不大举进攻魔界,领正义之师,替天行道!”
“看看,多么完美的借口。人心所向,正义所趋。旭凤自叹弗如,无远弗届……”他含住我的耳垂在口中反复用舌尖亲昵地摩挲,最后,一口咬破,一滴温暖的血顺着我的劲侧慢慢滑落。
“可惜,叫你失望了,我早有防备,幽冥百万鬼将日夜备战,只待此刻!”他抬起头,一个嗜血的笑容绽放在这张完美得近乎匪夷所思的脸孔上,双唇鲜红,利落吐出二字,铿锵落地。
“应战!”
忘川无垠,水无痕魂不尽。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一衣带水,天帝一身出尘白衣,负手而立,背后是天界的三十六员天将,数不尽的天兵踏云而来,手中的法器寒光凛冽,倒映着正午的骄阳叫人不能直视。
忘川这头,他立于渡口,猎猎红袍张狂翻飞,乌云为之沉浮,骄阳为之见绌。十殿阎罗亲自上阵,魑魅魍魉静候帅令,鬼将妖兵夔夔睢睢。
除却流云飞卷,风声呜咽,没有一丝声响,没有一个动作,寂静之中一股沉沉煞气正在一点一滴,不疾不徐地缓缓酝酿。
我被安置在一顶开敞的宽大乌木座椅上,周遭铺陈极尽奢华之能事,长长的流苏沿着椅背流泻而下,像极了女子温婉的发,在云中起起伏伏飘飞舒展。我伸手抓了一把,惘然地看着它们从指缝之间滑脱,触感细腻,绵绵密密扎入我几近麻痹的心头。
距他仅两步,却比隔着一条忘川更遥远。我看着他,他看着他,他看着我。多么可笑,多么诡异的一个轮回。
“润玉今日前来并非恋战,只为接回水神。”天帝终是率先开了口,那双涤浄凡尘的双眸定定看着我,隐藏在眼底的是什么?恍惚竟是焦急失落和深深的不确定,但是,怎麽可能?他永远叫人琢磨不透,机锋尽藏。
“哦——”凤凰轻轻一哼,狭长的凤眼威威一挑,声如羌笛悠悠开口,回荡在招展的旌旗之间,“如若我不放呢?”
天帝身旁的呲铁兽跺了跺蹄子,暴躁地抬头喷出一口鼻息,他紧了紧手中的缰绳,淡然道:“如此,只有先礼后兵了!”
凤凰仰天一笑,“何必多言,如你所愿!”
漫天秋色下,一阵天鼓惊擂,角声起,悲笳动,三军甲马不知数,但见银山铺天来。
仿佛不过是一眼错漏的工夫,杀戮便于寂静之中似一坛踢翻的酒,血腥倾泻刹那弥散。忘川再不复往昔宁静,一时间,川水之上,车错毂然短兵相接,操戈披犀怒目相向,刀剑鞭钺铛钩槊戟,挽弓运术,落矢交坠,凌余阵躐余行,左骖殪右刃伤,出不入,往不返。
有神将跌入忘川,再也没有爬起来,亦有妖魔中神矢,魂飞魄散。两军对垒之中,仅有二帅岿然不动,无情地看着芸芸众生,运筹帷幄之中,仿佛一切乾坤早已料定。
只有我,既做不了那些沙场效命的卒,亦做不了这样机关算尽的将,顶多只能作一个过河的筏子,一个挑起战乱的借口,眼睁睁无能为力地作壁上观,将来怕不是还要留作千古骂名,被世人骂尽祸水乱二界。
我忽地记起佛祖爷爷曾将我比作山间一猛虎,当时以为荒谬至极,今日一反思,无有丝毫差错。
我看着凤凰的侧脸,恍若感应到我的目光,他亦回过头,一双子夜的眼深沉无边,轻轻一笑,如昆仑美玉落于西南一隅,却再看不见那颠倒日月情意缠绵的笑涡,余下的,只是大雪满弓刀,有恨,有蔑,再无爱……咫尺天涯。渐渐,天界之兵趋于弱势,阿鼻妖魔渐占上风,复仇之光照亮了他的一张脸,他唇上沾染的我的血早已干涸,却在这光亮之中衬得他的脸渗出一种异样之白皙,灼灼欲透……有一层淡淡的烟气自他指间逸出,慢慢浮动环绕在他周身,但见他眉间轻蹙,抿了抿唇。
莫不竟是反噬?
我突然生出一丝惧怕,惧怕那味金丹之中不知名残缺的草药。
我慌乱去看天帝,却见他微微仰着头,眼神落在远方,看那些流云,在喧闹交戈的铮铮兵器杀伐声中,安静地失神,寂寞地沉静在我所看不见的天地之中。
蓦地,却在我看向他的瞬间转头看向我,刹那,满眼繁星,华彩流转。
他张了张口,无声却有言,我看懂了他的口型,“觅儿,回家吧。”
我定定看着他,亦轻轻开口吐出一个口型,“药!”
霎时,他身上一僵,别过脸去。我顿时大急,一把急火烧上心头,拍得我一阵眩晕,竟是跌下了座椅。
椅下浮云散开,是凌乱开放的荆棘,根根带刺,刺上染血,厉鬼的嚎啕激荡耳畔。然而,就在我以为要落入荆棘丛中时,却被人伸手一托,再次坐于椅上。
眼前晃过一角红色袍角,竟是凤凰。待我回神时,他已立回原处,眉梢眼角更加阴沉,轻挑唇角,皆是讥讽。
头顶上,一柄凤簪利落地插在乌发之间,如天外飞剑,衬着大红的战袍,煞气四溢,金光熠熠…
金?金!
我心中突地通透净亮醍醐灌顶,激动地攥紧了座椅扶手,在刀光剑影之中疾疾唤他,“旭凤……”声音断续,毫无章法,“我晓得了,梼杌,是梼杌草!”
对面,天帝脸色一沉。
我心中突兀地涌起一阵不详,顾不得嗓间嘶哑火燎,紧道:“那金丹里多了加了一味梼杌,服食蓬羽即可,蓬羽克梼杌!”
润玉根本没有删减过金丹之中药草,而仅是添了一味梼杌。犹记太上老君将金丹交与我时曾反复强调此丹惧木,一遇草木便尽数消散,而我当时跟踪穗禾之时,心中急切竟将此遗忘,一味跟进了那暗藏机关的木桩之中,竟忽略了怀中所携金丹不能近木,而那金丹居然也未化,说明根本不惧木!我适才方才记起此紧要纰漏,前后一贯通,顿时明白这丹药之中定是添加了一味可压制金性之药,而能压金又寒凉去火的草药天地之间仅有一种——生长于瑶池水底的梼杌,梼杌虽凉,却有一草能克,便是忘川边常见之野草,名唤‘蓬羽’。
凤凰蓦然转头。
我尚未来得及看清他面上神色,眼角处却掠过一道奇异之光,非兵非甲,自忘川彼岸射来,如离弦之箭脱缰之马,风驰电掣来势凶猛。
我不及多想,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纵身便往他胸膛处扑去。
不想,凤凰早已觉察这暗光,已抬手相迎击出一掌,电光火石间,掌上烈焰腾然而起,红莲业火扶摇盛放……
不过一刹那而已,很短,很短。
那道暗光没能射入魔尊的胸膛,而那掌红莲业火亦没能烧至彼岸的天帝。
我闷闷哼了一声,慢慢滑落……
“锦觅!——”
依稀有人唤我,是谁呢?是你吗?
如果是你,那真好。
原来,我可以这么轻,轻得像一片迷路的羽毛,不知皈依何处。
真的有来世吗?
那么,我愿为一只振翅的蝶,
一滴透纸将散的墨,
一粒风化远去的沙……
【第七十一章】
幸福是什么?
幸福就是一觉睡醒,看见有酒有菜等你来蹂躏。
我在一个极长的梦里被一阵肉香诱得按捺不住,醒转过来。面前赫然一张精致的膳台,杯碗碟盘装着花红柳绿的各式菜点,荤素搭配流水一样摆开,我数了数,总共八十一道。
真真奢侈,其实八十道就很好,如今的人益发不晓得勤俭持家了!
膳台旁站着一个长得挺衬眼的小姑娘,摆了副碗筷在我眼下,又摆了副碗筷在一旁紧挨着的位置,垂首恭敬道:“尊上,菜布好了。”
尊上?是在叫我吗?
我正犹疑着要不要回答,却听一个声音在我下面道:“下去吧。”
生生唬了我一大跳!我忙要伸手拍胸口,却发现伸不出手,一低头,更看不见自己的身体,我一时张皇失措,想要开口惊呼,却无论如何声嘶力竭,皆发不出任何响声。
于是,我吓晕过去了。
如何能不晕呢?看得到吃不到,人生最大之悲哀!我居然没有形体,意味着再也吃不上饭了,太可怕了,吓死我了。
再次醒来之时,面前还是一桌饭菜,不过貌似是早膳,比较清淡,没有见着肉,眼下还是一副碗筷,似乎动也未动,干净得像刚清洗过一般,一旁紧挨着的碗筷里倒是放了些饭菜,只是那碗筷面前却根本没人坐着。
委实有些诡异。
接着,我看见一双修长的手拿起我眼下的长筷,夹了一只芙蓉酥放在隔壁的那只碟子里,那芙蓉酥长得十分合我胃口,然而,那只手却比芙蓉酥更惹眼些,我犹豫了一番,终是把注意放在了这只手上。
应该是一双男子的手。白皙纤长,骨节分明,叫我突然生出咬一口或许还不错的感觉。
“锦觅,你不是最喜欢芙蓉酥的吗?……我知道你肯定还活着,就在我身边!”我正端看着那只手为自己咬不到而烦恼,却不意上回那声音又冷不丁地从我下面冒出来,“锦觅,你出来吧,出来吃这芙蓉酥……你若不想我见你,我便闭上眼……只要你出来……”
我一怔。
依着这男子口气言语推断——
这锦觅定是他眷养的一只宠兽!他这是在诱哄它出来吃食。与主人同桌,这宠兽委实好命。
只是……锦觅?这个名字仿佛有些耳熟。
我不禁深思,最后,得出结论,我实在不曾见过一只唤作锦觅的小猫小狗小鸡小鸭抑或小兔子!
忽地,眼前一黑,铺天盖地,什么也瞧不着了。
我正讶异不知所以然,又听见那男子道:“我闭上眼了,你出来可好?”
五雷轰顶,天打雷劈,惊雷阵阵!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我竟是一绺无形之魂,寄存之处,竟是这男子的眼瞳之中!
于是,我再一次吓晕过去了。
好吧,我承认,我只是睡着了……实在是,很困很困哪~
我的宿主,也就是这眼瞳的主人,是一个奇怪的人。这是我近些日子观察得出的论断。
他常常喜欢对着葡萄发呆,生的葡萄也好,画上的葡萄也好,只要是葡萄,或者像葡萄的紫颜色溜圆的东西,皆能吸引他的目光。其实他喜欢看葡萄倒也可以体谅,所谓人各有所好,我不能强迫他和我一样喜欢看蹄髈或者芙蓉酥,可是,我如今宿存处是他的眼瞳,他看向哪里我便只有被迫看向哪里,这却叫我十分痛苦,镇日对着一片紫,我恐怕终有一日不是变成一个色盲,便是变成一颗葡萄从他眼眶里蹦跶出来。
他这么喜欢看葡萄,我原先以为他一定是喜欢吃这果子,岂料他却只是眼观,却不动口,从未见他伸手拿过盘子里的紫玉葡萄。
我想,所谓叶公好龙指的便是他这般的人。
我不知道他是何人,只是总听那些来来去去的妖怪恭敬地唤他“尊上”。想来是个品阶颇高之人。我亦不晓得他长得什么模样,因为他似乎从来不照镜子,不照镜子,我如何瞧得见他的全貌,是以,我便只有想象。看那些妖怪见他立刻垂头,从不敢抬头看他的战兢模样,我估摸着此人必定极丑!丑到连狰狞的鬼怪都觉得不堪入目,叫我不禁遐想,那该是多么登峰造极的一种境界啊。所谓鬼比鬼,吓死鬼。
故而,他从不照镜子,想来是怕吓到自己。
幸而,他从不照镜子,我怕他吓到我。
我如今是个寄存的魂,自然只有仰人鼻息而活,他只要一闭眼,我便‘咵嚓’一下什么都瞧不见了,故而,这为首一项顶紧要之事便是我应调整自己的作息,尽量与他同醒同睡,这样才能争取多一些光明。若是他睡着我醒着,他醒着我睡着,便永无见天之日。只是,慢慢地,我发现,几乎无论何时,但凡我醒来,他皆是睁着眼的。后来,我强撑着不睡一日一夜,竟发现他连须臾都不曾阖过眼。
此人还有一怪,每到用膳时分,他皆会吩咐一桌丰盛的酒菜,然后身旁紧挨着的座前定会摆上一副碗筷,但那个座位却总是空的,从来不曾见有人坐过。而用膳之时,我这宿主总会时不时往那碗里布些菜,什么可口便夹什么菜,皆是我爱吃的,叫我看着又是眼馋又是牙痒痒,恨不得自己是那座上之人。
开始,我还怀疑那座上是不是坐了一个常人瞧不见的人,譬如和我一样是个无形之魂魄,只是却可以行动自如游荡在外。不过,时日长了,我瞧出来了,那座上根本是空的连丝气息都没有。任凭那碗里的菜堆积到满溢,而无人食,实在浪费。而我的宿主除了喜欢给那空碗添菜以外,自己却几乎不食,只是偶或夹一两口便就放下碗筷。想来这厨子做的饭菜卖相虽好,滋味却必定不好,不合他胃口,叫他吃得这般勉强。
至此,我总结出,我的宿主是一个相貌奇丑,不吃不睡还照样能活的终极大妖怪。唔,还有一条,喜欢看葡萄不敢吃葡萄。还有,养着一只名唤锦觅,却成天不见踪影的宠兽。
他很对这宠兽……嗯,如何形容才好呢?应该是很特别的吧。当然,这只宠兽好像也很特别,我至今不晓得它究竟是个什么物什。
有时,他望着天边一片路过的云彩,喃喃:“锦觅。”有时,他看着一朵半开的花,唤:“锦觅。”有时,他对着一颗溜溜圆的新鲜葡萄,喃喃:“锦觅。”更有时,他对着一滴普通的朝露,亦唤:“锦觅。”
更奇怪的是,他这样叫的时候,我会突然觉得心里像藏了颗没熟的葡萄,又酸又涩。
我有些惶恐地想,恐怕,总有一天,我会堕落成一颗葡萄。
【第七十二章】
今日,我甫一睁开眼便瞧见一片金光闪闪,晃得我两眼直冒金星,最后,勉力定了定神,仔细一看,这一惊非同小可。
面前不是佛祖爷爷却是那个!善哉善哉,佛祖爷爷岂是随便想见便能见的,可见我这宿主来头确实不小。
“旭凤见过我佛。”旭凤?原来他的真名叫旭凤。
佛祖盘腿坐在莲花座上,垂下眼淡淡看了看他,似乎一眼便洞穿所有,道:“你不必相求。能为之事,不求亦能成,不能为之事,求遍万般亦是空。差之毫厘,失之须臾。”
似乎感觉我的宿主住了住,气息有刹那凝固,又听他低低道:“旭凤亦知此理。我自己造下的业障,终要自食其果。可是……”长久的停顿之后,方才继续道:“我只想再看看她,看一眼也是好的……哪怕一眼也无,便是能听她再说一句话……”
他虽然长得难看,但声音素来还是好听的,今日却不知怎么连声音也这般嘶哑断续,倒像一个伤心的孩子一般,语带哽咽,我以为十分不好。
过了很久之后,他又道:“她的魂魄未有散尽,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可是却不知她在何处,今日不求别他,但求我佛指点。”
佛祖爷爷叹了口气,道:“近在眼前,眼所至,心所见。汝所见皆彼,彼所见皆汝所见。”
好玄妙的话,我这般聪明的才智都未听明白,不晓得这宿主可能听明白。
“谢佛祖指点……”听他这口气,显然同样没有参悟过来,屏息良久,仿佛在酝酿着什么至关重要之言,最后方才开口,“不知尚有一线生机?”
佛祖回道:“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祖爷爷诚然亲切,有问必答,但是,我以为,这禅机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参得透的,这便是为何佛祖是佛祖,而我只能是一缕小魂魄的缘由。
我想啊想啊想,于是,睡着了。
再次醒来,看见回到了原来的处所,面前却负手立着一位没见过的青衫公子,袍带飘飘,好不清雅神仙的模样。
“我曾经以为我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坚持着自己的尊严与立场。相互耗着,僵持着,总会有一方胜出。可是如今,我方才顿悟,原来,有些事情从来就没有输赢之说,没有对错之分。有的,只是错过……我算错了开始,你算错了结局……回天乏力,悔不当初……”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很和煦,但是眉宇却有解不开的哀愁和悔恨,好像一阵忧伤的春风,错过了花期。
“错过?”听得我的宿主缓缓开口,“不,你并非算错,而我,从未计算。难道今日你还不曾明白,一个‘算’字乃是‘情’之大忌。我从不曾错过,我不相信错过。我只相信过错。”
那青衫公子似乎被戳到要害处,再无答言。
最后,道:“穗禾,已被我压入毗娑牢狱。”
闻言,我的宿主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处,我顺着他的眼睛,看见了那青衫公子袖口露出的一角宣纸。
那青衫公子临去前从袖兜之中拿出一摞纸,递与我的宿主,“我想,有些东西,她是想给你的,虽然,我纵有千千万万之不愿,纵是殚精竭虑想占为己有,但是,不是我的,终究不是……”
伸手接过这沓泛黄的纸张,我的宿主看了看那袭即将离去的青衫,吐出四个字,“永不再战。”
那青衫公子回首,直视道:“永不再战!”随即飘然而去。
四字泯恩仇。
只是,我怎么觉着这叠废纸看着有些眼熟。看着它们被一张一张翻过去,我益发觉得眼熟。
每一张纸,皆画满了图,只不过,这作画之人的画技实在有些拙劣不堪,不说别的,便说眼前这张吧,我看了半日方才看出这画的是只鸟儿,只是,这究竟是只什么鸟儿便不大好说了……既像一只拖了长尾染了色的畸形乌鸦,又像一只掉了毛被安错头脸的凤凰,不好说,实在不好说。
我正啧啧慨叹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画技,却不意又瞧见一张纸,上头画了一个人的侧影,寥寥几笔,一个惊才绝艳的清傲公子便跃然纸上,凤眼薄唇,道是无情却似含情,惹人遐思,叫人竟想踏入画中一窥其真面目。
一沓纸张被他逐一翻去,我发现其中太半画的皆是这个清傲公子,或坐或站,或嗔或怒,虽然都仅是侧影或背影,却皆是生动至极,一颦一笑仿佛此人近在眼前。
我不禁匪夷,这作画之人花鸟虫鱼样样皆画得惨不忍睹,怎的独独画这男子却如得神来之笔,灵气神韵尽现笔间?
“锦觅……”
嗳?他怎么好端端看着画又唤这名字了?
但见他纤长的手指捏紧纸张的一角,一点一点收紧,力道之大竟连指节都泛白了,像是要攥住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又像是在忍受什么痛楚,不能言喻。
“你怎么这么傻……太傻了……我以为我已经很傻……没有想到,你竟然比我更傻!”
“为什么你这么傻?教了你一百年,你什么都没学会,怎么独独将这痴傻给学去了?……庸才!”
“我一个人傻便可以了,你怎么可以傻?怎么可以!你知道……我舍不得……”
他这一番傻子论听得我头晕眼花,不过,他这般鄙夷傻子却叫我莫名生出一种愤慨,傻子哪里不好了?响当当一枚傻子亦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那只兔子,我第一次便看见,一眼便看出是你,但是,我只当不知。因为我知道,再见便是杀戮,可是,我下不了手,即便你骗了我杀了我,即便我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要恨你要亲手杀了你,卧薪尝胆,可是,只要一面对你,再好的驻防和策划顷刻之间便溃不成军不值一提。我不但下不去手,竟还常暗暗企盼看见你,中毒一般,连我自己都鄙弃自己……”
“那夜,我没有醉……可我只当自己醉了,抱着你,抱紧你,拥有你竟让我真的醉了,窃窃地满足,惟愿天荒地老,仿佛无论什么恩怨都不过过眼云烟,这样的念头惊到了我,叫我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了你心软到连性命尊严都可以舍弃。”
“我是故意唤穗禾的名字,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能被你迷惑。可是,触到你一瞬落寞的呼吸,看见你离去凌乱的脚步,我的心好疼,揪紧了,连呼吸都是疼的,恨不能追上你告诉你,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那天,你只身前来幽冥,你竟对我说你爱我。我一时心都停了,虽然连头发丝都知道这是一个谎言,可是我却信了,饮鸩止渴一般不能自已。口中虽讽着你,可心底却因为有你这句话而突兀地温暖。”
“我逼自己对你下狠言,我对你说,‘你再说一次爱我,我便立刻杀了你。说一次!剐一次!’其实,我知道,只要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我便什么都会放弃,不顾一切,不折手段地将你牢牢绑在身边,再深的仇恨皆抛诸脑后……”
“可是,你走了……你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呢?”
“看见你化成一片霜花蒸腾远去……我以为,我死了,曾经被你一刀穿心都不及这般痛……可是,我却没死……为什么你每次都可以这么狠心?”
听他这般自言自语,我不知道是何感受,只觉得恨不能立刻变成一颗葡萄来讨他欢欣。
可是怎么样才能变呢?
正在我左右为难不知所措之时,不察周遭竟起了变化,有水汽在慢慢向我包拢,一点一点凝结在我周身,最后,将我固定得不能动弹。
我心中一念闪过,不好!
然,为时已晚。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像一只被松脂凝结其中的飞蛾一般,被那些水汽包裹着挟持着从他的眼眶之中滑脱而出。
原来,我竟是宿在他眼瞳之中的一滴泪,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分离……
此刻,我竟生出一丝不舍,在下落的瞬间,我回头看他,根本没有什么丑陋不堪的妖怪,入眼,是一个极清俊的公子。
意料之外,又似乎,所有皆在意料之中。
命中注定罢了……我一声太息,落下。
【尾声】
禹庙渔梁口,浮舟落日过。瀑声冲峻壁,经影漾层河。楼煤青山廓,律亭锦树彼。
徽州城南面有个小县城,名唤歙县。
歙县之中,有一家小铺唤作“棠樾居”,专卖文房四宝。
这本没有什么稀奇,此处盛产奇石古松。奇石石质坚韧、莹洁缜密,涩不留笔,滑不拒墨,造砚极佳,人称“歙砚”。而以古松所制之墨,落墨如漆,万载存真,便是享誉天下之“徽墨”。当地之人就地取材,故而歙县之中十步行来,不是做文房四宝的作坊,便是卖文房四宝的商铺,这“棠樾居”泯然众人,无甚出彩之处。
然,“棠樾居”在当地却是人尽皆知,名号从歙县的端方街一直传遍了整个县城,又传到了徽州城,最后竟传到了千里之外的京城里,自然是有它的缘由的。
十六年前,“棠樾居”的当家夫人一夜入梦,梦见了两句诗——繁花似锦觅安宁,淡云流水渡此生。次日凌晨,天降大霜,竟将这夫人生生冻醒过来,以为受了寒。岂料,当家老爷请来的郎中诊脉之后连道恭喜,原来,竟是这夫人有喜了。
说来也怪,这夫人嫁入“棠樾居”锦家已近六年,却始终未见喜脉,不想一夜怀霜入梦竟得此喜,这可乐坏了锦老爷。次年,诞下一女,雪肤冰晶貌,人见人爱,遂取了锦夫人梦中之诗中所嵌“锦觅”二字为名。
然,这锦氏夫妇面貌并不出众,众人一边夸这娃娃长得讨喜,一边却暗暗心下叹息:女肖父,这娃娃将来长大了张开了未必好看。
不料,这娃娃非但没有泯然众人之中,还益长益好看,越长越离谱,长到了及笄之年,竟似九天仙女下凡一般不似凡品,差矣,想来便是九天仙女也未必有长得这般好看的。一传十,十传百,百近千,徽州男子皆以能见此女一面为荣,然,却无一人敢上门求亲。有妻如此,必招祸事。
这可吓坏了锦氏夫妇,锦老爷深知“祸水”之说,只怕女儿之美颜是祸不是福,必定要招灾上门,是以,镇日里将女儿锁于房中,叫外人窥见不得,藏得严严实实,倒像藏一笔意外横财一般。
更奇怪的是,这锦氏长女不但长得好看到离谱,言谈举止更是离谱。这女娃娃自小便对鬼怪妖魔之事颇有兴趣,锦老爷以为小孩泰半好奇心重都喜欢听这类离奇的故事,遂不以为意。不想,此女长大之后,竟一门心思开始钻研修炼之道,修炼便算了,常人修炼皆是盼着修炼成仙,不想,她却镇日里琢磨着如何修炼入魔,生生唬得锦老爷捶胸顿足。多番劝阻无效后,锦氏夫妇只盼得早早将这“祸水”寻觅个好人家嫁出去。
正愁无人求亲,考虑是不是要入赘一个憨实的上门女婿之时,可巧这锦觅的画像竟被人传到了京城宰辅手中,宰相一时惊为天人,不敢欺瞒,立刻将画像上供给了皇帝。是夜,一纸诏书自京城中八百里加急传出,招此女入宫,封锦妃。
又是一年春来早,桃花满梢油菜黄。
京里来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披红挂彩将这锦家长女接出,一路向北便往京城中去。
歙县虽小,路却不好走,不过堪堪行至村口,已近黄昏,眼见着夕阳坠落明月将上,众人正待停轿休息,却不想,天际夕阳沉落处一团火烧红云喷薄而出,一时间火映半边天,见此景象,一干人等皆是瞠目咋舌,呆若木柱。
忽闻红云深处一声清丽婉转之啼鸣,一只七彩流转的鸟儿自天地交界之际展翅飞出,尾长八尺,霞光绚丽,华贵叫人不能逼视。
“凤凰!是凤凰!”不知迎亲队伍中是哪个活络之人最先反应过来,癫狂大叫,其余人被他一叫方才自魔怔之中挣脱出来,纷纷惊呼,更有甚者,心下暗道:可了不得!有凤来仪,有凤来仪,今日竟见如此祥瑞之神鸟,莫非……莫非……今日所迎之锦妃莫非便是他日之皇后?!
然,任凭这迎亲众人如何激动叫唤,那轿中女子却纹丝不动,盖头下的流苏都不曾有过一晃,仿佛一切皆在意料之中,稳如泰山,无半分常人好奇之心。
但见那火凤凰一跃飞来,眨眼便飞至这迎亲队伍的上方,一众凡人一时皆是又敬又畏,连呼吸都不晓得怎样放才对。
那凤凰拖着华丽的尾羽,崩裂出敢叫天地逊色之光,在众人头上盘亘一圈后,一个俯冲向下,稳稳当当衔起大红鸾轿,在众人目瞪口呆的仰视扬长而去……
“不好!凤凰抢走新娘啦!”
明月升起,青草山峦的那一头,田野大地为无边无际开放的油菜花所湮没,金黄色的花海间,一顶鲜艳的喜轿恣意地火红,夺人眼目却又突兀地静谧祥和,仿佛已经立在此处等了很久很久……
五千年……
原来,等的不过是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抢婚。
远处,青石拱桥,一弯溪水。
一个清俊的公子自花海深处行来,阡陌纵横,自发在他脚下分开一条笔直之道。
风起,扬起一阵花雨,金、淡、浅、黄,漫天纷飞……吹开了火红的轿帘,吹起了新娘的红盖头……
那清俊的公子撑开一柄纸伞,遮去漫天的花雨,俯身伸出手去,“锦觅,我来了。”
轿中女子清浅一笑,伸手,放入他的手心,眼一眨,却道:“可是,我已收了那皇帝小儿的聘礼。”
手心被用力一捏,但闻那公子道:“哦~可惜我预备下的六千年灵力了。”
那女子嘴角弯出一个狡黠的弧度,握紧他的手,从轿中迫不及待起身而出,“如此,我便勉为其难了。”
……
万籁俱寂,仅余虫鸣花语。
月光下,一轮圆满。
【番外】试丹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正被狐狸仙欢快热络地挽了手臂向外行去,冷不丁后背凉凉冒出一个声音,生生惊出一身冷汗。
回头,但见本该在书房里呆着的凤凰抿了嘴角站在我身后,一时竟觉莫名心虚,支支吾吾半晌,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做什么不对之事,怎地一见着他气势便要矮上三分,遂一抬头后怕地连连拍胸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被捉奸在床,吓死我了……”
凤凰一下脸色青了半边。
狐狸仙吓得一下松开我的手臂,连道:“我们是清白的,比蛋清还要白!真的,凤娃,你要相信我!”
顿时,凤凰的另一半脸也青了。
我和狐狸仙二人战战兢兢看着他深深吸了口气,似乎勉强按捺住什么,最后方才缓缓开口:“锦觅,我说过,你可以少用四个字的词。”
“可是……”我看着脚尖,嗫嚅,“可是,我觉得,我觉得多用四个字的词才可以……才可以显得比较儒雅,比较有内涵,叫别人都佩服我尊重我……”
凤凰伸手捏了捏额角,镇定道:“我不以为‘捉奸在床’能体现儒雅。”
“那‘红杏出墙’你觉得怎么样?或者‘拈花惹草’?”我觉得既然我已和他做了夫妻,自然凡事皆应有商有量,方才显得和睦融洽,遂温言款语谦虚与他切磋。
岂料,听得他额头青筋嚓地一声崩裂,冷冷道:“以后但凡四字成语你都不要说了。什么时候把意思弄明白了什么时候再说。”
啧啧,男人心,海底针。实在费解。我幽怨看了他一眼,他被我一看,忽地面色又放缓了些,咳了一声,道:“你若想说也未必不可,只是,有外人时稍稍忍耐一下,可好?”说完,他又似乎为自己的妥协深感懊恼,轻轻蹙了蹙眉。
“外人?”狐狸仙脸色哐啷啷跌了下来,“旭凤,你是说我是外人吗?”泫然欲泣道:“男大不中留啊!想当年,你还是只绒毛未褪的小鸟儿时,最爱的便是在我府中红线团里打滚。现如今,竟如此生分,老夫怅然得很,怅然得很哪!”
我一时觉着此番话十分耳熟。
凤凰却只当充耳未闻一般,打断道:“叔父方才欲带锦觅去何处?”
狐狸仙一下收了声,戛然而止,收放自如地叫人叹为观止。凤凰眯了眯眼,轻轻拉了长音“嗯~?”了一声,狐狸仙立刻流利老实答道:“太上老君近日里又炼了一炉新丹,今日开炉,我带小觅儿去看看。”
“没错。”我接道:“太上老君和月下仙人今日正是邀请我去试丹。”
“试丹?”凤凰眼尾一挑,“试的什么丹?”
我一转念,立刻缄默不语。
不想,狐狸仙却喜气洋洋道:“绝情丹呀。”不顾凤凰顷刻之间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面色,继续热火朝天地添柴火,“你知道,老君是个丹丸控,成日里痴迷炼药,自诩六界之中无一丹药他不知晓,无一丹药他不能解。不想,竟不晓得还有陨丹——此药可使人灭情绝爱,一时觉得颜面荡然无存,誓言便是头悬梁锥刺股也要练出一枚功效类似的绝情丹。这不,今日练出一炉,不晓得可有功效,遂请觅儿前去一试。”
“你应了?”凤凰看着我,低沉地看,凛冽地看,冰天雪地地看。
“嗯。”我小小声应道,细如蚊吶,再看看凤凰面色,我赶忙亡羊补牢道:“你知道,我比较有经验,我吃过的……”不想凤凰面色益发骇人,看得我一个字再不敢往下说,彻底缄口。
此刻,我真恨不得自己是只蚊子,嗡一下便飞跑了。
“回屋去。”抛出三个字后,他转身抬脚便向内走去,回身见我愣在原处,眼一眯,冷冷道:“怎么?莫非要我抱你回去?”
吓人哪!我立刻提步灰溜溜跟了上去。
“别走!都别走呀!”狐狸仙在身后叫道,“旭凤,你不要着急,老君此番炼得许多颗,富余得很,不如你一道去,我保证人手一颗!见者有份!”
“不必了。”凤凰关上房门前,淡淡道。
既而,但见他一个凌厉转身,我吓得赶忙往床上缩去,掀开被角,便往里面一点一点挪,“那个……旭凤……今日天气,天气很好……很好……不如,不如我们双修吧……”我只知道,每次双修完以后他都会心情很好,很耐心,对我有求必应,不管求多少灵力他都会答应我,不晓得今日还能不能奏效……
“锦觅!我有时候真想一把捏死你!”眼见着他一寸一寸将我逼到床角,就在我以为他一怒之下要收回过去被我骗来的所有灵力之时,不料他却只是吐出一声轻轻的叹息,最后,将我搂进怀中,“你真是……哎,朽木不可雕~”
我不免愤慨,我就是块朽木又如何?我便是块朽木,也有偏偏有他这么只不挑食的蛀虫,赖着缠着要啃我。
当然,最后,我们还是就双修的真谛进行了深入的切磋。不过,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被修炼了……
可怜我被他报仇雪恨一般,从长的炼成圆的,从圆的炼成扁的,又从扁的炼成卷的……几番轮回之后,方才放过我,将再不能动弹的我揽在怀里。
我懒懒在他胸膛上趴了一会儿,方才记起一件顶顶重要之事,如果刚才说了,是不是就不会落得这般下场,真真悔不当初!
“其实,太上老君那炉绝情丹是和解药一并炼好的。一颗丹丸配一颗解药,不必担心会吃了解不开的。”
他却蓦地睁开半寐的眼,将我在怀中狠狠一捏,“便是他炼了一炉解药也不准你再沾染半分!”
我觉得此刻有四个字形容他十分贴切,却想起他方才警告过我不许再说四字成语,遂作罢。
只能在心中默念了一番。
“草木皆兵。”
【番外】棠樾
自从上次试丹未遂之后,凤凰对我彻底禁足了,到今日已半月,不!应该说是已经一十五日了,整整一十五日,真真霸道地惨不忍睹,见者伤心闻者流泪。
我正在书房里帮他研磨研到差点瞌睡地一脸跌进砚台里,便闻门外有小妖禀报道:“月下仙人求见尊上夫人,请尊上示下。”
一句话便将我惹怒了,为什么狐狸仙找的是“尊上夫人”,那小妖却说请“尊上”示下,这分明是活生生的无视!当然,我只是在心里怒一怒,怒完便算了,‘习惯’是多么可怕的一只猛兽。
“不见。”凤凰利落地抛出两个字,头也不抬地继续写字。
“是。”小妖退散而去,不消一会儿却又去而复返,“禀尊上,月下仙人说……说……说是不见亦要有个不见的缘由……”
凤凰淡定地顿了顿笔,仍未抬头,只道:“夫人怀喜在身,需静养。”
门外小妖领命而去。
我顿时一兜子瞌睡虫皆丢了,吃惊地站起身,“我什么时候怀上娃娃了?”
凤凰抬头,淡淡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就快了。”
我突然觉得有些印堂发黑。
未几,凤凰终于把那幅字写好了,又亲自详细地将它裱糊好,亲手将它悬挂在厢房之中,正对床头。
我看了看,龙飞凤舞地书了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于是,我不但印堂发黑,连脸也一并黑了。
果然,此后我们修炼的次数益发频繁起来。我不晓得双修的真谛是什么,但是,我晓得双修的后果一定是一个红吓吓的奶娃娃。
可是,我愁啊,日愁夜愁,修炼时愁,不修炼时亦愁。
之后,凤凰不知因着什么事情,也开始日益忧愁,最后竟显得忧伤落寞起来,饭也吃得少了,觉也睡不实了,见他也愁,于是,我益发愁起来,真真是愁上加愁何时了,哎~
终于有一日,他没有修炼我,却坐在床头肃穆地看我,看了许久,看得我后背寒毛一根一根倒立起来时,他方才开口:“锦觅,我问你一件事,你老实回答我。”
我立刻乖乖巧巧地答应了,恨不能指天誓日道只要你不要老这么喜怒无常,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岂料,半天却未见他开口……从未见他如此犹豫不决忐忑不安过,我一时有些讶异,不晓得他是不是酝酿着要休了我或者是要准备纳一房妾室,这念头一闪而过生生吓了我一跳,这时,他却开口了,“锦觅,你是不是不想给我生孩子?”
嗳?
原来不是纳妾之事,我如释重负道:“不是呀。”
凤凰闻言一下面色好转许多,紧绷的身体也稍稍松弛,紧追不舍问道:“那为何自那日我说你就快怀喜之后,便闷闷不乐郁郁寡欢?”
原来为的是这事,我便实话实说答道:“我孕前忧郁。”
这下,轮到凤凰脸色黑了黑,“你一颗果子有甚好忧郁的?”
凭什么果子就不能忧郁了?我又忿忿然。
待这习惯的“忿忿君”在我心里遛跶一圈依依惜别后,方才道:“我实在很愁呀。我不晓得我会生出个什么东西来。”
待“东西”二字蹦出后,我仿佛看见一团红莲业火自凤凰的头顶嘭地一声腾了起来,赶忙道:“你看,我爹爹是水,我娘是花,生出我来是朵霜花。前天帝是龙,天后是凤,生出你是只凤凰,小鱼仙倌娘亲是锦鲤,生出小鱼仙倌却是尾龙。而月下仙人和天帝为同父所出,却是只狐狸……是以,我十分吃不准,我是片霜花,你是只凤凰,最后究竟会结出个什么果子来。委实叫我忧愁,忧愁得很!”
凤凰一个失笑,嘴角笑涡时隐时现,伸手便弹了弹我的额头,“杞人忧天!到时自然便知。”至此,凤凰彻底地拨云见日,烦忧尽散。
于是,我的苦日子又回来了,我可怜的腰……
天道果然是酬勤的,半月后,我果然怀喜了。于是,我便从孕前忧郁转为了产前忧郁,日日提心吊胆,唯恐生出个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譬如狐狸仙之流,譬如扑哧君之流,这些皆是奇怪之中的个中翘楚。
五年之后,我终于从产前忧郁转成了产后忧郁,不为别的,就为我竟然产下了一个真身是只白鹭的奶娃娃。
白鹭,一只白鹭嗳。白鹭是什么,白鹭是水鸟的一种,水鸟!多么没有气魄的一种鸟儿,要是苍鹰飞隼这类气势非凡的鸟儿该有多好!便是只凤凰也好过一只水鸟呀!我恨不能将他塞回去再生一遍。
凤凰却很欢喜,从没见他如此笑逐颜开过,便是成亲那日也只是含蓄地欢喜,哪里有这般喜形于色。
他向来晓得我的心思,便揽着我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儿孙?一个儿子我便愁不过来,哪里还敢想孙子!
可是,每每看见这个小人儿糯米糍一样粉团团的小脸,每每被他用整只小手勉力地圈住我的一根食指,每每听见他天真无忧地咯咯笑着,我便释然了,觉得其实白鹭是这世上最美最纯的一种鸟儿,纵是千只万只老鹰也抵不过他雪白翅膀上的一根羽毛尖。
况且,在这黑漆漆血淋淋的幽冥界,能生出一只这样雪白圣洁的白鹭,也算得是出污泥而不染吧!
凤凰给他取名“棠樾”,我听着有些耳熟,后来才恍然想起是我轮回作凡人时投胎人家的名号。
至此,我才发现,原来凤凰比我还懒。
【番外】垂钓
如今,凤凰虽然还是偶尔有些喜怒无常,但对我却益发予给予求,不管我如何狮子大开口要多少灵力,他皆二话不说便给我,有时我拿了这许多灵力,不免会想,我真的这么喜欢灵力吗?我要这许多灵力做什么用呢?我一不杀敌,二不掌权,得了这满身灵力确实浪费。
后来,我一日睡至半夜,却突然福至心灵,想通了。
其实,我只是想通过这些狮子大开口的灵力证明,凤凰是爱我的,爱到可以像这些灵力一样多一样无边无际。
其后,却有一事颠覆了我这个论断。
那日,我带着我和凤凰的小娃娃在忘川边上钓鱼,呃~权且算作钓鱼吧,我曾听魔界的大阎罗说,忘川底下有许多美女的魂魄,我想,如果能钓到一条美人鱼送给我的儿子做个童养媳其实也不错,遂领了他去钓鱼。
不想,守了半日,美人鱼没钓到半尾,却瞧见了另外一尾鱼。
我先是闻到一阵很浓很浓的仙气,抬头一瞧,便看见一群大罗神仙腾云驾雾浩浩荡荡从忘川渡口上飞过,为首一人白衣飘飘,出尘脱世,不是天帝却是哪个。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假装当做什么都没瞧见,却不防见他一低头,正对上我的双眼,他似乎一怔,既而见他转头对身后的太巳仙人交待了句什么,便降下云头,飞到了我们母子身旁。
他看了看我,我看了看他。似乎都不晓得如何开口,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不过不是对我说的,他弯下腰身用指腹轻轻摩挲了一下棠樾肉嘟嘟的脸蛋,和煦一笑,问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棠樾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看了看他再看了看我,奶声奶气道:“钓媳妇儿。”
天帝一顿,旋即失笑,“是你娘亲想的主意吧?”既而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棠樾有时颇有其父之风,小小年纪便有些淡淡的清傲,常常不屑回答人的问题,只是,比他爹爹好的一点是他不会明摆地视人于无物,叫人下不来台,他会转移开来,譬如现下,他便垂下长长的眼睫,用小手拨了拨鱼钩,道:“不如你也一起钓吧。”
我怕他手上被钩子给戳了,赶忙将鱼竿拿开,对他道:“叫伯伯。”
“卜卜?”棠樾张了张粉嫩的小嘴,抬头揪着鼻子看天帝,显然十分质疑,我这才反应过来,过去老胡来看他时,他还很小,说话不是很利落,我怕他叫“老胡”不便当,老胡是根胡萝卜,便索性教棠樾叫他“卜卜”,显然,现下他将此“伯伯”和彼“卜卜”弄混了。
小鱼仙倌大概还不知晓棠樾将他在心里和老胡作了番比对,只是温和伸手摸了摸棠樾的发顶心,抬头看我淡淡开口,“你幸福吗?”既而又笑了笑,仿佛自嘲,半垂下眼睫,自问自答道:“你当然是幸福的。”
我张了张口,不知该说什么。
最后,我们默默在忘川边站了一会儿,看云看水……看云,云很远,看水,水很清。临别时,我对他说:“你也一定要幸福!”
他笑了笑并不答言,腾云而去。
我想,他也是幸福的,他一直追求的便是至高无上的天帝之位,如今帝位在握,两界永不再战更是加固他的天帝之位,再无后顾之忧。
我收了鱼竿,牵起棠樾的手,“小鹭,回家咯!”
棠樾嘟着嘴,疑惑道:“可是,可是没有钓到媳妇儿呀?”
我捏了捏他的脸,道:“我们是姜太公钓鱼,讲究愿者上钩。”
棠樾似懂非懂看着我,我俯身在他耳边告诉了他一个我深藏多年的秘密:“你爹爹当年便是自己非要咬着直勾爬上来的。”
还未走上两步,便遥遥见着凤凰驾着乌云赶来,似乎几分匆忙而慌乱,唯恐晚一步便有什么变故要发生一般,看见我牵着棠樾映入他眼帘时,竟是生生一顿。
那瞬间的脆弱叫我心下暖暖一酸。
夜里,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我听着他翻了两次身后似乎坐起了身,一睁眼却对上他怔怔看我的眼,片刻后,他别开眼,掩饰地一咳,问道:“锦觅,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费解道:“没有啊。”
凤凰一时长眉一挑,我立刻坚定不移地将瞌睡虫赶跑,顶真地想了想,回道:“真的没有。”
他一下着恼了,穷凶极恶俯身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要灵力?”
我一时愕然,不想他一个晚上睡不好竟是因为我没有问他拿灵力,可是我过去也没有日日问他要灵力呀?
可是,看他这番凶神恶煞的模样,莫要触他逆鳞方为上策,我斟酌了一下,问他要了五百年灵力,他抿着唇角闹别扭般给我以后方才躺下就寝。
我躺了半日,突然顿悟,其实,我们两个都有些缺心眼。我向他索灵力是为了证明他爱我,他盼着我勒索灵力是为了试探我爱他。一个是揣着满兜银两去打劫,一个是自愿敞开荷包任打劫。
情爱有时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凡人一句俗话便可尽现玄机——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