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千须臾。
十年,一千零九十五万须臾……画尽了万张纸,方才挨过。
我驻足在忘川边,漫无目的地望着虚空的川水,一望便是半日。渡船的老爷爷将旱烟杆在船沿磕了磕,清了清沧桑的嗓子,不经意道:“老夫近日除了姑娘外,夜里倒是常见着一人,此人除却十二年前见过一次,最近倒是夜夜都从这忘川口坐渡船到对面的魔界去。”
“哦。”我淡淡应了一句,我素来并不关心周遭物事,只是不好辜负老爷爷找我聊天的兴致,便漫不经心附和问道:“不知是何人?”
“老夫只是个撑船的,不识得这许多人,只是那姑娘一身衣裳倒是有些与众不同,遂留下了印象。”老爷爷吧嗒了一口烟圈,缓缓道:“她的披风为百鸟艳羽所织,裙摆甚长华贵非常,想来应该位阶不低。”
穗禾?
我不答话,低头沉吟片刻,实在想不明白这穗禾公主频繁出没魔界幽冥所为何事,遂作罢。
是夜,小鱼仙倌公文繁忙不得空来监督我就寝,左右我也睡不着,索性用瞌睡虫迷晕了看管我的离珠,又用离珠香甜憨实的梦境引诱那饥肠辘辘的魇兽去食,摆脱了这两只后,我便飞去了忘川,付了少许渡资后,老爷爷稳稳当当将我渡至对面幽冥入口处。
我忍着四周绿幽幽狼眼睛一般忽隐忽现的冥火在岸边喂了大半宿的蚊子精,可算遥遥见得远处一道霞光落,老爷爷又渡了一人过来。我将自己的身形隐了,蹲在艾叶丛中,果然见那穗禾一身霓裳羽衣下了船自我面前行色匆匆走过,直奔幽冥深处而去。
我自失了六成灵力以后,身上气息便消减了许多,况,我本性属水,一入夜气味便融入了更深露重的夜色之中根本分辨不出来,遂,我隐着身形跟了穗禾大半路也未引起她的察觉。
但见她一路疾行,避开鬼怪妖精出没的熙攘处,专挑僻静猥琐的小道绕了走,行走之间神色警惕,时不时不忘左右前后看一看,这般模样,我一看便知多半有猫腻,不是去偷东西便是去偷情,总归离不开个偷字。
最终,见她鬼祟停在一棵树桩跟前,再次左右确认无人后,伸出右手,用食指尖沾了边上草叶上的露水沿着树桩的年轮细细描绘了一遍。少顷,便见那木桩轰然从中间对半开裂,现出一条鬼火憧憧的通道,穗禾一闪身便钻入其中,那木桩眼看便要迅速合拢。
我急了,半路跟丢可就前功尽弃了,赶忙上前要扒开那仅剩了一条缝隙的木桩,岂料还是慢了一步,眼见着那木桩在我面前合拢得严丝缝细痕迹了无,我正待照那穗禾适才所做依葫芦画瓢一番,却听见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便疾疾竖起耳朵,用了些法力趴在木桩子上凝神倾听。
有两个说话的声音!一男一女!
女的是那穗禾,男的……苍老浑厚地陌生,我提起的心又沉沉地溺毙在深潭里。
“老君那里倒是有灵丹……只恨我不便问他讨要,六殿知道,座上的那位心有七窍,盯得紧,我若问老君讨丹,他必定不出半日便能知晓,届时此……败露无疑……这是花界的灵芝圣草……过去,花界长芳主曾让我鸟族蒙冤百年,心有亏欠,我此番问她讨要此草,她便不好推拒……但是,她手上也不过仅有三株,还是过去先花神留下的,如今能种出此草的……除了……别无他人……此女既痛下杀手,又如何……”
“如此,只好拿这灵芝圣草先行吊着……其余也无法……倒是难为穗禾族上一片痴心四处奔波……”
两人对话饶是我用了法术亦听不是十分真切,时断时续。
“穗禾要多谢六殿才是,此番若非六殿于混乱之中眼明手快,又如何留得住……”
“非也,幸得……不同于一般……七魂七魄,尚多一魄……为……槃轮回所用……穗禾族上近日频繁出入可有注意周遭异样?”
“穗禾惯来小心,但不知为何今日心中一直惴惴难安,还是先行一步……这秘道外未设结界是否不妥?”
“此话差矣,若设了结界,反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摆暗示他人此处有异……”
说话间,木桩突然开裂,幸得我闪身快,化成了一滴露珠混迹在周遭草叶之中,但见穗禾步出秘巷,犀利的目光左右警惕看了看,最后停在我栖身的这丛小草上,似是凝神仔细将此处瞧了瞧,终是没能看出什么,只好转头撤去。
待她走远,我方才松开鼻息,呼出一口长气。片刻后,木桩再次裂开,自里面踱出一个男子。
我凝神看了看,认出竟是于那场婚礼之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十殿阎罗之一 ——排行第六的卞城王。但见他回身仔细将那木桩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丝毫破绽之后,又挥手移了些四周的杂草将其掩盖,若非细看谁人会在意这路边被伐断的一棵木桩,更不会想到这木桩下还另有玄机。
卞城王渐行渐远,直到他瘦高的身形隐入魔界暗红色不祥的天色里,我方才摇摇晃晃自那草叶上滑落下来,变回原本身形。
我俯身贴在那木桩圆圆的断面上听了又听,确认没有任何响动后,方才伸手沾取一滴露水要依照方才穗禾所作描画那年轮,怎奈手指却一下不听使唤,连指尖都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我强自压下心头那个盘亘了十二年的奢望压下那些久久不能平息的澎湃念想,用左手大力地握紧右手的手腕,勉强平复下颤抖,一圈一圈重复描绘了一遍树轮……
木桩豁然自里打开,一盏冥火倏忽点亮。我踏入其间,那木桩又在我身后悄悄闭合。我脚下踉踉跄跄磕磕绊绊地向前走去,最后,终于在转角处被脚下裙裾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倒跌到了干燥的泥地上。
满面土屑轻轻刺着我扎着我,逼迫着我一点一点抬起头来,仅仅一眼,我便又俯面趴回地上。有东西自我的眼尾漫溢而出,那些久违的我以为再也流不出的液滴一颗一颗渗入了我面下干涸的土壤中,小小声地哔剥作响叫嚣着。我不敢抬头再看第二眼,不晓得这样的幻象会不会一眼即灭。
我趴了很久,很久,喉头哽咽,直到那些摇曳燃烧没有温度的冥火烧得我身心剧痛,方才按捺不住地抬起头。
他安安静静地躺在一片悄悄燃烧的幽蓝冥火之中,面上神情一如十二年前的那一刻,长长的眼睫根根分明地顺服垂下,唇色惨淡,睡得像个乖巧的孩子一般一动不动。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捏那脸颊将他吵醒,告诉他,大可不必睡得如此规矩,便是翻翻身子也是好的……
三棵灵芝仙草在他身下烧成一缕一缕淡淡的仙气笼罩在他周身慢慢汇入他的百会之中,却如同泥牛入海沙砾沉井无消无息没有引起他胸口一丝一毫的起伏,没有换得哪怕丁点能证明他尚且活着的吐纳气息。
仅有发间簪的寰谛凤翎金光熠熠,那根我曾以为随他消逝的凤翎。
心中有一个强烈的念想,想要再碰碰他,再看看他,仅仅这样一个简单的念想,竟让灵魂到身体都渴望地要炸裂一般疼痛。我知道是那控制我的降头术又开始发作了。这降头术定是他十二年前在我身上种下的!是不是……是不是只要将他救活,我便会痊愈?便会摆脱这巫蛊之术?
我支撑着身体从地上站了起来,亟不可待地疾行几步到他跟前,不顾那些扑面而来看似无害却燎人魂魄的冥火,踩过那些张牙舞爪的护法魂魄罔顾他们的尖牙利齿刺穿我足底的涌泉穴,扑到他的身边,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却不想什么都没有触到,指尖只是穿过了一片虚无,穿空而过。
我怔怔然,原来,他留下的仅是一缕形魄……
不过……我摸了摸胸口的九转还魂金丹,将其掏出放入口中。未几,一缕赤金的烟气逸出,我看着他空灵灵若隐若现的面庞,俯身贴上那没有任何触感的虚无唇瓣……
我不是要救活我的杀父之人,我只是要救活他解了我身上的降头术而已……是的,我只是要救我自己!说服了自己,我坚定地闭上眼,将金丹之气一寸一寸渡进他口中。
慢慢地,唇面上有了软热的触感,慢慢地,鼻尖亦碰到了另一方挺直的鼻梁,慢慢地,手下贴紧的不再是一片空虚寂静,有什么正隔着我的手心隔着一方胸膛缓缓地、不紧不慢地搏动了一下,又一下……
最终,我耗尽全身气力跌坐在一旁,看着他身下的幽幽冥焰烟消云敛……那黝黑的长睫几不可察地动了动,我一时竟像被施了定身术般不得动弹,楞楞瞧着,直到外面转角处传来一阵衣摆摩挲的声音,我方才一惊而起,化了身形隐匿在一棵未烧尽的灵芝上躲入这斗室的墙角里。
“何人?!”原来是去而复返的穗禾。看着熄灭的冥火,她的脚步戛然而止,面上立刻惊疑不定。
我心下一跳。
与此同时,凤凰的眼皮动了动,霍然睁开双目。
一双长长的眼睛黑如沉墨,深不见底……
“旭凤!”穗禾扑上去抓住他的手,“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凤凰慢慢坐起身,看了看被握紧的双手,淡淡然,缓缓开口:“穗禾?”
“是我!”穗禾更加抓牢他的双手,用力之大连手背上的骨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
原来,穗禾此番既不是偷东西亦不是偷情……我突然莫名想起那些情爱之书中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字眼——偷心。
【 番外】书童那点事儿(一)
——发生时间为葡萄初上天界给凤凰作书童那一百年内。
“那是什么?”
“嗳?”我正研墨研到欲睡死过去,冷不丁一旁凤凰蓦地冒出一句问,立刻睁大了眼,作精神抖擞状抬头看了看他,但见他微微蹙了眉正看着右下方。顺着他的目光瞧去,但见一小摞蓝底白皮儿的小书正被压在书案桌脚下,单薄脆弱的模样颇有几分辛酸,当然,亦有几分眼熟。
一时想起,是我早上练幻形术时,拿这书案小试牛刀,本想将其变作一只王八,却不想音起咒落,这书案非但没变,却呼啦啦一倾身子给瘸了一条腿。所幸,瘸得并不厉害,我摸了几本书册权且垫在桌脚处,便又立刻恢复了往日的四平八稳。不想凤凰眼睛这般毒辣,一下便瞧见了……
做贼未必心虚,心虚必定是贼,是以,我坦然应道:“自然是书了。垫着稳当些。”
凤凰挑眉看我,手指一抬,蓦地那叠书挣脱束缚,一飞而起便落入他手中,眼见着满桌笔墨纸砚一时因着这桌案的长短腿噼里啪啦便要往下落,幸得我眼疾手快一下伸手托住桌腹方才稳住。
眼见着沉水乌木书案将将要将我的腕骨压断,凤凰这歹毒的鸟儿却不管不顾,径自捏了其中一册书一扫封皮,念道:“满园春色关不住?”面色一沉,抬头睨了我一眼,伸手就着那书册又翻了几页,面色益发沉下来,最后,将书往案上一掷站起身来,“你竟用这种书垫在我桌下?”
嗳?这书怎么了?我抬头看了看被他弃在案上正摊开的一页,唔,不过是本画册罢了。不晓得这厮生的什么气,莫非……是嫌弃这春宫图画得不够精致?遂顺了他道:“二殿下若不喜欢这本,我房中还有许多,任君挑选。”
“锦觅!”凤凰挑眼看我,挑眼便挑眼,他竟然还伸手一拍案台,不啻于雪上加霜,我腕上一疼,终是没能托住那桌腹,听得乒呤乓啷一阵响,我亦被带累得身子一歪,竟是直愣愣扑入凤凰怀中。
我动了动,想要爬起来,却不想袍带被这厮身上的什么物件给挂住了,一使力,但闻一声撕心裂肺的布帛开裂声,衣裳在腰际被扯开了一个口子。
“呃……”身后有人出声,我狼狈回头,但见了听领着个花白胡子老神仙立在殿门处,二人皆木愣愣看着我和凤凰,又看了看摊了一地的狼藉,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抬着一只正欲迈入门槛的脚定于一半。
“别动。”凤凰在我耳边斥道,伸手托住我的腰将我压入他怀中。
老神仙的胡子一抖,再一抖,最后,红了。抬头看看天,低头看看地上七零八落的春宫,道:“春天来了……来了……”语无伦次地拽了了听转头便走。
春风中,只余几页龙阳秘戏之图瑟瑟翻飞。
我和凤凰大眼对小眼看了小片刻,所谓敌不动,我不动。风带起他颈侧垂落的一丝发扫过我鼻尖,突地,我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见凤凰阴霾的脸庞离我愈来愈近,生生骇得我动弹不得……岂料,最后他却只是伸手捏了捏我的发髻,冷冷道:“你预备在我身上趴到何时?”
惊出我一背寒毛,立刻手上胡乱一撑,站了起来。站直身子后,却见凤凰眉头一蹙,脸色竟是一瞬有些白,“你……!”
我?我又怎么了?我莫名看他,却见他阴了脸看着我的手,一字一字磨道:“你——出——去!”
诚然,我不指望他这样一只鸟儿能像我们作果子的这般心胸开阔与人为善,却不想他竟睚眦必报到这般田地……
第二日,他将我变作一双筷子,整整一天夹得到菜却吃不到菜,欲哭无泪。
第三日,月宫的婵娥抱着玉兔来访,他指尖一抬将我变成了一株水汪汪的大白菜,那玉兔看着我霎时眼露精光便要扑上来,亏得婵娥仙子抱得紧,否则我铁定命丧兔口。与那玉兔对峙了一个时辰,我方才知晓为何老胡怕兔子,兔子,果然是这世上顶顶恐怖凶猛的野兽!
第四日,这天煞的凤凰又将我变作一面鼓,拿在手中近乎要将我敲晕了才放过我。
第五日,第六日,第七日,第八日……到第八日方才放过我,实是令人发指的举止,我决定再不搭理这鸟儿了。
之后一日偶或路过天街,听得一个仙侍窃窃对另一个仙侍道:“听闻前些日子二殿下与那小书童在省事殿的书案上……双修……竟将那书案的一只脚都弄断了……”
另一仙侍瞠目结舌,啧啧有叹:“生猛如斯,剧烈如斯啊!”
我仰头望了望天色,烈日当头,生猛如斯。
【番外】书童那点事儿(二)
——发生时间为葡萄初上天界给凤凰作书童那一百年内。
我们作果子也是有骨气的,自从凤凰罔顾我的意愿将我折腾变幻了八日之后,我便决定再不搭理他了。不给凤凰磨墨的日子,天也清了,水也蓝了,连看飞絮也觉着可爱活泼了许多。闲时陪着狐狸仙看看戏,听他品评品评春宫孤本,时间倒也过得嗖嗖快。
唯有一处不好,虽说不看凤凰脸色的日子春光明媚鸟语花香,可没他授我仙诀咒语,本就不高的灵力现下更是踯躅不前,遂琢磨着弃暗投明改投狐狸仙门下,让他教授我些许提高灵力的秘诀,狐狸仙欣然应允。
是日,狐狸仙便郑重其事摆了一桌子明晃晃粗细不同长短各异的绣花针,对我道:“穿针乃是修习的根本之道。试想,若连根牛毛绣花针都舞不好,又如何耍得好那些千百斤重的神铁利器?故而,老夫以为,一根好的绣花针乃是一个成功仙人随身必备之上品。”接着,狐狸仙便兴致高昂地向我逐一说了遍他典藏的绣花针,慷慨地让我挑一根说是当夜便教我如何穿红线。
我十分不解,狐狸仙本就眼神不好,不晓得为何每每穿红线要挑得乌漆吗黑的深夜,点一盏黄豆子一般小的灯,在灯下穿针。
疑惑问他,狐狸仙却眼睛弯弯一笑道:“老夫觉着夜里比较有灵感。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而我注定要用它来寻找奸情。”
然而,灵力这个东西,它注定和绣花针以及奸情没多大关联,我跟着狐狸仙学了足有十日穿红线,那灵力非但没见着半分提高,倒是眼睛益发地花了,见着有孔的地方便走火入魔想找根红线穿进去。
正踌躇着要不要继续随狐狸仙学下去,却听闻后天也就是五月初五栖梧宫要凑兴办个什么凡人的端午节热闹热闹,说是为的祭奠颂扬一位人间勇于投河的先驱,这先驱新近飞升作了神仙,凤凰赞他文采,请他来栖梧宫作仲幕,遂随俗叫栖梧宫的一干仙侍们按那凡人端午节规矩置办置办。
这其实并没有什么,但是,飞絮对我说,这端午节是要包粽子的,这凡人的粽子是用芭蕉叶包了糯米和香肉抑或是豆沙裹成三角状便成,天界自然不能与一干凡人一般小家子气,凤凰广袖一挥,道:“便包灵力吧。”
灵力嗳,亮闪闪的灵力!
凡人的粽子馅料尚且不同,有咸肉有蛋黄有板栗有杏仁……天界的粽子自然更是要分出个三六九等,飞絮说最寒碜的粽子只包了一年的灵力,且数量最多,随着灵力年份递增,那粽子数目便依次递减,最后,这所有的粽子里头有只大王棕。
里面竟然包了五百年灵力!
五百年啊!
那可是齐天大圣当年被佛祖爷爷压在五指山下的年份,若我得了这只大王棕,可不得免去多少苦修。于是,我当机立断决定后日回栖梧宫去参加这端午节,抢夺这大王棕。
五月初五一早栖梧宫一开门,我便混了进去,大殿案几上果然摆了许多传闻中的绿粽子,只是,这个个皆包得一样,却如何辨别其中灵力的多与少?
虽然我没有孙大圣的一双火眼精精一眼便能透过那些碍眼的粽叶辨别其中奥妙,但是,常言道勤能补拙。我想,挨个儿吃下去,指不定便叫我吃到那只“五百年”不是?
然而,来来往往的神仙、仙侍、仙姑们实在太多,我只抢到了二十只粽子,不过,比起那些人手一只的仙家们还是多了许多,遂心满意足拿了这串粽子到栖梧宫后园避开众仙开始挨个吃过去。
第一个粽子里,我吃到了一年灵力,虽然只有一年,但是这粽子的味道我以为尚且不错,软软糯糯,香喷喷,叫人觉着即便是半点灵力也没包也还是划算的。
第二只粽子里,我又吃到了一年灵力,这便叫人心里有那么些不舒坦了,不过还有十八次机会不是吗?
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我涨着肚子咬牙切齿吃下最后一只……
天道不公,不公至厮!从第一个到第二十个,每个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我吃到近乎哽噎,只得了二十年灵力!
我心有不甘,揣了满腹辛酸委屈的糯米返回正殿,此时诸仙已散,只余了听、飞絮几个在收拾整饬,我向了听打探今夜是哪个好命的小神仙得了那大王棕,了听却一脸迷惘道:“倒是没听闻哪位仙家得了,只听说红孩儿吃的那个粽子里包了一百年灵力。”
我一时顾不得嫉妒红孩儿,心下盘算得飞快,据了听这话分析,显而这大王棕还没被人吃到,如此说来我还有机会!当下,便问了听剩下的粽子在哪里。
了听埋头一面拾掇一面不屑道:“哪还能有剩下的,这新鲜玩意儿天界第一次做,一早就散光了,一只没剩。”
我急了,拦着他,“你再好好想想,真的一只都不剩了吗?有没有哪位仙家拿了却没吃的?”
“好东西自然是要尝个鲜,怎么会有拿了却不吃的道理?”了听道。
飞絮却忽然停下手上动作,“说起不吃,我记得好像二殿下当时倒是没吃,只叫我拿了放在他书房中,不晓得现下吃了没。”
天无绝人之路。
我看着凤凰书房里透出的烛火,矜持地叩了叩门。
“进来。”凤凰清清冷冷的声音带着粽子的芬芳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满怀希冀地推门而入,入眼便瞧见案头上端端正正摆了颗完完整整的粽子,心中顿觉升腾起一股澎湃,顺带瞧着一旁的凤凰也不是那么碍眼了。当然,如果他能把这粽子给我,我会觉得他真真是冠绝六界举世无双的美男子,发自肺腑地。
“锦觅见过火神殿下。”我乖乖巧巧福了个身。
蒙昧的光晕中,凤凰稍稍一抬狭长的眼尾,见是我便又低下眼去继续流连在那些黑漆漆的书卷之中,半晌之后,方才缓缓开了金口:“听闻你近日里改投叔父门下了。”
“哪里哪里,定是火神殿下听错了,能得火神殿下亲授法术乃是锦觅修来的福祉,岂会不识趣改投别个仙家门下?”我连连郑重否认其事。
“哦。”凤凰抬头看了看我,漠然吐出一个字便无下文。
我熟门熟路取了一方碧黛香墨便在砚台里磨了开来,此时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今夜我只看书,无须用墨。”凤凰单手持卷侧身闲闲靠在椅背上,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竟觉他薄唇一角轻轻勾了一勾。
我讪讪放下墨块,又听他道:“倒是入夜已深,腹中有些辘辘,你现下便用我教过你的咒术将这粽子热热,我权且垫入腹中。”
我一时惊了,立刻对他道:“这凡人的粽子可难吃了,外头包的芭蕉叶有股味道,里面放的糯米又太软,远不及大米来得好,便是颗米也该做颗有骨气的米,软软糯糯的像什么话。况且,这粽子太大了,夜里吃了要噎食的。”
凤凰眯了眯眼,嘴角笑涡时隐时现,“如此说来,我倒真想尝尝看究竟这粽子是何味道,竟然难吃至厮,叫你这般痛斥。”
看他伸手便要来拨粽叶,我想也没想,一着急立刻便伸手覆上他的手背制止,“火神殿下若是饿了,我现下便立刻去膳房亲自做一叠芙蓉酥给你吃,保证比这粽子好吃上百倍,入口即化又不噎食,可好?”
我目光灼灼瞧着他,不想这鸟儿非但半晌无答言,还一脸晃神心不在焉的模样,不晓得在想些什么,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发现他的眼光落处是我的手背。我一时着急,唯恐他不答应,干脆手上一翻,两只手将他那只手牢牢合握在手心,目光澄澈忠心可表地望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火神殿下以为可好?”
不知是这烛火晃了晃,还是我穿针穿得眼发花,竟觉凤凰颊上抹过一丝淡淡异色,但见他看了看被我合握在手心的手,错开我灼灼的眼,声音泛过一缕奇怪的不自在,淡淡道:“好。”
真真是天籁之音!
我一把撒开他的手,端了那大王棕利落转身出门,“这粽子我便撤下去了,火神殿下稍候片刻,芙蓉酥锦觅立刻送来。”
唯恐他反悔,我出门后端着大王棕便一路小跑开去。
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硬拼着已经满到嗓子眼的糯米将这颗粽子吃了下去,里面果然包了五百年的灵力!乐得我晚上连做梦都是甜甜的糯米香。
当然,常言道“乐极生悲”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当夜我因得了那五百年灵力一时乐极忘形,便将允诺了凤凰的芙蓉酥抛至脑后全然没记起……
不过是碟小小的芙蓉酥,凤凰这只小心眼的鸟儿居然记仇,之后罚我给他做了整整一年的芙蓉酥,而且他早不吃午不吃,偏挑得半夜三更叫我做给他吃,叫我整整一年没睡上整觉,几番夜半时分在膳房里揉面揉得都要睡死过去。
而凤凰那厮每每吃起芙蓉酥便吃得一脸凝重深沉的表情,生生叫人鄙夷唾弃。那挑眉看我的眼神更是叫我恨得牙痒痒。
凤凰还美其名曰“将功补过”。
诚然,看在那只大王棕的份上,我便权且不与他一只鸟儿一般见识。
【第六十二章】
我坐在床沿揉脚底心,想来是昨夜被那些镇灵的鬼魂给咬伤了脚,现下脚面上还留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伤痕,我看着这些伤痕有些愁苦,小鱼仙倌那里倒有一种去伤的灵药,上次我鬼使神差跳入忘川之中落下一身伤痕回来后,他便请药仙去东海之极取来鲛人之泪作成了这祛伤镇痛的妙药。只是……若问他拿药,他必定会知道我去了魔界,知道我去了魔界便定然会不高兴的……
幸得我昨夜趁得间隙化成水汽溜出幽冥回到天界,什么神什么鬼都没有惊动,现在脚上这些不过皮肉伤,咬咬牙忍忍便过去了。正做如是打算时,却冷不防看见眼角白光一闪。
“觅儿。”沉甸甸一声呼唤,我一惊,慌乱扯了丝被胡乱盖住自己的脚面。
“你这脚上怎么了?”小鱼仙倌轻飘飘落座在床畔的黄杨木凳上,声音不高不低,又问:“你昨夜去哪里了?”
我心中一怯,嗫嚅道:“没有去哪里,哪里都没有去……就是……就是……”
他捏了捏皱紧的眉心,不言不语掀开那欲盖弥彰的丝被,我一双斑驳的脚面便赤条条暴露在了他的双眼下,我缩了缩脚尖,听得他道:“觅儿,你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你无须对我隐瞒。但是,我独独不能容你伤害自己。昨夜,你是不是又入了忘川?”
我不答言,做贼心虚般紧绷的心弦却一时松了松,原来他只是以为我又去踏忘川了。他叹了一口气,自怀中取出伤药,亲手给我上药。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惶惑,缩了缩脚尖,“还是我自己来涂吧。”
他却不松手,眉也不抬,沉静道:“你我之间还需介怀这些吗?”我一时不响,他握着我的脚踝紧了紧,“觅儿,你何时愿意与我成婚?”
我不由自主绷紧了脚面,喃喃道:“你晓得的,我中了降头术,莫要传染给你才好。”
他手上一顿,许久,方才继续抹药的动作,温和地低垂着眉眼,仿佛专注于手中动作,口中不经意地重复:“降头……降头吗?……”末了,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你知道我不会介意的。况且,我恐怕比你更早便中了降头术。”
我愣了愣,心下一窒,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又重新低下头轻柔给我上药,似乎并不在意也未等我答言,我提起的心复才稳妥地放了放,两人默默相对无语直到我两只脚被他反反复复抹了五六七八遍的伤药,他方才放下我的脚站起身,抚了抚一点折痕也没有的袖口,道:“我去与诸仙论事了,你这两日便在这院中好好修养。”
我喏了声,便见他转身往门外去,门边,昨夜吃得溜溜圆的魇兽往后退了退,怯怯贴首伏在地上,待小鱼仙倌行远后方才抬头向他远去的方向瞥了瞥,离珠端了早膳进来,一看见我便开始絮絮不止,末了自然是以一句“仙上这般不爱惜自己,又要叫天帝陛下心伤忧虑了”结尾。
我就不晓得了,好端端一个做了天帝风光无两的小鱼仙倌入了离珠口中怎么便成了个多愁善感悲秋伤春的落魄书生形象,实在费解。
本来以为这脚上的皮肉之伤顶多两日便能痊愈,却不想,整整半年,方才好全。这半年之中但凡我一起身走路便觉着脚下如履荆棘般刺痛,虽然心中总有个小小的声音反反复复叫嚣着念着咒催着我去看看那个对我施了降头术的人,然而任凭我做再多挣扎,也只能在离珠的搀扶下摸着墙勉强地气喘如牛挨到璇玑宫大门边上而已,只有躺着亦或是坐着方才不觉疼痛,走路都不得力,更莫说腾云驾雾了,因此这大半年我竟连璇玑宫的门也出不得。
虽不得出门,然,只要一想起那个人在六界的那一头活了过来,心下便生出一种莫名的慰藉,糖也吃得少了,偶尔也能吃些正常的饭食,由此,我更加断定这降头术是凤凰在我身上施下的。只是这降头时好时坏,若哪日我一并想起穗禾和凤凰两人,便又觉得胸口不是那么舒服了。想来是还未好全。
今日长芳主得空上天界见太白金星,抽空过来瞧了瞧我,恰逢我脚上大好,便兴致勃勃亲自沏了茶给长芳主。花界与天界本来井水不犯河水皆因上任天帝天后缘由所起,如今小鱼仙倌做了天帝,花界便也拆了与天界断交的禁令。两界仙神精灵来往据说日益频繁,过去十二年里,二十四芳主来天界时亦常来探我,只是,那降头在我体中日益根深蒂固,倒有吸食心头血叫我病入膏肓的趋势,便是她们来了,我也不过默默坐着,问一句答一句还常常答非所问地浑浑噩噩,有时小鱼仙倌见我精神不好便索性替我推拒了访客。
遂,今日长芳主瞧见我替她斟茶,一时吃惊不小,“锦觅,你近日里身体如何?”
我抿了口茶,偏头想了想,终还是按捺不住向长芳主讨教,“长芳主可知凡间有一种巫蛊之术唤作‘降头’?”
长芳主点了点头,“略有所闻。听闻中了降头之人便如失了心一般,言行举止皆为他人所控,不能自已。”
“如此一说便对了。”我轻轻叩了叩茶杯边沿,“我怕是中了这降头术。”
长芳主手上茶杯嗒地放在了桌上,神色古怪地看着我。我知她定然不解,便将自己这些年的症状说了与她听。长芳主越听面色越往下沉,最后,索性皱着眉满面凝重似乎陷入深思,半晌后,认真端看了一下我的脸面,吐出一句惊人之语,“锦觅,你莫不是爱上那火神了?”
我手上一松,整个杯子掀翻在地,落地清脆,“不是的!决计不是!怎么可能!荒天下之大谬!”我一下豁然起身,坚定地否定了长芳主离奇的揣测,“我只是中了他给我设下的降头之术!那日,我还在血泊里见过一颗檀色的珠子,那珠子一定有问题!”我攥紧了手心。
“珠子?你说什么珠子!”长芳主一下面色风云惊变。
“我记得不大清了,只记得是颗佛珠一般的木头珠子。”果然!我就说这珠子一定有猫腻!这降头术一定与它有关。
至此,长芳主彻底惨白了一张脸孔。
“说的什么珠子?我也来听听。”外面,小鱼仙倌恰恰回来,接过离珠递过的手巾一边擦着手一边笑靥盈盈往里走,拾了我下首位的凳子挨着我坐下,并不在乎天帝无论何处皆须居尊位的规矩。
为着长芳主的一番离谱推论我还尚在愤慨之中,想也不想便应道:“在说中降头之事。”
小鱼仙倌几不可察淡了淡面色,“哦~”又看向我的脚,蔼声问道:“今日可还疼?”
“正要告诉你好多了呢。”这脚上若非他的伤药灵验怕是一年半载也好不了,如今好了自然是他的功劳,我站起来走了两步与他看。
他微微颔首,便转头与长芳主寒暄起来。长芳主自从听我说了那檀珠之事后便似乎有些心绪不宁,面色隐晦与小鱼仙倌说了几句话后便起身告辞了。
长芳主走后,我与小鱼仙倌默默相对喝了一盏茶后,正预备起身去上药,却听小鱼仙倌在我身后不浓不淡说了句话,“他复生了。”
我脚下一顿,回头。
小鱼仙倌垂眼认真看着茶盏里的叶片,茶水蒸腾而起的雾气熏得他面孔氤氲,看得并不真切,忽而见他淡淡一笑。
许久,道:“虽复生,却堕入了魔籍。”他抬头细细地看着我,“他复生已半年,半年之久,却隐藏得如此之好,时至今日天界才收到消息……”
我不知为何心底舒出一口气。
“如今,幽冥之中人人皆称他一句——尊上。”他抿了抿唇角,仿佛事不关己般平淡继续道:“仅半年,十殿阎罗皆为他收服所用。”
他手中青瓷茶盖沿着杯盖缓缓掠了半圈,细细的声音倒映在大厅之中缭绕不去,话锋亦随着那茶盖慢慢转了过来,“觅儿,你的脚是如何伤到的?”
我背上一僵,道:“你知道的……为忘川魂水所伤。”
“哦~”他看着我,眼中有碎裂的光晕一闪而过。
我转过身,忽而觉得有些难过,急道:“我去上药了。”
“觅儿,需记得,三分药七分养。你的脚尚未好全,还需将养。”他在身后温和地叮嘱,我脚下住了住,临出厅门前回身一望,对上他澄澈如昔的双目,突然生出一丝错觉,看不见沙石的潭水并非因着这潭水既清且浅,亦有可能是因为这潭水很深很深,根本没有底……看不见底又如何知道里面是否有沙石?
【第六十三章】
第二日,我趁着小鱼仙倌和翊圣真君论法之时,溜出了天界,魇兽蹦蹦跳跳跟在我身边,任凭我如何诱哄威胁,只是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睛无辜地将我瞧着,待我一转身,他便又欢快地跟了上来,无法,只好随它。
刚出南天门行不出一里路便被路上突然多出的一坨绿油油的东西给惊到了,定睛一看,竟是一尾盘成坨状的竹叶青,我不由闭眼默念:险些没踩到险些没踩到。
那蛇抖了抖尾巴一阵变幻,看着那化作人形扬眉敞襟通身翠绿的模样,我忽然记起一桩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似乎忘了翻黄历,果然误人又误己,可叹可叹。
“美人,可算让我逮到你了。” 扑哧君虽然不似老胡那般又球又圆,然则也算是个高大的男妖,这么往路中间一站,我的气势便矮了一截,生生被堵在路上过不去了。
我镇定后退两步,又听扑哧君继续话唠道:“几年不见,美人怎的又苗条了这许多?啧啧,真真是个风中柳弱我见犹怜,尽得花神与水神皮相真传!我决定将那《六界美人赏析宝典》重新编撰,当今世上,觅儿这美相貌决计冠盖六界,独领风骚!”
我抬抬手礼让道:“一般一般,一般风骚而已。其实扑哧君你也很风骚。”
扑哧君受用地抬了抬眉毛,对我道:“风骚,是一种美德。”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敷衍附和,再抬头看了看日头,道:“其实,言简意赅也是一种美德。扑哧君可还有事?”
扑哧君突然低下头,清纯道:“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美人你丧父大创之后可还安好。”忽而又愤慨狰狞道:“只可恨那些把门的楞头天兵硬是不放我进去,说是要有天帝的手谕方可可通行。我知道了……”扑哧君忽然作了悟状点了点下巴看向我,“定是那润玉小龙嫉妒我风骚销魂的相貌盖过他,与我一比相形见绌,惟恐我一出现你便倾心于我!一定是这样!”他握了握拳。
我不由地由衷佩服扑哧君跑题的功夫,无论说什么最终都能跑到情啊爱啊的上面。
扑哧君忽然伸出爪子搭住我的手,郑重其事道:“择日不如撞日,美人,今日我们便私奔吧!”
我再次举头看了看越爬越到头顶的日头,挥了挥手,“改天吧,改天再奔,今日我有事。”
我好容易借势避开扑哧君这拦路石,正待往前,便听得扑哧君在我身后道:“听说那头鸟儿复活了,堕入魔界成了个大魔尊呼风唤雨称王称霸,美人你不会在这暧昧时刻凑热闹去瞧他吧?”
我脚步一滞,有种赤裸裸被戳穿心思的感觉。
“美人哪!我劝你还是不要去的好,那鸟儿已非当年的鸟儿,当然,当年他也未必见得有多好,傲气得叫人恨不能一把捏死他,但是,如今已绝非孤高傲气可形容……十殿阎罗岂是轻易肯臣服于人的?为登魔尊之位,那鸟儿无所不用其极,近日里又血洗幽冥,将所有异己铁血铲除,寸草不留。现下,幽冥之中无一人敢和他叫板,十殿阎罗个个见到他都得恭恭敬敬呼他一句‘尊上’。更何况,当年他是死在你的刃下,若叫他瞧见你……”
我咬了咬唇,“我就想看看他,远远地看一看……”
扑哧君忽地小心翼翼看了看我,面上升起一丝同情之色,“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面上一阵冰凉,心中升起一些纠拧,怕不是那降头又要发作了,我转身丢开胡言乱语的扑哧君,攀了朵云彩便自行一路飞去。
直抵忘川岸边将渡资交予渡船的爷爷,我一步迈上船,那魇兽一蹦一蹦也跟了上来,忽地船身一晃,有个声音笑嘻嘻道:“老倌,也顺便一道将我渡过去吧。”
我这才发现,原来扑哧君在身后跟了我一路,面色难免一沉,那老爷爷眼睛何等锐利,眼角一瞥见我的脸色便晓得我不愿扑哧君跟着,遂和气对扑哧君道:“这位公子,老夫船小,多载个人怕是船身吃水太深有些危险。”
扑哧君亦面色一沉,肃穆道:“老倌这是拐着弯儿说我太胖咯?”一面愤愤然踏上船一面冲着老爷爷抻手腆肚,“你捏捏这强健的手臂,你摸摸这紧实的腹部,我哪里胖了?老倌你分明是羞辱了我作为一个美男易碎的自尊,当然美男不会与你计较,只要你渡我过去我,渡资我也不问你要了。”
我忽然想起天蓬元帅有招拿手必杀技,好像唤做“倒打一耙”,怎么外传给扑哧君了?
老爷爷被唬得一楞一楞竟真的将他并我并魇兽一船给渡到了对面幽冥渡口。我哀叹,本来一个尾巴已经很麻烦了,如今又多了条尾巴,可如何是好?
况,还是两条乍眼的尾巴。魇兽一身清雅梅花斑一眼望去便知是天界所出,那扑哧君就更不用说了,天上地下怕是寻不出第二个人品味独特到从头巾到鞋面皆是绿色打扮。
我正犯愁,扑哧君却晃身一变变作了个柔媚的女妖,将那魇兽变作一条癞头土狗。魇兽借着地上一滩水照见自己的模样,一时大受惊吓,十分幽怨。
我摸了摸出来时便揣在袖兜里的一双兔耳,这兔耳本是魔界之物,带妖气,可掩盖我白日里遮不住的仙气。我将这兔耳戴上后变幻作一只兔子的模样,魇兽瞧见我变成只兔子想来一时便平衡了,复又水汪汪了一双大眼。
我不管他两,自己招了团滚滚乌云低低向前飞去,听得扑哧君在身后疾呼:“美人,你且慢些,况且,你知道他住何处吗?”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清泉不饮。
他很挑剔,贴身作了他百来年书童,我皆晓得。哪里的水最清冽,哪里的梧桐旺盛,哪里只栽最单调乏味的凤仙花,哪里便是他的住处。
分辨了这附近水源花木的气息,我寻到一处恢弘的宫邸,门上悬挂了一块偌大的牌匾,遥遥望去竟是只字未题。
周遭形形色色奇形怪状的妖魔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忽地有个小妖蹦跶着嚷了一句:“午时到了,尊上要出府啦。”
一时间,行道上的妖魔皆停了脚步,自觉自动避让到一旁,个个满面敬畏倾慕的表情。我一愣,行动慢了一步,一条本来人满为患的大道上仅剩我一只兔子孤零零蹲于路中央。
此时,扑哧君气喘吁吁扭着腰从后面追上来俯身从地上将我抄起揣入怀中就往两旁妖魔群里扎。
堪堪扎入拥挤的妖魔之中,便听得那宫邸大门霍然打开,扑哧君连道:“好险好险,亏得快了一步。”
我从扑哧君的衣襟中向外望去,但见那无字匾额的大门下,两列身段丰腴腰身玲珑的女妖手持金盏鱼贯而出,左右各一十四名,四周妖魔皆是低低垂涎吸气,接着出来了两列男妖,与之前的女妖鲜明比照,真真是牛鬼蛇神恶形恶状,丑得匪夷所思地登峰造极。
这番一对比我认出来了,有云:罗刹,乃暴恶之鬼。男极丑,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这些开道的不想竟皆为罗刹恶鬼。
忽地眼前一暗,天边降下一片墨色镶金边的乌云,嚣张地遮蔽了正午的日光,有车辇的隆隆轰鸣声自内传来,我忽觉心跳得好快,快得像要顶到我的喉头般叫人不能承受。
很快,四只青面獠牙的庞然巨兽衔着黑色的巨大车辇出现在罗刹恶鬼之后,乌木的轱辘碾过地面,带着雷霆电掣的杀伐之音,所过之处,墨云飘散,地动山摇。
血晶石帘轻轻摇摆,影影绰绰之间,一个面容卓绝眼神清冷的人半卧半坐,一身玄衣无点饰,却叫人刺目不能逼视。辇驾上,卞城六殿恭敬地跪伏在他身旁似乎在报备什么事情。周遭之人一个两个皆敬畏垂下头,满面皆是理所当然,罗刹开道、魑魅魍魉拉车、卞城六殿俯首汇报,这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剧烈的心跳突兀地戛然而止,仿若生恐连细小的跳动都会叫他听见,叫他发现。我用目光沿着那狭长的凤眼描摹,忽然又生出一种怪异离谱的企盼,盼望他能转头看见我,一眼便好。
突然忆起众人说他的面貌冠绝六界无出其右,过去从不觉得,今日却突然惊觉他竟真是长得匪夷所思地登峰造极。
但是,我应该恨他,狠狠地恨他,觉得他是这世上长得最丑陋的人才对,不是吗?他的父母陷害了我的母亲,他杀了我的爹爹,临死还不忘在我身上种巫蛊。是的,我应该要恨他,咬牙切齿、捶胸顿足、撕心裂肺地恨他。
“美人,你做得太对了!他该杀!实在该杀!”头顶扑哧君没头没脑一句话将我从深思中带回,“比我长得好看的美男通通都该杀!这家伙复生后益发长得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我一时词穷噎塞。
扑哧君低下头小声对我说:“听说正是这卞城六殿助纣为虐,对这祸国殃民的家伙复活有不可磨灭的贡献,故而他如今甚信任这六殿,二人在魔界遮天蔽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望着慢慢远去的车撵,心不在焉地喃喃重复:“哦,二人日日翻云覆雨。”
岂料,话音未断,周遭之人皆扭头看向扑哧君衣襟里露出个头的我,目光无不惊诧。扑哧君强扯了笑颜对众妖道:“我这兔子精喜好看春宫,刚学说话,刚学说话……”众妖方才黑了脸转回去。
远处,渐渐远去的车辇蓦地一刹,辇上有人回头。
扑哧君闪电般随众人低下头。
那人目光缓缓扫过众妖魔,幸而唯独漏看了我们这一角。
片刻,收回目光,突兀绽出一笑,毛骨悚然。
车轴再次滚动,远去。
扑哧君带着我,后面跟着癞头魇兽,赶投胎一般急急奔出幽冥,过了忘川方才喘息停下。
我从他衣襟里跳了出来,化回原身。但见扑哧君额上竟是一片汗湿。
“美人,你一个‘翻云覆雨’险些将我们给害死了。”扑哧君坐在地上扇汗。
我怔了怔,“那不是你说的吗?”
扑哧君抖了抖眉,“我是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个是双修,一个是弄权,钱要省,字不好乱省。”
【第六十四章】
我终于戒了治标不治本的糖,却染上了另外一个瘾头。
自那日再见他之后,我便常常趁小鱼仙倌忙碌时支开离珠独自去幽冥界,每每幻化成兔子的模样,用那对耳朵上的妖气掩盖了身上的气息,出入彼岸倒是从未被识破过。后来,我大了胆子,潜入他住的私邸,来来往往许多次,亦没有被小鬼擒拿过。想来没有人会在意一只小小的兔子精。
我去的频繁,但能见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见到他也总是前呼后拥被诸多魔头簇拥着,我怕形迹败露,不敢上前,只能远远地望着,哪怕只是这样远远地望着,一眼,只一眼,也能叫我觉得像得了五千年灵力一般窃喜。
我喜欢他读公文的时候,他与小鱼仙倌不同,不在入夜时读公文,而总在巳时翻文批阅。这个时辰是小鱼仙倌最忙碌之时,我能溜出来的可能性比较大,且,他的书房挨近后园,一整面雕花镂空的轩窗正对着后园中盛开的凤凰花和凤仙花。我身上本有花木气息,隐在这些花花草草中便十分安全,故而我常常悄悄地蹲在凤凰花粗壮的木枝后面,透过那些斑驳的花叶,看魔界彤色的天空穿过轩窗上的木棂倒映在他略显苍白的侧脸上。
他浏览的时候很安静,眼睛全神贯注地专注在那些字里行间,眉尾偶或稍稍一抬,挺拔的鼻梁,半垂的眼睫,微微抿起的唇线……勾勒出一个精致的剪影。但是,我晓得这安静只是一种一戳即破的假象,只有对着这些没有魂灵的笔墨纸砚才会现出的假象,一旦离开书案,那双眼睛便像没有了水的深井,黑漆漆地骇人,周身皆是冰冷凛冽的气息,压得人无法喘息。没有人敢直视于他,所过之处,只有大片大片战战兢兢匍匐于地的妖魔鬼怪。
他批阅得很快,却不慌乱,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页纸张,偶尔会染上一两滴未干的墨渍。黑色的墨点落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上,让人产生一种隐晦的错觉,仿佛只要简简单单地作一张纸一滴墨也会很幸福……
但是,他不总是日日批复公文,我也未必日日都能出得了天界,故而有时我不得不铤而走险在他私邸的其它地方出入。有时,我能在大门旁看见他恰恰远去的车撵,有时,我能在膳厅外看见他刚刚放下筷子起身;有时,我能避在大殿顶椽一角看见他杀伐果决后刚刚收敛的戾气;更有时……我能看见美艳放荡的妖娘左右扶着他踏入内寝,夜半过后一脸春情衣冠不整地出来……
今日,我来晚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已入寝,私邸之中遍寻不着。正待离去,却险些被一个急急行路的女妖给踩到,幸得我闪身一避。
“快!尊上要上次楚江二殿上供的那件摩诃斗彩三秋披风!你们快去寻出来!”只听得那女妖一入门便对那些侍从命道。
一时,厅内鬼侍满地小跑,想是到库房中找东西去了。不消片刻,便有一个鬼侍端了个四方雕玉云纹盒回来,郑重交给那女妖,难掩一脸好奇,问道:“尊上从来对这些供物看都不看一眼,今日怎么会想起要这披风?”
“你这等小鬼知道什么!”那女妖不屑地哼了一声,“今日尊上在禺疆宫设宴为鸟族首领穗禾公主庆生,这你总知道吧?”
那鬼侍点了点头。
女妖又道:“这披风想来便是尊上预备送给穗禾公主的生辰贺礼。这穗禾公主何人你知道吗?”
“你刚才不是才说过她是鸟族首领吗?”那鬼侍搔了搔额上一缕稀疏毛发,愣愣道。
“笨!”女妖戳了戳他头顶的犄角,“那可是尊上的救命恩人!还是尊上的表妹!”
那鬼侍忽然一脸了悟过头刹也刹不住的模样,低声猥琐问道:“你说尊上会不会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
那女妖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看着他,“要许也是穗禾公主许给尊上。不过,依我看,尊上若是愿意娶谁的话,倒是非这鸟族首领莫属。好了,我不与你多说,我要去了。”言毕,飘飘然而去。
我跟在她身后,没跟多远便不见了她的踪迹,可恨这兔子腿短还只能蹦跶,幸而我记住了她身上膻腥的妖气,一路寻着总算找到了所谓的禺疆宫。
不过将将翻过高高的门槛,却见一团人鱼贯而出,为首的便是凤凰和穗禾。
二人停在殿门外,其余人等亦远远隔了段距离停下。穗禾水盈盈的眼抬起看了看凤凰,继而微微垂下,睫毛纤细黑长,在夜色中叶摇风移轻轻一颤,动人心魄,“送到此处便好。今日蒙尊上设宴为穗禾庆生,穗禾不胜感激欣喜。”
凤凰轻轻一挥手,随身的妖侍立刻心领神会打开恭敬捧在手上的玉盒,正是我方才见过的那个,但见盒盖一开,里面五彩霞光一下挣脱了束缚,耀眼射出,射得一干人满面惊艳,穗禾亦稍稍睁大了眼睛。
凤凰一抖这五霞帔衣,亲手为穗禾披上,末了还细心替她在脖颈处将锦绳系牢,“夜露风寒,穗禾莫要着凉了才好。”不顾一干瞠目结舌的魑魅魍魉,他又上前了一步,贴在穗禾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待他错身移开时,只见穗禾满面春红,不知是羞是喜,两眼竟是水汪汪得要溢出来了,微微怔了一下,咬咬唇再看凤凰时,竟有几分娇嗔。半晌后,方才恢复了端庄神色回首对其余送行妖魔道:“穗禾这便先行了,诸位留步,今日亦多谢各位盛情。”最终,方才在一群刚刚回过神的“哪里哪里!客气客气!”之中登辇离去。
不晓得其余是否有人听见,夜风彼时恰恰将凤凰那句耳语送入我耳中,——“你我如此亲近,何须唤我尊上?”
我嚼了嚼涩口的夜风,忽而觉得心口缩了缩,降头术又开始张牙舞爪了……
待我回神之时,一干人等已纷纷告退,凤凰也回了殿中。闻得殿内有靡靡丝竹音,我鬼使神差竟趁着有妖侍出入的间隙一股脑儿钻了进去,隐蔽在殿堂不起眼的背光处。
殿内,灯光旖旎,红缎绿罗,酒樽香暖,美不胜收。有十二个美艳浓香的女妖赤裸着白玉双足翩翩起舞,足上绑的金铃随着裙带翻飞夜风婆娑,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像勾魂使者的梵咒一般挠人魂魄,叫人止不住的心旌荡漾。
殿中未设灯架,盏盏灯火皆为美婢手托,红如残阳的灯盏趁着大殿笼在一片蒙昧的光晕之中,轻如薄纱。
凤凰坐于殿首浅酌,两旁各有一个满身绫罗的女子,一个斟酒,一个添菜。凤凰忽而对着殿角眯了眯眼,放下手中酒杯,对着右手女子弯了弯唇角,一个未有荡漾开的笑似半开的花最是勾魂摄魄,那女妖满目惊艳,手上一软,一双银筷跌落桌沿,身子亦软了软。
凤凰体贴伸出手去将她一扶,那女妖立刻受宠若惊彻底瘫软在了他的臂弯里,半晌,似乎见凤凰未有推拒,只当是默许了,便索性偎入他怀中,一双欺霜赛雪的藕臂亦攀上了凤凰的后颈,脸颊在他胸前风情万种地蹭了蹭,“尊上,穗禾公主已离去,夜还长,剩下的时间可分与我等少许否?”
凤凰眼神凉凉未有变化,唇角却略略一弯,不知是笑是许。
那女妖想来一时被蒙了心智,更加贴紧凤凰,只差坐到他腿上了,凤凰亦伸手撩了撩她的发梢,一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由他来做竟是风情无边。
我忽然想起他过去常常这样撩过我的长发,为我抚去风中偶落的柳絮,便是没有柳絮时,他也喜欢这样缓缓摩挲我的发梢,我有时被他撩得厌烦了,便会不耐地别过头去,他却不让,只道:“这里还有一丝柳絮,我替你拿去,你莫要乱动。”
不知为何,此时突然想起当年他脉脉停驻的眼光竟觉奢侈至极。
再看看他和那女妖两相偎依的身影,我一时丹田中气息酸涩,又似乎沸沸然似滚水欲往外冒泡,五味杂陈,不知是个什么症状。
又听那女妖奉承道:“尊上气尊贵胄,冠绝六界,若能承尊上一夜雨露……”
正说到一半紧要之处,却见凤凰一挑眉,打断道:“气尊贵胄?”
那女妖急忙附和道:“正是!尊上之仪容,尊上之手段皆叫我等钦慕不已。”忽地纤手一抬精准指向我隐蔽的角落,“便是一只未有成精修妖的兔子亦知晓仰慕仙上。”
凤凰犀利的目光刹那紧随而至,我连一口喘息都来不及一换,便笼罩在了他黑渗渗的目光下。分明只是两只眼睛这么看着,我却像被荧惑昭德真君的金钟罩给兜头盖脸地罩住一般,浑身不得动弹,只得睁着两只红红的兔眼看着他。
他慢慢启唇,一字一字缓缓磨出,“哦~?你如何知晓这兔子仰慕于我?”
那女妖自作聪明道:“它自一进门便蹲在角落里,眼睛瞬也不瞬直盯着尊上看。”为了增加说服力居然画蛇添足补了一句,“过去在尊上府邸中也常常见到这只兔子,总是默默盯着尊上看。”
我一时连以头撞柱的心都有了,原来我一直都是掩耳盗铃,自以为没有被发现,其实这些妖魔早便发现了我的踪迹,只是不屑于在乎一只兔子而已。
“哦~?我却没有看见。”凤凰一字一顿。
我不禁舒出一口气,幸而他没有看见我,既而一想又不对,现下他瞧见我了,不知会不会被他辨认出来……我一时方寸大乱,起身蹦跳着就要逃遁。
却不想那女妖手中纱蔓一舒将我一下抓到她手中,“尊上日理万机,自然瞧不见这些俗物。”她将我托在掌上举到眼前一看,惊呼:“尊上,你看这兔子真好看。通身没有一根杂毛,白得竟和夜霜的颜色一般晶莹纯净。要不是它身上没有一丝仙气,倒要叫人错认成是婵娥的那只月兔了。”
凤凰一挑眼尾,伸出手,“拿来。”
我一时心中钟吕大作,正想干脆现出真身化作水汽逃走,不料凤凰却不待那女妖伸手,将我一对长耳一拎而起,平举在眼前两掌处,眯了眯眼,眼中未有丝毫波澜,我却隐隐听到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的杀伐之音,铿锵着扑面而来。
我惶惑着莫名害怕着竟不知道闭眼,只在他正对着我的凤眼里看见了自己愣愣被他擒住的模样,看见自己攥在他手心里的一对耳朵,那耳朵上的血丝脉络清晰根根分明,我忽然记起这对兔子耳朵是他买了送给我的。
他定然是不会记得了。
我忽地铆劲挣扎了一番,奈何兔子耳朵便是要害,一双耳朵被拎住,我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凤凰捏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不免要怀疑这耳朵会活生生被他拽下来。
“尊上,这兔子真真可爱,能给我吗?我驯了它作个妖宠。”女妖攀着凤凰的手臂问他讨要,我一时觉着便是给这女妖豢养着也比让他看一眼要好上许多,“它的眼睛真是水灵……”女妖一时大惊掩口,趴下连连磕头,“尊上息怒,尊上息怒,奴下不是故意要说‘水’字的,奴下……奴下只是一时昏头……”
凤凰沉沉看了看她,我这才惊觉他的眼睛根本不是黑的,而是很深很深的血红,红到若非这般接近竟错以为是黑的,我突然害怕,怕到竟要失口惊叫出声。他忽地嘴角一挑,“妖宠?有些东西,并非你想驯便能驯得来的。你真心养它,却难保它哪日不会反扑于你……”
“不过是只兔子罢了,何况它这么乖顺,不是猛虎,如何会伤到人?”那女妖战战兢兢不解。
“乖顺?”凤凰提着我的长耳将我又拎进了几分,那眼神压得我呼不出气,胸肺被闷得似乎都要炸开了。我忽而惊觉眼前的是我的杀父仇人,而我不但救活了他如今竟还反复流连直至现下被他捏在掌心嘲弄!
一时心中缭乱欲破方寸大乱,张口一抬头便咬住他近在咫尺的眉心。
“呀!”女妖惊呼出声。
凤凰一把将我大力拎开,丢在一旁,冷冷从唇角吐出一口气息,料峭凌洌,“未必猛虎才伤人,兔子咬人才叫人心寒,不是吗?”
我方才被他捏着,气力并不大,只不过咬破了他眉间一点皮,一滴妖艳的血色顺着挺拔的鼻梁缓缓流下,温柔地停在了鼻尖上,我怔怔看着,竟想起了那把柳叶冰刃,想起了嫁裙上大朵大朵开出的花朵,想起了他绝望的最后一眼……一时神智被惑,竟忘了要逃,忘了怎么逃,忘了应该逃去哪里……
他亦不伸手去擦那滴血渍,任凭它停驻在他鼻尖,仅是微微垂着眼看着狼狈被掷在地上的我,突然,笑了一下。
身旁女妖、一殿之妖魔吓得全部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这兔子该死!罪该万死!……是我等小妖失……失职……职,漏网……放……放……放它进来……“
“兔子,就该拔毛去皮、抽筋剜骨,放于火上烹烤~”他抬头环视了一下大殿,缓缓道:“上火架!”
“是……是……”几个妖魔连个“是”字亦结巴成几段,踉踉跄跄爬起身,片刻就架好了一团熊熊篝火,柴薪在其中哔啵叫嚣,热辣辣的火舌直往上舔。
“这凡俗之火岂不玷污了?”他重新拎起我的双耳,并未使力,却叫我全身血脉瞬间逆流,“上~三~昧~真~火~”
我一抖。
须臾,“禀尊上,三昧真火已架好了。”
凤凰缓缓一点头,那滴血终于滑落鼻尖,掉在了地上,利落地伸手一扬,将我掷入火中,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杀伐果断。
火光顷刻将我汹涌吞噬,如饥似渴,我闭上眼……却在下一刻落入了一个湿润的包围中。
“魇兽!”有小鬼惊呼,“天帝的魇兽!”
我睁开眼,但见那梅花魇兽张口噙着我,一道闪电一般划过大殿,几个跳跃便向外飞去。亏得我以为将这尾巴甩开了,不想它竟偷偷跟着。
“快!快抓住它!”
“不能让它逃了!” ……
一阵哄乱之中,我回首望去,只看见一团火红模糊一片。
【第六十五章】
小鱼仙倌坐在床沿,正低头给我手腕上药,他托着我的手臂,一下将我的衣袖撸至肩头,整条手臂霎时无遮无掩暴露在他眼下,我一下赧然,要褪下袖口,却被他一个用力固定捉住。
被他这般一捉,那伤痛猛地袭了上来,我倒吸一口气,“嘶!~”
从来不知道小鱼仙倌亦有粗暴的一面,我难免一愣。他却不抬头,两眼看着我被火燎伤纵横交错的伤痕,眉宇一沉,嘴角紧抿,给我上药也不似过去温柔,倒像是有仇一般,用药膏狠狠地一下一下刮过那些燎伤,疼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却不敢吭气,只能强自忍着。
他生硬地给我上好药后,面色益发差了,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扭头便往外走。
在我意识到时,我已疾走几步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口,“小鱼仙倌……”我唤了他一声,却不知如何继续,亦不知道自己拉住他是要说什么。
他头也不回僵直着背,冷冷打断我,“不要说了,什么也不要对我说。” 半晌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得像一片过眼的云,“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越清晰……越受伤……”
他垂目看了看我攥着他衣袖的手,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淡淡道:“放开我吧。”
我心下不知是何滋味,只是依言放开了他的袖摆,许久,他却不走。我默默转身回房,走了两步,听到身后一阵清风,却是他回身抱住了我,“觅儿……”
我怔然,只听到他将我抱在怀中,胸口隆隆作响,“觅儿,不要再让我看你的背影了,好吗?我在等你回头,一直在等你回头,你知不知道呢?我说服自己,只要我纵容你,只要我放任你,只要我日日睁一眼闭一眼地自欺欺人,只要这些能让你开心,能让你的身体好起来,你便总有一日会看见我的好看见我对你的情,可是,为什么你却从不回头呢?为什么你宁愿被他用三昧真火焚烧也不愿意来寻我的怀抱?”
他看着我,眼中有着万念俱灰的希冀,“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我慌乱地推开他,“你说什么?什么爱?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他!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忽觉一股寒凉,从骨头里生出的寒凉,我抱紧手臂想要给自己一点温暖,“我只是中了降头术,你怎么不明白呢?”
“降头术?……降头术。我亦中了你的降头术,为何你却不来解?”他垂头凄然一笑,“你能放开我,我却永远放不开你……”
我看着雕窗外的云絮分开合拢,合拢分开,心中一时零零散散。
我什么都不明白……
自从这次火中逃生后,我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去魔界,我怕看见他,也怕他看见我。我也总是避着小鱼仙倌,不忍看他,亦不忍他看我。
每日里,我只是喂喂魇兽,种种花草,数着仙倌带给我的凡人祈愿条,下界布施布施雨水。有时想想,凡人有了愁苦便向神仙许愿,神仙若有烦恼又向哪个许愿呢?
“自然是向天帝陛下许愿!水神若有什么念想,天帝陛下一定会不遗余力替仙上达成!”离珠一脸崇拜地说起小鱼仙倌。
我瞪了瞪她。
“仙上莫要瞪我。离珠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天帝陛下这么多年对仙上如何,别人不知,仙上自己难道还能不知?”看她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架势,我正要岔开话头,却听她脱口道:“听闻鸟族的首领近些日子便要定亲了,仙上什么时候和天帝陛下成婚?”
我心下一沉,“和谁定亲?”自己亦知是明知故问,却不知为何仍存了一丝侥幸……
离珠尴尬一咳,答非所问道:“当年,这穗禾公主似乎还和彦佑君有过段解不清的渊源,听闻彦佑君便是因着她被贬下界为妖的……”
看她那闪躲的模样,我再也无心听这些八卦传言。心中忽地一搅一拧,十分难过。
长芳主说:“锦觅,你莫不是爱上那火神了?”
扑哧君说:“美人,你不会是被牵错红线看上他了吧?”
小鱼仙倌说:“时至今日,你还爱着他吗?”
……
怎么会?怎么可能呢?
那心底那些叫嚣的却又是什么?我怎么会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怎么可以?!我一时惶恐至极……不行,我要再见他一次!我要确认,我要证明,证明给我自己看!
是夜,小鱼仙倌赴西天与燃灯古佛论经。我再次潜入幽冥之中。
看见他时,他似乎有些醉了,脚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踉跄,正走在回寝宫的路上,有两个女妖上前要搀扶他,皆被他推开了,他拿着一柄玉壶对着壶嘴饮了一口,继而皱了皱眉头,似乎对那酒并不满意,将玉壶一掷在地,壶身触地即碎,发出清脆的声响,吓得周遭侍从一下皆跪倒在地。
“我不是说要桂花酒吗?”他看了看一地的魑魅魍魉,“都起来吧,去给我拿壶桂花酒来。”
“是……是……可是,尊上,这就是桂花酒呀,冥府中最好的桂花酿……”一个女妖抖了抖胆子,困惑地说出实言。
“嗯~”凤凰看向她,拉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那女妖再不敢辩驳,直道:“奴下这就去拿桂花酒。”
凤凰方才回身步入寝厢。
少顷,我亦化成水汽亦步亦趋跟了进去。
里厢,他已衣带未解、罗靴未脱闭眼躺倒在重纱幔帐的床榻之上,一根白玉镶金的发簪掉落在地,锦被上铺满了散开的乌丝,似流水,沿着床沿滑落些许,他的一只手亦滑落在床畔,虚虚地拢着,想抓住什么似的握了两握,终是无力地滑下,长指失望地苍白。
我蓦地便想伸手握住那只手……堪堪化出身形时,却听到门外有低低的衣摆摩挲声,慌乱之中不知化了个什么藏于几上果盘之中。
两个女妖侍从端了壶酒进来,想是重新准备的桂花酿,轻手轻脚放在桌上后,看了看凤凰凌乱地卧在床上,似乎想替他盖上被子,踌躇了一番,却终是没斗起那个胆量,正待蹑手蹑脚出门去,其中一个女妖却一眼瞥过我藏身的果盘,遂而面色大惊,伸手拽了拽另一女妖的袖摆。
那女妖随即回身,看了一眼后亦面上失色,立刻眼疾手快要伸手过来。看那方向……莫不是竟是冲着我钳过来的?
此时,榻上的凤凰翻了个身,两个妖侍吓得忘了手上动作努了努眼快速撤出了厢房。
掩门时听得一个女妖窃窃低声对另一人道:“竟然是颗葡萄……竟有人不要命敢将葡萄放入尊上房中……到如今竟还有人不知道尊上最厌恶的果子……明日便是此人魂断之时……”
我看见水晶果盘底面倒映着一颗溜圆绛紫的葡萄,原来,方才我一急,竟是化成了那许久不用的本身。
他最厌恶的果子是葡萄……
不知为何我忽而觉得像盏被划破了纸面的灯笼一般,在风中摇了摇。
他动了动,伸手不耐地扯了扯衣襟,似乎有些热,口中喃喃说着什么,模模糊糊,睡得并不安稳的模样。我晓得他醉酒后太半不清醒,不会发现我,便化出了身形走到床榻跟前。
房中烛火冥昧,晃动的光晕擦过他的脸颊,半明半暗,因着醉了的缘故,唇色润泽如含丹朱,长眉像两道墨痕,笔力遒劲地划过,蒙了一层淡淡的倦色。眉间,是我咬下的伤痕,行将湮灭。
我低头认真地看他,恨他?爱他?
若非恨他,我怎会亲手杀了他?可是,为什么杀了他以后我这样地难过,难过到痛不欲生?真的是因为降头术吗?……可是,可是我若如人所说是爱他的,我怎会动手杀他?我与他日夜相对过百年亦从不觉得有何,其后几百年中他对我说过许多意味不明的话语我亦从未动心,他吻过我,吻过我许多次,甚至,他那次醉酒后还曾与我双修过……可是,我却从未将他放进心中。
我如何可能自他死后却一念之间爱上了他?况,他就要和穗禾定亲了……
忽地,他张开眼,黑漆漆地看着我,满室的灯火没有一盏能倒映入那双瞳仁之中。我被他这动作生生一惊,不得动弹。然而,他却只是这样看了看我,刹那间又闭上了眼。我这才想起,他那次在凡间醉酒亦是这般,只是无意识地会惊醒,实则并未清醒。
他的双唇动了动,微微翕合,似乎在说什么。我一时好奇将耳朵贴近,听了半晌,再细看了他的口型,似乎是两个不成句的字——“水……喝……”定是酒后口干了。
意识到动作之前,我已变幻出一盏香茗端在手边,一手托了他的后颈稍稍固定,一手将那茶杯送到他嘴边缓缓倾斜。
岂料,他薄唇紧抿,竟是滴水也未漏进,茶水沿着他的唇角慢慢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茶渍。反复几次,皆灌不进去,我一时有些暴躁,无法,只得一气儿将茶水灌入自己口中再俯身贴上他的唇,撬开齿缝,将水一点一点全部渡了进去。
离开他的双唇时,我看见他敛着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正待放下茶杯,却又听他启口张合,口型仍是:“水……喝……”
是以,我又蓄了一口茶预备再渡与他,将将用舌尖挑开他光洁的齿缝,便被另一个舌尖勾住了,我一怔,待反应过来要退出时却已然来不及。
那舌尖带着微醺的馥郁,桂花香味如倒刺一根一根扎入了我的舌尖,勾住,缠绕,如影随形,逃不出,避不开,一口毛峰清茶于缭绕之间酿成了酴醾的酒,四溢漫延,熏得我神智迷离。
有一只手掌托住了我的后脑,掌心冰冷如玄铁,我打了个寒噤,惊醒过来,推拒着他的胸膛想要爬起身来,却不想后背已被他的另一只手臂牢牢锁住,任凭我如何挣扎,却只不过让两人的衣裳更加凌乱而已。
他的衣襟敞开了,露出白皙而结实的胸膛,柔韧的肌理叫我脸上一烫,慌乱地要闭上双眼,却在眼睑阖上前瞥见了一道细小的霜菱,两吋长,弧度正好地匍匐在他胸膛的正中,似乎尘封了什么,又似乎铭记着什么……我心中一痛,伸手便抚上了这淡淡的疤痕。
他闭着眼无意识地皱了皱眉,一道浓重的杀气划过我的脸侧,不容忤逆。我一惊,下一刻他却松开了我的后脑抚上我的衣襟,一寸一寸探了进去,那些丝纽盘扣顷刻之间颗颗散落。
他细细抚过我的腰,指尖沿着脊梁缓缓向上,绕过我的肩头,最后,停在了一处,他虚虚笼着那柔软,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在他掌下一明一灭。
带了酒香的吐息掠过我的额头,竟有一丝残酷的甜味,长久的滞凝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连足尖都是绷紧的,清明只在稍纵即逝的一瞬间错身而过。顷刻之间,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在了身下。
舔了舔干涸的唇面,我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吻上了他的唇……他吮着我,从舌尖到足背,一寸一寸,细腻却不温柔,暧昧却不温暖,他吻着我抚着我,唇如劫火,蛊惑人心。我攀上他的肩,绕上他的腿,迷茫中想要寻找一个温暖的桎梏,一时间,支离破碎的喘息交织成网,将我们网紧兜罗,仿佛我们从未曾远离过,没有生与死的隔断,没有爱与恨的疑惑,只有两颗靠近的心,频率不同却错落相偎……
他冲了进来,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那一瞬间竟是无声的、寂静的,像是一曲铮铮琴音的戛然而止,猛地,琴音再开,金戈铁马、战火纷飞,硝烟、鸣鼓、号角、铁蹄、喊杀,汹涌而至,直至将我彻底吞没……抵死纠缠……
不知今夕何夕,我汗湿淋漓地趴在他的胸膛上,眼前是他阖眼的睡容,匪夷所思地完美。
垂头看着他胸间那道有棱有角的淡淡霜菱,我再次伸出手抚上,心中如溺水般不能呼吸。
他嚅了嚅唇,看那口型依旧是“水……喝……”
我一怔,他又想喝茶了?转念一想,醉酒后肝火旺盛,口渴自是当然。岂料,将茶送到他唇边,他却不耐地扭开了头,唇瓣再次开阖,这次却终于出了声,不用我再依着他的口型猜测他在说什么。
“穗……禾……”
五雷轰顶,我呆了片刻,立刻伸手捂上自己的双耳,我什么都没有听见,没有!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越清晰……越受伤……”小鱼仙倌的话突兀地闯入我的脑海,明晃晃地鲜血淋漓。
根本就没有什么“水……喝……”!全部皆是我的臆想,他从一开始说的便是“穗禾”二字……
他为了她醉酒,为了她伤神,为了她心心念念,更有甚者,更有甚者他抱着我,吻着我,亦是错当成……
我跌跌撞撞站起身来,合拢衣襟的手都是抖的,颤动莫名,努力要看清那些扣带襟钮,却怎么也集中不了视线,只有一片模糊的水渍,最终,不知花了多大的气力方才穿戴妥当。
路很长,没有尽头,我一路奔跑着,总觉得身后有个厉鬼在追我在撵我,要吃了我,吞了我,连皮带肉,骨头都不剩。
我跑啊跑啊,一直跑一直跑,我忘记了我会飞,忘记了我是神,忘记了我根本就鬼怪不侵……
但是,我突然看清了一件物事……从来就没有什么降头术……
我爱他,爱上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那样清晰,清晰地叫我无处遁形。
【第六十六章】
一夜奔跑,最后,扑入一片芳草萋萋之中。
再次醒来时,我趴在一方冰凉的石碑上,抬头便是爹爹的坟茔,一尘不染得一如爹爹出尘飘逸的衣裳。原来,我昨夜竟是跌回了水镜之中。
我跪在爹爹的冢前,默默无语,直到日上三竿。
“萄萄?!”
一球橘红的颜色扑入眼帘,我抬头,但见老胡托了滚圆的肚子费力地俯身看我,见到我的脸时,却是魂飞魄散大吃一惊,“萄萄,你这是怎么了?你这是……你这是……这是在哭吗?”他伸手接过我面上落下的一行水渍,放在眼前仔仔细细饶有兴致看了两遍,“幸而我俩信步到此祭奠水神,不然便参观不到萄萄这旷世难见的眼泪水了。”忽而,转念一想,瞠目结舌团团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完了完了,我要快快回家收拾包裹跑路去了,花界想是要榻了,萄萄竟然会哭!”
“红红,你也快快走吧!回你的天界去吧,如今天帝好歹是你侄子,叔侄哪有隔夜的仇?这花界恐怕也是不能久留了。”老胡回身推搡着一个品红纱衣的少年。
“哼!”那人鼻孔中喷出一口气,不屑道:“真是晦气,竟看见这天地忘恩负义第一人。你不推我我也要走!”说话间甩袖怒目瞪我,竟是出走天界十二年的月下仙人。
我垂下头。
眼前老胡穿跑偏的皂靴抬脚走了两步之后却又转了回来,他再次艰难地弯下身看着我,肃穆道:“萄萄,有人抢了你的灵力?”
我不语。
老胡面色一沉,“难道,那尾小龙天帝不让你做神仙了?”
我不语。
老胡一下面色刷刷飞白,“难不成,难不成竟是那小龙天帝要下台,你的靠山要丢了?哎呀呀!如果这样可了不得,你不晓得哦,那个凤凰如今称霸魔界,你若失了靠山,他一准要抓你到地狱去!地狱十八层,阎罗一十殿,刀山油锅,那都是小事,主要是幽冥之中,牛头马面魑魅魍魉黑白无常,这些鬼怪哪个长得不是面目可憎丑得叫人自叹弗如?你还未被放入油锅里滚成油炸葡萄,就定然已经被这些丑人骇死过去了!也不知道红红那一脸桃花面相的二侄子怎么和他们打交道……”
“不许你说我家凤娃的坏话!”未走的狐狸仙一脸愤慨打断。
“其实,照我说你也不必偏袒那鸟儿,其实依我看着那鸟儿远不及这小龙天帝好……”
“你胡说八道!气煞老夫也!我明天就去请玉兔!”
……
凤凰,凤凰,我喃喃念着,心口一空,只有看不见底的绝望。
“萄萄,你流血了呀?”老胡一把拽过我的手,将我牢牢抠紧的十指一根一根分开来,手心,赫然是深可见骨的十道血痕,“萄萄,究竟怎么了?”
我看着那些血,忽地无助,自厌自弃,“老胡,我爱上他了,我爱上我的杀父复仇人了。”
老胡一哆嗦,蓦地丢开我的手踉跄后退两步,见了鬼一般,“绝对没有的事!你是萄萄呀!你不可能爱上人!”
“笑话,你爱旭凤?你若但凡心中丁点有他,十二年前怎会下毒辣之手,枉他违逆当年天后之意,坚决不与穗禾定亲,枉他为你密谋三年与润玉斗智,终是擒住润玉之把柄,孤注一掷于大婚之日与他兵戎相见。他这样全心全意信任着你爱护着你,哪里知道,你竟反噬,将他一刀毙命!便是水神真为旭凤所杀,你若是爱着旭凤又怎会半点余地不留?况且,我绝不相信旭凤会伤水神,更莫说杀害水神!”狐狸仙怒视我,似有千言万语叱责不尽。
“我亲眼看见……我亲耳听见……我不知道,我好难过……”我低声啜泣,字不成句。我不知道为何我过去没有丁点心软,我不知道我为何下得去手……
“旭凤就是昏了头才会爱你,如今听闻他要与穗禾定亲,老夫以为此方正道!枉老夫一心撮合过你们,不想竟害了他!”掷地有声一句话字字千钧砸向我。
“不可能!萄萄你怎么可能会爱上他!你是吃了陨丹,一辈子注定无情,一辈子铁石心肠的萄萄呀!”老胡仓皇失措。
“陨丹?什么陨丹!”狐狸仙截断。
我一时有种不祥之感。
“没,没有……我什么也没说……红红,你年纪大了,耳背。”老胡满面悔不当初,菜菜地闪躲着目光。
“我今日便是个聋子照你方才那嗓门也听得一清二白了。快说,什么陨丹?什么无情?”狐狸仙步步紧逼就差揪住老胡的衣襟。
老胡连连摆手,抱了肚子回身便要蹿去。
我跪在碑前,空洞洞地遥望远处,低低开口,“可是一颗檀色的木珠子……佛珠般大小……”
“你!你知道!”老胡生生刹住脚步,折返回身,不可置信瞠目看我,“哪个芳主告诉你的!”
我绝望低头一笑,竟然……
“我看见了,我亲口吐出来的,他死了,我的心都丢了,还有什么吐不出……”
“冤孽啊!”老胡捶胸顿足,“先花神一片苦心可算是白费了!”
“快说究竟何事!否则看老夫放兔子咬死你!一兔当先,一兔当关万夫莫开,千军万兔,万兔奔腾!”狐狸仙急切地诅咒连连。
“哎哟喂,我说,我说便是了。只是,我仅仅听的壁角,不真切,不真切……”老胡畏畏缩缩,看见我红肿得近乎睁不开的眼睛,似乎再也瞒不下去了,犹犹豫豫道:“既然萄萄都瞧见了……其实,此事二十四位芳主皆知,只是被先花神逼着立下毒誓,若有半分泄露自毁元神,故而不敢透露丝毫。”
老胡唏嘘感慨地摇头晃脑,“当年,先花神一心钟情天帝,却亲眼见天帝琵琶别抱,后为水神所动,愿厮守终身,不想水神却被指婚风神,二人大婚之夜,花神弥留产下萄萄。彼时,天界好不热闹,花界却是凄风惨雨,花神万念俱灰,感怀情之缥缈不可信,一旦沾染同坠阿鼻地狱别无二致,更感女子容貌不可过于张扬,否则必有祸事相随,遂将当年玄灵斗姆元君所炼之陨丹给萄萄服下。”
“先花神曾说,服此丹者灭情绝爱,不愿萄萄再步上她的老路,愿萄萄无情遂刚强,无爱遂洒脱,逍遥脱世渡此生,还命二十四芳主将萄萄拘在水镜之中万年以避祸,岂知,哎,岂知这陨丹竟也绝不尽这万毒情丝,压不尽心绪萌动,萄萄,你竟还是爱上他了,爱到竟将陨丹生生吐出……人有命理,神亦有,哎,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原来……我笑了笑,复又笑了笑。
如今知晓又有何用处?他杀了爹爹,我杀了他,他死了,我方才吐出陨丹,晓得自己爱他。他活返了,却再不爱我了,想是恨不能食我血枕我骨。如今,他爱穗禾,穗禾爱他。
仅余我一人爱不得,恨不能,两相挣扎,什么都不是……
“陨丹?我掌姻缘情爱十来万年,竟从未曾听说有此种绝决之丹药,闻所未闻。”狐狸仙惊得双目俱瞠,连连摇头,不可置信。
我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走。
“萄萄!你这是要去哪里?”身后老胡惊呼出声。
去哪里?我还能去哪里?我再无颜面对着爹爹的坟茔。
六界之大,却仅有天界可以回返……
当日,有使者送了张精致的帖子给我。大红颜色,比翼鸟绕着连理枝,栩栩如生,两个金漆落笔的名字跃然其上,下月十五?竟是这般迫不及待……我用指尖勾勒了一遍,抬手,指尖皆是金粉,轻轻一捻,散入风中。
第二日,小鱼仙倌在天河畔捡回看了一夜星星的我。他抱着我,叹了口气,眉间吹过晦涩的风,许久,道:“觅儿,还有我。我可还有将心换心的机会?”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抬头看他,突然觉得有些忧伤,将心换心我不知,仅是想起将心比心……他似乎温和却其实执拗,他这么执拗地站在一处已经站了太久,却不肯回头。
“觅儿,凡间的雪快要化了,我们明年春天成婚,可好?”
“好。”
他的呼吸轻轻一断,将我抱得更紧。
三个人,有两个是欢喜的,那么,便是多数了,也算得是美满了吧?美满便很好,圆满太难了,况,世上哪有这许多皆大欢喜……
花开了,窗亦开了,却为何看不见你?
看得见你,听得见你,却不能说爱你。
【第六十七章】
辰时,我去书房寻小鱼仙倌,照例看见了徘徊在璇玑宫外的那个小仙姑,这小仙姑十分乖巧有礼,每每见着我都要低头俯身道声“见过水神仙上。”我亦向她点点头回礼。
我看人太半只看一个大概轮廓,今日却一错眼,瞧见了她的面庞,一时觉得有些眼熟,遂停了脚步,“你叫什么名字?”
“回仙上,小仙名唤邝露。”
我想了想,这名字却是极生疏的,那小仙姑怕是见我一脸茫然的模样,便多补充了一句,“太巳仙人便是小仙之父。”一说到为小鱼仙倌登天帝之位险些壮烈了的忠烈太巳仙人,这小仙姑便自豪地抬了抬头。
太巳仙人之女?这般一说我便想起个模糊的影子了,点头道:“哦,我见过你的,你可是那个问过我天帝是否会纳妾的小天兵?”
她脸上扭捏一红,轻轻点了点头,羞得近乎要一头栽入云彩里。
我看看她,道:“我记下了,你且先回去吧。”
她不可置信瞧了我一眼,见我并无诓她的迹象,喜出望外地红了脸,道了声谢恭恭敬敬目送我踏入璇玑宫门方才离去。
书房之中,小鱼仙倌一见我,立刻将刚蘸饱墨的一管笔搁上笔架,起身便迎了上来握住我的手,我几不可察缩了缩,却终是没有抽出手,任由他握在手心。
“觅儿,你来得可巧,方才他们端了碟石榴糕来,我却已用过早膳,腹中已满,不如你便替我尝尝吧?”说话间便将那红澄澄讨喜的糕点亲手拿到我面前。
我伸手捏了一块,嚼了嚼,我常常心不在焉忘了要吃东西,他也不戳破我,只是,他的书房自此后便总备有糕点,见着我便叫我替他吃。
他对我很好,好到无微不至地熨帖,叫我益发受之有愧地忐忑不安,不忍见他温柔凝视的眼,我开口道:“凡间极东的一块土地旱情严重,土地崩裂,颗粒无收,当地之人若非渴死便是饿死,尸陈遍野,有人频繁上水神庙求雨,但是,我去看了看,却非布雨降露可解决之事,乃是祸斗与猰貐二怪狼狈为奸,为祸一方。”
“此事不难,明日我便派踆乌下界去擒这二怪。”
“唔。”我顿了顿,道:“小鱼仙倌……”
他捏了捏我的手心,我终是在他柔和的注视下,生涩地改口唤了句“润玉……”——他喜欢我叫他名字,我若唤错,他便会这般注视着我一只看到我改口为止。
听见我唤他,他如沐春风地笑了,似乎这样一叫便让他打从心底地开心,得了万年灵力一般。
“我方才在门外看见太巳仙人之女。”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出来了。
“哦~?”小鱼仙倌微微侧过脸看着我,眼底有流光滑过,带着好奇的希冀。
“其实,我并不反对你纳天妃,你若有喜欢的只管纳来。”他待我很好,但是,他要的东西我却没有,囊中羞涩地荒芜,我给不了他,希望别人能给他。
他一下似乎顿住,认真地看进我的眼里,我坦然真诚地回望他,他唇角一抿,手中糕点碟“哒”地一声搁置在红木的书案上,放开我的手一拂袖站起身,背对着我握了握手心,“难为你如此替我着想。”口气寒凉地前所未有,“觅儿,我不怕你没心,就怕你偶尔这般有心!”
这,这是婉拒?碰了一鼻子灰,我自然不好再留,告辞了便走,乘着水雾漫无目的地飘荡了一圈,却遥遥见得东天门外一个油菜绿的身影正唾沫横飞地游说着一动不动把在门前的两名天将,遂压低了水雾近前去。
“扑哧君,你这是……?”
扑哧君两眼扑闪扑闪,遇着亲人一般,“美人,是你吗?”随即哭丧了脸,“这两个木头桩子不让我进去。”说着抬脚便要趁机到我身边。
两个天兵画戟一横,拦腰将他挡在外面,“休得对仙上无礼!”
“美人,他们不让我进去,不如你出来吧。”看着扑哧君常年闪烁得近乎要抽住的眼睛,我善解人意地踏出了东天门。
扑哧君扯了我的袖摆就要走,临走时不忘趾高气昂地回头看一眼把门的两个天兵。
“美人,听闻你想不开要作天后了?”扑哧君将我带到一僻静处,劈头便是一句问,又道:“天后这个职位其实很讲究天赋异禀的,不是我低估你,你实在资质平庸,哦,不对,是资质差了些。”
“资质平庸?你是暗示我神力低下?”我饶是这些年脾性修养得再不起波澜,被一个隶属我管辖的水妖这样直白贬低,牙槽也难免要磨上一磨。
“不是说的神力。”扑哧君一脸恨铁不成钢,“纵观横观历任天后,哪个不是阴险狡诈、心狠手辣、辣手摧花、口蜜腹剑、笑里藏刀,生命不息,弄权不止?这些优良的品质,美人你似乎一样都没有……”正说到高潮迭起处,忽地一停顿。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一个窈窕女子一路行色匆匆往东天门处飞去,心下霎时一阵钝痛。
“不说往任天后,且说这个穗禾,美人,你段数便不及她一成。”
我低垂下头,被他这毫无修饰的直言不讳直戳痛处,竟是眼中酸了酸。
“美人,别,别,你不要难过!我不是那个意思。”扑哧君看着我一时手足失措语无伦次,“我是说你不及她阴险有心计会算计。我过去年幼清纯可人时,便被她狠狠算计过……”
我讶异看他,他道:“当年,我作生肖神之时,是多么地清纯可爱无忧无虑,整日游荡天庭,偶尔勉为其难地调戏调戏小仙姑,可算得十分低调。这穗禾虽为天后之族人,然却为远亲,天后族人何其之多,又如何会个个在意。她为博上位,竟将主意动到我身上,蟠桃宴上,我被她灌醉下药,归去时不胜药力倒于云丛之中,她便将天帝当年一侧妃迷晕之后放入我怀抱中……最后,又突然杀出,将我们擒拿至天帝天后面前,我素来风流有口皆碑,天帝一时深信不移,震怒之下贬去我的神籍,将我流放为妖,又将那个小侧妃贬作凡人,天后素来眼里容不得砂子,早便瞧着那小侧妃碍眼,现下穗禾替她作了刀子,遂一时畅快,听闻她又为远亲,自此益发对她亲厚了起来。穗禾本有手段,此后步步为营,竟终坐上了鸟族首领之位。”
我瞠目结舌听罢这一段秘辛往事,不想扑哧君被贬下界缘由竟是这般狗血淋漓的俗气……枉我过去还以为有多少神奇,断定必是个离奇曲折惊天地泣鬼神的传说,猜想过诸多桥段,譬如,花心的天帝看上了碧绿脆嫩的扑哧君,扑哧君为天威所压不得不从,然天帝为情势所逼迎娶了天后,天后嫁与天帝之后得不到天帝真情,对情敌扑哧君由恨生爱,最后和扑哧君二人惺惺相惜,暗生情愫,扑哧君在这一男一女之间辗转犹疑纠结不定,最终东窗事发被天帝知晓,然天帝再怒却始终对扑哧君割舍不下,下不去手将扑哧君挫骨扬灰,只将扑哧君贬为妖精,遣出天界,从此两不相见、各自怀念……
原来,是我多想了。
“话说美人,你何苦为了一只鸟放弃天下所有的蛇而改投入一尾龙的怀里,去挑战天后这个你不擅长的白脸!往后可有的你受,与天帝斗与诸神斗与天妃甲乙丙丁斗与仙姑戊己庚辛壬癸斗,美人,我实在不忍见你香消玉殒啊……”扑哧君一叹三折将我唤回了神智。
好端端我便在扑哧君的臆想之中丧于非命,遂黑了脸道:“过奖过奖。”
扑哧君语重心长又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其实,女子可怕,有些男子,更可怕……”
听着他没头没脑又蹦出这么一句,我禅了禅,顺口接道:“莫不是不男不女的才不可怕?”
“美人,你还是逃婚吧!今日我来寻你便是要跟你说这事的!”扑哧君照例热烈邀请我与他私奔。然,我心中却惦记着一件事,便不再听他天花乱坠。
幽冥界与天界如今势如水火,穗禾即将嫁入幽冥,却来天界作何?
更蹊跷的,她方才入了东天门之后,奔的方向竟是璇玑宫。
【第六十八章】
我立在虹桥上,在眉骨处用掌心搭了个棚遥遥眺望暗林深处。
璇玑宫白墙黛瓦,素来是个处清幽雅致的所在,自然从未设天兵天将把守,现下却立了一排极不相称的天兵,太巳仙人亦在其中,个个虽未穿铠甲,却是目光炯炯如炬,警惕地四下看着,陆续有几个神仙似有公务求见皆被婉言拒于门外,看太巳仙人的架势似乎连只蚱蜢都不会放进去,真真是将这璇玑宫守得固若金汤。
我心下疑窦更重,遂化作一绺水汽混入一朵随风游荡的云中,忽忽悠悠飘入其中。小鱼仙倌的书房亦是门窗紧闭,我便借着这水汽的模样趴在窗棂边,稍稍润湿了一角窗纸向内看去。
但见小鱼仙倌坐于上位正端了个青瓷茶杯浅浅抿茶,一脸讳莫如深波澜不兴。而坐于下首客座的正是那穗禾。二人皆不言语,一副敌不动我便不动两军对垒的阵势,不晓得是在唱哪一出。
许久,终是那穗禾按捺不住,开口道:“明人不说暗话,穗禾今日为何而来想必天帝十分清楚。”
小鱼仙倌淡淡一笑,“穗禾公主此言差矣,本神实不知晓你为何登门。”
穗禾冷哼一声,“你是否在老君的丹药之中做了手脚!”
我心下一跳,小鱼仙倌慢悠悠道:“原来为的这桩小事,不过是去了一味上火的草药而已。”
“你!”穗禾一时气极,既而冷言冷语道:“外界皆传天帝对水神一往情深,挚爱非常,却不知天帝连至爱之人也是利用欺骗的!你明知旭凤为不死之鸟,极有可能并未彻底魂飞魄散,你明知水神得了老君金丹必会去救旭凤,你明知他属火体质最畏寒凉,便故意去了丹丸火性,如今旭凤屡遭丹丸之力反噬之苦,你!……”话锋一转,语寒机锋,“那水神怕是还不知自己这颗棋子的作用发挥得如此淋漓尽致吧?若是有旁人提点提点……”
我一时醍醐灌顶,彻底凉了。
青瓷杯放在桌上,一声轻响,“穗禾公主说得这般坦荡,是否已向那魔尊坦言,他能够死而复生并非为你所救?”穗禾面色应声一变。
“况,他的魔力蒸蒸日上,连他自己都不在意这区区反噬,穗禾公主此举未免杞人忧天了。”他悠悠道来,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穗禾僵硬片刻慢慢又定下神来,道:“便是旭凤知晓是那锦觅救得他又如何?若非她一刀致命,他又如何会魂飞魄散?倒是有一事……若是那锦觅知悉当年先水神之逝并非旭凤所为,且她的未婚夫婿天帝陛下从一开始便知晓元凶并非旭凤,却一直隐瞒于她,误导于她,你说,她会有何反应?”
风云变幻!天塌地陷!
刹那之间,撑天的柱断了……补天的石漏了……我却不得动弹,逃不得,逃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扑面而来的巨石轰隆而过,一寸一寸碾成齑粉……
“奉劝你莫做傻事!”他彻底沉下了脸,食指一叩桌,“你眼见便要如愿嫁与他了,若是公诸于世,你就不怕黄粱一梦终成空?”
“天帝陛下若将除去的那味药告诉穗禾,穗禾定只字不透!出了这个门便当从未发生。若是天帝陛下一意孤行,穗禾也只有孤注一掷,拼个鱼死网破了!”
“你真以为,本神仅仅只是知晓旭凤并非杀害水神之人,而不知元凶何人吗?你攀附天后随了她万余年,红莲业火多少也学了个皮毛吧?你知水神神力仅余少少半成,弑戮他为天后报仇是为借口,实则借此欲隔阂觅儿和旭凤是真吧?可惜,错算了一步,你怕是从未想过觅儿会一刀将他灰飞烟灭……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凉凉抛出最后一个筹码,怵目惊心。
“你……”穗禾骇得一惊而起,“你……你何时得知的……?”
“本神何时得知并不重要,单是你今日这般纰漏百出的言语便是不打自招。我奉劝你一句,三缄其口老实嫁给他方是正道,有他护着你,你还能暂且保着性命,若是哪日落到我手上~普天下皆知,我答应过觅儿要替她报杀父之仇……”
穗禾满面惨白惊惧,“你……原来你一直知道,你竟是利用我牵扯住旭凤,以此彻底断绝他二人的丁点可能……你……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你知道便好。”他气定神闲伸手一挥,大门开敞,“慢走不送!”
穗禾跌跌撞撞冲出一片绵延的白墙黛瓦之中,最后,仓惶消失在斑斓明媚的虹桥尽头……
我一点一点从窗棂上滑落,跌落地面的巨痛震得我再没一丝气力撑着这变化之术,原身毕现,我踉跄起身便往外疾走。
“觅儿?!”
不能停!不能回头!我拔足狂奔。
“觅儿!”他拦腰将我从后面一把抱住,我惊得瑟瑟发抖,不要命地踢打着这桎梏,妄想挣脱,拼尽了全身最后一丝气力也换不来这牢笼分毫破损撼动,我用手指使命扳着那铁臂,抠得鲜血淋漓……直到使不出一分力气,只能看着那些血斑驳地纵横,分不清是谁的……
我一直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再怎么张牙舞爪也只是可笑徒劳。
“觅儿……你听我说……”多可笑,他的话音竟是颤动,不连续的,他怎么可以饰演得如此完美逼真?
“好,我听你说……只要你可以放开我,我还能做些什么,你一并告诉我……我都做好,你就放了我……好不好?”他是这样高高在上地运筹帷幄,我已经晓得,我没有跟他抵抗的丁点胜算,我只能卑微地祈求,祈求他放过我。
他却停在那里什么都不说,只是手臂越收越紧,呼吸战栗地抚过我的后颈,针一样扎着我,我好害怕……
“觅儿,不要这么和我说话……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
“可是,我已经尸骨无存了……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用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了呀,为什么?为什么你还不肯放开我呢?”我咬着唇,大惑不解地全身发抖,“我好怕,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微弱地祈求着,声音战兢得越来越低。
“觅儿,觅儿。”他扳过我薄弱僵硬的肩头,面对面,我骇得恨不能缩成一团,“觅儿……你看看我好不好?我爱你……我是真的爱着你……你不要怕我……不要丢下我……”
“不是的,你记错了,你不爱我。你只是骗我说你爱我,骗我爹爹说你爱我,骗芳主们说你爱我,骗老胡说你爱我,骗连翘说你爱我,骗尽了天下人,骗得久了,连你自己都骗得信以为真了。”
“不是的,觅儿……你相信我,你听听我的心,我是爱你的……”他手足无措地将我抱入怀里,压在他胸膛上,苍白地解释着,方寸大乱得近乎逼真。
我缓缓摇着头,“我虽然傻,但是,我便是再傻,现在也全部都清楚了……你一开始接近我只是因为我是旭凤身边的人,你想一探敌情,之后,你慢慢疑心我是水神之女,天后寿筵,你设下水结界被我破出,自此你便彻底确认了我的身份。
“那日,爹爹领我上天界,北天门外,你明明看见了爹爹立在了撑天柱后,却故意佯装未看见,佯装不知我是水神之女,诱我说出欢喜你的话来,叫爹爹以为我们二人两心相悦情投意合,还指天誓日说出为了我不惜要违逆天帝与爹爹立下婚契的毒誓,因为,你知道,爹爹已知我母亲之死乃是天帝与天后所为,恐爹爹因着天帝缘由撤销此门婚事,如此,你便会彻底失却水神爹爹这方坚强之后盾。爹爹良善,若是见我倾心于你,便必不忍拆散姻缘,还会全力支持于你。
“如此,你若与旭凤相斗,胜算便添上一成。
“你任由我出入栖梧宫,任由旭凤频频见我,仅是为了用我拖住他。你送我魇兽,为的只是掌控我的行踪。
“那日,佛祖爷爷在西天大雷音寺开坛讲禅,六界诸神众仙皆赴,天后未去,你怕是一下便料到了端倪,你不慌不忙将天帝和水神爹爹领了来,你不慌不忙看着我诈死却只字不透,你眼睁睁看着爹爹痛心疾首误以为我已死,借着爹爹的手来杀天后,却不想被旭凤挡去,然,就算天后未死,旭凤重伤,天后入狱,你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爹爹为那穗禾毒辣残害,你明明知道真凶,你明明知道我怀疑旭凤,你明明知道……
“可是,你对我说:‘水神为报弑女之仇欲取天后性命,火神代受三掌,重挫,其母获罪入狱,火神怀怨于心,又恐水神终不能释怀再度残害其母,遂灭水神,永绝后患!’
“三年,三年里你知晓旭凤一直知道你的调兵遣将,知道你欲夺天位的野心,你料定旭凤会在关键时刻拿住你的把柄发难。
“可是,你不仅是个布棋圣手,更是一个赌徒,不是吗?
“大婚上,一场豪赌。不赌别的,就赌旭凤会闯婚殿,就赌我会为父报仇!殿外的十万大军根本就是幌子,你的注其实仅仅压在了一个人身上,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
“而我,就是那颗筹码。
“一着定输赢。这次,你彻底大获全胜,满载而归。
“可是,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呢?我找老君求丹药,老君答应我考虑一夜,你第二日便佯装替我游说老君,实则阻挠我取丹,你明知我过去最珍视的便是灵力,将灵力看得比我的性命重要,是以,你便对老君支招可让我以六成灵力换金丹,你以为我定会不舍,而老君也保住了丹药,最后,我会感激你的游说之情,而老君亦会感激你的建议。岂料,我却毫不犹豫地献出灵力换来了金丹。
“可是,你又如何会漏算一步?你事先便防万一,在老君的丹药中动了手脚,届时,若是万一我肯献出灵力,换得的也不过是一颗有残缺的丹药。
“你怎么可以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你怎么可以如此步步为营,算计精准得分毫不差?
“你怎么可以让所有人皆沦为你的棋子,被你利用,却还将你当做这世上最干净清澈最良善贴心的人呢?
“如今,你已经坐稳了天帝之位,整个天界除了月下仙人无一人会与你叫板,而月下仙人根本威胁不到你高高在上的帝位。
“你的夙愿已达成,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呢?”
真相曝露在烈日下,明晃晃赤条条地叫人无处可遁。
他低垂着眼,对我所言不置一词,煞白着脸无可辩驳。
“你至今唯一漏了的一点,怕就是你从未料到那金丹虽缺一味药,却仍旧奏效,你未曾料到旭凤这么快便复生了,如此短的时间内便统领了魔界与你分庭抗礼。”一股冰意从头顶心淋到脚底,我抖得牙关发颤,“你莫不是……莫不是还想用我去对付他?”
我慌乱之间生出一股蛮力狠狠推开了他,跌倒在地上,“没用的,他已经对我没有丁点情意了!他恨我入骨,恨不能亲手将我碎尸万段,他爱上了别人,爱上了我的杀父仇人……”我哽咽着后退,泣不成声,“你放开我吧!我再也不会去伤他了!”
“不是的,觅儿,不是的!”他半跪下身将我拢进怀里,任凭我拳打脚踢也不放开,“我错了,过去皆是我错了,可是,如今我是真的爱着你,爱得叫我痛不欲生,不能自拔……我看见了你的梦境,看见了梦境中你们的缠绵,你可知彼时我是何心情?我恨不能举剑毁了自己的魂魄,若我从未存在又如何会遇见你,不会遇见你,便没有这样的痛彻心扉……可是,我清楚地知晓,我必须忍,只有忍到成为了真正的强者,强到没有人能对我不低头,才能牢牢地捍卫住我的爱人,让我的爱人心悦诚服地追随着我……”
“你三番两次偷偷潜入幽冥看他,我皆当不知,我只当你是中了瘾,就像当年吃糖一般,总要一点一点慢慢戒去,不能一蹴而就。”
“后来,果然你去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你不知道我有多欢喜。”
“再后来,你在天河畔答应与我成婚,你可知晓,我那时有多不可置信?高兴地近乎心都要涨裂了,我那时想,只要你能与我顺利完婚,再无节外生枝地与我平淡相随一生,便是要我拱手送出天帝之位,也未有不可……”
我看着他慌乱得逼真的脸,听着他说着天大的笑话,茫茫然只知摇头。
“觅儿,你可以不信我,可以不爱我,可以恨我,但是,你绝不可以离开我!”我顿时荒芜一片,孤立无援,只能绝望地看着他,一行清泪落滑落他苍白的面颊,落在我的额头,“觅儿,我错了,但我却不悔!”
错了,我也错了,我错得离谱,错得荒谬……可是,凤凰他又如何听得见呢?
原来,这世上有一种伤,可以噬心蛀骨。
唤作——
忏悔,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