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你要疼我吗?」「好。」
她问过好几个男人这问题,
但是,每个男人都骗她。
男人与爱情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两样事物,
偏偏她就傻在感情上,每次陷下去,
都是一场赌注;她要的很少,
只想一个男人认认真真地爱她,
有一颗待她很真的心,愿意牵她的手一辈子,
可她总是赌得太大,赌爱情、赌终身,
落得全盘皆输;这次,遇上的这个男人,
或许也是吧......
他说他不爱她,
他说他还在等另一个给过承诺的女人,
但是无所谓,反正她不赌了,没想要跟他到永远;
她只是太寂寞,心太冷,失温的身体需要一个拥抱,
如果温暖是来自于这个曾经关心她的男人,她愿意......
楔子
拖著一箱行李,姜若瑶剪了票,走进月台。
左肩让人不经意碰撞了下,没拿稳的车票飘落对方脚边。
"对不起。"轻轻细细的女音道了歉,替她捡起车票。
礼尚往来,她也就近替对方捡回车票递还,顺势打量了对方一眼。
那是个纤纤细细的女孩,一眼看去会让人想用尽全力保护她的那种。
一头又直又黑的长发,纤细的腰身,水雾的大眼睛......我见犹怜。
她望著女孩转身离去的背影,微微恍神。
男人都爱这一款女孩吧!不像她......感觉鼻头酸酸的,又有可疑的水气往眼眶冒,她赶紧仰头,阻止泪水往下掉。再五分钟车就要开了,她拖起行李箱,慢吞吞上了车。如果可以,她其实不太介意没搭到车,不过现在她实在需要一个地方,安安静静宣泄眼泪,而这段长达几个小时的车程,正好是她需要的。这几个小时,够她将眼泪流得干干净净,然后,人前她依然会笑著说没事......对照著车票上的号码找到她的座位,是靠窗的位置,正好是她要的,可以安心流泪不被人看见。只不过......那个位置先坐了人。
姜若瑶认出是刚刚那位纤细美女,并且很不小心地瞥见那抹悬在眼眶的泪光。看来,她比她更需要那个靠窗的位置。
她没出声,默默在靠走道那个空的位置坐了下来。
女孩微偏著头面向窗外,垂下的长发半掩住脸容,但她还是留意到那颗无声滴落、在衣料上晕开的水气。女孩低下头,动作有些笨拙地翻找随身包包,取面纸的同时,车票跟著离开包包,二度飘落她脚边。姜若瑶代为拾起,女孩仰头,急急忙忙擦去泪水,不经意地瞥见她手中的车票。"啊,我坐错位置了吗?对不起、对不起......"心情太乱,都没注意到这些细节。女孩连声音都柔得像水,只不过心情看来,似乎也欠佳。
她急忙要换回,姜若瑶摇了下头。"没关系。你一个人?"
女孩眸光微黯。"嗯。"想了一下,她补充。"我叫蓝织宁。"
"姜若瑶。你出门旅行?还是回家?"看起来不太像有旅游的心情的样子,那是......"探亲?访友?""我......算是回老家吧。不过那里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我只是想去一个地方,一个人好好地冷静思考,厘清一些想法。你呢?"蓝织宁回问。眼前女子的双眼看起来清澈明亮,让人很自然地卸下心防,想跟她聊聊。果然,看起来就是一副要逃避什么的样子。
"回家。"她叹了口气,接续。"相亲。"
"咦?"蓝织宁微讶。她条件看起来很好呀,一副就是会有很多人追的样子,怎么会到要相亲的地步?"一言难尽。"相亲是她自己加的。这趟被叫回家,少不了亲朋友好友的关切与询问。想到要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探询、怜悯的目光,她就窒闷得透不过气来,好想逃开这一切......一道念头闪过脑海,她突兀地开口。"我有个想法......"
"呃?"蓝织宁愣了下,被突然出声的她吓到。
"这样的提议你可能会觉得很唐突,但是......既然我们都想暂时避开熟悉的人事物,那么,不如我们交换车票好不好?""啊?可是我是要去......"蓝织宁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
"无所谓,去哪里都好。"只要那里没有人认识她。
避开熟悉的人事物吗?蓝织宁思考了下。
"你没事吧?"见她陷入沉默,姜若瑶关心地问。
"没......没事。"蓝织宁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慢慢镇定下来,望著对方的眼睛微笑。"好,我跟你交换车票!""那,这是我的车票。"姜若瑶将靠窗的车票给她,收下了那张靠走道的车票。该去哪里,交由命运决定。
在前行的人生路程中,她们临时转了个弯,这样的放纵会将自己带往何处?看见什么样不同的风景?面对什么样的转变?她们都不晓得,只想在这一刻,抛开身上的包袱,在一处无人认识的陌生环境中,海润天空......
第一章
好极了!斗六,这是什么地方?
姜若瑶依著车票上的站名下车,面对眼前全然陌生的环境呆愣。
这辈子只在台北、台中、台南、高雄等大站下车过,眼前的地方似乎......不太"都市"。就像活到这把年纪,第一次发现台湾地图上原来还有一块小小小小的地方叫斗六......那,现在要去哪里?
拖著行李,找到客运站,又持续发了一阵子的呆。
一班公车在眼前停下来,车门开了,司机看著她,她也看著司机,大眼瞪小眼无言了片刻,司机一脸奇怪地关了车门,继续驶离。十来分钟后,又一班公车开来,她再度与司机大眼瞪小眼。
"啊小姐,你有要坐呒?"很亲切的台湾国语,于是她决定,就是它了!她不晓得这班车开往哪里,望著车窗外的景物,任由公车颠颠簸簸地往前驶......闭眼小憩了一下,再度睁开眼时,眼前看到一片绿油油的农地、瓦舍、乡间小路,她下意识按了下车铃。拖著行李箱,慢吞吞走在宁静的小路上。
"水姑娘,要去兜?要哇甲李载呒?"一辆车停在她身边,并非轻浮搭讪,那是个四十开外的阿伯,很淳朴憨实的一张脸,更别提......他后头那辆农用的四轮拖板车。"不用了,谢谢。"她微笑婉拒,继续拖著行李往前走。
其实,该往哪里去,她现在也没个底。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表情看起来真的太茫然,接二连三有人经过她身边,停下来问她类似的话。她发现这里的人颇和善,即使是看到面生的外来客,也会热心给予协助。行经转弯处,一辆机车突如其来地冲出来,两方闪避不及,迎面撞上,虽然对方反应迅速,及时偏离车头,但仍是轻微擦撞了一下。姜若瑶跌坐地面,一时痛得说不出话来。
"啊小姐,你有没有素?"
中年男子一惊,顾不得倒在一旁的机车,赶紧先过来扶她。
才一移动身体,她就知道完蛋了!脚踝处的痛觉椎心刺骨地忠实传递,痛得她冷汗都冒出来。靠!她在心底暗暗咒骂几句淑女不宜的脏话。老天爷是没人可以整了吗?连躲到乡下地方来装死耍废都有事,是有没有那么倒楣呀!"小姐,你看起来粉严重柳。"中年男子皱眉。
她摇了一下头,暂时还说不出话来,于是中年男子连忙捞出口袋里的手机拨打。"阿慎哪,哇阿爸啦......嘿啦,阿你有闲呒?呒啦,啊著要去恁关叔仔那边,呒小心出车祸......麦紧张啦,哇呒代志,是有一咧小姐卡著伤柳......嘿呀......啊呒你赶紧来啦......"挂了电话,中年男子向她解释:"哇叫阮儿子来啦!"
她点了点头。"其实不用这么麻烦的,我一会儿比较不痛就可以起来自己走了。""嘿那欸赛!"中年男子立即反驳。"那个脚扭伤厚,素粉严重的素,不可以给它那个假叩叩!""假叩叩是什么意思?"很抱歉,她台语不灵光。
"就素......就素......"中年男子搔搔头,陷入语言表达瓶颈。视线一转,瞥见远处急驰而来的机车身影,像找到救兵一样兴奋地扬起双手。"阿慎哪,我底这啦!"机车在她眼前停住,男子还来不及张口说些什么,便被父亲抓著说:"你甲共,啥米是假叩叩......"那现在是怎样?车祸处理还是台语观摩交流?
男子眼神有一丝疑惑,仍然答道:"就是漫不经心、不当一回事的意思。"上下打量了一下父亲。"阿爸,你有按怎呒?""呒啦!系这咧小姐卡著伤。"
男子稍稍安下心来,蹲下身握住她受伤的脚踝初步检查了下,抬眼见她脸色发青,硬是忍住呻吟,他旋即道:"小姐,你可以站起来吗?""我可......"不等她说完,看她咬牙冒冷汗,硬ㄍㄧㄥ住想爬起身的模样,他手一张,轻易将她抱了起来。"阿爸,我带她去洪师傅那里。"
被一把抱起的她惊魂未定,张口想抗拒,对上他面无表情的脸庞,好像怀中抱她跟扛一袋米没什么差别,欲出口的抗议又吞了回去,不想往自己脸上贴金。男人说的,是一间国术馆,而洪师傅是个五十来岁、身体硬朗的中年男人,似乎与他很熟。男人将她安置在诊疗间的椅子上,向洪师傅大致说明了始末,然后,她看著洪师傅用药酒开始推拿她扭伤的脚,一面和男人话家常。行不行啊?她在心底小小质疑了下。
"你阿母最近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有,谢谢。"照洪师傅教的,常用药酒帮她推拿,筋骨酸痛好很多。
"前几天跟她聊,她说晚上常常失眠,她喔,那个是搞操烦啦!"
男人只是微笑。"没办法。"
母亲那个想很多的性子,烦恼东、烦恼西,这辈子改不了。
"再怎么烦还不是烦你们这些子儿细小,你呀,早点讨房媳妇给她,她就不烦了。""缘分没到。"这种事,不是他能作主的。
"什么缘分没到,根本就是你没那个心!你呀,要是多放点心思在终身大事上,你妈也不会一天到晚烦恼了。"这位国术馆的洪师傅很健谈,而男人似乎不太爱说话,大多时候只是安静聆听,偶尔给个简洁的回应,甚至有时只是微笑。也许是她的困惑摆得太明显,男人适时回头对她解释:"洪师傅对跌打损伤很拿手。"练功夫的人,擦擦撞撞在所难免,对筋骨扭伤的推拿已经很得心应手了。他在......安抚她吗?
男人的父亲随后也赶到,帮她将行李送过来给她。洪师傅看了一眼堆在旁边的行李箱,顺口问:"小姐找朋友?还是出来玩?""散心。"她皱眉,盯著一只被包成两只大的脚。
"那你有地方可以住吗?"
这是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吗?她不解。
她以为这世上有一种叫"旅社"或"民宿"的东西。
洪师傅问的同时,男人已经讲完电话由外头走进来。"阿娇姨说可以。"没头没脑地说完,再度抱起她,并且不忘拎走她没办法再穿的高跟鞋,动作根本就已经抱得很顺手。"喂,你 "
"这里不是知名旅游景点,你找不到地方住。"他补上一句,解她的疑惑。平日少有观光客前来,住宿方面自然也没那么方便,再加上乡下地方,最后一班经过的公车是下午四点,她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走得了。"阿娇姨是经营民宿的。"所以她不用觉得拘束或不自在,当是来投宿的就好。所以他的意思是......他帮她找到地方住了?而且是在大家都还没想到那个问题之前?这男人......心思颇为细腻。
他说的民宿,其实是一般民房,分出隔间,再稍作整理、添置必须用品供外来客投宿。不过,环境倒是颇清幽。
她喜欢院子后面的芭蕉树,推开窗就可以看到,可惜没下雨,不然或许就能赏味一下书中所描述雨打芭蕉的闲情与美感。而那男人将她送来后,也没多说什么,与那个叫阿娇姨的打过照面后便离开了。离开前,他在桌上留了字条,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
"有事打电话给我。"
虽然话不多,不过倒挺细心,床铺好了、盥洗用具搁在桌上,该打点的都替她打点好了。
不过,她看到眼前的蓝白拖鞋愣了好久倒是真的。看著包成大大一团的右脚,她叹了口气,既然高跟鞋是注定不能穿了,那就认命吧!移动伤脚正要起身,阿娇姨正好端晚餐进来,急忙搁下手边餐点过来扶她。"别下来、别下来!你脚受伤,要什么说一声就好。"
"我想先洗个澡。"顺便整理一下行李,既然决定在这里住上几天,总要稍作整顿。"不急,先吃晚餐。"
她不解。这民宿包餐点的吗?
"阿慎交代的啦!"女孩儿脚受伤不方便,阿慎可是再三拜托她关照这个外地来的大美人呢!姜若瑶点头,一面用餐,听阿娇姨介绍这里的环境,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洗完澡回到房间,她整个人赖进床铺,就再也不想动了。
这床比她住过的任何一家饭店都还硬,称不上舒服,枕被也没有任何特殊的薰香味,只有晒过太阳的阳光味。其实,这样也不错。
这里很乡村、这里民风淳朴、这里没有人认识她、这里适合让她一个人耍废腐烂,待到愿意出来见人为止......手机在随身的包包里响了好几次,她认命地伸长手,捞出手机接听。
"妈......"
"瑶瑶啊,你怎么还没到家?我和你爸急死了,你可别想不开啊,那种烂男人,过去就过去了,妈再帮你介绍更好的,保证你马上忘......""妈!"她闭了下眼,再张开,打断母亲。"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暂时不会回家。"她知道母亲是关心,但是这种压力式的关心,她真的承受不住了,现在她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沉淀思绪,不想面对任何人。"你不回家是要去哪里?"
"我想在外头住几天,四处走走散心,你放心,我不会寻短见的。"她要会自杀早做了,不会等到现在。"啊可是......"母亲还想再说什么,被她及时截去。
"就这样了,你告诉爸,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我,再见。"迅速结束通话,连带关了机。她暂时不想被任何人找到。
将脸用力埋在枕头里,直到几乎窒息,才仰起头用力吸上一口气,让肺腔纳入新鲜空气。枕间,湿润一片。
她真的,没有泪吗?
谁会真的坚强到完全无泪?她只是不想在人前哭,因为哭无济于事,这样错了吗?
"你太强势,你只是想证明自己比我强、能力比我好。"
"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唯一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女人,我想应该只有你了吧!""有差吗?就算我娶的人不是你,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对,他说得没错,她不会在他面前掉一滴泪,这男人都不要她了,她哭有什么用?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难过,心不会痛!
有个男人,喜欢她说话软软的、甜甜的,柔弱些、依赖些来满足他大男人的虚荣,但是她灯泡坏了会自己修,车子在产业道路抛锚,可以很能冷静地打电话通知道路救援,他忙工作她可以不吵不闹,识大体地要他去忙没关系,不用担心她。最后,他就真的忙到爬上另一个女人的床了,一个声音娇软、会要他修灯泡、会电话热线无时无刻说我好想你、并且时时依赖他、需要他的女人。他说,她可以没有他,但那个女人不行,她比她更需要他。
可是他却没机会让她说,其实她也会寂寞,想要他陪,她坚强是因为想减轻他的负担,她只是......太爱他,太替他著想,不愿他为难。另一个男人,她学会了穿他爱看她穿的衣服,化他喜欢她化的妆,会对他撒娇,认识他的朋友、融入他的生活圈,替他做足面子,甚至为他洗手作羹汤。然后,变成他的朋友一个一个向她示好。他们说,他与她外型不配。
一次,又一次,他听多了,无法再忍受那样的羞辱,终至分手。
她不懂,他是不够帅,但是,会爱她、疼她就好了啊,为什么他会那么介意?就因为她能力好?就因为她长得美?
男人的自尊,真的好难捉摸。
每一段恋情,总是好努力地付出,挖心掏肺地对那个人好,明明都已经拉低身段,努力配合、讨好对方,屈就到自己都不像自己了,却还是被说成她不懂爱情,也不需要被爱。他们不知道,其实她好渴望有个人,认认真真地爱她、疼她、承诺她未来,他不必有钱、不必长得帅、不必年轻有为,只要有一颗待她很真的心,愿意牵她的手一辈子就可以。这只是一个很卑微的要求,但是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找到过。
她不死心,寻寻觅觅,试了一次又一次,却总是失望,换来不堪的结果与伤害。活了二十七个年头,竟没有一个男人真心爱过她,想来她这个女人当得也真是失败透顶了。她真的,很不会谈恋爱吧?
她真的,很不值得人爱吧?
她真的、真的......爱得好灰心了......再次醒来,已经是隔日清晨。
昨晚几乎流干了泪,怎么睡著也不晓得,睡前枕畔湿了一片,醒来已干。总是如此,她的泪会留在昨夜的枕间,隔日醒来,便随著清晨阳光蒸发。她下床稍作梳洗,打算到外头走走,透透气。
今早醒来,扭伤的脚似乎不那么痛了,原来那个洪师傅真有点本事,以后她会考虑稍稍修正对传统民俗疗法的偏见。"那个......姜小姐,你要出去喔?"阿娇姨探出头来追问。
"嗯,四处走走。"她漫应。
"啊你脚受伤,要不要陪你?"看她走路一跛一跛的,不太放心ㄋㄟ!
"不了,谢谢。"
她前脚才刚离开,男人后脚便拎著早餐前来。
"阿慎,早啊。"
"早,阿娇姨。"他递出刚做好还带著热度的稀饭和小菜,便要转身离开。这男人话一向不多,总是安安静静做他该做的事,但阿娇姨知道,这早餐是要给那位娇滴滴的都市小姐的。"阿慎啊,她刚刚一个人出去了耶,你要不要跟去看一下?"
男人离去的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顺著阿娇姨指的方向而去。
她低著头,很安静地在想著什么,他没打扰,隔著一段距离默默跟在她身后。她看起来好多了,走路微跛,但至少已经可以自行走动。
乡下地方,没有太多路标,如果不是在这里长大的居民,很容易迷失方向,他就替很多找不到路的外来客指路过。她似乎走累了,就近靠在路旁的树干边,盯著地面出神。
她似乎,心事重重。
也是,没有心事的人,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
她维持同样的姿势已经有半小时了,他远远等待,犹豫著该不该上前告诉她,清晨微风拂面是很惬意没错,但那棵野生桑树小虫子颇多,她要不要换棵树来站......果不其然,下一刻就听她细细的惊呼声,挥拍衣裙跳开,一时忘了脚上的伤,绊了下,跌坐地面。他没多想,立刻上前扶她。
"咦?你......"她扭转过头,微泛清香的长发拂掠过他脸庞,彼此皆是一愣。她微窘地挣脱他退开,头皮传来一阵拉扯的痛楚。
"别动。"他皱眉,发现问题的症结了,稳住她双肩,然后才动手替她解开不经意缠上树枝的发丝。他眼神很专注,目不斜视,粗糙的双手一看便知是经过长年劳动,但十指的动作却是无比谨慎轻巧。他已经尽可能不扯痛她了,她的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流下。
有那么痛吗?
垂眸审视她,留意到她猛眨眼,他恍然明白了什么,及时抓住她要去揉眼睛的手。"我来。"微微抬高她下巴,拇指轻轻撑开她下眼皮,果然已经泛红一片。那种超小只的飞蚊、果蝇多得是,入了夜更可观,他小时候常被暗算,已经习惯成自然了,指腹小心翼翼将小小飞行物的尸体拨出她眼睛。"痛......"她抗拒,眼泪流得更急。"你走开......"
"对不起。"但坚决不放。"再一下,你不要动,快出来了。"
"......"他在说什么?
"开荤了?"一声调侃由身后传来。"阿水婶知道一定很欣慰。"啧,缠得可热烈了,大清早又大庭广众的,真好兴致。他连瞄都没回头瞄一眼,低头凝神专注。
这么难耐?片刻都等不得?身后男子耸耸肩,很识趣地走人。
"回去别乱说,阿齐。"
"我又不是女人!"没那么三姑六婆好吗?
不过......这小小村落瞒得了什么事?他很坏心眼地决定不告诉他,田梗里早起插秧的阿荣叔和阿满婶已经目瞪口呆、充满惊叹地看很久了!他们会不会说出去他就不保证了。"好了。"他松开手,正欲退开......"阿慎哪......"
身后略尖又掩不住兴奋之情的叫唤,令他当下头皮一阵麻。
僵愣地维持著在外人看来暧昧到极点的姿势,与她对看一眼,愕然无言。原因无他,阿满婶是本地最知名的八卦广播站!
第二章
果然!他最初的预感是对的!两人的"奸情"在阿满婶的"热心"宣传下,不到一天就传遍全村。关子他激情难耐、在路旁就打得火热的消息几乎无人不知,还附加精采绝伦的实况转播。
"那个你们都没看见,阿慎多狂野。直接抓住人家就给她亲下去,还亲好久!
我还听见大美人娇滴滴地给他腮,外,抱怨他太粗鲁,会痛柳!"根本不是那样啊!联想力会不会太丰富了,阿婶!
他想反驳,可惜没人理他。
"这个阿慎也实在是够......"在意犹未尽的地方停了下,如愿等到群众情绪高昂的催促声后,才满意地接续。 "偶家死老头在田里插秧,他也在树仔边忙插秧,年轻人的热情,看得我和我家死老头都害羞了......"最好真的是你们想的那回事!愈说愈离谱了。
到最后甚至讨论起他家什么时候会办喜事,把都市大美女娶回家、喜宴要办几桌......他简直无言至极。在家里母亲猛追问不休,走在路上左邻右舍关切,连来到店里都被自己的员工调侃......早知道的,这村子里,像他这样的卑微小人物完全没有申诉权,阿满婶比法律还强势,被她撞见等于被全村村民捉奸在床!
最近,她的耳朵不太清闲。田梗旁的"疑似热吻"事件,她料想得到会引起多大的余波效应。
在这里住了几天,多少也了解这地方村民热情爽朗的性子,不过有时候太热情也不是件好事,他近来的日子应该非常不好过吧?她倒是还好,除了阿娇姨外,和谁都不熟,村民也不会来缠她说长道短,最多就是阿娇姨频密地与她"联络感情",看来是被众人公推出来,肩负大任。这些都还在她可以接受的范围,哪天真的超出忍受范围了,挥挥衣袖走人,一切又与她何碍?
不过他就不一样了,在这里土生土长,避不开也走不掉,光要应付左邻右舍探询就够他受的了......她以为在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会避个嫌什么的,但每隔一天,他仍会固定在傍晚前出现,带她去洪师傅那里换药。
这几天,阿娇姨总是谈他,说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他有多孝顺、多上进、多忠厚老实、多值得托付终身......简直就是强迫推销了。
她只是默默听着,没插嘴也没反驳。
"你对我们阿慎印象怎样?"她想,这句话才是重点吧?只是不晓得是被多少人逼着来问的。 "还好。"她淡应,没让对方太难堪。一般来说,面对响应不太热络的对象,这样的回答就够对方明白,并不用直截了当地泼对方冷水。但是!
她忽略了乡下人环境单纯,是不会懂那些客套与官腔的,直接在心里演绎成:还好就是不错,不错就是有希望!
所以都市大小姐对阿慎也是有好感的啦!
"对嘛,我就说!你一定是也喜欢阿慎的啦,不然怎么会热吻......""......"这是哪来的结论?
一开始,只是阿娇姨在耳边歌功颂德某人的成长史,到后来开始有三姑六婆在她眼前晃,不多,就那几个,其中据说还有事件男主角的母亲,看媳妇来了!
一直以来,她都只是聆听,没表达过任何意见,事实上,她也不认为有需要表达什么意见,可是现在这样--她蹙了蹙眉,开始觉得困扰了。
她不打断阿娇姨的自得其乐是一回事,被人当未过门媳妇来打量又是另一回事了,不反驳不代表默认,但这些人好像没搞清楚状况。 "那个!"某大婶又送来莲雾,说是自家种的,很甜并且找机会与她攀谈,用极生硬的国语问: "啊你听不听得懂台椅?""抱歉,不太懂。"她回个歉意的微笑。
"按呐唷--"大婶颇烦恼。这样嫁进来是要怎么沟通才好......对了,据说这是男主角的母亲。 "您!有什么事吗?""那个勋......偶素那个...那个阿慎他阿母啦,就素偶听梭你甲阮刀嘿哆阿慎有互相给他喜欢到啦,阿偶就想梭勋,来绐你看看啦!虽然梭你们认识不素粉久啦,但素延分这种东西,就像那个括啊戏在演的,前世有缘,所以才会一见钟情,阿偶劓......"她听得很痛苦,相信大婶说得比她更痛苦。
"什么是括啊戏?"她镇定且礼貌地发问。
惨啊!连括啊戏都怃灾。这以后是要怎么相处。
阿水婶抓抓头皮,好困扰地想着要怎么解释。
"就素、就素那个神明生日,底咧庙口戏棚仔演的那个,那个......" "一种传统戏剧。"男子由中庭走来,沈稳地走向她们。 "阿母,你呐叹底家?""我想说,你就有甲部尬意呀。我来跨买钦。"男子叹了口气。 "你麦听满婶仔黑白共,是阿爸甲郎撞着伤,我要照顾伊。""阿妩过够--"阿水婶还想上诉。
"我晚时转去呷甲你共,要先带伊去洪师仔那里。"不给母亲上诉的空间,扶了她起身闪人。
虽然她现在好很多,不过他还是会谨慎地扶着她的肩臂,放慢脚步配合她。
安安静静走了一段路,他先开口。 "对不起,请别与她们计较。"小镇生活太单调,难免找些话题取悦自己,他能理解,却不确定她会不会介意。
她偏头瞧他一眼。
其实,最困扰的应该是他吧?
这些人与她无关,她可以毫不在意,最多当没听到,他却不行。一个个都是他的长辈,一个个都是出于关爱他的出发点,他解释不清也得一个个解释,不能翻脸也不能转身走人,他才是最头痛的那一个。可是,他却向她道歉,向一个不痛不痒的外来客道歉。
"没关系。"她只能这么说。淡淡地回应。
"下次我妈再去的话。你打个电话给我,我来处理。"电话?
她回想了下,才想起初来那一夜,他确实有在桌上留过字条,要她有事再联络他,但那支手机号码她从没细看。更没打过,早不知遗落到哪里去了。
"嗯。"她不置可否地应了声,气氛再度陷入沉寂。
他话不多,她也是。这条共同走过几回的小路,大部分时候都是两方沉默,就连他的名字一孟行慎,她都是在阿娇姨陈述他那段辛酸血泪成长史时才知道的。
来到洪师傅国术馆,洪师傅用水将药草者一了帮她浸泡双脚,虽然她不懂明明只伤了右脚为何要泡两脚,但他说那是为了促进她血液循环。
除此之外,还外加把脉。生平第一次体验针灸,就是贡献给洪师傅。 "你呀,失眠、压力大、自我要求高,把自己搞得很紧绷,睡眠质量一定很差吧?" "......对。"因为来过之后,晚上确实好睡多了。有时可以一觉安稳到天亮,她也就配合着治疗。
那个陪着她来的男人,总是安安静静在一旁等待,偶尔洪师傅会与他聊两句家务事。
"你工作压力很大吗?作息要正常一点,你荷尔蒙失调,生理期不太正常对不对?这要不调理好,以后会比较不好受孕。"被问到最后一句,她本能地瞥向杵在一旁的男子,他神色微窘,识相地避开,到屋外等待。
洪师傅笑了笑。 "我听说了喔,你们最近打得火热。""洪师傅也听这种小道八卦?""人生苦短,总要自己找些乐子,听听何妨?"洪师傅熟练地在她脚上找穴道,利落下针。
"你呀,就是太不懂得善待自己。"姜若瑶偏头。
"怎么说?"他们......没很熟吧?怎么一副很了解她的样子?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看过的人事物总是比你们年轻人多。很多人一生都在自我要求,求最好的表现、求最高的成就、求最完美的爱情,把自己绷得那么紧,到头来你又得到了什么?或者你有没有想过,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很多女人追求了一生,到头来才发现,她要的只是一个稳定而已。""稳定吗?"这两个字看起来简单,追求起来却好难。
洪师傅说的,她也懂,那么认真在过生活,为的也只是不负自己、不负于人,她要什么,一直都很清楚,却也一直要不到。
到最后,茫然得几乎要迷失。
"阿慎小时候不太快乐,他阿爸把他送到我这里来学功夫,想说让他转移一点注意力,也顺便练练身体,你别看他现在这个样子,其实他小时候又瘦又弱,不说话也不理人,让人以为有自闭症。"姜若瑶眼神有丝疑惑。话题什么时候跳到这里来?
"但是他重新找到生活的重心和目标,你不认为他也是认真过生活的人吗?" "他是。"每个人对认真的定义都不一样,像他那样确切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样的人生,又何尝不是认真的一种?
"再说啊,你看阿慎体格多赞!练过功夫的男人,可以保护你的安全啦!"表情一换,立刻三姑六婆起来。
原来,这才是结论。连他也和那些婆婆妈妈一样,来强迫推销吗?
"你觉得我们会适合吗?"她反问。这群人怎么回事?离谱到天边去的八卦都附和得那么热烈。
"怎么会不合适?你看阿慎第一次抱你来的时候,抱得多顺手!我从来没看过阿慎这么周全谨慎地对待女孩子,他对你一定有意思的啦!"一个是强壮可靠的男人,一个是娇滴滴需要被呵护的小女人,多搭! "真的,你要好好考虑,错过这个村可就没那个店了!""是吗?"眼角余光瞥见杵在门口站卫兵的那尊门神移步要进来了,洪师傅赶紧敛眉正色缠妥纱布。""好了吗?"男人走进来,他习惯性伸手,让她扶着他臂膀起身,向洪师傅道了谢。
回程路上,同样是两方静默。顽皮的孩子骑着脚踏车由转角斜冲出来,她跟枪地退避,他急忙伸出手臂,将她护在走道的内侧。
留意到他手臂还环在她肩侧,她退了一步,轻轻避开。
沉默地各自步行了片刻,她突然开口。 "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她不是真认为他会对她有个什么,但是,无论如何,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话说清楚,基本上他们之间的交集除了每日固定陪同看诊之外,再无其它,她与他说过的话甚至还没有阿娇姨多。
她不希望有任何模糊地带,造成他人的遐想,她目前最不想沾惹的就是感情方面的纷扰纠葛。
他先是愣了愣,才领悟她这句话的涵义。 "我再次代他们向你道歉。"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他顿了顿。 "但我还是抱歉,造成你的困扰。"话到了嘴边,决定不再多做解释,她改口道:
"过两天,等脚伤好一点,我就离开。"他轻点一下头,没应声。
送姜若瑶回去后,才刚到家,母亲便迎了上来。
"阿慎哪,你跟嘿哆姜小姐一哇系公......你是不是真正揪甲意伊?"他停下脚步,侧眸瞥视。母亲似乎话中有话。
"我的意思系公......伊甲李好像不太速配,咱家甘苦人咩!"这都市小姐看起来娇滴滴的,说话听起来就是读过很多书,很有气质的感觉,不自觉产生一股敬意,连跟她说话都会觉得搭不上,真的能适应他们乡下地方的生活吗?
她自己是没关系,儿子要真喜欢,再怎么沟通不良,她也会想办法与媳妇相处,但真正的问题是,她能不能吃苦?他们家不是那种有钱人,总觉得是他们高攀了人家,若对方过惯了好日子,儿子和她在一起,会很辛苦。说到底,其实还是为儿子心疼,担忧他肩上的担子太沉。
见儿子不说话。只是盯着她瞧,她赶紧又补上一句。 "啊你若真的很甲意也无要紧啦,我青菜讲讲钦,你免放在心内,你甲意尚重要......"总算懂了向来豪爽又直言的母亲,今晚支支吾吾的原因在哪,他微笑,轻声道: "阿母,你免烦恼,我和伊无安怎。"母亲为了他,试图去亲近他喜欢的女孩,努力适应与接纳对方,他备感窝心。
他这个母亲,虽然没有读很多书,文化水平不高,在许多人眼里也只是平凡的乡下村妇,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母亲、好太太。
"伊过两天就要走了,不会留下来,你别想太多。"补上两句让母亲安心,这才转身进屋。
阿水婶认真审视了他一会儿,确认他在说那句"她不会留下来"时,表情没有太伤心难过,才放心进厨房帮他热几道菜当宵夜,等他洗完澡出来就可以吃了。她这个儿子啊,照顾别人很行,老是替别人着想,可是却常常忽略自己呢!唉,真是让人放心不下--晚餐时间过后,忙完店里的琐事正准备回家,走过每日必经的小溪旁,瞥见独坐在溪畔的身影,他不自觉顿住步伐,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她随后也发现了他,主动喊: "孟行慎!"他没再迟疑,迈步上前,安静地在她身旁坐下。
"店里休息了?"从阿娇姨口中得知,他开了间小吃店,平日忙店里的事务,休息时便陪伴父母,有时陪家中两老出外走走,生活单纯,再朴实不过的男人。
他偏头瞧她,似乎颇意外地会主动与他闲聊。
"还没,秀姊会处理。"他只负责采买、张罗食物,其它像是招呼客人、收拾店面、帐务管理,他一概不干涉。
说他是老板,她倒觉得他比较像是被聘雇的厨师。
"我......明天一早离开。"她想了一下,说道,总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向他道别,他偏头凝视她。 "你的脚......""好多了。这几天,谢谢你的关照。""......应该的。"毕竟是父亲撞伤她的。
沉默了下,她还是问了出口。 "我们......是朋友吗?"似乎颇意外她会这么说,他愣了一下,回答: "当然。""谢谢,很高兴认识你这是她来到这里,第一次露出真心无负担的笑容。首度正视他的存在。
她轻轻笑了,朝他伸出手,他轻握了下,再放开。
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她会很高兴认识这样一以一种不造成任何压力的方式存在着。
"我走的话,你要怎么跟那群人解释?"面对他,她难免心虚,大家都认定他们打得火热了,她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丢下因她而起的辈短流长,让他一个人面对,感觉好像很不负责任。别人会怎么想他?恐怕会很难解释吧!也许还会认定他被甩、被玩弄之类的"没关系,我会处理。""孟行慎,你是个好男人。"遇到事情,会先替女孩子扛下来,或许一般人会觉得没什么,但是对她来说,这样的男人多难能可贵。
洪师傅说,他是个有肩膀的男人。
"听阿娇姨说,不少人向你妈说媒,你为什么不结婚?你妈妈很着急你的终身大事,不是吗?"年届三十,脚踏实地、勤奋稳重,无不良嗜好,这样的男人在这小镇里很抢手,想嫁的女孩子会很多。
"我......没想到那里去。"他停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 "我爸妈年纪大了,需要我照顾。"因为父母,所以没心思盘算自己的婚姻吗?
他不只是个好男人,还是个孝子。
"那如果将来你老婆不愿意留在这里呢?你怎么办?"他皱了皱眉,显然被问倒了。 "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他爱的人,应该也会爱他所爱。 "我爸妈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他们离不开,我也不会走。"如果真必须面临这种取舍,他会选择留下来,只要父母还在的一天,他就会在他们身边。
姜若瑶撑着下颚,凝视他。 "孟行慎、你知道吗?如果再早几年,我遇到你的话,也许我会对你动心。"他愣愣地瞧着她。
这...开玩笑的吧?
可,她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丝丝开玩笑的迹象。
任何一个女人,听到他宁愿舍下情人也要顾全父母,不是都该退避三舍吗?
"一个孝顺的男人,坏不到哪里去。"他可以提供女人最想要的安定和依靠,更早的那几年。
她多么渴望这些,有人可以撒娇、可以替她撑起一片天......偏偏,是在她已经对爱情绝望,无力再爱的时候,才遇上他。
女人是天生的赌徒,赌爱情、赌终生,赌得比谁都大,总是输不怕,然而男人、爱情却是这世上最不可靠的两样事物,她已经血本无归,不敢赌,也没有赌注再去赌了。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顺口说说。"怕他多心,她连忙补上一句。
"我知道。""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好女人,爱你也爱你的父母的。"她是真的这么相信,并祝福。
"谢谢。"一句,又一句,她问,他就答,她如果不说话,他就安安静静坐在一旁,不去打扰她。
这似乎是从她来到这里之后。与他聊过最多话的一次。
更晚时,她拍拍裙下的沙尘起身走上回程,他默默护送她走这一段路,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进屋前,她停下脚步。
"对了。一直没跟你说,你做的三明治很好吃,谢谢。"他微微愣住。姜若瑶了然地笑了笑。
她不是不晓得,每日三餐,是他亲自送来,细心为她打点生活所需。也为她的脚伤做到最妥善的治疗,就算是补偿,他做的也够多了。
"下次若有机会再来,希望还能尝到你的手艺,可以吗?"他点头,不置可否,心里其实明白,这只是一般的客套话。
这个小镇,这个夏天,只是她人生低潮时短暂的停驻点,这一走之后,她不可能会再回来。
"车票订了吗?这里车不好等,要不要载你去车站?""不用了。你还要开店。不麻烦你。"就算自己当老板,每天早起采买食材、准备开店的工作,也没比别人轻松。
"我明天一早走,先跟你说声再见。"他没应声。两方静默了下,她正欲移动步伐进屋,右手腕被握住,他出乎意料地放了张纸在她掌心,又迅速放开。
"既然是朋友,一个人出门在外,需要帮忙就打个电话给我。"这是他第二次将手机号码给她,这回,她低头将每一个字看进眼里,收了下来。 "好。"进到屋里,她习惯先洗个澡,进了澡间才想起换洗衣物忘了带,经过迥廊时,轻浅的对话声定住她的步伐。
"她说要走了耶,你知不知道?"是阿娇姨的告密声。
"知道,她刚刚说了。""啊你怎么没有留她?你对她那么好......""阿娇姨,你别再跟她说那些了,她会很困扰。""为虾米?我说的都是实话啊!难道你不喜欢她吗?"他没正面回答,却道: "人家是外地人,你们这样逼人家,是语言上变相的群众暴力。""虾米力我听怃啦!"这位大婶开始耍赖了。
"像你这样勤俭搁打拼,想嫁你的人那么多,她是有没有眼光啊,没嫁你是她的损失!"他轻轻叹气。 "阿娇姨,她的气质不适合这里......"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姜若瑶已经听不见。她没让人发觉她的存在,静静往回走。
她的气质不适合这里......她的气质?她什么气质不适合?她让人觉得高高在上?还是冷傲难近?
她不懂他那句话的意思,不懂那句话里究竟是希望她留还是不留。
这男人、这个小镇,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插曲,他也知道,所以从一开始对地就没有太热络,在她说要走时也没有表现出太多意外。
那么,她自己呢?是想走,还是想留?
第三章
坐在月台的候车座位上,她仰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晚些时候,可能会下雨......离火车到站的时间还早,足够她买个面包当早餐果腹,再看完一本杂志都还有剩。她其实用不着那么早出来,只是无法确切解释为什么,不想当面向他道别,提前避开了。
下意识又取出他昨晚塞给她的字笺,上面写了他的名字、还有电话,最末行只有四个字,"一路顺风"所以是在她开口告诉他之前。他就知道她要走了吗?所以才会预先写了字条?
如果,她当时没喊住他、没当面向他道别,他是不是根本不会交给她?他会做这样的动作,当下她确实有些讶异。孟行慎--她在心底低喃字笺上的名字。起码,他让她相信,这世上还是有好男人,不至于对男人全然失望。
也许真的像好友琦雯说的,她太笨,男人稍微对她好一点,就相信对方是好人,所以她总是被骗,看不清事实。
但是,在她人生最低潮的时候,还有个人对她好,默默照顾她,那一分善意,对这时的她来说有多珍贵,她真的宁可相信这男人是特别的。
她轻轻叹息,将纸笺对折,悉心收进包包的底层。
她想,她会牢记在云林的这段日子、被他抱着上国术馆、还有与他共同走过的小路......不晓得......她现在人到哪里了?
忙完一波用餐人潮,稍稍空闲下来,孟行慎下意识看了看腕上的表。她昨晚说,她工作目前申请留职停薪,正在休假当中,所以不打算回台北,也许回台南老家住几天让父母放心,也或许走到哪、玩到哪。这些年,致力于工作,几乎没了自己的休闲,她想趁现在放松自己,玩个痛快。
听起来似乎不错,有心思想到玩乐休假,那她现在心情应该是好多了吧?
脱下围裙,整理好厨房走出来,埋首在帐目中头昏眼花的柜台兼会计,瞄了他一眼,扬声喊:
"阿慎,要回去了吗?记得带把伞,外面在下雨。""知道了,秀姊。"揉揉酸疼的颈子回到家,脱掉滴水的雨衣,将身体赖进椅中,瘫靠椅背,盯着天花板暂时将脑海放空。
桌上还放着冷掉的三明治,传统的父母早餐向来只吃稀饭配小菜,三明治......是替她准备的。
原本只是想,都最后一次了,她顺口说了句喜欢他做的三明治,他便做了让她带走,没料到她会走得那么早。或许,那也是一句客套话吧,他却当真了。摇摇头,苦笑了下。这女子,看起来像是压着很重的心事,他衷心希望,她未来的日子能快乐些,她是个好女人。
"阿慎,要呷油饭妩?隔壁钦送来的。"母亲由厨房探出头来问了声。
"好。"母亲如果不是滋味,就会直接称关叔家为"隔璧钦"!
话说油饭......他大概晓得怎么一回事了,容容家的宝贝快满月了,得好好想想该送孩子什么满月礼。
"对啦,你手机啊有响,要跨麦钦怃?""喔。"坐直身躯,勾来遗忘在家中的手机点开来看,有两通未接来电,一通是老同学,一通是没见过的陌生号码,另外还有一封简讯。
他直接点开关梓修的简讯。
刚去你家,你还在店里忙。喜帖送到了,人可以不用来没关系,红包要到。
啧,吸人血,也不想想他们关家这两、三年来炸了他几次。难怪母亲怨念那么深,眼看关家小孩一个个成家的成家、不成家的也生小孩了,就他说没动静就是没动静,阿娘不摆脸色给他看就偷笑了。母亲端了油饭出来,脸色闷闷的,他心知肚明是为了什么。
扒了两口油饭,开口说: "阿母,你麦搁和关叔吵了,厝边隔壁会笑。""是伊嘎底要和我弯柳!""那你就不要去讲阿听的是非啊。"她老要讲小容的男人吃软饭又被入赘的,关叔当然会跟她吵,人家是疼准女婿,不舍得梁问折被羞辱。
"本来就是还怕人讲!"母亲喃喃咕哝,不甘愿地拿遥控器开电视。
"......"他偷偷叹气。
其实母亲心肠不坏,就是心眼有些小,老爱和隔壁比,连生不生得出儿子也要比,都三十多年老邻居了,有什么好比的?
他无奈地摇摇头,拿起碗筷继续吃,一面看焦点新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母亲闲聊。
台铁今日上午发生列车相撞事故,被违规闯红灯的3092次列车拦腰撞上,列由台北闭往高雄的2719次自强号列车,造成第二状即车厢两个车轴出轨。3092次两辆电力机车也发生出轨。
目前传来最新消息,死亡人数已增加至11人,另有27人轻重伤。目前台铁已紧急修复,预计傍晚七点通车,上万名乘客受影响......这列3092次列车是由两电力机车连贯,刚修理好正在进行试车,疑似是因司机员闯红灯,才会造成这起事故,但也不排除是机车头斗HP防护系统发生故障,原因仍待进一步调查......"夭寿喔......"阿水婶连连摇头。连火车都会相撞,真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孟行慎停住动作。台铁......发生事故?上万名乘客受到影响?那她......孟行慎没多想,放下碗筷,第一时间抓了雨衣和车钥匙往外冲。
"你油饭还没呷完,是要去兜啊?阿慎、阿慎呱州一一"阿水婶在身后叫唤,一脸莫名其妙。
盯着地面蜿蜓的雨水,姜若瑶脑海放空,外头还下着倾盆大雨,透进来的雨水已经将裙摆打湿,她懒得移动。
被困在火车站大半天了,什么时候会恢复通车也不晓得,也许今晚要在车站过夜了。她叹气,一直以来情路不顺遂外甚至被动地不想去挣扎什么。她运气就出奇地好,做什么成什么,实在没什么好抱怨了。
可是她的好运道,似乎打从下了车站就全用光了。她好像和这里犯冲,一下车站就不对劲,先是一来就撞伤脚,连要离开了,多少年碰不到一次的火车对撞事故都让她给遇上了,想走都走不了,有没有这么离奇啊?
叹了口气,确定今天是走不成了,她到售票口退了票,撑着伞走出火车站,在附近找了家面店,随意打发早餐过后便没再进食的胃。
等待干面上桌的空档,她不自觉又取出手机,盯着毫无动静的屏幕发呆。
无法理解为什么,在茫无头绪的那一瞬间,本能地拨出了那组号码,三秒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才立即切断。
这太夸张了!她打电话给孟行慎干么?是要对他说什么?她从来不做求救的事,以往遇到更大的风风雨雨,还不都自己挺过来了,尤其对象是根本没那么深交情的他。
但是那一刻,第一个浮现脑海的,真的就是他。
是他......带给人太过安心的感觉了吧?脚受伤的期间,被他妥妥贴贴地照料,好像有他在,什么都不需要她烦恼,害她独立的心性都养得懒散了。
既然是朋友,一个人出门在外,需要帮忙,打个电话给我。
他那句话,真的是很动人哪......甩甩头,正欲将手机收回包包里,铃声适时响了起来,她也没多看,便接了起来。 "喂?""姜......若瑶?"另一头,传来急促的声音。
孟行慎? 她愕然。一时忘了该如何回应。
"是你吗?我看到新闻了,你还好吗?"匆匆赶到车站,没找到她的人,不确定她是否顺利在回家的路途上。
想不出该说什么,也不习惯对人说什么,只能干涩地挤出这句"很好。""这样吗......"另一方静默了下。 "那就好......"听到她没事,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怕她觉得奇怪,他补上几句解释。 "没什么事情,只是手机里有一通陌生的号码,试着打打看,怕你需要帮忙找不到人而已,你没事就好,不打扰你......"他的背景声音很吵,隐约还听得到"全线停驶"之类的广播声,那声音她已经听一早上,很熟悉了。他人究竟在哪里,莫非......一瞬间恍悟了什么,在他挂断之前,她急忙喊: "孟行慎!""嗯?还有事吗?""你......在车站?""对。"他坦白承认了,微窘道: "我以为你应该还困在这里,所以......"以为她需要帮助,就急急忙忙赶来了?
她鼻头一酸。 "我还在这里......"第一次,她主动对外人卸下坚强的伪装与防备,人家一得知她可能需要协助,就立刻赶来,没思考过这样的行为是不是多此一举,那么主动地释出关怀与善意,她还在逞什么强?那一刻,他的坦白令她备感羞愧。 "咦?" "我没注意看店名,它是一家卖外省面的,离车站没有很远,口味也不怎么样,没有你做的好吃,但是我真的饿了,所以!"没等她说完。他立刻回道: "你待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去。"结束通话后,地也搁下筷子。
实在是太油腻了,她一向吃得清淡,再也无法强迫自己多吃一口,只好漫无目的地看着玻璃窗外的雨景发呆。
不到三分钟,玻璃门叮咚声传来,她就坐在门边,顺势望了一眼,便无法再移开。
男人身上还穿着雨衣,从头到脚无一处不在滴水。他没走进来,只是看了一眼桌上吃没几口的面,再将视线移向她。
她下意识地起身结帐,走向他。
"走吧!"他说得那么自然,理所当然地替她提行李,她反而愣住了。见她没反应,他接着补充。 "先回去再说,发生这种意外,你暂时走不了了,而且这两天有台风,天气状况不好。"他冒着大雨专程赶来,就是怕她今晚无处栖身吗?
她很想告诉他,要找夜宿的旅馆不难,还想说,不坐台铁还有其它交通工具,更想提醒他,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是那种遇事时只能软弱依附他人的菟丝花......但是看着他滴水的发梢,她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他将车箱内的挡风外套递给她、然后是雨衣、最后是安全帽。
"孟行慎......"坐在机车后座,回程路上,她喊了声。 "你......很担心我吗?""......嗯。"他专心留意前方路况,隔了一会儿才接续。 "对不起,我手机没带在身上,太晚发现。""为什么?"她不懂,就凭一通没接到的陌生号码?一个认识不到两个礼拜的女人?一个甚至没对他释出多少善意的冷漠外来客?
他为什么要对这样的她这么好? "我们......是朋友。"她说的,不是吗?那朋友互相关怀,不是应该的吗?酸酸的感觉又冒上鼻翼,直接泛到眼眶。这些年来,坚强惯了,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她有能力解决、她可以自行面对,连她都几乎要这么以为,但是他......那么直接、那么坦然地向她伸出手,不是因为她需不需要,而是出于一分关怀,他在担心她。
她感受到的,是他毫不吝借的温情。
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那种有人为她奔波、为她着急、想保护她的心意这样的男人,是她一直以来寻寻觅觅渴求的,为什么偏偏是他,一次又一次,不经意地对她做出那些她最期盼的事情......就像琦雯说的,她太聪明,偏偏就是笨在感情上,每次一陷下去,就晕头转向,挖心掏肺给人家,盲目得失去判断能力,偏偏每次都押错赌注,全盘皆输,她真的怕了,不想再变成那个像笨蛋一样的自己。
可是他再这样对她,她真的怕会对他动心,再次陷下去......送她回到阿娇姨那里,孟行慎催促她去冲个热水澡,再出来时,桌上摆着热腾腾的汤面。看出她眼里的疑惑,他温声解释: "不是饿了吗?
我借阿娇姨厨房煮的。"刚刚店里那碗面,她根本没怎么动。
"你......"开了口,发现声音微紧,她清了清喉咙,试图用最平稳的语调开口。 "谢谢。""小事。你慢慢吃,我先回去了。""等、等一下。"她放下筷子追上来。 "外面雨下那么大。你要不要等雨停再回去?""不了,我出门时没交代去处,太晚回去我妈会担心。"套回那件滴水的雨衣,他再度发动机车离去。
目送他离去的方向,直到看不见了,阿娇姨才突兀地从她身边冒出来。 "阿慎很顾家对不对?
这种男人够,以后讨老婆也是会跟老婆交代行踪,不让家人担心的那种人啦!"姜若瑶瞄她一眼,照惯例不发表意见,安静回去吃她的汤面。虽然她的态度没变,讲话仍然是客客气气、矜矜淡淡的,但是阿娇姨还是留意到,有些什么不同了。
她会用那种无法解释的复杂眼神目送阿慎离去,还会担心雨太大,要留他下来咧!
以前她根本不会说这种话!
反正她就是觉得,她一定对阿慎有那么一咪咪的意思了啦!
阿娇姨不死心又巴到她身边去。 "好不好吃?
阿慎都还穿着湿衣服就替你煮面,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她才不管阿慎怎么说,群众语言暴力就暴力啦,难得看阿慎这么关心一个女孩子,就算被说卑鄙无耻、强迫中奖,都非要洗脑到让她看见阿慎的好不可!
聒聒絮絮讲了一串,她依旧安安稳稳吃她的面,看在阿娇姨眼里,不免有些呕。这两个吃米粉的不急,倒是急死他们这些喊烫的了! "米粉?
我没吃米粉啊!"听见阿娇姨的咕哝声,她淡淡说道,起身将吃完面的空碗拿去厨房洗。
回眸见阿娇姨气结的表情,她轻轻浅浅地笑了出来,回应一句: "面很好吃。"面很好吃?面很好吃?面......面?!阿娇姨恍然意会过来。
她喜欢......阿慎煮的面~
第四章
一大早,正准备开店做生意,孟行慎便接到阿娇姨的电话,十万火急赶来。 "她还好吗?"阿娇姨用力摆出最忧心仲仲的表情。 "不知道柳,就一直发烧啊!"哈哈,有作用了,有作用了!还说不在乎人家咧。一听到她生病就急成这样。
总算不枉她努力作戏,明明只是小感冒还要故意说得很严重,唉,真是难为他们这群老红娘了。
孟行慎皱眉,进房去看她。
她吃了药,正睡得沈。
伸手探了探额温,是有些热,但应该不到阿娇姨说的那种烧得可能变"帕代"的温度。或许是昨天淋了雨的关系,都市女孩体质比较娇弱。
问了阿娇姨,知道她从昨天那碗汤面之后就没再吃下任何东西,他借了厨房,简单煮上一碗热粥,回到房中唤醒她。
半睡半醒之间,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她迷迷糊糊喊了出来。 "孟......"病中的她,声音软软的,带点佣懒沙哑的嗓音喊出,竟透出一丝暧昧的亲密,从未让人如此唤过,他不由自主红了耳根。
"起来,吃点热粥,等会儿带你去看医生。""不要。"她推开。头好昏,她只想睡觉。
"不可以不要。"头一回态度强硬,将她由被子里捞起来。
"不要啦,你走开--"耍脾气了,不爽地咬他。
孟行慎也没抽回手,任她去咬,反正皮粗肉厚,让她咬两口不痛不痒。
"咬完了?好,吃粥。"他发现,身体不适时的她,非常不一样,像个小孩子似的,会闹脾气、耍任性,和平日矜持优雅的形象大相径庭。她不爽被逼迫,张口又要咬人,这回他避开了。 "吃粥。吃完再让你咬。"她忿忿然端过粥,不甘愿地吃了几口就要放下--"吃完。""你好烦。"她瞪人。就说不想吃了嘛!如果要在吃粥和咬人上做选择的话,地比较想选择咬他!
"你说吃完要让我咬。""对。"病中的她心情极坏,带着一腔不爽的报复心情,吃着粥预备等会儿咬到他后悔逼迫她!
努力吃光一碗粥,实在是太想睡觉,她倒回床铺,又被他捞起来。
"等等再睡,先告诉我,你头痛不痛?"她摇头。 "喉咙呢?鼻塞?流鼻水?咳嗽?"他一项项问,她一项项摇头,就只是轻微发烧、想睡觉而已......喔,对了,还有会咬人。
很怪的症状,但听起来没什么大碍。
"最后一个问题,要吃西药还是中药?""你好吵!"她只要睡觉!
这回,说什么也不理他了,倒回枕间,将脸埋在被子里,直接睡死!
"......"好吧,他猜她比较习惯吃西药。
再一次醒来,是被他硬挖起来,强迫将药丸塞进她嘴里,她极度不爽地抗拒了一阵子。然后又睡去。接着,比较有意识时,已经是隔天中午的事了。
一觉醒来,感觉好多了,她想下床走动,先是看见床边吃了一半的药包,眯眼困惑地回想了一下。
她记得一孟行慎好像来过,和她说了一些话,缠闹了一阵子......她身体不适时很怪异,只会发烧并且昏昏欲睡,不用理她,任她睡到饱自然会不药而愈。这个时候千万别来惹她,她就会差到极致,完全变了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所有平日不会做的野蛮行径都做了个十足,完全没道理可讲。
认识她的人都了解她这个特性,詹琦雯就说,她平常就是太压抑了,压抑过度就会反应在生理上,藉由生病把情绪发泄出来,然后再继续当她的虚伪淑女。
所以呢?她、她有没有对他做太离谱的事?
隐约记得,他叫她吃药时,她真的太困了。
整个火气都被挑起来,咬了他几口泄忿......然后呢?应该没有了吧?
那,为什么她会觉得指关节隐隐作痛?
带点心虚,地下床找到在庭院乘凉的阿娇姨。
"咦?醒来啦?有没有好一点?""嗯,好多了,我想先洗个澡。""那就好。阿慎早上走的时候说你退烧了,他交代说你要是有什么状况的话要通知他。他真的很不放心呢!"姜若瑶停下脚步,迟疑回头问:
"他......是他在照顾我?" "对呀,啊不然我哪有办法?你那个泼辣劲儿勋,简直像在打杀父仇人,没看过这么暴力的病人,阿慎差点被你打死。""......"羞愧及心虚的红晕迅速爬满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被你揍的人又不是我。"阿娇姨好笑地回她。
"......"再假装听不懂就有装笨的嫌疑了。
"我洗完澡就去道歉。"向阿娇姨问到小吃店的位置,由于已经过了用餐时间,店里只有三三两两几名她先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心不在焉看着菜单,还在思考要怎么道歉。据阿娇姨所言。她好像真的把他打得很惨,尤其每次被逼着起来吃药时,更是连咬带揍,暴力到了极点......两,三名像是工读生的年轻男女围在厨房边,好像是缠着孟行慎在闹他什么,嘻笑声传到这里来。 "说啦,老板,昨天到底战了几回合?""那还用问,你看看老板身上,战果辉煌啊!
可见得昨晚战况是我们无法想象之激烈......""对耶,有咬痕,还有抓痕。她好狂野喔!"女孩一脸惊叹。
"你们不要闹了......"孟行慎哭笑不得,想走又被堵住厨房门口。 "拜托让一下,我真的得去看看。"有没有那么窝囊的老板?老是被自己的员工捉弄,欺负得死死的。
"你从实招来,我们就放你走。""我都说了,人家生病,我只是去帮忙照顾而已。""那你有没有趁人家神智不清的时候上下其手?""没有!"简直是咬牙了。
"老大。"年轻男孩一手搭上他的肩,叹息。
"同为男人,这句话实在不具可信度,要我半夜就扑上去了。"那女人很漂亮耶!是男人看了都流口水,他就不信阿慎哥在那种情况之下,会不心猿意马。
"阿峰,我不知道你这么禽兽!"孟行慎不可思议。
"什么禽兽,这是男人的正常反应好吗?"阿峰反驳,原本还在缠闹的女孩,看见坐在角落的客人,连忙扬声招呼。
"啊,欢迎光临,请问--"她声音顿住,所有人目光顺着望过来时,也全都停住动作,当中最窘的莫过于孟行慎。
她......来多久了?没听到阿峰他们胡闹的那些浑话吧?
员工们终于肯让开,他硬着头皮上前,身后两条鬼鬼祟祟的身影也亦步亦趋,深怕听漏了小镇最新诽闻男女的第一手进展。
"你......好点了吗?"她点头。浅浅微笑。 "好多了,谢谢。"接着,冷场,一片静默,接不上话。够!这两个人会不会太伏一江了啊!旁边的观众都替他们急了。 "啊,那个--老板,我们晚上不是员工聚会,要庆祝阿峰考上大学吗--请姜小姐一起来嘛!"女孩敲边鼓,希望推他们一把。
孟行慎为难地看了她一眼,怕员工的贸然邀请会令她感到困扰。
姜若瑶见他迟迟不作声,也很识相。 "不方便吗?我不是你们店里的员工,去了好像不太适合,那不打扰你了--"身后的人差点吐血!
妈呀!这老板还可以再木头一点!难怪都三十了还讨不到老婆!
身后的手臂暗示地猛顶他。他脑袋当场打结,实在不晓得该说什么,只觉得这样看起来好像当面拒绝,似乎会让人家女孩子很难堪......"不是!"他冲动地喊了出来。 "因为我等一下要去挑邻居小孩的满月礼,所以......""那就请姜小姐帮忙你挑嘛!你的眼光又没有比较好,挑完再带她一起来聚餐不就好了?"当员工的完全没大没小,直接命令。孟行慎看看她,评估她的意愿。 "好,我没问题,你呢?"没料到她会同意,他反而愣住了。
呆喔!身后员工叹息。
看来他们要想有个老板娘,恐怕还有好长一段革命路程要走--"昨天--对不起。"开车来到市区的百货公司,他正专心在思考该买些什么送小蔚蔚好,身旁的她突然开口,目光落在他被抓伤的手臂。
"你伤口还好吗?听阿娇姨说,我昨天很暴力?"不晓得......他身上还有几道伤?
"那个没什么事,你别听阿娇姨夸大其词。"挑了两件衣服,样式都好可爱。
他陷入难以抉择的境地中。 "这件。"她顺手一指。婴儿肌肤嫩,得考虑布料问题。于是他全无异议地将她指的那件交给结帐人员。 "我生病的时候,会乱发脾气,六亲不认,最好离我远一点,反正我退烧、睡饱了就没事了,下次别来讨皮肉痛。""那怎么可以?"生病就是需要有人陪在身边,关心和照顾才会好得快,难道以前都没有人这样做吗?
相中另一个目标,又在两个小玩具中陷入抉择。
她照惯例纤指朝他左手边的物品一指,接续话题。 "总之听我的就是了!""好。"他乖乖听话,将左手边的拼图积木递出去。
她哭笑不得。 "算了,随便你。"虽然,她还是不懂,为什么他要对她这么好,就只因为那句"朋友"吗?多薄弱的理由,但她不想再深究。
买了几项初生婴儿用得到的物品,这当中衣服居多,因为她说小孩子长得很快,不同尺寸准备个几件总用得到,于是他听了她的建议。她眼光很好,挑的每项物品都很有质感,价钱又合理,所以他完全听命照办。结完帐,他回头找她,发现她正望着一件孕妇装失神。那件孕妇装穿在模特儿身上不错看,但是模特儿没有她的气质。她穿起来应该会更好看。
他举步上前,轻喊: "若瑶?""嗯?好了吗?"强迫将目光收回,她浅笑。
"走吧,时间不早了。"稍晚,来到KTV包厢时,那群人根本已经玩疯了,满桌的食物,啤酒罐,看来已先喝过一轮了。
令他比较傻眼的是,姜若瑶平时那种气质高雅的样子,玩起来居然比谁都上道,划拳,她会!
玩游戏,奉陪!点歌?连(酒砰倘卖怃)她都能唱!
原本还担心她和大家不熟,来了会感到无聊,没想到她不花任何功夫就迅速和大家混得很熟。
这里头,包括前离职员工和假日工读生,凡是在这里工作过的,大家感情就像一家人一样。
孟行慎看她喝多了,怕她玩得太疯,不得不出面阻止。 "你们,联合起来欺负人啊!"根本就是群攻她一个,什么居心? "哇,老板来英雄救美了耶!不然换你来!"阿峰大惊小怪地嚷嚷,赢得一致支持。
姜若瑶低低地笑,攀着他的肩起身,把位置让给他,踩着微醺的步伐到外头洗手间去洗把脸清醒一下。她真的有点喝多了。
真心话大冒险是吧?反正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玩就玩。
伸手要抽牌,左边!抽不动!右边?死挟着不放......耍阴招!
他叹气,很认命地如大家的愿抽走中间那张,翻开,一点都不意外是鬼牌。
"哈哈,老板,你手气不太好喔!""我来问、我来问!老板,你还是不是在室男?""......"什么鬼问题?
"拒答是吧?没关系,换一题,我们是很善良的。你有没有和若瑶姊kiss过?" "当然没有!"完全不考虑。 "不诚实!再换一题。你们的第一次真的在田边小路,让阿满婶"捉奸在树" 吗?"更劲爆。
"那是谣言!没这回事。""太卑鄙了,都不说实话。按照大会规定再问一题,问到你肯说实话为止。"他说的真的都是实话啊。
"来问一题最简单的。"宜臻正色问: "你是不是喜欢若瑶姊?"这次他犹豫了很久,答不出来。
"说实话、说实话、说实话--"满室鼓噪。
"没有。""久--"嘘声此起彼落,就说他不诚实咩! "没有会对人家那么好?""真的,我完全没有想过那个问题,我和她!
不合适,你们不这么认为吗?"那么不相配的两个人,他压根儿都没有想过,能跟她有什么。
"而且,我先承诺过另一个人了,我必须先确定她好不好,没心思想那些!"说到一半,发现宜臻在对他使眼色。什么啊?孟行慎不解地往回看,瞥见站在门边的姜若瑶,愕然。
反倒是她,扬起笑问道: "玩到哪儿了?继续啊!怎么全看着我发呆?"所以......若瑶姊是没听到吧?
一伙人放下心来,继续吃吃喝喝,点歌的点歌。
一个聚会下来,当老板的被灌了不少,连姜若瑶都无法幸免,最后还是大家将他们送回去。
"累死了,老板真重么"送回到阿娇姨那里,直接将两人丢上床就闪人了,反正老板酒醒了会自行爬回家。
半个小时后,被压得手臂发麻的姜若瑶先醒来,推了推孟行慎。 "走开,我好渴。"醉得迷迷糊糊,听到她喊渴,还是会本能地爬下床找水,照料她的需求。
她喝了半杯,问他: "你要不要?" "好。"迭上她握着水杯的手,他喝掉另外半杯。喝完了,拿开杯子,她问: "不用打电话给你妈吗?孝子。" "不用。"有交代过了。
"我一直很想问,阿水伯不是姓张吗?为什么你姓孟?己头有点晕,她半坐起身,靠在他肩上。
"我是养子。""咦?"不是亲生的还这么孝顺?
"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不在了,他们的忌日是同一天,因为一一他们是死在对方手上,拿菜刀互砍,身中数刀,就在我面前。"平缓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转头看她。 "怕吗?""还好。"难怪,洪师傅会说他刚来的时候太自闭,不爱说话,任何人目睹父母拿刀互砍的人生经历,谁还当得了天真愚蠢的活泼死小鬼?
"虽然不是亲生的,但他们真的很疼我,我的人生真正重新开始,是在爸妈收养我之后。"难怪他宁愿舍掉自身的幸福,都要留在这里陪伴养父母。他太坦白,坦白到她连想安慰都觉得不太需要,只能静默地握牢他的手。他回应地交握,指腹柔柔孪抚柔嫩肌肤,不经意碰着一处不甚平滑的触感,他好奇地低头审视。留意到他的视线是停在她腕心,并且表情呆怔,多年经验立刻让她领悟到他是想到哪里去了。
她抽回手,试图要藏起那道痕迹。 "你、你不要想歪了,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哪样?""那个是胎记......长的位置好像有点不适当,看起来很像割腕的疤痕对不对?虽、虽然我谈恋爱每次都失败,每次都伤得好重,可是再痛,我都不会为那种烂男人自杀,真的!偏偏我每次说都没人相信我......"她可怜兮兮地抬眼。 "你相信吗?"孟行慎抬手,怜惜地轻抚她的颊。 "我相信你。"她释然地笑了,依着他厚实温暖的掌心。
"你谈过很多次恋爱吗?"他问,没有轻视,也没有探测意味,眼底有的只是纯粹的关心。 "很多。"伸出手指数了数。"十几次有了吧......第一次想谈恋爱,是在幼稚园大班时,我跟他认识只有一个月,那个男生很呆,可是很听我的话,所以我叫他先跟我谈恋爱,长大娶我,然后要很疼我。他说好,可是才答应没几天,他就不见了,完完全全从我生命中消失,再也没有回来过。那是我第一次被男生骗,第一次见识到男人的话不可信。"幼儿园大班的初恋?听起来很搞笑,但是她的表情一点开玩笑的成分都没有。
"一定是坏的开始,造成我感情上一路衰运不断,我找不到真心爱我的人,朋友都叫我失恋女王,每次都所遇非人。我也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每次都想好好谈个恋爱,认真找个人定下来,可是就是由不得我啊......""所以,你才会来到这里?""嗯。"她回忆最后一次的心痛痕迹。 "我和他交往三年多了,他劈腿,瞒着我和公司新来的助理交往,我却还傻傻地以为他会和我结婚,他做不出来的企划案,我替他完成,他有企图、有野心,我放弃升迁把机会让给他,尽全力帮他。
琦雯笑我猪脑,我觉得无所谓,和他何必分彼此......直到收到他的喜帖,我觉得、觉得自己真的像笨蛋一样......为他付出那么多,到头来,他却说我气焰太高,齐大非偶,多冤枉?"孟行慎张臂,将她密密搂在怀中。 "你一定很痛。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伤害你--"他好舍不得。
她眨去泪光,仰眸问: "那你要疼我吗?"他张口,点了下头。 "好。"她问过好几个男人这个问题,但是每个人都骗她,包括五岁半那个初恋,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骗她,是也无所谓,她被骗得很习惯了,他肯说就好。
她仰首,轻轻吻他嘴角,当作那句话的奖励。
他困惑地眨了下眼,似乎一瞬间不太明白她在做什么。
姜若瑶攀扶着他的肩膀,跪坐在他面前,更加密密贴吮他双唇。
"若......"想说话的孟行慎被她一吻,遭酒精吞噬的脑袋更加昏沉。她双手沿着他颈脖、锁骨碰触,挑开衣扣往下探索。见他没有抗拒,只是呆呆任她为所欲为,索性将他压倒在床铺,恣意妄为。 "啊。"怕她摔疼、撞伤,赶紧抱牢她。
她低低轻笑,努力摆脱衣物的束缚,肢体亲昵贴缠。
这不是酒后乱性,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眼前的男人是谁。
她只是......太寂寞,身心冰冷失温,如果拥抱她的,是来自于这个曾经对她很好、付出关怀的男人,她真的愿意。
他说,他不爱她;他说,他还在等另一个给过承诺的女人......但是没关系,反正她也没要永远。
今天,陪着他买婴儿用品,她的心房鼓动着难言的渴求。那一件孕妇装,她好希望能有机会穿上它......如果、如果这个人是她孩子的爸爸的话......她发现她并不排斥。
她想要孩子,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只要孩子会爱她,这样就可以了......
第五章
头好痛......清晨醒来,本能地先伸手去挡灿烂刺眼的阳光,瞳孔逐渐凝聚焦点,对上床边背光的窈窕身影。
她身材很好,腰身纤细,长腿套进牛仔裤内,衬出她比例完美的线条,大片美背一览无遗,依稀记得那触感光滑柔嫩,教人留恋得五指不舍得离去......倏地清醒过来,孟行慎弹坐起身,表情呆滞。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正好穿妥衣物的女子回过头,好整以暇地欣赏他活似被雷劈成焦尸的模样,早预料到会是这种反应,也不招魂,就悠闲地找了椅子坐下,看他要呆多久。所幸,三分钟又二十八秒过去后,他终于找回自己的舌头。
"那、那个......若瑶......" "嗯?"撑着下巴,她有耐心地等他说完。
"我、我们......"一辈子没处理过这种事,挖空了脑浆也想不出该怎么为眼前的情况交代。
"酒后乱性吗?我了解。"她点点头,好心替他解围,说出事前已模拟过无数次的说词。
"大家都醉了,不清楚在做什么,当一夜情就好,别放心上。""......"她看起来,比他坦然自在多了。
只是--一夜情吗?
他怔怔然,张口无言。
"孟行慎,我饿了耶,你还要继续发呆吗?"她的本意只是想邀他一起出去吃早餐,他却轻轻啊了一声,连忙说: "你等一下,要吃什么我去准备。"她轻笑出声。 "孟行慎,你不用那么贤妻良母。"角色完全颠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结婚多年的老夫老妻,睡过头的老婆忙替喊饿的老公准备早餐。他又恍神了,望住她难得展现的美丽笑颜失魂。
他的衣服被隔空抛来,他这才回神,下床预备穿上裤子,见她仍盯着他瞧,犹豫地看了腰下的棉被一眼。 "你......不转过头吗?"他们的交情,好像还没到可以光着身子在对方面前穿衣服的地步......他评估这样会不会太失礼,冒犯淑女。
她轻咳了声,小心不让笑意泄出。 "为什么要?该看的我都已经看过了。"这男人,真的是老实得很可爱。
"......"可疑的暗红涌现面颊,孟行慎微窘地背过身,捞起长裤迅速套上,几乎是狼狈地夺门而出......小镇又有了新的八卦!
同样一对绯闻男女的最近消息,根据"可靠人士"指出,孟行慎夜宿大美人居处,夜里那激情难抑的声音勋--连年过半百的欧巴桑听了都面红耳赤,有够给他狂野的啦--八卦流传得迅速,远比喷射机要快上许多,不过才一个早上就传遍各个角落,还传回到男主角耳里来。
不同的是,这回他是哑巴吃黄连,再怎么被亏都没脸反驳了......过了用餐人潮后,他坐下来喘口气,一面思考要怎么对姜若瑶交代,大家传成这样,不晓得她听了作何感受......"老板哪,那个若瑶姊啊--""不要再闹了,我现在不想讨论这个。"不让员工有机会把话说完,他便板着脸制止。被亏了一个上午,很难不抓狂。
宜臻耸耸肩,朝外头扬声喊: "若瑶姊,老板好像不太想理你耶了一一"孟行慎浑身一震,掀开相隔厨房与外场的布幔。
姜若瑶点了一下头。 "那没关系,你忙。""胡说什么!"孟行慎瞪了员工一眼。迅速追出去。 "若瑶,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误会......" "我明白。"她谅解地笑了笑。 "那你现在忙完了吗?"他愣愣地点头,在那么美丽温柔的笑颜下,几乎失去语言能力。
她似乎......愈来愈常对他笑了,那柔软如水的嗓音滑过心扉,暖暖的,说不出来的感受,却会让心跳不自觉加快频率。
"那好。你这里有没有休息室?""有......"店里有规划一个小空间让员工更衣、休息。
一进更衣室,姜若瑶锁上门,直接对他说:
"上衣脱掉。""啊?"是她说错还是他听错?
见她拿出刚由西药房买来的药膏,懂了她的意思,脸颊微热。 "不用了。""脱掉。""......"昨天夜里没留意,今晨看他穿衣时,身上的灾情真的有点惨。
他身上的痕迹,有些是前一天照顾生病的她,被揍被咬,再加上昨晚她激情难抑时不慎抓伤了他的背,简直是雪上加霜,青青紫紫好不精彩,也难怪人家会怀疑他们彻夜狂欢,连续在床上滚了好几圈。她指腹沾了药膏,一处处谨慎涂抹。
这是一具很阳刚的男人体魄,结实的肌肉,是属于长年劳动的健壮,而不是上健身房刻意练出来的,她想起洪师傅说,他是打小练武,有功夫底子的,可以保护心爱的女人......芙蓉颊微微发热,想起他抱她时,刚毅的臂弯,却有其柔软力道,强悍却又不失温存,在他怀里,出乎意料地感到安全舒适,让她一觉到天亮......"若瑶?"背着她,他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她动作极温柔。
药膏味道不难闻,凉凉的,带点薄香,但是最让他脑袋混乱的,是她身上隐约传来的女人香,以及指腹柔软的抚触......搽完背后,她顺着往手臂、胸前移动,他急忙抓住她的手。 "我自己来......"再让她摸下去,思绪就快无法控制,对她胡思乱想了......姜若瑶没有异议,将药膏交给他,敛眉思索。
"晚上有没有空?" "有。"本能地答完,他才问: "要做什么?" "我还没逛过你们这里的夜市,愿不愿意充当地陪?" "好。"她现在心情好一点,有兴致四处走走看看了吗?
"那你忙吧,晚上店里忙完再打个电话给我。"孟行慎目送她离去,久久回不过神。
她这句话的意思,是在约他吗?可是......他以为经过昨晚的事,她应该会避开他才对,尤其大家传成那样......她还肯约他一起出去,那是不是表示,她没有不高兴。
可,她不是说,那只是一夜情,她喝醉了,没别的吗?她应该知道,再和他出去,真的像是默认他们是一对了......"嘿!老板,人都走远啦,还在痴痴地望!"宜臻冒出来,拍了下他的肩招魂。
孟行慎瞪她一眼。 "你们下次不要在她面前乱讲话了。"万一她误会,不高兴了怎么办?哇!
老板不开心了耶!那么担心人家的心情、想法,还敢说不在乎!
孟行慎真的是一个很体贴的男人,一起出门,他总会在极细微的地方照料到她的需求,在夜市人潮多的地方,会不着痕迹地用手臂将她和人群隔开,尽可能不让她沾染到人体的汗味、体味,沿路吃吃喝喝,他会体贴地帮她拿饮料、包装袋,让她从容自在地享受美食......与她交往过的男人里,他不是最帅的,各方面条件不算出色,平凡得在擦身而过之后不会让人特别有印象,但却是在一起感觉最轻松、最舒适的。
"这小西红柿好甜,你吃吃看。"叉了一颗,送到他嘴边。
他一手替她拿饮料杯,另一手帮她拿水果,没让她双手沾得甜腻,她替他服务一下也是应该的。
孟行慎对这透着亲密意味的举动感到不甚自在,却没拒绝,微窘地张口咬掉竹签上的水果。
也许就是因为在一起的感觉太好,她顺口邀约,他便顺口答应,有时她也会到他店里用餐,知道她吃得清淡,他会另外烹调,员工们很习惯这位娇客的到来,为她预留角落她常坐的专属座位,还替她准备杂志打发时间。
每回她来,不会点餐,就只是静静坐着、翻翻杂志,等他忙完店里的来客,会亲自煮适合她喜好的食物,过来陪她一起用餐。
然后有一天,他冲动地开口约她。 "我邻居结婚请客,要不要一起去?""咦?""那个......"他面颊有些可疑的暗红,一路蔓延到脖子。 "就上次你陪我买满月礼的那家,他们这几年敲了我不少红包,我们可以挟怨多吃一点......"好烂的说词!讲古王且刻唾弃自己。
她轻笑。 "好啊。"于是,关梓勤婚宴那天,他们一起去了。
席间,他成了众人围攻的对象,一直调侃哪时要轮到他请客。
在新人休息室里,他前去道贺,还被关梓齐调侃。 "哟,这不是传说中的"奸夫" 吗?地下恋情终于台面化了?"当然是排闻女主角不在,才敢这么没口德。好他个孟行慎,真大的狗胆,敢嚣张地双双出现,不怕被那群婆婆妈妈凌虐致死?
帮新娘子补妆的关梓韵听见,不苟同地瞥了四哥一眼。 "你没有更好的形容词了吗?""那是你不常回家,不晓得这两人"偷情"历史多精彩!""哪里有很精彩......"有九成都是穿凿附会,胡说八道。
"意思就是还是有,只是没有很精彩而已?"关梓修双手抱胸,叹息接口。
"老同学,你的道行太弱。"完全不是他家四弟的对手。
"最好他有脸否认啦!我听妈说,那个四婶婆听卖菜的阿忠叔家邻居的朋友说,他都直接在人家住处过好几夜了,还同进同出,每晚都听得到很害羞的声音喔!"关梓容忠实提供情报。
"......"这是第几手消息?
明明就只有一夜,其它都是送她到门口就走了好不好!现在才知道,原来关家比谁都八卦!
听得晕头转向的关梓韵,努力跟着绕来绕去的关系图,总算理解后,力持冷静地问了句: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我们自己的邻居?"全面冷场。
对勋,他们为什么不自己去问就住在隔壁的当事人?
比较没神经的关梓勤左看右看,来回打量了大姊与孟行慎,本能就冒出一句: "所以阿慎哥你现在对大姊已经没--""梓勤!"新娘子不早不晚地打断,态度无比自然。 "你乖,先出去招呼客人。"接收到暗示的准新郎眼神往门口看去,心里暗暗挫了一下。姜若瑶哪时站在门口?
她敲敲半掩的门扉,礼貌地笑了笑。 "来跟两位新人道喜。还有--行慎,你妈问你要坐她那桌,还是要年轻人坐一起。"孟行慎看了看她。 "坐朋友那桌好了。"一群年轻人,她会比较自在。向关家人打过招呼后,他带她先行就座。那天晚上,他们小喝了一点,告知母亲后,先送她回家,沿着田间小路散步,吹吹夜风醒酒。
她发现他很好玩,不管有没有醉,只要碰一点点酒就会满脸通红,不像她,喝再多都脸不红气不喘,醉了看不出来、不醉也看不出来。
她浅浅微笑,顺势去牵他的手,他回眸,再自然不过地握牢。
时间颇晚了,酒席散后,他们还去闹新人的洞房,不经意知道她酒量好,公推她和新郎拚酒,存心灌醉新郎不让人家洞房。
年轻人很玩得开,闹到凌晨才放他们去过新婚夜,乡下人又一向睡得早,整条路安安静静,半个人影都没有。
行经上回那棵树,想起在那里发生的事情、还有后来被八卦流言传得百口莫辩的他,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不解地回头。
她指指上头一颗颗青青红红的小颗粒。 "那是什么?" "桑谌。你没吃过?"他不可思议。
"你想笑我对不对?"她瞪他,近似娇慎的模样好可爱,他心脏不自觉漏跳了一拍。
仗着身高,他一伸手便摘了颗红得发紫的小颗粒,放进她掌心。
她瞧了瞧,轻轻擦拭后,尝试咬了一小口。
"甜甜的,有点酸。""肚子痛别怪我。"虽然他小时候也做过这种事,阿母常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倒也把他养得这么大了。
她偏头,轻笑。 "其实乡下生活没我想象的那么无趣。"他心房一动,凝视她。
她的意思是......她可以考虑留下来吗?
"吃过现摘的青芒果吗?我家后面种了几棵,我妈娘家传授了独门配方,夏天冰镇过后,酸酸甜甜的,很好吃,梓齐小时候老是跑来偷摘,要梓勤把风,被我妈逮到好几次,向关叔告状。过两天我弄给你吃。""好啊。"她始终保持微笑,专注聆听。她觉得,他说话时的样子其实很迷人,有他独特的魅力。 "行慎,"她轻柔喊了声。 "好像有东西跑进我眼睛里了。" "啊,那你不要动,我看看。"完全忘了前车之鉴,一听她说眼睛不舒服,立刻倾身专注地察看。
她定定仰视他,心房荡漾暖暖浪潮,微倾向上,轻轻啄吻了下他唇角。
不见眼眶有任何异样,连轻微泛红都没有,他正感疑惑,便被她的举动怔住,对上她凝视的目光。
她倾前,再掠一吻。
而后,他有了动作,伸手搂回她,深吻。
环在他腰间的手悄悄移动。沿着他上衣下摆往上抚触,如此大胆挑逗,似水般柔软妩媚的身段依偎在他怀抱,他当下无法冷静,失了自制地拥抱、探索,她裙下柔软潮润的反应,更是让他最后一丁点思考能力也消失,抵靠树干,以着竭尽所能的最快方式,深入柔软娇躯。
"啊_"她娇吟,似慎似怨地瞟他一眼。
"你......太大......"再也没有什么话,会比这一句更具催情效果。他当下完全无法克制自己,在她体内放肆纵情。或许是野外放纵的刺激,让他们迅速在激烈欢情中攀上极致,她甚至失控地咬了他的肩膀。
他喘息,紧紧抱住她调整呼吸,理智回来一点点。 "你还好吗?"他刚刚似乎太急躁了,几乎全无前戏,也没等她准备好......他也不晓得自己为何会如此失控,面对她细哝软语、淡淡撒娇的姿态,他就完全没办法思考了,不晓得有没有伤到她?
"不好!"她瞪他一眼,很柔媚的那种瞪法。
"你害我好痛。"报复地再往他颈际咬一口。
"对不起。"她那种咬法。其实不痛,就是刺刺麻麻,又搔不到痒处的那种骚动,他不自觉身体紧绷,欲火重燃。
她瞪大眼。 "你--""对不起。"一边细吻柔唇,缓缓在她体内移动。 "再一次好吗?我保证会温柔一点。""你......"她娇慎地捶了他肩膀一记。 "都做了才来问,虚伪。"哪有人像他这样,一边道歉和解还一边犯案,这样是要人家怎么原谅他?
结果,那晚他们身上的衣服都被掉落的桑谌果子染得红红紫紫,他还帮她拍到几只掉落在身上的小虫子。
这下,真的应了那个八卦流言了......不,八卦不是八卦了,他真的做了这么没分寸的事!
接着,他不敢回家,只好偷偷摸摸到她住处去洗澡兼洗衣服,否则回家要怎么交代他像被丢进桑谌汁里搅过一圈的灾情?
最后,他抱她回到床上休息,被她欢爱后慵懒柔媚的姿态迷惑,离不开,眷眷峦恋地拥抱,亲吻,不做什么,就只是搂着她入眠。
第一次,可以说是酒后乱性,第二次,也可以说是酒精催化情欲,那第三次?第四次?以及往后的那几夜呢?虽然他们之间从没谈论过这个话题,但是她容许他做尽亲密行为,与他同进同出,她会对他温柔微笑,与他牵着手逛街,旁人早认定他们是一对。
于是他想,他们应该不只是朋友。
姜若瑶也没想过,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沈敛无害的男人,做爱时却能极致狂野,爆发力惊人,到最后求饶的都是她。
坏事真的不能做,做了会上瘾,然后习惯成自然。
有时,店里忙完了,他迫不及待来找她,张臂抱她时,闻到他衣服上的食物味道,她皱鼻道:"有咖哩味,我不喜欢咖哩。"于是,下一回他来时,先回家洗了澡,怕阿娇姨缠着他说长道短的,直接从后面爬窗进来,又被她指控。 "孟先生,你洗得香喷喷爬进女子香闺,存的是什么居心啊你!"无论她说什么,他都照单全收,会任她调侃,对她的要求总是说好,他是那种!用心去宠爱女人的男人。她知道他眷恋她的身体,无论做爱前与做爱后,都能感觉他指掌留恋的抚触,总是要拥抱亲吻好久,不舍得放开,她也是。被他拥抱的感觉出其地好,不只是性爱的高潮,更包含了更深一层的心灵慰藉,那种被宠爱、被强健臂膀密实呵护的安全感。
从没想过,他与她在这方面可以如此契合。
他的强势与温柔,她的柔软与妩媚这几日清晨醒来,身体略感不适,她心里有了底。
小镇消息传得太快,她没去西药房,而是单独去了趟市区的大医院挂号。
回程途中,拿着诊断证明,她一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告诉他。
如果在一开始,她会二话不说,收拾行囊离开。她想要孩子,却没想过要孩子的父亲,没必要说了徒增困扰。
但,那个人是孟行慎,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孩子的父亲而已......与他上床,是感觉对了,他给了她一份怜惜,让她再度有被宠爱的感觉,想要被他拥抱,并不是只为了小孩。她已经恋上在他怀抱入睡的感觉,喜欢出门有他陪伴在身边,喜欢说话时有他专注聆听,喜欢他爬着窗来找她,跟她说一声晚安......心里有了眷恋,走与留成了迟疑,她拿不定主意。
或者,先告诉他,看看他反应如何,再做打算吧......满腹心事来到他家找他,阿水婶说他还在店里忙。
是啊,这时候他怎么会在家!真是!连平日清晰的思路都乱了,这孟行慎啊......她轻叹,要还硬说他对她无关紧要,那直一是自欺了。
见阿水婶在厨房忙进忙出,她主动上前问:
"需要我帮忙吗?""唉哟,免啦,你麦去伤着手。"人家看起来娇滴滴的,怎好让她去沾油烟。
是说够,这也是阿慎的选择啦,孩子喜欢比较重要,就算娶进门要服侍媳妇,孩子快乐她也是欢喜做,甘愿受啦!
"伯母,您别把我想得那么娇贵,我会下厨的。"真是糟糕,孟行慎的母亲对她好像有点错误印象呢,得赶紧修正她娇贵千金的印象,免得孟行慎为难。
"按呐唷,啊怃你帮偶把这锅炖牛肉送去隔壁关家啦!"她要顾着炉火走不开。 "细利,烧喔!" "好。"接过锅子,顺便到隔壁去联络感情。阿水婶颇自豪地告诉她,这锅炖牛肉是她的拿手菜,阿慎最爱吃的就是这道妈妈私房菜了,每次餐桌上有这道菜都要多吃个两碗白饭,瞧瞧把他养得多壮,连隔壁关家都爱吃的咧!
等一下回去,她想问问阿水婶可不可以将这道拿手菜传授给她......来到隔壁,中庭没看到人,大厅门平日白天都是敞开的,她将炖牛肉放在桌上,在中庭沿着三合院的n字形建筑找人。半掩门扉传出来对话声,本欲喊人,她却在听见自己的名字后声音卡住,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阿慎和姜小姐应该好事近了吧?剪指甲服务,闲闲嗑八卦舍。""可是我有点担心耶。"梁问忻舒舒服服趴在他孩子的娘腿上, "那天我看到他们在树底下吻得难分难解。""有什么好担心的?现在和他交往的又不是你姊。" "唉呀,你不知道啦!姊是阿慎哥的初恋耶!他们分手以后,就没看他再谈过恋爱了,大家都知道他对姊感情放得很重,一直忘不了大姊。" "那又怎样?"谈一次恋爱就活该被判死刑啊?那他早不知死几百次了。
"你不觉得,若瑶和大姊有几分相像吗?气质、神韵,连声音都有几成相似,我是觉得......"关梓容皱眉,不敢说出心中的疑虑。
"你怕他不知是真的走出来了,还是对你姊的移情作用?""是有这个可能啦。"如果是这样。那等于是同时误了两个人,他们家很罪孽深重......梁问忻白她一眼。 "关梓容,你会不会想太多了!"脑袋太闲了她!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她没细听,也听不见了。
她没惊动任何人,无声往回走。
她也没回孟行慎家,一个人独自坐在他回家必经的那条小路的溪流边,静静想了很多事情,想清楚以后,下定决心拨了电话给他。 "行慎,我在小溪边等你,有事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