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1

楼雨晴:口是心非 上

第一章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瞪著眼前个头小小、笑意甜甜、脸蛋圆圆嫩嫩像颗红苹果,还用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著他的娃娃脸女孩,梁问忻完全说不出话来。

  “学长,我可不可以进去了?”对方好真诚地问。

  用力回想、再回想,好像是两个月前,他那个没什么交情的室友学弟毕了业,刚收到兵单,刚好邻居要上台中来读书,没分配到学校宿舍,基于照顾同乡的原则,便顺口问了他一句:“让邻居来顶我的租约好不好?”

  他当时根本没放心上,反正都是毛没长齐的死小鬼,各付各的房租、各过各的生活就是了,管他要找谁来住。

  脱离死大学生的生涯太久了,早忘记暑假是什么东西,两个月后,就见这个小不点提著家当上门了。

  他是有预期又是个死小鬼,但可没预期会是个黄毛丫头啊!

  那现在是怎样?要叫他当奶爸吗?没门儿!

  “阿诚说,他有跟你商量过的。”

  可是阿诚没说,你是女的啊!

  梁问忻一股闷气无处发。

  这丫头在想什么?和一个大男人同居,不怕他半夜兽性大发攻击她?还是对自己太过放心?

  上下打量了一下,也对啦,他没那么好的胃口,有大鱼大肉,谁还会去啃发育都没完全的嫩豆芽?

  他嫌弃地朝她稍嫌平板的胸前瞟了一眼。

  “学长──”充满乞求的眼眸仰望著他。她可不可以进去了?行李好重,这里离公车站牌又有点远,她走了好久,站得腿好酸了。

  “我不是你学长。”基本上也不是阿诚的,只是刚好八百年前读过同一所国中而已,就被一路学长长、学长短地吃定他,半路认亲是这些同乡的癖好吗?

  难怪那天阿诚那声学长叫得特别心虚、特别谄媚。

  现在能怎么办?就算要杀人,也先安顿好小豆芽的事。

  他叹了口气,懒懒地侧过身让她进屋,指了指尽头最内侧的那间房。

  “需要帮忙吗?”说是那么说,双手环胸、斜倚在鞋柜上的身子,一点移动的迹象都没有,明摆著就是“我只是说客套话,你千万别当真”的姿态。

  “不用了,谢谢。”没接收到他缺乏诚意的电波,好有礼貌地道谢。

  看不出来嫩豆芽个头小小的,力气倒不小。

  他绕进厨房倒了杯水啜饮,朝放好行李的她勾勾手。“来,小不点,我们谈谈。”

  小不点

  她哪里小!

  不服气地往前一站,愣愣地仰望他,正要抗辩的嘴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句:“你多高?”

  似笑非笑瞥她一眼。“一八四。”坐著都比她高。

  哇!这对她来讲简直是天文数字。

  她悻悻地闭上嘴,和他一比,一六○确实成了小不点。

  “学长,要怎样才能长得像你这么高?”

  她吗?重新投胎比较快。

  “我不是你学长。”再重申一遍。别侮辱他了,被这小不点叫学长,人家会以为他和她一样乳臭未干好吗?

  “你要住进来不是不可以,我只有几个要求。第一,你的作息我管不著,晨昏颠倒都随便,只要求宁静的住宅空间,我怕吵。第二,你的三餐我管不著,自己煮或外食都随便,只要求干净的住宅空间,我怕脏。第三,你的人际关系我管不著,狐朋狗友都随便,只要求管好他们,别来骚扰我。最后一条,你的衣著打扮我管不著,不准衣衫不整在房间以外的任何地方走动,我不想长针眼。以上,有没有问题?”

  这些都是很基本的要求嘛!听起来,她这个新室友人还不难相处。

  她露出大大的笑容。“没问题,学长。”

  “最后一次,别叫我学长!”小不点严重耳背。

  “可是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啊。”她一脸无辜。

  “梁问忻。”他没好气回道。

  “问心?好诗意的名字喔!”他妈妈一定是琼瑶的忠实书迷。

  从小到大,被误会了二十八年,随随便便都知道她想到哪里去了。“左右斤,忻然的忻。”

  “那我叫关梓容。”礼尚往来。“不是芙蓉的蓉喔,是妇德、妇容的那个容。因为啊,我爸很注重小孩的品行,所取的名字都是中国人特有的美德,像我大哥梓言,就是叮咛他要谨言慎行的意思,二哥梓群是取自于敬业乐群的意思,三哥梓修和四哥梓齐是取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姊姊梓韵是清韵雅致的意思,还有小弟梓勤,是告诉他,勤能补拙……”她很热情地自我介绍,只差没翻出族谱来背,当然,也淋到他迎面泼来的那盆冷水──

  “我没问你叫什么名字。”不用介绍得那么详细。

  “那你就不要叫我小不点!”她反呛一句。

  “没问题,小豆芽。”无所谓,他多得是词汇可用。

  “……”突然发现,这人嘴巴好像不怎么好相处。

  ***  ***  ***  ***

  该怎么形容她这个新任同居人呢?

  基本上,他真的不难相处,就如他最初约法三章的那样,只要不干扰到他的生活,他可以什么都随便你。

  她与其他也是离家求学的同学交换过外宿经验,发现比较起来,她这个什么都随便她的室友真的是好相处到天边去了。

  例如限定几点以后不可以洗澡、使用洗衣机──他没说过,只要求别在浴室让他看到她的贴身衣物。

  几点以后要熄大灯、电脑不可以挂网──他也没要求,倒是家里有三个房间,一间是他的卧房,一间是他的工作室,另一间是她的,所以水电费他主动说要承担三分之二。

  客厅等共用区域的家事分配──他依然没提过,反正他很少出门,闲著没事就会自己找些事情来做,他的生活习惯不差。

  这样一比,他对她的约束真的是少得可怜,就连一开始他说怕吵,但其实只要不是被归类在高分贝的噪音,其他像是音乐声、走动声、煮食声等等正常音量,他也可以接受,唯一要小小给它鸡蛋里挑骨头的是,这人的说话艺术有待改造。

  该怎么说呢?恶毒吗?也不算啦,只是他习惯说实话,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懒得说应酬话,懒得和谁虚与委蛇,不在乎旁人如何评价他,活得很率性的那种人。

  尤其是他没好感的人,更是百分之百会被他的毒舌利嘴刺得倒地不起,而她目前只到轻微内伤的地步,是不是表示他还不算太讨厌她?

  关梓容苦中作乐地想。

  被一题微积分搞得心浮气躁,不自觉又分神想到隔壁房那个率性到树敌无数的男人。

  可能是因为她有一张会骗人的清甜娃娃脸,加上热情随和的个性,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从小到大人缘一向极好,实在无法想像,有人人缘能差成这德行,一开口就让人想扁他。

  电脑传来小小的叮咚声,她偏头看向MSN传来的讯息。

  是小慧传来的求救讯号,不过很刚好,她们都卡在同一题。

  她迅速回了讯息,然后无意外的,三分钟后话题自动由微积分离题。

  两人都是离家到台中读书,名字里都有个“容”,个性也都不难相处,很自然便走得比较近,然后好死不死,小慧在开学自我介绍时,对著全班说她叫詹慧容,有容乃大的容,于是害得她也被连累,大家叫她们不是大容小容,而是大乃小乃……

  这个不知道的人真的很容易想歪啊,尤其她是被分配到小的那一个,真想哭。

  话题一路由微积分岔题到晚餐吃了没,再岔题到学校附近新开的自助餐,再再岔题到减肥及胖了几公斤,最后岔到学校有什么养眼帅哥;而说到养眼帅哥,连带谈到她那个近在咫尺的任性室友,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事。

  撇开他那实在很不会做人的差劲口德,梁问忻真的是由上到下完全没得挑的超养眼帅哥一个,连从小到大看习惯自家帅哥兄长的她,初见时也差点看直了眼。

  所以,她真的一点都不怪小慧第一次来时,直勾勾地瞅著人家瞧,只差没流下口水,还要她死拖活拉进房间的丢人行径。

  小慧迷死他了,一天到晚梁问忻长、梁问忻短的,逮到机会就想到她这里来看看帅哥。

  ***  ***  ***  ***

  有容乃大:你不觉得他那种我行我素的任性调调很有个性,超帅气的吗?

  她翻翻白眼,迅速回应──不觉得!

  只觉得他任性得很欠打,早晚有一天会被扁。

  有容乃大: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心动的感觉?他很帅耶!

  讨厌的微积分,谁来救我:你要是和他相处个几天,被他的毒舌凌虐个几回,包准你所有少女怀春的粉红色梦幻泡泡全破光光,回归现实。

  有容乃大:哼,不懂惜福的家伙,不然我跟你换好了,换我搬去那里和他同居。

  讨厌的微积分,谁来救我:克制点,我听到你吸口水的声音了。

  有容乃大:不是对他没兴趣吗?这会儿又舍不得了?

  讨厌的微积分,谁来救我:要真让你搬来,绝对当天晚上就跳上他的床享用他,岂非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亡?本人有义务保护台湾最后一个超过二十岁的处男。

  有容乃大:你又知道他是处男了?

  讨厌的微积分,谁来救我:目测及直觉。

  有容乃大:你太嫩了,孩子!我的目测及直觉告诉我,他绝对不是处男,而且性能力极佳。

  讨厌的微积分,谁来救我:你好色。

  有容乃大:最好你都没有幻想过!

  讨厌的微积分,谁来救我:……

  好吧,她确实有幻想过。

  不过……性能力?他?梁问忻?那个看起来很容易挂掉的病美男?

  讨厌的微积分,谁来救我:我还是觉得,他应该是处男。

  有容乃大:不然我们来赌!输的人要请客。快,你去问他!

  讨厌的微积分,谁来救我:……妈妈,容容对不起你,我交到坏朋友了。

  ***  ***  ***  ***

  叩叩!

  敲门声传来,关梓容停止咸湿的女人八卦话题,回头应了声:“请进。”

  梁问忻半倚靠门边,问了声:“还没睡?”

  一见到他,立刻想起被放逐到边疆去的微积分,连忙热情召唤。“快进来,随便坐坐,别客气。”

  礼多必诈。梁问忻寸步不移,连眉毛都没挑动一根。“说吧,什么事?”

  “那个……你大学时微积分修得怎样?”

  原来如此。他似笑非笑。“小朋友加减乘除不会写吗?需不需要我背九九乘法表给你听?”

  她表情立刻垮下来,噘嘴低哝:“不教就算了,干么损人,小器鬼。”

  梁问忻听见了,斜睨她一眼,缓步走来,顺手拎起桌上的笔记。“笼子里有三只鸡,五只兔子,鸡有两只脚,兔子有四只脚,请问共有几只脚……”

  明明就不是那样,他干么一副果然是小孩子的口气。

  关梓容气恼地抢回笔记,不让他再用戏谑口吻漫天乱扯。“你到底要干么啦!”

  “客厅桌上多买了些咸酥鸡,你吃不吃?”

  一听到有美食,她立刻眼睛发亮,忘记被调侃的不悦。“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咸酥鸡?”原来他也懂得敦亲睦邻嘛。

  “乖,喜欢就快去趁热吃。”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他此刻的口气过分轻柔到有点拐小孩的嫌疑……

  但是在那么温柔又迷人的音色诱哄下,谁能抗拒?于是她乖乖来到客厅,乖乖吃掉桌上的食物──

  喔,对了,这当中她其实问过他:“你也喜欢吃咸酥鸡啊!我们学校外面有一摊不错吃喔,改天买回来给你吃吃看。”

  “不用了。”

  “不要跟我客气啦,你也常常请我吃东西啊!像是前天那盒巧克力……”

  梁问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那是朋友送的,苦得要死,很难吃。”

  “……”所以他是因为难吃,才会给她?

  关梓容当场脸上掉三条黑线。

  他一定得这么老实吗?就算那是价格昂贵的知名品牌,国内想吃都买不到,她吃了也真的觉得很赞,听到这样的话还是很难开心得起来。

  “那咸酥鸡──”入口的热狗忘记咬下去,她有了不好的预感。

  “咦?我没说吗?那是学生买来巴结我的,那种回锅油下的垃圾食物,笨蛋才吃。”

  “……”彻彻底底无言。

  所以她真的是笨蛋吗?

  她终于明白,他刚刚温柔到不行的口气是要拐她什么了。

  浪费食物会被雷劈,而且厨余再处理也好麻烦,干脆往她肚子里塞……原来三天两头的食物是这样来的,和敦亲睦邻什么的完全无关。

  那现在是怎样?她完全是他的活动式厨余桶就是了?

  一夕之间,她从幻灭中努力成长了……

  虽然,她还是欲哭无泪地尽完她厨余桶的本分,吃光那包笨蛋才吃的垃圾食物。

  在她回房前,他突然冒出一句:“对了,记得请你同学。”

  “啥?”

  “我不是处男。”他顺手拿起桌上的广告宣传单,低头不晓得写些什么,若无其事抛出一句。

  一瞬间,她脸色爆红,张口、闭口了半晌,发不出声音,结结巴巴指控。“你、你、你干么偷看人家的MSN!”

  “我有敲门。”自己不关萤幕,怪谁?“至于性能力,不是自己能拿来说嘴的,你得去问我的性伴侣。”

  关梓容简直羞愧欲死!

  三两下写完,经过她时像张用过的卫生纸一样随手塞给她,头也没回地进房去。

  她低头一看──这不是刚刚那题她解了半天解不出来的微积分吗?他三两下就解出来了,但过分的是最后面加注的那一句──

  PS:小朋友,九九乘法表真的要背熟。

  那到底和九九乘法表熟不熟有什么关系啦!这个讨厌鬼!

  该怎么说他这个同居人呢?

  纯真、乐观、一股子傻劲的热情,待人真诚到没心眼的地步,性情极好,不太会跟人计较或生气,就算真的不高兴,一转眼就忘了,不会有什么心结、陈年恩怨的放在心里发酸发臭。

  他知道自己这张嘴很差劲,最高记录三秒钟就能树立一个敌人,这点他从不掩饰,也无所谓,就算哪天走在路上被盖布袋都不会太意外,他历届的室友,不是一天到晚企图爬到他身上,就是在背地里搞小动作恶整他,能够和平共处的多半也是在某方面想利用他,例如那个攀亲带故、学长喊得肉麻兮兮的前室友,而她──坦白说,他还真不知道该将她归类到哪里去。

  这株总是笑脸迎人的小豆芽,前一秒还气呼呼的,后一秒就笑嘻嘻地跑来问他要不要吃水果,有时他都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神经。

  他承认,一开始是个性使然,从不修饰词汇,到后来,发现她真的没脾气、不曾与他计较,真的被气到时顶多说一句:“讨厌鬼!”但是这就像幼幼班孩童在对父亲说:“把拔好坏!”一样,完全无意义。

  他留意过一阵子,她眼里真的没有一丝丝“讨厌”的讯息。

  一直到后来,反而演变成刻意去挑惹她,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会生气?还是想试试被她讨厌的感觉?

  这什么变态心理!

  不知不觉中,发现与她的互动,竟多过他之前任何一个室友,不若以往淡漠疏离、各自为政的相处模式。

  她有一颗无底洞般的胃,时时听她在喊饿,却吃不胖也长不高,个头永远这么小小一丁点儿,很像他小时候曾经养过的一只吉娃娃,食物不晓得都塞到哪里去了。

  他喜欢看她吃东西时的表情,眼眉笑得弯弯的,一脸满足,不管任何食物到她嘴里,都像是人间美味一样,比自己在享受美食还快乐。

  她很好讨好,只要一杯珍珠奶茶、一盒泡芙、一碗卤肉饭,甚至是一包只有笨蛋才吃的垃圾食物,她都会笑得很开心,仿佛幸福就是那么简单的事。

  于是他找到新的人生乐趣──喂食她。

  一边找各种名目喂食,也一边逗逗她。

  而她明明受过那么多次教训,依然学不乖。前天经过一家新开的甜甜圈专卖店,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他顺手买了回来,在她享受美食并道谢时,他想也没想就冒出这句:“不用客气,我只是不确定它过期了没,你吃完有没有拉肚子要记得告诉我。”

  她停下动作,两颊还鼓著食物,瞪著他的表情傻眼又错愕。

  他差点就笑出声来,在那当下竟觉得她的表情好可爱。

  好吧,他承认他确实坏心眼又变态。

  他渐渐觉得,乳臭未干的死大学生,好像也不是个个都这么难以忍受,这段有限的同居生涯变得有趣、值得期待了起来。



第二章

  “就是这样,你说他过不过分!”气呼呼地控诉完,用力喝了口妈妈泡的菊花茶,嗯——甘醇爽口,还是回家最好了,才不像某人,一定会在这时说:“因为快发霉了,泡给你喝。”

  “这个人口德怎么这么差。”向来注重教育及品行的关家老父皱眉,一面心疼他家的心肝宝贝成天让人损著玩。

  “就是啊!”关梓容赖到父亲身边,撒娇地抱住他手臂。“爸,我好可怜对不对,他嘴巴好坏,每次都欺负我。”

  趁著农历年回家团圆,一家人难得齐聚一堂,她就告状了,林林总总罗列了一长串室友的罪状,控诉这半年的血泪同居史。

  “阿诚介绍的人怎么会这样呢?”关母仍在纳闷。当初就是这个从小看到大的邻居小孩全力保证这个室友是好人,才会放心让她到台中去读书的。

  关梓言托著下颚凝思。“可是据阿诚所说,这室友挺孤僻,不太与人打交道不是吗?”现下听来,他与小妹的互动倒是多得不可思议,哪里淡漠?哪里是一天说不上三句话的样子?反倒是逗人逗得挺乐的。

  “一定是他特别不爽我啦!”她再呆都有被耍著玩的自觉好不好?

  回想半年前,刚搬进去时,发现是个男室友,她也吓了好大一跳呢!都怪阿诚没说清楚。

  不过她很快就发现,这个人虽然一副对人爱理不搭的死样子,但做人还不错,怕家人知道一定会不放心地叫她搬出来,她瞒了两个礼拜才东窗事发。

  后来父兄连番到台中来查看,觉得他眼神清笃,品行不差,再加上她的强力争取和阿诚的保证,才勉强同意让她住下来。

  现在她知道,为什么阿诚那么放心了。

  同住这半年以来,她完全没见过他和任何一名异性往来亲密,她曾经怀疑过他是Gay,但是也没见他和哪个男人搞暧昧,不抽烟、不喝酒,没见过一个男人私生活比和尚还要干净。

  “既然如此,想搬出来另外找地方住吗?”向来对妹妹有求必应的关梓群问道。

  “我不要。”未加思索,便出言否决。

  关梓齐闻言,挑起一边眉毛斜睨她,那表情摆明了就是:啧,女人!

  气得要死又嫌得要命,真正叫她走人,她又舍不得。啧,矛盾又龟毛的生物,你的名字叫女人!

  “厚,四哥,你干么这样啊,人家难得不用被浑蛋室友说那种奇奇怪怪的话影响食欲,回来还要被你气,我觉得自己好可怜。”她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初见时会对粱问忻有种熟悉的亲切感了,那惹人嫌的讨打表情,和四哥有某种程度的异曲同工之妙。

  说抱怨,其实撒娇成分居多,他们手足之间也一向是这么笑笑闹闹的。

  自始至终沉默的关梓修,突然转头看了她一眼,不发一语地起身。

  “二哥,你去哪里?”

  正要越过门槛的脚一顿,回眸冷冷丢下一句:“不要把别人对你的付出都当成理所当然。”

  哪来那么多吃不完的食物?就算人家不说,她没脑袋,自己不会想吗?为什么一定要说漂亮话的关怀才叫关怀?其余就活该被当成一文不值吗?

  随著关梓修的离去,客厅陷入一片沉默。

  “我好像……说错话了……”关梓容嗫嚅道,一脸愧疚。

  只是短短一句话,却听得出来,这当中蕴含他多深的痛。

  都一年多了,三哥至今,还走不出小夏姊离去的阴影,无法释怀她的辜负吗?

  当所有人,只觉得梁问忻口德差得不可思议,似乎以损她、捉弄她为人生乐趣时,只有三哥,看的是另外一个角度。

  也许关心的方式很隐晦,但梁问忻是真的对她不错。

  虽然口头上爱欺负她,可是她自己心里也有数,那是不含恶意的。

  好吧,可能这样的形容很奇怪,但事实就是如此,不含恶意的欺负,还有不彰显于外的照顾。

  她想,他一定是个很别扭的男人,但本质上却不坏。

  在外求学就是这样,一回到家里,一对是被当女皇般伺候,各式补品药膳全端上来,就怕她在外头没好好照顾自己。

  本来这该是件极幸福的事,但被三哥那句话一说,就像有什么东西卡住一样,老是想起那个身体也很虚的男人,连美食都享用得良心不安。

  今年开学得早,农历年过完没几天也差不多要准备回台中了,她索性搭二哥的便车提早回去。

  收拾行李那天,还特地将那锅妈妈专程为她炖来补身的鸡汤用保温锅装好,顺道带上去。

  将近一个月不见,不晓得那个男人少了损人的对象,嘴巴会不会寂寞?还有东西又吃不完时,要往谁的肚子里塞?

  找钥匙开门时,她忍不住这样想。

  真悲哀,这居然是她唯一的存在价值。

  回到住处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正好是晚餐时间,屋子里头阗黑一片,半点声响都没有。

  基本上梁问忻只要在家,屋子里一定有一盏小灯会亮著,也叮咛过她,如果他还没回来,只要她在家,天暗了家里务必留一盏灯,至于是不是怕黑,她没问过,也不认为一个大男人会怕黑,不过认识至今,还真的没遇过他在家而屋子里头一片黑暗的情形。

  难道出去觅食了吗?

  关梓容摸索著开了灯,看见玄关处有他的钥匙,她皱眉,将行李随意摆放,纳闷地前去敲他房门。“梁问忻,你在吗?”

  静默一片。

  她不死心,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

  真的不在吗?还是睡了?她耸耸肩,不以为意地进浴室洗了个香喷喷的热水澡。

  回到房中,鞋柜上摆放的钥匙一直在她脑海中盘旋不去,她愈想愈不对劲,愈想愈不安心,索性放下正在抹的乳液,再到他房门前敲一次。

  “梁问忻,你在的话应一声好不好?”

  还是没人理她。

  她想了一下,尝试扭转门把,一面告诉自己,只要房门锁著,她就放弃回房去——

  不费吹灰之力,门开了。

  她探头望去,里头暗沈一片,紧紧拉上的窗帘连月光都透不进来,就著房门口透进的光亮,她看见床上弓著身子、动也不动蜷睡的身影。

  心房隐隐揪起,一瞬间涌起连她都无法解读的心酸。这画面,竟让她觉得好孤独忧伤。

  她来到床畔,轻唤:“梁问忻,你还好吗?”

  同住半年,起码也有基础的认知,这男人对环境有高度敏感,不随意让人碰触身体,平时也很浅眠,稍有动静就会醒来,不会任人叫半天仍无知觉。

  伸手轻探他额温,那样的热度令她瞬间抽回手。

  以往,只看到他不时轻咳,似乎肠胃也不佳,所以总是少量多餐,以清淡食物为主,怎么也吃不胖,天候一变,鼻子也会跟著过敏……她一直都知道他身体不是很好,可也没料到会差成这样啊!

  一旁放著药包,日期是三天前,她赶紧倒来温水,叫不醒他,只好将药锭辗碎、胶囊剥开,混在一起强灌他服下。

  昏睡中,他皱了皱眉,抗议地低吟。

  这人,超级怕苦、怕辣、怕酸……反正所有刺激性、重口味的食物都排斥,她都算不清替他解决了多少他讨厌的食物,真的是名副其实他个人专用的活动式厨余桶,不过这回,他可得自己吞了。

  “大男人的,这么怕吃苦,丢不丢人啊!”她笑斥,见他连昏睡中都抗拒,一股近似怜惜的柔软情绪揪住胸房。

  不一会儿,热度渐退,他开始冒汗。

  她到浴室拧了热毛巾替他擦拭汗水,以免二度受寒,沿著额头、脸庞、颈子,顺手挑开几颗衣扣,擦拭间不经意瞥见胸前一道细白的痕迹。

  她不自觉伸手轻触。看起来像是刀伤,疤痕已经有些浅淡,但却极细长,由胸口直延伸到腰际,可以想像当时会有多痛……他怎么会受那样的伤?

  “嗯……”他低低呻吟,推开她的手,像在抗拒什么,表情好痛苦。“走……开……”

  “梁问忻?”她担忧地轻唤,尝试地轻碰他脸颊,没料到竟换来他强烈的挣扎。她吓到了,本能地抓紧他,怕他误伤自己。

  “别……碰我……走开……”他浅促喘息,如困兽般绝望,深蹙的眉心仿彿承载著难以忍受的屈辱,反胃地呕吐起来。

  关梓容手忙脚乱,来不及应变,刚刚强灌进去的药,全数孝敬回她身上。

  也不晓得他昏睡多久了,空空的胃除了胃酸根本什么都吐不出来,但他还是不断地干呕,自虐似的像要连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怎么也止不住那股挥之不去的恶心感。

  关梓容简直被他吓坏了,紧抱著他,任他在她身上干呕,轻轻拍抚他的背。“梁问忻,你不要这样……”再吐下去,怕他连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有这么难以忍受吗?了不起她连他一根手指都不碰就是了嘛,拜托别这样好不好?

  不知道是她的安抚起了作用,还是他真的太累了,不一会儿又沉沉睡去。

  将他安顿好,她才进浴室换下脏衣服,又洗了一次澡。

  洗完澡出来,发现他体温又开始升高,只好再灌一次退烧药。

  一个晚上,就在发烧、退烧之间反覆折腾中过去……

  她快累趴了!

  病人不是没见过,像他这么难搞的病人,倒还是头一遭。

  天刚亮时,她终于体力不支,趴在桌上睡著了。

  清晨阳光从窗口射入,床上沉睡的人本能地伸手去挡,即将回笼的意识隐约记得他明明拉上了所有的窗帘……

  微眯起眼,瞳孔在微光中逐渐适应亮度,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旁边熟睡的身影,她眼下有淡淡的暗影,脸蛋掩不住倦累。

  几道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依稀记得缠绕在梦魇中难以脱身时,那轻柔温暖的嗓音,以及她的紧密拥抱、包容与抚慰……

  思及此,他垂眸,凝视她沉睡的脸容。

  小丫头必然是出自于家教极为良好的家庭,有礼貌、好脾气、谈吐得宜,绝不说粗话,连作息都正常得不像现下E世代的死小孩,简直可以领乖宝宝模范奖。

  他曾经研究过,发现她真的只要超过十一点还没上床就寝,眼睛就会泛血丝,超过十二点,眼睛开始撑不开,迷人的双眼皮开始变三眼皮、多眼皮……他恶质地故意不让她睡,抓著她东聊西扯,然后在时针迈入一字头大关时,她开始胡言乱语、不知所云,这时就算问她:“卖了你好不好?”她都会点头说好。

  能撑一晚不睡来照顾他,实在不能说不意外。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前,他已伸出手,指腹轻触她柔嫩的脸颊。没想到睡眠不足时七级地震都震不醒的关梓容微微一震,立刻醒过来,可见她极度挂心,睡都睡不沈。

  “啊,你醒了!”下意识要探他额温,想起昨晚的惨痛待遇,伸到半空中的手又停住。还是不要随便动手动脚好了。

  梁问听没避开,双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瞧。

  “呃……那个,你饿不饿?我去煮点粥让你垫垫胃。很快喔,十分钟就好!”

  不待他应声,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

  他开始计时,果然在九分半时,房门再度被推开。

  煮粥有这么快?

  十分钟根本米还是生的吧?

  梁问忻质疑地瞄了眼她手中还冒著烟的热粥。“吃了会死人吗?”

  他肠胃已经够差了,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去当小说中那个没智商的愚蠢男主角,明明不能吃还要搞自杀,只为了安慰蠢到与白痴无异的女主角。

  关梓容不敢置信地瞪大眼。

  是了!这就是标准的梁式风格,不该指望他生了病嘴巴就会善良到哪里去的。

  “不、会!”她咬牙回答。

  “快长虫的米?”出来混早晚是要还的,他有心理准备要接受她的反击了。

  “至少还没长!”亏她还担心他醒来会饿,提前洗米将饭煮好,就等他醒来好熬粥暖暖他空空的胃,得到的居然是这种待遇!

  那就没其他可能了——

  “昨天晚餐不小心煮坏了,自己不敢吃?”

  一一列举自己说过的刻薄话。

  这回她结结实实赏了他一记大白眼。“我又不是你!”

  不爽被他那颗小人心度她的君子腹,她索性先舀一匙入口,试吃给他看。

  “行了吧?平日造太多孽厚,老在防别人报复。”可见他人格多烂!

  一边碎碎念,舀了匙凑到他嘴边。“快啦,你等一下还要吃药。”

  梁问忻瞧了她一眼,没异议地张嘴,入口的味道是出乎意料地美味,他挑了挑眉。“这其实是前一天去喝喜酒包回来的菜尾吧?”

  否则就凭她,怎么可能十分钟做得出来?

  厚,这张嘴!

  她跺了跺脚。“对啦对啦,反正你就是看衰我就是了!”

  是啦,这不完全是出自她的手,汤头是用家里带上来的鸡汤,可好歹她人在云林也惦著他这尾病猫需要补一补,有好康的可没忘记他,哪有他讲的那么没诚意?

  吃完粥,张罗他吞了药,一面交代:“锅子里还有一些鸡汤,晚一点想喝的话再跟我说。还有,自己多留意一下,万一再发烧的话我就在隔壁,叫一声我就过来了。”

  梁问忻不答,只是用带了抹深沉的眼神瞧她。

  “你干么?”有哪里不对吗?不然他怎么打一醒来,就一直用那种很复杂的表情看她?虽然嘴上仍是不变地以损她为乐,但她就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态度?眼神?还是氛围?她也说不上来……

  “我以为,你不会那么早回来。”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不是吗?

  她庆幸她早回来了!否则任他一个人持续高烧不退地昏睡下去,后果她完全不敢想像。

  不知是否被三哥那句话扰乱心绪,她想起收拾行囊返家前,曾问过梁问忻过年回不回家,那时他面无表情应了她一句:“不回。”

  这一个月来,她在家总会不时想起他一个人待在台中,连过年都是一个人面对四面墙,吃冷冷清清的年夜饭,虽然他不一定怕孤单,说不定还很高兴没人聒聒噪噪在他耳边说一堆言不及义的蠢话,耳根终于清静了,但是听到二哥要回台北,仍是毫不犹豫地搭了便车回来。

  这要说出来,他应该又要损她:“金子涨价了,别老往自己脸上贴。”

  她避重就轻,笑答:“想念台中的美食啊!我的卤味、我的鸡排、我的章鱼烧……”

  “猪八戒!”他笑斥。那张清甜的笑脸在他眼里晕开,暖暖地驱走寒意,拂热了房内温度。

  她回来了——

  这样的认知,让心莫名地落实,慵懒笑意再度回到脸上。

  手边的画稿做了最后的修饰工作,完成后存档,梁问忻按了按眼部周围穴道,将干涩的眼移开电脑萤幕,打开保温杯,发现里头一滴水也不剩,只留下颗颗艳红的枸杞和几朵泡开的菊花,圆圆胖胖、小小的好可爱,让他想起那个笑脸女孩。

  本苹纲目记载:菊花性甘、微寒,具有散风热、平肝明目之功效,配合构杞饮用功效尤佳……

  想到她在他面前背书似地念出这串话,命令他要喝光,嘴角不自觉逸出浅笑。

  菊花是她专程由家里带上来,枸杞是去中药行买的,她说,他一天到晚盯著电脑,很伤眼睛。

  拎起空了的保温瓶走出房间,客厅电视正停在Discovery频道,观赏的人早蜷卧在沙发上梦周公去了。

  他瞄了眼电话旁抄的那串听过和没听过的中药名,底下详尽地抄录了完整的炖煮过程。刚刚她打电话回家,讲了半天就是在说这个吗?

  他放轻脚步,蹲在懒骨头摇椅边凝视她。

  这学期她不晓得哪根筋搭错线,说要学习自力更生,跑到书店去打工,再加上社团、课业,一开学就忙得不得了,成天不见人影。

  她看起来,好像真的累到了。

  不自觉中,凝视她恬静的睡颜出了神。回过神来,他突然起身回房,取了素描本回来,随意往地板上一坐,挥笔描绘她熟睡的脸容。

  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这样临摹人物画了。从很早很早以前,就没那样的冲动,也缺乏饱满的作画情感。他发现,自己完全不需要思考,便能轻易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五官特色,不知由几时起,那张脸在他的记忆中独特了起来——

  “唔……”关梓容伸了下懒腰,对上他的视线,揉揉眼看向电视萤幕。“咦?电视播完啦?”

  他似笑非笑地挑眉。“看到同伴有没有记得跟它们打招呼?”

  话说今天的Discovery频道,播的是猩猩……

  “讨厌鬼,你走开!”撇开头,留意到他手里的素描本,一转眼便忘记被调侃的不悦,凑上前去。“你在画什么?我可以看吗?”

  梁问忻耸耸肩,不置可否。

  第一眼接触到的,便是嘴巴微张,一脸呆样的睡相,于是她立刻暴走了。

  “梁问忻!你好过分——”她哇哇叫,扑上去掐他脖子。

  可恶!他就不能画美一点吗?那呆样怎么看就怎么蠢,嘴角还挂著要滴不滴的口水,看到的人会怎么想啊,形象都被他破坏光光了啦!

  直觉当他又坏心眼地捉弄她,气呼呼抗议的同时,并没深入观察,那当中幽微细致的情感,以著多温柔的笔触,去勾勒出每一分逗趣神韵……

  他只是笑,低低地笑,也不闪不躲不抵抗,任她去掐。

  她突然停下动作,愣愣地瞧著他的笑颜。

  原来他会笑耶,和平时那种慵懒、带点嘲讽的欠扁笑意不同,是真正愉快的那种笑,而且笑起来好好看!

  “呆!”趁她发愣时,弓起的食指朝她额头敲了一记,拨开她的手优雅起身,倒茶去。



第三章

  趁著下课十分钟,她抓准了时间拨电话回去。

  “喂,你醒了吗?还在睡?都快中午了!昨晚就叫你别熬夜了,你就不听,再这样晨昏颠倒下去,你那破身体连神仙都救不回来……”习惯性开了口就是一长串叨念。

  另一头,梁问忻直到听她唠叨完,才懒懒地回上一句:“阿婆,你的裹脚布真的很长。”

  嫌她?!“反正电锅里有药膳,你晚点记得去舀来吃!”

  “可以不要吗?”

  “为什么?”她炖得很辛苦耶,居然不领情!

  “苦死了,比农药还难喝。”

  这男人都几岁了!一点当归味就怕成这样,像话吗他!

  “你又没喝过农药,怎么知道它比农药难喝?”她反呛道。

  他沉默了一下。“那你也没割过包皮,我说它和割双眼皮一样简单,完全不会痛,当晚又可以勇猛奋战到天亮你相信吗?”

  “当然不相信!”唬小孩呀!想也知道不可能。

  “既然知道你还猪头什么?”有些事情是常识,不用试也知道好吗?

  她不服气,反击回去——“你割过?”不然怎么讲得字字血泪?

  如果她以为,这样他就会败下阵来,那她就大错特错了。

  “干么对我的性器官这么感兴趣?你用不到,别妄想了。”跟他斗?她还太嫩。

  “……”真的会被他气死!

  “梁问忻,我只是要你喝碗药膳而已,没有要上你,也没有要奸杀谁,你给我扯一堆农药、包皮、性器官的是怎样?有没有这么没出息啊!是男人的话就给我喝光它!”被他气得失去理智,骂完立刻发现略微失控的音量引来邻座几个同学的侧目。

  天,好想死——

  迅速切断通话,她将脸埋进掌间,羞耻呻吟。

  坐在左手边的詹慧容移靠过来,小小声问:“你和你家那个同居病美男,最近发展得挺不错的嘛!”

  爆红的脸色仍退不下来,她掩著热烫的颊。“不错个鬼啦!”她回去要宰了他!

  “下课去你那里讨论报告吧!我也好一阵子没看看帅哥养眼了,最近心灵很干估。”詹慧容顺口道,要在以前,好说话的她一定会同意的——

  “不行耶,梁问忻这几天常熬夜,睡眠品质比较不好,我怕一群人会吵到他,还是去图书馆好了。”

  詹慧容突然不说话了。审视她半晌,问道:“你该不会爱上他了吧?”

  谁?梁问听?

  “哪有!”她想也没想,立刻否认。这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好吗?他们的调性那么不搭。

  “你没发现,你最近开口闭口都是梁问忻吗?像是前天阿政生日约大家唱歌,你说要和梁问忻去看‘色戒’,校门口新开一家卖凉面的,你吃过觉得好吃,马上就想到要买一份回去给他。你已经很习惯把他摆在第一位,什么都想到他了。”

  一般女孩子,谁会跟男人讲那种近似爱侣调情的话题?谁会约对方单独去看“色戒”?要对那人没好感,一定会觉得尴尬或者被冒犯的。

  关梓容张口、闭口,找不到一句话反驳。“那是因为……因为……”同住一个屋檐下,互相关照不是应该的吗?他也很照顾她啊,像是打工时间太晚、下课时下雨,他都会主动打电话问需不需要去接她……那,她礼尚往来也是应该的吧?

  而且,他身体那么不好,不多留意一点,看他生病真的很难过啊!他上次高烧不退的样子真的吓到她了。

  这样,就算是喜欢吗?

  是吗?她喜欢梁问忻?

  这个问题严重困扰了她,只要一有空闲,这句话就会自动从脑海里跳出来,反覆自问。

  都是慧容啦,没事对她说那种话,害她变得好奇怪,现在见到梁问忻都超不自在的,像是有数万只小蚂蚁在爬,心房痒痒麻麻的,连不经意的指尖碰触,都会让她脸红心跳一整天……

  可是,这样就是喜欢了吗?

  从没喜欢过谁,这感觉太陌生。

  “唉呀,不知道啦,好烦喔!”她烦躁地抓抓头,趴在桌上装死。

  烦心的还不只这些。

  好像从那天开始,慧容就对她爱理不理的,她原以为是错觉,直到两人爆发冲突,她才恍然惊觉,自己似乎伤到朋友了……

  小不点是怎么了?

  HBO播放完一支影片,梁问忻的目光由电视萤幕移向紧闭的房门。

  她从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句话也没说,到现在没走出房门一步。

  这实在很反常,小不点完全静不下来,就算赶报告,也会隔一段时间出来晃动一下,要是他正好闲著,就会巴过来扯一堆有的没的,话多到让人耳朵酸,想哭著求她闭嘴的地步。

  从她出现后,他的生命整个变得很热闹——好吧,换成吵闹会贴切些。

  那么活力十足的一颗小太阳,现下如此文静的形象实在不像她。

  她是预备改走气质路线吗?

  他起身过去敲了两下房门。“小不点,你在干么?”

  “唔……我在沉思,你不要吵我。”

  “在看小鱼逆流而上吗?要不要帮你刻精忠报国?”还沉思咧!

  “……”

  旋动门把,没上锁。“小鬼,我进去喽!”

  没声音就是不反对,他推开房门,里头的她趴卧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看不清表情。

  “已经够小了,别再凌虐它的发展空间。”伸手将她上半身捞起,发现她眼睛红红的、鼻头也红红的,神情像极了受尽委屈的小媳妇。他凝视片刻,没放开手,收拢双臂将她纳入胸怀,轻轻拍抚。

  她趴在他肩上,闷闷地不发一语,而他也不问。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低说了句:“梁,我心情不好。”

  “我没瞎。”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好吗?

  “……”又一阵静默。“梁,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准备向我表白了吗?”很标准的求爱开场白呀,这句。

  “我是认真的,你不要闹!”

  梁问忻静默了下。“你就是你,小不点。不要管别人怎么说。”

  就像他我行我素,活得极洒脱一样吗?她但愿自己能像他看得那么开。

  “我觉得自己好糟糕……”补上这一句,又理直气壮地将脸埋回他肩膀,赖住他的怀抱。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他还是默默相陪,看出她很难过,一句废话也不多问,只是用他的拥抱给予安慰。

  “我和小慧吵架了。”过了许久——应该有一个小时吧,他可以一句话都不说地坐在这里陪她,有耐心得出乎她意料,不解释点什么好像对不起他,于是她主动开口,同时也料准了他那张坏嘴必然会回上一句——喔,玩切八段啊?我大概二十年没玩了吧,是养乐多没分好吗?

  反正她现在沮丧到快不行了,也不差他这几句刺激。

  没想到,他这回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好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

  她有些受宠若惊。怪了,他今天怎么这么善良?

  “她骂我虚伪,说我心里想的和实际做的根本是两回事,像上次的微积分,她问的那题我是真的不会,后来你解出来,我回房间马上要告诉她,但是她已经下线了,我传简讯把答案给她,我不晓得她没看到……”

  除此之外,无法告诉他的是,她们吵架的真正导火线,是他。

  一开始,她是真的认为自己和他没什么,会演变出如今隐晦的情愫,真的是当初没料想到的啊,并不是说一套做一套。

  那时,小慧曾经开玩笑说要倒追他,因为小慧的作风本来就比较大胆,说话荤素不忌,她也就没放在心上。有阵子老往她这里跑,到后来她发现,每次小慧来,他都刚好要出门,于是她想,他应该是刻意避开。

  她对他很不好意思,想起最初两人的约法三章里,好像就有那么一条——别让你的朋友骚扰我。

  于是,她渐渐避免让同学来到住处,真有事情要讨论,也都选在图书馆或学生餐厅,她真的不知道,小慧会那样想她,觉得她在玩手段。

  她说——又没人要跟你抢梁问忻,我是闹著玩的你不知道吗?你要是喜欢他就直说啊,我只是想帮你鉴定而已,不用防我防成这样。

  她说——你成绩好、人缘好,还担心什么?我那么烂的课业又不会威胁到你,干么把每个人都当成假想敌。

  她说——我真心把你当成朋友,可是你根本没当我是朋友,我对你很失望。

  小慧觉得她心机重。

  她是双面人吗?真的不是啊,成绩怎么会比朋友重要,只要她说一声,要她拿奖学金出来请客都可以,小慧从来没开口要她帮忙,每次交报告她也都以为她没问题。

  而梁问忻……她不知道找借口不让她来,会造成小慧那么不舒服的感觉,可是她真的只是单纯怕造成室友的困扰,没其他的意思,何况人家又没说喜欢她,她防什么?防了朋友,他依然不是她的啊,何必枉作小人?

  她觉得好难过、好挫折,如此重视的朋友,在她眼中她竟然是这样的人……

  眼泪一颗颗,濡湿了他的肩膀。

  “小不点。”

  “干么?”她应了声,鼻音浓重。

  “你是我见过最笨的笨蛋。”

  她吸吸鼻子。“随便啦。”反正心情够糟了,要损就让他损。

  “我从来没遇过像你这种人,一点心眼都没有,刚开始被我欺负成这样,也不晓得要反击,好呆。”

  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她早先的问题。

  原来……他老是挂在嘴边的笨蛋,不是真的在骂她笨,而是觉得她单纯没心机的意思吗?

  “不爽我的人很多,再多几个都无所谓,反正我就这副烂个性了,死也改不了,我早就习惯身边的人,不是爱上我就是讨厌我,再不然就是利用我,你是例外,小不点。第一次纯粹的关心,没掺多余杂质,这种感觉很好。”

  所以、所以……他会用拥抱安慰她,也容许她碰触他,没像生病那晚一样反感排斥,是因为她对他太单纯,没有任何遐想吗?

  那如果他发现,其实她也不纯粹了,会不会厌恶地推开她,转身就走?

  她突然惶恐起来。

  完蛋了,她似乎比想像中还要在乎他,失去他的可能性,光是想,心就隐隐抽痛起来……

  可是,她不能说啊,他都这样讲了,她再有什么都不能说了。

  她想,他以前一定受过感情创伤,他好像……很不喜欢别人爱他。

  “所以小不点,不要改变自己,我觉得这样很好,别人怎么误解,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你的心干净,看出去的世界才可能不染尘埃,而懂你的人,早晚会懂,不急于一时。”

  “你——在安慰我?”他今天,真的很不一样。

  “不,我在念经。”面无表情回了句。“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关心就关心嘛,承认又不会死。

  明明心情平复许多,她还是贪恋著难得的拥抱,不想离开。也许没有下回了……

  “我眼睛好酸,这样靠著好舒服,你不要动……”

  结果,他就真的不动,任她倚靠。

  再不久——

  他低头,讶异地发现——她睡著了。

  “笨丫头!”她就这么放心地窝在他怀里睡,真有那么信任他吗?

  她蜷卧在他怀中安睡的脸容,好恬静、好安稳,仿彿全心相信,他会将她守护得极好——

  她虽单纯,却总是能凭直觉判断出谁是真正待她好的人,清楚他无论如何不会伤害她,才会如此安心地靠近他。

  “……就算这样,还是笨丫头。”

  据说,这种心情就叫暗恋。

  那是更早之前,和姊姊电话热线的收获。

  “嗯……姊,问你喔,我有一个朋友啊,她最近突然对一个本来相处得很自在的男生,产生一点点奇怪的感觉耶。”

  “有多奇怪?”

  “呃……就是,看到他会有点小害羞啊,还有指尖不小心碰到都会热热麻麻的,然后他在看她的时候,她都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了,有时候光是在同一个空间里有他的存在,就会心跳加快、脸热热的……她觉得好别扭喔!”

  “那他对你好吗?”

  “还不错……”及时打住。“唉唷,不是啦!我说的是我朋友。”

  “喔,那他对你朋友好吗?”

  “很好喔!虽然说话真的很顾人怨,但是她说的话他都会听,我朋友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还会抱著安慰她,让她靠在身上睡几个小时都没嫌烦呢!”想到这个还很不好意思,她没预料自己真的会睡著,幸好没流口水。

  “那我想,你朋友应该是爱上他了吧,不爱的男人,是不会那么留恋他的怀抱。他知道你朋友喜欢他吗?听起来他对她也挺有情有义的,或许可以试著表白看看,有努力空间。”

  “可是……他好像不太想要爱情耶,这样会不会连朋友都做不成?”

  “但是你不试,就更没机会,他以前不要爱情,是因为那些爱情不是你给的呀,你不问怎么知道他不要?我们家小容容可不是那种不战而逃的胆小鬼。”

  “是吗?真的要表——”表白?!反应过来,她羞窘不已,低嚷道:“唉唷,姊!都说不是我了,是我朋友、我朋友啦!”

  “好吧,你朋友。”关梓韵好笑地纠正。“喜欢又不敢说,我想你朋友这种情况,应该就叫暗恋吧!”

  是喔?这就是传说中的暗恋?她暗恋梁问忻?

  “告诉‘你朋友’,我挺她,要是不幸真的被拒绝,大不了回家来,我让‘你朋友’抱著哭一哭就是了。”

  “……”

  好吧,暗恋就暗恋,倒追就倒追,其实她早就接受自己对梁问忻动心的事实了,只是需要一点肯定的声音,让她有理由放手一搏而已。

  毕竟,她这辈子还没倒追过哪个男人,这种喜欢的感觉是头一遭,很陌生,带点泛酸的甜意。

  暗恋哪……

  下课回来,经过梁问忻房门,听到虚掩的门扉传来的轻咳声,她停步,轻敲门板。

  “梁,你还好吗?”连下了几天的雨,支气管不适应骤变的湿冷气候,这几天老听他在咳。

  “没事。”轻咳声伴著他淡浅的音律传出,不一会儿,微倦面容出现在门后。“今天不用去打工?”

  “我排休。”他好像……又瘦了些。关梓容皱眉,伸手探他额温,没发烧,但是这几天没睡好,气色有点差。

  “你在忙什么?不是刚赶完图稿吗?怎么不多休息?”

  “晚点会再去补眠。”他避重就轻。

  “你这两天好像咳得特别严重,我陪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粱问忻正要回话,张口又是一阵咳。

  “你等等,我去泡杯杏仁茶。”随手将课本塞给他,转身就往厨房去。

  身后电脑传来—阵叮咚声,他看了眼手中的课本,顺手搁到一旁,回座快速敲打键盘回应。

  冲好热杏仁茶回来,正好瞧见他关掉萤幕。

  “我放在保温瓶里,你渴了再慢慢倒出来喝。”

  “嗯。”他不置可否淡应了声。

  拿回课本,没立刻回房,犹豫了下,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也玩MSN?”

  刚刚不小心瞄到一点画面。

  “偶尔。”他倒出半杯杏仁茶啜饮,压下轻微的咳意。

  “和女朋友热讯?”

  “不是。”

  “一般朋友?”

  “不是。”

  “……总不会是‘那方面’的伴侣吧?”不然没其他选项了。

  梁问忻懒懒挑眉瞥她一眼。“你问那么多做什么?”

  “……”好啦,她承认她是在打探军情。

  “不说算了。”泄气地垂下肩打道回府,走到门口时又转过身,眼巴巴地绕回来。“既然你有MSN,那帐号给我好不好?”

  “要干么?”都住同一个屋檐下了还讲不够?

  “给个MSN而已,干么不干不脆的?”又不是逼他喝比农药还难喝的药膳。

  “也不是……”他慢吞吞地回话。“实在是某人真的很唠叨。”他何必将自己逼入绝境,将最后一条活路给封死。

  “好嘛,我发誓不唠叨你。”

  “有待商榷。”她的承诺就跟那些政客一样,信她就蠢掉了。

  她表情更闷。“算了!”

  反正他可以和一堆人哈啦打屁,就是不想理她就是了!

  转身之际,手腕被抓住,他单手在纸上迅速写下一行字,塞给她。

  “没事不准烦我。”



第四章

  叮咚、叮咚!

  梁问忻将目光由杂志移向闲置的电脑萤幕——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你明天早餐要吃什么?

  Liang:目前中原标准时间,l3:05分。你时空错乱了吗?

  她从“午餐有没有吃”、“晚餐要吃什么”,一路问到明天早餐去了。

  她到底要干么?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说嘛,我们聊聊啊!

  到底是谁说没事不会骚扰他的?

  Liang:除非你要煮给我吃,否则闭嘴。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呵,我嘴巴本来就是闭的。

  hiang:……

  懒得理她。

  又过了半小时——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你在干么?

  Liang:现在吗?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对呀。

  Liang:在想你到底无聊够了没?

  另一头沉默了十分钟,才回传讯息。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哼,重色轻友。

  Liang:请问谁是色,谁是友?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和别人聊就那么主动,和我聊就心不甘情不愿。

  不然她还指望他对这种蠢到极点的行为报以多大的热情?人就在隔壁房而已,耍什么白痴?

  叹了口气,决定将自己的智商勉强调降个70%来配合她。

  Liang:那个倒楣鬼是谁?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啥?

  Liang:你的状态。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什么倒楣鬼,被我喜欢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好吗?不识货。

  Liang:爱情很痛,你知道吗?小不点。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不知道,在这之前,我没有喜欢过谁,但是就算很痛,我知道一定会有快乐的地方,为了这些快乐,我想试。

  Liang:初生之犊不畏虎的笨蛋。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笨蛋就笨蛋,那又不一定是虎。

  Liang:我只是不希望你受到伤害。我很怕看见你哭。

  用MSN交谈果然是对的,平时他才不会对她说这么温情的话咧,一张嘴没毒死人就算不错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就算受伤也没关系,你在我身边啊,就像那天,借我抱著哭一哭就没事了,我复原能力很好的。

  等了一下没回应,却听到隔壁持续传来的轻咳声。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怎么咳成这样,杏仁茶喝完没?

  Liang:正在喝。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真的不需要去看医生吗?

  Liang:不用。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我员工旅游不去了。

  Liang:为什么?

  她打工的那家书店老板计划全家来一趟花东之旅,计划到最后,索性当员工旅游邀早晚班员工一起参加,他记得她告诉他时,心情挺愉快期待,她本来就是那种一点小事就能感到纯然幸福与满足的人。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你这两天身体状况那么差,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在家?

  心里老挂念著他,去了也玩不起来。

  Liang:你现在当我七岁还是七十岁?妈的,被羞辱了。

  关梓容完全无法想像,他那慵懒淡漠的口气说“妈的”的样子,忍不住笑趴在桌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加油中:梁,你好可爱。

  Liang:去你的。给我滚出去,我会非常感激你给我的耳朵四天好日子过。

  看来真是诸多怨言啊!

  她闷闷地敲下:哼,你就不要后悔,这四天你一定会很寂寞,怀念起有我在家时的好。

  Liang:作你的人头白日梦!

  他后悔了没?关梓容不知道,倒是知道,自己后悔毙了!

  旅游的第一天,她就开始想念他,每到一处,就用手机拍下当地的风景回传,然后问他在做什么?有没有按时吃药?身体好一点没有……

  他每次回应的内容一定会有那么一句:“阿婆,你真的好啰嗦!”但是她传的简讯仍会每封必回……

  好啦,她真的是阿婆,可是,她就真的很不放心啊!出发的前一晚,几乎整晚听到他的咳嗽声,要不是连人带行李被他撵出来,她真的打算不去了。

  这样,再美的风景、再有趣的行程,她怎么开心得起来?

  “又在给男朋友传简讯啊?”晚餐前,她传简讯向他报备行程,顺道提醒他吃饭,被老板娘调侃。

  她解释过好多遍了,梁问忻真的只是她的室友,但都没人相信,时时见他去接她下班,出发那天还是他载她到店里集合,难怪有理说不清,但愿他别以为是她厚脸皮乱放话。

  这四天到底玩了什么,她完全没印象,一回到台中立刻直奔返家,连老板请吃烧烤都回绝了。

  拖著重重的行李打开大门,里头又是黑压压一片,她的脑海立刻浮现上一回放完寒假回来时的景况……

  心一紧,她丢开行李立刻直奔他房前。“梁!你在不在?!”

  没听到任何声响,她近乎粗鲁地推开房门——

  没有,他不在!

  放下高悬的心,她松了口气,靠在门边,开始思考他可能的去处。

  这男人很宅,除了每个礼拜在大学兼任一堂美术系的指导讲师外,若没必要几乎是足不出户,那他现在会去哪里呢?觅食?

  好像也只剩这个可能了。

  她打开客厅的大灯,到厨房去倒了杯水,还没来得及坐下喘口气,便留意到客厅桌上那张压在遥控器下的纸条。

  梁问忻在仁心综合医院521号病房,速至。

  她无法形容看到那张纸条时的心情,脑海一片空白,赶往医院的途中,心慌得什么也无法多想。

  直到站在病房前,推开门看见那张沉睡的苍白面容时,眼泪才无法遏止地掉下来。

  别问她为什么哭,她也说不上来,只是看到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躺在病床上的画面,就是好难过,心好痛。

  一颗颗温热的泪水,从被她紧握住贴在颊边的指掌间流淌而下,惊醒了他。

  眼睫动了动,对上泪颜,他扯开一抹虚弱的笑。“回来了,花东好玩吗?”

  “不、不知道……”她哭得气息不稳。

  他轻叹。“不是说十点过后才会到家吗?”

  她吸吸鼻子。“老板请吃烧烤,我没去,先回来。”

  “为什么不去?”

  他还敢问!“你住院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明明传了那么多通简讯,他任何一封都可以说的!

  他满不在乎地笑。“告诉你要干么?”

  “我可以回来照顾你啊!”她答得毫不犹豫。他愈是表现得无所谓,好像只是不小心在医院睡了一觉一样,她看了就愈难过,眼泪掉得更急。

  “笨蛋,这有什么好哭的?”一手被她握住,伸出打点滴的那只手要替她拭泪,被她及时按住。

  “你不要乱动。”

  “那你不要哭。”他认真凝视她,总是带著嘲讽笑看一切的眼眸,此刻专注得没有一丝戏谑。

  “怎么可能不哭?你不知道我在内疚吗?明知道你身体不舒服还丢下你不管,一个人开开心心跑去玩……”无论他怎么说,她都应该坚持不去才对的,她现在好气自己!

  他失笑。“你又不是我的谁,没那个义务保我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吧?”

  她不是他的谁……

  对,她不是他的谁,是她自作多情,心里好在乎他,本能把他摆在第一位。

  梁问忻始终目不转睛地凝视她,没错过她眼里的黯然,似有若无地低叹,喃喃说了句:“果然是笨蛋啊……”

  “什——”没等她意会过来,唇际一暖,他烙下属于他的温度,辗转探吮。

  她震惊,瞪大了眼,本能要往后退,他似乎也料准了她的反应,掌心托在她脑后,将她压向他,更深地加重这个吻。

  他接吻技巧极好,搅得她脑子一团乱,诱惑到无法再思考“他为什么要吻她”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完全沉醉在他绵密深缠的吮吻中,乱了呼吸、乱了心跳。

  “初吻。”结束这个吻,他直言道出,毫无疑问。这绝对是她的初吻,反应骗不了人。

  “……”她微喘,迷迷蒙蒙的大眼睛望住他,不知今夕是何夕。

  好呆。呆得——他冷硬冰封的心,被软化得一场糊涂。

  “为什么……你……为什么……”她愣愣地,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

  “你的表情要我吻你。”那么委屈可怜、像被遗弃的样子。

  “啊!”她双手捧著颊。有吗?她有流露出太多的哀怨吗?

  “小不点,你想倒追我吗?”

  “呃……”这种事知道就好了,说出来多尴尬。“有、有很明显吗?”她以为她很含蓄了,都还没出手耶,他怎么就知道了……

  “你太嫩了。”当她在幼稚园玩“我和你是一国的,你不可以跟别人玩”的游戏时,他已经不晓得和女人在床上滚几圈了,像她这种恋爱级数的嫩豆芽,心事怎可能瞒得过他的眼。

  “对啦,我就是嫩。”以为他又要嘲弄她,谁知他态度认真地问了声——

  “追到之后呢?你想要什么?”

  “什么要什么?这样问很奇怪耶,追你当然是要当男朋友啊,难不成当饭吃……”呃,这样说好像更奇怪,忍不住想到很情色的地方去,她红了颊。

  完了,他会更加嘲笑她到体无完肤……

  “好。”

  咦?准备好被那张毒嘴再凌虐一遍的关梓容,狠狠被他的回答给愣住。

  “好、好什么?”问清楚比较好,免得自作多情就糗大了。

  “什么都好。你想要什么关系,都可以。只要你不哭。”

  他会不会……太好商量了一点?

  关梓容受宠若惊,忍不住怀疑自己在作梦。“真的……可以吗?”

  “可以。”

  “那……我可以抱你对不对?”

  “抱吧。”

  她小心翼翼将手放在他腰间,倾下身将脸轻轻枕靠在他肩膀。

  “那我以后不想出去玩,有立场说要留下来照顾男朋友了,你不会再嫌烦把我扫地出门对不对?”

  听起来,真是满腹委屈啊!他苦笑。“你不想走,那就不要走。”

  “那、那我再告诉你喔……”她小小声,在他耳边轻道:“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喔……”

  他迟迟没应声,她不安地抬眼偷瞧他。“你——不要爱情对不对?”

  对。他并不想要爱情,但偏偏那人是她,他不要的爱情,是她想给他的……

  “你快乐就好。小不点,我很怕你哭。”他不知道,爱情会将他们带往何处,未来有太多不可知的变数,这一刻,他只想著,不愿她眼中的光芒失色,不愿教她失望。

  “才不会。”头一回,主动亲近他,在他颊上迅速一啄,然后像做了坏事一样,害羞地躲回他肩膀。“你别拒绝我,我就不会哭。”

  见识过成人世界里各种赤裸禁忌的情欲体验,这种小家子气的亲吻,连调情都称不上,却意外暖了心。

  “嗯。”他轻应了声。说了那么多话,体力有些透支,他疲倦地闭上眼。“让我睡一下。”

  “好,你睡,我会在你身边陪你。”

  虽然他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喜欢她,但是他那么在意她的感受,只要她开心,一切任她予取予求的态度,不就是喜欢的表现了吗?

  她决定将那些听起来没什么情调的话,偷偷当成甜言蜜语来珍藏。

  临入睡前,感觉唇际温温的碰触,以及,五指牢牢缠握的坚定陪伴,他知道,这回的梦中,不会再有往昔梦魇。

  谁也没心思去留意,病房门边的身影,静静伫立良久,再无声退开,没去惊扰相依的两人。

  她没有食言,每回睁开眼,她从来不会让他找不到她,像是一步也没有离开过,还附加永远热腾腾的美食。

  那食物到底是哪来的?

  她笑笑地说:“自己煮的啊!你生病需要补充营养,我不想随随便便用外食打发。对了,你明天想吃什么?”

  刚出炉的新任女友忙得不亦乐乎,又是喂食、又是削水果的,连点滴瓶都学会怎么换了。

  他问她:“学校呢?你好几天没去上课了,奖学金不要了吗?”

  “没关系。”她读书本来就不是为了奖学金。第一次,看见他一个人发著高烧,被遗弃在黑暗中;第二次,是他孤零零躺在病床上的画面,脸色苍白如纸……那样的心痛,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三次了,她要一直陪在他身边,不让他再有机会被寂寞吞噬。

  “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杏仁茶?还是吃葡萄?我帮你剥皮……”

  “别忙了,靠过来些。”升级为女友至今,为时三天又十八个小时四分零八秒,自从第一次傻傻地听话凑上前,被他吻得晕头转向后,她已经明白他说这句话的用意,红著脸害羞地迎向他,由著他在唇齿间放肆纵情。

  规律的敲门声在身后响起,她急忙想退开,被他牢牢扣住,坚决享用完她唇腔内每一寸甜美。

  开门声传来,但后方始终静默,等他终于愿意放过她,她已经脸红到快脑充血,羞得抬不起头见人了。

  尤其——来的人是据说与他有十几年交情的老朋友。

  她后来才知道,及时将梁问忻送到医院的是他,桌上的字条也是他留的。

  梁问忻睡著时,他来过一次,见她在照顾他,没说什么就静静地转身离去。

  都还没机会正式介绍彼此,就让人见到这样的画面,她羞窘地想挣开他,让他和老友好好聊聊,偏偏梁问忻五指紧扣,坚决将她留在身边。

  袁孟祯直视他,神情复杂。“你来真的?”

  “如你所见。”梁问忻回应。

  “你希望我说什么?”

  “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祝福我就够了。”

  “如果这真的是你要的,好,我给你我的祝福。希望你这次的决定,是对的。”

  一来一往,这两个男人的神情都深奥得耐人寻味,她自认慧根不足,参不透玄机,也不敢贸然开口。

  男人说完,静静地转身离开,而梁问忻居然一点也不意外,甚至没留人。

  这是哪门子的老朋友啊?

  果然物以类聚,梁问忻交的朋友也不可能正常到哪里去。

  她赶紧追出去,在病房外喊住他。

  “那个——”开了口,才发现自己根本不晓得对方的名字。“呃,我只是要说,谢谢你。”

  她感觉得出来,这人和梁问忻不是一般交情,无论是哪一种,她都衷心感激这个真心对梁问忻好的人。

  袁孟祯步伐停顿,回首注视她,沈声道:“请好好对待他,他在爱情里受了很多苦。”

  她张口,正要回点什么,他已经转身离去。



第五章

  最近,关梓容脸上时时挂著甜甜笑容,被梁问忻调侃:“干么笑得那么蠢?”

  她回他:“你不懂啦,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

  梁问忻出院了,她回学校上课,詹慧容主动来求和,向她道歉,说是一时冲动误解了她。

  “可是……我真的和梁问忻在一起了耶……”她迟疑道。记得那时知道她喜欢梁问忻,小慧好生气的,可是她真的没有表里不一啊,那时还不知道嘛……

  詹慧容愣了一下,笑推她一记。“三八啦!这是好事啊,你紧张什么?”

  见小慧心无芥蒂的笑容,她这才安下心来。

  朋友挽回了,情场也如愿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好像什么事都对了,怎么可能不开心?根本是连作梦都会偷笑。

  同住一个屋檐下,少了一般情侣初相恋时的神秘感,但却多了亲人般相互关照的体贴及温馨,感情加温迅速。

  身分上成了情人,很多事都没了禁忌,她可以在洗完澡后,彼此依偎著一同观赏影片,可以牵著手到超级市场添购日常用品,可以讨论晚餐食谱,共同嬉闹地煮上一餐色香味不怎样的食物,然后吃得很开心……

  他们似乎跳过了很长很长一段,像是约会、培养感情什么的交往期,直接就跳到同居的居家生活来了。

  虽然这样说很羞人,但她心里其实一点也不排斥与他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在她的感觉里,他们已经好熟悉了,不过……他好像没什么动静,最多吻吻她、抱抱她,没再更进一步索求更多。

  也因为住在一起,许多情侣交往时不会知道的事,她都清楚,包括他的习性,包括他的生活,更包括——他夜里的恶梦频频。

  以前,偶尔也会如此,但不会这么频繁,好像——自从与她交往后,他作恶梦的频率增加了,夜里老是会听到他梦呓惊醒的声音。

  她暗地里忧心,却不敢探问,怕那背后代表的是极不堪回首的过往,他不想让她知道,她便故作无知。

  于是,她习惯了夜里睡觉不再锁门,只是虚掩著,关切他的状况。

  这种状况持续了将近一个月,某天夜里再次被他痛苦的梦呓声惊醒时,她无法入睡,想了一整晚,然后在隔夜入睡前,抱著枕头去敲他房门,笑意甜甜地提出要求:“亲爱的男朋友,可以跟你一起睡吗?”

  他眸色转深,挑眉谵笑。“终于懂得羞耻,知道当个二十岁的处女是多祖上无光的一件事了?”

  她脸色一红。“谁在跟你说那个!我只是要睡觉、睡觉而已!懂没?”

  他耸耸肩。“你想睡我,让你睡就是了,不必那么激动。”

  他的标点符号好像下错地方了,怪怪的,她哪有想睡他……

  一如往常,只要是她提出来的要求,他没有否决过。

  她这个男朋友……好像比别人的还有求必应,到目前为止,他们不曾像一般情侣闹过意见、吵嘴什么的,他根本什么都顺著她,吵得起来才有鬼。

  被宠到天边去的感觉是很幸福啦,但是日子一久,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对她,似乎小心翼翼过了头,竭尽所能满足她,几乎没了自己的情绪,这样是对的吗?

  这样的交往,他压力很大吧?所以,才会夜夜作恶梦吗?

  有几次夜里醒来,发现他并未入睡,支肘默默凝视她,指尖轻触她颊畔,见她醒来,低低问了句:“容,你快乐吗?”

  他惶然的眸底,有一抹不确定,像是怕自己做得不够,不足以呵护她。

  她不知道,他曾经遭遇过什么,对爱情如此戒慎恐惧。

  心疼他当时的神情,她冲动地便揽下他,主动吻他,献上自己。

  他微讶。“你想要?”

  “嗯。”不因为情欲,而是这一夜,令她心房悸疼的男人,让她想用全部的自己去怜惜他,以真实的体温给予抚慰,熨暖他仓皇的灵魂。

  这是她的初夜,感觉属于他的火热入侵灵肉,也入侵她幽微纤细的情感,他温柔得不可思议,小心翼翼不去弄痛她,给予她全然的呵护与快乐。

  她紧紧地抱住他,为那一瞬间极致亲密的感动而泪眼迷蒙。

  她想,她能明白女人为何总对她的第一个男人有难以割舍的眷恋,她从没有一刻,那么坚定地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爱他,好爱。

  原来爱一个人的心情是这样的。他那么不安,她会想把自己能给的都给他,安抚失措的灵魂,只求换他真心的笑容。

  于是,当他夜里又被恶梦惊醒,她会用自己的双臂抱住他,一次又一次。

  “我吵醒你了吗?”

  她摇头,替他擦拭额际的冷汗,终于忍不住问出口:“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可以一辈子都不问,却没有办法坐视他受困痛苦的灵魂,他一定不知道,他睡梦中卸下伪装时的破碎呢喃,有多绝望无助,任何一个爱他的女人,怎可能装作没这回事?

  话一问出口,感觉他身体僵了下,拉开她拥抱的双臂,掀被下床。

  晕黄灯光下,他伫立在窗前的身影,孤绝而苍凉,那是谁也拂不去的寂寥。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与他的距离好遥远,似乎,她从来不曾到过那个地方,碰触到他的心——

  “你要不要……去看个心理医生。”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心里的结解不开,夜里总是睡不好,他的身体已经够差了,禁不起更多的精神折磨。

  他静默了良久、良久,出口的却是——

  “我想,我们还是分房睡吧。我不想影响你的睡眠品质。”

  这不是影不影响睡眠品质的问题!他以为她一开始为什么要过来陪著他睡?就是不要他一个人被困在梦魇中难以脱身,她想要拥抱他、给他安稳的力量,但是现在看来,她似乎做得很糟糕,他绑死的结,她解不开,他甚至什么也不愿意告诉她。

  今天分房,那下回呢?是不是要说分手?

  在他转身拉开房门时,她的声音低低地由身后传来——

  “接受我的感情,让你很为难吧?”

  他愕然,回首望她。“你怎会那样想?”

  她苦笑。“你不要骗我,我有眼睛,也有感觉,你并不快乐。”

  她没忘记,他原先是不要爱情的,她无法不觉得,和她交往对他而言,是极痛苦的决定,才会让他压力大到夜里恶梦频频。

  如果他没有办法克服这一点,他们怎么走下去?她给了他最恐惧的东西,他强迫自己接受,满足她所希望的一切,但是,只有她一个人快乐是不够的,她的美梦是建立在他的痛苦之上,这样的纵容,又怎么会是幸福?

  他无言了。

  死寂般的沉默充斥彼此之间,他竟连一句反驳的说词,都提不出来。

  事实,那么明显。

  他,确实不快乐;他,确实在勉强自己。

  爱情,才是他痛苦的根源。

  她的笑容,一日日沉寂。

  明明热恋是全世界最甜蜜的事,她却一点点幸福的滋味都感受不到。

  她的心事重重,詹慧容察觉到了,笑著调侃她:“嘿,全天下最幸运的小女人,在烦恼男朋友太疼你了,幸福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吗?”

  她有气无力地抬了下眼。“别取笑我了,我现在是迷惘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迷惘什么?梁问忻不是对你很好?”这就是传说中恋爱女人最拿手的为赋新辞强说愁吗?

  “可是我觉得,他好像有很沉重的心事,问他他又不告诉我。我觉得……我好像在强迫他跟我交往,让他很为难。”

  詹慧容想了一下。“他有说过他爱你吗?”

  她微愣。“没有。”从来没有。

  一开始,她是认为,感情并不一定要说出口,重要的是怎么做,如今回想起来,他不是不说,而是……自己或许也不清楚吧?

  存在而不说,和不确定存不存在,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你们之间的事,我一个外人是不好多说什么啦,可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他什么都顺著你,顺到有点不像在对待女朋友了,那真的是爱情吗?我不能替你下判断,感情是你在谈的,他是不是真的爱你,你自己的感觉最准,我只能说,如果在一起两个人都不快乐,那还不如分了痛快,何必互相折磨,起码以前当朋友时都没这些烦恼,有些人是适合当朋友,不适合当情人。”

  分手?!关梓容猛然一震。

  与梁问忻分手,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

  “我头好痛,小慧,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詹慧容耸耸肩。“那好吧,你自己想清楚,我先回去了。”

  他是不是真的爱她?这句话,早在小慧说之前,她就已经重复问过自己千百回。

  他对她很好,宠到极点,但这难道就代表爱情了吗?爸妈也宠她、兄姊也对她有求必应,宠溺与爱情,从来就不能画上等号,感情的面貌有太多,除了爱情之外,还有亲情、友情……许多许多,他对她的情感,又是哪一种?

  同住一年多,她多少也明白,这男人多寂寞,又多么害怕一个人的孤独,因为那一天,她放完寒假回来,照顾生病的他,给了他渴望的温暖及关怀,他的态度是从那一天起,产生微妙的变化。

  然后在医院那一回,醒来时身边的人是她,他很自然地便问她要的是什么?

  其实不管她那时的答案是什么,他都会答应吧?他只是顺著她的心意在做,不一定真是他想要的。

  说穿了,那只是一种寂寞时的感情依赖和寄托,在他被无边无际的孤独吞噬时,不管伸出手的那个人是谁,他都会珍视万般地握住。

  他只是,被寂寞迷惑了眼,贪恋她给的温暖。

  那不是爱。

  可是因为她爱他,想给他的是爱情,所以他们成了这样的关系。

  一个惧怕爱情的人,怎可能再去爱谁?她当初被喜悦冲昏了头,竟忽略了这一点。

  这样,和勒索有什么差别?因为她倒追他、主动表示好感,所以他强迫自己接受,当压力大到无法再承载心灵负荷时,才会让过去的爱情阴影缠上他,夜里恶梦频频。

  她好像,有些懂他的心情了。

  她的爱,竟造成他那么沉重的负累,她无法不觉得自己好卑劣……

  ***

  再一次仰头看墙上的钟,十一点整。

  小不点去哪了?刚刚去她打工的书店接她,老板说她排休,根本没上班,今天的课也只有半天,那她到底在哪里?

  她从没那么晚回家过,就算晚归,也一定会打通电话告诉他,刚刚他拨了好几通电话,都是关机状态。

  梁问听想想不妥,拿了钥匙出门,想再到附近找找。

  一走出大楼,脚步顿住,那正欲按铃的身影,怔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她没搭公车,一个人缓慢地走,边走,边厘清思绪。

  她现在,脑海一团混乱。

  很多事情,没想清楚时很迷惘,抽丝剥茧思考得愈清楚了,反而害怕得宁愿逃避,什么都不知道就不必为难。

  如果,他真的不爱她,她要怎么办?

  无知是一种幸福,一旦明白了,又怎么可能为了维持自己幸福的假象,无视他的勉强及痛苦?

  她,一直在强求,只是自己不曾看清罢了。

  接近家门,她低头翻找钥匙,拎起那串金属物体抬头的同时,也止住脚步,怔然望住前方相拥的男女。

  

  这真是所有连续剧中必备的老梗情节冲突。关梓容坐在房内,无奈地想。

  虽然梁问忻随后抬起头,看见前方的她,立刻拨开缠在他腰际的手,讶喊:“容——”

  她没说什么,只平静回了句:“你有朋友吗?那我先上去。”

  明知道这是通用的误会老梗,心里还是觉得好难过。不是她误会了什么,而是悲哀地发现,她连误会的立场都没有。

  如果不是曾经很亲密的人,对方连他一片衣角都碰不到。那个女人——成熟大方、明艳动人的女人,必然与他曾经有过一段。

  那个人,可以让他敞开心房,不去惧怕爱情地谈一场恋爱,而她却只能令他痛苦,她觉得,他们根本不是在谈恋爱,只是她单方面、一厢情愿在爱他而已。

  她觉得自己好失败,失败到好挫折。

  忍不住,眼泪就掉下来。

  随后进到房里来的梁问忻,见她坐在床沿默默落泪,他不发一语,异常静默地退居角落。

  “干么不说话?你不是来解释的吗?”她吸吸鼻子。

  “你想听什么?”

  “那个……是前女友吧?”

  “对。”

  “你喜欢过她?”

  “嗯。”不喜欢,怎会交往?

  她抹抹泪,硬是挤出笑容,想让自己表现得雍容大度一点。“那后来为什么会分手?”

  “你所能想像最芭乐的那种剧情,她跟别的男人上床,被我撞个正著。我们很久没联络了。”

  这么伤人的背叛,再有多深刻的感情都荡然无存了吧?

  “那……我呢?”她迟疑了下,还是问了。

  “你什么?”

  “你爱我吗?”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爱前女友,那么对她,他自己清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感情?

  这回,他沉默了,迟迟答不上话来。

  “要你这么说,很困难,是吗?梁,你从来没告诉过我,你对我抱持的是什么心态。我要的,其实不是你无微不至的呵护,而是感情世界中,你的认定,你一个坚决的眼神,但是,从来没有……你让我很无所适从,你知道吗?”

  他让她,无所适从?

  “你希望……听我说什么?”要怎么样,让她好过些?

  “不是我希望听什么,而是你想告诉我什么?梁,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的家庭、你的过去、你的感情纪录,所有属于你的一切,我都不知道……”

  他一震,眸底闪过乍现的痛楚。“……不要,那很脏,你不要知道……”

  一旦说了,他会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她绝对无法接受那样的他,他们真的……只能分手了。

  是了,就是那段过去,使得他再也不能爱、不敢爱。她望进他眸底那道受困痛楚的灵魂,心房疼痛,无声地掉泪。

  “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用戒慎恐惧的心态面对我,我要怎么办?每夜看著你作恶梦,我又是什么心情?我爱你的事实,竟然是造成你夜夜恶梦不断的根源,我的感觉有多难堪?就算我抱你抱得再紧,你的心还是离我好遥远,我从来就不曾碰触过,那种走不进你心里的感觉,很痛苦你知道吗?”

  他让她……很痛苦?!

  梁问忻震惊,错愕。“我……不知道……我并不想伤害你……”他很努力了,用尽了全力想守护她,还是不够吗?

  所以,她再也不笑了;所以,她在爱情中落泪。他还是错了吗?

  “梁,爱情不是这样的。”不是将她当成琉璃娃娃,捧在手心里护著就可以,她也想分担他的笑与泪,与他的生命一同脉动,他们必须同悲共喜,但是他们之间却隔著深深的沟壑,心从来就没有结合在一起。

  “你,不懂怎么爱一个人。”所以也……不曾爱过她吧?

  他一阵悄寂,动也不动地凝视她,几乎连心跳、呼吸都遗忘。

  好半晌,他有了动作,轻轻眨动眼睫,近乎无声地喃喃自言:“还是没有办法吗……”

  明知会是这样,还是义无反顾去试,就因为她MSN上那一句:“就算很痛,我知道一定会有快乐的地方,为了这些快乐,我想试。”也因为不忍她失望的表情,他试了,单纯只想留住那抹令人心暖、眷恋的甜甜笑容。

  然而事实证明,没有用,他留不住她的笑。

  他,仍是伤害了她。

  “你,不懂怎么爱一个人。”

  在她说出这句话后,他没再多说什么,不发一语地转身离开后,接连三天,完全失去联络,没有一丁点讯息。

  打他的手机,根本没带出去,连钥匙都还放在鞋柜上。

  坐立难安了三天,他回来了。

  脸色有些苍白、带点倦意,口吻却是无比坚定,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容,我们分手吧!”

  她足足呆愣了三分钟,完全不晓得如何回应。

  “你……还是什么都不愿说?”宁愿分手,也不愿说出那段过去,让她陪他面对、克服吗?

  他沉默了下。“对不起。”

  “真的……只能这样了吗?”他放弃得好轻易,但是她做不到那样,心好痛。

  “我想了很久,也许你说的对,我无法再爱谁,执意要当情人,只会伤害你,所以,我们回到最初,好吗?”

  这就是——他失踪了三天的结论?冷静下来思考之后,厘清了自己其实不爱她,那只是习惯,只是依赖,只是太贪恋她给的温暖?

  所以,才会提分手……

  任何问题,都能解决,只有一点是无法挽回的死棋——他不爱她。

  他不爱她,就什么都没得谈了。

  “好,我们分手。”她忍著,这一回没让泪流下。

  “容……”他望住她,欲言又止。

  她强撑著不让笑容垮掉,推他一把。“你那什么表情?安啦,没事的!虽然现在还爱你,但我会让它一点一点慢慢淡掉,你别不相信,我复原能力很好的,不用多久,你就会看见我白目搞笑的样子了。倒是你,我要是交第二个男朋友,你就不要吃醋。”

  “嗯,我不会。”能再见到她的笑容,怎么样都没关系。

  笑容僵了僵,声音渗出一丝苦意。“不用答得这么潇洒吧?”

  他身形一晃,站立不稳地扶住桌缘。关梓容察觉到他的下适,忧心探问:“梁,你还好吧?脸色很难看。”

  那张脸,苍白得跟鬼没两样。

  “没事。只是认床,在外面没睡好,休息一下就没事了。”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她这才放弃死死撑住的笑容。

  好难过,好想哭……

  真悲惨,生平头一回,那么喜欢一个人,一头热地去爱,到头来才发现,对方并没有真正爱上她。

  她的初恋,开始得意外,也结束得突然,前后仅仅三个月。



第六章

  她其实,没有自己说的那么坚强。

  刚分手时,她每夜躲在被子里哭,但是人前,她没表现出一丁点的失意,仍是笑笑地与他拌嘴斗气,仿彿那一段恋情不曾存在过,云淡风轻。

  分手后,渐渐不再听到他挣扎于梦魇中的痛苦呢喃,果然——真是来自于她的压力吗?

  他不再夜里惊醒,反而是她睡不著了。

  她无法适应不能枕著他的肩入睡的床,听惯了熟悉的心跳声,不能再抱著他睡,身畔的空寂冰凉,常常让她夜里惊醒过来。

  头一个月,她常常醒来后,抱膝坐在床上,对著窗口发呆到天亮。

  后来,她慢慢学会将那些酸酸的、茫然的痛觉往心灵最深处藏,久了慢慢就会淡掉,也或许遗忘,再也记不起,曾经爱他的感觉。

  她做得很好,因为她是关梓容,那个爱笑爱闹、乐天开朗的关梓容,不会为任何事低落太久。

  虽然,初恋有点小受创,但是人生总有无限可能,她相信,在生命的另一个转角处,会有更适合她的男人,以及幸福。

  将画稿做最后的修润,E-mail寄出后的十分钟,出版社打来电话。

  “你这一年……笔触好像有点不同。”

  “哪里有问题吗?”

  “也不是……”主编迟疑了下,凝思道:“你以前的笔触,比较冷调,现在好像……比较暖色系,渐渐有一定的规律可寻。你是不是……那个……”

  “哪个?”

  “谈恋爱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恋爱和他的画有什么关系?如果不是画稿有问题,那主编到底想说什么?

  “你……唉呀,你去研究你近来这几个月的画稿就知道了啦。”

  挂了电话后,梁问忻点开近几个月以人物为主的图稿档案。

  暖色系……有迹可寻……

  他懂了,懂它的规律在哪里。

  这些图稿,正面、侧面、或笑、或颦眉,神韵皆像极了一个人。

  他苦笑,关掉所有的档案,仰靠椅背,轻轻叹息。

  分手快一年了,她看起来适应得很好,面对他完全没有什么爱恨难解的心结,对他不改关心唠叨的阿婆性子,勉强要说点什么,那就是她炖的药膳一次比一次更苦了,他很小心眼地质疑她是报复在这里。

  很淡,真的很淡了,除了朋友式的关怀,再没有其他。

  想起她前一晚的交代,梁问忻赶紧跳起来,找到压在客厅桌上的清单。

  “又有当归……”他再叹一次气,左手捞皮夹,右手拎钥匙,谨遵懿旨,相当认命地执行采买工作。

  她快回来了,他动作得快点,否则阿婆又要唠叨了。

  他无法不质疑,现在的大学生愈来愈好混了,不然怎么才升大三,她看起来就一副很闲的样子,成天不是社团就是在家里晃,还有闲功夫研究食补来荼毒他。

  走出大楼,正好看见她由机车后座跳下来,脱下安全帽交还,对机车骑士说了些什么,挥手道别。

  一转身,见他站在大楼阶梯上,三两步快跑过来。

  “你要出门?”

  他扬了扬手中的采买清单,那是太后老佛爷昨晚颁的懿旨。

  “正好,我跟你一起去。”

  他耸耸肩,没说什么地率先迈出步伐。

  “你这样就想出门?”她指了指他“不当”的穿著。

  不然呢?“我没有穿燕尾服倒垃圾的习惯。”

  “被你打败了。”她没好气地动手替他翻好领口,扣齐衬衫扣子,再将袖口整齐往上折两折,并且让自己暂时忽略他底下踩的夹脚拖鞋。

  虽然他率性浪荡的死样子迷倒左邻右舍一群情窦初开的无知少女,觉得那样的他好性感帅气,她实在是听不下去了,那哪是什么轻狂帅气?根本就是懒好不好!同住三年,她太了解这男人什么鬼德行了!

  偏偏人长得帅就是这点吃香,连散漫随兴都有型得没天良。

  “我又哪里惹到你了?”他好笑地瞟她一眼,马路都被她踩出坑来了。

  “没事!”她闷闷地回了句。

  一前一后静默地走了一段路,他突然开口。“那家伙想追你?”

  “谁?”她愣了愣。

  “刚刚载你回来那个。”看到好多次了,居心可议。摆明是火山孝子才做得出来的事,一般朋友不会那么殷勤,还风雨无阻。

  “喔,社团的学长啦。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条件太逊不喜欢?还是孝心还不够打动你?”

  “不是啦!他人很好,我有认真在想交往的可能性,可是还差一点冲动,你知道的,这种事是需要一些些热情的。”

  “你指的可是淋著雨,抱一束花在你家楼下大喊我爱你,然后你感动得冲出来抱住他,又哭又笑骂笨蛋的那种热血吗?”恕他不予置评。

  他淡淡的讽刺口吻,听得她直发笑。“你说得好洒狗血。”

  “不然你在顾虑什么女性矜持?不必在你没有的东西上头挣扎太久,杞人忧天。”

  “梁问忻!”她不爽地捶了他一记。什么嘛!这男人非得一开口就损人吗?她哪里没有女性矜持了!

  梁问忻不理会她的气闷和白眼,伸手揉揉她的发,恶质地弄乱她绑好的马尾,她正要开口骂人,他笑笑地、声音无比温柔地道:“如果真的心动,就要好好把握住,不要错过任何可以让自己快乐的可能。”

  声音卡在喉咙里,她愣愣地瞧他。

  有没有这种前男友?还会和她讨论新恋情,鼓励她放开胸怀去拥抱爱情,会不会太大方了一点?

  “呆!”他弓起食指关节,敲她额头一记,率先往前走。

  “什么嘛……”她摸摸额头,低哝著跟上去。

 ***

  这不是那个孝子吗?

  下楼来拿报纸,看见在门口徘徊张望的身影,有人从大楼里出来,就别开头假装不经意地看过去。

  “啊,好巧,你要去上课吗——”声音卡住,出来的是身形与梓容相像的女孩,还遭了一记白眼。

  粱问忻差点大笑出声。

  这蠢蛋想干么?制造不期而遇?

  照他这种追法,追一百年都追不到容容。

  没见过有人能笨成这德行,连把妹都不会!实在看不下去,他走上前,懒懒抛去一句:“你要是冻露水冻到得肺炎,说不定心肠软的梓容会同情你,拎个三牲素果去医院看你。”

  “啊!”大男生一听,果然陷入沉思。“真的吗?”

  “……”损人靠天分,被损靠慧根。头一回遇到这么没慧根的,损得好没成就感。

  “你的志气就这么一丁点大?”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要就靠实力把人追到手,不然立刻滚。我不跟只要得到同情就满足的废材说话。”

  “可是……我不太会追啊……”

  “那逊字怎么写你会不会?”人家女方都开放名额让他去追了,还追不到手,怪谁?

  “……”这个人讲话好狠,一开口就刺得人见血。

  梁问忻叹气。这人的父母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造了什么孽?居然生这家伙出来拉低台湾人的平均智商水平。

  “梓容不喜欢被紧迫盯人地缠,放弃你丢人现眼的演技,不用再制造什么不期而遇的假象了,她每个礼拜三第一节有课,时间很赶,常常来不及吃早餐,识相的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了?”

  “知道、知道!”啊,真是绝望谷底的一道曙光。

  “下个月八号梓容生日,约看看她要不要跟你出去,万一老天不长眼被你蒙到了,别送什么贵重的礼物,有本原文书她找了很久一直找不到,我把书名和店址抄给你,拿那个当生日礼物就行了。还有,别搞一堆鲜花烛光的浪漫花招,她不吃那一套,陪她看场电影,她手肯给你牵的话,就牵著她逢甲夜市吃一轮,这样她就会很开心了。”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这男人看起来不太善良的样子,很怕被坑。

  “不然你就继续冻露水,等她去医院看你。”懒得理他,转身要进去。

  “啊,没有、没有,我相信你,谢谢关大哥!”

  梁问忻冷冷白他一眼。“我不是她哥哥。”

  咦?他们不是住在一起吗?看过他们同进同出好几次了,原来……不是兄妹?

  瞧他那愣头愣脑的呆样,梁问忻叹气。就凭他?要想追到容容,难了!

  难,但并非不可能。

  为什么帮他?也许因为,他有一颗赤诚的心,很纯净,不拐弯地在爱梓容,虽然在外人看来很呆、很傻气,却是难能可贵的一分真心。

  梓容生日过后的一个月,答应当他的女朋友了。从朋友到犹豫、考虑,再到感动,最后点头接受追求的过程,梁问忻是清楚的,由梓容口中,知道她完整的心路,看著她心动,开始一段全新的感情。

  大三即将结束的最后两个礼拜,关梓容期末考完,提早回家,出电梯时梁问忻正好送房东到门口。

  打了招呼,关门进到屋里来,她倒了杯水,喝两口解渴才问:“房东来做什么?”

  总不会是收房租吧?那时签约是签一年,签的时候就把一年份的房租预缴完了。房东夫妇人也很亲切,听说他们的孩子在国外读书,所以相当体谅这些人在外地的学子,当自己的小孩在看待,那个荼毒粱问忻的药膳有一半都是向房东太太学来的。

  “没什么,来关心一下我们的住宿品质。”

  “喔。”将买来当午餐的炒饭塞到他手中,又钻进厨房里去,迅速煎了条鱼,再炒一盘豆芽菜出来,他还捧著纸餐盒在恍神。

  “梁,你发什么呆?我在问你话。”

  “啊?你刚刚说什么?”

  “我在问你,锅子里的人参香菇鸡汤,你怎么没有喝?我弄好久的耶!”这次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苦味了,弄得甘甜美味,他还是不赏脸。

  “对不起,我忘了。”

  正在挑鱼刺,忙著把鱼肉拨进他餐盒里的关梓容,惊讶地挑眉回望他。

  他在说“对不起”耶!这张坏嘴基本上是不道歉的,除了分手那一回。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梁,你还好吧?”他整个人看起来失神失神的,说话都不经大脑了。

  “还好啊。今天怎么那么早回来?没陪你家愚公?”

  这张坏嘴!

  之前余书贤在追她的时候,他取笑人家寓言读很熟,有身体力行,后来更恶劣,直接当著人家的面叫:“余公书贤,又来移山了吗?真是孝感动天。”

  什么余公书贤,又不是念讣文,我还家属答礼咧!余书贤每次都被他损得答不出话来。

  不是她在说,他那张嘴再不积点德,死后一定会下地狱。

  不过今天她没心情纠正他。

  见她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道理,炒饭吃得心不在焉,他放下餐盒,坐到她身边来。“吵架了?”

  “没有啦,你这乌鸦嘴。”想了下,她一脸认真地问他:“欸,梁,我问你喔,情侣是不是一定要做‘那种事’?不做会很奇怪吗?”

  哪种事?目光随她瞥一眼炒饭,他点头表示了解。

  “不奇怪,但做了也不意外。怎么突然问这个?”

  “和社团的学妹突然聊起的,问小慧,小慧一直叫我试试看,大家都觉得,交往一年多,连上床都没有很奇怪。”

  这种事是感觉问题,和时间一点关系都没有好吗?他们交往一个半月上床,不代表每段恋情都得比照办理。

  “那余书贤的态度如何?”

  “书贤是没说什么啦,他从来不会勉强我什么,可是……总觉得好对不起他。看别人男女朋友甜甜蜜蜜,不知道他会不会心理不平衡。”

  梁问忻仅是挑起一边眉毛斜瞥她,一脸无聊地坐回原位吃他的炒饭。

  “喂,你那什么态度啊!”

  “要跟你做爱的又不是我,问我干么?”他怎么知道她和余书贤有多欲火难耐?“以后少拿这么无聊的问题来浪费我的脑容量。”

  她哪有烦他?明明就是他自己过来问的。

  吃完午餐,她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下午,梁问忻难得耳根子清静,看看杂志打发时间。

  这模特儿笑容挺甜的,神韵有几分像某人,他认真研究起脸上明暗的光源角度、五官比例……

  叮咚!闲置的电脑传来热情召唤。

  他瞄了眼跳出来的MSN视窗。八成又要扯些五四三的没营养废料。他装作没看到,继续研究杂志上的俏丽甜姊儿。

  叮咚、叮咚、叮咚……

  连续视窗震动了几次,他大老爷总算赏脸瞧一眼。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你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啦……

  Liang:你到底想干么?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没什么,我们聊聊嘛。

  又来了。他就知道,一回她就没完没了。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梁,我跟你说喔,我们学校前面那家卖凉面的关门了耶。

  Liang:喔。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可是又开了一家卖小吃的,他们的炒米粉和鱼丸汤不错吃喔!

  Liang:你还想吃倒几家?

  每次被她说不错吃的店,最后都是倒店收场。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呵……不跟你计较。对了,你要不要吃焗烤,隔壁还有一家卖焗烤的。

  Liang:……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啊,还是小笼包?锅贴?再再隔壁有。

  他只知道,再让她说下去,她整条街都要背给他听了。最后索性不理她,她一个人还是能自问自答,乐在其中。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梁,我问你喔!你知道为什么蜈蚣每次出门都要很久吗?因为它脚多嘛,要穿很久的鞋。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那你知道牙签走在路上,为什么就折断了吗?因为它想弯腰绑鞋带。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还有、还有,有一个人啊,他叫做小蔡,然后有一天,他就被端走了。

  接下来是不是还有个人叫小汤,然后他就被喝掉了?

  她的冷笑话他都会背了!

  每次只要她有心事,又难以启齿时,就会开始言不及义、不著边际地扯些冷到极点的冷笑话,而且还是八百年前过时的超冷笑话。忍无可忍,他万般无奈地打断还在耍冷的她——

  Liang:你到底有什么冤情?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冤情?没有啊,你怎么会这样问?

  Liang:如果不是比窦蛾还冤,你为什么坚持非得搞个六月雪来冷死人?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

  Liang:别点了,到底有什么事,直接说!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呃……没有啊……

  Liang:没、有?!你啦咧了一堆屁话,结果居然告诉我,没、重、点?!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重、重点喔?其实有、有啦……就是……我考虑好了。

  Liang:什么东西?

  明天要吃哪一家?娱蚣到底要买几双鞋?这有很人生抉择吗?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就是……“那件事”嘛。

  他愣了愣,领悟到是“哪件事”。

  Liang:那所以呢?

  人生总定充满烦恼:所以……借个保险套来用用好不好?

  Liang:……

  她跟他扯了半天,就是要说这句?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是什么意思?

  Liang:意思就是,你的重点比八十岁阿婆的G点还难找。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那到底是借不借嘛!

  Liang。这种东西没人在借的!便利商店一堆,不会自己去买吗?你未成年少女啊!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啊、啊我就是不敢咩!

  Liang:叫你家愚公去买!这种东西还要女朋友来准备,像话吗?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我想说……给他一个惊喜咩,他老实人,平时不会准备那种东西啦。

  Liang:所以我就是淫虫,一伸进口袋就能掏出大把保险套吗?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到底要不要给啦,小气鬼。

  Liang:没有的东西我怎么给?

  人生总是充满烦恼:没有?!怎么可能?别说你平时都用保鲜膜。

  Liang:真是个不错的Idea,我个人比较建议你用看看。

  另一头静默了一阵,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拖鞋声急匆匆往他房里来,惊讶得连敲门礼仪都忘了。

  “真的假的?你真的没有?”

  梁问忻没好气地白她一眼。“要不要我提醒你,我们最后一次做爱是多久以前的事?”分手都快两年了,准备保险套要干么?吹气球吗?

  没料到他会说得这么直接,她整个呆愣,困窘得答不上话来。

  “我、我以为你至少……”有固定性伴侣什么的,不然一夜情也很流行啊,和她交往时,熟练高超的做爱技巧,足见过去经验丰富,她从没想过他会是什么贞洁烈男。

  人真的很奇怪,以往懵懂无知时,就不会特别渴望,可一旦开启了欲望之门,就算不想,感官也由不得自己作主。是他教她认识了男女间的情欲,虽然分开快两年,偶尔在夜深人静时,不期然想起他,仍会觉得身体发热,她身体每一个细胞,都还记得他进入时的颤栗狂喜。

  她都尚且如此,何况是身经百战的他?

  “你……难道都没有需求吗?”

  梁问忻懒懒瞥她一眼。“你如果有需要,可以扑上来。”

  “不要开这么无聊的玩笑!”一股怒气涌上心房,她不悦地斥道。

  平时怎么调侃她都算了,这种事可以拿来说笑的吗?

  他老是这样,分不清轻重,明明不爱,说话、动作、态度却暧昧得让人充满遐想,有好几次她几乎要以为他是深爱她的,结果搞到最后,根本就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他知不知道他这样很过分?这样耍人很好玩吗?

  她生气了。

  梁问忻再没神经也知道自己惹毛了她,自从怒气冲冲离开他房间后,她整晚闹别扭,一句话也不跟他说。

  隔天,她准备出门考最后两科的期末考,被他叫住,塞来一样物品进她掌心。

  “收好!别傻傻的没准备就去做。”

  她愣愣地,瞧著掌心的保险套,再抬眸看他。“你不是没有?”

  “没有不会买吗?”他伸手揉揉她的发,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他有能力爱你、不会让你哭,这不就是你要的吗?自己开心最重要,有什么事,回家来告诉我一声。”

  关梓容凝视他,在他眼中读不出一丁点情绪,她默默点头。

  她出门后,他坐在客厅里,什么事也不做,清空的脑子也什么都没想,脸上表情全无。

  他曾经,难以定义她的存在,但却真切地肯定一件事——这女孩对他而言是不同的,一直都肯定。

  有好长一段时间,生命麻木得什么也感受不到,直到她的出现,才渐渐感觉到心的跳动,感觉到他仍有呼吸。

  她的体温、她的笑靥、她的关怀,一切的一切,都让他眷恋得不舍得放手。

  于是他不计代价想将她留在他的生命中,即使她要的是爱情,那个他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去碰触的东西。

  明明不敢爱、不能爱、也——无法再爱,他还是答应了她。

  然后,眼睁睁看著一个原本那么开朗爱笑的女孩,渐渐不再笑了,无忧的眼底染上愁绪,他再也看不见,他最喜爱的清甜笑靥。

  除了结束,他没有其他选择,尽管那代表她会与他渐行渐远,总有一天会彻底走出他的生命,再也不会有人,用柔柔嫩嫩的嗓音对他嘘寒问暖,拥抱深陷在往昔梦魇中的他,在他生病时那样包容、彻夜守候……

  从此,又是一片荒凉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