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4

楼雨晴:牵手 下


  第六章

  姜若瑶打电话来时,他正在忙,没接到,后来看到她的简讯,急急忙忙赶到溪边,她仍耐心地坐在那里等待。他微喘,张口想说话--"别急。慢慢来。"看得出他很喘,一路跑来。她递出面纸让他擦汗,等他先顺上一口气。
  "店里忙完了?""没。我叫宜臻他们看着办。"孟行慎跟着坐下来,想起更早之前,他们好像也是在这里,也是差不多这个时间、差不多的对话,那时,她是说要离开,跟他道别,这次呢?
  他微笑望她,看得出来、心情很好。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 "嗯。"她停顿了下,似在思索怎么启口。 "我在听。" "行慎,我想离开了。"他仍然维持着凝视她时的表情。没有移动,只除了笑意僵在唇角。
  "行慎,我想离开。"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仍是愣愣地看着她。
  "你......怎么......"他完全错愕,无法组成完整的句子。
  "我在台北有工作,台南有家人,会来这里,只是休假散心。"这里......只是休假散心,所以没有停留的理由吗?那,他呢?不算理由?
  "可是我以为......我们......"他困难地顿了顿。
  以为什么呢?以为她和他走得那么近,以为她会对他笑、以为夜里的那些拥抱,就是承诺了吗?
  "行慎,我从来没有说过要留下来。"她轻轻地,如此说。
  简单一句话堵死了他,再有什么,也全说不出口了。对......她没说过要留下来,也从来都没想过要留下来,他之于她,只是一个过客,短暂停留在她生命中的一段插曲。他只是把自己以为的那些,做了错误的解读,以为她有可能改变主意,为他留下来。
  他们从来就没有承诺,她可以走,他甚至一连开口留她的立场都没有。
  他无法再说一句话,就只是看着她。
  "行慎......"这样是什么意思?她不懂。
  "你很生气吗?""没......"他要怎么生气?他甚至不是她的理由。
  "你要说的就是这些了?没有别的?""没有。"坚定一句,毫不迟疑。
  他点点头。 "打算......什么时候走?""明天。""我送你去车站。"他别开脸,率先起身。
  她默默跟在身后,各自沉默地回到她住处,她突然伸手拉住他,给他一记拥抱,轻吻了下他唇畔。 "谢谢。无论如何,我很感激你陪我这一段,虽然我们并不合适,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拥有真正的爱情。"真正的爱情......所以,她不会是他的爱情,也不想是他的爱情......他静凝着她,终于懂了。
  回到家,整夜无法成眠,孟行慎在门庭前呆坐到天亮。
  清晨值班回来的关梓修,经过小路,看见靠坐在门沿神情空泛的他,奇怪地上前问了句:
  "怎么了?"由恍惚中回神,他仰望那张关怀俯视的脸孔,轻轻问了句: "梓修,我和她!是不是真的那么不合适?"关梓修微愕,不能想象这句话是出自于他口中。 "我以为你从不自卑。"他们同龄,又是邻居,一路同班到国中毕业。
  他表现优异,孟行慎成绩平平,两人一直是最鲜明的对比,亲友邻里总会拿来说嘴。后来,他与梓韵恋爱,梓韵也是那种美丽聪慧、出色亮眼的人,旁人的评论也从没断过,但梓韵一向自主,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行慎亦然。他从没见过孟行慎如此介意那种差距,觉得自己不如人,他活得恬适自在。
  他清楚自己的定位,求学不是他的长才与最佳发展,也不强求:因为是养子,贴心早熟、懂得感恩,也因为阿水伯四十来岁才收养了他,他不愿造成养父母的负担,十六岁就半工半读,计划创业,想让父母享清福,回报亲恩。
  成就这种事,该怎么说呢?孟行慎没有读很多书,但是他务实沈稳,懂得的为人处事道理不比任何人少,他从来就不觉得,孟行慎有哪里比他差。
  可是今天,他却问了这样一句话。
  "是姜若瑶?"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她?
  "不可否认,我们之间的差异......是真的太大。"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聪明、有良好的气质与谈吐,他却只有高职毕业,只知道用劳力换取收获。她是都市粉领新贵,他可能一辈子就是守着小小的小吃店。
  奉养父母,一辈子难再有更了不起的成就了。
  她是他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他其实知道她的出现让镇上多少未婚男子心思浮动,而他,生得太平凡,不丑,也没人说过他好看,见过了也不一定会特别记住。配不上的,那么平凡的自己,没有一点配得上她。
  以前,只是觉得不适合,坦然接受;现在却觉得......不配,心会痛。
  关梓修皱眉: "是她介意?还是你介意?"如果姜若瑶是这么肤浅的女人,那不要也罢,她配不上孟行慎。
  "我不知道......"只是头一回,那么清楚地意识到,两人的气质、条件差异原来那么大,她是都市粉领新贵,很多事,就变得不能做了......接近中午时,他才接到姜若瑶来电,动身前往。
  "都整理好了?"他问。 "嗯。"他替她提行李,到外头先发动机车。
  却发现刚刚还好好的机车,数分钟后很诡异地完全没动静。抬眼不经意瞥见那道路过的身影,他扬声喊: "梓齐,你来得正好,我机车有点问题,麻烦帮个忙。"关梓齐回身,很认真地问:
  "你不觉得不太对劲吗?""好像是。"点头认同。坏得有点离奇。
  "那你要不要问问,是谁搞的鬼?""谁?""我。"答得很干脆。
  "......杏田我没说。"他拿起手机另外拨号。
  "全叔,你今天有开店吗?我机车!""没空!"孟行慎无法置信地瞪着手机。
  什么情形?他居然被挂电话?
  他改拨员工的电话。 "阿峰,能不能跟你借个机车,我--""不借!"又挂断。关梓齐耸耸肩,回他一记爱莫能助的表情,潇洒走人。 "......"他与姜若瑶面面相觎。 "对不起,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没关系,我自己等公交车就行了。"他先她一步提起行李。 "我陪你一起去。"姜若瑶赶紧跟上去,才刚走出路口,一辆脚踏车朝她迎面而来,她闪避不及,擦撞了下,跌坐地面。
  孟行慎脸色一变,上前察看。 "若瑶,有没有怎样?""我......"她皱眉,手扶在腰侧。 "好痛。"脚踏车上的宜臻耸耸肩。用一点忏悔诚意都没有的口气说着道歉词: "唉呀,真不好意思,一定是闪到腰了啦,若瑶姊,你要不要再留下来休养几天!"孟行慎气极,面色一沉。 "你们够了没有!
  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怀孕的人禁得起你这样撞吗?!"此话一出,宜臻傻眼,若瑶也愣住。 "我不知道......我们只是......想替你留下若瑶姊......"并不知道她怀孕了啊。 "她心不在这里,想走谁留得住!"那又何必勉强?何必为难她?
  从没见老板发过这么大的火,宜臻吓得当场傻住了。
  孟行慎脸色很难看,急忙拨打手机。 "梓修,你在不在家?麻烦你--""并不想。""我是要送她去医院!拜托!"另一头安静了一秒。 "我马上到。"紧急开车送医后,情况稳定下来,但是暂时还无法移动,必须在病床上安胎。
  孟行慎刚被她赶回家,而她盯着天花板发呆。
  上班前,关梓修先绕到妇产科来探望她。
  "你还好吗?"她回以友善的微笑。 "没事。"关梓修静默了下,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
  "阿娇姨看到你在收行李,通知大家,我也没想到他们连这种手段都做得出来。"她苦笑。 "没关系,至少我知道你们有多团结了。"关梓修看她一眼,确定里头并没有嘲弄或不悦,才又接续。 "你说要走,阿慎心情很不好。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走得那么坚决,真的是因为他配不上你吗?""不是配不配的问题,感情这种事......"她顿了顿,回视他。 "我以为你心里应该比我还清楚,他真正想要的,是独一无二的我吗?也退是找寻你妹妹的残影?"她知道了?
  关梓修恍然明白,她也是个骄傲的人,宁要唯一,否则便全盘舍弃,没有模糊地带。
  "阿慎......"想解释,却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我无法为他的感情世界背书,他太低调内敛,心事旁人从来没懂过。也许他曾经很爱梓韵,或许他至今无法忘情、也或许真像你说的,他是在你身上找寻梓韵的影子,但是,有一点至少我可以完全肯定。那就是--你肚子里有他的孩子,这对他的意义比任何女人都重要!" "就因为孩子?"多可悲。 "有差别吗?他是个把家人、把责任感看得比命还重的男人,他的命在你肚子里,他重视孩子、重视你,都已经掌握最大的优势了,你却没有自信取代一个十几年前的旧爱吗?如果你连这一点点心思都不想为他耗费,那他对你而言应该也没那么重要,请当我没说,打扰了。"关梓修离开了,而她想着他的那番话,陷入深思。
  曾经想过,他摆脱不掉过去的感情,所以在她身上寻求慰藉,无论他们多契合,终究不是真正的爱情,一直活在过去里的他,心态也很不健康。
  真的很可悲,她从来没遇到过真正爱她的男人,不是为了她的能力、不是为了她的美貌、不是为了她的身体,爱的就单单是她这个人而已,她曾经以为,他或许可以,他对她的宠爱与纵容、那种一辈子没有过的爱情运,让她受宠若惊到不太敢相信。
  到头来仍是没变,他只是因为她长得像他的旧情人,他在乎的一无二的她。她选择走开,不必同时陷在虚幻的错误里。扪心自问,她在不在乎这个男人?
  她是孩子的母亲,以试试看......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契机,这男人值不值得她掌握这个机会, 对于为他孕育生命的女人,意义必然不同,也许,她真的可以......她睡着了。孟行慎放轻脚步来到床边,确定她一时半刻不会醒来,才悄悄将掌心平贴在她小腹还是平坦的,感觉不到孕育生命的迹象,但是他确切知道他已经存在,每分钟都在一点、一点,努力地成长。他眼眶微微发热,为那股从来没有过、心痛又心酸的感觉一姜若瑶睁开眼,不解地望住他。 "你在干么?" "没。"他赶紧抽回手,佯装无事地替她拉好被子。
  她盯住他的眼睛,不让他逃避。 "行慎,你早就知道我怀孕了对不对?"他动作一顿,含糊地哼应了声,假装要倒水地背过身去。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握住杯子的手停住,过了一会儿才回答。
  "和你同一天,梓修看见你在妇产科挂号,打电话告诉我。"所以他那天看起来心情这么好,是以为她要对他说这件事?
  可是她却告诉他,她要离开。
  "对不起,行慎。"他当时一定很难过、很失望。
  他甚至问她,有没有其它的事要说,她却回答,没有!
  她不说,他也就尊重她的意愿,不去拆穿......带着些许歉意,她试探地轻声问: "你--希望我生下他吗?"倒水的手颤动了下,他坐回床畔,将水杯放到她手上,才迟疑地开口: "我知道自己没资格这样要求,也知道这太为难你,但是--拜托你,生下来好不好?我在这个世上没什么亲人了,他是我--""好。"她打断他,笑意浅浅。
  声音顿住,他怔愣地瞧她。
  "我说好。你想要,我就替你生下来。"他要亲人,她给。
  孟行慎眼眶一热,动容地张臂抱住她。 "谢谢。"姜若瑶掌心轻抚他的发,心房荡漾着浅浅的怜惜。
  虽然有养父母的关爱,但她想,他心灵某处探不着的角落,必然隐藏着免不了的遗憾。一个在世上连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都没有的人,怎么可能不寂寞?
  她这才领悟,肚子里的孩子对他的意义有多深重,也意识到她什么也不说,怀着孩子离开的行为有多残忍。
  "我可以摸摸他吗?"他期待地问。
  "可以。"他伸手摸了摸她肚子,又将身体往下移,脸颊轻轻贴在她腹间。姜若瑶被他的行为惹笑。 "才一个多月而已,你是听得到什么啦!" "听到再告诉你。"他只是觉得,这样离孩子比较近,也让孩子感受到他。
  "你心情不错?"在路口遇到,关梓修迎面问了句。
  "她说要留在这里,把小孩生下来。"孟行慎回答,眼底眉间尽是愉悦。
  第一次当爸爸,感觉好奇特。
  这是她的决定?所以她并没有那么不在乎阿慎,仍是愿意给彼此机会尝试。
  关梓修点点头。 "那就好,不然自己妹妹造的孽,我也过意不去。"孟行慎脚步一顿,侧瞥他一眼。 "这跟韵韵无关,你们别老在她面前说这个,她会不好受。""就是这种态度,你老是维护她,不是心里还有她的影子?老同学,女人很介意这个。"会吗?小镇没有永远的秘密,他也不认为若瑶会一无所知,可是......他从来没想过她会介意这种事。
  找了一天,他和她商量另寻住处的事,毕竟民宿不是一般住家,没那么方便,而且......离他家有一段路。
  他店里附近有个房子在出租,屋主搬到北部和儿子同住,他想租下它,重新整理一下,这样她可以住得舒适些。
  这个念头其实很早就有了,他实在不想每次去找她,做了几次、一次多久,隔天全村都知道还兼讨论!阿娇姨那里的隔音设备实在很差。
  只是,那时他找不到机会开口,也不确定她是不是愿意长期居留。
  从医院回来休养时,顺势向她提了这件事,她没多作考虑便答: "好啊,但是房租我要自己付。""可是!""不要跟我辩,否则我不搬。"于是事情成了定局,他帮她搬家,房租她自己付。她的个性,其实和梓韵有某程度的相似,有足够的能力及智慧照顾自己,并不会因为怀孕而想仰赖男人。也因为了解,很多时候,他不会与她争论,顺着她想要的方式去与她相处。
  搬到新住处后,他更可以就近关照,一逮到空档就往她那里跑,一定要每天摸摸她的肚子,跟他的小宝贝说说话,不然当天晚上会失眠。
  员工都在悴他。 "是有没有那么嗯啊!骗人家没当过爸爸喔!"随他们怎么说,孟行慎完全不当一回事,依然故我。
  怀孕第三个月照超音波时,初步判断是女儿,他兴奋地对着那张黑黑白白、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照片看了又看,连姜若瑶都想笑他傻爸爸了。
  再然后,他冲动地跑去市区,买下当初她看的那件孕妇装,送到她面前时,她讶然。
  "那个......是有点早,我就想说,反正以后用得到,你......穿起来应该很好看。"说这些话时,他耳根全都红了,她却听得眼眶发热。
  她好庆幸她当时没有走,否则她不会知道他有多在乎!她或许可以一个人应付怀孕过程的点滴,但是,有另一个人陪在身边,一同产检、一同去听妈妈讲座、一同分享孕育生命的过程,感染对方的喜悦,那种感觉比什么都美好且珍贵。
  当下,她感动得直接仰首献吻。
  他愣了下,旋即抱住她,热烈深吻。
  他们很久没有这么亲密了,从她说要走那天开始,就没有了。每日除了轻抚她肚腹,贴上脸颊和小孩道晚安,还有出门时会扶她的肩护住她之外,再无其它。
  他不知道,他能不能做太多、太亲密。他们......终究不是相爱的,她愿意留在这里,替他把孩子生下来,他已经很感激。
  但是这一次,是她主动起的头,他没有办法想太多,肢体缠腻中,猛然想起! "这样可以吗?会不会!""没关系。"她张臂搂回他,接续未完的情韵。 "我问过医生了,只要你别太粗鲁就可以。"那一夜,他果然很温柔。
  享彼此的体温,心跳,重温曾经共有的温存记忆......于是,他夜宿在这里的频率愈来愈多,到后来打电话向母亲说一声时,阿水婶还会回他:
  "喔,怃要紧,李无闲最李,麦去伤着哇钦金孙对赫......"完完全全习惯他的夜不归营。 "......"他其实没那么纵欲好吗?又不是睡在这里一定是在做那档子事,但他就不可以只是单纯抱着他孩子的妈睡觉吗?......好啦,是偶尔有那么几次她肚子渐渐大起来,食欲明显增加,有时夜里还会摇醒他。 "行慎,你女儿说她饿了。"然后他会乖乖起来替她煮宵夜。
  看到食谱上的美食、可爱的小饰品,她只要加一句-- "你女儿想吃"、 "你女儿说好可爱"不象话。
  "你女儿喜欢这个"他就会完全无异议地听命照办。
  她后来想想,关梓修说得对,一开始抱持什么心态、有没有爱情,么值得探究了,至少这一刻,他对她是全然的在意,虽然是为了孩子,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未来,不是全然没有希望。


  第七章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来到她住处,发现她坐在阳台边的摇椅上睡着了。他放轻动作,进浴室迅速洗了澡出来,她依然睡得很沈。五个月大的身孕,肚子好明显了,她穿着他买的那件孕妇装,如他所预枓的,很好看,相当衬她雅致的气质,怀孕没让她变丑,反而增添一股说不出来韵味,带着成熟与妩媚,他没见过比地更美的孕妇。
  他悄悄走近,凝视她的睡容,不自觉看痴了。
  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他拿起手机,使用照相功能,将这一幕的她拍了下来。
  "嗯......"姜若瑶揉揉眼,不解地看他。
  "你在干么?"像要掩饰什么,他微窘地收起手机,试图用最自然的口气带过。 "没。你睡在这里会感冒,要不要抱你进去?"她微笑朝他张手,于是他倾身,轻而易举地抱起她回房。 "会不会很重?"怀孕让她的体重增加不少,不过看他无时无刻抱起她,都像很轻松的样子。
  "你还可以再重个二十公斤。"她轻笑,捶了他肩膀一记。 "我又不是神猪。""猪有猪的好处,它可以一次生好几胎。"他表情认真得不像在开玩笑。
  对,他不是会开玩笑的人,所以这句是认真的,他真的希望有很多小孩......她苦笑,赶紧转移话题。 "今天好像比较晚?""唔,客人比较多。"将她放进床内,顺手拉来被子替她盖上。 "会不会饿?要不要吃点什么?""不用了,妞妞说她不饿,你去帮我把椅子上那本笔记拿来。"她赶紧坐直身催促。
  孟行慎三两步取来,又蹲回床边,将脸贴在她肚子上。 "真的不饿吗?可是妞妞告诉我她想吃。" "你不要闹了,给我暂时离开你女儿几分钟,我有正事要跟你讨论。"她笑着推了推他。
  这家伙,自从知道她肚子里是女儿后,就成天妞妞、妞妞地叫,全镇都知道他未出世的女儿小名叫妞妞了啦!
  他不太情愿地坐起身。手还依依难舍地停留在她腹闲抚摸。妞妞刚才有踢他一下,他还没跟她说完悄悄话,这样走掉好没礼貌......"我是说真的啦,有正事要谈。"她强迫地扳过他的脸面对自己。 "这是我最近统计的数据,你先看看。"孟行慎大致翻了几页。 "我店里的来客数统计?"她记这个干么?
  "嗯,不止是来客数,还包含经过的人潮流量。其实我发现,小镇人口没有我想象的老化,而且来客年龄层分布,最大的区块反而是落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再往后翻,是一些看起来像是企划案的东西,包括他看不太懂的市场评估,连菜单都拟出来给他看......她是个成功的营销企划人才,懂得如何评估商品性质、市场需求,最好的定位,将商品价值发挥到极致。她这几天,每天都坐在店里,由早到晚埋头写写改改,有时夜里醒来,看她还在笔记型计算机上敲打,就是在忙这个?
  "至于商圈需求评估,附近三公里内就有两所大学,一所高中、一所高职,所以我认为它是有其市场潜力的。在市区,走几步路就有一家简餐店,可是这里却没有一家这类型的店面,以市场的独占性层面来看,有努力空间。""不太懂。"她分析了那么多,他还是不清楚她想做什么。
  "简单来说,最近我在思考,店里的形式诉求,有没有可能转型成为复合式餐厅,你觉得呢?"吃他做的食物吃成习惯,他的厨艺并不比大都市的简餐店差,求学时代在餐饮业的打工经验丰富。猪排饭、意大利面、小火锅、咖啡、小蛋糕,这些他都能做上手,在餐点供应上,她想不会是问题。
  小吃店变成复合式餐厅?会不会落差太大了?
  他想都没想过。
  "你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每次看你忙了济效益的做法。如果饭、炒面、豆干地卖只要应付五十个人,一天回来,都很累的样子,所以我在想,其实可以有更符合经一天一百个客人,你在厨房里忙着挥锅铲,一盘三、五十块炒,或者提高客单价,强调服务质量,一天只要五十个客人,你让他们悠闲惬意地翻杂志、吃餐点,同样的收益,你要选哪一个?"他其实可以轻松一点的,他有稳定的基础客源,而这些客源的性质对转型的接受度不会太低,各方面的商图形态评估下来。都是大有可为的。
  "我企划案写惯了,顺手就做出来了,你可以参考看看,考虑清楚再告诉我。"她说得轻松,但他明白,她其实花了很多心思。
  她说的那些观念,他并不很懂,一直以来,都只是脚踏实地地耕耘,以一分汗,水换取一分报酬,如何在资源限制下,他没有读过很多书,不懂那些深奥的营销概念,但是她懂得求取产值最大的利益模式。
  这个女人,全心在为他设想、盘算......领悟她煞费苦心下的用意,孟行慎感动地伸手搂住她,心房暖暖的。 "好,你想怎么做,都听你的。" "这么相信我?"她斜睨他一眼。哪天被她卖了都不知道。
  "对,我相信你。"得到他的同意,她开始着手策划大小细节,包括网站的架构、宣传,广告的设计、菜单的版面设计、店面装潢和空间规划等等。
  这阵子,为了忙这些事,她根本没有一夜睡得好,孟行慎发现,她黑眼圈都出来了。
  "若瑶。慢慢来,不急。"她看起来好累的样子。
  但她总是笑笑地说: "不要紧。"取店名时,她曾经问过他有什么想法,他说都好,她说了算。
  于是她用了"转弯"这两个字。
  听起来很怪,宜臻还说, "转弯"、 "转弯",客人站在店门前看到这两个字,是要进来还是要真的转弯走人?他也问过她为什么,她只是笑笑地说: "逆向操作吧!"整顿好重新开业的那天,她突然莫名地下腹剧痛、出血,把孟行慎吓得紧急送医院,然后,他被医生足足训了十分钟。
  他满怀愧疚,想陪在她身边,却被她一直赶着回去。
  "我保证我会躺好不乱动,妞妞也会乖乖的,你忙完再来看我们。"今天是第一天开业,老板怎么可以不在,别害她忙了那么久全成白费。
  于是他听了她的话。
  因为清楚她花费多少心思,做了多少努力,所以他得好好经营一他们的店。
  虽然没说,但员工们早将她当成店里的老板娘。
  然后现在,不只他会往她住处跑,她也会时常到店里来,在能力范围内帮一点忙,减轻他的负担,大家亏腻了孟行慎,现在改亏她"贤内助"了。
  然后有一天,那个从他一开店创业就协助他到现在的柜台兼会计,突然就提起想辞职回家让老公养的事。
  她是和老公爱情长跑到三十出头了才结婚,最近刚怀孕,而且现在有若瑶帮他的忙,她走得比较没有愧疚感。 "不行。"他未经考虑,本能脱口而出: "若瑶是孕妇,不可以太累。" "孟行慎,你给我卡差不多钦!她是人我就不是人啊?"她也是孕妇好吗?而且还是怀孕初期的高龄孕妇,他可以再更过分一点!
  他被凶得狗血淋头,姜若瑶在一旁快笑死了。
  最后他们还是让秀姊回家安胎去了,但是他很坚持不可以让她太累,于是柜台另外请了个人,她只负责替他清算每日营业额和帐目。
  重新开业后的营业状况比她原先预估得还要乐观,于是外场又多请了两个人轮班,第一个月结算出来营业数字,扣除每月摊平的开业成本和人事费用,盈余已超出原来小吃店的一倍之多,第二个月过了顾客适应期,稳定下来后盈余更是倍数起跳,她想,第三个月是学生期末考,需要适当的场所温书,营业绩效还会有更高的成长空间。
  结算出这个月的盈余,她关掉桌上的台灯,捏捏颈子,将帐目抛向他。 "咯。看一下。"孟行慎仅瞄了账面数字一眼,目光比较关注她纤细的腰身。不是说怀孕都会变胖吗?她好像没胖多少,只胀大那颗肚子,有时他都觉得那颗球会把那么细的腰身给压断。
  "叫你看帐,不是看我!"她娇慎轻悴。
  "你高兴吗?"比起营收,他比较在意的是,能够提供她什么样的生活质量。
  "赚钱的是你,我要高兴什么?"他上前搂住她的腰。 "那我把钱交给你管。""神经喔!我又不是你老婆。"哪管得了那么宽。
  "那你要嫁吗?"他顺势问,表情很认真。
  母亲一直在问,他们什么时候要结婚。
  她愣了下,笑推他一把。 "去洗澡啦你!"她没有正面回复,结婚吗?
  却将他那句话牢牢记在心上。
  也许,真的可以考虑在这里安定下来......这男人,顾家恋家,可以给她想要的稳定,女人这辈子求的,不就是这样全心全意的珍宠吗?只是......他这要求说得实在太没情调,完全不是时候,要她怎么顶着一颗球答应?至少她可以要求美美地穿上一生只有一次的婚纱吧?怀孕实在让她很臃肿,丑死了......"男人哪,有钱就会作怪。"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被女性奉为规律,就跟"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被男性拱为名言一样。
  "男人,有钱就会作怪,然后不可避免就会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这句话便合并成为至理名言。
  她还记得,恋爱常胜专家的琦雯就是这样告诉她的。
  一无所有时,男人安于平凡,拥有得愈多时,世界更为宽广后,心不会安于沉寂,她也就不会是他始终如一的选择。很悲观?但却是社会多数人的写照。患难妻?不弃才怪。于是,每次陷入爱河,琦雯总是一再告诫她,不要对男人太好,不要太放纵男人、你快把他宠坏了......但是,她总是没有听进去,每次都真心真意付出,挖心掏肺对人家好,最后得到的是欺骗与背叛。
  一次,又一次,学不乖。
  算命的告诉她,她有帮夫运,和她在一起的男人会成功,但是却没有告诉她,成功之后的男人,还会不会耍她......店里上了轨道,她却开始会找不到孟行慎的人。
  白天,他依然在店里忙,但是过了八点半的供餐时段,他经常会不知去向。
  最初,是偶尔几次,到后来,夜里接到不知名的电话,他便立刻匆匆出门,有的时候,甚至是整夜都没有回来。
  她不认为那些凌晨两、三点的电话会是阿水婶打的,有时间水婶还会帮他把常用的衣物用品送来店里或她住处,顺便问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
  他根本没有回家!那么,那些未归的夜晚,他究竟是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他在浴室洗澡,手机铃响,她喊了他几声,他要她先替他接。
  她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啜泣。
  他出来后,她终于问了他这件事。
  他沉默了一下,告诉她。 "她是我妹妹。"妹妹?干的?这种说词,历任男友起码有五个用过。
  她点了一下头,不作任何评论,淡淡地说:
  "她说她活得好累,撑不下去了,你不去看看吗?"他脸色一变,抓了车钥匙匆匆便要出门,只留下一句: "我回来再跟你解释!"但是,这一等就是一夜。
  天微亮时,他回到她身边,听到钥匙开门声,她躺回床上假寐,没让他知道她也等了他一夜。
  他轻轻坐在床边,柔抚她的脸,无声叹气。他其实--也很为难吧?否则叹息声不会如此沉重。
  到后来,几次夜里替他接电话,听到是她的声音。
  对方开始会无理性地馒骂,关于狐狸精、抢我的男人之类的言词;有时,则是哀伤啜泣,说着:
  "求你将他还给我"、 "我不能没有他"、 "没有他我活不下去"......之类的哭求。
  究竟,是谁抢了谁的男人?谁才是第三者?
  真是好一个妹妹!
  她打电话问琦雯,怎么办?
  琦雯说: "把真相找出来,如果他真的和那个女人有一腿,骗了你又还一面和她偷来暗去,你还眷恋什么?走人了啦!一个孩子而已养不起吗?我帮你一起养啦!"她不想这样就定了他的罪,在他出门后,不动声色地尾随在后。她看见的,是把酒当白开水灌的女人,孟行慎心痛又怜惜的拥抱,任她趴在他怀里哭。
  "小妍,不要这样,你这样,我很难过。""我们的孩子......怎么办......"她哀伤哭泣。 "生下来,我来养。" "你不要我...你不要我......我何必替你生小孩......走开!回去抱你家里那个,反正她也可以替你生!"她开始哭闹,推他。
  "小妍......""我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你了,她为什么还要把你抢走......"坐在Pub一隅,姜若瑶清清楚楚看见这一切。
  这是......琦雯要地找的真相吗?
  他让另一个人......也有了他的小孩......一个人茫然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房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这样,还能是妹妹吗?她连想要相信他都说服不了自己。
  一个不会说谎的男人都对她说谎了,她还要相信什么?
  她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才是事实,也无力再去探究了。
  这种事,她已经很习惯了......真的......真的很习惯了......不用太意外,以前她没关系,现在也一样。路旁的水沟盖有条突起的铁丝,划伤了小腿,她跌坐地面,肚子好痛,脚好痛,心也好痛,痛得分不清是哪一个引出泪水。
  她看着鲜血直流的小腿,想起第一次因为怀孕而抽筋,夜里痛醒过来,枕畔的他马上察觉,好细心、好温柔地替她按摩。为了怀孕的她,他时时记挂,夜里都睡得浅眠了......可是现在。他怀里抱的是另一个人,另一个怀有他小孩的女人。
  她强逼回泪水,腹部的剧痛无法再忽视,她疼得冒汗,拿出手机,却犹豫了。
  他会抛下那个此刻也很需要他的女人赶来吗?
  她不敢试,不敢赌,她不知道,如果他选择留在另一个人身边,她要怎么面对咬紧牙关,一个人站起来,一个人撑着走到路口,一个人招手拦出租车,一个人到医院,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病床上,一个人......落泪。
  孩子没事,只是被母亲突然强烈的情绪吓到,胎儿紧张造成子宫强烈收缩。打了一剂安胎针,包扎好脚上的伤口,吊了一夜的点滴,天快亮时,姜若瑶回到家中。一屋子冷冷清清,他还没回来。
  躺在属于自己的那方床位,她突然觉得好凄凉。
  他在那个人身边,不知道她一夜没有回来,不知道她在医院度过......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看见床上孤零零的身影,一阵强烈的愧疚涌上心头。
  他没吵醒熟睡的她,在床边蹲下,抚摸她圆圆的肚子,轻声说: "宝贝,今天有乖乖吗?对不起,把拔这阵子太忽略你了。"掌下忽然一阵强烈的胎动,他吓到了。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声音微紧,略带哽咽。 "妞妞好乖,体谅把拔好不好?
  我没有办法......"她佯装熟睡,侧过身,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将泪悄悄隐没枕间。
  之后,她再也没去追究过他的去处。他天亮回来,她便主动替他找借口,问他阿水婶有没有交代什么?梓修约你谈个事情谈这么久啊......他张了张口,想解释什么,最后又吞了回去,没说。
  他几度欲言又止,她不是没发现。他其实并不想骗她,只是说不出来。
  无妨,他不说,她便不拆穿。
  看着他在身畔疲惫沉睡,她轻叹,起身想下碗面。
  水滚了,她盯着流理台发呆,一时闪神手肘烫着了锅炉边,她痛呼出声,制造出来的乒乓声响惊醒了孟行慎,他起身前来察看,赶紧将她拉离沸水锅。
  "有没有怎样?你要吃什么跟我说一声就好了。""没事,只是不小心烫了一下而已。""要吃面是不是?我来。"他动手要料理,被她阻止。
  "黑眼圈都出来了,你去睡吧,我自己来。"他一张手,将她抱紧。 "谢谢你,若瑶。"她太好,好到一他都替她心痛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可以!"微微颤抖的拥抱里,夹杂一丝软弱与无助,似乎想藉由拥抱的体温去找回什么,她感受到了。
  这么强壮、坚毅的男人,居然会觉得茫然无助?
  "去睡吧你!又没人要你解释什么。"笑容强自撑持,她轻推了推他。
  "让我把面煮完,我陪你吃。"他......好久没为她者一宵夜了,让她一个人,那么孤单。
  可是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包容,连对他发个脾气都没有。
  "若瑶,我们结婚好不好?"这是他第二次向她提出同样的要求。这么好的女人,他真的想要把握住。
  她身体微僵,藉由开冰箱的动作转身避开。
  "再说吧,你要不要加青江菜?""若--""水快煮干了。"她打断他,不让话题接续。
  她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出于冲动,还是想弥补什么。在这种情况下,她没有办法把手交给他,她没有办法答应......


  第八章

  琦雯得知这件事,她在电话中被骂得满头包。
  "姜若瑶!你脑袋是装大便吗?他都跟别人有小孩了,这种男人你还要~你这样委曲求全,是还在等什么?等他和另个人断,回到你身边吗?
  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为什么每次遇到感情的事就蠢得跟猪人一样,脑袋完全不管用?条件好到爆,还怕嫁不出去吗?回来,立刻给我回来!"她这样很笨吗?她只是觉得,孟行慎没有琦雯讲得那么差。
  然后,换来的是更猛的炮轰。 "你在谈恋爱时,哪个男人被你说差过?只会挖心掏肝的对人家好,看不清事实,蠢毙了!"也许,她真的是看不清事实吧,那些和他共同有过的温馨时光、他对她每一分的温存体贴,她是真的很珍惜,一辈子都不会忘。因为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不明说,她也就含糊着,一天,又一天。
  怀孕第九个月的某个夜晚,一通电话让他由睡梦中惊醒过来,讲完电话,整个人震惊慌乱。
  "怎么了?"她坐起,看着脸色惨白的他。
  "对不起,若瑶,我得出去一趟。""发生什么事了?"他脸色不对。
  "我妹妹她!割腕自杀,正在医院急救。"她闭了下眼,而后张开。 "去吧,晚上冷,记得多穿件衣服。""谢谢。"他换了衣服,匆匆出门。
  一直到天亮,他还没有回来。
  接到他的电话,知道这种情况下他无心工作,只能要他放心,店里的事她会处理。她照常开店营业,提供一些比较简单的餐点或咖啡,开店做生意,动不动就休息不太好,容易流失客源。有些常来的老顾客看她一个人忙进忙出地打点,问了一句: "阿老板咧?怎么让你一个人挺着大肚子,辛苦地顾店?"她只是笑笑响应。 "他临时有点事。"忙完一天琐事,回到家中,累得几乎不想动。
  她扶着酸疼的腰,进浴室冲了澡,走出浴室门时,不慎被防滑垫绊了下,跌落浴室前,椎心刺骨的疼痛瞬间席卷而来。
  她痛得发不出声音,一股热稠感自腿间流出,触到满掌鲜血,她吓坏了。
  她脸色惨白,护着肚子,缓慢地爬起来,拿起桌上的手机拨号。
  孟行慎没有接。
  她挂断,再拨,重复试了三次。
  不行再拖下去了......她咬牙,忍住疼痛,自己找出健保卡、皮包、钥匙,手机,披了件外套出门,视线有些模糊,她靠着意志力撑持,不让逐渐流失的意识将她带入黑暗,扶着墙,一步、一步自行走到巷口拦车。
  泪水、汗水落得几乎分不清楚,她护着肚子,不断在心中说着:
  妞妞,你乖,再撑一下下,要坚持......再一次醒来,人在病房里。
  孟行慎坐在病床边,安安静静地凝视她。
  "妞妞......"她虚弱地轻喃,本能地抚向腹间。
  "妞妞没事。"他赶紧抓住她的手。 "你身上有伤口,别碰。"麻药刚退,很痛,但是她全、心记挂着女儿。
  "妞妞呢?""在婴儿室,很健康、很可爱,护士说长得很像你,是个漂亮娃娃。"她释然地浅浅微笑。
  那就好。知道女儿没事,她疲惫地闭上眼,再度睡去。她睡得并不沉,半睡半醒间,感觉湿湿热热的液体滴落掌背,睁开眼,他握着她的手,无声落泪。他--在哭?
  这么高大、这么沈稳的男人,一直都像座山一样无坚不摧地坚强,她从来没看过他掉一滴泪......心房酸酸的,带点疼痛,她伸手,轻轻替他拭泪。
  他微微吓到。
  "若瑶--"一出声,全然哽咽,泪水无法自抑地跌落。 "对不起!"他欠她好多。
  赶到医院时,她刚开完刀,医生这回连骂都懒得骂他,只冷冷地说了一句:
  "现在才来。你知不知道她流了多少血?"这一句话,比任何责骂都还要让他痛上千倍。
  看到她一个人孤零零躺在手术台上,完全没有血色的苍白脸孔,那一瞬间的感觉--连他都痛恨自己。他这是什么父亲、什么男人?说会好好照顾她、照顾孩子,却让她一个人忍着痛、流着血来医院,孤单地面对一切,那时候的她有多恐惧?心房痛得无法呼吸,他将脸埋在她胸前,不想让她看见他哭泣的模样。
  "笨蛋,有什么好哭的?"她柔柔笑斥,掌心轻抚他的发,他的肩。
  产后身体太虚弱,她一直睡睡醒醒,无法关注太多事,但每回醒来他总是在,并且在她可以进食时,亲自替她准备调理身体的补品。直到一天夜里醒来,发现他瘦了好多......她想起,另一个为他割腕的女孩也在医院......料想得到,他必然在两家医院间来回奔波。
  这段时间,他并不好过,夹在她与另一个她之间,怎么做都亏欠,他其实也是心力交瘁。
  她懂,她真的明白他的痛苦。
  那一个她,究竟是怎么来的,她已经不想去深究,也许是一时的失足、也许在她之前,他就与那女孩有过一段,她没忘记,他曾说他给过承诺,还在等另一个女孩......谁才是第三者?谁涉入了谁与谁的世界?再探讨已没有意义,她知道他不会存心骗她、伤害她。
  但是那女孩都已经有他的孩子了,还能怎么处理?
  他曾经说过,这个世上他没什么亲人,得知她怀孕时,他那么开心、那么珍借,为了孩子,就算工作好累、半夜爬起来替她煮宵夜都还带着傻笑。
  他每天一定要趴在她的肚子上和孩子说说话,然后才能安心睡觉......他......真的很爱、很爱小孩。
  这样,要他怎么抉择?
  那个女孩肚子里,同样也有他舍不去的一块心头肉。
  他是个把责任感看得那么重的男人,要他做这种取舍,是难了些。
  她不想再为难他了,如果他做不了决定,她来。
  出院回家休养后,她打了通电话给琦雯--"可不可以!来接我?"那天晚上,她看着婴儿床上的女儿一整夜。女儿哭了,她哄,尿布湿了,她换,肚子饿了,喂她喝奶......夜归的孟行慎一进门,见她在喂奶,上前张臂抱住母女俩,替她托住怀里的小婴儿。 "不是说不喂母乳了吗?"在医院有一次喂妞妞喝奶,被她乱扯乱咬地弄伤,当下不爽地说再也不喂她喝母乳了。
  可是一次又一次,女儿一哭还不是乖乖解开衣扣。
  她其实也很宠女儿。
  "反正,再喂也没几次了......"她低不可闻地轻喃。
  "什么?"他听得不是很清楚。
  她推开他,单手扣好衣扣,将女儿放回婴儿床。 "行慎,这段时间谢谢你的照顾,我不会忘记你。"蹲身要逗女儿睡的孟行慎怔住,不解地抬眸。 "为什么这么说?"她暗暗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有办法把话说出口--"明天我朋友会来接我。以后,妞妞就交给你了,你......要再找个人一起照顾妞妞也好,我衷心希望,你未来能过得顺心如意!""你在说什么!"他惊吼。妞妞不是他们共有的吗?为什么要再找人照顾她?
  她的说法,好像他们父女的未来里没有她一样。
  他突然扬高音量,把快睡着的女儿吓到,放声大哭。
  "你反应不要那么大,把妞妞吓哭了。"她看他一眼,伸手抱女儿起来哄。
  "若瑶,我不懂你的意思。"他急着追问,心慌、无措,拒绝理解那些话的语意......"你要小孩,我也替你生下来了,我想不出来我还留下来做什么。"留下来做什么?留在他身边啊!她是妞妞的妈妈,他最重要的人......"若瑶,别走,我不能--"心太慌、太痛,失去基本的语言能力。 "行慎。"她轻轻打断,很平静地回望他。 "在开口以前,想想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你有多少责任要扛?留我,你承担得起吗?"他承担得起吗?
  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他很清楚,那担子有多沉,连自己都觉得一团混乱的人生,怎么留她?
  "若瑶,我很在乎你--"找不到任何理由,只能低低说出这一句。他真的很在乎她,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从她怀孕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心中对自己发誓,要用自己的生命守护她们母女,她感受不出来吗?
  "我知道,但是!"她轻叹。 "行慎,我真的好累了,这种日子,我没办法再过下去。"孟行慎哑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回想这阵子的生活,一点一滴,他让她多委屈?守着黑夜到天亮、怀着身孕为店里的事务忙进忙出,差点连孩子都保不住、出了事还得自己去医院,躺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盼不到他......他把她留在一个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的地方,却没有实现对她的承诺,独自面对这一切。他到底是用什么方式在守护她们母女重要......他闭上眼扪心自问?要他怎么说得出口,清泪流淌,心痛、羞愧得无颜为自己辩驳。
  他沉重地点了一下头。 "好......"没有他,她可以过得更好。
  他能给她什么样的生活质量?没有资格要她隋他担负这些沉重包袱。
  "我尊重你的决定。记得......偶尔给我个电话,可以吗?"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姜若瑶只大致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其它的,都交由他全权处置,该丢、该卖、该怎么样,都好。 "房子当初租下来时是你签的约,房东他--" "你放心,我会处理。""店里的帐目,都放在五斗柜里,你--""我知道,你说过了。""还有,最近店里生意不错,我答应过宜臻要给她调薪,你不要忘了。""我会。""还有,那个进咖啡豆的供货商我换了家新的,后天下午会送来,你要在店里验收一下,以前那家质量不太好......""我记得。""妞妞!"察觉眼泪快掉下来,她用力眨了几下,硬逼回去。
  他没让她说完,直接替她续。 "房子、店里、妞妞,我都知道该怎么做,你不用担心,我们都会很好。""嗯。那就好。"门外有人"叭"了一下,是性子急的琦雯受不了她,在催促了。 "去吧,你朋友在等了。"他抱过妞妞,给了她一记微笑。
  让她走得无阻碍些。 "嗯。"她赶在眼泪掉出眼眶前,匆匆开门上了车,不敢回头看他们一眼。
  车子上路后,詹琦雯受不了地抽了两张面纸塞给她。 "擦一擦啦,鼻涕别滴在我车上。"听到她哭,琦雯很够意思地连夜就开车南下来接她,结果看到的是她一副牵牵挂挂的样子,当下觉得自己像极了棒打鸳鸯的程咬金,朋友真难做。
  "真受不了你,舍不得那对父女就不要让啊!"人家又没有说不要她,干么装潇洒之后自己再来哭?
  还真大方咧!连老公带女儿一起奉送。
  "你不懂啦......"不是让不让,而是不想再看他蜡烛两头烧,早晚有一天会筋疲力竭。
  养父是他的责任,养母是他的责任,那女孩和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责任、这家店是他的责任,妞妞是他的责任,就连她......也都是他的责任,早晚有一天,他会被那么沉重的责任压垮。如果只是责任,她的人生不用他来扛,她可以自己承担。他背负的,已经够多、够沉重了,就让他少担一项责任,这些日子,他真的很不快乐。
  詹琦雯摇摇头。
  "其实见过之后,我觉得这个男人还不算太差啦!你这次眼光算进步很多。"她可是很难得认同她挑男人的眼光的,请谢恩。
  只是,回到台北后的她,并不快乐。一年过去,表面上,她班照上、朋友照交、日子照过......的角落,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心灵那缺了空的一大块,荒凉、空寂,时时都在提醒她,那个男人、她的女儿......詹琦雯每见她都要叹一次气。介绍男朋友给她,她意兴阑珊,带她出去走走逛逛,她看到小孩子的用品就会恍神,心酸莫名,去唱歌、跳舞,她根本玩不起来......詹琦雯对她是完全投降了。
  她这一次陷得好深,跌得比任何一次都还要惨。
  孟行慎偶尔会寄封信给她,附上孩子的照片,写些成长纪录,让不在孩子身边的她也能知晓孩子的成长过程,信末附加一句"祝,平安"、"祝,顺心"、"祝,如意"最好她平安、顺心、如意得了啦!这孟行慎到底是真不知还是装蒜?每隔一段时间,就寄那种信来,让人无法分辨这到底是好是坏。
  每回收到信的若瑶,总是抓着她,又哭又笑地说--"你看,我女儿好可爱。""你看你看,她又长大一点点了。""你看你看你看,她这个表情好好笑。"然后连续好一阵子,对着那几张照片反复看了又看,让女儿的照片陪着她入睡。琦雯受不了,心疼又不舍地骂她。 "这么舍不得女儿,干么还要把她留给孟行慎?""因为......行慎很爱她......"女儿是他心头的一块肉,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亲了,带走妞妞的话,他会很痛苦。
  她宁愿自己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思念女儿,每夜看着女儿的照片哭着睡着,也不愿意伤害他,抢走他心头宝?
  这实在是!詹琦雯快气死了!地怎么会有这么蠢的朋友?蠢得......让人好心疼。
  女儿满周岁了,依照老一辈的传统,替女儿办了小小的抓周仪式。
  或许这一年来,他看起来不是太快乐,父母借机把亲朋好友请来家里吃吃喝喝、热闹一番,想让他开心些。父母的苦心,他懂。他并不想让老人家担心,也试图想让自己多笑些,但是太愉悦的笑,他真的学不来。这些人很搞笑,梓齐提供扳手、梓修拿听筒、梓群提供六法全书、梁问忻顺手丢了支笔,悦悦好大方地贡献出她草莓口味的棒棒糖,养父母连厨房的锅铲都拿出来,是要他女儿"继承家业"吗?
  被一堆东西团团围住的女儿,好新鲜地抓了棒棒糖就要往嘴里塞。
  "啊?"这样是什么志向?什么职业?一群人傻眼,当父亲的淡淡笑了出来。
  小娃娃东爬爬、西爬爬,一屋子人神情专注。
  目光绕着她转,然后,她爬向桌子,伸手抓上头的相框,口齿不清地发声。 "满瞒--"所有人表情僵住,发不出声音,忧心地望向孟行慎,他笑容凝在嘴角,不发一语。
  阿水婶赶紧上前拿走相框。 "怃算妩算!重来啦!"小娃娃固执地伸手要拿,阿水婶像要湮灭证据地往身后藏,惹来小娃娃不依地抗议。 "啊啊啊!满瞒、满瞒......"眼看就要放声大哭。孟行慎有了动作,上前从母亲手中拿回相框,放回女儿手里。 "这园仔实是勋--"阿水婶叨念。都不知道父亲心里有多痛! "阿母!"他出声阻止。孩子要妈妈,有什么错?
  女儿周岁这天,什么都不要,只抓了母亲的相框。
  夜更深时,家里人群散去,他在房里逗女儿,拿相机拍了几张成长照。 "来,安安看这边,这是要寄给妈妈的喔,对妈妈笑一下好不好?"时常被拍照,小小家伙已经很熟练地会摆出几个自创的搞笑Pose,挤眉弄眼,超可爱,常把一群人笑翻掉,年度最上相小童星,一致高票当选。
  孟行慎轻叹,放下相机,伸手抱女儿。
  孟平安,他替女儿取的名字,因为他希望女儿的人生,能够平安顺遂。
  有时,被不知情的客人问起"女儿好可爱,妈妈一定也很漂亮"时,他总是不知如何回答。
  "很美,她很美......"只是,他配不起。
  她刚走的那段时间,他人生完全混乱脱序,身边老的老、小的小、疯的疯,面对这一切,夜深人静时欲哭都流不出眼泪。但是抱着不解事的啼哭婴孩,唯一能庆幸安慰的,是在心中告诉自己:
  还好她没留下来、还好没把她卷进这一团混乱里,她还那么年轻,有大好的人生,要真为了一己之私而强留下她,要真让正值曼妙年华的她,陪他扛这些连他都觉得无法喘息的重担,那他都会瞧不起自己。
  一年下来,他总是如此告诉自己,才能忍住冲动,熬过思念,没让自己不顾一切地去找她。
  一直到刚刚,梓齐都还在问他: "真的不去找她吗?你明明手上有她的地址。"什么年代了还写信。直接带小孩去找她不就好了?
  "我不想......打扰她的生活。"他还是认为,不能留下来的人,再去纠缠只是徒增对方困扰,他希望自己能放手得有风度些。别让她为难。
  "兄弟!"关梓齐一手搭上他的肩。 "我真的觉得你满蠢的。你和她之间怎样,我是不知道啦,可是,一个女人会花心思替你创业、帮你生小孩,既没贪你的财又不贪你的色,你以为她是吃饱太闲练体力吗?要说她对你没感情,我实在不太相信。"孟行慎心房猛然一震。
  "虽然我到现在都还觉得故意弄坏别人机车的行为好蠢,但她是适合你的人,为了兄弟的幸福,只好勉为其难蠢一次,结果你还是放她走了--"关梓齐摇头,叹息走人。睡都让他睡了,孩子生也替他生了,能让上桌的佛跳墙跳走的奇葩,世上还真没几个,大爷他不玩了!
  是吗?若瑶......其实对他有很深的感情?
  他从没想过这个可能性,最初那一夜,她醉了,明知是她感情的低潮,依然利用了她的脆弱趁虚而入抱了她,这种行为实在不是什么君子,但是能陪她一段,够了。
  她要走,他从来都不能说什么,因为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不爱他,他们之间只是寂寞相陪。会有小孩,连他都备觉意外,但是能再留住她,他真的很开心。
  那一段日子,是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值得纪念的一段,她心里怎么想,他不敢去探究,孩子已经有了,她没得选择,因为他的恳求而答应生下妞妞,他满怀感激、亏欠、努力对她更好,从来不敢奢想,她其实是爱他的。她对他好,替他盘算,那些相处、贴心的关怀,像亲人一样温馨,因为他是孩子的父亲。
  于是,他得寸进尺,愈来愈放不开她,开始奢望或许她能因为共有的孩子而嫁给他。
  他问了两次,被拒绝两次。她果然......还是没打算在他身边停留。
  可是......要真不爱他,为什么要心疼他太累、处处替他计量?店里转型,重新开业,这花了她多少心思,他不是不知道。
  当时都有五个月的身孕了,还为他忙东忙西,评估市场环境、找供货商,空间规划与陈设、设计菜单、架网站、打广告、开发新客源......每件事亲力亲为。
  如今,店里的营业步上轨道,盈余日益攀升,她又得到了什么?如果没有爱,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为这一切解释。
  心房胀满着太浓烈的情绪,头一回,他不想去克制,冲动地拨了那个一年来早已熟记却不曾拨过的电话号码。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她睡了、正欲挂断时,另一方被接起。
  "喂?"是个男人的声音。
  他当下脑袋空白,完全没料想过是这种情况,失去应变能力。
  "喂? 若瑶......"他困难地顿声,无法再接续。
  "请问哪位?"另一头好脾气地温声再问:
  好希望对方告诉他,他拨错电话了。
  "她睡了。您哪里找?我帮您转达。"另一头翻动纸张,准备记录。 "不、不用了,不麻烦你。谢谢。"匆匆挂断电话,将身体仰靠床头,她已经有了可以留过夜的男人了吗?
  也对,都一年了,她那么好的女孩子,有眼光的男人都会懂得珍惜。
  所以她现在,应该真的过得很好吧......苦笑。
  "若瑶还好吧?"挂断电话,向走出房门的女友张开双臂。詹琦雯靠向男友臂弯,叹了口气,摇摇头。 "她女儿满周岁,你说她心情好得了吗?
  刚刚哭累睡着了啦!"早预枓到会这样了,这一天说什么都要赶过来陪她,免得她一个人孤孤单单想女儿掉泪,可怜毙了。
  男人皱了皱眉。 "为什么不劝她回去?她明明很挂念那对父女。"詹琦雯耸肩,只回应三个字: "死脑筋。""以前我不方便发表意见,是觉得那一段早晚会淡掉,就像你说的,她失恋惯了,反正她很坚强,自我疗伤能力佳,可是现在看来,都一年了,我觉得不是那么容易过去。抛不掉过去,她根本没办法开始。"詹琦雯思索。 "所以你的意思是?""劝她回去。如果那个男人和外遇的女人重新开始了,那好,恭喜她看清事实,置之死地而后生。如果没有,那很明显男人心里的人是她,同样忘不掉,那干么要拱手让人?该她的就追回来呀!" "可是......那女人怎么办?" "孕妇需要安抚照顾,所以他疲于奔命,若瑶不忍心折磨他才退出,不是这样吗?那现在孩子也生下来了,要让,让一年也够了,了不起地度量大一点替人养小孩了,不然呢?""听起来若瑶很吃亏。"好像九点档xx花的剧情,她最唾弃这种没格调、没个性的女人说,又不是全天下男人全死光了,非得如此贬低自己。
  "是要现在这样好还是吃点小亏好?她就是输在不能没有他啊,既然错已经犯了,那就只能解决,不能计较。""......好啦,我会劝劝看。"


  第九章

  坐在南下的自强号列车上,心情与两年前却是全然迥异。会坐在这里,也许是因为琦雯的话,也或许是她早想这么做抑,一旦有人给了她理由,便再也无可压抑。
  "这一年来,你怎么过的我很清楚,但是在不清楚的人眼里,你知道这看起来像什么吗?像抛夫弃子,不负责任。"抛夫......弃子?
  她震惊。
  这样的指控她担不起,孟行慎身边还有另一个人陪伴,可以有个幸福的小家庭,放掉那些,最痛的人是她,凭什么这么指控她? "如果没有呢?"琦雯反问。 "你真的确定,他已经和那个女人在一起了吗?"她愕然,答不上话。
  那时的他,疲于奔命,那么为难痛苦,所以她退开,理所当然认为,不需左右两难的他会与那个她在一起,但是......如果真的没有呢?
  "不可能......"心头一阵寒。如果真的没有,那她真像是抛夫弃子了......"你为什么不去确认看看?如果他们过得幸福,那你也,心安理得,从此把那堆浑帐事忘得一干二净,重新去过你的日子,不要再牵牵挂挂了。 "对,她只是去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她可以大方祝福,她一定可以......下了火车站,转同样一班客运车,下车之后步行二十分钟,转角,那家简餐店依然在营业,依然名唤"转弯"。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玻璃门。
  "欢迎光临--啊,老板娘!"正在擦桌子的宜臻抬头,奔上前来。 "好久不见,你去哪里了,我们好想你!"她词穷,答不上话来。孟行慎没跟他们解释? "你......不要再叫我老板娘了。"让另一个女人听到,不太好。她回来不是为孟行慎制造困扰的。
  宜臻吐吐舌。 "老板在厨房,要叫他吗?""不用了,给我一杯咖啡,陪我聊一下好吗?"宜臻点头,吩咐了一声才回到角落那个以前她常坐的位子。
  "行慎和孩子......过得好吗?"她想,如果问那个男人,他应该只会跟她说很好。
  "不好,超级糟的。"宜臻皱皱鼻。 "你刚走的时候啊,他一个人要顾店,身边又老的老、小的小,没有一个能帮他,有时候觉得他好可怜。"她心一紧。 "那个人......没有帮他吗?""哪个?喔,你说他妹喔!她自己本身就是老板的大麻烦了好不好!"她皱眉。所以,那个人无法陪他同甘共苦吗?
  "坦白说,若瑶姊,其实大家都满不谅解你的。
  就算真的不想承担那些,你也不用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走掉,这样感觉好无情......" "我......"她错愕,哑口无言。
  妹妹......他对外是这样宣称的?千错万错,全成了她的错......不知是哪个人向他通风报信了,孟行慎匆匆由厨房里出来,愣愣地望住她。
  宜臻识相地起身,让他们能单独说说话。
  "嗨,最近好吗?"她故作轻快地打了声招呼。
  他缓缓坐下,唇角勾起一抹浅浅、浅浅的微笑。 "很好,我过得很好。你呢?怎么有空回来?"完全如她所料,他只会说好,不说其它,真有苦也会往肚子里吞。
  "我想结婚了。"她注视着他,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分的表情变化。
  唇畔笑意僵凝住,他好半晌答不出话来。
  "会很奇怪吗?我明年就三十了,再不快点找个人定下来,真的要嫁不出去了。"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嫁不出去?无论任何时候,所以......她这次回来,只是要告诉他这件事?
  "恭喜你。"他知道自己表情有多僵硬、笑得有多难看,挤出更完美的演技了。
  "你呢?还不想结?""没适合的对象。"最想要的那个,却得不到。
  "是吗?行慎,你有没有什么事要跟我说?""......"要说什么?他脑袋空白。
  "没有吗?那,我先走了。"她站起身。
  "不再坐一下吗?我--"他微慌,心急得想多留她一会儿。
  "那个......妞妞!她长大不少,大家都说很可爱,很、很像你,你要不要,要不要去看看妞妞?""不了,有人还在等我,改天吧!""......喔。"声音弱了下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是那个要与她结婚的男人送她来的吗?
  他沉默了,不再说出任何教她为难的话,微笑点头。 "那你去吧!"她走后,他坐在那张她曾坐过的桌位,久久、久久,没有任何表情。
  回到家,母亲在厨房炒菜,以往他会上前去帮忙,但是今天,好累。
  他回到房间,靠坐在床头,疲惫地闭上眼睛。
  女儿后脚跟了进来,四肢并用地要爬上来,他一张臂,将女儿搂了过来,强打起精神笑吻女儿脸颊。
  "好香喔!奶奶帮安安洗澎澎吗?""满瞒--"女儿在他怀里蠕动,指着床头的物品,他知道女儿要什么,顺手捞来身后摆放的相框。
  "对,这是妈妈。""满瞒,把拔--"口齿不清,但小小年纪已经很懂得公平原则,各叫一次,贴心地缠赖着父亲撒娇。孟行慎眼眶微热,搂住在嫩嫩的苹果脸上亲了记。 "幸好还有你......宝贝。"女儿低头玩相框,那是她最钟爱的玩具。孟行慎看着,心房泛起酸楚的痛意。
  "妈妈今天有回来喔,但是她没办法来看你,因为她要结婚了。"他低声道,像在自言。
  "满瞒、满瞒--"听到父亲常教她念的熟悉词汇,小妞妞手舞足蹈,兴奋地重复。
  听着女儿满口喊妈妈,他心痛得说不出话来。
  "对不起,宝贝。不可以怨妈妈,她很爱很爱你,她不爱的人是我......是我......不够好,不能留住她......如果我可以让她对我多点眷恋,你不会没有妈妈......"他哽咽,泪水顺颊滑落。
  "她问我,有没有什么话要跟她说?其实,我有满肚子的话想说,我想告诉她,我好想她:
  我想叫她留下来......可是那个时候,脑袋全都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把拔很笨对不对?"如果,他可以勇敢对她说一句: "我爱你。"她会不会感动?会不会留下来?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他不知道,也从来没敢说出口,怕说了,只是换来她为难抱歉的眼神。
  "她是我见过最好的女人,我曾经想,如果可以娶到她的话,这辈子就再也没什么好求了。
  可是妞妞,这种事情不能强求,我们不能为了自己,而让她委屈,她有资格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没办法让她过好日子,跟我在一起的话,她会很辛苦,这样对她很不公平。如果那个男人能够疼她、让她快乐、给她她想要的一切的话,我们要替她开心,别去破坏她的幸福好不好?""满瞒--"一再重复?好兴奋地要向父亲报告什么。
  "妞妞?"以前,女儿会玩着相框,乖乖听他说话,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回事,老是动来动去,玩没一会儿便抛开相框,片刻也安静不下来。
  "满瞒,满瞒!"努力传达的意思不被理睬,小妞妞生气了,踢蹬着小脚丫要脱离父亲怀抱。
  "安安,别这样,我知道你也很想念妈妈,但是--"一颗心痛不堪言,他抱紧女儿,无声落泪。
  "满瞒,满瞒--"女儿抗议地叫嚷,眼看就要哭了。一个不留神,挣脱的女儿爬下床,摇摇晃晃迈着不稳的步伐朝房门口飞奔而去。
  姜若瑶弯身,接迎小小人儿扑来,抱了满怀。
  孟行慎回身,当下呆愣成石雕,反应不过来。
  抱起女儿,走向他,姜若瑶伸手替他擦拭脸颊泪痕,他才狼狈地转过头,胡乱擦拭。
  她来时,阿水婶没给她多好的脸色,也许在全镇的人眼中,她只是个生了小孩便丢给他,自己逍遥快活去的不负责任女人。
  但是,阿水婶再气都不敢赶她,因为心里知道,儿子和孙女盼她盼多久了,赶走她最痛苦的是儿子。
  在他回来前,阿水婶跟她说了很多,口气中不乏指责意味。说安安牙牙学语时,他是怎样一遍又一遍,指着相框里的照片教女儿喊妈妈,告诉女儿妈妈流了好多血才把她带到世上来,妈妈是很爱她的,每天、每天地说,就怕女儿不认得母亲。
  说他的手机、床头的照片,永远摆着她,也在心中摆着,不只女儿,自己也不允许忘记她。
  说他一有空就拿着相机猛拍女儿,寄成迭的相片给她,怕她错过女儿的成长心里会有遗憾。
  每次写信给她,总要揉掉一大迭的信纸,没有一次不是写了长篇大论,最后却只留下寥寥数语,写女儿的成长,从不敢透露出自己的思念,怕流露出太多感情,会让她为难,心里不好受。
  说他拒绝所有的相亲,只告诉母亲,世上不会有第二个姜若瑶,没有女人会比她更好。
  阿水婶还说了好多,说那个感性的他、做尽深情行径的他......可是真把她盼回来了,他却什么也不告诉她。
  "跟女儿倒是挺多话可说的,怎么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你反而不说了?"他张口,仍是发不出声音,尚未自极度的错愕中回复。 "还是没话说吗?好,没关系,那我先说。"她想了一下,开口。 "我没有要结婚,那是骗你的。"骗他?为什么?他满腹疑惑。
  "因为我想知道。你会不会在乎,我想确定,一年后的今天,你心里还有没有为我留一席之地。"有啊,一直都有!而且是占着很重要、很重要,无法被取代的那一块区域!
  "我承认,这样真的满幼稚的,我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来,但,那也是因为你从来不会在我面前说什么,连妞妞你都可以畅所欲言,可是面对我的,你的话一向都很少,我无法确定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也因为这样,一年前我转身走开。对你而言,我是什么?孩子的母亲,你的另一项责任。
  行慎,我不要我只是你的责任,或许我走开,能让你心上的负担少一点。你说过,这世上你没有什么亲人了,我知道你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妞妞,所以我才会把对你最重要的留给你,并非不在乎你、不在乎妞妞--"他张口欲言,姜若瑶抬手阻止。 "让我说完。
  一直到现在,我的坚持还是没有变,我的男人,只能因为心里有我而留我,不能是责任,不能只因为我是他孩子的母亲。""你以为,一个女人一生所求会是什么?名声?地位?物质享受?不是的,行慎,对我来说。
  这辈子追求的一直都没有变,只是一个稳定,一个可以全心全意爱我的男人而已。我可以陪他吃苦、我可以陪他熬任何困境、他身上有再多的责任重担,我和他一起扛,只要他一直牵着我的手、对我的心意永远不要变,这样就可以了。要留下我,从来都没有你想的那么困难。"她吸了一口气。 "我说完了。你还是没有话要说吗?""有。"他声音微哑,带着无法解释的浓烈情绪。 "你错了,若瑶,我最重要的不是妞妞,是你,你对我来说,不只是责任,更是让心停泊的依靠。那些时候,无论我再累、再疲惫,只要回来抱着你,摸摸肚子里的小妞妞,心就可以很平静,再大的困境都撑得下去,我这辈子,没有对一个女人用过这么深的感情。""我没有办法给你太多,但是如果你要的只是爱情,我有,我很爱你,你要的全心全意我给得起,所以若瑶,留下来好不好?留在我身边,我发誓这辈子只会爱你--"她动容微笑。 "这些话,你早就该说了。"孟行慎呼吸一窒。她的意思是!
  "你答应了吗?"就这么简单?转变来得太突然,他不敢置信地确认一次。
  "有人要娶我的话,可以考虑看看。"欣喜若狂,他一张臂,忘形地将她和女儿一同紧紧搂住。
  "把拔!"夹在中间,被压痛痛的小妞妞,抗议地嘟嘴叫嚷。
  他完全听不进去,搂得更紧。 "我娶!你想结婚,那就嫁给我!"唇畔释出笑意,浅浅的,极美。她第二回对他问出这句话!
  "那你要疼我吗?""会!我会尽我的全力宠你、不让你受委屈。"他毫不犹豫地应诺。
  "好,我嫁--"尾音,落在他激狂热烈的深吻中。
  "行慎,你要带我去哪里?"答应嫁给他后,昨晚是他们一家三口头一回共同睡在一张床上,她知道他整晚都无法睡,数度坐起身来看她,碰碰她的脸,似乎想确认真实性。
  她心酸、不舍,告诉他: "行慎,我真的在这里,不会离开,你睡一下好不好?"虽然她一再保证,最后他还是缠握住她的手,才能稍稍合眼。
  睡前,他告诉她,明天要带她去一个地方,如果去过之后,她心意还是不变,那他们立刻结婚。
  搭客运到市区、坐火车,他带她来到一间疗养院。
  "行慎?"她不解。
  "等等你就知道了。"与她交握的手微微颤抖。她感觉到了。
  他在紧张?所有的疑惑,在看见那张不陌生的容颜后,神情僵凝住。女子一见他来,立刻扑抱上去,见他俩交握的手,将她推离孟行慎身边,不甚友善地瞪着她。
  "行慎,她!"再如何迟钝,也看得出她心智不似常人,她完全没料到她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年多前,那么美丽出色的女子,足以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她是我妹妹。"孟行慎低语,轻轻拍抚女子背脊,凝视她的眼神盈满痛怜。
  "妹妹?""对,我跟你说过的。"为什么她表情那么怪?
  "行慎,你不必......"她苦笑。 "我会回来,就是不介意了,你不必瞒我。"如今人都变成这样了,又还能与她计较什么?
  孟行慎回她更困惑的眼神, "她真的是我妹妹,我没有骗你。"不然她以为是什么?
  他表情太严肃,她恍然意识到,这不可能会是谎言,他都肯主动带她来说清楚了,也没必要再编另一个谎来骗她,那......她真的错怪他了?
  心房揪沈,姜若瑶震惊地缓缓移步上前。
  这两个人没有一丁点相像,怎么也无法将他们和兄妹这两个字联结在一起......女孩瞪她,用眼神阻止她靠近,但此刻她思考不了那么多,于是,状况就在他们措手不及之下发生了--女孩用力推开她,眼神充满敌意怨恨。 "你走开,不要跟我抢他,我讨厌你!"姜若瑶没站稳,跌退几步,腰际撞上桌沿,还来不及喊痛,女孩扑上前,一张嘴便咬住她手腕。
  姜若瑶无法喊痛,也喊不出声,凝视着她,突然好想哭。
  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谁也认不得,宛如疯婆子,她要真是孟行慎的妹妹、世上除了妞妞之外仅存的亲人,那见她如此,他心里会有多痛?
  "小妍,怕伤了妹妹,不要这样,松口!"孟行慎大惊失色,上前想分开她们。
  也许是他心慌痛楚的声音引起她的注意,仰眸对上兄长无助含泪的眼眸,意识清醒了些。
  "哥?"孟行慎强自挤出抹像哭的微笑。 "她是哥最心爱的女人,妞的妈妈,那个很好很好的女人,记得吗?小妍,不要伤害她--""记得。哥说过,"歪头想了一下,露出惑欲的笑,朝姜若瑶喊: "嫂。"这辈子唯一想娶的女人,是这个人喔!
  "小妍好乖。"她撒娇地伸手要抱,有了之前的教训,孟行慎本能想挡开,被姜若瑶阻止,她张手,回应女孩的拥抱。
  走出疗养院,两人双手交握上了火车,她枕在他肩上,回程路上沉默不语。他以为她睡着了,替她拉好盖在胸前的外套,她突然开口问: "她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孟行慎动作顿了下。
  "你刚走那时候吧。我跟她从小就分开,各自被不同家庭收养,一直到近几年才透过当时的家扶机构得到对方的音讯。小妍......日子过得并不好,我知道她的消息时,她......是在酒店上班......"声音梗住,姜若瑶无声握了握他的手,传递温暖,他才缓慢接续。 "她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人,以为他是那个不会嫌弃她的人,付出了感情、身心,才发现那个男人早就有论及婚嫁的女朋友,根本不可能和她白头到老。
  "她发现自己怀孕,不知道该怎么办,找我商量,我劝她生下来,我会替她养,可是......那个男人伤她太深,那个时候她精神状况已经有轻微的不稳定,有时会恍惚地分不清我和那个男人。后来......你也知道的,她想不开割腕自杀,命是捡回来了,可是孩子没有保住,在那之后,她就变成这样了。""她没有办法一个人生活,我将她接过来照顾,可是,爸妈年纪都大了,她要闹起来,爸妈根本管不住她。直到有一天我从店里回来,妞妞在房里哭,妈在厨房菜炒到一半,小妍突然闹起来,爸伤到腿,那回差点烧了房子。我没有办法,只好将她送去那里。"他口气平平的,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是她知道,这让他有多难受。唯一的妹妹,要将她送到那种地方,谁心里不痛?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如果他早说了,一年前她不会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他。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好残忍,让他一个人去面对神智失常的妹妹、甫出生的女儿、还有才刚上轨道的店面......"我......我不敢。"他其实还是有私心的,怕说了...不知她能否承受,怕......失去她。
  于是便自私地,她不追问,他便不提。
  "现在你知道了,我肩上的担子很重,要奉养年迈的父母,无法自由地陪伴你到任何地方,小妍也是我得扛一辈子的责任......这样,你还要嫁给我吗?""你以为我走,是怕陪你扛责任吗?"她不爽地抓起他的手,意思意思地咬一口。 "我是以为你背着我搞七捻三,弄大别人的肚子。"他愕愕然张口、闭口,连续几次,而后叹气。
  "我没有。我心里只有你,绝对不会和别人乱来。"她从来没对他提出质疑,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安静地体谅包容,他完全没料到她心里会有所误解......"行慎,如果你有责任要尽,那你尽管放手去做,不用顾虑我,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我只要求你把心事说给我听,不要一个人承担。我嫁给你,不是要成为你的另一个重担,而是要帮你分担那些重担。你难道没听说过,夫有千斤担,妻挑五百斤吗?""听过。"却是第一次,有女人对他说这些话。
  他握紧她的手,指腹轻抚腕心。上头有那道像疤的胎记,还有新生的齿痕。
  "若瑶,我没有骗你......"他凝视着,自喃般地轻语。
  "什么?"没听清楚。
  "没。"他摇摇头,用面纸压在伤口上。小妍咬得很重,都渗血了。 "很痛吧?""还好。"是他看起来比她痛。她笑笑地伸指,抚平他眉心的皱折。 "行慎,我们把小妍接回来吧。" "啊?可是--"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是她是你唯一的妹妹、妞妞的姑姑,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你再累都不会把她送去那里。
  她需要的,是亲人的爱和关心,把她接回来。我们一起照顾她。""......"她,真的很懂他。 "委屈你了。"她微笑。 "不委屈。只要你一直这么疼我,就不委屈。"


  第十章

  中午刚过,孟行慎接到妻子的简讯,便三两步急忙赶往她说的地点。
  结婚半年了刚结婚时,他们没吵过嘴,偶尔意见相左,也都以她的决定为主。
  刚结婚时,她坦白:其实我懂台语。
  "我知道,不懂台语的人,在反问母亲什么是"括啊戏",不会咬字标准,完全不拗口。
  她心虚地向他坦承么他一点也不意外,那时的她,以藩篱将自己和这个乡镇隔开,不欲融入太深,他心知肚明,那时的她才刚失恋,心情正差,会如此防备是正常的。
  初结婚时,母亲给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说话口气也不热络,因为还介怀着她"抛夫弃子"一年的行为,心里难免有所防备,谁知她会不会哪时一个不高兴又说要走。他想向母亲解释,被她阻止。 "这种婆媳问题,男人不要插手啦!"愈帮通常会愈忙,造成反效果,让婆婆认定他妻奴没志气,那更糟。
  何况,她从一开始就没真心待人,被婆婆知道她其实会说台语,更不爽了,也活该她不被谅解。
  她努力融入这个家庭,打点店里的事、尽心侍奉公婆、照顾小孩,她的诚心,母亲不是木头人,当然感受得到,慢慢态度有比较好,会和她聊两句了。
  之后将小妍接回来,一开始也是兵荒马乱,少不了被抓伤咬伤,但她慢慢摸索出和小妍相处的诀窍,告诉他: "其实小妍很没安全感,从小就缺乏关心,我们多疼她一点,她感受得到的。"她会替小妍梳头,牵着她的手逛街、买适合她的衣服,将她打扮得美美的,会在她喊饿时,张罗她喜欢吃的食物,会陪她说话,教她玩拼图......有了那么多的善意与关怀,小妍情绪稳定,已经不太会哭闹撒泼,现在的小妍像个孩子一样,稚气纯真,每天都过得好开心,嫂嫂长嫂嫂短地叫,对她的话百依百顺,黏她黏得很,他一件件地回想,想不出最近会有什么让她不顺心的事......那,是他吗?他让她不开心了?
  坐在小溪边的石头上,回眸见他呆站在后头不敢上前,她招手喊: "发什么呆?过来呀。"他神情防备,不安地走向她。
  "若瑶,你......心情还好吗?"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异状。
  "很好啊。"她失笑,娇斥。 "孟行慎,你那什么表情啦,有事跟你讲,又不是要你上断头台。 "那比上断头台还可怕!两次坐在那里说有事要跟他讲,都是告诉他,要离开他,那简直是他的恶梦。
  "什、什么事?"问得小心翼翼。
  她张手,搂住他颈项,在他耳边低语: "你当爸爸了。" "早就当了。"本能回应。还当一年半有了。 "我不是说那个啦!"她轻嗔,拉来的手贴上肚腹。 "是这个。"那年没说,这一回,她补给他了。
  男人似乎没多捧场感动,活似吞了一颗恐龙蛋地瞪她。
  "你不开心?""开、开、开心......"他慢慢反应过来,唇角上扬到一半,止住。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刚开始,他要用保险套,她不让他用,后来看她有吃药,那盒只用了一次的保险套也就束之高阁。
  所以......世上果然没有一种避孕方法是百分之百的吗?
  回想起她生妞妞时,躺在病床上惨无血色的面孔,他忧虑地蹙眉。 "若瑶......""没事啦!反正他来了,我们就当天意,顺其自然就好了。"独生女很寂寞呢,她想给妞妞添个弟妹,还有这个曾经说过想要很多很多家人的傻男人。
  来年春天,她在医院顺产,生下了小如意,他的第二个女儿。
  婚前,她曾经向他抱怨。 "取什么平安啊!
  省脑浆也不是这样省的,妞妞长大会怨死你。"孟平安,听起来就觉得女儿会被笑很久。
  "是吗?"他只是觉得,人生最大的福气,莫过于平安、如意、顺心,就像他寄给她的每一封信,信末的祝福一样,无须大富大贵,平安如意即可。
  "我学问没你好。不然下次换你取。"她脸一红,娇斥。 "谁要帮你生孩子,想得美!""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太顺口不小心就说出来了,真的没有要做那么过分的要求。
  他知道生孩子辛苦,以前不懂,幻想能拥有多些小孩,后来才知道每生一次孩子,几乎就要磨掉女人半条命。
  每回欢爱,看见她肚腹那道开刀留下来的浅浅疤痕,心里总是难受,他并不想让她再承受一次那种痛苦。但是,她嘴里虽然这样说,依然在婚后一年半,替他生下了第二个女儿,取了他说过的那个名字。
  再有第三次......顺心,妈妈对不起你,你可能会被笑更久......小如意满周岁的那一天,双喜临门,他们的第二间店面开张,店里人潮络绎不绝,有些是亲友来凑热闹,给小如意添点压岁钱和祝福,有些是老客人来捧个人场,沾沾他们的喜气,孟家近来可是好事连连呢!
  连路口的算命师都说,孟家媳妇是那种旺夫益子的福气相,哪个男人娶了她这辈子会很好命,子孙满堂。
  现在,阿水婶对她由最初的不谅解,到现在逢人便夸她家媳妇有多好、多贤慧、多孝顺,对他们两老像亲爹娘一样关心,还生儿育女、帮阿慎打点店里的事情,有够给她勤俭持家,她一定要去给她报名镇上那个模范媳妇啦!
  孟行慎视线直接越过三姑六婆夸媳妇的那桌,找到埋首在柜台前的妻子。
  "......是......那是这个月初的,下个月五号请款......对,没错,那就麻烦您下午送过来。"挂了电话,发现他站在身后,她轻喘了声。
  "吓我一跳。" "若瑶......""等一下。"地扬声喊了新请的服务生。
  "小恬,下午会有厂商送冰块过来,你记得点收一下。"最近忙新店开幕,一直要讲话接洽事情,她声音都有点哑了。
  孟行慎将那壶在厨房煮好端来的澎大海倒进她杯中,默默放到她手中。
  她啜饮了口,不忘留意一下角落桌位那一大一小。嗯,小妍和妞妞好乖,凑在一起吃饼干,全神贯注玩积木迭迭乐。
  想到后场巡一下,身后男人搂了她的腰将她拉回来。 "你休息一下。"她回头,看见丈夫担心的表情,笑偎着他。
  "好,我休息。"孟行慎一一回想,似乎从结婚到现在,她一直为了他的事情在忙碌,教育小孩、侍奉公婆、照顾小妍、打点店务、怀孕生子......从没一刻清闲过,明明承诺过会珍惜她,却一直都让她好辛苦。 "对不起,说要疼你,都没有做到。"她回眸。 "谁说没有,这就是了。"她举高手中的杯子。那跟她为他做的相比,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晚上我帮你按摩。"他特地去看书学的。
  "才不要!"无尽娇媚地睨他一眼。 "你最后只会害我筋骨更酸......"羞愧难当。
  他不是故意的,他的出发点是真心想要帮她按摩,可是碰触到她柔嫩细致的肌肤和身体曲线,就是会忍不住对她产生欲望,不小心多摸两把、多吻几下,她也没说不要啊!她如果说了,他一定会停下来的......好啦,这是借口,可耻的脱罪借口。
  结果,她都累得半死了还要应付他的欲望,觉得自己简直和禽兽没两样!
  "这次真的不会了,我保证--""喂,柜台的,你们夫妻一定得这么闪吗?"快瞎了他!关梓齐不爽地拿出墨镜戴上,简直是欺负老婆不在身边的人。姜若瑶笑而不语。能够为他而辛劳,很值得。一个不值得她付出的男人,就像把金山银山丢进水里出得再多,都只是石沉大海,在不对等的天平上,不管地本钱再雄厚、付天会掏空自己,血本无归。但是这个男人,他会珍惜她的用心,就像女儿房里的小扑满,就算给得再细微,一日又一日,愈见重量。
  开幕过后没多久,便听说姜若瑶又有了,这一次关梓齐直接当面羞辱。八成是那晚按摩的成果。你是一天到晚没事干,净生孩子吗?女儿才刚满周岁呀,大哥!"他有口难言,晚上回到家,叹口气,一脸慎重地对她建议。
  "老婆,你避孕药换个牌子好不好?"效果真的好差。姜若瑶后来将这句话转述给关家婆媳听,童书雅笑得跌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 "天哪!这男人比我家梓勤还呆耶!"真相信那是避孕药?助孕药还差不多啦!都失手两次了,哪一牌的避孕药效果会那么差?
  "不是呆。因为他从来不骗我,所以也没想过我会骗他。"严格说来也不算骗啦,只是做爱后会在他面前吃药,也没骗人,顶多算误导而已。
  "关妈妈,你家的祖传秘方真的很有效耶,改天再来跟你要。"不会吧......她还想再生?
  关家那对婆媳互看一眼。
  每次生产都看她叫得好凄厉,生完像被十台牛车辗过一样虚脱,可是坐完月子后,还是笑意盈盈地计划下一胎什么时候生,全世界最有勇气的女人非她莫属!
  她们好同情地想,那家的呆男人,不会生了十个八个才发现真相吧?


  番外之-转弯

  那名女子,美丽,却不太快乐。自从她来到小镇之后,每天总会听店里几个年轻的客人谈起她。小镇生活简单朴实,像她那样美丽的女孩出现在这里,实在很罕见,也教未婚男子心思浮动,仰慕,却不敢行动,只能暗暗感叹,不晓得是谁幸运能得她青睐......他从来都没有妄想过什么,他们世界差异太大,可以远远地纯粹欣赏,却不曾想过要去追求。
  她的冷淡,疏离,他不是感受不到,除了陪她去洪师傅那里治疗脚伤、照应她的三餐之外,他尽可能地避免打扰到她。
  但是,阿娇姨他们似乎不这么想?努力想将他们送作堆。他看得出来,她觉得困扰,他除了对她感到抱歉,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当他对她说: "下次我妈再去的话,你打个电话给我,我来处理。"时,她瞬间不解、思索的表情让他领悟,她根本没留下那张字条,甚至,连看都没有。
  其实也无所谓,他们本来就不会有太多交集,她也不是会久留的人,不用记太多也好。
  虽然,心底隐隐失落。
  接到阿娇姨的电话向他告密,说她在收拾行李。
  不意外。
  他比较意外的是,她会亲自向他告别。
  那晚,他们聊了比平常更多的话题,她问他:
  "是朋友吗?"当然啊!如果她想,他很愿意是她的朋友。
  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就做了塞纸条的举动,如果不是她那句朋友,他本来没打算要拿出来的......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打,也可能像上回那样,并不会多看一眼便封箱塞往记忆的最底层,但是,无论如何,总想留下些什么......就算是祝一福也好。他不晓得。是他们之间的缘分太深厚还是什么,一场台铁意外,她没走成,又绕回到他身边来。
  这一次回来,他愈来愈无法控制自己,每次见到她,总感觉胸口某种情绪隐约要破柙而出,心思浮动,无法再淡然笑看一切。
  姻缘这种事,他其实没有很强烈的渴望,她无意于他,这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也不能强求,要真动了心,只是自苦。
  可是,那些、心跳加速、紧张失措的心情,该怎么处置它?
  每每以为走到尽头,缘分到此为止,心如止水地接受了,却又在转了一个弯之后,再度遇上,拨动心湖。
  连帮阿母买包糖都会遇上吗?
  看着店门内专注购物的窈窕身影,他没走进去、没打招呼,悄悄地绕了条她平时不会走的路到下一家去,却在转弯处,再度遇上了她。 "啊!"转了个弯,迎面遇上他,她先是惊呼了声,而后露出浅浅的温雅笑意。 "这条路没走过,想说走走看,果然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通罗马。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他们之间,是命定的吗?有没有可能,他会是她的终点站?
  他终于明白,那些路口、那些曲折、那些转弯,只为了一件事--爱上她。


  番外之二 原来

  血,红艳的血在眼前漫开,麻木地看着这一切。身上的疼痛,他感觉不到,就只是紧护着哇哇大哭的妹妹,缩在角落"不要看。""哥在这里,不要怕。"妹妹想抬起头,被他压回胸前。
  父母死亡,他们兄妹被社工人员分开安置,他对妹妹食言了,他没能一直陪在妹妹身边保护她。后来,他来到一户寄养家庭,那户人家姓什么,他不记得了,只知道那户人家的父亲对很出色的双生兄妹。
  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亲切的家庭主妇,还有一那个哥哥比较皮,对他的到来没太欢迎,像是私有领土遭人入侵。妇人拿茶杯给他,小男生背着母亲偷偷抢回去,推了他一把。 "小偷,那是我的杯子!" "你很无聊耶,我要跟妈妈讲。"娇娇细细的小女生骂了句,他看见一双嫩嫩的小手朝他伸来。 "痛不痛?我扶你。"然后,手掌心再度塞进一只可爱的粉红kitty猫茶杯。 "我的给你。"她是这个家的小公主,很可爱,笑容甜甜的,给予他的温暖,更是一辈子忘不了的珍贵记忆。
  他当时过度惊愕,竟忘了向她道谢。
  他其实不是很在意自己的待遇,他不是这个家的孩子是事实,占用了人家独享的事物,被敌视也是应该。反正,他待不了多久。
  但是,女孩总是一次又一次,将她的糖果、饼干、物品大方与他分享,安慰他、对他释出善意,在那时绝望谷底的他,她宛如一道暖阳。
  他忘不掉,父母持刀互相伤害的情景,那些鲜血涌出身体,流在白色的磁砖上,一直流、一直流。他害怕得叫不出声音,一直到现在,夜里惊醒过来,还是无法克制那样的恐惧。
  女孩不知怎么地,发现了夜里咬着手臂无声痛哭的他,悄悄来到他房间,陪伴他。 "你不要哭啦......"嫩嫩掌心拍了拍他的头。小小年纪不懂得如何安慰,也不晓得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到她家来,但是爸爸妈妈叫她要友善,而且不爱说话的他,看起来真的很不快乐,所以她就不让弟弟那个幼稚鬼欺负他。
  弟弟真的很讨厌,因为她一直维护他,所以就被笑: "女生爱男生,羞羞脸......"她气呼呼的,叫他不要理那个讨厌鬼。
  有一次,他在夜里哭,她又去陪他时,她想到了一个安慰方法,努力想一个自己很悲惨的事情告诉他,让他心理平衡一点。
  "你看。"她朝他伸出手腕心。 "好丑对不对?妈妈说那个叫胎记,可是幼稚园的同学大家都笑我,说像被虫虫爬过去一样。"这样有没有好惨?
  她也觉得好丑,每次都被一直笑,笑到她好生气,很想藏起来,可是现在要安慰他,只好自动拉高袖子给他看, "不会。"他哑声道。 "咦?"她听不太懂。
  "不会丑,很漂亮。"他又说。那么甜美又善良的小天使,她手腕上小小的印记,不会丑。
  他是第一个说不丑的人耶!
  "真的不丑吗?可是大家都说好丑,我怕以后长大没有人要怎么办?""那我娶你。""真的吗?"他真的要娶她吗?
  其实她还满喜欢这个男生的。虽然他不太爱说话,可是他每次开口对她说话时,声音都很轻。
  还有,她每次对他说什么,他都说好。
  "你觉得我很漂亮吗?"小小年纪,已经很爱美,在乎自己在初恋男友心目中的评价。 "漂亮。" "那你要先跟我谈恋爱。" "好。""还要很疼很疼我!"附加但是。
  "好。""不可以骗人!""好。"承诺言犹在耳,他又对第二个人失信了。
  不到一个礼拜,他离开她家。来到那对收养他的乡下夫妻家里,向在幼儿园上课的她道别,从此消失在她生命中。
  许久许久之后的某一夜,醉靠在他肩膀的女孩,不经意问起他的童年往事,匆促得来不及藏起那道早已结痂麻痹得不知怎么疼的伤口,她握住他的手,用了熟悉的温柔安慰他,教他碰触到她腕心,那道熟悉的印记。 "这是胎记,很丑,看起来很像割腕的疤痕对不对......"唇角挂着楚楚可怜的微笑,她微颤的脆弱语调荡进他心扉。
  就在那一夜,辛苦压抑的隐隐情潮,再也无法自抑,泛滥成灾。
  童年温暖善意、稚气承诺,成年后暗自倾慕,难以言说。
  从此,除却她,再也无法看见任何女子的身影。


  番外之三 谁是谁的初恋

  据说,某人对于老公的初恋情人就住在隔壁,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点......的不是滋味。当然,只是"据说"那个成熟大方、温雅矜持,聪慧又得体的时代新女性,自然是打死都不会承认自己丢脸地吃过这种陈年老醋。
  "真的没有吗?"状况外的某人老公又问了一次确认。
  "没有!"硬邦邦地堵回去,完全气结地发现,得到答案的老公,很放心地又拿起电话对另一头说: "若瑶说没有,我等一下过去找你。"能容她冒几句淑女不宜的脏话吗?死要面子与形象的某人,只好很内伤地目送丈夫到隔壁去找初恋情人。闷闷地低咒几句,很丢脸地也跟了去。
  她绝对不承认这是在吃醋,她只是刚好也要到关家去串门子闲嗑牙而已!
  然后就听到一咳!是"不小心"听到了几句--"阿慎,你可以跟她说真相,不然若瑶会误会。" "她没误会,韵韵,我答应过你,就不会说出去,你不用想太多。"不对劲!这两个人有什么秘密?难道不是大家以为的那样?她试图追问。那个不上道老公居然回她-- "若瑶,你五岁就把初恋奉送出去,还说要嫁给人家,我也没有吃醋过对不对?"很温和地用打商量的口气对她说。
  意思就是,识相的别再问下去了,不然大家一条条抖出来就伤感情了,居然、居然......好你个孟行慎,居然威胁我!而她,还很弄地被威胁到了,心虚得不敢应声。再然后又然后的某一天,和婆婆一起清理储藏室时,不经意发现一只有点眼熟又不会太眼熟的粉红kitty猫杯。
  当然,一个茶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到处都买得到,但如果是把手一小块缺角的kitty猫杯呢?
  她记得小时候就有那么一个,这东西是送给某初恋男友,后来白目弟弟爱闹,不小心撞了一小角......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不知死活的某人老公回来后,她笑意吟吟地问:"孟先生,你要不要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呃......"惊觉东窗事发,哑口无言。
  "我五岁就初恋嘛,你好大方喔,都不计较耶!"假笑顿住,脸色瞬间转换。 "啊不然你几岁初恋!给我说清楚!""九、九岁......"心虚嗫嚅。
  她点头,再点头。 "你好样的啊孟行慎!明明就是你,吃个鬼醋,还有脸拿它来威胁我,堵我的嘴!有够卑鄙无耻下流心机重!"他自知理亏,完全不敢应声。 "没话要说了吗?"她挑眉。
  "......"话含在嘴巴里咕哝了一圈。
  不要以为这样她就听不懂,要为人媳、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嫂,不是那么好当的,早练就十八般绝艺,她敢赌他刚刚绝对是在说一你好像欧巴朵,骂老公的茶壶姿态,完全找不到当初的优雅气质。
  她顿时哭笑不得,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要说吗?他犹豫了一阵,怕会再度招来卑鄙无耻下流心机重的骂名......"你......喝醉那一晚。"表情有鬼,一定没说实话......等等! "她"喝醉那晚?不是"他们"喝醉那一晚?
  "换句话说你根本没醉!"咚!正中红心。他只是碰了酒精就会脸红而已,其实愈喝脑袋愈清醒,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以你就是在装醉,将错就错占女人便宜,果然卑鄙无耻下流心机重!"一串话念得流利顺畅又没跳针。
  "......"就知道她会这样说。
  见他被指控得不敢回嘴,姜若瑶终于笑出声来。 "行慎,我也没醉。""所以你也是卑--"本能要冒出那一句,太座冷眼扫来,他赶紧打住,临时绕了个弯。
  "杯子很好看,kitty猫是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卡通。""贪生怕死。"她笑瞪一眼。
  孟行慎乖乖闭嘴。不知太座清算完了没,不敢轻易搭腔。
  这男人啊,虽然不能提供她太优渥的生活条件,但是在她心情不好、发脾气时,无论有理无理,他从来不会反驳,用他的方式在纵容她。
  她生病时,明明就交代过他,要离她远一点,让她睡饱醒来就没事了,可是一次又一次,他还是守在她身边,任她没理性地又踹又咬,就是坚持要让病中的她,感受到有人陪伴,有人很关心她。这傻子啊......他总说,没尽到娶她时说要很疼她的承诺,但是他不知道,其实那个眷宠她的承诺,没人做得比他更好。
  她多庆幸,自己在那年人生的低潮,与陌生女子换了车票,人生路上临时转了个弯,遇上他,成就不同的风景。
  她笑叹,好温柔地笑喃出声。 "孟行慎,我爱你。"原来,绕了一大圈,众人皆醉我独醒,早在那个醉卧相拥的夜晚,两颗心就已经彼此相属。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