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3-04

东门栗: 青雀之恋 1-30



  江小雨第次遇见萧夜黎的时候,她还叫静远,是京郊大方山清波门圣泉庵的沙弥尼。
  那时,她十岁,也是她第一次下山。她跟着一个耍猴戏的班子,从东城一直跟到了西城。日头已经偏西了,耍猴戏的人开始收拾摊子,四下的人慢慢都散了,只剩下静远孤零零的一个人,她突然惶恐起来,她这才意识到,她同师姐静宜走散了。
  静远瘪着嘴,急得几乎都快哭出来了。她立在护城河边,高高的城墙,几只乌鸦呱呱地飞过,好像在嘲笑她:“傻瓜,傻瓜。”她从地下拾了几个石子,朝天空扔去,生气骂道:“叫你笑,叫你笑。"
  “小师父,出家人戒嗔,戒杀生啊。”一个爽朗的男子声音笑道。
  静远红了脸,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眼角却悄悄向旁边的人瞅去,一头黑亮的长发用白玉簪挽了一个发髻,随意地垂在腰肩。
  静远看人有个毛病,任何人,先看头。没有头发的,出家人;有头发的,俗人。
  男人蹲下身子,一张年轻漂亮的大脸。离她这么近,她当然认为他的脸很大,她往后退了几步。
  男人轻声问道:“怎么啦?跟师父走散了?”
  静远没有做声,连忙收回眼神,继续去看自己的脚。她的鞋破了,露出小小的大拇趾。男人顺着静远的眼光,去看她的脚。静远连忙将鞋子藏在僧袍下面。
  男人见状轻轻地笑了。
  师姐答应偷偷带她下山,她高兴坏了,着急出庵门,都没有想过要换一双鞋。
  她最废鞋子,每天在山上树下爬上爬下的,师父说她是只皮猴子。她还没有见过猴子,看到街上耍猴戏的,一直跟着。她觉得猴子很可爱啊,可是很可怜,被人用绳子一直拴着。
  “你是哪个庵堂的?我送你回去好不好?”男人继续问道。
  静远抿紧了嘴。
  不要跟陌生的人说话,不要跟陌生的男人说话,尤其不要跟漂亮的陌生的男人说话。师姐下山一路叮嘱过她的。
  “你看,天都快黑了。你饿不饿?你肯定一整天还没有吃过东西。我知道这附近有很好吃的云片糕,你要不要吃?”
  说要送人家回去的,可是现在又说买糕点,分明是骗人的。我才不会信你的。静远不理他,沿着护城河往前走。
  可是师姐在哪啊?圣泉庵又在哪呢?下山的时候,她一路只顾着贪玩,根本记不得回山的路。
  家家户户的炊烟升了起来,灯也亮了起来,空气里面弥漫着饭菜香味。街边有家包子铺,刚出笼的包子,在灯下白白胖胖的,冒着蒸气,诱人的肉香直往她的鼻孔里钻。
  师父只是说过不能吃,又没有说过不能闻闻的。静远住了脚,使劲吸了吸鼻子。钻到鼻孔的肉香,进入她的喉管,胃,搅动她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
  “呵呵。”身后传来笑声。
  静远回头,那个男人还跟着她。她又尴尬又恼火,狠狠白了他一眼,有什么好笑的!
  男人走到铺子里,扔了锭银子:“买两个包子。”
  他接过掌柜递给的包子,伸到静远面前,诱惑道:“给。很香的啊。”
  静远把脸扭到一边,不去看他,也忍着不看包子,继续往前走。
  “你这样走,要走到什么时候?我看你也累了,要不,跟我回家歇着?明天我派人找你师父。”
  是吧,这就是骗子,一步一步的,终于说到去他家了,然后呢,他就会把我卖到什么地方,或者,哦,谁知道呢?
  静远越想越害怕,加快脚步,开始跑了起来。
  “哎,你怎么啦,别跑,小心脚下,有……”男人的话还没有说完。静远就惨叫一声,摔倒下去。她绊在一个石块上。街边有人修店铺,路上堆了些石块砂砾,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
  男人连忙奔了过去,抱起静远,她的额头磕在石块上,破了一个洞,血流满面。男人掏出手绢,捂住她的伤口,心疼道:“完了,破了相,估计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
  静远又气又恨,趁他不备,使出一招“掀波逐浪”,男人躲避不及,拳正打在他的鼻子上,顿时鲜血直流。
  男人捂着鼻子,道:“看不出你又瘦又小的,身手还不错。既然是这样,怎么会摔倒呢?嗯,拂云掌,你是清波门的?”
  静远道:“哼,你知道就好,我师父很厉害的。知道你欺负我,一定不会饶了你的。”
  “你师父?静越师太?”
  “她是我掌门师姐。”
  男人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呵呵,小家伙的辈份还蛮高。我也不敢卖你了,反正你不仅破了相还很野蛮,就是卖,肯定也没人敢要。嗯,那你是“静”字辈的了。你叫“静”什么啊?”
  “不告诉你。”
  男人用手绢包了静远的额头,将她背在肩上,猜道:“静云?静雨?静风?静雪?”
  “不是的,不是的,咳,你放我下来啊。”静远捶着男人的背。
  男人不理会,背着她往前走,继续猜道:“那就是静小猫?或者静小狗?”
  “你才是小猫,小狗呢。”
  “咳,我是你萧夜黎叔叔,啊,叫叔叔是不是把我显得太老了?这样吧,我是你的萧夜黎哥哥。这样喊是不是太长了,而且不够亲热。嗯,萧哥哥?小哥哥?不好。夜哥哥?野哥哥?我的天,不好。黎哥哥?好像不错。还是叫黎哥哥好听些。”
  “美死你呢,快放我下来,不然我师父知道了,哼哼……听到没有,放我下来。”
  “好吧,那我走了。”萧夜黎将静远放下,转身就走。
  静远呆呆地站在路上,四周静静的,空荡荡的,萧夜黎的影子越走越远。
  静远害怕起来,大声喊道:“喂,你回来。喂,喂,你听到没有?快回来。”
  影子没有停,继续往前走。
  静远哭了起来:“小野梨哥哥,小哥哥,野哥哥,梨哥哥,你回来啊。”
  萧夜黎笑了,这才转身奔了过来,问道:“怎么啦?小静师父。”
  “我叫静远。”
  “哦,怎么啦?静远小师父?”
  “你送我回去,回圣泉庵。反正你说我也卖不出去的,是么?你要是送我回去了,我师父,还有我师姐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圣泉庵离这还有60多里山路,天又黑了,而且说不定有什么野兽出没,还会有一些劫匪的啊,强盗的啊。我很害怕走夜路的啊。另外,最主要的是我不觉得圣泉庵能拿出什么来谢我。”说罢,萧夜黎低头盯着静远的破鞋。
  静远连忙又将脚缩回去,道:“怎么可能,圣泉庵可大了。你要多少银子?十两银子,够不够?”
  萧夜黎笑起来:“才十两?刚才买包子,我就花了十两银子。你再怎么着,总比两个包子的要值些钱吧?”
  “什么?两个包子要十两银子?”静远瞪大了眼睛。她虽然没有下过山,可是她也听明慧和明思她们说过,十两银子能买二十石粮食啊。难道因为包子沾了肉就这么贵了?难怪闻着这么香呢。
  静远从脖子里面掏出她一直随身带着的用红丝线串着的绿宝石戒指,递给萧夜黎看:“你说这个值多少钱?师姐说这个很贵重的,我把这个给你,你送我回去,好不好?”
  萧夜黎接过静远递来的戒指,觉得有些眼熟,道:“这个戒指你是怎么得来的?”
  “反正不是骗来的,不像你。”
  萧夜黎笑了笑。
  “你答应送我回去了?”
  萧夜黎将丝线重新挂在静远的脖子上,道:“不。”
  “为什么?”
  “跟我回去,不更好么?圣泉庵又穷又破,你那些师父师姐们又古板又刻薄,有什么值得回去的?要是我,逃还来不及呢。”
  “不许你说我师父和师姐的坏话。”静远使出一招“落花垂帘”,狠狠向萧夜黎抓去。萧夜黎衣角轻轻一带,反手就捉住了静远的双手,将她往肩上一扔,说道:“刚才是故意让着你,看看你的门派,所以才被你打了。出家人,下手竟然这么狠。果然得了你师父的真传啊。”
  “不许你侮辱我师父。对付你这个恶人,就不能手软。”
  “呵呵,我是恶人?那你刚才是怎么求我的啊,“黎哥哥,你回来啊,送我回去好么?”哼,反正我是恶人,我就把你送到丽春院去。嗯,听到没?是白送,不要钱的。你知道丽春院是什么地方么?呵呵,你肯定不知道?我说给你听。”
  “我不要听,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你这个恶魔,大坏蛋,大恶人……”静远在萧夜黎的背上一边挣扎,一边大骂道。她骂来骂去也只有这几句话。
  萧夜黎不管静远在肩上怎么挣扎,只顾往前走。很快,离了城郊,穿过村郭,开始往山上爬。


  二

  暮春的夜晚,月朗星稀,山中的野花次第开放,暗吐芬芳,林子初生的枝叶密密匝匝的。
  静远看见山腰上有个小亭子,她模模糊糊记得下山时,好像也经过一个亭子的。她住了口,不骂了,也不挣扎了。
  “怎么不骂了?骂累了?嗓子喊哑了?肚子饿了?没有力气了吧?”萧夜黎问道。
  静远懒得理他。
  亭子边,一条山溪潺潺流过。萧夜黎将静远放在亭子的栏杆上:“坐好啊。”
  “你,你到哪去?”静远结结巴巴地问他,他不会就把她扔在这里不管了吧。
  “呵呵,舍不得我离开是吧?喵呜……喵呜……你听这是什么在叫?这是老虎。还有你再听,呜……喔……这应该是狼的叫声。不过没有关系的,你们清波门很厉害,你的师父很厉害,这些老虎啊,狼啊,怕你师父,不敢吃你的。再说,你也很厉害啊。我的鼻子现在还很疼呢?”萧夜黎一边说,一边向山溪那边走去。
  “梨,哦,不,黎哥哥,你不要走啊,我的额头也很疼的,我饿了,我再不骂你了。”
  “是么?”萧夜黎撕下长衫的襟摆,蹲在小溪边,沾了水,头一摆,将长长的黑亮的头发甩在一边,轻轻用湿布擦脸。
  静远鄙夷瞪了他一眼,女气!头发又有什么了不起的,用得着这么炫耀的么。夜风吹过,静远缩了一下脖子,头顶光光的,凉飕飕的。
  萧夜黎洗完脸,拿了湿布,走了过来,来看静远的额头。手绢斜斜围着她的头系了一圈,伤口的血早止住了,手绢和血痂黏在一起。
  “看来真的是要留个疤了。反正你长得这么难看,多个疤也没什么。可惜了我漂亮的手绢,咳,算啦,我也忘了是哪位姑娘送给我的。”萧夜黎也不管静远狠狠瞪着他的眼神,他用湿布仔细擦了擦静远的脸,又帮她擦干净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看,给你买的包子,还在呢。”
  “师父说,佛门弟子不许吃荤腥。”静远盯着已经压瘪了包子说道。
  “你偷偷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你师父肯定不会知道的。”
  “佛祖会知道的,师父说只要太阳和月亮照得见的地方,佛祖就在。”
  “那好吧,你吃皮,我吃馅,这样可以吧?”
  静远还是盯着包子,不说话。
  萧夜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脱了长衫,说:“你到亭子里面去,躲在衣服下面,闭着眼睛,佛祖看不到你,你也看不到佛祖。”
  “真的会看不见么?”
  “真的看不见,不骗你。”萧夜黎忍着笑,严肃地说道。
  静远躲在亭子的阴影里,缩在萧夜黎的长衫下面,闭着眼睛,轻轻咬了一小口包子,真好吃啊,静远的眼泪流了出来,佛祖不会怪罪我的,我只想尝一下。她又轻轻咬了一口,接着又咬了一口。一个包子吃完了,她手中还剩一个。却舍不得再吃了。
  萧夜黎看着长衫下静远哆哆嗦嗦的小小身影,脸上一直挂着笑。他问道:“好了没?”
  “好了。”静远连忙将剩下的包子重新用油纸包好,塞到怀中。
  萧夜黎笑着走了过去,抱起她,掀开衣衫,见她满脸泪痕,笑容凝住了:“怎么了?”
  “包子真的很好吃。”静远抽泣着说道。
  “那你跟我回家好了,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
  “可是师父和师姐都没有吃过。”
  “傻瓜,谁说的?你师姐啊,师父啊还有什么师叔啊,师侄们啊又不是像你一出生就是出家人。她们出家之前,肯定吃过,然后吃得不喜欢再吃了,所以才出家的。”
  “你怎么知道,我打小就是出家人呢?静宜师姐和我一样,从小就在圣泉庵里,是师父把我们带大的。不许你胡说师父她们,她们才不是因为这个出家的。好吃的东西是不会吃得不喜欢的。她们是宣扬佛法,普渡众生才出家的。”
  “呵呵,你信么?”
  “信什么?”
  “你师父她们出家的理由?”
  “信。”
  萧夜黎笑了起来,“我也信你,信你和你师姐出家是因为没有选择。”
  这个时候,远远传来喊声,“静远……静远……”,中气十足,声音略带沙哑,慈祥而又威严,又有几分焦烁。
  静远激动地站起来,道:“是师父的声音。”她朝远处的山顶喊道:“师父……师父……”
  萧夜黎看着静远,淡而弯的长眉,黑而亮的大眼睛,苍白的小脸激动得通红,他又抬头,看到她光光的脑门和缠着手绢的额头,不禁有些心痛。
  “静远……静远……你在哪里?”焦急的声音。
  “师父,我在这里啊。”静远看了看四周,又喊道:“在一个三角亭子里面,傍边有条小溪,还有一棵大松树。”
  “静远,你站着不要动,师父马上就过来。”
  静远欣慰地舒了一口气,含了笑,回头,见萧夜黎不在了,不禁有些心慌,不过她马上又镇静下来,没关系的,师父马上就过来了。
  京师南郊的大方山,林海茫茫,峰峦叠嶂。春天的灿漫,夏日的苍翠,秋天的红叶和冬日的银妆,一年四季大方山呈现不同的宜人景色。
  两百多年前,高僧慧恩大师云游到此,见山水好,便开山建寺,创立了清波门。经历百余年的沧桑,如今上方山清波门以“三寺一庵”著称,分别为:闻音寺,西云寺,月照寺和圣泉庵。
  每隔五年,清波门都要举行一场比武大会,胜出者则被推为门主。目前清波门的门主为闻音寺的方丈信德大师,实际上信德方丈已经连任三届门主了。然而,在此之前,清波门的门主一直是圣泉庵的主持宁泊师太。
  宁泊师太德高望重,武功高强,有悲天悯人的济世心怀。十六年前,宁泊师太路遇一位昏迷不醒的姑娘,便带回庵中救治,发现姑娘不仅身受重伤,而且怀有身孕。宁泊师太为了替姑娘疗伤,内力巨损,并感染风寒,卧病多月。幸好那姑娘内伤终于治愈了,她腹中的胎儿也得以保全。可惜那姑娘最后难产而死,宁泊师太收养她遗留下的女婴,法号为静宜。
  宁泊师太终是年岁已高,经过此番大病后,功力大失,也看淡了世事,退出了清波门大会,并将主持之职交付给大弟子静越,潜心研究佛学,云游四方。五年后,宁泊师太在杭州孤山上拾得一个弃婴,便带回庵中抚养,法号静远。
  宁泊师太不再任清波门门主后,圣泉庵在江湖上沉寂一些时日,然而最近又常常被人提起了,这却是因为宁泊师太晚年收养的两个徒儿。宁泊师太在清波门辈份极高,她的两个小小的徒儿,竟然成了清波门中许多在江湖上久已成名大侠的长辈。不仅如此,据说这两个徒儿,容姿绝美,静宜十六,温婉可人,静远十岁,虽长成,却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坯子。只是可惜啊,她们全是出家人。
  “静远。”一个高大的灰色身影翩然降落亭间。
  “师父!”静远扑在宁泊师太的怀中,哭了出来:“师父,弟子下次再也不敢偷偷跑下山了。”
  “你的头怎么了?”
  “被石头磕的。”
  宁泊仔细看了缠在静远额头的手绢,问道:“是谁帮你包的伤口?”
  “一个叫萧夜黎的人,也是他所以送我到这里的。”
  宁泊听了,叹了一口气,道:“咱们回去吧。”说吧,抱起静远,飞离亭间,往山顶奔去。


  三

  静远忐忑不安随师父来到执法堂,见师姐静宜早已跪在堂下,连忙低头过去,挨着静宜跪下。
  出去寻找静远的众人也陆续回来。
  宁泊见人都到齐了,向静越道:“静越,你是掌门,你说该怎么办吧?”
  静越已年近五旬,对这两个小师妹十分疼爱,想师父也是不忍心重罚她们,故问她如何处理,便道:“师父,静远师妹已经回来了,又受了伤,她下次定不敢再私自下山了。而且静宜师妹早知错了,在堂前都跪了半天。念师妹都是初犯,不如各罚她们抄五十遍《大涅盘经》吧?”
  宁泊道:“因是初犯,故得重罚。静宜和静远在云梯崖面壁思过三天,不许吃饭。”
  静远连忙道:“师父,不管师姐的事,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是我缠着师姐要下山的。”
  静越求情道:“师父,在禅房思过也可,不必去云梯崖吧。思过一天也够了。”
  宁泊不理静远和静越,向静宜道:“静远年小,她要下山,你就让她跟你下山了?且不说这个,就算你们师姐妹情深,你拗不过她,带她下山。但是下山后,你竟然让她走丢了。你这样粗心大意,叫为师以后怎么放心你。咳……咳……”
  宁泊轻轻地咳嗽起来,自从十六年前的一场大病后,她就落了这个毛病,嗓子也哑了。
  静宜伤心大哭道:“师父,弟子知错了,弟子让您失望了。”
  宁泊继续说道:“你们两人都是“静”字辈的弟子,要以身作则,能为表率,不要因为年岁小,师父和师姐宠着你们,就为所欲为。你们下去,好好反省吧。”说罢,宁泊又咳嗽起来,摆摆手向明珠命道:“带她们去云梯崖。”
  众人见状,也不敢再劝了。
  云梯崖在圣泉庵后的东岭,是一个高百丈的峭壁,十分险峻,因为崖壁仿佛一级一级的石梯直入云霄,故得此名。
  云梯崖下,有间小茅屋,传说清波门的开山祖师慧恩大师曾暂住于此。虽然此间茅屋后来成为圣泉庵犯事弟子面壁思过的地方,但由于一来庵中弟子犯事少,二来也是历代掌门心底宽厚,故庵中弟子极少来此。此次宁泊罚静远和静宜来云梯崖思过,可见她是下了狠心,怕也是伤了心。
  茅屋内挂满蛛丝,堂前供着一个佛龛,是观音大士,龛下三个蒲团,如此而已。月光通过残破的窗户照进屋子,惨白惨白的,显得有些诡异。
  明珠有些害怕,抖抖嗦嗦地将龛前的蜡烛点燃了,道:“两位小师叔,明珠走……走了。”说罢,转身飞快往屋外跑去。
  静远觉得很好笑,尖着嗓子“呜~呜~”在后面学着鬼叫。
  明珠捂了耳朵,跑得更快。
  静远哈哈笑起来,一手捂了肚子,一手去摇静宜的胳膊:“师姐,明珠胆子真小。”她这个小人,她没有想到因为有静宜在,所以她才不害怕,才敢去吓唬别人。
  静远笑了一会,见静宜却没有动静,便抬头看她。
  静宜跪在蒲团上,默默地流泪。
  静远心里愧疚起来,“师姐,对不起,都怪我不好,是我连累你了。”说完,也哭了起来。
  虽然被师父责罚,静远其实心里并不十分难过。她想以后再不偷偷跑出去就是了,可是山下太好玩了,师父真的不许她再出去怎么办?那么以后偷偷跑出去不让师父知道就行了。她觉得有些难过的是三天不能吃东西,更难过的是连累师姐了。想到这里,静远哭得更厉害了。
  “静远,不关你的事。是我不好,我让你走丢了,还受了伤。我太让师父失望了。呜呜。”静宜捂住脸大哭起来。
  从静宜记事起,庵中的弟子就没有来云梯崖思过,而且师父以前也从来没有让弟子来云梯崖思过。真是太丢脸了。静宜从小温顺敏感,她知道师父是因自己的母亲的缘故,损耗了内力,大病一场,不仅失去门主的位置,而且现在功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虽然师父和庵中的弟子对她并无成见,可她总是十分愧疚,她刻苦勤奋,事事好强,她最不能原谅自己的就是让师父对她失望。她早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让圣泉庵重新执掌清波门来报答师父。宁泊见静宜勤奋好学,天姿聪颖,也对她悉心栽培。近两年来,静宜的武功佛法修为在圣泉庵已经是佼佼者。
  静远哭累了,见静宜还在伤心,说道:“师姐,你别哭了。其实我自己不是很难过,可是看见你伤心,我就很难过,就不停哭了。”
  静宜道:“好了,我再不哭了。”可是说完,她的泪又流下来。
  屋子里面的月光已经偏西。静远也不知道现在到了什么时辰了,觉得夜好长啊。她又感觉饿了起来。一整天她才吃了一个包子。想到包子,她伸手往怀里摸了摸,包子还在。她连忙从蒲团上爬了起来,关好门和窗户,把佛龛的帘布拉下,盖住观音大士的像,然后吹熄了灯。
  “静远,你在干什么?”
  “呆会你就知道了。”
  静远适应屋子的黑暗后,摸到静宜的身边,“师姐,你闭着眼睛,张开嘴。”
  “静远,你到底干什么啊?”
  “师姐,你闭着眼睛嘛。”
  静宜依言闭上了眼睛。
  静远从怀里掏出油纸包,一股油香味弥漫开来。
  静宜睁开眼睛:“静远,你干什么?”
  “师姐,这个特地给你留的。很好吃的,你闭着眼睛,尝尝看,我把门窗都关好了,师父不会知道的,佛祖也不会知道的。”
  静宜狠狠将静远手中油纸打翻,生气喝道:“静远,师父的教诲你都忘了。”
  长这么大,静远还是第一次看静宜发这么大的火,她傻傻看着静宜,吓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静宜见静远愣愣站着,小小的单薄的身影,有些难过,她一把将静远搂过来:“对不起,我刚才太过分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跟掌门师姐第一下山的时候,看到店铺的各种各样的零食,也非常眼馋。可是我们是出家人,出了家,就要守佛家的戒律,有些事情,不能是因为别人不知道,就去做。要对得住自己的内心,对得住师父。不然我们出家做什么?”
  窗外有细碎的声响,静宜走到佛龛边,点亮蜡烛,朗声道:“窗外何人?何不现身一见。”
  怎么窗外有人么?我怎么不知道?静远吃惊地想。


  四

  窗推开,跳进来一个白色的修长身影,笑道:“静宜姑娘真是心细如发啊。”
  静宜道:“静宜出家人,“姑娘”两字不敢。阁下何人?何故深夜到此?”
  静远插嘴道:“师姐,他叫小野梨。”
  萧夜黎笑道:“呵呵,这么快就直呼其名啦?不叫黎哥哥啦。早知道这样,就把你扔到丽春院去。”
  静宜施礼道:“原来是萧施主送静远师妹回庵,多谢萧施主。只是佛门清静地,夜深了,萧施主在此多留不便。改日静宜定向掌门师姐说明此事,再答谢施主。”
  萧夜黎却低头看了打落在地的油纸包,郑重其事地拾了起来,“《五戒十善》里面有没有说不能糟蹋粮食?我看你们师父尽教些没有用的东西,还特别喜欢小题大做。”
  静宜和静远异口同声道:“放肆,不许侮辱师父。”双双向萧夜黎的面目打去。
  萧夜黎轻轻一跃,跳开了两人的掌法,道:“你们师父会欣慰的,收了两个好徒儿。”
  静宜咬了牙,向静远道:“你先退下。”飞身一招“叶底穿莺”向萧夜黎胸口袭来。
  慧恩大师曾是少林弟子,他所创立的拂云掌由少林五祖拳演变而来,起式同五祖拳相似,其实变化无穷。
  萧夜黎见静宜攻势凛厉,也不再大意,抬手接了她的招。
  静远只见白色和灰色的身影越打越快,白色的身影手法怪异,渐渐地灰色的身影落了下风。静远害怕师姐受伤,焦急喊道:“别打了,别打了。再打,我找师父去了。”
  白色的身影和灰色的身影停了下来。静宜的肩膀被反手捉住了,萧夜黎笑道:“果然是你师父的徒弟,打不赢,就叫师父了。”
  静远上前使劲踩萧夜黎的脚:“快放开我师姐。”
  萧夜黎笑着跳开了,放了静宜:“真是只小野猫。”
  “你才是小野猫,你这个小野梨!”静远回骂道。
  静宜红着脸,低着头,用手轻轻揉着肩膀。
  “师姐,你没事吧?受伤了没有。”
  静宜摇摇头。
  萧夜黎哈哈大笑,风送轻舟般从窗口飞身而去。
  笑声渐渐远去,屋子静了,龛前的蜡烛噼噼啪啪地冒着灯花。
  “师姐?”
  “嗯。”
  “师姐,萧夜黎的功夫好奇怪啊。你知道是什么门派吗?”
  “不清楚。”
  “那师父知道吗?”
  “知道什么?”
  “是什么门派的啊?”
  “不清楚。”
  静远见师姐心不在焉,也没兴趣再问了。她将两个蒲团连在一起,头枕着静宜的腿,翻身睡了。
  第二天,圣泉庵的晨钟没有将静远敲醒。直到正午她才醒来,她还枕着静宜的腿,她连忙爬起来。师姐就一直这样跪着么?
  “师姐。”
  静宜轻轻念着佛经,没有理会静远。
  静远在茅屋里面溜了两圈,回头见静宜还闭着双眼跪在蒲团上。她又跑过去,挨着静宜跪着。跪了一会,肚子越发地饿,静远坐在蒲团上,问:“师姐,你饿么?”
  “不饿。”
  “师姐真的不饿么?我怎么这么饿?”
  “不想就不饿了。”
  哪能够不想啊。静远垂头叹了一口气,又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轻轻打开了门。门外被太阳晒得暖暖的空气迎面扑来,夹着花蜜的香味。她回头偷偷看了一眼静宜,然后蹑手蹑脚地溜出了门。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成群的蜜蜂在花丛里面闹哄哄的。
  静远抬头四处看了看,一棵老栎树的枝丫上架着一个大蜂巢。蜂巢太高了,栎树光溜溜的,她爬了几次,不到三米,就滑了下来。静远只得作罢,便揪桃花芯子吃,甜丝丝的。
  云梯崖下,山涧清澈,泉水淙泠。山涧中一群一群地小蝌蚪,肥硕的黑色大头,长长的尾巴,在水里快速的摆动。静远捧了几只,小蝌蚪在手中又滑又凉。她在山涧玩一会,又在山坡上摘了许多毛茛,这才偷偷回到茅屋里。
  静宜就还像个木头人似的闭着眼跪着。
  静远剥开毛茛的皮,挑出嫩嫩的白色穗子,递到她的嘴边:“师姐,你最喜欢的毛茛。”
  静宜摇摇头。
  “师姐,你不要难过了,以后不让师父生气就是了,再说难过也没用。”
  静宜还是不说话。
  静远将毛茛穗子塞到自己嘴里吃了,接着又吃了几根,见师姐还是一动也不动,觉得没有意思了,依着静宜的样子跪在蒲团上。
  茅屋的光线渐渐暗了,终于黑了。过去一天了,天啊,还有两天。
  静远将佛龛的灯点亮了。
  门“吱呀”地响了。
  “啊,师父她们来了?”静远惊喜地转身。
  静宜也睁开眼,回头看去。
  是萧夜黎。讨厌,这个人在圣泉庵出入如无人之地,一定要告诉师父,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小野猫,饿了吧?”
  “不饿,不饿,讨厌的小野梨。”
  萧夜黎笑嘻嘻地打开食盒,一盒一盒地摆开了:“这是牛舌饼,这是猫耳朵,这是驴打滚……静宜姑娘,瞪那么大眼睛干什么?真是可怜,一看你就没有吃过,它们全是素点。”
  静宜闭了眼睛,不理他。
  萧夜黎拿了一块猫耳朵:“来,小野猫,吃个猫耳朵。”
  静远骂道:“你才小野猫,你才要吃猫耳朵。”
  萧夜黎笑道:“小野猫啊就是小野猫,还是静宜姑娘涵养好,师姐就是师姐啊,静宜姑娘吃个小野猫耳朵?”
  静宜还是不理她。
  “没有摇头就是答应了?那我喂你好了,静宜姑娘?”
  静宜睁眼怒目瞪着他。
  他笑了笑,突然敛了容,很快收了食盒,瞬间离开的茅屋。
  哼,他还是怕静宜师姐。
  过了一会,门又“吱呀”地响了
  “讨厌,你又来干什么?”静远头也不回地骂道。
  “谁又来了?”掌门师姐静越的声音。
  “师姐,没有谁。小师妹闹着玩的。”静宜答道。
  嗯?静远吃惊盯着静宜。
  “都起来,吃些东西吧。饿了一天了,”静越说道。
  明珠打开了饭筐,盛了米饭,递到静宜跟前,静宜没有接,她又递到静远跟前,静远见师姐没有接,也不敢接。
  “吃吧。师父知道的。”
  她俩这才敢接了米饭。
  她们在茅屋呆了剩下的两天,萧夜黎再也没有来过,倒是明珠晚上偷偷来过两次给她们送饭食。


  五

  四月初八,佛诞日。佛家寺院常常要举行盛大的庆祝仪式,比如浴佛啊、行像啊、放生啊,食结缘豆啊,还有善会,即僧家邀请善男信女到寺庵内来吃斋。清波门在佛诞日除了这些活动外,还有法会,各寺庵选拔出的青年弟子讲坛说法,由“三寺一庵”每年轮流举办。
  今年清波门的法会在圣泉庵举行。
  自凌晨起,圣泉庵就人来人往的。四年一度,圣泉庵才这么热闹。庵里各弟子忙碌不停,连静远这样的大闲人都分派了好多活计。
  过了午时,法会开始了,首先上坛说法的是静宜。
  “须菩提!於意云何?若有人满三千大千世界七宝,以用布施,是人以是因缘,得福多不?”“如是,世尊!此人以是因缘,得福甚多。”
  须菩提,你的意思如何?如果有人用充满三千大千世界的七宝来布施,这种人因这样的缘故,所获得的福德多不多?
  是的,世尊,这种人因这样的缘故,得福很多。
  “须菩提!於意云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何以故?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须菩提,你的意思如何?可以认为见到圆满的色身就认为见到佛吗?
  不可以,世尊,不应当以见到圆满色身就认为见到如来。为什么呢?因为如来说,圆满的色身,是虚幻的圆满色身,只是名叫做圆满的色身。
  静远看着法坛上师姐,穿着法衣,美丽庄严,双眼微垂,鹅腮凝脂,就如观音大士一般,声音温婉韵泽,蕴贴心肺。
  她又用眼角扫扫周围的听法的佛门弟子和善男善女无不恭肃虔诚,如醉如痴。突然瞥见一头黑亮的长发,挽了一个翡翠簪,一身豆绿的长衫,斜斜靠在一棵元宝槭下。
  静宜只能看到他的侧面,他正凝神看着法坛上。他转过脸来,是萧夜黎,他夸张地朝静远笑了笑。
  这张大脸,以为自己笑得像朵花呢,穿成那样像只豆青虫。静远鄙夷撇了嘴,回头去看台上。
  “世尊!佛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为无所得耶?”“如是!如是!须菩提!我於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乃至无有少法可得,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世尊,佛证得无上正等正觉,是梦幻中的事,实际上没有任何所得。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啊。须菩提,我於无上正等正觉,甚至没有一点点什么可得,只是名叫做无上正等正觉。”
  师姐最爱念的便是《大乘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可她不爱念经书,她只喜欢看经书里面的故事,她最喜欢孔雀王的故事。
  孔雀王抛弃了五百位妻子,爱恋上一只青雀。每天清晨,孔雀王都踏着露水到森林里去吸取甘露,寻找青雀最喜欢的浆果。为此,孔雀王被猎人抓住了。
  “放了我,我可以给你一座金山。”孔雀王说。
  猎人没有放它,猎人想娶国王的女儿,把它带到国王身边。
  “给我一点水,我对着它念过咒语后,喝下去就可以治百病。”孔雀王说。
  于是,世间的一切疑难病症全没了。
  国王放了它。
  孔雀王立在树枝上,笑道:“陛下,您可知道这世间有三个人是最傻的?一个是我,一个是猎人,还有一个就是大王您。我有五百位妻子,却不满足,还要舍弃她们,千方百计地想要娶青雀为妻。猎人不要实实在在的黄金山,却想娶您的女儿为妻。而大王您费了那么大力气才得到我,凭借我奇妙的医术,治好全国的病,可是大王您竟然轻易地把我放了。”
  说完,孔雀王拍拍翅膀,腾空而去。
  不过,静远怎么也弄不明白孔雀王最后那些话的意思,她觉得孔雀王,猎人和国王一点也不傻。
  师姐的拂云掌已经练到七级,碧水剑已经练到八级。听说庵里只有掌门等几个大师姐才练到九级。她还在练三级,其实就是刚刚入了门,她也不是不喜欢武功,只是学会招式,就不想再深练了。一个招式反复地反复练,她觉得烦。
  可是师姐不,她会一直地一直练。
  静远常常睡觉醒来,会看到师姐还在读经,或者在练武。其实练得不好,师父又不回责怪的。师父很少责怪她们,不过师姐太敏感,只要师父稍稍不高兴,她就会难过很久。
  静远回神再看台上,师姐不在了,换成月照寺的无尘。
  又不是师姐在说法,静远没有耐心再听下去,她又瞥一眼四周,豆青虫也不在了。静远索然无趣,趁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
  静远慢腾腾走到放生池边,池里放生了许多小乌龟和小鲤鱼。她在衣兜里抓了一把豆子,是佛诞节的杂色豆。她专挑了青色的豆子,一颗一颗向池子里扔去,扔一颗,便喊一声:“豆青虫。”
  “静远。”
  静远连忙将剩下的豆子塞回衣兜里,回头一看,有些失望。
  一个身穿土黄短衫的少年,梳着一个小发髻,拎了一个包裹过来。
  “小黄,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得叫师叔。你再这么叫,我就告诉善本师兄去。”
  善本是他的师父。
  “除非你不再叫我小黄。”少年说道。
  “小黄”是闻音寺一只狗的名字,不过它现在已经成长大黄了。现在清波门里面只有闻音寺有俗家弟子,所以才有条狗。据说以前圣泉庵也有俗家女弟子,不过那是以前。闻音寺的俗家弟子都穿土黄色的短打衫。那少年其实叫崔崇墨,不过静远只把他叫小黄,把大黄狗叫小墨。这在清波门都成笑谈了。
  “你不去听说法,跑到这里来什么?”静远问了这句话,有些后悔。这最应该是崔崇墨问她的话,他是俗家弟子,而她是佛门弟子。
  “我找你好半天了,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啦。”崔崇墨拉了静远坐在池边的台阶上,打开包裹。
  “我娘来看我了。这是我娘亲手做的云片糕,这是我娘亲手煮的杂色豆,这是我娘亲手做的粽子,这是我娘……”
  “够啦,有娘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谁没有娘啊?”静远甩开崔崇墨的手,大声喊道,眼睛有些红红的。
  “静远,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崔崇墨站起来,小声说道。
  静远生气地别过头。又瞥见黑发,豆绿的长衫,萧夜黎在放生池对面含笑看着她。
  该死的豆青虫,该死的小野梨,嘲笑我。
  “小黄,我们走吧。”
  崔崇墨拾起地上的包裹,跟静远离开放生池。
  两人来到东岭的一棵大松树下,坐在一块大石头上。
  “小黄,你说有云片糕,是么?”静远问道。
  “是啊,很好吃的。”崔崇墨又打开包裹,取出云片糕,递给静远。
  静远尝了两块,夸道:“嗯,真好吃。”想了想,又问道:“你听说过猫耳朵么?不是真的猫的耳朵,是一种小点心。”
  “知道,圆圆的,弯弯的,你喜欢?下次,我让……让人送来。”崔崇墨小心地说道。
  “谢谢你。”静远又吃了几片桃酥。
  崔崇墨从短靴里掏出一把小匕首,“这个送给你,是……是别人送给我的。”
  静远接过匕首,匕首柄上刻着一只鸢尾,抽开匕首,寒光闪闪。静远随手去削了身边的树枝,如削泥一般,静远惊讶地张大了嘴:“真快。”
  “这把匕首叫卷雪。”
  “可是你送给我了,那你呢?”
  “我还有一把呢,叫凝霜。”崔崇墨又掏了一把出来。
  静远看了一眼,凝霜古朴大气,不似卷雪小巧静致,说道:“我还是喜欢卷雪。”
  崔崇墨高兴地笑了,看见静远额头的疤,“额头怎么了?还疼么?”
  “己经疼过了。”静远想到那块包伤口的手绢,伤口好了后,她取了手绢,上面分明绣了一个“罗”。又想起豆青虫的话“可惜我漂亮的手绢,算啦,我都忘了是哪位姑娘送的。”可恶!
  “静远,你怎么啦?”崔崇墨见她咬牙切齿,便问道。
  “没什么啦。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说罢,小心翼翼将卷雪收好,同崔崇墨下了山。


  六

  静远回到圣泉庵,法会已经结束了。善会还没有结束,这通常要持续一整天的。
  静远偷偷看见掌门师姐在客堂招待进香的女眷,便想溜回禅房。
  “小师叔。”明珠在院子里面叫住她。
  “嗯?”
  “小师叔,整个下午都不见你,想叫你帮个手,都找不到人影,大家忙坏啦。不过终于快忙完了。小师叔,你知道么?静宜师叔在法会上胜了闻音寺的善仁师兄。”
  “啊,师姐赢了那个眨眼泡?哈哈。”
  善仁白胖,而且矮。可能老在油灯下读佛经的原因,眼睛薰坏了,老像得了水肿似的。而且他有个毛病,只要思考问题,就会抬头看天,并且不停地眨眼睛。其实他的佛学修为很高,去年在山西寺举行的法会上,他就是胜者。
  明珠听到静远把善仁叫做“眨眼泡”,觉得有趣,也忍不住哈哈笑起来。
  客堂的有人朝外面看。
  静远连忙噤了声,溜出院子,回到禅房找静宜,她不在禅房内,静远便悄悄来到宁泊的禅房外。
  十六年前,宁泊辞去掌门之位后,不理俗事。所以即便是佛诞日,甚至是清波门大会,她也是闭门读经,置之不理的。有故人前来拜会,她也常是闭门谢客。
  静远轻轻敲了门,喊道:“师父。”
  “是静远吧,进来。”
  静远推了门,宁泊禅坐在蒲团上,闭着眼,捻着佛珠。
  “师父。”
  “嗯。有什么事?”
  “没事,没事。只是进来看看师父。弟子告退了。”静远将崔崇墨给她的糕点悄悄放在桌上,小心地准备退出宁泊的禅房。
  “静远,过来。”宁波突然说道。
  “是,师父。”静远吓了一跳,走到宁泊的跟前。
  “额头上的伤好么?”宁泊睁开眼,宁泊师太已年过七旬,毕竟是佛门高人,目光精亮,面容淡然宁静。
  “已经好了。”
  “包你伤口的手绢,再拿我看看。”
  静远从怀里掏出手绢,双手递给宁泊。
  宁泊又细细将手绢审看了一遍,问道:“你说送你回来的人叫萧夜黎?为何手绢上绣着“罗”字?”
  “这块手绢不是他的,他说是位姑娘送给他的。”
  宁泊点点头,又问:“这位萧施主是何模样?”
  静远想了想,说道:“头发很长,又黑又亮的。穿着绿色的衣服,哦,不对,那天是穿着白色的衣服。嗯,长得很高,很爱笑,不过笑起来很难看。还有……”
  宁泊摇了摇头,完全不得要领。
  “还有,师父他的武功很奇怪。”
  宁泊眼睛的亮了起来:“怎么奇怪?你怎么知道?”
  要不要告诉师父,她和师姐面壁思过的时候,豆青虫来过,跟师姐动了手,而且今天也来听师姐说法了?她又想起师姐瞒了掌门师姐的那句“没有谁,小师妹闹着玩的。”的那句话。于是说道:“我那天遇到他,以为他是坏人,所以用”落花垂帘“去打他,被他轻轻一带,就化解了,都看不清他的身手。”其实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静远心想。
  宁泊沉思不语,将手绢还给静远,道:“你下去吧。”
  “是,师父。”静远见师父脸色有些凝重,害怕师父不开心,想到今天的法会,连忙又说:“师父,你知道么?师姐赢了今天法会呢。”
  果然,宁泊的脸色好多了,说:“嗯,听说了。你要向师姐好好学学。”
  “是,师父。”
  静远从宁泊的禅房退出来,心里有些难过,这是师父第一次对她说要向师姐好好学习的。
  从小,她就事事不如师姐。她贪玩,也没有耐心,但是最最重要的原因是她发现无论她作对了还是做错了,师父总是很淡然,不会责怪,也不会夸赞。但是师姐就不一样。师姐做错了,师父虽口头上不会责怪,但是她的眼神是愤怒而严厉的,师姐如果做很对了,师父虽也不会夸她,但是会露出嘉许的眼光。
  云梯崖面壁思过是师父对她们最严厉的一次惩罚。可是静远心里知道,师父只是在生静宜的气。
  即使静远再调皮,对师父总是敬畏而感激的,是师父拾到并抚养了她,她也常常渴望师父对她露出嘉许的眼光,哪怕愤怒也行啊,只要说明师父是非常在意她的。
  偷偷下山走丢那次,她心里最想念的就是师父。听到师父焦急地唤她的名字,她觉得非常激动和幸福。所以即使面壁思过,她心里也不觉得难受。
  那颗绿宝石的戒指,她一直挂在脖子上。静远不是没有猜想过她的身世,有时她甚至很羡慕师姐,师姐至少知道自己的身世,而且师姐不是被遗弃的,师姐是一个孤儿,而她只是一个弃婴。所以有时静远想,父母不要她了,那么她跟父母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可是每次崔崇墨送给她许多的礼物,是他的家人带来的。她总是嫉妒,嫉妒他有父母,嫉妒他的父母常常来看他,可是她又不愿意承认。


  七

  今年是五年一届的清波门比武大会之年,要重新推选下任的门主。由于本任的门主是闻音寺的信德方丈,所以比武大会将在闻音寺举行。
  虽然现在距大会还有四个多月,但是闻音寺已经开始筹备忙碌起来。
  平时清波门中弟子在各自寺庵用功,并不常常见面。只是遇到法会,庆典,比武等,各寺庵的弟子才聚在一起。若是各寺庵之间有何事务传达,自会派人传递书函或口信。
  闻音寺里常常跑腿的弟子就是崔崇墨,当然他只是跑腿到圣泉庵。
  清波门里只有圣泉庵有女弟子,虽然都是出家人,即便是出家人也比男人可爱。所以只要是去圣泉庵送信,寺中弟子都会争抢着去。
  崔崇墨常常贿赂,当然是用他家里给他带来的零食点心等各种小玩意贿赂闻音寺其它弟子,故若有什么事需要传达给圣泉庵,必定先是崔崇墨去。
  因为大赛筹备在即,书函较多,所以崔崇墨这阵子跑圣泉庵特别地勤快。
  这天,他又来到圣泉庵拜见静越师太,递了书信。
  静越看了,是关于上报比武人员名单的,同往届一样,各寺庵除了掌门人外,还要推选两人,一共三人。
  清波门中师伯(叔)祖辈的,年岁多半已高,武功佛学造诣自然不低,但越是这般,越是看淡世事,不争所谓门主之位,故参赛多是清波门的中青辈的弟子。
  静越以掌门之职,同宁若师叔和静心师妹,参加三届清波门大赛。静越总想重震当年圣泉庵的威风,只是宁若师叔和她们师姐妹的武功造诣难以跟当年的宁泊师太相比,总纷纷败在信德方丈手下。
  两年前宁若师叔不幸圆寂了。庵中众弟子武功最好的便是明海。明海是静越的大弟子,性格沉稳,一把碧水剑更是使得出神入化。静越想不如同师父商量让她补宁若师叔的缺。
  静越见崔崇墨在一旁恭敬地站着,年少英姿飒爽,即便她是出家人,也是女人,也有母亲的天性,她递给崔崇墨一包京果,道:“每次都是烦劳你来传递书信。”
  崔崇墨连忙接了,道“多谢掌门师叔,掌门师叔不必客气。弟子有幸能来圣泉庵给掌门师叔送信,不知道有多少师兄弟羡慕呢。”
  他随即又问道:“掌门师叔,静远小师叔在干什么?”
  “后面才是你来圣泉庵的真的原因吧。”静越不由得笑了。
  崔崇墨也不好意思笑了。
  出家人心底单纯,清波门均知崔崇墨和静远感情交好,虽然常常会取笑他们,但认为是小孩子心性,随着他们玩去了。
  “早上让她在永经堂抄《菩贤行愿品》呢,应该还在那吧。”静越道。
  崔崇墨谢了静越,离了禅房,正欲向永经堂跑去。
  明珠拦住他,小声笑道:“你去永经堂,肯定找不到她。以她的脾气,会在那里乖乖坐到现在么?怕又是偷偷跑到东岭去玩了。”
  崔崇墨依言跑到东岭,果然见静远猫着背在土坡上不知道在挖些什么。
  “静远。”
  静远连忙转过身,遮遮掩掩地坐在土坡上,双手捂在背后,“小黄,是你啊,吓死我了。”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
  “是么?”崔崇墨不相信看着她,突然吓了一跳:“啊?!静远,你衣服上,脸上,手上好多蚂蚁。”
  静远低头一看,跳了起来,在身上又拍又打的。她身上爬满了黑色的小蚂蚁,密密麻麻的。
  崔崇墨也帮着拍打,蚂蚁又小又多,一时哪能拍得干净。
  静远越看越怕,连忙脱了僧袍,可是手臂和脖子上还有蚂蚁,说不定背上还有。想到这里,她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觉得又麻又痒的。
  “小黄,怎么办啊?”静远都快哭了出来。
  “蚂蚁怕水的,快到水里,浸到水里去。”崔崇墨急急忙忙拉了静远到溪边,将她按在水里。
  “咳咳。小黄,好了没有啊?”静远从水里面冒出头。
  “再等会,头先别出来,不然蚂蚁都往你脸上爬了。”
  静远捏了鼻子,又在水里浸了一会儿。
  “好啦。”崔崇墨将静远从水里拉起来。“你看,水面漂了多少蚂蚁?你刚才干什么了?掏蚂蚁洞了?哈哈,见我来了吓得坐在蚂蚁洞上了?哈哈。”崔崇墨大笑了起来。
  “你还笑,你还笑。”静远用力跺着水,溅了崔崇墨一身。
  “不许告诉别人,不然我再不理你了。”静远威胁道。
  “你知道怕就好,干嘛要掏蚂蚁洞?”崔崇墨把静远拉到岸边,使劲替她拧干袖子。
  “我只是想看看蚂蚁王。”
  “你这样做,整个蚂蚁窝都没了。瞧,遭到报应了吧。一点也不像……”崔崇墨将“出家人”三个字吞了下去,其实他最不希望她是出家人。
  “冷不冷?”崔崇墨又问道。把自己土黄的短衫脱下来,要给静远披上。
  “我才不要穿它呢。穿上就成小墨了。”小墨指的是大黄狗。
  “好啦,不穿就算啦,咱们快点下山,你回去换衣服。”
  两人正要下山,山下传来明珠的喊声,“小师叔,小师叔。”
  “哎,明珠,怎么啦?”
  “小师叔,快点下来,掌门让你去客堂,有位女施主要见你呢。”
  “好啦。我马上就过去。”静远大声回答道。
  没有办法,香客是衣食父母啊。圣泉庵不像闻音寺有那么多有钱的俗家弟子,也不像月照寺和西山寺有那么多田产。圣泉庵在东岭有几块薄地,种了些菜蔬,以供自给。粮食和灯油,每月月初派了弟子下山采置。
  以前宁泊师太任掌门时,圣泉庵在江湖上盛极一时,香火鼎盛,当时圣泉庵中还有俗家女弟子。静越心底宽厚,但资质有限,任了掌门之后,圣泉庵香火清淡了,再也没有招收俗家女弟子,不仅如此,佛门弟子也比以前少了许多。因此,佛门弟子节俭清苦,圣泉庵的佛门弟子更是如此。


  八

  静远下了山,跟崔崇墨告了别,跑回禅房,飞快地换了衣服,又一路小跑来到客堂。见掌门师姐在,师姐也在,堂内坐了一个贵妇,乌黑的环髻,插了一只绿色的孔雀衔珠,穿了一件直领对襟的四经绞罗的袍服,身材修长,满脸含笑。
  静越道:“静远,快来见过白施主。”
  静远连忙行了礼。
  “这位就是静远小师父了?怎么鞋子湿啦?”白施主的声音有些尖细,又娇又嗲。
  静远回头一看,地上一串小湿脚印,糟糕,又忘了换鞋了。
  “静远怎么回事?你不在永经堂抄经么?怎么把鞋子弄湿了?”静越问道。
  “抄了一会,就去东岭了,不小心掉到水里去了。”静远小声答道。
  白施主闷闷地笑起来。静远觉得有些奇怪,又去看她的头发。
  “真让白施主见笑了,静远一向淘气。”静越解释道。
  “不防事,奴家倒觉得静远小师父可爱。”白施主离了座,一手牵了静宜,另一只手要去牵静远,静远连忙把双手反在背后,躲开了,双眼却紧紧盯了白施主牵着静宜的手。
  “静远怕生,施主莫怪。”静越轻轻皱了眉,静远今天是怎么啦?
  “不怪,不怪。怎么会见怪啊。宁泊师太云游江南时,曾救过奴家一命,奴家总是想来早些来拜会,只是路途遥远,夫家担心,不肯放奴家出门。幸逢丈夫进京叙职,携了奴家,今日特来拜见宁泊师太。虽心中遗憾未能如愿,但是见了师太这两个小徒儿,真是娇花软玉一般,喜欢都来不及,哪里会见怪。咳,如此仙女般的人儿寒灯缁衣,清苦度日,我辈粗鄙糟糠却还在混在尘世,享受清福。咳,真是,真是……” 白施主文绉绉的,连说两个“真是”后,摇摇头,再不说下去了。
  静宜轻声说道:“施主此话差矣,出世入世自有不同,苦乐亦自知。心境不同,苦乐也不同。此外,貌相只是一具皮囊,人世间的福乐,岂能只是因为容貌的美丑而决定。行善之人,即便相貌丑陋,也会得福;貌美之人,倘若心若蛇蝎,不会得福。”
  静越赞许地点点头,还是静宜识大体,懂事。
  白施主道:“不愧为宁泊师太的高徒。咳,奴家刚才真是失言了。家人还在山下候着,奴家也得告辞了。”
  静越道:“既然如此,也不敢多留施主,多谢施主布施。施主行善积福,必有好报。”
  白施主道:“区区银两,不足挂齿,掌门师父不必客气,权作庵中师父们添置衣物鞋袜之贽。静远小师父脚上这双鞋,也得快换了吧。”
  静远使劲咬了嘴唇。
  白施主看了静远一眼,笑了笑,松了拉着静宜的手,又道:“众位师父不必相送,奴家告辞了。”
  静越还是送了白施主出门。
  静远问静宜:“师姐,他来干什么?”没错,是他而不是她。
  “白施主是来拜见师父的,师父不见客,她给庵里布施了五千两银子。”静宜红着脸,左手轻握着右手。
  五千两?静远吃了一惊。
  静越送了白施主出门后,回到客堂,说道:“这个白施主有些蹊跷。”
  静宜吃惊问道:“怎么蹊跷?”
  静越说:“我问过师父,师父说不曾记得救过一个姓白的姑娘。”
  静宜道:“师父救治的人那么多,哪里可都记得。”
  静越说:“这位白施主,扭扭捏捏的,行为怪异。”
  静宜道:“官家妇人也许不像武林中人爽达。”
  师姐平日最是谨慎细心,今日是怎么啦?这么迟钝。她没有认出白施主是谁么?算了,还是不告诉她吧。要是师姐知道自己的手被那只豆青虫牵了,一定会砍了的,而且这么多银子,也没了。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萧夜黎的头发,静远也认不出来是他。想必萧夜黎也知道静远认出了他,所以就匆匆告辞了。
  装成这样,是想见师父?他到底想要做什么啊?
  静越继续说道:“她步履轻盈,目光精亮,倒更像是身怀绝技的武林中人。她想见师父,恐怕不是单单谢恩那么简单。你们少不经事,未知江湖险恶。看人处事切不要只看表象,就妄下结论。特别是你,静宜,师父决定让你和明海参加今年的比武大会,这两年来,你的武功进展很快,但是没有真正同人交手,所以不要……”
  静越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静远和静宜兴奋地打断了。
  静远问:“是真的么?是真的么?师父真的决定让师姐参加比武大会啦?!”
  静宜问:“师父真的让我去?”
  “嗯,是真的。”静越微笑地点点头,说道:“静远,距离清波门大会还有四个月,这些日子要勤加练习,不要辜负了师父的希望。”
  崔崇墨离去后,静越拿着信德方丈的信函去找宁泊,问:“师父,宁若师叔仙去了,今年比武大会该派谁去?”
  宁泊想了一会,问道:“你可有中意的人选?”
  “师父认为明海如何?”
  宁泊沉吟不语,又问道:“不是有两人么?另外一人是谁?”
  “还是静兰师妹。”
  “你带明海和静宜两人去吧。”
  静越愣了一会,后来才慢慢明白她们都老了,是应该让年轻人出来闯闯了。
  虽然静宜觉得意外,但是参加大会毕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她比以前更加刻苦勤奋了。静远和静宜一个禅房,静远常常见不到静宜的人影。她睡时,静宜还没有回来;她醒时,静宜已经出门了。
  又一天晚上,静远睡了两觉醒来,静宜的床铺还是空的,她又去练剑了。
  静远对着静宜的床铺,发了一会呆。师姐参加比武大会,她也替师姐高兴,她的心里又很忧伤,是因为自己,也是因为白天师父的那句“嗯。”
  白天里,她破例在永经堂,坐了很久,抄了许多遍经书。她将“月移花影”一次一次地努力练了许多次。
  静越向宁泊夸道:“静远真是勤奋了,今天的经书都抄完了,拂云掌打得也不错。”
  静远期待看着师父。
  师父却看都没有看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
  无论她怎么样,师父是不会在意的。
  静远坐在床上,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
  风吹过,月光将树木的影子映在窗上,慌乱地颤动。
  窗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这种剑法,你再练十年,二十年,武功也不入流。”慵懒的嘲笑声,是豆青虫的声音。
  “你,欺人太甚。”静宜气愤的声音。
  当当,剑器交响。
  “连我都打不过,还想赢了比武大会?呵呵。”
  “放开我。”
  “不放。”
  “再不放我就喊了。”
  “你喊吧,我不怕。倒是你,怕不怕?呵呵。”
  静远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推开窗户。
  静宜被反手抱在萧夜黎的怀里。
  “快放开我。”
  “不放。”
  “快松手,师父会看见的。”静宜都快哭出来了。
  “呵呵。”萧夜黎松了手。
  “放肆。”静宜一巴掌挥了过去,萧夜黎没有躲,“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
  “你,怎么不避开?”静宜颤着声音问道,“为何总是深更半夜地闯入圣泉庵?”
  “你说呢?”萧夜黎的眼光无限暧昧地盯着静宜。
  静远关了窗户,将头埋在被子里面,偷偷地哭了出来。


  九

  立秋分三候:一候凉风至;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八月,立秋一侯,秋风送爽,红了大方山满山遍野的草木。
  闻音寺汇集各路江湖豪杰,南腔北调的口音,各式奇异的装束,各种奇怪的武器。清波门虽小,但在江湖上名声口碑极好,又在京师近郊,闻音寺俗家弟子出身不凡,今日清波门的比武大会,故有许多江湖门派和达官显贵前来祝贺。
  静远来闻音寺不是第一次,但观看比武大会是第一次,她看到那么多奇形怪状的武林人士,不由得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看到那个大胡子没有?”崔崇墨指着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壮汉道:“他是八卦门的掌门,还有那个穿着绛红氅衣,戴芙蓉冠的是灵山仙人洞的主持孙道长,还有……”
  静远和崔崇墨偷偷躲在大殿的台柱后面,崔崇墨悄悄给她介绍那些前来道贺的人士。
  静远留心了许久,行色各异的男男女女中,没有见到豆青虫。
  自从那晚偷偷听见萧夜黎和静宜说话后,静远再也没有见过他。可是今天师姐要上台比武,他应该会来的吧。
  人群中有一个淡紫裙,腰束彩带的中年美妇,静远问道:“这个人是谁?”
  崔崇墨尴尬道:“是我娘。”
  静远细细看了中年美妇一会道:“你长得一点也不像你娘。”她的意思是说崔崇墨长得难看。
  江湖上曾流传一句话叫“南有秋枫,北有紫玉”。说的就是名震南北的秋枫山庄和紫玉堂。
  崔崇墨的父亲是京师紫玉堂的堂主崔皓,据说崔皓的高祖父原是前朝的礼部尚书,后来辞了官,从了商,专门做药材和绸缎生意。到了崔皓这代,又开了多家客栈和典当铺,越见富饶。崔皓祖上都是读书人出身,经商起家,而崔皓喜武,他娶了河北保定府“福开镖局”镖主的女儿李兆萍,又送了崔崇墨到了清波门做了俗家弟子。
  金陵的秋枫山庄是武林世家,以“雁回剑法”名扬天下。而在二十年前,更让秋枫山庄名震江湖的是山庄的少庄主江峥,江峥当时被誉为江湖第一美男,因善使雁回剑,爱穿白衣,人又美,故被江湖人称为“雪雁”。
  然而十多年前,秋枫山庄的一场大火,少庄主江峥和新婚夫人突然离奇失踪,秋枫山庄便没落了。秋枫山庄的剑法传内不穿外,传男不传女,故而“雁回剑法”也失传了。
  人群骚动起来,原来是清波门的四位主持带着各家寺庵的参赛弟子出现在擂台上。分别是闻音寺的主持信德大师,师弟信和,弟子善本(小黄的师父);西云寺的主持朗普大师,师弟朗惠,弟子修悟;月照寺的主持济源大师,师兄济汇,弟子无真;圣泉庵主持静越师太,师妹静宜,弟子明海。
  信德大师是门主,他走到大殿中间,说了一些场面话,感谢各路英雄捧场祝贺,并宣布了比武的规则。
  同往常一样,比武是擂台赛,最后留在台上的就是胜者。其实到了最后两轮,擂台上通常是清波门的几位主持。比武还要加上两位弟子的原因是:一来,让众弟子切磋武艺;二来,所谓青出于蓝而胜蓝,弟子中武功修为比主持高的大有人在。
  比武开始了,首先上场的是西云寺的修悟和月照寺的无真。两人互相行了礼,摆开架式,你退我进,动了手。
  静远又看了四周,还是没有见到豆青虫。这里是闻音寺又不是圣泉庵,哪有那么容易混进来的,她想。
  她又看见那个中年美妇,崔崇墨的母亲李兆萍,远远地向这里招手。
  崔崇墨也招了手,拉着静远的手,拖着她到李兆萍身边。
  “娘,这就是静远。”
  静远低着头,讨厌,我才不想见你娘呢。
  “啊,是静远啊,干嘛老低着头呢?呵呵。崇墨老在耳边提起你。”李兆萍爽朗地笑道,将静远搂在怀里,去托静远的下巴。
  待她看清静远后,不由得吃惊地喃喃道:“真像,真像。”她长得真像他,连那嘴角略带鄙薄的神情都像极了。
  静远好奇望着李兆萍。
  “娘,静远像谁啊?”崇墨问道。
  “哦,像一位故人。”是啊,他已经是故人了。十多年了,他没有任何消息。
  “静远,今年你多大啊?你一直在圣泉庵中么?”
  “冬月二十就十一岁啦,是不是,静远?你小我整三岁呢。娘,她从小就在圣泉庵长大的,是宁泊师叔祖带大的。”崇墨回答道。
  其实冬月二十又不是她的生日,冬月二十,是师父拾到她的那天。那个时候,她才出生几天,到底她是哪天出生也不知道,冬月二十就成了她的生日。
  静远听了崇墨的话,心里又不舒服了,她就是小心眼,有娘亲有什么了不起啊。
  崔崇墨见静远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说:“娘,我们过去了。”
  李兆萍点点头,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陷入到往事的回忆中去了。
  二十年前,要问江湖第一美男是谁,答案必定是“雪雁”江峥;若问江湖第一美女是谁,就会引起一场争论,有人会说是“斜风剪”李兆萍,有人说是“断肠梅”罗清淑。这两个美女,也是谁也不服谁,于是两人打了赌,谁能赢了雪雁江峥的心,谁才是第一美女。结果可想而知,罗清淑赢了。只是罗清淑和江峥的结合经历了许多波折。李兆萍和崔皓的孩子崔崇墨都两岁了,罗清淑和江峥才成了婚,然而过了不久,他们夫妇在大火中双双失踪了,传言江罗夫妇退出江湖隐居了。
  台上,无真输了,换了济汇上台,修悟败下阵来。善本上台,连连赢了济汇,朗惠和明海。
  静宜见明海输了,沉不住气,跃上了台。远山眉,清水眼,灰色长袍飘飞,翩翩若仙。
  台下的江湖人士见状,纷纷叫好起来,更有人起了哄。
  静宜行礼道:“善本师兄,请。”
  善本怔了怔,忙还礼道:“静宜师妹,请。”
  善本是崔崇墨的师父,实际上年岁不大,未到三十,浓眉大眼,鼻正口方,在闻音寺的二代弟子中最是出类拔萃,沉着干练。
  静宜挽了一个剑花,一招“寻星探斗”向善本面门刺来,善本不慌不忙用了“梅鹿抵角”化了。静宜又使了一招“勒马问津”,善本又用“拨云见日”抵了过去。
  两人过了十来招,静宜攻,善本只是守。
  台下又起了哄。
  终于两人身法快了起来,令人眼花缭乱,一时难辩胜负。斗了五十多个回合后,静宜的剑法慢慢迟缓下来。她的右臂有伤。这些月来,她不分昼夜苦练碧水剑,右臂早累伤了。她强忍着不敢告诉旁人。缠斗了一会,她额头上的汗大颗大颗冒了出来。
  善本见状,出手有些迟疑。静宜见了破绽,趁机出了一招“玄狐赶月”,剑直指善本的胸口。
  善本垂手道:“我输了。”
  台下的人有些呆,叫起来:“怎么回事?”。善本已经认输下台,嚷嚷也没有用。
  西云寺的朗普大师上台。
  朗普大师招法稳健苍劲,剑中带风,过了十来招,只听“哐铛”一声,静宜手中的剑被削成两截。
  静宜脸色苍白,低头跳下台。
  静越上台后,也败在朗普大师手下。
  最后是朗普大师和信德大师对阵,信德大师赢了,继续做了清波门的下任门主。


  十

  回圣泉庵的路上,静宜噙了泪,也不说话。
  静越劝道:“来日方长,你是初次参加比武大会,不必太在意了。”
  静远说道:“是啊,师姐,你赢了善本师兄呢。输给朗普师伯没什么,掌门师姐不也是输给他了么?”说完,静远缩了脖子,她偷偷看了静越,觉得这样说话好像对掌门师姐不尊敬呢。
  静越倒是不以为意,说道:“静远说得没错。静宜,你年岁小,加上你聪颖勤奋,以后的成就修为定在我之上。胜败是兵家常事,世间哪有常胜的将军。我想师父此次派你和明海来比武,主要是让你们历练一下,知人之长知已之短,日后方能有所进益。”
  静远道:“是啊,是啊,师姐,你别难过了。而且你这样子,就是不停地提醒掌门师姐和明海,输了,输了,真丢脸。所以本来不丢脸的事,被你弄成了觉得应该丢脸的事。”
  静越和明海听了静远的话,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是我对不起师父,跟掌门师姐和明海没有关系。”静宜哭了出来。
  “静宜,我知道你的心事,是你想得太多了。”静越安慰道,“你有这份心就足够了,而且我相信有朝一日你一定会将圣泉庵发扬光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做任何事,都不是一蹴而就的。别难过了。”
  听了静越这样的话,静宜才慢慢收了泪。
  到了圣泉庵,师姐妹三人到宁泊师太的禅房门口,宁泊师太照例也没有去比武大会。
  静越敲了门,里面没有应声。
  “师父。”静越喊了一声,等了一会,还是没有声音。
  静越觉得不妙,推了禅房的门,只见宁泊颓然地歪在蒲团上,头着地,手上的捻珠也散了。
  “师父,师父。” 三人吓了一跳,急忙奔了过去,慌乱地将宁泊师太扶起。
  宁泊师太斜靠在椅背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口角带血。
  静越忙掐了宁泊的人中,宁泊慢慢地醒过来,眼光散乱。
  “师父,您怎么啦?”静宜哭了起来。
  静远也哭了起来,师父这个样子好可怕啊。
  “静宜,静远,不要吵闹了师父。”静越制止她们。
  两人拼命忍了泪。
  “师父,您先忍耐一下。静宜,你去给师父倒杯热茶,还有拧个热毛巾过来。静远,赶快去叫静兰过来。”静兰粗通医理,庵中的弟子病了,一般都是静兰医治。不过宁泊也懂些医药,她一般是自己给自己开药方。
  “哦。”静远站起来,拔腿就跑。
  “静远,别去了。我只是旧伤又犯了。没有什么大碍。”宁泊回过神,叫住静远。
  “可是……”
  “没事的,静远,你到橱柜那儿去,第二隔,有个青花小瓷瓶,拿粒药丸给我就行了。”
  “是,师父。”静远转回来,踩了凳子,够了瓷瓶,倒了一粒药丸。
  静宜用热毛巾将宁泊嘴角的血渍轻轻拭去。
  宁泊服完药,又喝了一些热茶,精神慢慢缓过来。
  “师父,您好些没有,我们扶您躺下休息吧?”静越问道。
  “不用了,我坐坐就好了。比武结果如何?还是信德大师胜了吧。”
  “是,师父。”静越惭愧道。
  静宜低着头,眼泪又快流出来了。
  宁泊点点头,“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弟子一定会勤加练习,不敢懈怠。”静越说道。
  “嗯。我没什么事了,你们下去吧。静宜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静越和静远退出禅房。
  “静宜,你很想赢了清波门的比武大会?”
  “师父,弟子无能。弟子输给朗普掌门师叔了,都没能跟信德师伯交手。”静宜低着头。
  “清波门的武功,讲究循序渐进和日积月累,你苦练拂云掌和碧水剑二十年后才能达到朗普的水平。至于信德,至少得三十年。”
  二十年,三十年后,师父还能在吗?二十年,三十年后,她能让师父看到她重振圣泉庵了吗?
  “这有本剑谱,你先拿去练吧。这件事只有你我知晓。”宁泊拿出一本泛黄的剑谱。
  静越惊诧地接过剑谱。
  “你是否见过一个叫萧夜黎的人?”宁泊问道。
  静宜不敢隐瞒,说道:“他送师妹回来那日,到云梯崖去过,弟子跟他交过手。后来他又来过几次。”静宜的声音越来越细不可闻。
  “他跟你讲过一些什么没有?”
  静宜想了想,红着脸,“没有,只是一些疯话。”
  “他的武功不弱,我今天和他交过手,动了真气,这才将往年的内伤犯了。”
  “啊?!”静宜吃惊瞪大了眼睛。
  “师父,他为何跟您交手?”
  “也许是我年轻时,好管闲事,结仇太多了吧。”
  “师父一生行侠仗义,怎是多管闲事。”
  “静宜,此人行踪诡异,你是出家人,要知道分寸。”宁泊说道。
  “是,师父。”静宜羞愧地应道。
  静宜低头从宁泊的禅房出来。静远一直在门口候着她,一见到她,忙问:“师姐,师父好了些没有?师父跟你说了什么啦?”
  “没有什么。静远,你是怎么碰到萧夜黎的?”静宜问道。
  “我在城角碰到他的,他一直跟着我,后来就送我到亭子的里了,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原来他早就有了预谋,她还以为是因为她,所以他才再三夜闯圣泉庵。其实根本就不是,他是来寻仇的。他根本就是在利用她,等到探明了圣泉庵,等她们都去参加了比武大会后,庵中没有人,他趁机下了手,幸亏师父武功高强,没有让他得手。她真是好傻。她怎么这么傻。她几乎害了师父的性命。
  “师姐,你怎么哭了?”静远不解地问道。
  静宜不作声,只是流泪。
  “是不是师父病得很厉害?还是师父怪罪你了?”静远焦急起来。
  “不是的。静远,我怪我自己,我真是太傻了。”


  一一

  中秋过后,天气慢慢凉了起来,冬天很快就要到了。北方的冬天,漫长而又寒冷。静越想到庵中许多弟子的冬衣早已破旧单薄,以前银两短缺,一直没有添置。今年幸亏多了五千两银子的布施,不如派人下山,找个店铺,给弟子们订制些御寒的冬衣。
  庵中年轻弟子都在东岭的菜圃里面割白菜,挖萝卜,储存过冬的菜蔬。静越到了菜圃,见静宜背着满满的大筐,一筐一筐往地窖的运萝卜,静越不禁有些心疼。自从比武大会落败后,静宜一直沉默少语,干活挑最重的,功课做得更勤快。这个孩子,心事太重。
  “掌门师姐,师姐,你看这个萝卜。这个好大啊,是我拔的呢。”静远举着一个大萝卜,快活地叫道。
  静越摇摇头,只有她,总是贪玩的,好像世上永远没有什么操心的事。
  “静宜,你过来。”静越向静宜喊道。
  静宜放下筐,走了过来。
  静远也跟着跑过来。
  “静宜,你下山一趟,去木缘缝纫店定二十件的冬衣。这是十两银子,你拿着。想买些什么,只管花去。”静越是有些偏袒静宜的,特地派她,是想叫她下山散散心。
  静宜接过银子,“什么时候去?”
  “明天一早。”
  “掌门师姐,掌门师姐。”静远拉着静越的衣角,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静越笑了,“你也一起去吧。要听师姐的话,不许乱跑,好好跟着师姐。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静远高兴地跳了起来。
  静远第二次下山,到了城里。虽然不像第一次那么新奇,她还是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静宜却紧紧牵着静远的手,行色匆匆,穿过街边的鳞次栉比的店铺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如无人之境。
  街上有买糖人的,烧熔的糖浆盛在铁瓢里,随意转动几下,光滑的大理石板上,就会出现大肚子的猪八戒,拿着金箍棒的孙猴子,还有大公鸡和胖胖的福猪。
  “师姐,你看,糖人。”她也不说要师姐买,可是牵着师姐的手,不往前走了。
  静宜看了看静远,无奈地笑了一下,掏了一个铜板。
  静远选了很久,终于挑了一个美人扑蝶。她兴奋地举着糖人,舍不得吃,跟着静宜去了木缘缝纫店。
  所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当今天子重佛尊儒,百姓各自效仿,故京师佛事繁盛,佛塔寺院遍布。横二条街是京师有名的法器店,素斋馆和僧衣制作铺子的汇集之地,街上往来的也多是僧尼和居士。
  木缘缝纫店就在横二条街上,店主夫妇都是吃斋的居士,专门制作出家人三衣,又跟清波门有些渊源,故清破门弟子的衣物一般都在此订做。
  静宜和静远进了店门,发现闻音寺的善本也在。
  善本见了两人,喜道:“两位师妹也下山了。”
  静远道:“是啊,善本师兄。掌门师姐让我们下山订制棉衣的。小黄没有跟师兄一起下来?”
  善本道:“只有我一个人下山。”
  静宜低头道:“多谢善本师兄那日在台上相让。”
  善本道:“师妹客气了。师妹剑法精湛,是我不敌。”他从怀里取了一白瓷瓶,递给静宜,道:“这是白云膏,专门治劳损拉伤的。一直带着,都没有机会给师妹。幸好今天遇到师妹。”
  静宜接过瓶子,道:“多谢善本师兄。”
  善本道:“同门弟子不必客气,碧水剑讲究循序渐进,师妹注意修养,不用操之过急。凭师妹天资,再加之刻苦勤勉,一定大有作为。”
  店主也哈哈道:“平日素闻静宜师父之名,今日见了,真是名不虚传。静宜师父将来修为恐怕不在宁泊师太之下呢。”又问道:“静宜师父,宁泊师太可好?”
  静宜道:“多谢师兄和店主嘉许。师父还好。”
  店主问:“可是定制棉衣的?”
  静宜掏了静越给她的十两银子,向店主道:“二十件棉衣,一件要小的”,她指指静远,解释道:“她穿。”
  店主看看静远道:“这位就是静远小师父了,也生得好看,呵呵。十九件成衣,一件童衣。定金二两,不需要这么多银子。现在正值旺季,店里压了许多活计。静宜师父需得两月后才能取。”
  善本道:“店主先做圣泉庵的冬衣,闻音寺尽可放后。”
  静宜道:“善本师兄不可。”
  善本道:“师妹不要客气。”
  店主道:“还是依善本师父的,先做圣泉庵的冬衣,这样的话,静宜师父半月后便可取了。”
  静宜谢了店主,拉了静远的手,正要出门,善本问:“师妹可是回庵?”
  静宜道:“正是。”
  善本道:“正好一路。”
  静宜道:“掌门师姐交待我和静远还有一些事未办完,善本师兄先回吧。”
  善本失望道:“那两位师妹,告辞了。”


  一二

  善本走后,静远问道:“师姐,还有什么事啊?”
  静宜道:“师父的生辰快到了。我们给师父挑串佛珠吧。”
  宁泊师太的生辰是十月中旬,她向来是不庆生的,可庵中弟子总会送她一些小礼物。静宜看师父的佛珠有几颗裂了,一直想替她买个新的。难得这次定棉衣剩的银子多,而且掌门师姐也说了,想买什么只管花去。倘若掌门师姐知道是给师父买了佛珠,她也会高兴的。
  她们在法器店里,选了一串上好的紫檀佛珠。刚出了店门,一阵秋风吹过,潇潇瑟瑟下起雨来,街面上的人纷纷四散躲雨去了。
  静宜见前面有家餐点铺子,买的是素点。想:也好,进去吃些东西,也可避雨。
  铺子里面人满满的,也是躲雨兼吃东西的。
  静宜拉着静远找了一张空桌坐下,要了两个馒头,一壶茶。
  静远的糖人举了一路,又淋了雨,糖人化了,糖汁缓缓往下滴。静远心疼,伸着舌头,一口一口去添糖汁。
  头顶有人“噗哧”地笑了出来,“小馋猫。你师父有没有告诉你,这样吃东西很难看?”
  静远抬头,二楼临窗的雅座上,乌发文巾,一袭湖绿的儒衫,满脸堆笑的不是萧夜黎还会是谁?
  “豆青虫!”静远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再见到他不禁有些惊喜。
  “呵呵?怎么又成豆青虫了。”萧夜黎从二楼飞跃而下,身姿美极。
  他见了静宜,笑道:“静宜姑娘,好久不见。”
  静宜见是他,变了脸色,几乎要出手打去。忍住,忍住,现在还是打不过他。
  “怎么啦?静宜姑娘,比武输了,还在生气?”
  静宜把脸别过去,不理他。
  萧夜黎径直坐在静宜对面,静远的旁边,看了桌上碟中的两个馒头,道:“怎么只吃馒头啊?”
  他连连叫道:“小二,小二。”
  小二连忙跑过来:“客官有何吩咐?”
  萧夜黎道:“柠香甜瓜盅,桂花白玉羹,椰蓉糯米糍,荷花酥,包笋饼各来一份。”
  静远张大嘴巴:“这么多啊?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些呢?”
  萧夜黎笑道:“你没听过的多着呢。让你尝尝这里的冰麦糖。小二,还要一份麦糖冰粉丝。”又问静宜道:“静宜姑娘也喜欢吃甜食吧?”
  静宜不理,拉了静远:“我们走。”
  静远恋恋不舍地起身。
  萧夜黎道:“原来静宜姑娘不爱吃甜食。我再重新叫一份就是。为何生气要走呢?”
  静远道:“是啊,师姐,为什么要走啊?师姐不是很爱吃甜食的么?而且外面还在下雨呢。”
  萧夜黎道:“你是怪我这么久没去看你?咳,我差点没命啦。你师父的武功真是厉害。”
  静宜听到这句话,更是生气了,再也忍不住,出手就向萧夜黎打去。
  萧夜黎一把抓了静宜的手,笑道:“可惜你的武功不怎么样,以后不要动不动地就生气打人。”
  “放手!”怒喝声伴着一股凌厉的掌风向萧夜黎劈来。
  萧夜黎后退两步,松了拉着静宜的手,回头一看,原来是善本。
  萧夜黎笑道:“这位想必是闻音寺的善本大和尚,阁下的武功不弱啊,可是比武大会上怎么输给了静宜姑娘?想必阁下跟在下也有同好吧?呵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出家人也是人,六根哪能清静?”
  “施主说话休要含血喷人。”善本气急抽了剑,和萧夜黎斗了起来。
  铺子里面的人听了萧夜黎的话,又见善本同萧夜黎格斗,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起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
  “这都不懂啊,这个和尚和那个公子为俏尼姑争风吃醋呗。真是有辱佛门啊。”
  “是啊,是啊,那女尼一脸狐媚,一看就不像出家人。不仅跟个公子勾勾搭搭的,还勾引同门。我早觉得她比武大会上赢得蹊跷,原来如此啊。”
  “咳,这个女尼还是宁泊师太的弟子呢,真是玷污了宁泊师太一世英名。”
  静宜一下子煞白了脸,转身冲出去。
  “师姐,师姐。”静远叫着也跑了出去。
  善本和萧夜黎见了静宜冒雨跑了出去,也忙住了手。
  静宜在雨中飞奔。
  “师姐,师姐。”静远跟在后面跑着,她跑不快,静宜的身影越来越远。
  善本跟上来,一把抱住了静远,拔腿飞跑,撵上静宜,见路边有个小凉亭,将她拉到凉亭下。
  静宜湿淋淋蹲在凉亭里,弯着腰,双手抱住膝盖,垂着头,大哭起来。
  “师姐,师姐。呜呜……”静远站在静宜的身边,一手拉着静宜的衣角,一手举着完全化掉的糖人棍,全身滴着水,也跟着哭。
  善本道:“市井狂徒之言,师妹不必放在心上。”
  善本道:“是我连累师妹受辱了。”
  善本道:“师妹,不要再伤心了。”
  静宜埋着头,只是大哭。
  “静宜,静远。”一身绿衣,一手撑了一把油纸伞,另一手还拿了一把,萧夜黎在雨帘里朝凉亭奔了过来。
  善本见了他,冲了出去,提剑就要砍。
  萧夜黎冷冷道:“你愿意她们就这样湿淋淋受凉,咱们再过过手也无妨。”
  善本的剑无力地垂下。
  萧夜黎走到凉亭内,静宜依然抱着膝盖,弯腰埋头哭。
  “静宜,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的。我只是想逗逗你。”
  是,你一直都是在逗我。静宜哭得更伤心了。
  “静宜,别哭了。起来吧,这附近有家客栈,把湿衣服换了。”
  萧夜黎弯腰想去拉静宜的手,静宜蜷着身子躲开,“你走,你们都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们。”
  萧夜黎看了静宜一眼,跟善本说道:“咱们离开吧。”
  善本有些狐疑,不明白萧夜黎的意思,见他说得认真,远远在凉亭的一角站了。
  萧夜黎转身就走了。
  过了一会,他又来了。同行的还有一个老妇人,是木缘缝纫店的店主婆,她手里拿了一件宽大的僧袍。
  店主婆进了凉亭,将僧袍披在静宜身上,道:“静宜师父不要伤心,到我家换了衣服就是了。”
  店主婆拉了静宜,静宜这才起身。店主婆撑了伞,扶了静宜离开凉亭。店主婆又回头向善本道:“善本师父,也一同去吧。”
  萧夜黎将静远手中的糖人棍扔了,抱了她,跟在后面。
  到了木缘缝纫店,萧夜黎放下静远,就离开了。
  店主婆带静宜和静远到内堂换了衣服,静宜还是哭。店主婆劝道:“出门在外,哪有那么一个好法啊?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淋了雨失了体面的事谁都会遇到。可是没见到像静宜师父这么伤心的。静宜师父还是面皮薄。”
  等到雨停了,两人出了内堂,善本掏了银子,店主婆忙道:“刚才那位绿衣公子给了许多银子,这种好生积德的事哪要银子啊,我说不要,那位公子双眼一横,阿弥陀佛,吓死我了,这才接了。师父不要再给了。”
  善本谢了店主夫妇,将两人一直送到了圣泉庵的山门下。


  一三

  明珠正站在山门上张望,见了他们,回头喊:“师父,两位师叔回来啦。还有善本师叔。”
  善本向静远道:“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你师父和掌门师姐,免得她们担忧。”
  静远点点头。
  静越在大殿里心急如焚,见她们回来,终于石头落地,说:“怎么这晚才回?淋了雨没?”
  善本忙接口道:“掌门师姐,这都怪我。因为在木缘衣店遇到两位师妹,平日难得见一会,所以多聊了一些话。不巧路上淋了雨,湿了衣服,又返回衣店,幸亏店主夫妇好心帮忙换了衣服。这才回来晚了。”
  静越道:“同门师兄妹,见面亲近些,不要生分才好。哪会见什么怪?师弟,还没有用过斋吧?不如留在庵里用完晚斋再走。”
  善本道:“多谢掌门师姐,天色晚了,不敢多留,再说我也得早些回闻音寺,免得师父担心。”
  静越点点头。
  善本告辞去了。
  静越向两人道:“以后真有些不放心你们下山。现在师父出门云游去了,倘若你们两个有什么闪失,叫我怎么向师父交待?”
  静宜静远一听,大吃一惊:“师父出门了?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上,你们下山之后。”
  “师父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这些师父都没有说。”
  宁泊师太早些年前常常云游四方,行踪不定。这些年来,因为年岁已高,身有旧伤,故不常出门。如今突然出门,众弟子心中有些隐隐担忧。静宜想到师父那日跟她讲仇家结怨的话,更是恐慌不安。
  晚上,静远睡了一觉醒来,听到静宜轻哼声,问:“师姐,怎么啦?”
  “没事,有些头昏。”
  静远爬起床,伸手到静宜头上一摸,吓了一跳,“师姐,你发烧了,额头好烫啊。我去叫师姐过来。”
  “不用了,我躺会就好了。”
  “不。”静远飞快跑了出去,叫了静越,又跑去叫了静兰。
  “外感风寒,内结郁气。”静兰看视静宜后,说道,“可能是淋雨受凉了。”
  “静远,你也让静兰师姐看看。”静越摸摸静远的额头,问:“你的头昏么?”
  静远摇摇头。
  静兰搭了静远的脉,“小师妹还好,不过还是防预些,风寒容易传染,小师妹也跟着一起喝些麻黄汤吧。”
  静宜生病后的第二天晚上。
  萧夜黎在窗外轻轻地喊:“静宜,静宜。”
  静远爬起来,开了窗:“师姐生病了。”
  萧夜黎沉默一会,道:“我进来看她。”
  “师姐已经睡着了。”口气有些重。
  “静远,你也在生我的气么?”
  静远抿了嘴不说话。
  “病得重么?”
  “静兰师姐说很重。师姐一直都在发高烧。”
  萧夜黎跳上窗台,跃了进来。
  静宜躺在床上,双眼微闭,脸色蜡黄,嘴唇因为高烧,有些干裂,下巴也尖了。
  萧夜黎静静地站在床边,低头看着静宜。他伸手轻轻抚摸她的眉棱,然后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跃出窗外。
  静远呆呆地站好了一会。
  过了些天,静宜身体慢慢好了起来,她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了。
  静远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师姐萧夜黎来看过她。
  告诉还是不告诉呢?真是烦人啊。
  在木缘衣店定制的棉衣做好了。静越派明珠和明海两人取了回来。庵里有些喜气,难得做件棉衣呢。
  静宜没有去取棉衣,静远帮她取了,喜滋滋到禅房里找她,她不在。静远抱着棉衣,又跑到禅院后的小树林找,师姐最喜欢一个人在那里练剑。
  “师姐,师姐。”她还没有到小树林,就开始喊。
  静宜收了剑。
  “师姐,你的新棉衣。”
  静宜看到棉衣,脸色又苍白了,她转过身,道:“静远,我想一个人呆会。”
  “哦。”静远心里也很难过,师姐一定又想起那天的事了。
  “师姐,萧夜黎来看过你,是你生病的时候。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讲。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跟你讲好些。”静远小声地说道。
  “以后,你不要跟我讲有关他的事。”
  “可是……”她看师姐沉下了脸,没敢再往下说了,“好了,我知道了。”静远抱着棉衣低头走了。
  再过了半月,圣泉庵来了一个行脚的中年女尼,说是带了宁泊师太之物,要转交给圣泉庵。
  师父近一个月都没有消息,如今不知道所托何物,静越不敢怠慢,忙带了众弟子出门迎接。
  那中年女尼,身材高大,同宁泊师太相仿,带了一个黄色的面具,携了一骨灰坛。
  众人一看她装扮诡异,各自警戒,又见她手中的骨灰坛,又忐忑不安。
  静越施礼道:“贫尼就是圣泉庵主持静越,师父如何称呼?”
  中年女尼道:“了尘。”
  静越道:“不知了尘师父转托我师父何物?”
  了尘道:“就是宁泊师太的这坛骨灰。”
  众人听了无不目瞪口呆。
  静宜怒道:“厚颜无耻,害了我师父,还敢向我圣泉庵撒泼。”说罢,拔出剑来,向了尘砍去,
  静越连忙拦住。
  了尘冷冷道:“你就是静宜?哼哼,如此鲁莽冲动,不知青红皂白。”
  静越道:“了尘师父莫怪。师妹听到师父仙去,一时情急。请问了尘师父,我师父是如何仙去?”
  了尘道:“贫尼也不知。我在杭州一破庙内见到宁泊师太时,她已经圆寂了。贫尼曾跟宁泊师太有过几面之缘。因此,我将她化了,带到贵庵。”
  静越道:“多谢了尘师父出手相助,刚才师妹实在多有冒犯。只是我师父仙去时是如何情景?”
  了尘道:“无喜无悲,面色平静。”
  “我师父身上可有其它伤?”
  了尘摇摇头:“倘若有伤,恐是内伤,贫尼也不知晓。”
  了尘又道:“贫尼的任务已完成,告辞了。”说罢,将骨灰坛递与静越,长袖飘飘下山而去。
  静越盯着远去的了尘,抱了骨灰坛,几欲昏倒,众弟子忙扶了她。
  当晚静越就坐化了,她留了书,将掌门之位传给静宜。


  一四

  云梯崖下,小茅屋内,静宜在佛龛下已经跪了两天了。
  “师妹,师父和掌门师姐仙去,跟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再自责了。”
  “师叔,你起来吃些东西吧。”
  ……
  众人再三苦劝,她都一动也不动。静宜虽然温顺,但是性子执扭,她决定的事,别人是很难让她改变心意的。
  静兰见苦劝无用,也只得作罢,她又去拉静远。
  “我不走,我要陪着师姐。”这两天,她一直陪着静宜在小茅屋内,只是师姐不吃东西,她吃了东西。
  静兰无法,只得领着众人出来,
  “静远,你也出去吧。”
  “师姐不走,我也不走。”
  “静远,你还小,你不懂。是我错了,是我害死了师父和掌门师姐的。我该受罚。你不用陪着我。”
  “不。”静远坚持道:“我要一直陪着师姐。”
  初冬的寒风吹过东岭的树梢,呼呼作响,茅屋内又阴又冷。
  “静宜,静远,你们在里面么?”窗外有人小声问道。
  “谁啊?”静远问。
  萧夜黎纵身跳了进来,去拉静宜和静远的手,“静宜,静远,你们跟我走。”
  静远呆呆地站起来。
  静宜却冷冷看着他,一动也不动。
  “静宜不要再傻了,跟我走。”萧夜黎再去拉她。
  静宜冷笑一声,起身一掌,狠狠向萧夜黎劈去。
  掌风凛厉,萧夜黎始料不及,他受了一掌,连连后退,重重摔茅屋壁上。
  “砰”茅屋倒了,萧夜黎摔倒在地。
  静宜拉了静远飞出茅屋,提了剑又向萧夜黎砍去。
  “啊?师姐。”静远惊呼。
  萧夜黎翻身躲过,也吃惊问:“静宜?”
  静宜不回答,又一剑刺去,剑法又快又狠,招式怪异。
  萧夜黎连连后退,身子一歪,滚到云梯崖边,滑了下去。
  青色的身影直直地坠落下去。
  “豆青虫。豆青虫。”静远爬在云梯崖,哭喊道。
  静宜一动也不动站在崖边,北风中,灰色的长袍翻飞,她的泪流了下来。
  三天后,圣泉庵内钟鼓齐鸣,鞭炮炸响。大雄宝殿中,圣泉庵的弟子肃穆地排列两侧。静宜接过宁和长老手中的法杖,走上了法座,做了圣泉庵的掌门。
  冬月二十,静远满了十一岁的生日。
  崔崇墨送了她一套狼毫玳瑁毛笔。静宜将她们一起下山时买的佛珠送给她。本来是买给师父的。现在师父已经不在了,掌门师姐也不在了,师姐做了新的掌门,搬到师父的禅房内,现在静远一个人住了禅房。
  静远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她再也不往东岭去了。她坐在永经堂或是禅房内,一呆就是一整天。
  明珠说:“小师叔真是转性了。”
  这天,她又坐在禅房里,对着经书发呆。
  “小师叔。”明珠在外面喊。
  “哦。”静远回神过来。
  “小师叔,客堂有位女施主要见你,掌门让你过去。”
  静远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暗了下去。怎么可能是他,他受了一掌,滚下了那么高的山崖,他还能活着么?就是活着,他还会扮女人么?
  静远慢慢腾腾地来到客堂。
  一个美貌的女子,玉燕钗,纱罗长裙,又惊又喜地看了她:“静远?你就是静远吧?”
  静宜道:“罗施主,她正是静远师妹。”
  “静远。”罗施主亲亲热热地拉了她的手。
  静远厌恶地甩开她的手,我又不知道你是谁。
  罗施主微微一笑,也不见怪,她从袖套里掏出一颗绿宝石戒指,给静远看。
  我的戒指怎么在她那里?静远连忙摸脖子,戒指还在。
  静远一下子明白了,她推开罗施主,生气喊道:“不是不要我了么?怎么还来找我?你不是我娘。我没有娘。”喊完,就哭了。
  罗施主尴尬道:“静远,我的确不是你娘。”
  静远一下子呆了,张大了嘴巴。
  “我是你的姨娘。你的娘亲是我的姐姐。这个戒指,我和你娘,一人一颗。静远,对不起,姨娘现在才知道有你,才找到你。”
  “我娘呢,我娘怎么不来找我?她还是不要我。”
  “静远,你娘不是不要你,而是你娘已经死了。”
  静远呆呆的,眼泪直往下掉。
  “静远,跟姨娘回家吧。”
  静远一把推开罗施主,“我没有家,我哪也不去。”
  她飞快地跑了出去。
  罗施主一下子愣住了。
  静宜道:“罗施主,不要着急,你先在客堂稍坐片刻。我去劝劝她。”
  静远一路直往山上跑,她跑到东岭,站在云梯崖边,眼泪只往下掉。
  “静远。”静宜在身后叫她。
  “师姐。”她扑在静宜的怀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要跑到崖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
  “静宜,跟你姨娘回去吧。”
  “师姐,你不要我啦?我已经没有师父,已经没有掌门师姐了。”如果再离开了师姐,她最亲近的人就一个都没了。
  “傻瓜,师姐怎么会不要你。我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你要是离开了,师姐心里也特别难过。可是师姐还是劝你跟你姨娘走,是为你好,是怕你将来会后悔。”
  “师姐,我怎么会后悔?我出生后就在这里,我一直就在这里。”
  “就是因为你一直呆在庵里,不知道外面是怎样的。你应该知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而且还要经历许多的事,会有了对人世的感悟,再做出自己的选择是不是出家。只有这样出了家,你才不后悔。”
  “可是……”
  “静远,不要再犹豫了。其实师姐很羡慕你,因为师姐从来就不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静远想起豆青虫的话“我相信你和你师姐出家是因为没有选择。”
  她现在也信了,也许她比师姐幸运,她现在有了选择。
  “师姐,可是我舍不得你。还有明珠。还有师父和掌门师姐……”
  静宜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我也舍不得……”
  静远跟着静宜下了东岭,回到禅房。明珠一边哭,一边帮着她收拾包裹。她的东西又杂又多,毛笔,佛珠,小匕首,小玉佛,木头人……还有她在山上捡回的骨头,鸟的尾羽,奇怪的根须。有许多的东西是崔崇墨送的。可是她今天就要走了,来不及跟他告别。
  “明珠,告诉小黄我走了。”
  “是,小师叔。呜呜。”明珠又哭起来。
  明珠大静远四岁,两人一向亲厚。
  “明珠,不要哭了。我以后常回来看你们。”
  “嗯。”
  明珠拎了包裹,静宜牵着静远的手,到了客堂。
  罗施主见了,高兴地又去牵静远的另一只手,静远又甩开了,她不免有些尴尬。
  静宜道:“她平常有些小脾气,过一阵子就好了。罗施主不要见怪。”
  罗施主道:“倒是让你们担待她这么多年,真是不好意思。”
  静宜道:“她从小就在圣泉庵,已经和亲人一般,做的都是份内的事,不是担待。”
  罗施主便不再说话。
  庵内的弟子都出来送静远,静远年岁最小,大家都是看着她从小长大,虽然顽劣,却一向宠爱她。反过来说,这也许正是她一向顽劣的原因。
  她们沿着山路盘旋而下,明珠和静宜送了她一程又程。
  下了大方山,静远回头,深灰色的山影,浅灰色的天空,明珠和静宜小小的灰色的身影站在山石上还在向她不停地挥手。
  静远使劲地挥着手,眼泪又流了出来。


  十五

  五年以后,倘若你问江湖上最美的男人是谁?有人就会告诉你是“青雀”江小雨,只是可惜啊,他是一个断袖。倘若你再问江湖上最美的女人是谁?有人会告诉你是圣泉庵的主持静宜,只是可惜啊,她是一个尼姑。
  深秋,杭州灵山,层林尽染,鸿雁南飞。
  红叶山庄,醒醉斋,书香阵阵,药香寥寥。一个绿衣少年,站在书架前,一手拿了一枝宽卵形叶,密被红色长柔毛,结有条纹瘦果的草药,一手飞快地翻着一本厚厚的《普济方》。
  月棱眉,星亮眼,一条白色的缎带系了漆黑柔顺的长发,俊美风流。
  “小雨,你都快跟庄主一样成药痴了。大清早的,什么也没吃就往山上跑了,又采了什么稀奇药?”一个美貌的女子走了进来。
  小雨将手中的草药递给她看,“姨娘,你看就是这株草药,总觉得眼熟,可是又想不起来是什么?。”
  “问问庄主,不就知道了。快把这碗莲子粥喝了。”
  小雨笑了笑,这样的小事情怎么好意思去问庄主。
  “快喝吧,凉了,就不好喝了。”
  小雨放下手中的书,端起碗,“姨娘,庄主真让我上京么?”
  “怎么,你不想去?”
  “想去,想去,当然想去了。可是真的么?”小雨还是不放心,被禁锢惯了,突然给了自由,还真是不习惯,也不信是真的。
  “真的。你也大了。应该让你出去单独闯闯。咳,听见让你去,你就这么高兴,一定是烦姨娘整天罗罗嗦嗦的。”
  “怎么会嘛。”小雨滚到姨娘的怀里去了。
  “去,去,小心粥都泼了。都这么大的人了。真是。”姨娘去推小雨。“行李都给你准备好啦,你一会去看一下,看看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
  “嗯。”
  “我给你李伯母写过信啦,崇墨会去接你。我给李伯母的雪花膏,你要亲手代我交给她。还有……”
  “好啦,姨娘,你……”
  咕噜咕噜,有轮子滚动的声音。
  小雨连忙从姨娘的怀里滚下来,站好。
  银色的头发,银色的面具,银色的手套,银色的长衫,庄主坐在轮椅上,挺直的背。即使戴着面具,依然让人感觉到英气逼人,气度不凡。
  “庄主。”
  庄主点点头,“明天,就要走了?”
  “是。”
  “路上小心,不要贪玩,只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必须回来。”
  “是。”
  庄主看了桌上小雨采的草药,道:“红背一枝香。”
  “原来是兔耳风啊。”小雨恍然大悟。
  “它的药性怎样?”庄主问道。
  “《本草纲目拾遗》记载:兔耳风,又名一支香,味甘淡、性寒,归肺、脾、大肠经。有清热、利湿、凉血、解毒的功效。”
  庄主点点头:“一支香以白色,青色和金色居多。像这般的红色倒是很少见。”
  庄主又问道:“昨日来的那个的妇人,你是如何下方的?”
  小雨道:“开始看那个妇人言语错乱,精神昏瞀好像患有颠狂失心症,后来发现其实不是的这样的。她的左脉弦硬,右脉弦长,是胆火上升,胃气逆行,阴分亏损的症状。
  这个妇人禀性褊急,常起暗火。因此脏腑之气有升无降,血气上升过多,充塞在脑部,阻碍神经。因此应该清脏腑之热,滋脏腑之阴,降脏腑之气,使脑部充塞的血下行,才能治愈。”
  小雨说完,将写好的药方递给庄主。
  庄主看了药方,赞道:“不错,再加上三钱生麦芽,用来宣通滞腻。”
  红叶山庄的庄主韩枫精通医药,避世隐居在这灵山中。小雨初来山庄时,以为韩枫是姨父,其实不是。不过小雨还是猜想,韩枫和姨娘罗清怡至少是一对恋人。因为韩枫双腿残废了,又毁了容貌,所以他心中自惭而不愿娶姨娘,而姨娘依旧不离不弃。不然的姨娘为何终身未嫁,照顾韩枫的起居,帮助打点山庄。
  韩枫虽然精通医理,但是他自己身上的病,好像总也治不好。而且他有个怪僻,从来不给人治病,也不见外人,即使是紫玉堂的人。
  小雨初来时,见山庄的医书特别多,便向韩枫闹着要学医,韩枫为小雨为何要学,小雨问:“庄主为何学医?”
  韩枫说:“久病成医。”
  小雨就说:“那我是学医防病。”
  韩枫道:“这个理由也不错。”
  小雨给人看病也是最近一年的事。有次,来山庄送粮的挑夫得了风温,小雨手痒,开了一剂方药,挑夫立马好了。挑夫下了山,就说红叶山庄里面有个神医。于是上红叶山庄求医的人多了。
  小雨生知庄主喜静,便在离红叶山庄两里多的凉亭里,给人看病,不懂就去跑回去问韩枫。这样,常常是药到病除,来治病的人愈多了,小雨的名声在江湖上也传开了。
  因为小雨爱穿绿衣,人长得极似当年的“雪雁”江峥,故被人送了一个外号“青雀”,号称江湖第一美男。
  小雨听了总有些苦笑不得。可是谁让她总是一身男装,又没有耳眼,又有父亲这样翩翩美男的先例呢?
  所以她若说自己不是江峥之子,而是江峥之女,人家就会诧异去了。江峥之女就应该长得像罗清淑的模样。小雨常想不知道母亲和姨娘长得像不像,应该是很像吧,姨娘是那么柔美呢。
  这江小雨就是当年的圣泉庵的静远。罗清怡将她接回了红叶山庄后,随了江峥的俗姓。
  每逢宁泊和静越的祭日,小雨都闹着要回圣泉庵祭拜师父和师姐。今年正是宁泊和静越的五年祭,又逢清波门的比武大会。小雨闹了许久,要回京师。
  红叶山庄很大,人却很少,整个山庄才五个人:姨娘,庄主和小雨,还有两个杂役。庄主的腿脚不好,而且常常生病,每个月就要发作一次。姨娘要照顾庄主,走不开,小雨人又太小了,所以小雨闹着要回去,韩枫和罗清怡都不放心让她独自上京,一直没有答应。
  因此闹了五年,现在终于答应小雨了,虽然只给她一个月的时间,可是她毕竟能去看师姐了。
  真是乌飞兔走,日月如梭啊,五年了。


  十六

  晚上,小雨在卧室,打开罗清怡给她整理的包裹,药物,干粮,银两,换洗的衣物等一一应全。小雨初来的时候,是排斥罗清怡和整个红叶山庄的。罗清怡性子温婉慈爱,庄主虽然威严,但对她也十分疼爱,慢慢地小雨的抵触情绪消失了。
  “呜呜”凄婉呜咽的箫声,穿越夜空而来。小雨走出屋外,立在门廊下,听那箫声,又是庄主的箫声。
  小雨听了一会,发现姨娘也静静地倚在花亭的栏杆上听那箫声。
  小雨不由得惋惜地叹了一口气,相爱的人近在咫尺如远在天涯。
  姨娘看来像是未到三十,那么庄主的年岁也应是差不多吧,庄主为什么要这般固执呢,庄主和姨娘甚至连话都很少说。
  小雨又回到屋子,系好包裹。
  罗清怡走了进来。
  “姨娘。”
  “东西都检查过了?还需要什么?”
  “好了,什么都不缺。”
  罗清怡淡淡地笑了,她从袖套里面拿出一把刀。刀看上去有些年岁了,刀鞘乌黑,像是由乌金打造,上面刻了几枝枯梅。
  “这把落梅刀是你母亲用过的。早就要给你,想着你年幼,一直没有给。明日你独自出门,还是交给你。”
  小雨接过刀,抽开刀鞘,刀似剑非剑,弯似美人眉,寒光闪闪。
  罗清怡又道:“雁回剑法和落梅刀,当年你父亲和母亲仅凭其一,就叱咤江湖。你虽功力尚浅,但是有了这两样,江湖上的寻常之辈已不是你的对手。所以这次也是庄主和我放心让你出门的原因。切记不要多生事端。”
  小雨道:“姨娘,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姨娘眼中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瘦弱倔强的小尼姑似的。
  罗清怡笑道:“不是小孩是什么?”
  小雨道:“姨娘,你给我讲讲我娘和我父亲的事好么?”这么些年来,小雨每次问到这个,罗清怡总是找话题唐塞过去。
  罗清怡果然又道:“这么晚了,你明天要早起,早些睡吧。等你再大些再说吧。”
  小雨道:“姨娘,我都快十六岁啦。别人这个年纪都有娃娃了。”
  罗清怡道:“怎么想嫁人啦。我得告诉李伯母,让她来提亲。崇墨该高兴死了。”
  小雨道:“姨娘,你真是的。提起小黄我就有气。”
  该死的小黄,要不是他缠人,她怎么会被人说成断袖。
  “姨娘,你跟我讲讲我娘和我父亲的事吧。姨娘,你讲嘛。”小雨拉着罗清怡的袖子不肯罢休。
  罗清淑被缠不过,道:“你娘和你父亲也没有什么故事。你父亲当时是第一美男,人又美,武功又高,许多女孩子都喜欢你父亲,不过你父亲好像都不动心。后来你母亲和李伯母打赌。这个故事你已经知道了。你母亲和李伯母都是当时的美女,打赌谁能赢了你父亲的心。后来你父亲终于被你母亲打动了。只是他们好像有一个五年之约,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五年后,你父亲跟你母亲结了婚,可是几个月后,你母亲和父亲就失踪了。”
  “姨娘,父母只是失踪,你当年为何说母亲已经去世?这把落梅刀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倘若你的母亲不是身遭不测,你怎么又会被遗弃,被宁泊师太收养?落梅刀是你母亲传给我的。”
  “姨娘,可是庄主怎么又会雁回剑法?”小雨的雁回剑法是庄主传授的。
  “庄主是你父亲的弟子。”罗清怡答道。
  小雨明白了姨娘和庄主的相识。父亲的弟子,还有母亲的妹妹,这样就开始一段恋情了吧。
  传说中秋枫山庄的大火,烧伤了庄主的脸,所以庄主一直带着面具,一直不愿意接受姨娘。
  可是母亲和父亲又是怎样的遭遇。他们为何失踪?秋枫山庄为何有一场大火?
  第二天,一早,小雨去韩枫书房向他道别,他不在。他在花园,挺直的背影,风中飞舞的银色发丝。金黄的菊花开满篱笆,秋风刮过,花瓣飘飞,落了一地。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小雨愣了一下,她走过去,道:“庄主。”
  韩枫转过轮椅,道:“就要下山了?”
  “是。”
  “独自闯闯也好,有些事情总是需要经历,总要慢慢明白的。”
  “是。我会小心的,不会惹事端的。”
  韩枫点点头,转身又去看那菊花。
  小雨看着庄主的背影,不觉有些心酸,庄主总是那么孤寂,可是他又排斥姨娘走到他的身边。
  小雨道:“庄主,姨娘这些年来,过得也很辛苦。只要庄主放得下,又哪会蛩病相思而无谈者呢?”
  韩枫沉默一会,道:“你下山去吧,早去早回。”
  他推着轮椅,离开了。
  小雨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呆。
  罗清怡送了小雨到了灵山脚下。
  罗清怡道:“你也大了,遇事要谨慎。”
  “没事的啦。姨娘,知道你舍不得我。”
  “知道就好。”
  “呵呵,姨娘我不在,你和庄主正好……呵呵”
  罗清怡一掌拍去,小雨笑着跳开,向她招手:“姨娘,我走啦。”
  “路上小心些啊。”
  “知道啦。”


  十七

  小雨下了山,到了钱塘江边,买了舟北上。
  传说隋炀帝为了到扬州看琼花,也为了南粮北运,开凿贯通了京淮到长江以南的大运河。京杭大运河连缀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塘江,纵贯华北平原,淮海平原和杭嘉湖平原。
  在运河的沿线有许多繁华的城镇,如苏州,杭州,扬州和沧州等,可惜没有金陵,秋枫山庄在金陵。
  小雨到了镇江后,命船家改了道,进了秦淮河。早些年前,她一直想着到金陵看看秋枫山庄。这次得了机会,所以特地绕了道。
  浆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画舫凌波,烟笼寒水。秦淮河畔,金粉楼台,游人如织。
  小雨谢了船家后,上了岸,找了一个酒家,靠着窗捡了一个座,正好就着秦淮河的月色。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计上来招呼道:“客官,您要些甚么?”
  小雨问道:“这里有什么?”
  伙计笑了:“您一定是初次来江宁的吧?”
  小雨道:“正是。”
  伙计道:“到江宁是不能不吃盐水鸭的。江宁盐水鸭皮白肉嫩、肥而不腻。而中秋前后的盐水鸭色味最佳,现在正值秋后桂花开,客官要盘桂花盐水鸭最好”。
  小雨又问:“还有什么?”
  “小店的鲜肉小笼包,牛肉锅贴和五香鹌鹑蛋在秦淮河一带也是颇有特色。尤其是鲜肉小笼包,皮薄如纸,汤汁鲜美。吃这小笼包,还有讲究,叫“轻轻移,慢慢提,先开窗,后喝汤”客官要不尝尝?小店有许多回头客,专门吃这小笼包。”
  小雨轻轻蹙了一下眉。
  当她还是静远的时候,她认为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莫过于鲜肉包。去了红叶山庄后,她若吃这些再也不用偷偷摸摸,也不用担心佛祖怪罪了,可是她再也不吃了,不仅如此,她也不碰任何荤腥,只吃素。
  小雨问道:“可有一些清淡的?”
  伙计道:“糯米藕、梅花糕、百合南瓜蒸,五彩三丝和豆蓉酿枇杷最是清淡啦。”
  小雨道:“要一碟糯米藕,梅花糕和五彩三丝。可有什么酒?”
  伙计道:“上好的竹叶青,女儿红,西凤和古井,客官要什么酒?”
  小雨道:“一坛西凤。”
  红叶山庄藏有许多酒,可是庄主韩枫却滴酒不沾,说:“有些东西只是用来收藏,未必是适用的。”小雨到了红叶山庄,开始的时候,谁也不理,赌气摔东西,跑到韩枫的酒窖里喝酒。她还是静远的时候,就听说过,喝酒会醉,醉了以后,什么就可以不知道。所以她喝了很多。喝醉的滋味是怎样的?不是什么都可以不知道。她知道她更难受了。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喝醉了会怎样?她躺了两天,又吐又泄的,姨娘一直在她身边,庄主也在。后来她醒了以后就再也不闹了,跟庄主学剑学医,从来都没有那么用功过。
  可是自从那次醉酒后,她喝酒有些上瘾,而且酒量越喝越大,她喝了许多也不容易醉,这是让她很郁闷的事。为什么郁闷?以后再解释。
  红叶山庄的藏酒被小雨喝了许多,小雨问韩枫:“庄主,你心不心疼啊?”
  韩枫说:“不。”
  秦淮河上,月色朦胧,传来阵阵清笛声,正是《梅花三弄》。
  传说“淝水大战”的大将野王桓伊,为人谦逊,善吹笛,有“笛圣”之称。
  “书圣”王羲之之子王徽之来江宁,泊舟秦淮。桓伊正好从岸上经过,船里面有人跟王徽之说:“快看,这个人就是桓野王。”
  王徽之同桓伊从未曾见过面,他却唐突地说:“听说您善于吹笛,请为我奏一曲吧。”
  桓伊不说一言,下车为他吹奏了三调。完毕后,上车而去。
  这首笛曲,后来便成为《梅花三弄》,秦淮歌舫上最流行的曲目之一。
  小雨细细听了那曲子,清幽舒畅,似有寒香沁入肺腑。
  一片能教一断肠,可堪平砌更堆墙。飘如迁客来过岭,坠似骚人去赴湘。
  罗清淑外号“断肠梅”。遥相想当年,雪花飘零,红梅绽放,佳人临风而舞,落梅缤纷。江峥也是爱她气质如梅,清冷孤高,所以才倾心于她的吧?
  “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一个白衣儒生,二十岁左右的年纪,捏了一把折扇,轻轻吟道,眼神有意无意向小雨瞟来。
  小雨穿的正是绿衣,她装了不知,轻轻拨弄左手无名指上的绿宝石的戒指。
  “客官,您要的酒菜都齐了。”店伙计将菜碟一一端上桌子。
  “小二,你知道秋枫山庄怎么去?”小雨问道。
  “秋枫山庄?啊,客官,您可别去,那里早成废墟了,听说还有不干净的东西。”
  “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闹鬼啊。晚上有人看见有白色的影子飘来飘去。还有人好奇,走进去,第二天就死啦。哎呀,客官,你可千万别去。”
  “福生,休得胡说八道!”一个五十多来岁,掌柜模样的人走过来,大声喝道。
  “是,掌柜的。”店伙计连忙,端了盘子下去了。
  店掌柜走了过来,上上下下打量小雨一番,问道:“请问公子可认得雪雁江峥?”
  “正是在下的家父。”
  掌柜连忙作辑道:“失敬,失敬,难怪看着这般眼熟。咳,这一晃就是快二十年了。江大侠可好?秋枫山庄的大火,我还担心江大侠不在人世呢。”
  小雨道:“家父已不在人世了。店主与我父亲是否相熟?”
  掌柜听了连连叹气,道:“当年秋枫山庄的雪雁江峥,在这江宁城内,谁人不知?相熟不敢称,只是江大侠到小店吃了几次酒,所以亲见了几次面。江大侠武功高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没想到,一场大火,秋枫山庄没了,江大侠也没了。”
  小雨又问道:“店主可知秋枫山庄如何去?”
  掌柜道:“出了内河,一直东走,山庄就在东华山上。公子不如今晚就在小店休息一晚,明早在下派人带你前去。”
  小雨谢道:“不用了,多谢店主。”
  小雨付了银钱,一路向东华山奔去。


  十八

  传说秋枫山庄掩映在一片枫树林中,古朴清幽。如今的秋枫山庄是笼罩在凄白的月色和灰暗的枯枝下的断垣残壁。颓败的墙壁阴湿碧绿,生满了苍苔;烧焦的门楣横七竖八地倒在杂草从中。只有从那残留的大石柱中才能依稀想像它当年的丰采。
  深秋的寒虫萧瑟鸣泣,月光拉长小雨的影子,投在荒草丛中。
  小雨沿着残留的地基和门框,进了它曾经的客厅,厢房。
  后院,曾经的后院,一个白色修长的影子一晃而过。
  “豆青虫!”小雨叫了起来,追到后院,影子已经不见了。
  身后有脚踏草丛声响。
  “豆青虫!”小雨惊喜转过身。
  一身白衣,腰间悬了一块美玉,捏了折扇,一双桃花眼像极了萧夜黎,但是他不是,因为头发,小雨什么都可以不记得,也会记得萧夜黎的黑发。他是刚才在酒馆的那个男子。
  “豆青虫?公子是在叫自己么?”男子瞅着小雨一身湖绿长衫笑道。
  小雨白了他一眼:“阁下一路跟着在下是何意图?”
  男子打开扇子――黑色的骨扇点了几朵红色的梅花,摇了摇:“听说天下第一美男青雀江小雨是个断袖,巧得很,在下也是。”
  小雨眯了眼,“那阁下也一定知道江小雨断谁的袖了?听说这个江小雨也只断他的袖,其他的人袖子都不爱断呢。”
  男子道:“紫玉堂崔崇墨,这个好办,倘若他不在了,叫那江小雨怎么断他去?”
  小雨道:“这不算本事,倘若断了他去,叫那江小雨不能断他,这才叫狠。”
  男子大笑道:“高,实在是高明。”
  小雨不再理他,盯着白色影子的消失地方,有些凄然。
  男子道:“在下沧洲樊颖。公子何处去?”
  小雨道:“你我不同路。”
  樊颖道:“公子怎知我们不同路?”
  小雨道:“樊公子还是快到京师去断了崔崇墨的袖吧。”
  樊颖道:“公子不一同前去?”
  小雨道:“不。”
  小雨下了东华山,行至天明又到那家酒店。店掌柜见了她,大喜道:“公子回来了。我担心了一晚。”
  小雨道:“多谢店主挂怀。店主为何担心?是因为山庄闹鬼的事?有人可亲见那白色影子,长得什么模样?”
  店主摇摇头道:“秋枫山庄地偏,大火之后,白天人都不敢走近,更别说是晚上。平常只有些猎户挑夫经过。没人能说清白色影子怎么模样,都只是说远远地见着有个影子。江大侠风流潇洒,朋友甚多,那白色影子怕是个世外高人,是秋枫山庄旧识,到那里缅怀凭吊。所谓死人怕也是巧合。不过江湖的事,也不好说,公子小心谨慎些为是。”
  小雨又问道:“店主可知秋枫山庄是如何起火的?”
  “听说是有个厨房丫鬟不小心撒了灯油,燃了柴房,正是秋天,天干物燥的,风助火势,这样才烧了山庄。”
  “可是烧了人?”
  “咳,死伤多了。山庄在山腰,离水源又远,远水救不了近火啊。半夜起的火,很多人活活被烟薰死的。火扑灭后,发现江大侠夫妇就失踪了,也不见到尸首。”
  “家父生前可收有弟子么?”
  “弟子?没有听说过。秋枫山庄的雁回剑传内不传外,传男不穿女。不过这也是没准的事。江大侠行事奇怪,以前我曾见秋枫山庄的卫婉姑娘使过雁回剑法。所以收了徒也可能是有的。”
  “卫婉?她是谁?她如今在何处?”
  “卫婉姑娘曾是江大侠的侍女。早在秋枫山庄起火之前就不知道下落了,听说江大侠曾到处找她,都没有找到呢。”
  “当年秋枫山庄逃生的人如今都在何处?”
  “事情都快二十年了,下落也不清楚。听说在夫子庙旁长安药店的帐房先生以前是秋枫山庄的管家。”
  小雨听了不禁有些喜出望外,留了一锭银子,店主推辞,她硬塞了,忙向夫子庙奔去。
  秦淮北岸的夫子庙,文人士子云集,茶肆酒楼荟萃。小雨一路寻到了长安药店,一问,帐房早在一年前就去世了。
  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了。
  小雨立在秦淮河边,低了头,去看那河水。河水清澈,一波一波地泛着涟漪。
  “啾啾青雀儿,飞来飞去仰天池,逍遥饮啄安涯分。”河里映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小雨抬头,又是樊颖摇着扇子酸溜溜地在掉文。这么凉的天,他就不怕冷么?还扇。
  小雨冷冷说道:“令尊真是有先见之明啊,在下佩服。”
  樊颖捏了扇子,问:“如何?”
  “樊颖,烦人,真是烦人。”
  “呵呵,是么?名字是在下自己取的。公子若不喜欢,那么在下再换一个,樊……”
  “不用了,这个名字很好。”
  小雨打断他的话,不想同他多做纠葛,转身便走了。
  小雨又到东华山,在秋枫山庄废墟里呆了一会,下山到了淮水渡口,正欲上船。只见船中一个白色捏了黑扇的身影,是阴魂不散的樊颖。
  小雨弃了舟,雇了马车改走陆路,继续北上。
  陆路沿途风景自是和水路不同,一路村野山郭,山耸水绕。
  越往北走,天气越凉,山水慢慢脱了秀色,变得浑劲苍凉。
  行至沧州,只见芦荡荒滩,人烟稀少。镖行有个规矩叫“镖不喊沧州”。沧州是武术之乡,奇门八卦,高人甚多,南北镖师多为沧州弟子,为表示对前辈的尊重,所以一进入沧州地面都扯下镖旗,悄然而过,不喊镖号。
  那樊颖自称为沧州人,小雨没见过他出手,想来应是武功不弱。


  十九

  天色已晚,小雨去投客栈,问了几家,客栈都是满的。小雨觉得非常诧异,寻到第四家,才有间空房。
  沧州盛产金丝阿胶枣,有言“沧州小枣三顷三,滋补佳品去病丸”。小雨想买了孝敬给圣泉庵的几位年长的大师姐,定了客栈后,便到街市。
  京杭大运河纵穿了沧洲城内。沧州虽然地处“九河下梢”,土地瘠薄,饱受旱、涝、虫灾,但它是南北交通和军事要塞,故城内店铺林立,街上云集许多走南闯北的人,商人,镖师,盐贩,走卒,和尚,道人,奇奇怪怪的,这也是客栈人满的原因吧。
  街市卖枣子,鸭梨和鱼虾酱的铺子最多。小雨看了一家铺子店面颇大,挂了“枣家庄”的幌子,便走了进去。
  铺子干干静静的,柜台上摆了十来个簸箕,里面盛了红灿灿的小枣。柜台后一个清秀的女孩,穿了一件枣红色裙子,圆脸大眼,见了小雨,有点羞涩,问:“公子,是要买枣么?”
  小雨点点头。
  姑娘回头向屋子里面喊道:“爹,有位公子要买枣。”
  屋子里面传来喊声“不知道爹忙着腾不出手吗,你招呼一下不就行了。”
  姑娘扭捏地问:“不知公子要买哪种?”
  小雨觉得好玩,笑着说:“你说哪种好,我就买哪种。”
  “我觉得都很好的。”姑娘小声说道。
  “那我都买了。”
  “公子不需要买这么多的。”姑娘红着脸情急道,她指指一个簸箕:“我平时最喜欢吃这个,俗称俏里红。”
  “难怪你长得这么俊俏。好,那我就要这种。”
  姑娘给小雨称了三斤金丝枣。小雨给了她一两银子,她没有接,又回头向屋子里面喊:“爹,俏里红怎么卖的?”
  “你这孩子,好不容易让你帮个忙,就这么不省心,五十文一斤。”
  姑娘红着脸,说:“不要这么多。”
  小雨将银子塞给她,道:“你都拿着吧。”
  姑娘又将银子塞回去,道:“真的不要这么多。”
  小雨将银子放在柜台上,转身出了店门。
  “公子,公子。”姑娘撵了出来。
  小雨回头。
  姑娘道:“要不,公子再挑一些枣子?”
  小雨笑道:“多谢,已经够了。”
  姑娘道:“公子要不带些冬菜,是我亲手做的。”说完,脸更红了。
  小雨笑了:“姑娘贵姓?在下姓江。”
  “姓常名红菱。”
  “多谢常姑娘。”小雨回了铺子,接了常红菱送的冬菜。
  小雨继续逛了一下夜市,找了一个面馆,正准备进去,后来跟了一群人,一个小伙子指着小雨道:“就是他,我亲眼看见他跟红菱说过话,还抓着红菱的手不放。”
  一个中年壮汉,眼睛通红,气势汹汹提了两把刀,劈头就向小雨砍来。
  小雨不敢招架,连忙躲了,问:“这位大叔,究竟有何事?”
  “何事?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杨家派来的?”
  “杨家?大叔怎么回事?”
  “哼,想赢了祭狮会,也不用使这么下三滥的手段?快说,你用了什么毒害了我女儿?”
  “常姑娘中毒了?你女儿确不是我害的。在下粗通医理,大叔,我随你去看看。”
  汉子收了刀,道:“看你还能玩什么花样?”
  众人押了小雨就向枣家庄的铺子走去。
  常红菱躺在床上不醒人事。床边一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面貌和中年壮汉有几分相似,戴着青色逍遥巾,颚下几缕薄须,正替她拿脉。
  中年壮汉一进门,满脸焦急地问:“二弟,红菱要紧么?”
  书生神色凝重:“我暂时护着她的心脉。使毒不再扩散。”
  中年汉子扯着小雨走到书生跟前,“二弟,就是这个小子使的毒。快说你用得什么毒?”
  书生细细打量着小雨。
  小雨道:“两位大叔,真的不是我用的毒,我和常姑娘无缘无仇,为何要加害与她?”
  中年汉子道:“想赢了祭狮会,什么作不出来?”
  “什么会?”
  “你,还装?”中年汉子又要打。
  书生喝住道:“大哥,住手。”又问小雨,“你和红菱说了些什么,同红菱说话时,只有你一人?”
  小雨道:“只有我一人,我只是买了枣子,常姑娘还送我一瓶她酿的冬菜。”
  书生又看了小雨一眼,道:“大哥,不是他。”
  中年男子奇道:“怎么不会是他,红菱只和他说过话,就回房了。”
  书生道:“另有其人。这位公子,误会了。”他指着中年男子道:“这位是我大哥常佑武,在下常佑文。”
  小雨还礼道:“在下江小雨。”
  “公子可是江峥江大侠之子?”
  “正是。”
  “公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像极了令尊。”
  “常二叔认识家父?”
  “江大侠谁人不知呢?今日一场误会,公子莫怪。不如留下水酒一杯?”
  “多谢常二哥。在下也粗通医理,让在下也看看常姑娘病症如何?”
  “哦?好,烦劳公子了。”
  小雨把了常红菱的脉,六脉皆无,又去翻看她的眼皮,瞳孔扩散。她脸色苍白,隐隐显了些紫色淤斑,像诡异的梅花,她眉心有一个红点。
  小雨从没有见过这种中毒症状,道:“在下真是惭愧,不认得这种毒。”
  常佑文道:“她眉心中了一颗梅花钉。”
  常佑武听了大吃一惊:“二弟?这就是梅花钉,可是怎么会……?”
  常佑文点点头。
  常佑武道:“二弟,你想想办法,不然菱儿她……”话没说完,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看来这梅花钉毒性极狠。
  小雨道:“常二叔认得这梅花钉?可知有解么?”
  常佑文道:“梅花钉带有从西域传来的一种毒药,叫华沙林,进入血脉中后,周身会出现紫红点,后来满满扩大,开始腐烂肌肤。中了梅花钉的,倘若没有解药,全身会腐乱而死。你没有听说过?”
  小雨道:“在下真的第一次听闻。而且贵庄和杨庄有何过节?他们怎会用这么毒辣的手段?”
  “我们到堂下去说吧。”
  常佑武叫人置了酒菜,三人围了桌子坐下。
  常佑武因为担心女儿,焦虑难安,一口一口地喝酒,“二弟,你想想办法,去求求……”
  “大哥。”常佑文喝住他。
  常佑武不说话了,又灌了一口闷酒。
  常佑文见小雨诧异道,说道:“能解梅花钉之毒的人,少之又少,我们又不知道谁会解。而且就算是知道了,这人生性孤高怪异,怎能开口?”
  常佑文又道:“菱儿也是多事。倘若你不让菱儿出来,怎会有这样的事?”
  常佑武道:“还不是明天的祭狮会,我跟大伙装狮子头,忙不过来才让菱儿照看会铺子。要知道会有这样的事,还管什么祭狮会。输了也就算了。我还理会这个干什么。”
  常佑文道:“你倘若想菱儿活命明天就必须得赢,而且要赢得漂亮。”
  常佑武呆了一会,喜道:“二弟,你说是真的?”
  常佑文点点头。
  常佑武是个粗直的汉子,知道常红菱有救,马上喜笑颜开。
  常佑文向小雨道:“公子不如留在寒舍,明天正好一年一度的祭狮会。到时热闹非凡,许多左近的人都前来观看。公子正好赶上了。”


  二十

  原来古时沧洲濒临渤海,地势低凹,水患成灾,村民认为是恶龙作怪,就集资在开元寺前造了一个铸铁狮“镇海吼”以降恶龙。每年秋收后,村民就在寺前举行祭狮会,感谢一年好收成,并祈祷来海水不要做乱。这个习俗一直保留下来,后来慢慢发生变异。因为沧州“武建泱泱”,崇尚武术,故祭狮会成了沧州城内各庄各派的狮舞大会。
  狮舞有文狮和武狮之分,“文狮”动作细腻诙谐,讲究表现狮子的活泼及嬉戏神态;“武狮”则重技巧和武功的运用,表现狮子的威武性格,故会有各种高难度的动作如打斗,登高、走梅花桩等。
  沧州狮舞自然是武狮。沧州的各庄子,敬武尚气力,将这祭狮会看得极重,倘若赢了,是莫大的荣誉。
  常佑武是常家庄的庄主,因为常家庄枣子好,就挂了名字叫“枣家庄”。常佑武和常佑文是同胞兄弟,两人一武一文。
  常家庄和杨家庄是对头,也因这祭狮会。去年是杨家庄赢了,常家庄不服气,今年怎么也想胜过杨家庄。
  小雨见常红菱病得蹊跷,也想见见这祭狮会,便答应下来。常佑文大喜,让人到客栈取了行李,安排小雨住在常家。
  酒过三巡,小雨问:“常二叔是如何识得家父的?”
  常佑文道:“在下是先识得令堂,再识得令尊。”
  “哦?常二叔认得家母?”
  常佑文道:“我和你母亲,原是同门,同属于枯梅教。你母亲原是枯梅教的左护法,后来你母亲爱恋你父亲江峥,教主反对,你母亲就自废了武功,脱了枯梅教,同你父亲走了。”
  “常二叔可知我母亲的下落?”
  常佑文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秋枫山庄大火之后,我曾多次查探你母亲的下落,总是没有任何音讯。没想到还能见到你。”
  常佑文看了小雨,又狐疑地问:“你真不知道梅花钉?”
  “确实不知。枯梅教也是第一次听说,而且也是第一次听说母亲的事。”
  常佑文点点头,道:“梅花钉是枯梅教的独门暗器。枯梅教向来行事低调,是一个暗教。弟子从事各种营生。不像其它的教派。”
  “既然梅花钉是枯梅教的,常二叔为何又不知道解法?”
  “教中能解梅花钉之毒的人极少。教外就更少了。”
  “可常姑娘怎么又会中了梅花钉?”
  “这个我也不知。”常佑文的眼光却看了小雨。
  “那为何赢了祭狮会就会得了解药?枯梅教和祭狮会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咳,我也只是赌一把了。”常佑文叹了一口气。
  小雨虽然疑虑重重,也便不再问了。
  第二天,小雨跟了常佑文到开元寺。开元寺檐前红灯高挂,廊柱上裹了红绫,显得十分喜庆。门前一大场地,被人围了一个水泄不通。难怪客栈人满,原来是来沧州看祭狮。
  场地上排了十来个庄子的舞狮,各个庄子的衣饰和狮子自是不同。舞狮的汉子穿了短袖的对襟衫,系了头巾。衣服,头巾和狮子上各绣了自家庄子的名称。
  每家庄子各有一对雌雄狮,狮头上系红结者为雄狮,系绿结者为雌狮。每个狮子有两个人装扮,一个做狮头,另一个做狮尾。每只狮子还配有一个戏狮郎,手中各拿红拂,圆球等。小雨细看了戏狮郎手中的家什其实都兵器。狮对前有梅花桩,天桥,高梯等,用来增加狮舞的难度。
  先将雌狮子口中的燃香献到“镇海吼”的基座上,就是赢家。如果燃香熄灭了,断了都算输了。所以舞狮除了要完成规定的动作外,还要尽可能将对方雌狮口中的香打灭。戏狮郎和雄狮就担任保护自家雌狮,袭击对方雌狮的任务。
  放过鞭炮,喝过黄裱酒,锣鼓一敲,舞狮大会开始了。
  只见舞狮就像活了一般,俯仰腾跃,身手矫健。常佑武亲自顶了雌狮的狮头,如今常红绫命悬一线,他自然也拼了命左闯右躲,一马当先,踩过梅花桩,正上天桥,杨家的戏狮郎一个鹞子翻身过来,拿了拂尘就向常佑武顶的雌狮口中的香打去。常佑武缩回身子,躲过拂尘,几乎跌倒。常家的戏狮郎忙救了上来,去打杨家戏狮郎。
  小雨看了不禁捏了把汗。
  “公子希望常家庄赢?”软绵绵无限暧昧的声音。
  小雨一看,樊颖正笑眯眯看着她。
  他怎么又跟来了?他是沧州人,这样的盛事他不来才怪呢。
  咚咚,锣鼓敲得更响。
  小雨没有理他,继续看台上。杨家雌狮在上了天桥和常家雌狮在天桥上激烈相斗。天桥摇摇晃晃的,几乎快断裂。
  “公子就这么想救那常家小妞?”
  小雨听了这句,不看台上,去看着他。他怎么知道常红菱中毒了?
  “果真是在意。”樊颖狭长了眼睛,冷笑道:“谁说赢了祭狮会,常家小妞就有救的?笑话。”
  “真是奇怪,我在不在意同阁下有什么关系。听阁下这么说,好像阁下知道怎么解毒似的。”
  “你若跟了我,我就替她解毒。”樊颖又笑了。
  “哼,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倘若我有呢?”
  “你又不是救的我,我犯不着以身相许,常姑娘长得不错,让她跟你吧。不过得看人家愿不愿意。”
  “呵呵。这个主意也不错。”樊颖笑了。
  “啪啪”鞭炮响。小雨心里紧张,又去那台上狮舞。常家的雌狮率先过了高梯。
  看来常家是赢定了。
  小雨不由得舒了一口气。四周看看,常佑文和樊颖不知什么时候都不在身边了。
  常佑武到了镇海吼基座跟前,敬香,磕头。
  他记挂常红菱的病,磕完头匆匆下来。
  小雨便和常佑武一起回到常宅。
  常佑文果然早已回来,竟然樊颖也在。
  常佑文道:“这位是樊公子。”
  小雨点点头,冷笑道:“呵呵,不要告诉我,你果真解了常姑娘的毒。”
  常佑文道:“确是如此。”
  小雨诧异瞪了眼睛。
  常佑武满脸大喜,跪了下去:“多谢公子。”
  樊颖也不理会。
  常佑文道:“樊公子提亲,欲娶菱儿。”
  啊?这会是小雨和常佑武都傻了。
  常佑武道:“菱儿怎……怎陪得上公子?”
  樊颖道:“你不答应?”
  常佑武道:“菱儿的性命是公子救的,常家的性命也都是公子给的,怎敢不应?”
  常佑武逻辑有些混乱,而且这个樊颖也是混蛋,她一句玩笑,他当了真。
  她急忙喊道:“不行啊,常大叔,他是个断袖,他只喜欢男人。不能将菱儿嫁了他。”
  樊颖听了这句,笑眯眯看了她:“她不嫁我,你嫁我如何?”
  常佑武和常佑文听了他这句话,都有些尴尬。
  “呸。休想!”
  樊颖取了腰间的玉佩,放在桌上,道:“这个就是聘礼。”说罢,扬长而去。
  小雨急道:“常大叔,常二叔,你真的答应这门婚事了?不是说赢了祭狮会,有人能医好常姑娘的么?不用他医,也可以啊。干嘛要答应他?他就是个无赖。哪有这样给人提亲的。”
  常佑文却答非所问地说道:“樊公子风度翩翩,气质高雅。菱儿过去作小也是福份。”
  “天,还是作小。可是你连他的底细都不知道啊?”小雨真是不明白。
  “樊家统管南北漕运,是沧州城的首富。”
  原来如此,难怪常佑武连口答应,那个小子也浑身霸气。
  小雨见常红菱毒已解,祭狮会已经结束,便向常家告辞。
  常家再三挽留,小雨推托了,依然坐了马车,上了路。


  二一

  小雨到京师时,天色已近黄昏,冷风呼呼,细雨绵绵,又湿又冷,马车里又装满了她一路买的土仪,看来是没法赶到圣泉庵了。
  小雨想不如先到紫玉堂,将姨娘转托给李兆萍的东西交了,明早再回圣泉庵。
  本来崔崇墨是接她的,姨娘告诉的是走水路,他定到运河的码头等她。她改了陆路后,也没法通知他。那个傻瓜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积水潭等呢。
  幸好紫玉堂名头大,稍稍一问路人都知道紫玉堂的路。
  紫玉堂,在繁华的前门大街。
  “北紫玉南秋枫。”如今秋枫成了一堆废墟,紫玉却依然气势雄伟,庭院宽敞。
  小雨下了车,冒了雨去拍门。下雨天,门前的家仆都躲到屋子里面去了。
  她拍了几下没有人应,再拍。
  “来啦,来啦。”终于有人应了。
  来人看了小雨,喜道:“是不是江公子来了。快进来,看给雨淋的。少爷没有接到你?呵呵,他天天在积水潭码头等您哪。”
  小雨道:“谁叫他笨。车上还有好多东西。崔伯伯和李伯母在家么?”
  “在,在。”门房忙不迭地喊道:“快告诉老爷夫人,江少爷来了,来人搬东西啊。”
  门房打了伞送小雨往客厅走。
  门口站了一个穿番木色长夹袄的中年美妇和一个穿米绸长衫的的中年男子,正是李兆萍和崔皓。李兆萍比五年前略略有些发福,但依然美艳动人。
  四年前,李兆萍夫妇和小雨见过一面。紫玉堂堂主夫妇千里迢迢来红叶山庄拜访。韩枫这个怪人不见,罗清怡也没有办法,李兆萍和崔皓只得回去了。
  “小雨啊,是小雨吧,快进来。”李兆萍拉了小雨,进了客厅,一边叫道:“快派人到积水潭叫少爷回来。呵呵,看他接人,都没有接到。”
  小雨敛容给崔皓行礼:“崔伯伯。”小雨对崔皓还是很尊敬的,崔皓不苟言笑,威严正派。
  崔皓点点头:“一路颠簸,辛苦了。崇墨办事不牢靠,让你淋了雨。”
  小雨道:“临时改了陆路,来不及通知。”
  李兆萍笑了,“老头子,拉着孩子说什么?香桂,快带公子快去换衣服。”
  小雨低头一看,衣服淋了雨,贴在身上,纵然她平时扮得再像男人,这时湮湿的衣服微微显出胸的轮廓,怎么也不像男人。
  小雨红了脸,跟着香桂去后厢,脱了外衫,才发现匆匆往后厢躲,没有拿备换的衣服,包裹在车上,没有来的及先跟香桂说一声。
  小雨道:“香桂,你去帮我把包裹拿来。”
  李兆萍笑眯眯递了一套过来,说:“穿这个。”
  小雨拿过一看,是她常穿的颜色,绿色,不过是女装。
  小雨道:“伯母,这个错了。是女装。我的包裹……”
  李兆萍道:“只有这个。”
  小雨急也没有办法,外衫湿了,总不能不穿衣服吧。先穿了这个,拿了包裹再重新换就是。
  小雨别别扭扭换了衣服。
  衣服正合身,像是为她量身订做的,看来李兆萍蓄谋已久,终于逮了机会。
  小雨换了衣服走了出来。
  李兆萍笑道:“嗯,好看。来来,头发换一下。”
  “不要啦。伯母。”小雨连忙去护头。
  “咳,穿了女装,梳个男人头。多别扭。”
  李兆萍按了小雨坐下。
  小雨道:“我从来不喜欢带珠花。不要啦。”
  “不要珠花,知道你的癖好。这个行么?”
  小雨接过了,一只翡翠青雀簪,她没有说话,想起五年前的豆青虫,他装了白施主,带了一只绿色的孔雀衔珠钗。
  李兆萍给小雨梳了发,挽了一个花髻,别了簪子,直直地笑道:“嗯,真好看。”
  “娘,小雨来了。她在哪?”崔崇墨未进门声先到。一身鹅黄的园领袍衫,修眉俊目,英姿照人。
  崔崇墨早离开闻音寺了,不过他还是穿黄色衣服。因为小雨固执叫他“小黄”。还因为小雨穿绿色衣服,他认为黄色和绿色配起来最好看。
  “你看这是谁?”
  “小雨。”崔崇墨盯着女装的小雨,脸上挂满笑意。
  “看你这个傻样,眼睛都直了。”李兆萍嘲笑儿子。
  “呵呵。”崔崇墨笑了。
  “笑,笑,叫你笑。该死的小黄。”小雨去打崔崇墨。
  她刚到红叶山庄,罗清怡给了她买了许多五颜六色漂亮的罗纱群,她全扔在地下,使劲地踩,“我才不要穿这。”那个时候,她觉得红叶山庄什么都是别扭的。
  “你要穿什么?不能再穿你以前的衣服了,你已经离开圣泉庵了,就不是出家人。”
  小雨看见庄主,他端坐在轮椅上,穿着银色的交领长衫,她说:“我要穿跟庄主一样的,不过要是绿色的。”
  罗清怡愣了半晌,说:“这是男子衣装。”
  小雨说:“我就要穿这样的。”
  从那以后,她一直穿各种绿色的长衫。
  一年以后,她的头发长了起来,头发生得很好。头发还不是很长,罗清怡给她包了一个淡绿的头巾。
  淡绿的长衫,淡绿的头巾,白的肌肤,黑的眼睛。
  罗清怡看得出神。
  但是庄主淡淡看了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
  小雨穿了女装到底别扭,拿了自己的包裹,回到房里去换了。
  进了客厅,饭菜都备好了,都是她喜欢吃的素菜。
  “小雨,过来,坐坐。”
  小雨换回自己的衣服,习惯许多。
  李兆萍将小雨拉在崔崇墨的身边,她这样,弄得崔崇墨和小雨都不好意思了。
  李兆萍一个劲的给小雨夹菜。
  小雨拿了雪花膏给李兆萍说:“这是姨娘让我亲手交给你的。”
  李兆萍接了雪花膏,笑道:“亲家都有见面礼了,你就没有带些东西孝敬婆婆?”
  小雨急道:“李伯母,不要说笑。”
  李兆萍道:“拿了我家的“卷雪”,早就是我家的人了。”
  谁知道那把破匕首有什么典故啊?
  小雨道:“不愧是生意人,拿一把破匕首,就要这么大筹码。”
  小雨从袖套里拿出匕首来,放在桌上,道:“我不要啦。”
  崔崇墨脸上变了颜色。
  李兆萍道:“快收好,看把崇墨给吓的,好啦,不说笑了。”
  崔崇墨将匕首又塞给小雨。
  小雨收了,她也舍不得不要,因为实在很喜欢匕首。
  崔崇墨也放了心。
  小雨到厢房里拿了在金陵买的云锦和常红菱送的冬菜给李兆萍。看到冬菜,想到常红菱,不禁有些愧疚,她若嫁了那个樊颖也是自己错。
  小雨又拿了龙井茶给崔皓。
  李兆萍笑道:“还是有些良心的。”
  李兆萍看到云锦,问:“你去过金陵?”
  小雨道:“是,我去过秋枫山庄了。”
  崔崇墨见小雨难过,道:“小雨,吃这个,你最爱吃的冬笋。”
  小雨埋头连忙去吃,掩饰着伤感。
  李兆萍小心翼翼地问:“韩庄主还好么?”
  小雨道:“还和以前一样,常常犯病。每个月总是有几天见不到,好像姨娘替他疗伤。”
  李兆萍没有说话。
  小雨问:“李伯母,我娘和姨娘长得像么?”
  “嗯,不太像。我以前也没有听说过你娘有一个妹妹,是后来听崇墨讲,你被你姨娘接回杭州了。这才同你崔伯伯一起去探访。”
  “什么?不是你告诉姨娘我在圣泉庵的?”小雨一直以为李伯母因为母亲的缘故同姨娘早就相熟了。所以五年前的清波门大会上见了小雨后,写信告诉了姨娘,姨娘这样才接了小雨回去。
  “不是的。”李兆萍说道。
  姨娘和庄主过着隐居的生活,那么姨娘是怎么知道她在圣泉庵的?
  “小雨,你姨娘和庄主……?”李兆萍吞吞吐吐地问道。
  想来李兆萍也很好奇姨娘和庄主的事。
  “姨娘对庄主很好,可是庄主总是淡淡的。”小雨回答道,“李伯母,你曾听说过我父亲收过徒弟没有?”
  “这倒是没有听说。雁回剑传内不传外,传男不穿女。”
  那为什么金陵酒店的掌柜说卫婉会雁回剑,庄主也会,自己练的不也是雁回剑么?
  “小雨,你说庄主会不会就是你的父亲?”李兆萍突然说道。
  “啊?”小雨大吃一惊。其实她心里也曾经这么想过,只是没有敢再深想,被人突然这么说出心事来更是惊诧。
  崔皓久不发言,听了这句,道:“兆萍,不要胡乱说话。”
  李兆萍连忙道:“我也只是猜想,你不要多想了。快吃饭吧。”


  二二

  李兆萍早将小雨的卧室准备好,西厢房,绫罗新被褥,桌上摆了新摘的秋菊,烛光跳动,映在那菊花上,薄薄一层光辉。
  夜深了,李兆萍夫妇都睡去了。小雨没有睡意,看了那菊花,“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谁迟?”是小雨离开红叶山庄那天庄主吟的诗句。
  庄主真是父亲么?如果庄主真是父亲,现在似乎也能明白姨娘和庄主之间的关系。
  庄主话语少,看不到他面具下的表情。父亲曾是江南翩翩第一美男,被火烧伤,又是怎样的心情?除了烧伤,父亲又是得了什么病。每月都会经历那么长病痛。大火之后,父亲和母亲又是如何失散的。可是母亲呢?母亲又经历如何遭遇,是生还是死?
  还有豆青虫,他是生还是死?那日在秋枫山庄的白色影子是不是他?可他跟秋枫山庄又是什么关系?
  小雨走出屋子,站在游廊上。
  庭院雨点芭蕉,梧叶声秋,夜风瑟瑟,前尘旧事,如同迷雾一般。
  “小雨,还在想刚才的事?”
  崔崇墨走过来,他手中拿了一件白色的云肩,轻轻披在小雨肩上,“夜凉了。”
  “小黄,谢谢你。”
  “小雨,不要想那么多了。倘若庄主真是你父亲,也是一件喜事,为何要这么愁眉不展?”
  崔崇墨很少见她这么沉默,忧愁,不禁有些心痛。
  从小他就喜欢她,那个时候,知道她是出家人,可是他还是固执地喜欢,是不问将来的喜欢,只要他现在能跟她在一起,后来的事可以不去管。
  罗清怡将她带走后,他来到圣泉庵,找不到她。
  他像疯了一般,“静远呢?静远去哪了?”
  静宜告诉他,她姨娘将她带走了。她姨娘在杭州,可是不知道在杭州什么地方。
  他偷偷跑回紫玉堂,闹着要去杭州。
  李兆萍夫妇只有他一个孩子,见他闹得凶,依了他。
  他们在杭州城内转了许多天,这从何找起啊?
  在杭州呆了一月,李兆萍将他带回了京师。
  他变得很沉默,也不闹了。
  过了四年,他出师了,离开了闻音寺,接了父亲的生意,自己到了杭州。
  他天天在西湖边走,如果她在杭州,终会让他见到她。
  后来他听说红叶山庄有个爱穿绿衣的公子,长得极美,看病不要钱。
  他心都快跳了出来,一定是她。
  他跑到灵山脚下,在凉亭里面,他终于见到她。
  她穿了淡绿的长衫,挽了黑发,肌肤胜雪。
  她正给一个老妇搭脉。
  “不用担心,是肠内结食。我给您开些硝菔通结汤,用生赭石细末送服,汤分三次服下,坚持服用三天,就没事了。”她说道。
  老妇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坐在老妇坐过的椅子上,伸出手。
  她微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他轻轻一震。
  “六脉弦迟,积郁甚深。公子有何心病?”
  我是因为你,是因为你。他内心喊着。
  “心病需心药医,在下只能给公子开些朴硝炼蜜丸……”她提笔写药方。
  “静远。”他深情看着她。
  “小黄?”她抬头吃惊看着他。
  那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
  “小黄,你怎么到这里来啦?”她惊喜问道。
  “我来找你的。”
  “小黄,我现在叫江小雨呢。”
  “江小雨,这个名字好好听。”
  “嗯。庄主给我取的。”
  “庄主是谁?”
  “红叶山庄的庄主,我现在住在那。我姨娘也在那。”
  “庄主姓江?是你姨父么?”
  “不是,我爹姓江,叫江峥!”
  他们将西湖走了许多遍,杏花春雨,碧水荡漾的西子湖畔,一身绿衣,一身黄衣,翩翩美少年,江小雨和崔崇墨的断袖于是出了名。
  崔崇墨回了京,告诉李兆萍静远是江峥的女儿。李兆萍夫妇下了杭州,拜见红叶山庄的庄主。韩枫避而不见。
  “离清波门大会还有三天时间,明天我带你在城里逛逛。你五年没有来,京城的变化大了许多。”崔崇墨说道。
  “嗯。”她从袖内掏了一支白玉簪,递给崔崇墨:“不知道给你买些什么,这支发簪你喜不喜欢?刚才伯母在,不好意思给你。”
  簪体雪白如凝脂,她在金陵夫子庙前买的,一眼看到就喜欢,第一次见到豆青虫时,他就挽了一根白玉簪。
  从来都是崔崇墨送她东西,她送他东西这是第一次。
  崔崇墨欣喜地接过,“喜欢,只要你送的,什么我都喜欢。”
  小雨笑了:“什么都喜欢?呵呵,砒霜也喜欢?”
  “喜欢,你要我死,我也会去死的。”
  “没骨气。”小雨骂道。
  “因为你,什么都可以不要。”
  小雨知道崔崇墨对她好,然而这样的话,崔崇墨这第一次对她讲,她不禁有些尴尬,去瞅那芭蕉叶。
  “如此调情骂俏,我闻伤心。”煽情的语调,樊颖一身白衣,从檐上飞下。
  “江公子,崔公子,咱们又见面了。”
  崔崇墨忙将小雨挡在身后。
  “崔公子不要那么紧张嘛,我对你身后那位江公子不感兴趣。可我对崔公子是一见倾心啊。”
  樊颖一张俊脸凑近崔崇墨,“崔公子,在下帮你将这发簪戴上如何?”
  崔崇墨捏紧了手中的簪子,怒道:“休得胡言乱语。深夜不请自到,阁下还是快快离开吧,不然休怪在下不客气了。”
  “崔公子不要生气嘛。在下也是想念崔公子,所以深夜来访。”
  这个樊颖,真的来断崔崇墨的袖了。
  小雨忍不住:“樊公子,不在新婚,跑来京师做什么?”
  “哦?是啊。江公子也知道在下断袖,只喜欢男人的么?新婚也没有什么意思。”
  “怕是会让樊公子要伤心了,崔公子的袖子可是不好断的。”
  “呵呵,那就走着瞧吧。”樊颖哈哈笑着,跃上屋檐飞走。
  “小雨,你知道我不是……”崇墨埋了下面的话,心里说道,你知道我不是断袖,我是喜欢你的。
  “小黄,你不会生气吧?”咳,以后跟樊颖说话要小心,他好像什么话都会当真,不知道给小黄带来什么麻烦。
  “生什么气?你说樊公子?这个人很奇怪,昨天在渡口遇到他,他就一直纠缠不休。这种人我自然不理会他的。不过小雨……”崇墨又笑了。
  “怎么啦?”
  “因为你着男装,人家都说我们断袖啦?”
  “这样你失去许多美女的垂青,心里委屈是不是?”
  “不是,我觉得很好。呵呵。”崇墨笑了,这样虽然受非议,却让他少了许多麻烦。
  “不早了,小黄,我回去睡了,你也早些睡去吧。”
  “嗯。”崇墨恋恋不舍地眼送她进屋,直到她关了门,灭了灯,才离开。


  二三

  第二天,天空放晴。
  小雨说:“我记得以前横二街有个餐点铺,两层楼,离木缘缝纫店很近。那有买麦糖冰丝的。你知道在什么地方么?”
  崇墨道:“你喜欢吃麦糖冰丝?应该是“素芳斋”。我带你去。”
  两人到了集市。
  京师到底是国都,街面宽广,建筑大都是红墙明黄瓦,同江南白墙乌瓦不同。
  小雨见了有糖人的,跑过去挑了两只,崔崇墨付了银子。
  小雨递给崔崇墨一只,自己留了一只,拿舌头去舔,问:“小黄,这样吃,难不难看?”
  崇墨笑道:“不难看,很可爱。”
  “你的意思还是不好看了。不行,不行,你也这样吃。”
  “好,好。”崔崇墨妥协了。
  两个人舔着糖人,到了素芳斋。
  店小二见两人衣着讲究,气度不凡,马上迎了上来,招呼道:“两位公子,快请楼上雅座。”
  真是势力眼,想当年她和师姐来的时候,都没人搭理。
  两人落了座,店小二问:“两位公子,想用些什么?”
  崇墨道:“麦糖冰粉丝,”又问小雨:“还想吃什么?”
  小雨想了想,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个,问:“小黄,你说还有什么好吃啊?”
  崇墨道:“柠香甜瓜盅和桂花白玉羹。”
  “好,好。要这两个。”小雨记起来了,“还有什么酥。”
  “荷花酥?”
  “嗯,是这个。”
  “先要这些,再加京糕白菜丝,薰卷豆各一份。”崇墨说道。
  “有没有酒啊?”小雨又小声问道。
  “素斋馆里没有酒,你想喝?咱们去外面的馆子再要。”
  有钱,有小黄在身边,这样子什么不用操心,似乎真的很好。
  小雨低头看楼下,她曾经和师姐做过的位置,桌椅早就换了,位置还在。
  “小雨,在想什么呢?”崔崇墨轻轻问。
  “啊?没什么?这么多年没见过师姐了。”
  “静宜师叔佛法精深,自从她接任掌门后,圣泉庵香火旺盛,门庭若市。”
  茶馆酒肆里面也是传八卦的地方。
  楼下一个穿着对襟卦衫的黑脸汉子说:“见过圣泉庵的静宜掌门么?”
  另外一个精瘦的汉子道:“咳,去年佛诞法会,我大老远跑到圣泉庵,专门听静宜掌门说法,听了声音不敢抬头看。这次清波门大会,打死我也要抬头看一眼。”
  “你说清波门比武大会,谁会赢?”
  “闻音寺善本师父武功高强,在清波门年青辈弟子中数一数二,倘若信德大师不出手,应该是他吧?”
  “怎么会?上一届他就输在静宜掌门手下。”
  “咳,论武功,善本不差,你说你连看都不敢看静宜掌门,那善本和尚也是男人,叫静宜掌门瞅上一眼,不动了凡心不输才怪。”
  “是啊,是啊,我也是听说善本对静宜掌门……”
  小雨听到他们说师姐不堪的话,正准备拿了桌上的碗碟去打。
  “啪啪”那黑脸汉子脸上挨了一耳光,一个穿灰色僧衣的俏丽的女尼喝道:“再敢胡说。”
  小雨激动起来:“明珠!明珠!”
  “啊,小师叔!”那俏丽的女尼正是明珠,她看到楼上的小雨惊喜地叫起来。
  两个汉子看了明珠,又抬头见了楼上的小雨和崇墨,丢了银钱,灰溜溜走了。
  小雨抢下楼去,抱了明珠:“啊,明珠,想死我了。”
  “呵呵,小师叔什么时候到京的?”
  “昨天刚到,师姐好么?”
  “嗯,好。掌门要是知道你回了,一定高兴坏了。”
  两个人像小时候,轻轻密密地说话。
  楼中人眼光怪异,怎么回事?一个少年公子拉着一个俊俏的小尼姑,热热闹闹地,这太,太不成体统了吧。
  两人看楼里人怪异的眼光,笑了,小雨松了手。
  两人上了二楼。
  明珠看了崇墨笑道:“你这下可如愿了吧。小师叔,你不知道,他知道你离开庵了,像个疯子在圣泉庵大哭大闹呢。”
  崇墨不好意思笑了。
  三个人坐下,店小二送上餐点。
  小雨问:“明珠,这次为什么下山啊?”
  明珠道:“清波门比武大会,来了好多江湖人士,女客在圣泉庵安置,故掌门让我下山备些物品。”
  好多人是去看静宜去的吧,江湖第一美女啊。
  “小黄,再要两份,哦,不五份麦糖冰粉丝,还有荷花酥。”
  “好。这么多,吃得完么?”崔崇墨笑道。
  “是给师姐的,师姐也爱吃甜食。明珠,你等我一会,我的包裹还留在小黄家,我取了包裹和你一起上山。”
  崇墨听了满眼的失望和不舍。
  明珠看了崇墨一眼,笑道:“我得赶快回去啦,现在庵里可忙啦。师叔师姐们这么久没见你,你去了,大家哪有心事做事。我先回去,告诉掌门,大家有个准备。明天你和崇墨师弟一起过来,后天正好就是比武大会。”
  小雨听了不高兴道:“我知道你嫌我闹,嫌我烦。讨厌的明珠。”
  明珠笑道:“还以为你转性了呢,你这脾气还没有改。”
  崇墨也笑道:“她若改了,还会是她么?”
  小二送了打包好的餐点过来,小雨将包递了明珠。
  明珠接了,道:“小师叔,告辞啦。”
  小雨依依不舍送了明珠:“跟师姐说,我明天一早就到啊”。
  “知道啦。”明珠挥了手,走了。
  崇墨问道:“还要去喝酒么?”
  小雨揉揉肚子:“不去啦。吃得太多了,肚子实在装不下了。”
  “那我们在城里转转。去鼓楼大街可好?”
  “好。”小雨同意了,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呢。


  二四

  鼓楼大街临近什刹海,北海一带,又有积水潭码头――京杭大运河北端的终点。故钟鼓楼大街成为京师繁华的商业中心,楼台歌榭,茶肆酒馆比比皆是,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大贾豪商和王公贵族。
  鼓楼大街热闹喧嚣,跟刚才横二条佛音缭绕,静谧安详的气氛截然不同。
  积水潭码头密密排满商船漕运,那樊颖是沧州最大的漕帮,这京杭运河沿线只怕都有他的人。小雨四顾没有看见白色的影子,这倒是奇怪了,今天他没有跟来。
  小雨见一个清幽的阁楼,种了几竿竹子,挂了“水云间”的牌子,隐隐传来丝竹词曲之声。
  小雨问:“这是个什么地方?像个茶社。”
  崇墨看了,说:“可能是吧?或者是教坊,专门教授歌伎和琴师的地方,也设有场子表演。”
  小雨听说是音乐教坊,好奇心大起,拉了崇墨就走了进去。
  一楼厅堂内,设有一个雕花贴彩的红木戏台。台下摆了几张红木椅桌,坐了几位公子商贾或江湖汉子。台上,有几个娉娉婷婷的女子,一个穿了藕荷纱裙的女子抱了一把琵琶,唱道: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
  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
  曲子哀婉凄切,如裂玉石。
  小雨听得心颤,就近在木椅上坐了下来。傍边一个黑脸的汉子和一个瘦子,见了他们两人,神色惊慌地走了。
  那女子继续唱道: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
  惕寤觉而无见兮,魂迋迋若有亡……”
  小雨轻轻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崇墨答道:“这是司马相如的《长门赋》,相传陈皇后阿娇失宠被废长门宫中,花重金聘请司马相如写了这首赋,希望能够挽回汉武帝的心。大意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憔悴独自一身。她做了的愚蠢的事,只为了博取郎君的欢心。虽遭此冷遇,暗自悲叹,但仍思念君,不敢忘君。”
  小雨听了暗暗叹气。
  只听那台上又唱道:
  “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复明。
  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
  曲子完毕,那女子款款起身,抱了琵琶,行了一个万福,立在台边。
  台下的人纷纷叫了起来:“一百两。”
  “两百两。”
  “五百两。”……
  小雨道:“我们是不是也要打些赏钱?”
  崇墨见此也明白了,见小雨天真,不便告诉她,说:“不用了,人家是在斗花魁。我们还是走吧。”
  “怎么斗?当了花魁有什么好处?”
  “你看台上许多女子吧,赏钱最高的就是花魁。好处就是她唱曲子时,台面大,赏钱多。我们走吧。”
  小雨对这个唱曲的女子颇有好感,帮她当个花魁也不错,反正银子是花小黄的,也跟叫:“一千两。”
  “一千两百两。”一个头戴万子巾的贵公子喊道。
  “两千两。”
  “两千五百两。”
  “三千两。”
  万子巾公子再没有跟小雨争了,小雨得意问崇墨:“你带银票了吧?”
  崇墨点点头,递了银票,也好笑,看她再怎么脱身。
  琵琶女娇娆地走过来,看了小雨一眼,飞红了脸:“琴音见过公子。”
  “姑娘不必多礼。”
  “公子,此处人多喧杂,不如到琴音静室内歇息?”
  “哦,不用了。谢谢。我就走了。”
  “公子莫非嫌弃琴音。”
  “不是,不是,我不习惯在别处睡觉。”
  “公子的意思是带琴音走?”琴音一脸惊喜。
  “不,不,我很穷的。”小雨这个时候,才隐隐明白了怎么回事。她指指崇墨,说:“他,他很有钱的。钱都是他出的。我只是帮他喊。”
  崇墨也慌了,她都推给他了,他结结巴巴道:“琴音姑娘,我……我也没这个意思。”
  琴音向崇墨谢道:“多谢公子相助,琴音感激不尽。”又向小雨道:“公子再穷,清音也不会嫌弃。公子已经出了价,琴音今天就是你的人了。”
  “多谢姑娘垂青,我们真得走了。”小雨拉了崇墨抢着要走。
  琴音拉了她的袖子,在后面追喊:“公子,公子。”不肯放手。
  小雨逼得没有办法喊道:“我是断袖,不喜欢女人啊。”
  琴音一听愣愣地,可是还不肯放手。
  本来他们在厅内拉拉扯扯,就引了人观看,听小雨这么一喊,大堂内的人也愣了,随机哈哈笑了:“不喜欢女人,怎么来这种地方。”
  有人认出崔崇墨,“啊,果真,那穿鹅黄衣正是紫玉堂的崔少爷,听说是个断袖。绿衣的恐怕就是那个青雀江小雨吧。”
  “怪不得,怪不得。”有人点头附和。
  “公子来是消谴人家的吧。”琴音的眼睛红了。
  小雨见她难过,道:“不是的,不是的。是被你的琴声吸引过来的。”
  琴音又欢喜了,“公子想听什么,琴音再为公子弹一曲?”
  “什么都好,可是说了半天,口渴了。”
  “公子想喝什么茶,琴音给公子沏去。”
  “好好,只要是你亲手沏的,我都喜欢。”小雨又活过来。
  崇墨听了直摇头。
  琴音高高兴兴倒茶去了。
  小雨忙拉了崇墨逃了出来。
  “小黄,一开始你就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小雨狠狠瞪着崇墨。
  “开始真的不知道,后来才知道的。”
  “后来是什么时候?”
  “竞价的时候。”
  “那你怎么没有拉我?”
  “我让你走,可是你就不走。”
  小雨理亏了,也不说什么,气呼呼往前走。
  两人回到紫玉堂时,天色近黑,紫玉堂大门前的红灯已经点亮。
  李兆萍和崔皓在客厅等两人吃饭,见他们回来,李兆萍笑道:“怕这北京城都被你们转了几个遍,天亮出去,这个时候才会。再不回来,要派人去找呢。”
  崇墨道:“娘就喜欢多操心。”
  李兆萍见小雨不高兴:“怎么啦?崇墨惹你生气了?崇墨到底怎么回事?”
  小雨怕崇墨说去勾栏的事,她刚才生气是装的,因为下不了台,而且崇墨一路笑。她连忙道:“伯母没事,是饿的。”
  李兆萍道:“就等你们吃饭,快吃饭吧。”
  小雨看又是素菜,想崔家尽陪自己吃素,非常不好意思,说:“崔伯伯,李伯母。你们不用都随我的。”
  崔皓道:“清淡好,我也喜欢。”
  李兆萍说:“这是你说的。中午是谁偷偷吃了鸡汤啊。”
  崔皓一脸尴尬。
  大家都笑了。
  李兆萍道:“没有关系,平时油腻,这样子很好。不过你过了门,得用两个厨子,摆两个桌子。我们得了便宜,两边都可以吃。”
  小雨听了红了脸,崇墨只是瞅了小雨笑。
  真是的,总开这样的玩笑,小雨微微有些气。可是崇墨也没有什么不好啊。
  “小雨,庄主和你姨娘都吃素么?”
  “姨娘吃素,庄主不是,他不和我们一起吃饭,都是姨娘送去。庄主体弱,姨娘常常给他炖汤。”
  “你姨娘对庄主真好。”李兆萍感叹道。
  “嗯。”倘若庄主真是父亲,姨娘这么对他,母亲又不在了(如果母亲真的不在了),她希望姨娘和父亲在一起,母亲在天之灵不会怪罪的。
  可是父亲坚持不肯接受姨娘,除了被烧伤,还是不是因为母亲下落不明?
  李兆萍见小雨又沉默,打着圆场道:“啊,菜都凉了,咱们吃饭吧。”
  晚上,崇墨过来轻轻敲门。
  小雨没有理。
  “小雨,小雨。”
  小雨还是不理。门外过了一会静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小雨打开门,见崇墨站在游廊外,吓了一跳,“你不会在门口站了一夜吧?”
  “没,我只是早些起来了。我送你去圣泉庵,车马都备好了。”
  见崇墨这样,小雨软了心,道:“好的。”


  二五

  出了城,过了田庄,一路上山。
  又经过曾经的小三角亭,亭内铺满了红色的五角槭树叶,像一只一只小巴掌印在地面。
  五年前初春的有星星有月亮的夜晚,她躲在萧夜黎的长衫下,在这亭子内流着泪偷偷吃着包子。
  三角亭边的潺潺小溪一路叮咚轻唱。萧夜黎撕了长衫的下摆,在溪边沾湿了,黑亮的头发,轻轻一甩,湿布轻轻擦了面,桃花眼,挺直的鼻梁,含笑的嘴角。
  她为什么讨厌樊颖,可常常又会想起他?因为他很像萧夜黎,可是有些东西只属于萧夜黎的,只属于豆青虫一个人的,只许豆青虫有,别人不许有。
  接着上山,山路有些陡。马车早停在山脚下了。崇墨背了大大小小几个包。小雨只拿了一个包,包里面装有姨娘给她的落梅刀,师姐送给她的佛珠,还有萧夜黎曾经给她包过额头的手绢。
  白色的手绢,银线绣了几朵白色的腊梅和一个小小的“罗”字,红色的血迹污了上面的白梅。
  刚到红叶山庄时,姨娘给她收拾东西,见了她的手帕,颤着声音问:“你怎么有这块手帕的?”
  我怎么会有这块手帕的?
  “我不小心磕破头,有个人给我用它包了头。”她说道。
  姨娘看了手帕很久,没有再说话了。
  “小雨?你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深秋,崇墨的额头累得冒了汗,倒问小雨累不累。
  “不累,不累,咱们快点山上吧。”
  圣泉庵的钟声隐隐传来,山顶上青烟寥寥,树木中露出熟悉的乌瓦黄墙。一条曲折的石级盘旋而上,直通了庵门。
  是啊,不同了,石级上有了许多进香的男女,圣泉庵不似从前那般清冷。
  小雨顾不上身后的崇墨,加紧了步子,爬完石级,进了庵,直往禅院走。
  “施主,请留步。客堂在大雄殿左侧。”一个中年女尼拦住她。
  “明惠。是我。”
  “施主是?”
  “静远。”
  “啊,小师叔!”明惠惊喜地叫了起来。
  小雨也笑了:“师姐呢?”
  “在禅房呢。”
  小雨向禅房奔去,轻轻打开了曾经是师父的禅房。
  熟悉的佛龛,熟悉的红木小桌,佛龛下禅坐了一个灰色的清瘦的背影。这个背影不再是师父了。
  “师姐!”
  静宜轻轻转过头。依然的远山眉,清水眼,只是眼神比从前多了些从容淡定,面白如玉,清雅超尘。等她看清了来人,嘴角露了笑意,“静远!”
  “师姐。”小雨奔了过去。
  静宜抱了她:“都长这么高了。”
  她又拉开了小雨细看,橄榄绿的长衫,细柔的黑发系了一根柠檬绸带。心口隐隐疼了,这身装扮宛如当年的他。“静远,这些年来是不是一直恨师姐?恨师姐当年错手将他打下山崖?”
  “师姐,没有。真的没有,我怎么会去恨师姐。”小雨都快哭了。
  “静远,当时你还年小,有些事情你不懂。”
  “我懂的。”小雨哭了。
  她怎么不懂?
  白色的缎带,绿衣,豆青虫凝神看了法台上说法的师姐。
  “你说呢,我为谁而来?”豆青虫的桃花眼瞅着师姐。
  他为谁而来?
  师姐?还是师父?总之不会是因为她。
  师姐心里总认为他欺骗了她,他是找师父寻仇而来,他迫使师父离开庵寺客死他乡,他使掌门师姐不堪失师之痛而逝,于是失手将他打落云梯崖。可是师姐的心里这些年何曾不苦,她知道师姐喜欢他,从那天师姐向掌门师姐隐瞒他来过云梯崖的时候,她就知道师姐喜欢他了。
  “静远你这些年可好?”
  “好,姨娘和庄主对我都很好。”
  “姨娘没有跟你一起来?”
  “没有,我一个人来的。明珠没有跟你讲?”
  “你见过明珠?什么时候?昨天她一直没有回来。都派人去寻了,还没有消息。”
  “昨天正午时分,在素芳斋遇到的。我准备同她一起回的,可是她着急先回来。”
  “这就奇怪了。如果是这样,昨天下午她应该就回来了。”静宜沉思道。
  “难道是那两个人?”静远突然想起那个黑脸汉子和瘦子。
  “怎么回事?”
  “在素芳斋时,有两个人说了些不敬的话,明珠和其中的一个动了手。难道他们怀恨在心?抓了明珠?”一定是了,去水云间时,仿佛也有个黑脸汉子和瘦子见了她和崇墨慌慌张张就走了。
  “明珠怎么如此浮躁?轻易就跟人动手?”
  “我也不清楚因为什么。好像也不是怎么要紧的事。”不能说是因为他们讲了对师姐不敬的话。
  “这两个人是什么模样?”
  “一个四十来岁,中等身材,黑脸,络腮胡;另外一个是三十岁左右的瘦子。”
  “京城这么大,如何找起?”
  “师姐,先不着急。听那两人说要参加明天的清波门大会。”
  “倘若结了仇,他们还会来么?”
  “应该会吧。”听那瘦子的口气,不是说死也要看师姐一眼么。
  “他们没怎么动手,只是略略争论几句。听那两人口音像是外地来的,他们在京师不敢和清波门结仇的,明珠应该没事。明天清波门大会上,也许他们回带着明珠一起出现的。”
  “但愿如此吧。”静宜叹道。
  “师姐,你不要为此分心,明天就是比武大会了,师姐好好准备比武的事。明珠的事包在我和小黄身上。”小雨明白在师姐心中清波门比武大会何等重要。
  “掌门,小师叔。崔师弟来了,在客堂呢。”明惠在门外说道。
  小黄终于爬上来了,小雨忍不住想笑,“师姐,我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呢。”小雨拉了静宜手,又觉得不妥,松了手。师姐现在是掌门,她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和她拉拉扯扯的。
  静宜微微笑了,拉了小雨,和她走出了禅房。
  小雨走了一路,几乎是买了一路。自己买的,加上姨娘给她准备的,装了好几个大包。她给庵中的每个人都准备礼物。虽然众人都隐隐担忧明珠的安危,可是五年未见的静远回了,大家还是止不住有些高兴。
  小雨将礼物分了,随静宜去拜祭师父和静越。
  宁泊和静越的骨灰被安放在佛骨塔中。青灰色的佛骨塔庄严肃穆,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叮作响。
  小雨和静宜站在塔前,许久都没有说话。
  “倘若师父和掌门师姐还在,见你都这么大了,一定会很高兴。”静宜叹了一口气。
  小雨沉默一会,说道:“师姐,我总觉得,师父和掌门师姐的死跟萧夜黎没有关系。”
  静宜转过身,静静看了小雨。
  “又没人亲见是他,而且他不会的。”小雨找不出理由,心里固执地认为他不会,他肯定是不会的。
  “师父和师姐已经仙去了,他也不在了。是不是他,有没有关系,已经不重要了。”静宜淡淡地说道,转身离开了佛骨塔,背影坚定而又萧瑟。


  二六

  怎么会不重要?师父不是他杀的。
  小雨独自一人在塔前立了很久。
  她又到了东岭云梯崖下,惊讶地发现那倒塌的小茅屋重新修好了,她轻轻推了门。屋内和从前一样,一个佛龛,三个蒲团。不同的是屋子里面十分洁净。师姐一定是常常来这里了。
  “小野猫,来吃个猫耳朵?”
  “没有摇头就是点头了,静宜姑娘,那我喂你。”
  “静宜,静远跟我走。”
  耳朵里又回荡着豆青虫曾经的话。
  她走到云梯崖他曾经掉落的地方。
  “豆青虫。豆青虫。”幼年的静远爬在云梯崖哭喊着。
  “我猜你就会在这里。”崇墨寻她来了。
  小雨没有转身,盯着深不见底的云梯崖,问道:“小黄,我们怎样才能下到这个崖底去?”
  “你要下去?”崇墨看了崖底一眼,吓了一跳。
  “只是说说。”
  “我要回闻音寺了。”圣泉庵晚上不留男客。
  “嗯。小黄,明珠不见了。你还记得昨天跟明珠动手的两个人的样子么?我想他们明天一定会去闻音寺的。”
  “他们带走了明珠?”
  “我只是猜想。”
  “好的,我会师兄弟们留意一下的。要不要明天我过来接你?”
  “不要了。”小雨继续看那崖下。
  “你想下去?”崇墨跟着又看了一眼。“如果是师父和师叔,他们轻功好,不算是难事。”
  “我不想让其它的人知道。”
  “东岭南侧的豁口会不会通向崖底?”
  小雨听了眼睛一亮:“说不定真会呢?小黄还是你聪明。”
  “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回闻音寺了?”
  “晚一些没有关系。”
  崇墨就是这点好,如果小雨要做什么,他不会多问,而且还会帮她去做。
  东岭南侧的豁口是一条深深的沟壑。因为地势险峻,荆棘密布,又常有猛兽出没,故庵中几乎没有人过来。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壁缓缓地到了沟底。崇墨拿了剑一路砍了灌木从,才能勉强慢慢通行。
  幸好是秋天,虫子都蛰伏了。倘若是春夏,蛇蚁当道,更难通行。
  两人越往里走,越阴暗,越来越狭窄,抬头只能看一线天,两边都是石崖,是不是已经到了云梯崖底了?
  几只惊慌失措的狐獾跳跃几下没了影子。
  崇墨一手拉了小雨,一手用剑砍了荆棘开路,“小雨,你把匕首拿出来。要是有什么东西扑过来,你闭了眼睛砍了就是。”
  “哦。”小雨将匕首抽了出来。
  落梅刀在包裹里,小雨没有带在身上。
  倘若真有什么猛兽出来,这把小匕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两人走了好一会,眼前才慢慢开朗,沟底宽阔,长满了胡桃楸和野栗树。
  小雨一路细细留意地面和崖壁。
  “小雨,你要找些什么。我帮你找.”
  “没有什么。”
  她接着找……
  “小黄,看,那有一个石洞。”小雨心跳了起来。
  洞口不大,斜斜开在崖壁上,崖上生了大一棵油松,松树的繁茂的针叶半掩了洞口。如果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崇墨拉着小雨爬了进去。
  两人稍稍适应洞内的光线后,发现这是一个溶洞,洞内异常地宽,深。洞壁上放了两颗巨大的夜明珠照亮,珠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使珠光显得特别的柔和。洞左侧低凹,有一汪清水,洞顶的水滴滴答落在里面,清脆响亮。洞右侧地势高而平缓,有一个石桌,几把石椅。桌上有一副棋盘,一套茶具,地面散落一些棋子和破碎的瓷片。
  他们走到桌边,再朝里一看,吓了一跳。
  桌子后侧的石床上,相拥地倒了两个人的骸骨。很明显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头骨边遗落有黑色头发,双腿的膝盖骨断了;女人的骨骼没有任何的异状,但是她的头骨边没有头发。
  他们的衣服已经成了碎片,小雨细看衣服的碎片,白色和灰色。
  小雨说道:“这两人死得好奇怪。从尸体和衣服的腐烂程度来看,他们死了大概有五,六年了,而且根据他们骨骼和牙齿判断,他们死时应该是青壮年,而且这男人在死之前,双腿应该已经断裂。他们这样相拥而死,难道是殉情?”
  崇墨点头道:“嗯。这个女人没有头发,应该是个出家人。五六年前,你还在圣泉庵,你听说过有人伤亡或失踪么?”
  小雨摇摇头:“七年前宁若师叔病故。五年前,师父和静越师姐仙去了。她们的遗骨都火化了。这个女人也许是其它寺庵的吧。”
  小雨又看了地上散落的棋子和破裂的瓷陶,说道:“这里应该争斗过。他们可能是躲这里隐居,然后来了仇家,杀了男人,女人殉了情。”
  崇墨含笑看着她:“难道男人就不能殉情么?”
  小雨没有说话,低头沉思,五年前豆青虫正好坠落山崖,不知道他跟这些有没有关系。
  两人出了洞口,继续往前走。
  崖底黑了,崇墨砍了枯树枝,做了火把,火光照在清冷的石壁上发着磷光,灌木丛里一路闪着绿幽幽的眼睛,黑色的身影窜来窜去。
  “怕不怕?”
  “不怕。”口上虽是这样说,却紧跟着崇墨,几乎都快贴上去了。
  他们穿过了崖底,除了乱石,杂草再也没有发现什么。
  两人到了东岭北侧的断崖,已经是星光满天了。
  “小师叔,崔师弟……”山中晃动着火把。
  静宜久不见他们,已有明珠失踪的例子,心中焦虑,派人四下寻找。
  “哎,我们马上就回去了。”小雨和崇墨远远地喊道。
  下了山,静宜见了他们,不免有些生气,问:“这么大了,还像小时候好玩。到哪去了?这么久寻不到你们人影。”
  “一直在东岭。”
  “派人也去东岭寻了,怎么没见。”
  小雨红了脸,是第一次对师姐撒谎。
  明海看小雨红着脸,崇墨也是一脸尴尬,就说:“掌门不要生气,他们多年未见,一时玩得开心,可能没有听见。”
  静宜听了,这才没有生气,道:“肚子饿了吧,斋堂留了饭菜,快去吧。崇墨也吃了再走。”
  “谢谢掌门师叔,夜深了,明天又有比武大会,我还是早些回去。”
  “也好。夜黑山路陡峭,小心些。”静宜道。
  小雨也道:“小黄,明天见,记得给你嘱托的事。”
  崇墨点点头,向静宜和小雨挥挥手,离去了。
  小雨还是睡她以前的禅房。
  桌上,还放着她曾经看过的佛经。师父和掌门师姐圆寂后,她常看的就是《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真是奇怪,那曾经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念了多少遍的经。她如今常常想不起来,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的出家人。
  但是如今再看去,那曾读不懂的经文,一字一句有了无数的感悟。
  “观自在菩萨,行深班若菠萝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
  小雨放下经文,四处打量,禅房内一切依旧。
  她盯了窗户,耳边又是那句“你说呢,我为谁而来。”豆青虫含笑的桃花眼看了静宜。
  窗外一个白色的影子一晃而过。
  “豆青虫!”小雨追了出去。
  禅院内,轻风摇树,没有人影。
  沟底没有他的骸骨,他应该还活着。
  静宜的禅房内还亮着灯,师姐还没有睡,明天就是清波门比武大会了。


  二七

  第二天,小雨同静宜一行人到了闻音寺。
  五年后的闻音寺同五年前一样热闹,熙熙攘攘的江湖豪客,拱手作辑,互相打着招呼。小雨记挂着明珠,在人群中寻那瘦子和黑脸汉子。
  崇墨站在善本的一旁帮忙招呼来客,他见了小雨,笑了笑,招招手。
  小雨叫他过来。
  “找到那两人没有?”
  “哪两个人?”崇墨的声音有些闷哑。
  “昨天跟你讲,要你留意那个黑脸汉子和瘦子,他们来了没有?小黄,你的嗓子怎么啦?”
  “哦,还没见到他们。昨晚回来的时候,吹了风。”
  “怎么会呢?奇怪,那个瘦子不是死也要来的么?再等一会吧,现在还早呢。”
  小雨在人群中不停地张望,比武大会就快开始了,还是没有看到那两人的影子。倒是又看到了五年前见过的八卦门掌门和仙人洞的孙道长,老了许多呢。闻音寺的小墨不知怎样了呢。想到这里,她就问:“小黄,小墨呢?”
  “小墨?”
  “善仁师兄养的那只大黄狗啊。”
  “没见到它,不知道它怎样了。”
  比武开始了,那两个人还是没有出现。
  圣泉庵此次参加比武大会的是静宜,明海和明惠。
  台上,闻音,月照和西山三寺争斗,久久不见圣泉庵的弟子上台,好像跟圣泉庵没事似的。
  怎么回事啊?师姐怎么啦?小雨觉得很奇怪。
  现在清波门大力培养青年弟子,故此届比武的中青辈弟子比上一届更多。善本果然是青年辈中的佼佼者,他剑法酣畅,功力深厚,连连取胜。
  当他再次赢了朗普后,终于静宜看了明海一眼。
  明海点头,跃到台上。
  令人大为惊讶的是,明海五年来武功进步如此之快。她使的确是碧水剑法,但是快,狠,大改碧水剑的清淡之风。
  两人斗了百来个回合,终于善本措手不及,输在明海的剑下。
  信德上了台道:“看来碧水剑法在圣泉庵中发扬光大,老衲也来见识一下。”
  信德用的是掌,以掌敌剑,掌风厚,稳。
  明海的剑光罩在信德的掌风之下,才斗了十来个回合,明海渐渐不敌。
  静宜见状,跃上台,道:“明海,下去。”
  “是,掌门。”明海收了剑,跃下台。
  静宜施礼道:“请掌门师叔用剑。”
  她此言一出,台下唏嘘不已,能使信德大师用剑的敌手,真是不多。
  信德大师也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好。”
  信德大师拿了剑,两人斗了起来。信德大师剑凝重,稳健。而静宜又快又狠。
  斗了百来个回合,还未分出胜负。
  台下的人拼命叫起好来。
  突然静宜剑锋一转,身法怪异,众人还没有看轻她的身影,只见信德大师抱了剑,退了几步,道:“静宜掌门的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老衲认输了。”
  台下的人先是愣了,随即纷纷喝彩起来。
  然而只有小雨还是呆呆的。众人没有看清楚,可是她看得很清楚,静宜取胜的最后一招,就是雁回剑法。早在明海跟善本对峙时,她隐隐觉得明海的剑气有些熟悉,等到静宜上台,越发明显。雁回剑讲究快,准,狠,奇。虽然招式上用的是碧水剑,可是气质上却是雁回剑。等到静宜最后一招,小雨已经确定无疑,是雁回剑了。
  往事一幕幕重新的回转,她突然惊觉茅屋内豆青虫跟静宜交手时,使的是雁回剑,静宜将豆青虫打入山崖时,也是雁回剑。
  不是雁回剑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么?然而如今会使雁回剑的,除了卫婉,庄主,她,还有萧夜黎和静宜,这是为何?
  台上,静宜接过信德手中象征清波门门主的法杖,面色平静,庄严而神美。小雨能感觉到她平静的面容下内心的起伏。是啊,为了重振圣泉庵,静宜付出多少努力,可惜师父和掌门师姐见不到这一切了。
  “我觉得静宜师太的貌容和你有几分相似。”崇墨突然说道。
  小雨奇怪看着崇墨,把师姐改叫师太了,不叫掌门师叔了?
  崇墨轻轻一笑。
  小雨再去细看台上的师姐,没有看出来自己哪儿和师姐有相像之处,而且师姐是那么的美。
  回到圣泉庵,小雨瞅了空,跟静宜说道:“师姐,抓明珠的两个人没有出现。
  静宜问道:“你还记得他们的样子吧?画了出来,我派人照着打听。”
  样子她倒记得清楚,但要她画是画不出来的。她忙叫了崇墨,“小黄,你将那个胖子和瘦子画了出来。”
  崇墨笑笑,提了笔,瘦子和黑脸汉子的模样就在纸上跳了出来。
  小雨看了,直夸道:“小黄,画的不错啊。以前你能把孔雀画成乌鸦,现在把乌鸦画成孔雀了。”
  过了两天,还是没有探听到明珠的任何消息。倒是探听到那个瘦子和黑脸汉子几天前已经坐船离开京师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小雨说:“一定是他们将明珠带走了。”
  崇墨反问:“你这么肯定明珠的失踪跟他们有关?”
  小雨愣了半晌,说道:“如果没有关系,他们干嘛在水云间见了我们就走?而且也没有去比武大会。”
  崇墨道:“紫玉堂,清波门,还有你,大名鼎鼎的雪雁江峥和断肠刀罗清淑之子啊,他们两个江湖小脚色惹得起么?见了,还不赶紧逃。给他们胆子,也不敢上清波门。”
  小雨问道:“那你说明珠怎么失踪了?”
  “那你说呢?”崇墨瞅着她。
  小雨有些气,“我知道还问你?!”
  崇墨最近说话有些怪,哪里怪,也说不出来,反正常让小雨生气。


  二八

  静宜任了门主,事务就繁杂起来。因为所处理不仅是圣泉庵和整个清波门的事,还要跟江湖其它门派打交道。幸好有信德大师指点,还有善本帮忙,她才不至于十分吃力。
  小雨在庵中呆了几天,明珠又不在,师姐总是忙得不见人影,而且整个圣泉庵都很忙,就她一人闲。
  崇墨倒是天天过来点卯,可是这些天,他们老吵架。以前总是小雨说什么,崇墨都会顺着她。现在不仅不顺,而且经常反驳。崇墨一反驳,小雨忍不住跟他吵;一吵架,十有八九竟然是小雨输。
  昨天她跟崇墨又吵了一架。所以早晨一起来,想起昨天的事,心里还是不高兴,因为她又吵输了。庵内又忙,不知道找谁玩去。
  她在禅院呆了一会,觉得无趣,便走到东岭豁口,偷偷爬了下去。
  再爬进那个溶洞,默默看了那两具相拥的骸骨,心中不忍。她打量四周,想找个工具挖个坑,将他们埋下,见角落里斜斜埋了一个木块,便走过去,拉了出来。木块上隐隐地刻有字,她拭去上面的灰尘,等看清看上面的字,彻底惊呆了。木块上赫然刻着“恩师韩枫之墓。”
  小雨在木块下继续挖,没有挖到任何遗骨。
  突然一个令她毛骨悚然的想法冒了出来,难道这个膝盖已断的骸骨就是韩枫的。他已死,被埋入土中。而那个女人将他挖了出来,抱着他的尸体自尽?
  真正的韩枫已死,现在红叶山庄的庄主是假的了,姨娘知不知道庄主是假的?现在的庄主是谁?他还会是父亲么?还是以前的庄主会是父亲?
  还有这个女尼又会是谁?
  小雨想到这里,不禁心里透凉。她将两人的骸骨埋下,爬出崖底,回到圣泉庵。
  崇墨正在客堂等她。
  “你去哪了?脸色这么难看?生病了?”崇墨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没有发烧啊,你还在生气?”
  “我明天回杭州了。”
  “是舍不得我么?我跟你一起去好了。”崇墨无比温柔地说道。
  小雨惊愕地瞪大眼睛,他竟然会说这么肉麻的话?她愣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舍不得你个鬼,不用了。”
  “是我舍不得你,我跟你一起去杭州。”他又坚定地补充一下。
  小雨彻底地呆愕。
  晚上,静宜得空,小雨去敲她的禅房。
  “师姐,我明天要走了。”
  “这么快就要走了?静远,对不起。这些天,只顾着忙了,都没有好好陪你。”静宜歉疚地说道。
  “师姐,没有关系的。师姐当了门主后事务自然繁多,但也要顾惜身体才是。本来庄主和姨娘许了我一个月的,可是最近老不放心庄主和姨娘,想早些回山庄。”
  “姨娘和庄主对你疼爱有加,听说庄主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知恩就要图报。你想早些回去,师姐也不强留你。只要心里有了师姐,还记得圣泉庵,就够了。”
  “师姐,我一辈子都会记的。”
  “师姐,要是萧夜黎还在,你会原谅他么?”小雨又突然问道。
  静宜有些黯然,没有说话。
  “对不起,师姐。”
  “没关系。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可是如果他在。”
  “静远,这些年来,最使我痛心的是师父和掌门师姐的去世。”
  这么说师姐还是不原谅么?
  “可是他……”
  “静远,别说了,明天下山,小心些。”
  “嗯。”
  “明珠的事,我会派人查找的。你也不用操心。”
  “师姐,你要多保重身体,我给你开的药,你要坚持吃。”
  静宜轻轻笑了:“知道了。”
  小雨到圣泉庵后,见静宜面唇近无血色,就追着她要给她拿脉。她的脉弦而细,肝气郁结,是忧思失眠的症状,便给她开了许多安睡补血丸和定神汤,反正崇墨家是开药店的。
  第二天,小雨同崇墨下了山。静宜站在山门,灰色的僧衣,金色的落叶,碧蓝的天。五年前,她和明珠也是送了她下山,一程又一程,现在明珠却不知身在何处。
  到了京师城中,小雨跟崇墨回紫玉堂,向李兆萍夫妇告别。
  李兆萍道:“不是说一个月的么?就是去掉路上的时间,还有好几天呢。难得来一趟,不多住不说,反而没有住够就走。”
  小雨道:“是心中记挂姨娘和庄主。”
  李兆萍点点头,“还是女孩好,有孝心,知道记挂人。崇墨就不知道,前两天来了商船,你崔伯伯忙不过来,叫他回来帮忙,他都不理。有了媳妇就忘了娘。”
  崇墨有些不好意思。
  李兆萍道:“走得这么匆忙,都来不及给庄主和姨娘准备礼物。”可是话虽这样讲,她命家仆搬了一堆的土仪特产,还有绸缎和药材。
  小雨道:“李伯母。不用了,这么多东西,马车都装不下。”
  李兆萍笑道:“有崇墨跟着去怕什么?装不下,就让他一路跟在车后背着。”
  说完,大家都笑了。
  崔皓道:“不如走水路,今天正好有艘客船直去杭州。”
  崇墨道:“来的时候,走的是陆路,这次换水路,也不错。”
  李兆萍道:“大客船不比小船,行得快,昼夜不停,不比陆路慢,而且会舒适些。就坐船吧。只是太便宜崇墨了。”
  小雨便答应了,到了积水潭码头,码头边果然停了艘两层的豪华大客船,正要去杭州。
  小雨和崇墨登了船,挥手向李兆萍夫妇告别。


  二九

  船行得快,一会就离了京师,到了通州境内。
  莽莽水色,两岸的树林栖满了寒鸦,残阳如血。
  小雨的房间和崇墨是隔壁,在二楼。
  崇墨过来敲门,“小雨,饿不饿?到楼下吃些东西?”
  “好啊。”
  小雨跟着崇墨下了楼。
  餐堂里面已坐了三三两两的客人。
  崇墨问了伙计要了几个精致的素菜。
  小雨道:“你不用跟我一起吃素。”
  崇墨道:“没有关系,这些天有些习惯了,就是常常觉得饿。要酒么?”
  “好啊。”小雨欣然应道。
  “要什么酒?”
  “花雕吧。你的酒量小。上次在杭州,你就喝不过我,醉得一趟糊涂,还是我扶你回的客栈。”
  “现在不同了,你肯定喝不过我。”
  “是么?那就试试。”
  崇墨管店家要了两坛竹叶青。
  餐堂里面也有两公子模样的人在说话。
  一个说道:“听说过水云间的头牌琴音姑娘么?”
  另一个道:“琴音姑娘谁人不晓啊?”
  “咳,琴音姑娘最近出了一件事,你知道么?”
  “什么事?”
  “琴音姑娘自断右腕,不再弹琵琶了。”
  小雨听了大吃一惊。
  “啊?!这是为何?”
  “你听说过青雀江小雨么?”
  “听说过,不就是个断袖么?他和紫玉堂的崔少爷有点瓜葛。”
  “是啊,就是这两个人。前不久,他们到水云间,琴音姑娘对那江小雨,一见倾心。可那江小雨,拔了琴音姑娘的头筹,却戏弄琴音姑娘说花魁也不过如此,还耻笑琴音姑娘的琴技,说自己不喜欢女人,说罢扬长而去。可怜的琴音姑娘,受了此辱,晚上就自断了右腕。”
  “这个江小雨简直太过分了,仗着相好崔少爷的臂膀,欺人太甚。”
  “就是,就是。”
  小雨听了琴音自断右腕,心里懊悔不已,哪还理会得上别人怎么说自己。
  崇墨听了却忍不住,将筷子向那两人桌上扔了过去,直直地没过桌子,掉了下去,桌上留了两个洞。两人一看吓傻了,再回头见了小雨和崇墨两人,像是见了鬼一般纷纷逃了出去。
  酒上来了,小雨闷闷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小雨,别这样喝啦?很容易醉的。”
  “小雨,再别喝了。她自己断的手腕,又不关你的事。再说她已经被赎了出去,弹不了琴是件好事。”
  “原来你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你没有问过我。”
  没有问你,你就不告诉我么?自断右腕,是怎样的决绝和痛断肝肠。你爱的人,他不爱你。她继续喝。
  崇墨见她这样,拦也拦不住。
  两坛酒快喝完了,小雨还要叫:“再拿两坛来。”
  崇墨道:“小雨,你不要再喝了。你已经醉了。”
  “我才没有醉。”
  对面的崇墨变成了桃花眼,焦急里有些媚。
  “豆青虫,”她伸手去摸他的眼睛,泪流了出来:“我知道,你喜欢师姐,你一直都是喜欢师姐的,是不是?你来圣泉庵一直都是因为师姐,是不是?”
  “不是,小雨,我喜欢你,从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喜欢的就是你。我去任何地方也是因为你。我做的一切也是因为喜欢你。”
  “你骗我。”小雨缩回了手,摇摇晃晃的。船在水中静静前行,两岸的青山慢慢后退。小雨有些头昏。
  崇墨一把扶住她,“不是的,我没有骗你。小雨,我扶你回去休息。”
  他没有骗我,他没有骗我。小雨嘴角含了笑,她不闹了。
  崇墨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扶了小雨回到房间。
  轻轻替她脱了鞋,她的脚小小的。帮她脱了外衫,她的胸轻轻凸显了出来,露了胳膊上细腻白皙的肌肤,崇墨怔了一会,拉过被子,扶小雨躺下。
  她乖乖躺下就睡着了。
  崇墨坐在她的床边,深情的看着她。他第一次离她这么近,第一次可以这么样看着她。
  她的两颊驼红,嘴角浅浅的笑意。
  他伸手摸着她的脸颊,嘴角,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好像她是怎么也看不够。
  第二天,小雨醒来,头微微有些沉,见崇墨在床边含笑地看着她。有些脸红,还夸下海口,不会醉的,醉了的竟然是她。
  “现在到哪了?”她赶紧找话说。
  “已经过了天津卫,估计明晚就到沧州了。”
  提到沧州,小雨又想起到了樊颖。自从那日在紫玉堂见了他,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要不要到船板上吹吹风,天气不错。”崇墨道。
  “好。你先出去。”
  “嗯?”
  “你出去,我要换衣服。”
  “好。”崇墨含笑出来。
  有什么好笑的?最近他像傻了似的,特别爱笑。
  小雨拉了被子,发现自己的外衫早就脱了。她又气又羞,谁让他干的?该死的小黄。
  她换了衣服,气呼呼地出来,见崇墨背着手,站在甲板上,看沿岸的风景。
  小雨一巴掌向他扇去。
  崇墨听了掌风,侧身躲过,见小雨板着脸,不用问,也知道是什么原因了,“你醉得太厉害了,所以才帮你将衣服脱了。”
  甲板上有人,听了这样的话,奇怪地向他们看来。
  “你还说,你还说。”小雨急道。不管怎么样,一个男的给另一个男的脱了衣服,也是很暧昧的。
  小雨转身回到房间,心里气愤,使劲去踢床,床踢得咚咚地响。
  崇墨在外面笑道:“小雨,别闹啦。这样,很容易引起误会啊。”
  什么误会?讨厌,小雨接着踢。后来她突然明白过来了,脸马上通红,赶紧也住了脚。


  三十

  剩下的几天内,小雨都不愿意理崇墨。崇墨无论怎么样逗她,她也不理。直到到了扬州。
  这艘船所载的大多是到杭州的客商,所以沿途昼夜不停。傍晚到了扬州,船却停了,船家说要停一晚。
  船上的客商听了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雀跃地下了船。
  崇墨问:“扬州城内有许多好玩的。你下去么?”
  小雨没有理他。
  “你不去?好吧。听说船要在这里呆一个晚上呢?在船上闷了许多天,我下去走走了。你真的不去?那我走了。”
  崇墨作势要走。
  船上早空空的,只剩水手杂役。小雨不想一个人孤零零呆在船上。见崇墨要走,也不说话,也跟着他下了船。
  崇墨见她跟上来,问:“先去吃东西?”随即笑了,“最近常常觉得饿,整天想着吃的。昨天晚上做梦,梦见到一家餐馆里吃东西,坐等右等,东西总是等不到。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下子就醒了。”
  小雨忍不住也笑了:“该,该。谁教你馋。”再想到是他整天陪着自己吃素的缘故,便说道:“你不用跟我一样。”
  崇墨问:“你就不饿?”
  小雨道:“不饿,总有许多糕点。”她是静远的时候,还不是很馋?她特别怕饿,幸亏崇墨常给她带糕点。她总藏在禅房或是东岭里面吃,佛家不时不食,她是一点也没贯彻。反正她从来都不是一个好出家人,不像静宜。到了红叶山庄,姨娘也会做许多点心,还常常给她炖莲子汤。
  “原来是偷吃。我也奇怪,每次你比我吃得少,我都饿了,你却没有感觉。”崇墨笑道。
  小雨白他一眼,好像是什么新奇的事。以前他不也一样,和她一起在东岭偷吃东西么?
  菊黄蟹肥时节,蟹黄包算是扬州点心中的极品了。尽管店家极力推荐,崇墨还是忍了,和小雨吃了一些素点。
  两人沿着瘦西湖走。瘦西湖清秀婉曲,月色下,几只残荷,几个画舫,桥弯如虹,那便是有名的二十四桥了。
  想起那首很有名的句子,小雨不禁念道:“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崇墨听了,笑了笑。
  岸便有个水榭,里面坐了些人,想是在那里把酒赏月。
  崇墨道:“你在这,不要动。”
  他去了水榭,再回来的时候,手中多了一把萧。他拉小雨走到桥边,让小雨坐下,自己立了桥头,轻轻吹了起来,是《凤凰台上忆吹箫》。
  ……
  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
  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
  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小雨不知道原来萧曲也可以吹得如此细腻婉约,深情蕴籍。以前常听庄主吹,他的箫声悲切凄凉,每次都是不忍多听。而崇墨的箫声绵长柔和,欲罢不能。
  崇墨一边吹,一边眼看了小雨,含笑的眼睛深情款款。
  小雨不觉怦然心动,不敢去看他,去看桥下的水。水里倒了崇墨端着箫的影子,在水里轻轻晃动,小雨也不敢看,抬头去看了岸。岸上静静立了许多人,水榭边吃酒的人听了箫声也呆了,朝这边看来。小雨有些红脸,好像人家都知道崇墨是特地吹给她的。她又低了头,只去看自己衣襟。
  崇墨见小雨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眼睛的笑意更深了。
  崇墨吹完曲子,拉了小雨的手,到水榭还箫。
  水榭里面有一女子,华服而貌美,见了崇墨,含羞道:“这把箫赠与公子。不知公子能否为小女子再吹一曲。”
  崇墨回头看着小雨说道:“我只为她吹。萧还与姑娘。”
  崇墨拉了小雨走了。
  若干年后,扬州还有这样的美谈,紫玉堂的少堂主崔崇墨二十四桥明月夜为青雀江小雨吹曲,听得扬州城内姑娘们的心都碎了。
  回到船上,小雨不再和崇墨闹脾气了,可是见他,总是别扭,觉得看哪都不是。崇墨却常含了笑意,看着她,仿佛小雨越是这样,他越是开心似的。
  船行了许多天,终于到了杭州。
  上了岸,小雨也不敢停留,只想早些回到山庄。崇墨想得很周到,雇了两个马车,一路向灵山驶来。
  到了灵山脚下,小雨撇了崇墨,那些行李什么地都扔给了他,自己飞快向山上奔去。
  风吹来带有焦糊味道的灰尘。小雨心下狐疑,脚下的步子更快了,抬头向山顶看去,为什么看不到红叶山庄?
  小雨心里害怕,奔了过去,眼前的情景使她惊呆了。面前是一堆废墟,山庄烧得干干静静,只剩下被烟薰黑的石头。
  “姨娘,庄主。”小雨跪了地上,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崇墨拎着东西上来,看了眼前的情景不觉大吃一惊。他扔了包裹,去扶小雨。
  “小黄,呜呜。”小雨趴在崇墨的肩上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身边亲近的人都要先后地离去?爹娘,师父,豆青虫,姨娘,庄主。甚至对她有些许好感的人也会发生不幸的事,常红菱,明珠,还有琴音,她的手真是自己断的么?
  小雨突然想到师姐,她会不会也有了危险?还有崇墨,他对她是最亲近的,如果她真的会给她周围的人带来不幸的话,崇墨的下场是不是最惨?可是……小雨无比恐惧起来,天啊,崇墨会怎样了?她一把推开抱着她的手臂,惊恐地问道:“你是谁?”
  “小雨,你怎么啦?我是崇墨啊。”
  小雨不信,再去看他的眼睛,看他的头发。他不是崇墨,他是樊颖,是他一直都装扮成崇墨的样子。
  天啊,她怎么这么傻。他这样的桃花眼,自己为什么早没看出来;还有他的头发,不是崇墨的。在清波门大会那天,他的嗓子哑了,他忘了小雨嘱托他的事,还有他甚至不记得小墨。那个时候她就应该觉察到了,可是她就是没有。
  她心里无比难受起来。她习惯了崇墨为她做着做那,习惯了对他发脾气使小性子,可是她对他就从没有真正留意过。倘若她对崇墨稍稍留意些,她早就会发现面前的这个是假扮的了。
  在他们从云梯崖上来的那天晚上,崇墨在回闻音寺的路上,只怕是遇了害。
  小雨哭道:“樊颖,你把小黄怎样了?还有我姨娘和庄主,你把他们怎么样了?你为什么要这样?”
  樊颖听了,撕去了脸上的面皮,笑道:“崔崇墨?他现在好得不得了呢。你的姨娘和庄主,呵呵,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说过,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为了得到你。”
  “无耻!”小雨怒不可遏,抽了藏在包袱中的落梅刀向樊颖砍来。
  “落梅刀?!”樊颖看了小雨的手中的刀,避开了她。
  小雨又连砍几刀,还是不中。小雨一时气急攻心,“哇”吐了一口血,几欲摔倒。
  “小雨!”樊颖惊呼道,忙去抱她。
  小雨抡了刀,向他胸口砍去,他侧身避了,却没有放开扶着她的手。她的刀砍中他的胳膊,血流如注。红色刺激小雨的神经,她疯狂叫喊挣扎着,又要砍。
  樊颖捉了她的手,点了她的穴,她的刀掉了下去,身子瘫在他的怀里,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