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京都近郊山城。
夹在古雅小铺中间的青石路逐渐倾斜变窄,最后转成一条石阶小径,是山路的开始。
四月天,应是美丽的春季,但因为在山的北面,树叶百草浓浓绿着,花朵却形象得不多也不鲜艳,在一片阴翠中,感觉是悲凉的。
月柔穿着黑洋装及鞋子,长发系黑带,露出一张苍白细致的瓜子脸,开头美好的杏形眼盈着波光,带着遥远的悉绪,一眇一眇地拾级而上。
神社是木造的古建筑,前面有刻着“常夜灯”汉字的石柱子,月柔站在山泉池前,用竹瓢汲水,清洗手脸。
穿过拜神的妇人,踏过木桥,来到竹林中,她脱了鞋进入一座木屋,里面是干净的榻榻米和室,供桌上列着数不清的牌位,都是川久家故去的人。
其中有三尊是借放的。
沈绍宏,是月柔的父亲。原为台湾甸家沈嘉伯的长子,从事外交工作,却因执意娶日本妻子,而终生不得返家。四十三岁丧妻,矢志复仇,加入反恐怖组织,几度出生入死。
前年圣诞节,病故于旧金山附近横滨太平洋的住宅中,享年五十五岁。
沈铃子,是月柔的母亲。原名叫川久铃子,是温柔秀美的京都女孩,在赏樱的花见会上,与英挺的绍宏一见钟情,不顾家人反对而嫁到台湾。在台湾九年,谦卑努力,始终不见容于夫家,最后只好带着女儿,随夫婿流浪天涯。三十八岁那一年,在中东沙漠讷中,遭恐怖份子袭击而惨死。其冤之深、哀之痛,令人永铭在心。
沈翔太,是月柔的……
她跑在媾,泪珠快堤般流焉。算什么呢?翔太是她十七岁时意外的孩子,只在她的肚子里存活三个月,未见天日,就被迫死亡。
那是她人生最黑暗的时期,母丧你离、感情被骗、尝试自杀。推动孩子后,白日做心理治疗,夜晚则恶习梦连连。有时是一群婴儿在她身上、床上爬来爬去,每个都空洞无生气地笑有时只有一个婴儿,胖而巨大,从湖中跳出,要拉她回去那黑水中。
外婆说那是含怨的婴灵。她带着月柔到很多神社去祈谅祈福,求了解牌位和姓名,第一季每一节都不敢忘,夏虫冬雪换移,直到月柔赴美读书为止。
十年前的往事了,她始终不能、不愿、也不敢去想。
还有一个需要拜别的是外婆:川久保惠。
外婆是唯一知道翔太秘密的人,当年要不是她接纳由台湾奔逃而来的月柔,给月柔一个止痛疗伤的地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所以,在处理完父亲的丧礼后,便直载日本,照顾身患重病的外婆,陪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落路程。
月柔叩首再拜,久久不忍起身。
回程的半山腰,月柔碰见刚由京都樱花祭回来的明雪,明雪一身花俏的打扮,手里牵着四岁的小雪,母女两人一脸笑意,似乎玩得非常开心。
“你应该来的!”明雪一看见她就说:“从大孤来的藤间禄惠社表演樱祭音头舞踊,那些扇舞真是漂亮极了。还有平野杂子鼓团的日本大喜;宫琦县派出的战舞踊。每个人背后都插有二公尺的柳条,跳得好壮观。又高又大的神船舆,小雪都看呆了。有名的阿波舞,可是一年比一年热情,我记得刚结婚的那年八月,还和勤光特别赶到罗德岛去看……”
明雪突然停下,脸上掠过一抹哀伤。勤光是明雪的丈夫,两年前死于车祸,留下年轻的妻子和幼小的女儿,当时月柔仍在美国,花了昂贵的电话费来安慰衣痛欲绝的明雪,两人常隔着太平洋,在电话两头的旧金山及台北哭成一团。
为了怕明雪太过伤情,月柔忙把注意力转到小雪身上。小雪手上握着一个木偶娃娃,贺贺的脸上有着乌黑刘海和微笑的眼睛,身体是简洁的红木,画着饰潢樱花的和服。
“这是什么?”月柔用中文问。
“小芥子。”小雪张着大眼,用日文回答。
“你讲得很不旬呀!”月柔称赞她说。
“看在小芥子的份上,她就说那么一句。”明雪说:“在台湾,去托儿所讲中文,和祖父祖母也讲中文,日文都不太肯说了。”
“我以前也一样。”月柔说:“本来跟我说得好好的,有一天被同学骂日本鬼子后,就好几年不说日文,还装做听不懂。”
“我是不肯和父亲学中文,深怕我的朋友发现我有中国血统,会掩护我,叫我支那人。
明雪回忆着。月柔是日本母亲嫁到台湾,明雪是台湾父亲入赘到日本。两个混血儿,在高中同班,就成为莫逆之交。
“想想以前真傻!”月柔摇摇头说。
“人家说混血儿占优势我看才麻烦呢!常弄得两边不是人,恨不得有第三国来收容我们。”明雪说。
“我们才混两种布局,那我在大学认识的朋友阿默怎么办?他可有七种血统呢!”月柔数着:“土耳其、希腊语言都有精通,他说他是父母特意安排,请亲人轮流教他,我才明白混血儿有那么积极的作用!”
“那么说,我应该加强小雪的日文,顺便请我公公、婆婆传授台语罗!”明雪说。
这时她们走到一个平台,有专为旅人设的小亭子,可俯望一片碧绿起伏的高尔夫球声。
往西去是浩水无边的湖,经常飘着雾气,淡渺虚幻得不似人间景象,再远有几座山,应是高大的,但在湖气的淹湮下,反像用水泼弄上去的,层层渲染,连在晴朗的日子,都不太真切。
“那些打高尔夫的人,会不会打到一半找不到球,或者看到一个长发女鬼呢?”
明雪旨着矮丘说:“我记得以前这儿是大片阴郁诡怪的森林,曾有上百个青春正盛的失恋少女,走进去上吊自杀,所以又叫自杀林或胭脂林,流传了好多鬼故事呢!”
“现在树木都砍得没剩几株了。”月柔叹息说。
“那时候,我连看到那高大的铁丝围栏都害怕。”明雪打着寒噤。“有人说看到许多白衣飘飘身影,夜里会跟着你回家,连大白天都可以听见少女的哭声,呜咽不绝,政府严令看守后,仍有不少失意女孩跑来,没办法入自杀林,就往湖中一跳……”
“别说了!”月柔脸上十分惨白,她再也听不下去,定定神又说:“当心吓着小雪。”
小雪辫子有些散掉,正由妈妈袋子里翻出“键善良房”的烤番薯饼,小小一个,吃得津津有味。
“你又去习一堆了呀?”月柔问。
“对呀!瞧!草饼、茨城县的蕨叶饼、柳樱堂的山里柿、中松屋的羊羹。番薯饼本来想找儿岛的,但找不到,京都的也将就。”明雪说。“我在台湾可想死了!我妈妈寄来都不够,这回就狠狠买个痛快!”
“你使我想到母亲。”月柔忍不住说:“以前她天天等柴鱼,说宜兰、花莲的不道地。还指明我外婆,要某家鱼市场的,柴鱼来了后,她就熬高汤,过滤,再和味噌调匀,再过滤,好象是什么慎重仪式,可以弄一下午。”
“那就是乡愁。”明雪说。“其实我们应该算是台湾人,对不对?因为我们的父亲都来自台湾。”
“你爸爸妈妈,他们好吗?”月柔想到问。
“一样在东京经营家族事业。”明雪说:“我妈一直叫我回东京,怕我孤独。但我想小雪有四分之三的中国血统,留在台湾比较好,也可以和祖父母在一起。”
“明雪,你真不容易。”月柔由衷地说。
“别说我了。”明雪站起来说。“我们快回去整理行李。我在东京习的三宅一生、山本耀司设计的衣服,不知道塞得下去吗?”
“天呀!那可是很贵的!”月柔说。
“要谢谢你呀!”明雪说:“你投资的店面连住宅、花圃地,替我省了好多钱。所以我不忍一个人独享,一定要叫人回来,我们的花坊生意相当好呢!尤其你那一招健康花卉推展,极受欢迎呢!”
“说实在的,我有点怕回去。”月柔说:“台北对我而言,已经是陌生的城市了。”
“台北是变很多,许多你记忆中的建筑都不见了。人比以前拥挤,交通理乱,有时令人烦躁,但也生气勃勃!”明雪:“反正和世界各大都市一样,有它的优点,也有它的缺点。你这走遍世界的人,应该很快适应的。”
说着说着,她们已走到山下。天色近昏灰,很多店家早已献上灯,照在青石板上,也照在路灯杆斜斜插着彩条枝柳上。
黄昏看似静甯,但没多久寻夜欢的人就要出来了。
带翼天使:第二章
台北近郊山区。
阴雨了许多天,阳光终于冲破云层,露出笑脸,使大地一片明亮,温度也提升不少。
山坡上原本沉暗的绿,像换上一件新衣,变得青翠,在风中缓缓摆动着。
月柔回到台北已经两个星期了。
最初她的确有些不习惯,壅塞的街道、快速的节奏、焦燥的人群、污染的天空、杂乱的内容,整天在她耳边眼前闹烘烘的,与她过去所住的美国西岸临海小镇和日本中部的湖畔山城截然不同。
然而台北有一股年轻的活力和令人振奋的魅力,使她忍不住加主湍湍的潮流中。只可惜她天生好静,没多久就有些厌倦花坊紧张节奏及附近来来往往的人潮,因此有事没事就喜欢往山上的花圃跑。
“这株大概不会开花了。空气太潮。”负责花圃的王老师几乎贴在地上,审视着由大陆移来的药草花。
王老师是刚从大学退休的园艺系教授,她曾去明雪日本的插花学校讲学过,因而结下一段师生缘,如今是双月花坊的顾问及合伙人。
月柔穿着长手套和胶鞋也蹲在濡湿的黑土中,努力学习着。她陪王老师检视每个花苞,看是否受到霪雨影响,而误了花期。
“也许还有机会呢!”月柔摸摸那绿的叶子,“这花苞看起来奶健康密实,颜色也很好。”
月柔唯唯应着。她们已经工作了一上午了,光是把需要阳光的植物搬到适中的位置,就花了好长的一段时间。奏是育种期,每朵花都如新生儿般,需要悉心照顾。
电话铃远远响了,月柔忙跑回小木屋接听。
“喂!快来帮忙。”明雪叫着:“我这儿忙死了,今天有个餐会。我得亲自去。周末还有你家沈氏和盛南的大生意,你怎么还能躲在山上纳凉呢?”
“我也很忙呀!”月柔说:“天气好不容易放晴,我和王老师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呢!”
“花不会一下全开,却会马上凋谢!”明雪声音忽远忽近,像在前后奔跑:
“生意是前线,别让我当炮灰。我五点还得去托儿所接小雪,总不能再叫楼上的林妈妈代我去接了吧?”
“好吧!”月柔叹一口气,优闲的生活过惯了,一下子真觉得负担太重了些。
才放下电话,铃声又响。
“月柔吗?我是小叔叔。”沈绍扬的声音传过来。
“小叔叔!”她开心地叫。“你的飞机到了呀?!”
“早到了。才和你大叔叔吃完饭,想到你的花圃参观一下,可以吗?”他问。
“当然啦!没有你在林氏的游说,就没有双月花坊和花圃的诞生。我们也算你一份呢!”
她说。
“别算我,这些本来就是你应得的。”绍扬说:“事实上,属于你的不只是这一些,只怪我人微言轻,说服力不够。沈氏企业,你大叔作主太久了,没人敢争。”
“小叔叔,别这样。我已很满足了。”月柔真心地说:“爸爸自己留给我的,够我有了。”
“好了,我们待会儿见面再谈。”绍扬说。
月柔央求王老师代替她回花坊。她在山上和几个工人继续忙着。
绍扬在半个小时后出现,他虽我为叔辈,但只比月柔大九岁,已经三十六岁的他看起来仍年轻英俊,一点也不显老。
“哇!小叔叔,一年多不见,你好象更帅了!看起来婚姻生活很适合你!”
月柔开心地说。
“你也更漂亮了,只不过瘦了一些。”绍扬说。“照顾完你父亲,再来是你外婆,真是辛苦了。很高兴你能过自己的生活。”
“我一点都不觉得很苦。”月柔微笑:“莎拉好吗?上次电话,她说超音波照片出来是个女儿。”
“是呀!我们当场都很兴奋。”绍扬一脸的笑:“再过四个礼拜就生了,我比她还紧张。若非你大叔催得急,我还真不愿意离开一步呢!”
莎拉是褐发蓝眼的美国女孩,来自肯塔基乡下,十分单纯可爱。原是绍扬的秘密,两人日久生情,在一年半前走进结婚礼堂。
月柔陪绍扬四处看看,一路听他赞美声不断。
“真没想到你做得那么有声有色。”绍扬有感而发。“说实在,你一直是我看过最善良、最坚强的女孩子,有时想照顾你,都无从照顾起。”
“我已经是大人了,而且独立惯了,根本不用操心我。”月柔说:“现在你最要关切的人是莎拉和未出世的女儿才对。”
叔侄两人走累了,不坐在回廊饮茶,茶中的茉莉花和空气中的百花香,令人心旷神怡。
“一直没有机会去祭拜你的父母。”绍扬喝一口茶说:“有没有考虑将他们移回台湾?”
“我一回来,奶奶就问过我了。”月柔说:“我也想过。但是严格说来,沈家祖坟并不在台湾,不是吗?”
“祖坟在杭州附近,文革时早被毁掉了,要找也没个影子。”绍扬无奈地说。
“所以爸妈葬在哪儿都一样罗。”月柔说。
“就是你奶奶心里有疙瘩,当初她就一直反对你对父亲用火葬的方式。”绍扬又喝一口茶。
“但那是爸爸的吩咐。”月柔有些哀伤。“他说妈妈用什么方式,他就用什么方式,两个人一定要在一起。”
“他们是我看过最恩爱的一对夫妻。你父亲的痴情及你母亲的温柔,都是世间少有的。”
绍扬喃喃自语地说。
“可惜命运捉弄人,他们无法白头偕老。”她低语。
“你还在怪爷爷的分日情结吗?”见她不答,绍扬又说:“我当年年纪还小,但也感受到家里激烈的争吵,我其实非常喜欢你母亲,无论环境多险恶,她总是一张温柔的笑脸。我高中时还偷偷去看过你们,记得吗?你妈最爱风铃,挂了满檐都是。还有,你爸一下班,你妈就跪着拿拖鞋迎接,你爸说不必,一急也跪下来。两人就又跪又拜地在那儿礼让半天,我印象非常深刻。”“我和莎拉之间也有类似的文化冲击。”
绐扬望着远方说:“想想看,就一个沈家,你爷爷葬在台湾,你父亲骨灰在日本,我也许会葬在美国墓园,像不像控中国人飘流的悲哀?处处为家,又处处不是家。”
气氛太过悲凉,月柔忙转换话题:“这次沈氏和盛南的合并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相当意外。”绍扬说:“刚才和你大叔谈一会儿,似乎周转有些不灵,股票又失利,并入盛南日子好过些。”
“会影响花坊和花圃的生意吗?”她担心地问。
“花坊和花圃只是沈氏外围的小支系。盛南是大财团,应该没兴趣。”绍扬安抚她说:“晚上到大叔家开家族会议,亲自问一下,不就安心了?”
月柔并不担心自己,只是双月现在是明雪的精神安慰和生活保障,她几乎将全副心力投注进去,还有王老师的退休基金及计划也许放在里面。万一受到合并案影响,明雪怎么办?王老师怎么办?
也许她应该多花些心思在生意上,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散漫无心了,虽然无心的日子会比较简单容易,但她不是那种绝情的人。
盛南大楼位于台北地价最高的地段,每一坪都是天价。这三十层建筑刚盖好时,曾引起一阵轰动,在讲座引起家外资的同时,东南亚矿业大王林总江发迹的故事及其外甥郑荣轩在电脑业的一夜致富,都有为人绘声绘色地津津乐道着,于是盛南集团更带着神秘的色彩。
十七楼的大片玻璃,让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来,把墨绿色地毯及灰色墙的办公室照得格外有气派,大理石矮几上,姬百合大朵怒放着。
阳光及有创意的设计让坐在桌子后的于亚珍心情愉快。快到踵了,打完这两封信,就能吃饭了。希望天气一直维持这样,别再下雨。
有人哼一声,亚珍抬起头来,看见身材瘦高,满头卷发,打扮得像个模特儿般的女孩,冷着面孔站在那儿。亚珍认得她,是沈氏董事长的女儿沈端仪,正在倒追盛南的郑副总裁。
“郑先生,沈小姐到了!”亚珍接下内线电话说,并请沈端仪坐。“你稍候,副总裁马上出来。”
这个“马上”可能只有五分钟,也可能要半个小时,端看来客重不重要。这些整日无所事事的千金小姐,自然没有公司事务来得紧急。亚珍虽然才升为郑荣轩的秘书一年多,早清楚他对女人的习惯,有鲜花、礼物、烛光晚餐,却没有一个真心的微笑,这个沈端仪也不例外。
亚珍一考进盛南,就加入爱慕郑荣轩的女员工之一,因为他是那么年轻英俊有为,每到一处就牢牢吸引住众人的眼光。
当人事室外宣布调升她为副总裁秘书时,亚珍的兴奋之情至今难忘,不管人前人后的嫉妒或羡慕,她很明白是自己应得的,她曾如此尽心努力,还因为没时间约会,牺牲掉一段恋情呢!
能接近郑荣町,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但从当他秘书的第一天起,心中白马列一下子形象就如泡沫般破灭。因为在他那迷人的外表下,竞是一颗严苛无情的心,自己每天如机器人般工作十多个小时,也要求亚珍昼夜不分,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以前亚珍以为三十一岁不能掌控那么大的企业,郑荣轩是全靠总裁外甥的关系。现在她完全不会这样想,他的确有这能力,也足以担这重任,于是她的盲目崇拜转为绝对值的中心与敬重,不想有非份之想。
当然,她不会多事到对盛南的女同仁泄露真相,如果她们知道郑荣轩是个乏味、没有情趣、极端无聊的工作狂,岂不毁人美梦?
亚珍是真的很屿那些围绕在他身边的女人,像蒙眼驴子吃萝卜,什么都构不着。若真有幸将他诱至结婚礼堂,和他这种个性的人生活在一起,也要有很大的耐力?!这沈端仪挺会打发时间,一个水粉饼的镜子能够瞧半天。十五分钟后,郑荣轩出现了,他穿着浅灰色西装和深蓝领带,那轮廓分明、极端男性化的脸,亚珍已经不像初来般,一看不脸红心跳,但他实在太帅了,尤其加上他冷峻的表情,简直酷毙了!他真应该去演个电影,才不辜负上天的厚爱!
“荣轩!”端仪如花般娇滴滴地迎上去:“人家肚子饿死了。”
“对不起。”他淡淡应一声,回头对亚珍说:“我两点钟回来。”
这一讲提醒亚珍,她连忙说:“刚才金鼎装潢公司、亚洲家具公司都来支取款项,我不记得您批过这笔款呀?”
“如数照给。”他简短地说。
“可是……”亚珍需要更清楚的解释。
“以后有关新城山庄的一切事宜,我会处理。你不必过问!”他抛下这句话就带着端仪离去。
亚珍在位置上呆了好久,她处理郑荣轩的一切事务,包括他母亲的、女友的,这是第一件他不允许她插手的事。
她知道新城山庄,那是新盖的富家别墅,是一年前购进的。但郑家和林家都没有人去住,为什么最近又开始装潢?难道真如传言,是要给郑荣轩结婚用的?
可是他的新娘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有?如果是沈端仪,亚珍一定会当场昏倒,表示她根本不了解郑荣轩,而且永远看不透。
亚珍才好信件,正要开始她的午膳时间,她的前一任秘书连晓真穿着孕妇装出现,虽然已经六个月了,肚子还不显得大,听说吐得很厉害。
亚珍一进公司,晓真就一直是荣轩的机要秘书,两人同进同出,交情非比寻常,一度有结婚之说,结果两年前晓真宣布与荣轩的第一助手林仰德订婚后,就跌破不少的眼镜。
其后晓真升为开发部经理,亚珍就坐在她的位置。
受孕吐折腾,晓真似瘦了不少。十分秀气的脸庞笑着:“亚珍,老板在吗?”
“他和沈小姐出去了,两点会回来。”亚珍回答。
“沈小姐?哪个沈小姐?”晓真脸色微微一变。
“沈氏的沈端仪。”亚珍说。
这时林仰德走进来,他没有荣轩那么高那么醒目,但也是风度翩翩,青年才俊型的,是电脑界的奇才。
“你不在家躺着,又跑来做什么?”仰德皱眉说。
“我都躺腻了。”晓真说。“我只是放心不下兼并沈氏的事……”
“放心不下也没有用。”仰德说。“早上已经完成签约仪式,大势已定了。”
“唉!”晓真叹一口气。“你知道吗?他和沈绍光的女儿沈端仪又出双入对了。”
“是又如何?”仰德的脸变得十分严谨。
“另一个沈家的女儿呀!”晓真有些失控地说。
“你千万不能管。”仰德口气异常坚决:“你受的教训和伤害还不够吗?”
他们看了亚珍一眼,闭上嘴,双双走出去。
亚珍有些莫名其妙,兼并沈氏的案子已经在台面下进行了好几年,集团内部有人反对,认为要就买断,因为盛南的确需要土地;但荣轩坚持纳沈氏为公司的一部分,他很顽固,最后是大老板投他一票,这才拍板定案。
以她所见所闻,这次兼并的内情并不单纯。她虽然很好奇,但也不敢多问一声,只能静观期变。
这个餐厅是有名的商业午餐场所,装潢讲究,气氛也不错。虽人来人往,还能保持相当的隐私,荣轩和端仪就坐在一排红黄雏兰后的角落里。
“合并案都签了,你怎么还是那一副脸色,好象不怎么高兴?”端仪噘着嘴说。
“合并是你们沈氏有好处,我高兴什么?”荣轩说。
“你们没好处,你会签?”端仪甜甜一笑。“你最阴险啦!我沈家全在你的掌握中,还不够吗?不过,我就喜欢你这调调,无止尽的野心,有气魄!”
荣轩嘴角微微一牵:“你产你家晚上要开家族会议?”
“也没什么,只是形式上的,反正公司一向都由我爸做主,他就了就算。”
端仪说。
“你小叔回来了?”他看她一眼,不经意地说。
“嗯!”端仪岔开话题,对他大送秋波。“你别忘了,你答应要让我拓展模特公司哟!”
“你父亲说,你只是玩票而已。”荣轩淡淡地说。
“乱讲,我是很认真的。”端仪不服:“他呀,就是太顽固了,一直不放手,把我们当三岁孩子,不加训练。现在再叹公司没人,去求助你们,自己砸自己的脚嘛!”
“你们这一辈,除了你、你弟弟……”荣轩顿了一下:“不是还有你大伯的女儿吗?”
“你怎么知道的?”端仪意外地问:“她一向不算在我们沈家人之内。”
“为什么?”荣轩瞅眼问。
“我爷爷说她是日本鬼子的杂种,会衰到沈家……”
“她姓沈,她的双月共坊,也是沈家的产业之一,不是吗?”他突兀地打断她说。
“她呀!一点也不重要。”端仪摆摆手:“要不是她半个月前跑回来,我差点忘掉有这一号人物了。”
“她也来家族会议吗?”他继续问。
“大概吧!别提她了。”端仪兴奋地说:“还是谈谈我的公司吧!我有一个新的宣传计划……”
她滔滔不绝地说,完全没有注意到荣轩的心不在焉。他看看表,还有半小时,他很有耐心地把牛排队一口一口吃完,牛排的滋味如何,他并不知道。
带翼天使:第三章
沈绍光的家在一栋警卫森严的高级大厦内,与许多名流政要为邻,是从梦寐以求的华宅。但沈家老奶奶杨意秋并不满意,她一直惦记着外表古香古色,有大花园及大果园的赤溪大宅,可惜前几年公司财务危机,不得不卖掉。月柔人在美国,不太清楚详情,只常听意秋叨念。
“好在嘉伯先走一步,不然他有多痛心呀!”
那栋位于邻县的赤溪大宅,原也不是沈家的,是沈家趁人之危买下来的。大宅混合着泉州古典形成及荷兰的欧洲殖民风味,红白相间,前面有个大荷花池,十分美丽雅致,是一栋名建筑,也是赤溪的大指标。
大宅是铃子和月柔的禁区,因为她们是日本血统,爸爸在八年抗战期间,丧失许多亲朋好友,父母都是死在日本人的手中,所以他对日本恨之入骨。不但厌恶铃子母女,也不准在花鞠里樱属的植物,及日本的国花----菊花。
月柔仍去了几次,但只在大厅站过,其余部分都不曾见过。里面虽然豪华体面,贵重物品陈列,却给人一种阴森感,连窗口透进的阳光都无法多增一分生气。
失去大宅,月柔并不难过,反而松了一口气。
听奶奶说,大陆上的祖宅面目全非,难再寻回。叹什么呢?世事总是沧海桑田,物极了必反,不是吗?
通过警卫室来到七楼,李嫂已在门口迎接,她向月柔问好,又赶回厨房。
端仪、端伟就窝在沙发上无聊地看录影带,见到月柔,只懒懒嗨一声。不见绍光、绍扬、意秋其他人。
婶婶芙玲一身华丽的浅红色洋装,正尖着嗓子在厨房指挥着,仍不忘探头和月柔打声招呼:“坐一会儿,看个电视,十分钟后就开饭了。”
月柔乖乖坐进沙发,整日的奔波忙碌,一股倦意不由得袭来。
“你的花卖得怎么样了?”小她一岁的端仪一边擦脚趾甲一边问,大红的颜色在黑色椅上很醒目。
“还好。”月柔客气地说:“你的模特儿公司呢?”
“供不应求。”端仪把她修长的腿换个姿势。
一旁的端伟,突然用嚼着口香糖的嘴说:“那种模样德行,算了吧!用她们,不如找月柔,成熟中带着清纯,有味道又有气质。”
“你懂个屁!”端仪给弟弟一个白眼:“她二十七岁,老太婆一个啦!不懂就别装内行,笑掉人家大牙!”
“别的我或许不行,但女孩子我最有经验,一眼就看穿。”端伟大笃定地说:“你旗下那些女孩子全是BITCH,当街头流莺还差不多。”
“胡说八道。”端仪作势要打他:“他自己呢?大色狼一个,天天不是犯桃花,就是冲太岁,我们沈家迟早会被你败光。”
“嘿,你可不能含血喷人乱诅咒呀!……”
端仪和端伟还是和以前一样爱斗嘴。月柔十三岁失去母亲后,曾寄住在大叔家两年,常被这情况拖下水,还成为替罪羊,当时真连辨白的能力都没有。
其实沈家的背景与家教,应该可以把这两个堂弟妹栽培得很好,可惜家族内部纠纷太多,长辈顽固又失之公允,家不和就人心散,小辈有样学样,不懂得忠厚待人,反而沾染富家子弟的坏习性。
端仪是带刺的红玫瑰,自幼便十分娇蛮,没有得不到的东西,月柔只能敬而远之。端伟小时候常恶作剧,但现在对月柔却很友善,有事没事就到花坊洒一把钞票买花送女朋友,虽然有点纨裤个性,心地还算好。
姐弟两人一直吵到绍光出现才噤声,接着绍扬也陪母亲意秋由楼上走下来。
月柔一一行礼问好。
“习惯台北生活了吗?”意秋问。
“你看月柔是不是长得和铃子一模一样?”意秋问身旁的绍扬。
铃子在沈家是不寻常的题目,每个人脸色都怪怪的。
“别紧张,我的话是赞美。”意秋摇摇头说:“人老了,很多事才看透,我早不介意异族通婚了,否则也不会同意绍扬娶莎拉,只是铃子还是黑发黑眼珠,这个莎拉褐发蓝眼珠,知道会出个什么来?”
“奶奶,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最受宠的端伟凑上去说:“混血儿才漂亮,尤其是东西方混出来的女娃儿……”
“端伟!”绍光对儿子使个严厉的眼神,要他闭嘴。
绍光和绍扬兄弟足足隔了十二岁,长相愈差愈远。绍扬高瘦,脸长而斯文,很像嘉伯年轻时;绍光已过盛年,人变矮胖,和意秋有几分相似。
芙玲喊开饭,满满一桌丰盛的菜肴。
饭后,桌子清好,人人面前一杯茶,都没有离开座位,就像开股东大会一般。
绍光清清喉咙说:“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从今天起我们正式成为盛南的一份子。呃,这些年来爸爸、大哥相继去世,绍扬又远在美国,全靠我一个人张罗,不免有孤军奋战、力不从心之感。比起别的家族人丁旺盛,齐齐一条心,真是差太多了。这几年盛南帮我们渡过几次难关,这回合并的条件也很宽厚,除了失去沈氏名号,其他都没什么改变。我同意的原因,一方面是省操一份心,一方面是替小一辈的铺好一条路子,希望你们全力支持我,也全心归向盛南。”
这些话意秋听了不少遍,但她仍心有不甘:“我还是觉得他们没安好心眼,从买赤溪大宅开始,一步一步进高。一下抢我们生意,一下来分一杯羹。我和老爸那么多年,什么阵战没见过?叫你们要有忧患意识都有不听,现在连沈氏的名字都没有了。”
一听到赤溪大宅亦是落在盛南手里,月柔背脊莫名其妙地发冷,心中爬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妈,现在做生意,要以大取小,团结才是力量。合并有时反而是好事。”绍光极力辩解:“名号是个空壳,并不重要。”
“不重要?”意秋激动地说:“沈氏可是你父亲一手亲自建立的!从上海到台湾,下了多少苦心,历经人所不能,你竟轻易就拱手让人?”
“妈,别生气。”芙玲忙打圆场:“沈氏还在的,只是利用盛南稳固和扩大地盘。现在台湾经济转型,市场千变万化,以前所有的政商关系都不可靠了,绍光必须自己想办法,为他和孩子拉新的人脉,盛南只是第一步而已。”
“是哓,妈,我不都讲过了吗?”绍光静下心来说:“有合必有分,只要端伟他们争一口气,沈工还会再起来,而且比现在更好。”
“只愿我还能活着看到。”意秋恨恨地说。
“妈,这些事就让小辈去操心吧!”芙玲一边过来说:“您的连续剧来了,今天正精彩,我陪您去看。”
意秋、芙玲离去后,大家一阵沉默。
“大叔,以后我的花坊是要向您还是向盛南负责?”
月柔提出了心中的疑问。
“你们每一个人都要直接与盛南接洽。”绍光说:“这是盛南坚持的条件,他们说要免除家族企业的弊病。
“这么一来,我们沈家股权不都分散了?”绍扬皱着眉说:“个人力量单薄,如何东山再起?”
“我们连现在都撑不下去了,还谈什么未来?”绍光想说什么又止住,似有难言之隐。
“我还是不懂。”月柔忧心地说:“盛南是大企业,会在意小小的花坊,总觉得有些诡异。”
“这点也是我今天要强调的。”绍光说:“只要你们好好做,盛南绝对是你们强有力的后盾。绍扬的电脑公司、月柔的花坊。甚至端仪的模特儿公司、端伟的KTV、都会上轨道。”
“我爸说得没错。”端仪挑挑她精致的细眉。“盛南的野心和抱负,是你们都没有办法想像到的。他们的副总裁,我熟得很,他年轻有为,魄力十足,我们沈家跟了他,保证可以直奔国际舞台。他就答应我,让我的模特儿公司横扫五大洲。”
“算了吧!”端伟一脸的不以为然。“他头脑坏了,才会让你这么搞!我看呀,你顶好当上副总裁夫人,你的公司正好是他陛下的三宫七十二院。”
“端伟,你惹的祸还不够吗?”绍光吼他一声:“从今天起,你给我远离那些狐群狗党,每天去盛南好好的上班。我已经和郑荣轩说过了,打骂杀剐都不拘,看看能雕出人什么东西来!”
月柔脑袋轰了一声,“郑荣轩”三个字如同炸药,炸得她五雷轰顶,她脸色发白,失神丧志地想:会是他吗?
一旁的绍扬仿佛受到极大的惊吓,脸上的肌肉几乎失控地颤抖起来,他结巴地问:“那个郑……荣轩,他和盛南是什么关系?”
“他就端仪每天死缠的大副总裁呀!”回答的是端伟:“就凭他是盛南总裁林聪江的外甥,平步青云,万人之上。其实靠的不过是裙带关系,才能减少奋斗三十年!”
“胡说八道。”端仪立即反驳:“人家荣轩本来就是电脑奇才、生意高手,本身不只有两把刷子。加上他的聪明智慧、领袖气质、有远见魄力,早就领先群伦,我看是他舅舅沾他的光。”
“笑话。”端伟哼了一声:“如果没有老舅大把大把银子供他无限制取用,他能够爬升那么快吗?说不定今天还在一间破办公室里,老板兼职员工友,苦哈哈地混日子而已。我端伟就缺乏这种靠山,否则……”
“少来!”端仪冷笑一声:“你呀?就是有十个林聪明才智江当后盾,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嘿,你少看扁人!我……”端伟站了起来。
“好了,你们两个静一静,除了吵架又会什么?”绍光说:“端伟,你姐姐说的没错,你是该好好彻底的检讨自己!”
绍扬关心的不是这些,他慢慢恢复神智,心中有着最坏的猜测,他问:“那个郑荣轩是来自赤溪吗?”
“是呀!说来真巧。”绍光说:“以前我们的赤溪大宅原来就是他家的。郑荣轩的祖父因受政治牵连,不得不将祖宅卖给沈家。郑荣轩真有办法,从一穷二白,白手起家至买回祖宅,那种决心毅力,教我万分钦佩。真可我们沈家没有这各争气的子孙。”
“天啊!”绍扬磕着牙说:“他就这样掌控了沈家的企业?!二哥,你确定每个环节都没有问题吗?”
月柔再听不下去,她的肚子绞人地痛,胸口有欲呕的感觉。她匆匆说声对不起,就冲到厕所。
她这毛病已经许久不犯了,为什么听到郑荣轩的名字,又立刻发作呢?她在马桶上干呕着,心口的痛仍然压着,郑家复仇之爪十年来始终没有停过吗?
镜中的她惨无人色,那几乎失去焦点的双眸茫然地瞪视着,恍惚又回到十七岁那年夏天的凄惶无助。
回到饭厅,第一眼就看见绍扬急躁地走来走去说:“当年为大宅的事,郑家颇怨我们,合并沈氏的事根本是他们报复的计划之一。”
“无稽之谈!”绍光不相信。“卖祖客厅之事,是他们心甘情愿,我们又不偷不抢,郑家凭什么怨?况且真有的话,大宅也买回去了呀!这几年来,与盛南的生意往来,彼此都是客客气气的,荣轩还很多次帮我渡过难关,一点也看不出报复之心。”
“二哥,你不明白……”绍扬沮丧地问:“妈知不知道郑荣轩是盛南的头头之一?”
“不知道。”绍光反问。“这有关系吗?”
绍扬答不上来。月柔很清楚,他有更多可怕的事情不敢说出来,那才是郑荣轩如此处心积虑的真正原因。
“好了,如今争辨都太迟了,约早已签好,一切都有成定局。”绍光严肃地说:“现在盛南的第一个要求,就是星期六的庆祝酒会,每一个人都务必到,做最初步的沟通与认识。”
“我没有办法。”绍扬说:“莎拉就要生了,我预定星期六一早就回美国了。”
“有差那半天吗?”绍光有些不耐烦。“你一定要来!合并,人人都有份,别一开始就表现得没有诚意,连新老板都不见,生意还要做吗?现在可不像从前,叫哥哥爸爸都有没有用了。”
“合并的事根本是你一个人自作主张,我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绍扬白着脸说。
“是没有,因为沈氏没有更好的选择!”绍光干脆说:“你能有什么意见?你有本钱反对吗?你的公子哥儿时代已经结束了。”
“二哥,我只是要你提防郑荣轩。”绍扬做最后通牒的努力:“千万别小看他……”
“我从来没有小看他。”绍光失去耐性:“要知道,盛南若有什么不轨之心,影响最大的是我。我都不紧张,你还怕什么呢?”
大家不再说话。月柔在依旧震撼的情绪中告辞。
一走到大街上,黑夜如巨大的鬼魅般袭来,一寸寸地吞噬她,郑荣轩毁了她还不够,还要毁沈家每一个人吗?
她曾可以远离过去,距离不行,时间可以。她那么努力避开,不闻不问,没想到长长的十年后,历经几番生死,猛回头,他仍阴魂不散地在原地,恨意仍在,力量加倍,她的人生真的摆脱不了那段过去吗?
月柔此刻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逃!就和十年前她逃到日本去一样,这是免于伤害的唯一方法,但她能这么做吗?
她无法丢下明雪和王老师一走了之,还有奶奶、大叔、小叔这些亲人。何况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再不适合懦夫的逃避行为了。
但过去的伤害太大了,耻辱太深,她用重重锁禁锢着,她甚至到现在,都没有打开的勇气。
隔几条长巷,有另一簇新的大厦,豪华现代的外观,电脑智慧型的管理,户户灯火中是新起的候门贵族,在离月柔不远处,享受人生的尊荣与奢华。
荣轩站在阳台上,一手拿着酒,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月,银勾弯弯,薄纱般云来了又去,几番遮掩,外面车马俱寂,只有他母亲林雅惠的祝祷声由屋内清晰传来。
“和德,沈家终于签约了。沈氏有了,漫长的十一年,你可瞑目了?荣美,我的可怜短命的女儿,沈绍扬欠你的债,我们会一一教他偿还,让你冤魂平静。沈家的每个人,我们都有不会放过。”
雅惠早餐对丈夫及女儿的祭拜,已成为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没多久,她站在荣轩的身后,看他高大的身材,浓厚的发覆在领际,宽厚壮实的肩膀令她想起屈死的丈夫,她轻轻问:“要不要对你阿爸和姐姐说一些话?”
他走进去,屋子右边是宽敞的客厅,左边是书房。书房旁是母亲的佛堂和父亲姐姐的供桌,终年香烟缭绕,清水花果不断。和室的纸门若不关上,可以看到整个房间格局,让人感觉他们的存在。
一炷香,他静静立着,直视父亲及永远二十十岁的美丽姐姐,把青春换成永恒的死寂。
他用母亲听得到的声音说:“凡事都有了结的时候,爸、姐姐,我努力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求你们灵魂的安宁,你们满意吗?”
荣轩插好香,又合十默祷,回过头,雅惠站在那儿,他深不可测的眼泪神并没有她所想的得意与快乐。她忍不住问:“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妈,您别心急。”荣轩说:“这只是开始,鱼儿方入网,等收到网的时候,才是好戏上场。”
“我真等不及星期六了。”雅惠望着那两张黑白照说:“我要看到沈家束手无策,跪地求饶的样子,把他们加诸郑家的痛苦一并奉还,沈扬意秋再也嚣张不起来,沈绍扬再也逃不负心绝情的报应;毁了沈绍光,让沈嘉伯在坟墓进而也要跳舞。”
“雅惠呀!”林聪江由书房走出来:“没想到你年纪愈大,性子愈烈,这样诅咒人的?亏你天天吃斋念佛,要修个慈眉善目,却连脾气也改不了。”
“大哥,你明知道这件事不可以开我玩笑。”雅惠直接说:“我一生只有这个心愿,完成不了,我死都不甘心。”
“就这个心愿?”聪江不愿意和妹妹冲突,放松语气说:“还有另外一个吧?荣轩都快三十二岁了,也该成个家,让我们有孙辈可以抱呀!”
“这件事,我何尝不争?”雅惠看了儿子一眼说:“我不知提了多少次,也介绍很多名门闺秀给他,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都有。他就是有那么多看不中意的理由。”
“妈,沈家的事不解决,我没有心情。”荣轩放下酒杯说。
“沈家的事也算告一段落了。”聪江说:“你不急,我们急,刚才我和燕玲通电话,她也提到你的婚事。我们都对你寄予厚望,希望将来把盛南传给你。虽然我和菩玲两家都有一些外甥、侄儿在公司,但都不如你聪明才干,你虽然叫我舅舅,我可是私心把你当儿子看呢!”
燕玲是聪江的妻子,马来西亚的富商之女。聪江能顺利崛起,一半也靠岳家的提拔资助,再靠夫妻俩合作无间,才创立了矿业王国,唯一遗憾的是,他们的独生子承平在十八岁那年车祸丧生,除了尝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外,同时也恐慌偌大的事业没有继承人。
所以聪江回台湾投资,看见这个成器的外甥,就一心想栽培他。
“舅舅,您的用心,我都了解。”荣轩说。
“了解没有用,要行动。”聪江说。“刚才燕玲提起她大姐的女儿嘉敏,人漂亮又能干,刚从英国念书回来,还待字闺中,若你们能配成对,我就太满意了。”
“嘉敏?”雅惠想一想:“是不是燕玲说过的新加坡娱乐业巨子梁家女儿?”
“是呀!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亲家。”聪江说。
“那太好了。”雅惠露出笑容说:“不如这次荣轩就和你回去,双方见个面,认识一下,怎么样?”
“妈。”荣轩马上开口。“我还是先处理沈家的事,免得夜长梦多。”
雅惠沉吟半晌,笑容又逐渐消失。
“雅惠,你折腾荣轩还不够吗?”聪江摇头说:“看看这几年他过的什么日子?没有自己的生活娱乐,没有一个知心女友,简直被复仇计划压得喘不过气来。”
“不是我不放。”雅惠猛抬头。“你没看见荣美死时七孔流血的惨状,你没看见和德死时双目不肯阖上的恨意,我到现在都还梦见。而沈家人呢?他们依然过得逍遥自在,毫无忏悔之心,连一声对不起没有。你说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雅惠,你的心情,我绝对了解。”聪江耐心地说:“我也曾失去生命中最挚爱的人呀!承平死时,我内心也充满恨,想惩罚全世界,但有用吗?承平依旧不能活过来,而我只造成更大的痛苦而已。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你,要从悲剧中解脱,只有一种方法,就是宽恕两个字。”
“宽恕?”雅惠双眼睁圆:“我何尝不懂宽恕?但对那些不认为自己做错事的人,我宽恕什么?他们只会笑我愚蠢白痴、头脑发癫。沈家全是没心没肝没良知的人!”
“天理自有昭彰的时候。”聪江仍劝着:“依我看,沈家没有荣轩的一推,也迟早会倒。我们又何必去沾上刽子手的血腥味呢?”
“大哥,这你就不懂了。”雅惠冷笑一声:“我就是要沈家看看什么叫恶有恶报!当他们走投无路时,与天作孽无关,完完全全是自作孽的结果,明白吗?”
荣轩在一旁,始终不发一言,只瞪着杯子发呆。
聪江走过去,按按他的肩膀说:“舅舅只有两句话,公私恩怨分明,得饶人处且饶人。”
“大哥。”雅惠声音又扬起。
“舅舅,你放心,我不会妨碍生意的。”荣轩转向母亲:“妈,我会做我该做的事。”
夜寂寂,荣轩坐在书桌前,白衬衫有些零乱。他翻着桌上的一叠文件,全是沈氏企业的历史,由沈嘉伯大陆迁移来台的纱厂起,一一陈列,再一一划掉,十足可悲的家族衰败史。如今只剩下沈氏兄弟的旅馆业及电脑业,在那儿苟延残喘,苦撑大局。沈端仪和沈端伟的公司,不过是两只可笑的小蚂蚁,还有……双月花坊。电脑字体在最后一行整齐地印出:负责人,沈月柔。
沈月柔……
他伸出右手,用指尖轻轻触摸那三个字,原本阴郁严肃的脸孔不自觉地眨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在俊逸的五官上产生许多阴影,像地狱使者,充满着致命的危险性。连书柜角落,雅惠养的小白猫,也如梦见鬼魇般,突然惊醒。
关上灯,荣轩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全然的黑暗中,远方有隐隐的风铃声传来,他分不清是自屋檐下或来自他内心深处的。
带翼天使:第四章
月柔、明雪和小雪就住在花店的楼上。小小的公寓除了家具外,还有一些花材药具及小孩的玩具。月柔很喜欢那种家常的感觉,,明雪爽朗的笑声与小雪的童稚声,尤不可少。
但此刻她必须努力地克制自己,以免崩溃。在站口站了一会儿她才开门进去。
小雪已睡,室内十分安静,电视小声开着,明雪坐在沙发椅上,一边等她,一面策划明天的事。
“支开得臬?”明雪看月柔的脸色问:“是坏消息吗?”
比坏消息更坏,月柔心里想,但表面上仍轻描淡写:“从今天起,双月不归沈氏管,而归盛南集团。我大叔将沈氏有条件地并入盛南了。”
“盛南?东南亚来的盛南?”明雪关上电视,一脸兴奋地说:“那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月柔不解她的反应:“你难道不怕盛南强迫我们关门?把店门坡地都收回去吗?”
“合约上有这一条吗?”明雪问。
月柔摇摇头。
“那就对啦!”明雪说:“一切按近合约来。只要我们做得好,他们没有权利结束双月。况且要关门,你堂妹堂弟的公司还要排在我们前面呢!”
“事情没那简单。”月柔有说不出的苦处。
“难不成有什么内幕交易?”明雪问。
“我……”月柔内心一团混乱。“我只是担心盛南不会夏我们这种小生意。如果哪一天他们借口关掉双月,你和王教师怎么办?”
“不会吧?!”明雪眉间只皱一下,又笑着说:“我有十足的信心,双月的前景看好,我会让他们找不到借口的。月柔,我们要由光明面来看,盛南是股市的新贵,资金多得吓人,据说他们的副总裁年轻有为,一定很好沟通,说不定还让我们扩大营业呢!”
“你怎么知道有关盛南的事?”月柔惊讶地问。
“多看财经新闻、人物特写的杂志就知道了呀!”
明雪说:“嘿,别那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一向比我坚强,我可是依赖你的哟!”
回到房间,月柔方由震撼中慢慢回来,心情愈来愈寒。她呆坐着,想办法高速自己的心态。她在大学念了四年的心理系,学会种种纾解方式。但有些事,创痛太深,治疗半天,不如全盘失忆算了。
若说刺激太大,人脑会自动选择遗忘,她的十七岁为什么无法由内心抹去呢?甚至希望跌一跤或撞到什么,若能因此得到失忆症,也算是上天的仁慈了。
长夜漫漫,睡神不至,往事如潮水肌席卷而来。
她九岁,和年轻美丽的母亲会在台北宿舍的屋檐下,听风铃声,共七个,叮叮当当。
母亲说,这是碧海波涛,这是沙漠驼铃,这是空山灵雨,这是古寺梵钟,这是晚霞久照,这是晓风残月。
她十三岁,在中东的沙漠小国,市集爆炸后,人们慌乱地哭着跑着,在一片烟硝残墟中,她看见父亲抱着母亲,母亲浑身是血,沿着白巾缓缓地滴下来。
母亲的棺木在地下室,总有细细的脚步声在俳徊,喀喀喀喀……停住楼梯口,喀喀喀喀……又停在楼梯口,如此反覆,魂魄不舍,却无法回到人世间。
捧着母亲的骨灰回日本,在跨出石门的那瞬间,一个女子极为凄厉的哀嚎声伟来,似痛彻心肺,父亲低愁着眉,轻抚着骨灰坛子,用日文说:“我会替你复仇的。”
她被送回台湾,过了两年寄人篱下的生活,父亲在出生入死,她在沈家受尽煎熬。
她十五岁,被安置在离赤溪不远的县城内,一个叫玉梅的山地女孩陪她住,奶奶一周来看她一次。
完全被孤立的女孩呀!在茫茫的人海中,浑然不知命运的魔爪不舍,断她臂断她中仍不够,这一次要直插她的心口,带她往恐怖惨绝的地狱走一遍。
地狱之站不可开。
她硬生生地跳过了十六和十七岁。
她十八岁,回到学校已变了一个人,不再温柔清纯,而是沉默孤僻且有点忧郁早熟,明雪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与青春连系。她很讶异,经过彻底的毁灭,她没化成碎片,还能维持形体,继续工大成人。
她二十岁,赴美读书,异乡的生活使她更容易重建自己,整日埋首书堆,待人接物恢复正常。内心千疮百孔的小月柔,被她愈推愈远。
她二十三岁,父亲歼灭仇家,身负重伤,与她团聚,父女两人在滨太平洋的小镇,过着一生最平静的日子。
说到仇恨她问:“父亲,您报仇了,觉得快乐了吗?”
“杀人哪有快乐的?”父亲望着远方说:“只是让我的恨宣泄而已。你知道吗?那恐怖份子至死都不认为滥杀无辜有错,他们称作是民族正义下的必然牺牲,就和祭祀的动物一般。和他们是廉洁通的。”
“难道复仇是唯一的一条路吗?”她忍不住问。
“当然不!”父亲毫不犹疑地说:“这是最蠢笨的方法,复仇中会引来更多的仇恨。中国有一句古老的谚语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这种恶性循环不是灭绝人类最快速的方法。”
“那您为什么靛要走上这条路呢?”她声音很低。
“我克制不了。月柔,我也因此痛苦呀!”父亲惨然一笑;“两千年前,基督耶苏已提出一个解决仇恨的答案,就是宽恕。宽恕你的仇人,甚至爱你的仇人。但是能做到的有几个人呢?”
“所以仇恨是很难化解开的吗?”她感觉悲哀。
“只有爱,月柔。无止尽的爱。”父亲闭上眼。“我现在也是祈宽恕的人,但谁来宽恕我呢?!”
她从一生出,就与仇恨为伍。民族的、家族的、上一代的、个人的、亲情的、爱情的……
那么多受着煎熬的心灵,她以为走出来了,却桑进去了。彼此复仇,又彼此寻求宽恕,何时是了结呢?
怎么办呢?无眠的月柔,望着窗外的一出斜月问。
星期六早上,占门未开,月柔心不在焉地整理花束。
有人敲着二楼的小门,打开一看,是楼上林妈妈的儿子致文。他一身整齐,手上拿着公事包,看来正要去上班。
“早。”他每次看到月柔都有些不自在:“我妈要我来转告明雪,她知道你们今天很忙,中午她会去接小雪,下午带她回我家睡午觉。”
“我会对她说。”月柔微笑着说:“她现在送小雪去学校了,待会儿才回来。”
月柔一回台湾,就听到明雪猛夸楼上林妈妈和她的儿子林致文。说林妈妈如何疼爱小雪,林致文如何帮忙明雪处理店里较粗重的工作。
这还不够,明雪还拼命要凑合月柔和致文,弄得两人见面都有些尴尬。
明雪回来,月柔告诉她致文交代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明雪嘻皮笑脸地说:“他只是借口来向你道早安的。喔嗨哦!”
明雪还行了一个九十度的礼,加上一句日文的早安。
“明雪,我千万拜托,你别瞎起哄了。”月柔很正经地说。
“我真不懂你。致文有什么不好?”明雪说:“他人老实又称重,有一份她工作,长得也英俊斯文,绝对是个好丈夫,你还挑什么呢?”
“我没有在挑。”月柔说。“我只是没这个心情而已。”
“你什么时候会有心情?”明雪说:“想想你都二十七岁了,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生活跟修女差不多。我看,照顾你爸爸、外婆那么多年,把你都弄得不正常了!”
“别再说这些浪费时间的事了!”月柔有更烦恼的:“我说真的,今天晚上盛南大楼的酒会,你代表双月出席,好吗?”
这件事,月柔已经提了好几次了。
“我是想。但我不是沈家人呀!”明雪迟疑着。
“他们要的不是沈家人,而是双月我负责人。”月柔骗她:“你比我了解双月的一切,淡起来比较进入状况。而且你可以趁机拉关系,把你的展望说出来,不是很她吗?”
月柔努力说服。这也是救双月的一个微波机会,郑家发现花坊的头头其实是明雪,也许会放她们一马。
明雪最后终于答应。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下午小雪突然发了高烧,又上吐下泻,明雪送她去急诊室,到黄昏仍无法脱身。
"月柔,只好你自己去了。“明雪在电话中说。
月柔实在不想见郑家,她甚至把脑筋动到王老师身上。
“再半小时就有插花课,我哪能放学生鸽子?“这是王老师的回答。
月柔还在那儿绞尽脑汁时,端仪来电话,劈头就说:“喂!你怎么还在家?你不来,要害死我们吗?”
端仪永远习惯在嘴上不饶人,月柔冷静地问:“小叔叔来了吗?”
“没有,连个鬼影子都不见,所以我们才急。”端仪不耐烦地说:“奶奶一直等他。他没到,硬不肯进场。”
“奶奶去酒会做什么?”月柔吓得话筒差点掉下来。
“是郑家特别指名邀请的。”端仪说:“荣轩的母亲也要来耶。听说是要拉拢两家的情谊,更进一步巩固两家未来的合作关系。”
“奶奶知道盛南的副总裁是郑荣轩吗?”月柔茫然无措地说。
“已经知道了。邀请卡上写得清清楚楚。”端仪又急急催着。“快点来。我还奉命找小叔叔呢!你们两个真是大牌,搞什么嘛!”
天呀!今天送家根本是冲是奶奶和小叔叔来的。
不能再躲了。郑家的回击的第一球是她接的,又狠又重,打得她几乎站不起来。她要告诉郑家,她月柔没有崩溃。她不能让郑荣轩看到她的眼泪与内心的伤痕。
她要像小雪最喜欢的小芥子娃娃,脸上永远带着甜美的微笑。
时间快要来不及了,月柔三步并两步地穿衣理妆,她放下垂肩的长发,梳得直亮;穿上一袭日本带来的,在领口袖口有银丝中成小结的黑色礼服,怕太清素,又加上母亲的珍珠耳环及项链,五分钟薄施脂粉,就匆匆出门。
一路上,她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再不是昔日那个无知脆弱的小女孩,岁月早为她做了一副坚强的盔甲,没什么好恐惧了。
酒会人潮已聚,都是两边公司的员工,美酒佳肴排满桌,采西式自助餐方式,可增加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会场处处是香鬓衣影,处处世哲学双月精心设计的团花摆设,香气阵阵,月柔却无心欣赏。
她一眼望,就看见端仪穿一身火红薄纱的漂亮礼服,像花蝴蝶四处穿梭,忙碌得有如女主人一般,端伟则站在一角,手持香槟酒,在一堆时髦高挑的年轻女孩间,想必是端仪手下的模特儿们。
月柔好不容易才追到端仪问:“奶奶呢?”
“在那里呢!”端仪嘴一噘,还不忘上下打量她。
远远角落有几套沙发,绍扬也在座,两人表情怪异满怀心事。
意秋穿着非常隆重,身上是墨黑有枣红线牡丹的绿绒旗袍,戴一套名贵的镶钻翡翠为饰。
但这特意的妆扮仍掩不住她的苍白与不安。
“奶奶!”月柔走过去,坐在意秋旁边。
“我正在劝奶奶回家呢!”绍扬额上多了几条皱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人家指名要我出席,我能走吗?”意秋挣开儿子扶她的手:“我杨意秋出身将门,又和你们老爷东迁西移,再困难的时局都度过,今天这种场面算什么?一个小小的郑家,我才不怕。”
“妈,郑家有备而来。不是您意气之镅的时候。”绍扬焦虑地说。
“但也不是我藏头缩尾的时候。”意秋挺直着背说:“我知道郑家为什么而来,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做事一人当。和人或是其他人都没有关系。我心意已决,不用再劝我了。”
“妈,今日的郑家已非昔日的郑家,您心脏又不她。还是由我出面就好。”绍扬看了月柔一眼说:“我来也是一样的。”
“奶奶,小叔叔说得对。”月柔说,她无法想像郑家人会有什么举动:“千万别轻视郑家。”
月柔说完,意秋和绍扬都用讶异的眼光看她。
这时人群中起了骚动,端仪鲜明的红色身影,如芭蕾舞中优雅的人,飞奔到会场入口,全场人都有拍手鼓掌。
尽管有一段距离,又有许多人的阻隔,月柔仍一眼就认出荣轩,他整个人都有变了,如雕刻的五官更深刻、更男性化,身材更挺拔出众,成功的架式、精明的眼神、冷静世故的态度,加上昂贵的西装衬托,在月柔眼前的根本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那个二十一岁,大学三年级,老是牛仔裤T恤,骑着摩托车乱着头发跑来跑去的荣轩已经不存在了。不再有瘦直青涩、不再有莽撞冲动、不再有忘了刮的青须、不再有梳不平的鬓角、不再有说话的时候结巴及手脚的快速移动……
曾经,在月柔十七岁的眼睛里,荣轩成熟教练得令人无法捉摸,但比现在的三十一岁,十年前的他明显是个手长脚长、毛毛燥燥的小伙子。
这些年来,她经历许多,长大了;荣轩也同样经历许多,是否恨更深、杀伤力也更强了?
无可否认的,他比以前更具有吸引力,他反自己天生的魅力、才干、领导力都发挥得淋漓尽致。
而对众人的仰慕、奉承、巴结,他都是深不可测的冷然,一举手一提足都看不出情绪。这样的他,更教她由内心不自主地颤抖着。因为塑造出今日的他,仇恨占了极大的因素。
他是否还记得他的第一个祭品呢?
她没有死,正会在黑暗的角落中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月柔才把目光移向其他人,随他进来的,除了绍光夫妇,还有一个很有派头,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在大家谦卑讨好的问候中,想必是盛南大老板林聪江。
另外一个突出的目标就是荣轩的母亲林雅惠。她和当年失去丈夫女儿,悲伤得疯狂,见月柔就乱棒打下的妇人已迥然不同。今天的雅惠,打扮得一如贵夫人,身上专人设计的改良工旗袍,深紫描金凤镶黑银丝绒滚边,少不了的珠围玉绕,在耳垂胸前手上闪着人眼花缭乱。
这场酒会的主角不是盛南和沈氏,而是雅惠,她等这一天已经太久了。
月柔他们因为在较远灯影后,一直不以为人所察觉。林聪江上台致辞时,她转眼看绍扬和意秋,他们却努力地维持镇静,只有紧闭的唇及微皱的眉,显示出他们内心的冲击。
此时,端伟请他们三个人站在台前。该来的,躲不掉了,每跨出一步都有如千斤重。月柔尽量落在后面,甚至想找个花丛当屏障,来避过这可怕的一刻。
她轻抚有些发疼的胃。怕什么呢?郑荣轩是陌生人,沈月柔也是陌生人,十年换时空换世代,早不相识了。
林聪江以幽默口吻,在众人的笑声中结束演讲,然后开始双方重要人物。先是沈绍光,绍光挥手致意;再是郑荣轩,荣轩仅礼貌点头,十分内敛;轮到沈绍扬,绍扬笑不出来,额头微微冒汗,颇为狼狈。
当聪江转向沈老夫人时,意秋身体特意挺直,眼光从容向前。在对大家微笑时,月柔很清楚看见她的肩如秋风中的落叶,抖了两下。
月柔反射性地扶住奶奶,一下把自己暴露在聚光圈里。荣轩发现她了,双眼直直射过来,原来的厉害精光瞬时不见,不!应该说被一层浓浓的雾霭遮住,像黑夜里两口不见底的深潭。所有的客套浅笑完全消失,嘴角叠成一线,月柔就掉进那潭水中,任意被蛊惑吞噬,每一个挣扎都化为无力的颤动。
她睫毛轻轻垂一下,关注一切。是陌生人,眼神不应该有交缠纠结。
月柔不知道现场还有两个人惊讶地看着她。
“那真是沈月柔……”晓真喃喃地说:“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她也是沈家的一份子,不是吗?”仰德一向比较实际,很快就恢复正常。
“我是说……”晓真轻轻地说:“我以为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晓真对月柔只有满脸的惭愧与内疚,多年来一直是她心里除不去阴影。
一切过往始于荣轩。
从晓真懂事以来,她就爱着荣轩,每日在镇上,随他上山下海,游戏时她抢着做他的压寨夫人,日记中立志要当他贤慧的妻子。同学朋友也视他们为一对。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随着年龄愈长,晓真爱愈深。荣轩一直有着广阔的天地任他遨游,对儿女私情,他表现得非常平淡,有情又似无情,让晓真充满了不安全感。
上了大学,本以为可以变成真正的情侣,郑家却发生了一场大悲剧,使荣轩性情大变,把自己关在仇恨之中,与任何人都疏远。不但在外面划出一条无形的界线,内心更形成一块寒彻冻骨的千年冰山,教人碰着就痛。
然后月柔出现了,一个好清纯好娇柔的小女孩,像不食人间烟火,未尝人世辛酸。
尽管晓真知道一切是为复仇,但看见他们两个人甜甜蜜蜜地出双入对,仍忍不住受嫉妒的啃蚀折磨。
她耐心忠实在在荣轩身边十多年,却得不到这种费心追求与相伴,她几乎希望自己也被他恨着。
表面上,她可怜月柔,要解救月柔,实际上巴不得月柔快点消失。
是她揭发了荣轩的真实身份与目的,并且月柔亲自去赤溪郑家,证实一切,但她真的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那么不堪,郑妈妈打月柔,荣轩推月柔,月柔惊惶地带伤带血逃脱,从此再没有出现。
晓直当场哭出来,她好后悔带月柔来。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一日之内看尽初恋情人的残忍丑陋,那等于是世界末日。若是晓真,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下去。
但眼前的月柔不仅活着,而且变成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她的态度那么优雅自若,眼波流露着沉静与智慧,真出乎晓真的意料之外。
为了那可怕的一日,晓真深受良心谴责,十年过得并不好,也因此想像月柔会被击得体无完肤,一蹶不振;没想到她还出落得如此高雅秀丽,完美得像一休养在温室中长大的兰花,没受过一点风吹雨打,仿佛不曾有任何仇恨丑恶在她身上荼毒过。
“我一直想对她说一声对不起。”晓真叹口气说。
“别自责了。”仰德轻拥住她:“罪魁祸首是荣轩,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他们同时看向荣轩,荣轩的亮线仍胶着在月柔身上,尽管月柔早转过头去。他的表面冷静淡淡,眼内却闪着不易为人所察觉的火花。知他甚久的晓真,明白这是愤怒的讯号。
她心一惊,这些年来荣轩不曾再提沈月柔三个字,无论他对月柔什么感觉,都不应该是愤怒呀!
双方重要人物介绍完毕,员工各自散开,有大快朵颐的,有攀淡交情的,有畅言合作的,气氛似乎相当融洽。
雅惠一点不浪费时间,马上大刺刺地向沈家人走来。气势昂扬,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随行。
“我母亲沈杨意秋女士。”绍光有礼地再介绍一次。
“我们也算老邻居了,对不对?”雅惠皮笑肉不笑地说:“只不过当年您是高高在上的董事长夫人,我们是没钱没势的小老百姓,见一面都困难。哪知道命运捉弄人,今天您的儿孙都成为盛南旗下的一份子,要称我儿子一声副总裁,这滋味不好受吧!”
“生意场上原本就是起起落落。我的儿孙都能屈能伸,没什么不可以受的。”意秋保持大家风范的微笑着。
“我可没有那么肯定,您家公子小姐都锦衣玉食惯了,还不知道三餐不继之苦呢!”不等回答,雅惠又转向绍扬:“沈少爷,好久不见了!记得以前你还常往我家跑,左一声伯母,右一声伯母,叫得好亲热。怎么去了美国就躲得不敢回来,像欠了我们郑家不少债似的。看来,你也是绝情绝义没心肝的人。”
绍扬根本不敢回话,怕更刺激雅惠。
这些话,明就里的人知道她句句夹棒带棍,不明内情的人也觉气氛髭尴尬诡。
“喔,对了!沈老夫人,我们近日正准备把赤溪大宅开放成民俗博物馆。以前您住的时候,是毫不可侵犯,现在则人人都可进去参观,您有什么意见?”雅惠不怀好意地说。
“这原来是你们郑家祖上盖的,现在又归于你们,我怎么公有意见?”意秋回答,脸色有些惨白。
“赤溪大宅是郑家祖宅,但被你们沈家住了几十年,味道都变了,不如捐出去!”雅惠不客气地说:
“民俗博物馆开幕那日,你们真该来,大家还可以在花园里聚餐烤肉呢!”
“好,有机会的。”绍光怕这个话题,忙打圆场。
“是呀!来日方长。”林聪江也插上一句。
雅惠突然转向一直扶着意秋的月柔说:“我差点忘了还有您的孙女儿月柔小姐,和我们郑家也挺有缘的,还去过……”
“妈,够了!”荣轩用冷硬的口吻打断母亲:“让大家去吃点东西吧!”
“我还没叙完旧呢!”雅惠瞪了儿子一眼。
“爱叙旧,以后有的是机会。”聪江说:“先吃饭,我肚子饿了。”
目送沈家人离去的背影,雅惠目光如火,满心不甘。
“好一副母慈子孝,一家和乐!”雅惠咬着牙说:“我们却被他们弄得家破人亡。”
“雅惠,这是生意场合,又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聪江说。
“我受不了。”雅惠说:“看到沈杨意秋和沈绍扬,我就想到和德及荣美的惨死,而他们还能好好站在这里。连法律都没制裁没胡良心这一条,太没公道了。”
“你看看沈老夫人,她已经风烛残年了,你又何必呢!”林聪江安抚说:“念几声佛号消消自己的气吧!”
雅惠看着心事重重的儿子,不禁埋怨:“你怎么不来帮腔,反而还阻止我呢?”
“正如舅舅所说,何必逞一时口舌之快呢?”荣轩淡淡回答:“他们已是网中之鱼了。”
他的视线又飘向月柔。
月柔的胃愈来愈不舒服了,意秋坚持不退缩,再留一阵子,绍扬只好相陪,月柔却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有人走过来,定睛一看,竟是晓真和仰德,她真没想到会看见他们,手中的果汁差点打翻。
“嗨!沈月柔,还记得我们吗?”仰德友善的笑着。
怎么忘得了?一个是荣轩的女朋友,一个是荣轩的好朋友。
仰德几乎没什么变,只换了一副眼镜,胖了一些,晓真则多一份少妇的滋味,长发烫成短发,最教人吃惊的是她的孕妇装,她怀孕了?她和荣轩结婚了?
“你们好?”月柔发挥最大的自制力。
“真的好久不见。”晓真诚恳地微笑:“我看起来很好。”
“她也是,而且要做妈妈了,预产期是几月?”月柔把话题扯离自己。
“九月。肚子还很小,对不对?”晓真像每个准妈妈一样,最爱这话题。
“这是你的第一个宝宝吗?”月柔决心守住这个安全的题目。
“是呀!”晓真掩不住高兴:“我和仰德都过三十岁了,一直都期待有个孩子。”
晓真和仰德?真教人意外?晓真没嫁给荣轩,又是怎么一回事?月柔满必迷惑,表面仍很镇静。
“听说第一胎都比较小。”
“我也听说,但还忍不住担心。”晓真说。
“爸爸和妈妈身体健康,宝宝都会很好的。”月柔说。
她和晓直能这样亲切话家常,似乎很不可思议,过去也许没有那么难以面对。
“我在想,或许哪一天我们应该聚聚……”
晓真话说到一半,倏然而止。月柔感觉后面有人,看晓真怪异的表情,她马上想到荣轩,颈背不禁发毛。
“荣轩!”仰德的招呼很勉强:“今天宴会很成功。你试过那道鲑鱼派吗?很不错的。”
他已经站在她身边,如此之近。月柔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既陌生又熟悉。只要一转头,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她曾亲密地触摸过的每一个线条,每一寸肌肤……她再也无法忍受,几乎想也不想地说:“对不起,你们聊!我失陪了。”
不等到任何人反应,月柔旋风式地离开。即使是那么快,她仍能感觉荣轩谋略抓住她的指尖动作。走到奶奶那儿只有几步之遥,她却如攀过千山万水一般。
晓真和仰德就站在原地瞪着荣轩,荣轩两颊僵直,仍故作冷静说:“你们聊什么?双月花坊吗?”
“只谈到孩子的事。”晓真护着肚子说。
“你应该和她谈谈双月的评估报告。”荣轩话中有话地说。
“报告结果很好。”晓真知道他的用心:“你很清楚以投资报酬率而言,双月是沈氏中利润最大,也是最看好的。”
“我说的是另一份报告。”荣轩冷冷地说:“房屋改建及山坡地开发。”
“沈月柔不是该排除在你的复仇计划之外吗?”晓真忍不住说,不顾仰德的暗示。
“你弄错了,我是用生意的角度来看,而非复仇的角度。”荣轩眼锐利地说:“还有,我一直以为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这时一个火红的身影,端仪抓着荣轩的手说:“你在这里呀!我找到你最爱吃的鲑鱼派了。”
荣轩随端仪走后,仰德对晓真说:“你不是答应我,不再插手他们的事吗?”
“我……我只是觉得对沈月柔有一份责任……”晓真说。
“你知道荣轩的脾气。插手只会火上加油,而且还惹火上身。”仰德郑重地对妻子说:“保持距离,好吗?”
另一端的月柔,远离荣轩,却不时偷看他,也看到老在身边打转的端仪,心中五味杂陈。
尽管端仪一心想做副总裁夫人,但荣轩绝不会对她认真。他和她会做到什么程度呢?端仪是很开放的情场老将,全碰到城府极深又狠心而无情的荣轩,只怕也要受伤害的。
胃又一阵抽搐,才喝下去的果汁全涌上来,塞在喉间,难受欲呕。月柔走出会场,外面是铺着深蓝色地毯的长廊,围着镂空大理石柱子,可俯看盛南宏伟的大厅堂。
她找到洗手间,冲进去就一阵呕吐,酸汁全冒出来。她抚着作痛的心口,努力整理容颜。
镜子照出的她并没有想像中的不堪,脸有些苍白脆弱,但黑眸中有着极亮的光彩,让她反而有种凄绝的夺人之美。是的,她并没有崩溃。
再次武装自己,月柔走了出来。脸上面具尚未戴齐,就看见荣轩靠在栏杆上,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面无表情地在等她。
两人就站在长廊上对峙着,久久不说话。月柔想从他身边冲过去,但知道逃不过他的手掌心。她庆幸方吐过,否则现在会吐他一身,毁了他的昂贵西装。不!也许这是他应得的,想像他沾满酸臭的狼狈,她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你要做什么?”月柔问。
“问候而已。”他仍不动。“我不能装做不认识你,你能吗?”
“为什么不能?”月柔声调不变:“对我而言,你根本是个陌生人。”
“是吗?”这句话终于触动他,他站直身体说:“有哪一种陌生人会像我们一样,如此亲密地了解对方呢?”
“闭嘴!”月柔几乎沈不住气:“我才回来台湾不过一个月,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
“我懂了!”荣轩走近一步:“你想否认十年前的事,你强迫自己认为那个月柔是不存在的,对不对?”
“不!那个月柔是存在的。”月柔退后一步:“但她早被她的天真无知,不解人间险恶杀死人了!”
荣轩一愣,有刹那间回到年轻时代不设防的样子,他眉头一皱说:“你长大了,也变了。以前的月柔总是很温柔可爱,整日带着微笑,从不大声说话,更不话里带刺。”
月柔再也受不了,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揭她疮疤。旱灾不了会场,她就掉头往另一边走,荣轩几个大步就抓住她,力量之猛,她一转身就撞到他绷得紧硬的身体。
“我们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呼吸在她脸上。
“我和你之间没什么说的!”她在手下挣扎着。
“是吗?你还想再逃吗?”她柔软的身体每动一下就更刺激他,他忍不住一手握住她的纤腰:“这一次,你再也逃不过了。”
“放开我!”他一握她的腰,她就不能踢他捶他。
放开我?她在开玩笑吗?现在他满怀是月柔特有的清香,还加上列令他心迷神醉的女人香气,多年来深深埋在他体内那种渴求灵肉合一、身心交缠的欲望又被唤醒,他根本舍不得放。
为什么还是她?!
荣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长长的十年只化成眼前那凝脂的肌肤、吐气如兰的樱唇。
他正觉得如丝绒滑冷、混合着烈焰火烫的接触时,有人突然叫了一声:“郑先生!”
荣轩一个迟疑,月柔就推开他,奔回会场了。
“对不起……”是出来上厕所的秘书小姐亚珍。
荣轩似乎不闻不见,脸上亚珍不曾见过的复杂情绪,像是痛苦的。她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控,他一向冷冷傲傲的,简直无法想像他也有七情六欲的一面。
当长廊只剩下亚珍一个人时,她仍然好尴尬,真不知道明天如何面对郑荣轩。但她没错呀!是他不该自失形象,在毫无遮掩、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女厕所外,就吻起女人来,任何人都可能看到的。
那女人她知道,是沈月柔,长得很美很高雅,很难相信和沈端仪是堂姐妹。晓真的话迅速掠过她脑海:“另一个沈家的女儿呀!”
郑荣轩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呢?!
带翼天使:第五章
这是一个街角随意都可以看到的咖啡厅,有轻柔的音乐、香醇的咖啡,陪伴着谈情的爱侣,谈心的朋友,或孤独落单的人。
绍扬送意秋回家,又约着月柔四处晃晃。四月晚上的台北街头,有隐隐的花香,在空气里飘着。
月柔知道他有话要说,两人的心都还在酒会上。
“我现在又有想抽烟的冲动。我已经好多年不碰香烟了。”绍扬摸摸身上,很不自在地说。
“要不要我去问问老板娘?”月柔问。
“不用。”绍扬忙阻止她,说:“月柔。你老实告诉叔叔,沈郑两家恩怨,除了那栋大宅,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和郑荣轩姐姐的事,爷爷奶奶对他们的羞辱,对荣轩父亲的死。两条人命,要我们偿还。”月柔静静地说。
“什么!你都知道了?”绍扬惊愕地说:“这么多年,你竟连吭都没有吭一声?!”
我有我的理由,但月柔只说:“我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所以没有说。”
“那你一定一直以为我是个狼心狗肺的负心汉,对不对?”绍扬痛苦地说。
“刚开始吧!”月柔承认:“但和你相处久后,就不这么想了。我虽然不知道悲剧发生的原因,但我想念你绝不会是个始乱终弃的花花公子。”
“这有什么差别!”绍扬长叹一声:“我依然负了她,她仍是为我自杀身亡的。”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呢?”她问。
绍扬低头半晌说:“我和荣美是在回赤溪的火车上认识的。当时我在念研究所,她是一个护士,美丽又善良。我们深深地相爱,计划未来,准备携手共度一生。她的父母很喜欢我,而你爷爷奶奶虽然对她身世背景有些微辞,你爷爷基于你父母的教训,这次不用明的来,而是趁我服兵役时暗中破坏。”
绍扬声音哽咽,久久不语。
“然后呢?”月柔轻声地问。她知道绍扬需要发泄,他的罪恶感不比真正背叛荣美少。
“你爷爷利用他在军队的关系,阻隔了我和荣美的电话和信件。我得不到她的消息,她也得不到我消息。”绍扬停顿一下:“我以为她变心了,她也以为我背弃她了。她找过爷爷奶奶,肯定她的名份,她万万没想到一向对她和蔼可亲,如此有地位有名望的沈家人会欺骗她。个性多情刚烈的她,一时想不开,竟上吊自杀了!”
上吊自杀……,月柔的心紧绷着。
“到如今,每次回想,都觉得是命运之神开过最恶劣的玩笑。这种老掉牙的门不当户不对的故事,竟会发生在我和荣美身上。我真懦弱无能,连自己心爱女人都保护不了!”绍扬捏紧拳头:“我真恨自己,真恨自己!”
“小叔叔,你并不负心,该怪的人太多,但绝不是你,你也是受害者呀!”月柔急急地安慰他。
“怎么不怪我?”绍扬一句句出自肺腑:“我曾控诉父母、控诉苍天、控诉命运,甚至怨荣美的痴傻,但都不如怪罪自己来得痛快有力。沈家三兄弟中,我没有你父亲的决绝果断,能自求生路;也没有你大步的干脆理智。我不齿沈家又依赖沈家,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郑荣轩若要打垮我,也是我罪有应得。”
“郑荣轩知道你是被蒙在鼓里的吗?”月柔问。
“我曾试着向郑家解释,但却挨了一顿揍。”绍扬说:“后来想想有什么用?说清楚了,还是挽回不了荣美和郑伯父的生命。而且错在沈家,我无法摆脱关系,毕竟两条人命是为我而死的。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浪迹天涯,过着孤独的日子来赎罪。你知道吗?如果莎拉不是美国人,我也不敢娶她。因为所有东方女子都有让我想到荣美联社!”
“可惜郑家不明白也不能谅解。”月柔忧心地说:“这次沈家落入郑家的手中,他们恐怕不会轻易地放过我们。”
“这也是我找你出来的原因。”绍扬说:“你奶奶年纪大又有心脏病,为郑家的事也内疚好多年了,不曾安宁过。你大叔不明就里,可能会把事情弄得更糟。我决定留下来,亲自求郑家,把一切帐算到我头上好了。莎拉那儿,可不可以请你跑一趟,照顾她到顺利生产?”
“不!莎拉需要你,你不能在节骨眼中缺席。”月柔说:“郑家若有行动,也不是在一时。况且大叔一向精明,不肯吃亏,他多少可以挡一阵子。”
“我不能在这样连累大家以后,就一走了之呀!”绍扬进退两难地说:“郑家要对付的是我呀!”
“我觉得郑家的计划,包括全部沈家人在内,你留下来并没有帮助。”月柔客观的分析:
“你还不如回美国,陪伴莎拉,并且为你的公司做最坏的打算,另谋出路。”
绍扬看着她有好一会儿,然后泛出一抹苦笑:“你真是像你的母亲,再苦的环境都能带着微笑度过。你父亲生前屡次提到,你失去母亲以后,被迫四处流浪寄读,还能保有这么温柔甜美的个性,真是不空易。”
月柔不语,望着她手中的咖啡,心中塞满了不出口的苦涩。如果她可以选择,她宁可在一个平凡的家庭,有父母兄弟姐妹、无灾无难地过一生。
月柔作了一个梦。
她梦见一股深蓝色的龙卷风起自大海,到处窜走。撞到山边、悬崖、屋宇、田野,最后直冲眼前,把她吓醒了。
深深的夜,暗影幢幢,这是鬼魅出没的时分。
撞开地狱之门,有人在她耳边喊着。
不必了,门已开。过去的魂一个个列队出来,带着被禁锢已久的苍白表情,死寂的眼瞪着她。
十六岁的二八年华,月柔隐瞒日本身统,但仍掩不住的东洋美少女的气质。于是有人趁她走校门之际,偷偷拍下一张她秀发轻扬、双眼迷蒙的艺术照片,整整放大一页地登在省中校刊上,不知风靡多少城里的中学男生。
因为照片风波,月柔认识了黎音,也认识了黎音的家教郑荣轩。
荣轩当时是大三学生,名校名系的天之骄子。黎音形容他是“高帅、聪明、幽默、机智、有魅力、教人心跳、有深度内涵”。月柔一见他,立刻意乱情迷,所有少女情怀、爱情幻想全都绕着他来打转。
每个星期一、三、五,月柔和黎音由荣轩补飞英数。周六下午,他再私下为月柔上她最头痛的国文课,尤其是诘屈聱牙的文言文。
荣轩不只为她讲解课文,还带领她念中外的文学名著。他们看红楼梦、约翰克利斯多夫、徐志摩的诗、三岛由纪夫的忧国、卡缪的荒谬广义……反正他说什么,她就如奉旨般照单全收。
他不但是她的偶像、导师,而且还是她的天神、她的世界、她的至爱,甚至是比她自己生命还珍贵的人。她可以匍匐在他脚下,吻他走过的泥土地;他说东,她绝不会向西,完完全全的百依百顺,没有自我。
少女情怀总是诗呵!以为天上的星星可以攀摘,以为刹那可以变成永恒,以为残废是浪费。一旦爱起来,就又痴又傻,让天地俱翻腾。
他们在教堂前,对着细长银白的十字架及最亮的北极星订情,荣轩问她:“你愿意为我生,为我死吗?”
她害羞地点头。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学生竟会看上她这念二流学校的高中女生,不是一个好美丽的神话吗?
之所以是神话,因为它不是真的,只是月柔不明白。
在温度上升的初夏,他们在月柔独居的小楼中有肌肤之亲,她心甘情愿的把第一次给了他。在流血的不适中,她满足地笑了。
以后他们沉醉于爱欲之中,她更在身心方面死心塌地,恨不能化入他的骨血,分秒相随,她以为从此就是公主和王子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了。
然后连晓真出现了,一个看来很聪明端秀的大学女学生,自称是荣轩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她对月柔说:“荣轩根本不爱你,你只是他的复仇计划之一。他要利用你来打击沈家,因为你的叔叔沈绍扬始乱终弃,害荣轩的姐姐自杀而死;荣轩的父亲到沈家去讨个公道,却被你爷爷奶奶无端羞辱,气得心脏病发死在半路上。两条人命,全是血债血仇,荣轩恨你都来不及,怎么会爱你呢?他和你在一起,不过是想玩弄你,不如同沈绍扬欺骗他姐姐一样。一报还一报,是荣轩亲口告诉我的!”
月柔已然陷在荣轩的情网中,完全不相信晓真的话。所以随着她到赤溪郑家去求证。
在到了那座粉红夹竹桃围绕的四合院,月柔就听到清晰规律的往生梵唱诵经声,与故夏蝉奏鸣相和。
巧中之巧,那日恰好是荣轩父亲与姐姐死亡一周年祭。晓真曾有意带她离开,但一切已来不及了。
月柔随着哀祷声来到中间的郑家祠堂。祠堂里的大坛桌着许多郑氏列祖列宗的牌位,紧贴在小坛桌则放两张黑白照片,是个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及笑容甜美的年轻女孩。
荣轩就跪在地上烧着一叠叠纸钱,烟火扬升。居于一种感应,他猛回头,看见如幽魂般站在门槛处的月柔。他的第一个反应是惊愕,然后生气,他对她说:“你来做什么?还不快走!”
这个荣轩是凶恶的、陌生的,月柔不曾见过。
接着他看到她身后的晓真,马上恍然大悟:“是你带她来的,对不对?你真该死,你明明知道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荣轩的每一句话都灼痛地刺在月柔的心上,她说:“我自己要来的。我必须要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和我在一起,只是要为你姐姐报仇,是真的吗?”
这几句话费尽了月柔所有的勇气和力量。荣轩瞪她良久,由他狂乱的眼神中愈来愈多的阴霾和冰冷,她的寒意就愈深。他没有立刻否认!没有!她咬着唇等待。
仿佛永恒一般,山几移水几转的千万年,他的脸化为一颗坚硬的石子,她只等到他的两句话:“还不快走!这里没有你容身之地!”
一阵锐痛,齿咬破唇,殷红的血凝在嘴角,月柔听到一个悲凉的声音由自己沾满血腥味的口中发出:“我只是你的一个复仇工具吗?”
他瞪着那点血红,脸愈来愈僵硬,像要爆出裂痕。
此时,一个女人由祠堂内跨出,双眼红肿而悲伤。她看到大热天的,对峙的三个人,情况十分怪异,便问:“什么事那么吵?这女孩子是谁?”
“你还不快走!”荣轩不回答母亲,只推着月柔。
“不!我只要答案,亲口说出的答案!”月柔抗拒着。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妇人好奇又不耐:“告诉我呀!荣轩?晓真?”
月柔突然转向那妇人,不顾一切地说:“我叫沈月柔,是沈嘉伯的孙女。”
没几秒,妇人的脸马上如狂风暴雨,她疯子似地随手拿起墙角的竹枝扫帚,往月柔身上没头没脑地打下来:“沈家的人?你还敢来?今天是我丈夫女儿的祭日,你还敢来?你存心要他们死不瞑目,不得超生吗?”
月柔脸上手臂上辣辣地痛,惊吓尚未度过,荣轩又用身体推她,两人全由石阶上滚下去。
“快走!”他声嘶力竭地喊:“快走!”
月柔由他身后看见妇人的竹枝又要落下,这回是在荣轩的背上。他又推她一把,她勉强站起来,却被眼前看热闹的人群吓到。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他们全对月柔指指点点,伴着荣轩母亲拔尖恐怖的声音:“千世万代不得好死的沈家呀!丧尽天良的沈家呀!天理不容的沈家呀!我要你偿命……”
月柔不知道她如何脱离那暴乱的场面。只记得自己一直跑一直跑,跌倒了再爬起来,泪掉下来就用手去擦。她终于知道什么是“千夫所指”滋味了!大家都对她讥笑怒骂,包括荣轩在内!
她像被人剥光衣服,遭到轻蔑无情的审视,一重重羞辱如同尖刀般刺穿她,她恨不得化成一阵烟,由空气中消失。最好能有一辆车撞得她肚破肠流,面目全非,以痛制痛地将一切化为零吧!
她回到小楼,深锁门户,把自己缩在卧室的墙角,抱紧自己,不断颤抖。由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滴水未进,泪已流干。渗出的血迹在脸上向上……有荣轩推的、他母亲打的、树枝刮的、石头磨的……她都不在乎,因为什么都没有比心被撕裂痛!
不知多久,荣轩的声音在门外传来,叫她开门。
不!她更缩进角落,不能让他找到,她蒙住自己的嘴,挡住一声呜咽,她要缩成一粒尘,藏到亘古的寂静中,让他看不到自己。因为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话都会让已血淋淋的她碎成一片片。
他试了许久才离去。
终于月柔尝试着到厨房去,长期未动,腿全部麻痹,几乎失去功能,她只能在地上爬着,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好不容易弄到一杯水,才喝一口,就吐个不停,呕了一地胆汁,半昏迷中她想:“我不能死在这里,我要找个很安静很安静的地方……”
清醒后,她一刻也不留地奔逃到日本。
隔着大海,远离那个岛,尖锐的痛苦仍无法散去,它们阴魂不散地刺戮她,啃蚀她,到残尸剩骨仍不放过,这世界待她如此冷酷,冷酷到每一次呼吸都钻心刺骨的疼。
她想死。
她在自杀林徘徊哭泣,铁丝网围栏阻隔她,所以她选择了投湖水自尽。
湖水淹没她,最后浮现在脑海的是荣轩已扭曲的脸孔,带我魂引我魄,一命还一命,世世纠葛……
然而她睁开眼睛所见的,不是幽冥黄泉,而是白色的医院和在病床旁不断祈求日照大神的外婆。
一个钓鱼客救了她,她没有死成,却杀了已存在她腹中三个月没有人知道的小生命。
虽生犹死,在酒会上她并没有骗荣轩,那个十七岁的月柔早就死了,死在那一年的夏天。
隔两天一个有雾的早晨,空气凉凉的,月柔和王老师在山上又挖又种,初开的美丽花朵在风中传送浓郁的香味,只有这满园春色的不断的体力劳动,才能令月柔忘却俗世种种的烦恼。
“唉!这些药草花种不成了。”老师脱下手套说:“白花了几个月心血和那十几万资金,好在当时我没有订更多。”
十几万对她们这起步的花圃,仍是不舍。
“就算是投资实验吧!”月柔安慰她说:“我们还有其他种花,不是很成功吗?”
“花的是老本,就难免心疼。但实在又舍不得这些花花草草。”王老师走回廊前喝口茶:
“不过我听明雪说,我们现在是盛南集团的一部分,以后资金调动或扩大,都比较方便。”
这说到月柔的痛处,但她实在不愿意吓到王老师:“盛南对他们的每一项事业都会有评估,我想双月迟早会知道的。我没有明雪那么乐观,反而觉得我们应该让称脚步,尽量在经济上寻求独立。”
“这就是我欣赏你的地方,实际又有主见。”王老师点点头:“我不太会理财,明雪又太急躁,我们都要靠你了。”
但愿我是能够靠的,月柔深深一叹。她甚至连郑家何时出牌,出什么牌,都无法预料呢?
十点多,王老师下山订购肥料,就剩月柔和在远处挖沟的两个工人,运动久了,她身上一片暖意,白瓷般的肌肤泛起红晕,细微的卷发散落一脸。
在暖房内一抬头,灰灰的玻璃加上轻烟似未动脑筋的薄雾,月柔隐约看见小径上有人走来。她深感不祥地站在原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望着那愈来愈清晰的人影,恐惧也逐渐加深。她的一颗心陡然降落—是西装笔挺的荣轩!
他来做什么?她没有心理准备要单独见他,瞧自己一身零乱灰扑,气势就矮了一截,如果王老师在就好了!
她站在一排有刺的玫瑰花后面,看他一步步靠近,然后停在花圃的另一边。他的眼光始终停在她身上,她又仿佛回到十七岁,羽翼未干的蝴蝶即遭风雨的摧残,一种赤裸的痛苦。
“我的秘书打电话到花坊,她们说在山上。”他的口气很冷静,完全没透露眼中复杂的讯息。
“你找我有事吗?”她打算用生疏客气的态度。
“你知道的。那天在酒会上,我说过,我们的话还没说完。”他的视线仍然没有离开她。
“我也说过,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她回答。
“是吗?”他触摸柔软的玫瑰花瓣:“我却觉得有很多事必须谈。比如双月,比如沈家,比如我们。”
“如果你要谈双月,请你找我的合伙人明雪。”月柔故意忽略后面那两项:“双月大部分是她的心血,我才回来没多久,并不清楚生意上的事。”
“我却看得出你很喜欢这份工作。”他拔下那片花瓣,在手指间磨擦着:“双月的评估报告上看来是经营得有声有色。但是,我们若自己投资开发这些土地,利润不只十倍。花坊或花辅这种小成本的生意,不是我们盛南发展的方向。”
“你的意思是,你要收回这些土地?”她握着拳说:“依照契约,你有这个权利。”
“契约是人订的,随时都可以订改!”他将花瓣揉碎。
“这就是你目的,是不是?”月柔咬着牙说:“关掉花坊,关掉端仪端伟的公司,关掉我小叔叔的电脑公司,然后全部的沈氏股份企业,让我们沈家不剩一砖一瓦,这就是你伟大的复仇计划吗?”
“谢谢你帮我描述得如此详尽。”荣轩冷笑一声:“我们终于谈到第二个话题—沈家。沈家多年来为富不仁,早由内部开始腐化了,加上你的宝贝堂弟堂妹,衰败是迟早的事。我只不过是趁你们未倒之前,讨回一份债务而已!”
“你胡说,一切根本是你处心积虑的结果。你恨不得把沈家人推入十八层地狱,无论是清白或有罪!”她说。
“没错!”荣轩目光炯炯:“你是比以前聪明了。想想看,我们郑家早就入了地狱,又怎舍得把你们沈家留在天堂呢?”
“天堂?!”月柔内心那座死火山隐隐要爆发,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十年前你就把我拖下地狱了,还不够吗?”
他凝视她,目光变得柔和,久久才说:“你恨我。”
“恨?”现在轮到月柔冷笑:“没有人比你更懂得恨,利用恨毁灭他人。我从不想毁灭任何人,哪里懂得恨?不!我不恨你,只是学会认清敌人,保持距离罢了。”
“保持距离?”荣轩断然说:“那是不可能性的!我们的命运早就注定纠缠在一起,不管你躲个十年、二十年,你终究会回来!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这些话让月柔内心恐惧,她真的不想再和荣轩有不清的瓜葛,她实在谈不下去了,便一言不发地走出暖房。荣轩追着她说:“还想再逃吗?就像十年前拍拍你的翅膀就飞到日本去一样吗?别忘了,你们沈家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了,我随时可以让你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你以为你还有翅膀可飞吗?”
她仍头也不回地走着,毫无目标的。
“你不怕吗?”他继续说:“你竟敢掉头就走,你难道就不巴结我,哀求我吗?”
这几个字刺激着她,那个含泪无助的小月柔又出现在脑海,仿佛是一种控诉,她转身瞪他说:“我很清楚你的复仇之心,想摧毁沈家的决心。你可以用你喜欢的任何方式,但别想我会巴结你或求你。对我而言,你是敌人,是恶意欺骗、伤害无辜、残忍虚伪的可恶魔鬼!”
他停下一步来了,像被什么击中般,脸上有难掩的痛苦。他缓缓开口,声音暗哑:“沈家没有人是无辜的!”
天下最荒谬的歪理!他整个人都被仇恨扭曲子!你像丛林中断掉的索槁,像尖耸的冰山,像大洋中不见底的海沟,无路可通,无理可循。一股抑制不住的悲哀,令她泪眼盈眶,凝成伤心之海。
荣轩慢慢走近,到轻易可以拥住她的距离,忧郁的眸子映着她的泪眼,他低低说:“月柔,你真的变了,我好不习惯现在振振有词的你。你要我怎么对你呢?你不在乎双月,但你的两个合伙人也不在乎吗?还有沈氏盛极一时的江山,你也不在乎吗?”
泪往肚子里吞,月柔努力不退缩,不回答。
“你奶奶、沈绍扬惶惶如落水狗,连哀叫都不敢。沈绍光一家人极尽诌媚奉承之能事。只有你,还像一只母狮般张牙舞爪。你为什么不像你从前,用你那似水的温柔恳求我?”
他说着,手几乎要碰到她。
“我在乎有用吗?我求你有用吗?”月柔往后退一步:“这问题问得真愚蠢之至!当然没有用!没有人可以阻挡你复仇的心,你的灵魂和生命全部卖给复仇之神了!”
他的手触到她的脸颊,热气传到她冷冷的肌肤,他一字一字地说:“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用呢?”
“我不会试的!”月柔甩开他的手:“我可以想像,等我哀求之后,你只会狂笑三声,羞辱我一顿,然后继续摧毁沈家。我再不是从前那个愚昧无知的月柔,你可以夺取一切,却无法践踏我的自尊。”
他的脸又变回一副穿不透的面具,他冷冷地说:“好!我就看看这自尊能维持多久!”
荣轩说完,就大步离去,和他来时一样突然。
月柔立在原地,无法动弹。他一直说她变了,不习惯现在的她。十年岁月,谁能不变呢?再说,她又何尝习惯眼前的他呢?
真相大白前的荣轩是多么的温柔多情、风趣幽默,哪像今日的愤世嫉俗、满怀怨恨?
恨已填满他身上的每部分,月柔能够了解,因为她曾恨荣轩,恨到想食他的肉、啃他的骨;即使不想活了,也要世世化为厉鬼来纠缠他。
但她更恨自己,恨自己的天真幼稚,瞎眼蒙心遭人利用。她用遗忘来重建生命,用宽恕苟活下来。
漫长的十年,照理说,再大的恨也应当消弭,何况他已经用她来报复一次了,为什么没有满足,反而恨更深了呢?
她为荣轩流泪,因为他使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两个人都是如此的爱恨分明、个性刚烈,无法承受那化不去的仇恨,使恨不断累积,用追逐敌人来耗蚀自己。
父亲报了仇,但至死都不能真正平静,仍在宽恕与被宽恕之间摆荡。那么。毁了沈家,真能化解荣轩的仇恨之心,让地狱永远除去吗?
他虽是敌人、恶魔,但她仍然为他悲哀呀!
带翼天使:第六章
荣轩天未亮就到办公室,几小时过去,他仍没有做什么事,只除了看朝阳染红天空和……想着月柔。
他对她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十七岁。
记得初见时,他就多么惊艳于她的清纯柔美,尖小的瓜子脸、细臻的五官、粉盈盈的肌肤,一双完美的杏形眼颤动如寒潭秋月,俏丽的学生短发在额前覆盖着,多像一个漂亮的瓷娃娃。
最初,他真的当她是妹妹,怜她孤独,惜她身世,爱她甜美的笑容,喜她无条件的崇拜。她的出现,在他因亲人枉死的愁云惨雾日子中,像带来一片晴蓝的天使。
谁知这天使竟是沈家人!
他当时就应该远离她,但他没有,反而进一步欺骗她的感情,毁了她的纯真,而且愈陷愈深,欲罢不能!
郑家祠前,魔鬼现身了,鞭得月柔唇上流血,全身是伤痕;他也尝到口中的血腥,也到处是伤。瓷娃娃碎了,天使折翼了,她会处理吗?
为荣美报仇了,他没有满足感,只有更大的空虚感,掉到地狱更深层。他想念月柔,挂心月柔,在厌恶唾弃自己中,对沈家人的恨逐渐消失。一切都扯平了,他并不比沈绍扬好,他母亲也并不比沈嘉伯、沈杨意秋好!
当他最后一次到小楼,碰到玉梅,玉梅产月柔已经到日本了,他的心一下子挖空,空到底,再被愤怒恨意一寸寸地填满,新仇加旧恨,更沉更重。
月柔走了!能为他生、为他死的月柔,事情尚未完,竞一走了之!这就是他们有钱人的办事方法吗?沈绍扬云美国、沈沈月柔云日本,万能的钱就能让他们海阔天空,死人认帐吗?
十年来,月柔的音讯全无,一直是他压抑不住的焦虑,只有不断工作及对沈家复仇才有稍稍纾解。
足迹荒渺呀!沈家人对她不关心也不了解,甚至她身居何处也不清楚。时而日本、时而美国、时而英国……,那些坐飞机就能到的地方,一样人海茫茫。
直到一年前,沈氏企业的名单上多了双月花坊,沈月柔的名字出现了,他生命的骚动才笃定下来,他耐心地等,等天使降落,他要捕捉她,收她的羽翼,让她永远也飞不起来了。
十七岁的月柔三直深深印在他心上,但如今却慢慢地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二十七岁的月柔。她篚成熟了,以前储蓄的美全部绽放,变成如此清丽动人。还有她的言谈举止,再也不羞怯内向,柔婉顺从,而是落落大方、咄咄逼人,有强烈的主见。
柔轩真的很不习惯,面对冷静、愤怒、抗拒、指责、倔强的第个月柔,他都只有一个总支,想抱住她狠狠吻个够,让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再说话。
这个新的月柔,比以往更刺激着他……
想到这里,思绪就被门外一阵争吵打断,了打开办公室的门,看见端仪正和亚珍拉拉扯扯,他冷峻地说:“让她进来吧!”
端仪推了亚珍一把,完全顾不了形象,一看到他就破口大骂:“你一大早就让人搬空我办公室,遣散我的工作人员,是什么意思?”
“你父亲没有告诉你吗?”荣轩拉她进来。尖上门:“结束你的公司,是契约上的一部分。”
“你们骗我!你不答应我,要让我扩充门面,做跨国的表演吗?你怎么能食言而肥呢?”
端仪激动地说。
“有任何白纸黑字说我答应你了吗?”荣轩冷冷地说:“你很清楚,盛南不做没有意义的堀本生意。”
“亏本?”端仪冲到他面前:“那点钱算什么?在你们盛南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根本连眼都不眨一下。”
“盛南是有钱。”荣轩转过身,不屑地说:“全也不会当你吃喝玩乐的冤大头。请你和你那些狐群狗党去另外找人寄生吧。”
“你浑蛋!”端仪一巴掌没打他的可恶的脸上,老羞成怒地说:“郑荣轩,你太过分了。你为什么不关掉端伟的KTV和月柔的双月,他们又有哪一点比我强?!”“你父亲没说吗?下一个轮到你弟弟。”他说。
“那么双月呢?”她狠狠地问。
“我不打算关掉双月。”他好整以暇。
“为什么?沈月柔给了你什么好处?”她瞪大眼说。
“这你要去她本人。”荣轩故意说。
端仪愣在那儿,又沮丧又不甘,她咬着牙说:“你要甩掉我,是不是?你看到月柔,就要移情别恋了,对不对?”
“我对你根本没有情,哪来的移情别恋?”荣轩说。
“你……”端仪真受不了:“郑荣轩,我今天总算认清你!你是个虚情假义、没心没肝、该下十八层地狱死烤活煮的伪君子、王八蛋……”
“端仪,你再闹,我只好请你走了!否则待会儿警卫上来了,你的丑就出大了。”荣轩的手按在对讲机上。
“你!”端仪跺跺脚说:“我恨你。”
门“”地一声关上。
恨?沈端仪懂得什么叫恨吗?他很怀疑也不在乎。关掉端仪的公司,只是个小小的开始而已。
月柔在店中招呼两位客人,又趁空准备干燥化的材料,在心情起伏的几个星期里,今天算最愉快。因为昨天莎拉在生下一可爱的小女孩,取名叫辛蒂,虽然比预产期早十天,但母女均安,她正想着要送什么礼物过去。
“嗨,月柔。”致文走进店里:“在忙呀?”
“才中午,你怎么就下班了?”她现在和他又熟一些。
“忘了一些资料,回家来拿。”他又问:“你吃饱了吗?”
“吃过了。”她骗他说:“小雪跟着你母亲,还乖吗?”
“她很乖,我妈好喜欢她。”致文说:“从我小侄子出国以后,没见过她那么开心,小雪正好和她做个伴。”
一身正式套装打扮的明雪走进来,脸红扑扑的,有种飞扬的美,一见致文,她就展开笑脸:“喂!来买花还是来看人的?”
“路过的。”致文已经对明雪的调侃不脸红,他反击说:“今天穿那么漂亮,去约会吗?”
“是呀!可惜是生意上的。”明雪扬扬眉说:“你要来约月柔吗?我准了!月柔下午放假。”
“你胡说什么!”月柔白她一眼:“致文下午还要上班呢!”
“是!是!”致文看看表,唯唯喏喏地赶紧出门。
“没见过这么老实的男人!”明雪笑弯了脸。
致文刚进去,端仪就冲进来,而且气势汹汹,她直接对着扎花束的月柔吼道:“你说,你到底给了郑荣轩什么好处?为什么你的花坊不用关闭?”
“嘿!沈大小姐,没事别咒我的花坊。”明雪不高兴地说。
“我要你说,你到底给他什么好处?陪他上床睡觉了吗?”端仪气急攻心,口不择言。
“慢着,你到底在说什么?”月柔稳住情绪问。
“说什么?”端仪大叫:“那个死没良心、杀千刀的郑荣轩,竟然关我的公司。还说要关端伟的KTV,就是不动你的花坊。他说你给他很多好处,还叫我来问你,说得暧昧又恶心!好像你们……”
“胡说八道,月柔能给他什么好处?”明雪听不下去的说:“真正的好处就是双月的利润,利润你懂吗?”
“我才不相信。”端仪恨恨地说。
“不信什么?”明雪生气地说:“月柔回国才一个多月,和郑荣轩才见过那么一面,你也太高估她了吧!”
月柔岔开这个话题,忙问:“大叔知道了吗?他怎么说?”
“他说是契约的一部分,还拍手叫好!”端仪愈想愈气:“他太没道理,连自己的女儿都出卖。”
眼看端仪快歇斯底里,月柔只好带她到后面的教室,又低声下气地安抚一番,几乎保证双月也会关门大吉,她才臭着一张脸去。
送走端仪,明雪马上说:“她那公司关得好,根本是赔钱货嘛!我现在愈来愈欣赏那个郑荣轩,果真有眼光有魄力!”
“我不怕下一个轮到我们吗?”月柔问。
“你刚才没有听沈端仪说吗?盛南不会动我们的花坊。我就说嘛!花坊赚钱,他们不会不知道的!”
如果一切只是钱那么单纯就好了,月柔忧心地想着。荣轩已打出了第一炮,而且还派端仪来示警,她该怎么办呢?
一周后的清晨,婶婶芙玲打电话来:“你奶奶昨天半夜心脏病发作,她要你到医院来。”
“奶奶还她吗?”月柔急急地问。
“目前都稳定了,只是心情很差,你快来吧!”她说。
月柔赶到医院,大叔一家都还在,他们坐在走道沙发上,个个神态疲惫。
意秋脸色死白地睡着,两手插着点滴,在病床上,看起来又瘦又小,令人难过。
芙玲示意月柔出来说:“奶奶说不想看到我们,所以今天可不可以麻烦你照顾一下?晚上她气消了,我们再来轮班。”
“当然可以。”月柔说:“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还不是那个该死的郑荣轩。”端仪首先发泄:“他不是要关端伟的KTV吗?结果才发现端伟的那群朋友,拿沈氏招摇撞骗,欠一屁股债。连本带利,好几千万,全要我们自行负责,否则要端伟去坐牢。”
“是呀!简直见死不救。那我们还加入盛南做什么?”端伟一脸懊恼:“他答应老爸要栽培你,是这种栽培法的吗?”
“你还好意思说吗?”绍光平日高高在上的样子已不见:“我不是早警告你,远离那些酒肉朋友吗?就是因为你,我才非要把沈氏并入盛南不可。谁知道郑荣轩会如此精明,让我们无法蒙混过关。”
“爸,郑荣轩根本是故意的。”端仪又把箭头指向荣轩:“这点债,盛南还背不起吗?他若有诚意,不会不给您面子,还要叫端伟去坐牢,差点把奶奶给气死!”
“现在怎么办呢?”
“只好把一部分产权再卖给盛南,来替端伟这孽子还价了!”绍光把一口气说。
“如此一来,你大叔成了一个小股东,完全没有自主权了。”芙玲说:“可怜他当了一辈子老板,现在变成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职员了!”
“您是说他可以随时解雇大叔了?”月柔问。
“只要联合其他股东力量,是的。”回答的是绍光:“所以现在我们更要小心,不能再犯错,也不可以再给奶奶任何刺激了。”
坐在意秋的床前,月柔有说不出的难过。
虽然她与奶奶并不亲,但在她无依无靠的少女时代,奶奶亦曾伸出援手。况且这几年奶奶对她十分关切和蔼,不免教人产生不忍之心。
意秋睁开眼,第一句话便说:“他们走了吗?”
月柔点点头,扶她斜躺。
“唉!现在只有你不让我心烦。”意秋轻喟:“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呢?!是沈家子孙不肖,还是我们造孽太多。”
“奶奶,您好好静养,别想那么多了。”月柔说。
“怎么能不想呢?”意秋看着孙女:“绍扬和你提过郑家种种恩怨了,对不对?”
“提过一些。”月柔说。
“那件事完全不怪他,都是我和老爷做主的。我们原本也是为沈家好,哪里料到会闹出两条人命呢!”意秋悲伤地说:“人的一生常被愚顽和错误观念所害,就像对你母亲,她是非常好的女人,偏偏不为我们所容。月柔,你怨我吗?你觉得奶奶是恶人吗?”
“奶奶……”她不知该说什么。
“如今晚景凄凉,算是报应。”意秋抓住她的手说:“但我不埋怨,反正我再活也没几年了!只是要报应到孩子孩子的身上,我实在死不甘心呀!”
“奶奶,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又何必操心呢?”她说。
“我知道郑家要什么!”意秋说:“他们就是要我拖着这条老命去求他们。我就去!只要能留住绍光和绍扬的一点基业,留住沈家一点命脉,我下跪磕头都可以!”
眼前的意秋只是一个年近七十又生着病的老太太,若真去郑家,经一番折腾受辱,只怕会丢掉半条命,月柔绝不能让奶奶这么做,她说:“奶奶,您别去,我去,我去替您求。”
“傻孩子,没有用的。”意秋摇摇头说:“他们要的是我呀!”
“不试试看,怎么知道有没有用呢?”月柔不自学地重复荣轩说过的话。
可是怎么求呢?求他,不就把自尊放在他脚下,任他践踏吗?他只会嘲笑他的愚蠢,讽刺她的天真,侮辱沈家的潦倒。求他,只会让他胜利的果实更甜美而已。
当年在郑家祠堂前所受的狂打唾骂,那种肮脏赤裸的感觉又在她身上麻麻钻动,不!
求他太可怕了。
绍扬或许会有办法,月柔一从医院回来,就不断打电话去美国,过了十个小时,才联络到绍扬。
月柔尚未说出奶奶和大叔的事,绍扬在那一头用充满疲惫的声音说:“辛蒂正在婴儿加护病房,前天晚上,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停止呼吸,差点吓死我们。医生检查的结果说,辛蒂有先天性的心脏缺陷,若不动手术补救,活不过一周岁。天呀!我们怎么会碰上这种事!看她才那么小,身上就插满管子,真教人心痛呀!”
月柔早忘了自己想说什么,焦虑地问:“什么时候可以动手术呢?莎拉还好吗?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医生说要等辛蒂再重一些,大概再地两个星期。现在她靠人工呼吸器。”绍扬说:“莎拉还算坚强,她的母亲和妹妹都从肯塔基飞过来了,人手还够。我现在真正担心的是那笔庞大的医药费,一天要上千美金。全赖公司的保险金支付,如果盛南再来个什么举动,我只怕会应付不来呀!”
“盛南有表示什么了吗?”她问。
“是有一些不太好的风声。”绍扬很沉重地说:“我知道郑家不会放过我,我毫无怨言。但现在辛蒂这种事,公司毁了,不是要逼我们走上绝路吗?想想看,我的罪孽要报应到一个才出生没几天的孩子身上,这公平吗?”
对于小生命,月柔有太多的感触,她说:“爸还留一些钱给我,你就拿去用吧!”
“这是你的钱,我做叔叔的,怎么能运用呢?”绍扬口气坚持:“而且救得了一时,救不了永远,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去郑家,要报复我,至少也要等到辛蒂痊愈之后再出手,不是吗?”
“我去求。”月柔脱口而出。
“你?”绍扬惊讶地问。
“我去试试看。”她说:“反正你现在没有心情,也无法分开身,不如我先去探探郑家的口气吧!”
求他或不求,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觉得背后有一股强大的推动力,不只是荣轩一步步为她铺排,连老天也站在他那边,才会发生辛蒂的事。
荣轩不会罔顾一个小婴儿的生命呢?
在好勇气尚未消失之前,她打电话给荣轩的办公室。
“喂,我是沈月柔,双月花坊的负责人,我有事想和郑先生谈,不知道什么时候方便?”
她说。
“让我看看。”他的秘书翻翻行事历回答:“郑先生明天一早要去香港,三天后才回来。最快是星期五下午三点,可以吗?”
“好。谢谢你,她说。”
三天,她还有三天可以一口气,或许会有奇迹出现的。
不到一个小时,荣轩的秘书打电话过来。
“沈小姐,郑先生问你今晚有没有空,他六点在花坊接你。”秘书小姐说。
“我……”月柔本想拒绝,迟疑一下又说:“好。”
老天。他竟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羞辱她吗?现在连撤退的机会都没有了。怕什么呢?她已历经生死,荣轩再伤不到她了。
黄昏时,月柔穿着一件很平常的粉色衣裙,坐在店里等。她没告诉明雪这场约会,因为太紧张了,受不了任何盘问。
致文送小雪回家时,月柔正在修剪玫瑰花枝,他也来帮忙。一不留情,玫瑰花刺陷入她的食指里,致文凑过头来,想替她夹出,荣轩就在这当口走进来。
他的英挺出众及楚楚衣冠,立刻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还千万小小的轰动。明雪忙带着太阳花般的笑容迎了上去。
“先生,您要买花吗?”明雪的笑意极甜。
荣轩只严肃地瞪着月柔,不发一言。月柔忘了未拔下的刺,从高脚椅上跳下来。
“这是方明雪,我的合伙人。”月柔忙做介绍:“这是盛南的郑副总裁。”
明雪那笑马上变成很可笑的O字型,月柔不让她有任何说话的机会,便推着荣轩往外走,他竟也乖乖移动脚步。
“月柔,你的刺还没有拔出来呢!”致文叫着。
“月柔,你没说晚上有这么重要的约会呀!”明雪终于能发出声音了。
“我一下就回来!“月柔只能匆匆交代着。
坐在荣轩的灰色宾士车,她发现自己紧张得全身发热,裙子上还沾些碎玫瑰花瓣,比起他的西装笔挺,是有些随便,但这本来就不算一个真正的约会。她突然感到手指的隐隐作痛。
“那个男人是谁?”他直问,并不发动引擎。
"哪个男人?“月柔不解。
“和你头靠头,握着你的手的男人。”他的口气并不太好。
“他只是楼上的一个邻居,想帮我挑出玫瑰刺而已。”她说。
“我看看。”他说着便拉过月柔的手,食指上有根黑刺,小小的红肿。
月柔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只眼睁睁地看着他十分温柔小心地反刺挤出来,他的触摸及神情令她想起二十岁的荣轩。
当他要用嘴吸吮她的伤口时,她的心差点跳出,忙用力把手抽回,按在裙子上,“我们以前不都是这样吗?”他问。
“那是以前。”她望着窗外。
车子发动了。他又问:“那个楼上的邻居,是你的男朋友吗?”
“不是。”她说。
“但他喜欢你。”他用肯定的口吻说。
“不关你的事。”月柔接着说:“你不问我找你的理由吗?”
他看着她曙红的脸,闻她的玫瑰香气,他嘴角微扬:“不急,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
“我不想和你出动吃饭。”她连忙说。
“我却很饿,吃金属锰以前,我什么都不想听。”他用不容速决的态度说。
好在的架子,月柔决心保持沉默,尽量看着窗外,不去理会他的注视与强大压力。
车子穿过阻塞的街道,直奔郊区,最后停在一家宫灯围绕,亮如白昼的茶苑,侍者带他们穿梭长廊,最后来到一间监水小室,古色古香的唐风摆高,墙上各色精巧的跨国结,其中一个镶着行草的大红情字,特别醒目,使室内产生一各旖旎的味道。
她由“情”字转回,碰到他的目光,差点没听见侍者的问话。
“我什么都不想吃。”她说,荣轩不理她,为两人点了一堆面点和糕饼,侍者放好茶壶茶具才离去。
月柔跪在榻榻米上,想待会儿求她时再加磕头叩首,遵行日本礼节,应该不会太难看。
“你不是喜欢节食吗?”他唤回失神的她:“记得以前你老不吃这个,不吃那个,说怕胖怕油,现在还是吗?”
她不是来叙旧的,所以并不答腔。脑中仍不由想起以前两人一起共食的情景,见他手忙脚乱的泡茶,曾和外婆学点茶道的月柔,忍不住说:“我来,好吗?”
一接过茶壶,月柔就后悔了。因为荣轩正趣味盎然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好吧!要看表演就让他看个够!
月柔专心一志起来,那种茶道中的柔美禅定及自然婉约的功夫全在优雅轻巧的手指动作中,她想起日本淳和天皇“散怀”诗中的四名,是外婆教她的:“幽径树边看敬沸,碧梧荫下谵琴谐。凤凰遥集清千虑,踯躅归途暮始回。
默念着,心澄静下来,顺利完成。
“我一直想从你身上找出十年前的影子。“他看着她若有所思:“但似乎愈来愈困难。你十七岁的时候就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样,不是黎音所说玫瑰或兰花,而是一种清灵的混合体,最接近的名词大概是天使了。现在我却不知该如何去形容,有没有‘长大的天使’这样的说法呢?”
仿佛又回到从前,他为她念着美丽的诗句,声音令人迷醉!不,他已不是十年前的荣轩,甚至荣轩也是假的,她不能再掉进陷井里。
“我今天不是来吃饭或聊天的。”月柔一股作气地说:“我是来替我小叔求情的。”
“哦。”他顿了一下:“我以为你是代替你奶奶来的。”
“她都已经心脏病发作住院了,对一个快要灯枯油尽的老人,你还要怎么样呢?”她难过地说。
“我父亲也是心脏病发,而且死了。死在四十八的盛年,是不是更让人遗憾呢?”荣轩的话由喉中迸出。
“我奶奶为这件事早已受尽折磨,悔恨多年了。”月柔说:“难道你不能原谅她吗?”
“除非我姐姐、父亲能再活过来。”他冷冷地说。
月柔暗吸一口气,和他谈话实在不容易,她仍试着:“你明知道,人间有很多错误是无法弥补的。”
“无法弥补,就要偿还。”他盯着她说:“你又为你小叔求什么?他一个大男人,连亲自来的胆子都没有吗?”
“他想来,但不能来。”月柔说:“我知道你不会放过他。但他太太刚生下一女儿,才七天大,就有严重的心脏毛病,急需手术。如果你现在毁了我小叔,也等于断了他女儿的生机……”
“这样,我的报复不就更完美了吗?”他望着杯子,不为所动。
也许是这几天压力太大,她一下失去控制:“郑荣轩!这是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呀!你连她也要赶尽杀绝吗?”
“我比你更懂得什么叫无辜的生命!”他对她吼道:“当我将我姐姐从梁上抱下来的时候,当我父亲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到,你见过吊死的人吗?你见过猝死的人吗?他们的脸是痉痛苦扭曲的,即使七孔流血、魂魄散尽,仍不瞑目,因为太恨太不甘心了。”
月柔捂住嘴,欲呕的感觉又来了。她来不及说一声,就冲向厕所,在马桶上干呕了好久,她才想自己一天都是空肚子,但恶心感老不散。
马桶内只有一些胆汁,她恍惚看见一滩血水,是她亲手扼杀的孩子,她甚至连他的形体也凑不出,多可悲呀!荣轩说他怀抱着死亡,她却身上带着死亡呀!
有人在外面叫着,一位女侍走进来很着急,以你发生什么意外了!
月柔谢过她,努力清理自己。打开厕所的门,荣轩仍在那里,一脸焦虑。
“你还好吗?”他说。
“我没有事。”她回答。
两人回到小室,餐点已在桌上,她实在没胃口,荣轩强迫她吃,说她苍白又虚弱。
“你不必关心我,”她疲倦地说:“我只想知道,我求你,有用吗?”
“你吃了这碗面,我才告诉你。”他坚持着。
争辩无效,月柔只好不甘愿地拿起筷子,面的鹇味道,一下子勾起她的食欲,没多久竟一口一口吃光。
“我吃饱了。”她将碗一推:“你可以说了吧?!”
他看她良久,像捉老鼠的猫,在她以为只是耍她时,他突然开口:“如果我说,你求我有用呢?”
月柔以为自己听错了,她不敢相信地问:“你愿意放过我小叔?”
“这由你来决定。”他不动声色地说。
“我?”月柔完全不解。
“是的。我放过了他,你拿什么交换?仇恨之心无法轻易平息的。”他眼眸紧锁着她。
“我除了花圃花坊,什么都没有。而这些也是属于盛南的,我能有什么可以交换的呢?”
她几近绝望地说。
“我不要花圃花坊。”他一字字地说:“我只要你。”
月柔太震惊了,脑中一片空白。
“我要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我已经准备了一栋房子,你只要把衣物带过来就够了。”
他用谈生意的口吻说:“我们不全要在同一个屋檐下,还要同睡一张床……”
“同居?”她终于能思考:“当你的情妇?”
“随你怎么说!”他依然态度冷静:“反正我们要在一起,出双入对,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为什么?是为了羞辱沈家吗?”月柔咬着牙:“我告诉你,那是没有用的,沈家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
“但毕竟是沈家人,流着沈家的血。”荣轩语气强硬:“你不是为沈绍扬来求情吗?放过他,总要有另外一个人付出,不是吗?”
月柔好想扯下他脸上那个面具,也顾不到揭旧疮疤的痛苦,她忍不住说:“十年前你欺骗我、羞辱我、利用我来为你姐姐报仇,难道这些代价还付得不够吗?”
提到过去,他也无法再冷静,他目光灼灼地说:“还不够!你逃走了,不是吗?逃到日本、美国那些不知名的鬼地方!十年来,如雾缥缈,现在你终于回来了,正是我们做个了结的时候!”
“我不会再让你愚弄我了!”她颤抖地说:“我再不是当年那个愚蠢无知的小女孩了。”
"那个月柔并愚蠢无知。“他低低地说:“她温柔纯真、百依百顺,爱得忠诚,爱得细腻,像个天使……”
“够了!我不要再听了。”她用手拼命捂住耳朵。
“我要那个月柔回来!”他抓下她的手:“一样温柔,一样顺从,一样可以为我生、为我死。”
“不!”她挣脱他的触碰:“你堂堂一个盛南的总裁,要找这样的女人何其多,你可以一呼百应,为什么来招惹我?!”
“没有错,我可以一呼百应。”他靠近她说:“但是她们身上都没有我复仇的印记。”
月柔闭上眼,希望一切只是一声恶梦。
“如果我不愿意呢?”她缓缓说出。
“很简单!我现在是操纵傀儡戏的人,手上牵着你大叔、你小叔、你的合伙人,还有他们的家人。我可以把线一放,将他们扔在火坑里,烧个片甲不留。”荣轩不容她转开脸:
“而你能解救他们。”
又是一个惊愕,月柔不相信地问:“你是说,只要我和你同居,你会停止所有的复仇计划?!”
“是的,我不会再动他们。”他面无表情地说:“只要他们表现良好,我会公私分明,生意归生意。但他们若有影响盛南经营的举动,我仍要干预,但与私仇无关。”
太不可思议了!他会不会又在使诈?毕竟他曾骗过她一次呀!
“我不懂,为什么要我……”她好困惑。
“我有我的理由。”他一句话带过。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又在骗我?”她质问着。
“你只有相信我了,不是吗?”他直截了当的说:“还是你要眼睁睁地看着我把线一根根放掉?”
“那你母亲怎么说?她同意吗?”月柔仍挣扎着。
“那是我的问题。”他想都不想地说:“你还有三天的时间来考虑。三天后的晚上,就是星期五晚上,我由香港回来,若你搬进屋子,就表示同意我们的协议了……”
“要多久?”她打断他的话。
“什么?”他皱着眉看她。
"我是说,如果我答应同居,要多久才能解了你的仇恨之心,一个月?两个月?“她厌恶地说。
“谁知道呢?”对她的口气,他回以更冷酷的:“若要花一辈子,你也只好奉陪。”
回程的路上两人一路无言,气氛十分僵滞,到月柔二楼公寓门口,他拉也,交给她一个信封。
“这是房子的住址和钥匙,好好想我的话。”
他说完,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只留下满心愁绪的月柔,几乎瘫软在墙上。
那个拉拉扯扯信封,像个千斤重的石头,沉沉地压扣在她的手上心上。
带翼天使:第七章
月柔食眠难成,惚惚幽幽地度日。
那天,与荣轩传布回家后,明雪就守在客厅里,一看见她,就兴奋得问个不停。
“我知道郑荣轩年轻有为,你却没告诉我,他是那么英俊迷人。难怪端仪被甩了,会气得哇哇叫!”明雪说。
“我根本没注意他的外表。”月柔心中有太多事。
“少来。”明雪不相信:“他为什么突然找你?是想追你,还是有关双月的事?”
月柔真的无心谈话,只好委婉地说:“是有关生意上的事,花坊的事,只是还有一些细节要考虑。”
“我简直好奇死了,你讲话干嘛不清不楚嘛!”明雪不满意地说:“细节?什么是细节?”
“不要问好不好?!”月柔心烦地说:“三天后就会有答案,你就知道了!”
明雪噤口,她从来没见过这样心浮气燥的月柔,她有预感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但月柔不说,她也没辙。
月柔的心情由不信、排拒、厌恶、无奈到恐惧在辗转反侧不可得中,她循址找到荣轩所说的房子,位置恰在花坊往花圃的路段蹭,是个美丽的新社区,叫新城山庄。四周有小山、人工湖,景致十分幽美,山庄内的建筑是红瓦白白墙的独栋别墅,如童话世界。
社区大门警备森严,她还被盘查一番。
“沈月柔,我找到你的名字了。”警卫笑着说:“对不起,这是例行公事,因为这一所除了郑先生和装修公司的人外我没见过什么人在三十号出入。”
看见她的名字在电脑中,她有些怏怏,难道荣轩算准她会答应来住吗?
房子是两层的楼中杰,采光格局都充满巧思,既古典又现代,所用的材料不是竹就是木,有唐风的梁壁,日式的屏风、仿古的装饰家具,楼下还辟了一间和室,几柜茶具清酒一应俱全。旁边是书房,架子桌子仍然空荡荡,表示荣轩并不住在这里。
拾级而上,半楼四间房,床单窗帘各成一套,采西式的雅致舒服。主卧室大而明亮,一种浅蔓近紫的色调,月柔故意过门不入,由长廊直向尽头。
那是护建的大阳台,可通楼下厨房,几把藤椅茶几,有米黄色的细竹纱郑卷帘,坐在那儿可眺望夕日飞鸟,一阵微风吹来,细碎的铃声,月柔心一惊,抬头看见檐上的一串风铃,那不是她父母在京都的定情之物吗?
以木为经纬,拖着一个个由钮扣到钱币大小不等的铜铃铛,因为小,声音并不响亮,而是十分涵融轻盈,像梦中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是母亲死后,唯一被她抢救下的风铃,曾挂在小楼,陪她共晨昏。当年逃去日本,忘了带它,也早放弃再见它的心,怎么会在这里出现呢?
月柔激动地踏上椅子,拿下风铃,泪眼模糊地抚摸每一个铜铃,依然晶亮,像是有人缌保养擦拭着。
她忽然明白,荣轩根本一直处心积虑在等她。这风铃为她留,这房子为她设计,复仇之网为她而开。但又为什么呢?
他说他有他的理由,无论是什么?那年她若死了,他的乖乖不都是空的吗?
她第一次由他的角度来看这段仇恨,觉得他活得可悲可怜,套装生都渲染在悲剧的阴影中,因而受尽煎熬。如果她的牺牲,能让他走出过去,不也是彼此的一种解脱吗?看着风铃,月柔决定搬进来。那一瞬间,她脑中浮现的不是沈家人的困境,不是她自身的伤痛,而是荣轩因仇恨而抑郁无欢的脸孔。
星期五下午,月柔简单地收拾一衣物,大约只鑫这几个晚上。尽管也心意已定,但对一切仍没有把握,怕又是一场愚弄。
另一个困难就是告诉明雪。
“什么?搬家?搬去哪里?”明雪果真惊跳起来,嗓门大得人家会以为失火。
月柔把手上的住址及电话递给她。
“怎么一回事?这又是哪里?”明雪仍一迭声质问。
“你记得三天前我和郑荣轩的会面吧?”月柔冷静地说:“他要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
明雪这下发不出声音了,眼前若有个外星人站在那里,她也不会更震惊。许久,她才张着嘴说:“你……和郑荣轩?”
月柔点点头,迎视她的目光。
“我没有发烧吧?!”明雪恢复了语言能力:“你和郑荣轩?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简直比闪电还快?沈端仪说的都是真的吗?这就是所谓的细节吗?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明雪是她的好朋友,也是她唯一的朋友,月柔知道没有好理由,明雪是不会放过她的。
月柔由最早的沈郑两家恩怨讲起,荣美的死、荣轩父亲的死,郑家复仇,到荣轩提出的交换条件。简单明了,省略许多复杂痛切的纠葛,省去她和荣轩曾有过的那一段往事。
“这简直像连续剧嘛!”明雪不断摇头叹息:“那个郑荣轩看起来气度仪表都不凡,怎么会做这种变态事?!他爸爸、姊姊的死,干你何事?干嘛算帐算到你头上呢?”
“谁教我是沈家的女儿呢?”月柔无奈地说。
“他要以牙还牙,对沈家的女儿始乱终弃,找沈端仪就好了呀!”明雪忽然想到:“对了!他已经甩掉沈端仪,所以才又来找你。他真是可恶透顶、人面兽心@月柔,你千万不能答应他呀!”
“可是我小叔怎么办?辛蒂怎么办?”月柔说:“还有你、王老师、我奶奶,全部都操纵在他手上呀!”
“我们根本没有你想像的那么脆弱,各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和活路,你根本不必担心。”
明雪看着她,很认真地说:“这件事关系到你的清白名誉和未来的幸福,我不准你去!”
“明雪,我知道你关心我,但我考虑很久,这是唯一伤害最小的方式,你就不必再劝我了。”月柔说。
“你又是这样,老是为别人着急。”明雪激动地说:“什么叫伤害最小?谁知道那个郑荣轩是不是虐待狂、性变态,竟然反良家妇女当情妇,万一他折磨凌辱你,又说话不算话,你不是白白地毁掉了?”
“郑荣轩不是那种人。”月柔很自然地为他辩驳。
“你才认识他多久,你怎么知道。”明雪说:“复仇心那么重的人,一定有可怕的心理毛病。”
“不!你不了解。“月柔无法解释,又说:“我心意已决,你再说也没有用,只有祝我好运了。”
月柔提了行李很快地走出花坊,不管明雪在背后如何跳脚。
当荣轩的情妇,比想像中的不堪,但为阻止和仇恨,那就是无止尽的苦了。
太阳下山,深深的蓝黑色中,一轮明月,几点疏星。月柔开了盏灯,坐在客厅里,心神不安地做着所有情妇的事――暗夜中的等待。她不知道荣轩这几日心里想的都是她。一出机场奔驰在高速公路上,他就愈焦虑不耐,一直到车子进了社区,看见三十二号有柔柔的灯光透出时,一颗心方才落地。
他慢条斯理地停车下车,拿行李、开厦门和里门,动作镇定俐落,售货他每天做同样的事情已经很久了。
月柔整个人蜷曲在竹青色的沙发中,穿着拉拉扯扯纱棉裙,白皙的皮肤在晕黄灯影中映出莹洁的光芒。她一双美如秋水的眸子警戒地看着他,像极了他云日本洽公时,最爱看的偶人娃娃。
他走到她面前,拉她起来,头只及他的下巴,鼻子可以闻到她淡淡的发香,他望进她的眼里说:“还喜欢这里吧?”
“很雅致。”她轻轻摆脱他的手。
“我没有设计花草,就交由你来安排好了。”他表情愉悦地说。
“这都是你设计的?”她随口问。
“是的。”他微笑地说:“如果你觉得不妥,要删要改,随便你,你有全部的决定权。”
“已经很美了。”她说的是真心话,也不想改变任何东西。
他由口袋中拿出一个精美的黑绒珠宝盒子,说:“给你的。”
月柔本想回绝,又怕节外生枝,惹他生气。只好收下。珠宝盒内是一条细钻水晶项链,手工造型独特美丽,看起来价值不菲。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水晶是你的幸运宝石。”他看着她说:“我终于有能力买给你了。”
“这太贵重了,我不能收。”月柔不安地说。
他不理会她的抗议,迳自拿出那串熠熠闪烁的链子也带上,左右欣赏一下,她忍住万万和想要把链子扯下的总支,让他看个够。
“很好!”他终于说:“我上楼冲个澡,弄点什么来吃吧!我有些饿了!”
他走后,月柔才发现自己的头皮绷得好紧,太阳穴发痛,指甲掐入掌心。她解上项链,心想幸运宝石由带给她最大不幸的人赠予,是诅咒还是讽刺?
至少他的态度还算好,没有再增加她内心的压力。
正当她要去厨房时,荣轩的声音由楼上传来。
“月柔!你上来!就现在!”他一连吼了三声。
她绞着双手,忐忑不安地走上楼,荣轩就站在主卧室门口,上身赤裸,裤子还算整齐,只抽掉了皮带。
“你的东西呢?”他寒着一张脸,有明显的怒气。
“在客房。”她咬着唇说。
“我说过我们要同睡一张床,你忘了吗?”他语气凶狠地说,与方才的温柔判若两人:
“快把东西搬过来。”
月柔呆呆站在原地,依然咬着唇。
“拜托你别再咬了,它又要流血了。“他似乎无法忍受地说,表情和态度都表示了他的绝不妥协。
半晌,她只好认输地到客房拿她一个旅行袋里装好的衣服。回到走廊,他仍霸在卧室的门口,双臂横卧胸前。面容严肃,像一尊雕像,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月柔深吸一口气,尽量缩小身子,从他面前经过,脸仍不争气地红了。十年前他们是有过肌肤之亲,但少年不解事,她对他的身体还是模糊懵懂;如今他是个成熟的男人了,比以前更健壮、更具阳刚味,一举一动都充满着侵略性,对她而言,和面对陌生人几乎没有两样。
“就这么一点?“他的声音中又有新的怒气。
“我想也许两三天就结束了。”她诚实地说。
他旋风般地冲过来,抓住月柔,两人重心不稳,全跌到柔软的床上,他压在她身上,恨恨地说:“两三天?我辛辛苦苦布置这一切,就只值两三天?你以为我在做什么?玩家家酒吗?”
月柔感受到强大的力量,在他结实的肌肉与纯男性气味中,她隐约想起一种属于久违记忆里的感觉,像骑机车地紧贴着他的亲密,像做爱后在黄昏的相拥而眠。她双眸明亮地看着他,眼波盈盈流动,两颊如醉酒般酡红。
“该死!”他吼一声,突然低头吻下来,由用力到轻柔,又轻柔到用力,辗转品尝着。
月柔努力克制自己,但那深埋多年的情欲又被唤起,她任他耳鬓厮磨,任他为所欲为,不由自主如花绽放般迎着他,如此熟悉自信。直到她衣衫和,感到他的手碰到她裸露的胸部,她才夺回一丝理智,奋力地想推开他。
荣轩仰望高涨,肌肉僵硬,但仍感受到她的抗拒,于是气喘喘地放开她,坐在床沿。
月柔赶紧遮掩自己,忽然想到曾在腹中存活过的孩子,没经思考地脱口而出:“你有没有准备好什么预防措施?”
“什么?”他眯起眼,不解地问。
“避孕!”她快快丢出这两个字,她必须保护自己。
他身体一僵,脸上浮出危险的神色,他说:“你似乎很有经验了……”
“我……只是不想怀孕。”她往后退,陷在床中央。
他一转身又扑向她,把她嵌得死紧,两人身体密密相连,连一丝气都透不过。每一句由他胸臆中传出的话都重重地撞击在她的心上:“这些年你又经历了多少男人?日本的新女性主义、美国性开放的社会,以你的美貌,很多男人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对不对?在我之后,你总共有多少个男人?”
“不干你的事!”月柔全身无力,嘴上却倔强。
“现在却干我的事!”他有些粗暴地说:“不论你有多少男人,我统统要将他们由你记忆中抹去,从头到尾就只准我一个人,你明白吗?”
他的唇如狂风暴雨般吻遍她身上的每一处,留下一道道火烫的痕迹。她的每一个抗拒,都变成彻底的投降与开放,使双方的肢体更赤裸更交缠。
他几乎失去理智了,月柔是十足的女人了,比以前更丰润柔软,所有的稚嫩青涩已不存在。那如丝的秀发,那散发着的芳香的柔滑肌肤,那充满感情的绝美脸孔,那令人销魂的纵情缠绕,在在使他如痴如狂、情难自禁,只差点没将她用力揉碎。
“说,你是我的。”他的唇在她唇上。
“我是你的。”她昏昏地说,可以尝到他的汗水。
她在他的忘情中轻叫一声,如此惊人的力气,却能在最后一记得变得无比温柔,她轻颤着,只能凭本能迎合他,直到两人在激情之中忘了一切。
他伏在她胸前,久久才说一句:“放心,我不会让你怀孕的。”
月柔太累,无心去分析这句话,两人倒头便睡,连澡也没洗,消夜也没吃。半夜她醒来几次,总见他不是手就是脚在她身上,他热烘烘地体温烘暖着她一向冰冷的四肢。
微曦初透的清晨,他热情的吻又将她吵醒,用他似无止境的精力,和她云雨缠绵,这一回他轻柔缓慢多了,弄得月柔忍不住唤着他的名字。
再一次醒来,已是太阳高挂,她睁开眼,恰好荣轩由浴室出来,西装领带全部穿齐,又是一副精明干练的商人模样,找不出昨夜的温柔、愤怒或……激情。
“今天下午搬家公司会一搬我的东西,也顺便去搬你的,我会再和你联络。”他很客气地说。
“好。”她低声说。
月柔不敢看他,将自己包得严密,仍挡不住脸上身上的滚烫。没听见他反应,转头一看,他已下楼,月柔赶紧下床,梳洗一番,也跟着下楼。
他坐在客厅看报,见了月柔便说:“冰箱没菜,我们出去吃早餐,然后我送你上班,你要去花圃不是花坊?”
“我自己可以搭公车。”她说。
“花圃不是花坊?”他又重复一遍。
“花坊。”她不想一早就争辩。
他们在路上随便吃了烧饼豆浆,他西装革履,她一身T恤牛仔裤,很不协调,却谈着一般的家务事。
“晚上有空,就去买一些民生用品。”荣轩说:“有没有需要请个清洁煮饭的女佣?警卫小李会介绍。”
“不用。”她连忙摇头。“这点事我做得来。”
他以为他们是寻常夫妻吗?她心情复杂地想。尽管经过了昨夜,她仍然觉得有陌生感,荣轩和十年前是多么的不同呀!在行为、谈吐、态度……甚至做爱,都改变许多。是因为他成熟的男人,而她是成熟的女人吗?
唯一不变的是,她仍那么容易受他诱惑,为他所左右。她几乎要分分秒秒提醒自己,他是为复仇而来,他是敌人。
他送她进花坊,牵她的手仍不放开,明雪看见他,脸上嫌恶的表情一点也不掩饰。
“月柔,他没有打你或虐待你吧?”明雪直接问。
月柔瞪她一眼,荣轩不为所动,反而在她脸颊亲一下,若无旁人的说:“我会打电话给你。”
看他走出店门,回到车上,驾车驶离,月柔发现自己竟开始想念他了。
“月柔,你还好吗?”明雪仔细审视她。
被她看得心慌,月柔故意东忙西忙,“别大惊小怪好吗?”
“什么大惊小怪。”明雪说:“我可是急得夜都没睡好呢!”
“事情已成定局,你就别再操心了。”月柔说:“郑荣轩不会虐待我,等他觉得报了仇,自然会放了我,那里大家都安全了。”
“但是你呢?我就不信你能全身而退!”明雪说:“你毕竟不是沈端仪,换男朋友就像换衣服一样。你保守清纯,搞不好还是处女,这……这不等于毁了吗?”
“明雪,我没有你所想的保守清纯。事实上,我也不是……处女了。想想看,我已经二十七岁了,又在美国念那么久的书,怎么可能像一张白纸呢?”月柔试着安抚她。
“以前在学校,大家都说你很神秘难懂,我还不信呢。今天看来,你果然藏了不少秘密,你真的不是处女吗?”
“我骗你做什么?”月柔忙说:“明雪,我会答应郑荣轩这种事,就表示我能应付,不要紧张兮兮,好吗?”
劝完了明雪,荣轩的心却没有那么笃定。昨夜,她又像走回荣轩那里着糖衣的世界中,仿佛十年前的轻怜蜜爱。只是那时候她不知道糖其实是有毒的,如今预知了,她可以召开那毒的一面吗?
荣轩送走搬家工人,回到书房整理一批文件,又打电话给月柔,告诉她工人已出发到花坊了。
“我知道了。”她短短说一句,就挂上电话。
他发一一会儿愣。回头瞥见母亲坐在窗前的沙发上,脸上仍罩着寒霜。
“妈,您就别再生气了。”他安抚说:“下午不是有赤溪老邻居要来吗?够你忙了。”
“我现在哪有心情?”雅惠满心怒火:“我真不懂,要为荣美出一口气,又何必去和沈月柔住在一起的?而且还用到新城山庄的房子。那可是打算给你娶太太住的,你竟然用来做这种事,太不像话了。”
“我说过,我有我的理由和复仇方式。”他很有耐心地再说一遍。
“我是不太清楚你和沈月柔过去是怎么一回事,祠堂前的那一幕,我还乱糟糟的一头雾水。”雅惠看着儿子,“但你不是利用她给沈家一个教训了吗?”
“我怀疑在乎那个教训。”他面无表情地说。
“那又如何?”雅惠立刻说:“现在沈家已经岌岌不保,只要你再加把劲,沈绍光、沈绍扬就一无所有,足够让沈场意秋尝到家破人亡的滋味,以告慰你爸爸姊姊在天之灵,又何必去招惹沈月柔呢?”
“妈,不这么做,我恨意难消。”他说。
雅惠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才说:“我真的愈来愈不了解你了!拿沈月柔报仇,对你一点好处都没有。你舅舅、舅母知道了怎么办?消息若传到新加坡,你和梁家小姐的婚事还能谈吗?”
“这些我都会处理好的,您别担心。”荣轩又回到桌前继续整理东西。
“我能不担心吗?你简直在制造混乱。”见他不答,雅惠又发火了:“真不知沈月柔是哪种女人,竟轻易与人同居,沈家有这种孙女,也真是报应。看她三番五次来纠缠你,没有羞耻心,你根本就不应该理也,万一是个诡计,怎么办?”
“妈,你别再说了。您赞成也好,反对也好,我都不会改变我决定的。“荣轩一脸冷硬地说。
雅惠暗暗发愁,她知道荣轩一向孝顺听话,虽然脾气倔强顽固些,一旦想做什么,十匹马也拉不回,但也不曾如此离谱呀!……
母子正在僵持时,穿着孕妇装的晓真走进来。
“郑妈妈,您在这里呀!“晓真说:“我反我妈妈和李妈妈她们都接来了,全在客厅等您呢!”
“晓真,你来评评理。”雅惠如见救星般说:“荣轩居然要搬去新城山庄,和沈月柔同居,你说他是不是昏了头?快帮我劝劝他,要他打消这可怕的念头吧!”
晓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雅惠离开书房后,她还愣在那儿,由震惊到愤怒,内心波涛汹涌。
“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她冲口而出:“十年前你害得她还不够吗?为什么又要拖她下水?”
荣轩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毫无笑意地反问:“我母亲反对,有她的理由,请问你又凭什么反对?”
晓真呆住,她最怕荣轩这种说话态度,表示他在失控边缘,将六亲不认,理智告诉她,赶快走,远离暴风圈,别再多费唇舌。但十年前郑家祠堂前的那一幕,一直是她最深的内疚,若荣轩还有一点良心,就该放过沈月柔呀!
“我是为了沈月柔,你没有权利再去伤害她!”晓真鼓起勇气说。
“太奇怪了!”荣轩冷笑一声:“你的忠诚一向不是属于我的吗?十年前不是你迫不及待揭发真相,让他受到羞辱吗?怎么今天会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别再说了,那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晓真激动地说:“但当时我实在无法再看你继续欺骗她、玩弄她,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而已。”
“是吗?”他用讥诮的口吻说。
晓真恨透他那自以为是的样子,忍不住说:“如果我有罪,也只不过是个小喽罗而已。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你,你凭什么指责我?”
“我有吗?我不是该感谢你吗?”他仍然讽刺着。
“你没有指责我,为什么你好几年不和我说话?”晓真突然大悟:“天啊!你在怪我,不是因为沈月柔,而是因为我坏了你的大事,对不对?所以你要重新开始……”
“你明白就好!”荣轩阴狠地说:“我原谅你,是因为仰德爱你。我希望你别再自作聪明,来干涉我的事。否则我们连最基本的情谊也维持不了。”
“你怎么会变得那么可怕呢?”晓真喃喃地说:“这次你又要怎么对付沈月柔?让她身羽俱毁、名誉扫地、一生抬不起头来,然后走上你姊姊的路,你才甘心吗?”
“闭嘴!”荣轩面色铁青地说:“沈月柔不再是个孩子,也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心甘情愿,你懂吗?她没有你想像中的脆弱无助,她甚至比你还要顽强,你还看不出来吗?”
停下来!这是最后界线了,不能再跨进了,否则好不容易恢复的默契又要毁于一旦。
晓真深吸一口气了,她真正要关心的人是仰德和肚子里的宝宝,而不是荣轩了!
月柔,无论你为什么答应荣轩这荒谬无理的要求,我都只有暗中为你祈祷了,晓真在心里说。
下午随搬家公司的车子回到新居,荣轩的东西真不少,似要长住下来。是呀!这是他的房子,事情结束时,他不必离开的。
工人走后,她忙着整理,不知天色渐暗。正在摆设店里带来的花时,荣轩回来了,才六点多一些,她很讶异,他说他都会工作很晚的。
“对不起,我还没有时间买东西呢!”她说。
“没有关系。”他本来有些紧绷的脸,松懈下来。
两人站在客厅,气氛有点尴尬。不是朋友、夫妇或情人,只是睡在一起的仇人,还没有一个规范可循呢!
“我们出去吃饭吧!”他终于说。
走在人群中,彼此间的压力解除很多,随着六月的晚风,热闹喧语,他们也开始友善地交流,不谈过去、自己或任何敏感话题,只是简单的日常对白。若记录下来,会让人联想到两个极端,刚认识的朋友或已经几十年的老夫妻。
吃完饭,他们就共同采购,他说项目,她选牌子,一点争论都没有,两个都不愿意破坏眼前的和平。有几次,她恍惚又回到从前,只是他一身破牛仔裤和她的学生短发都不见了。
回到山庄,紧张的情绪又回来。
荣轩叫她到阳台赏月,她虽然无心,却又不想惹他生气。他摆新买的茶具,她泡茶,十五的圆月静静亮着,是有情人的天涯共此时,放在她和荣轩前,实在辜负。
“记得以前我们常这样看月聊天吗?”他说。
月柔不想回忆,只专心喝茶。
“但就少了这个步骤。”
他说着,就拉她过来,让她偎在他身上,两只手在她腰间。她最初有些抗拒,后来就放弃了。
铜铃声轻轻传来,月柔忍不住问:“风铃怎么会在你手上呢?”
“我爬墙进去拿的。”他的手微微一紧:“那年你走得可真匆忙,连那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带。是你奶奶不允许的吗?”
“和我奶奶无关。”月柔说,想离开他的手掌。“当时有恶魔追赶,我跑都来不及,哪顾得了其他东西?”
“那个恶魔想必是我。”他竟笑了出来,不让她走:“我可以想像你奶奶如何大发雷霆,迅速把你送到日本,就像送走你叔叔一样。”
“我奶奶并不知道这件事。”她突然讨厌他的怀抱。
“什么?”他手一松:“你说你没告诉你奶奶?”
“不但是我奶奶,沈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她趁机脱离他,远站着:“这么丑陋的事,我怎么能说?”
“丑陋?”他紧捏双手:“你们沈家比这更丑陋的事还多着呢。”
“丑陋也与我无关呀!”月柔心一痛说:“你怎么能那么残忍地对待我呢?”
“残忍?”他脸上一片阴暗:“残忍的是沈家,我说过,沈家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又来了!他们的维持不到几分钟,又如何能够共处在一个屋檐下呢?月柔吞回哽咽声,掉头就走。
荣轩偏不放她,从后面抱住她,她奋力挣扎,叫着:“我恨你!我恨你!你甚至比我小叔更恶毒千倍万倍。”
“千倍也好,万倍也好。”他在她耳畔说:“你恨我、我恨你!我们是注定要一起待在地狱里了。”
他们最后的争吵缠斗,是结束在床上的。荣轩疯狂地吻她,吻去她的话、她的泪、她的悲喜、她的所有理智,她的身体如此迫切地接受他,全不顾那熊熊燃烧的火,一路烧到她的心灵深处,再一次的敞开,是更赤裸裸的痛呀!
痛也惊不醒她,尤其看到他充满欲望的双眸,不自觉地哀求她,仿佛她是他唯一的天地时,只有无条件的弃甲投降,让罪恶的欢欲任意纵行。
激情过后,她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脆弱空虚,她远远滚到床的另一边,内心是自我厌恶与悔恨又让他如此轻易地得到胜利。
掠夺她的身体还不够,还要凌辱她的心。他靠近来说:“我的月柔果真长大了,告诉我,到底有多少个男人调教过你?是中国人、日本人或美国人?告诉我!”
他的手捏痛了她,她恨恨地说:“你以为我是妓女吗?没有!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因为他们都让我想到可恶至极的你,令我恶心想吐!”
“恶心想吐?!”他又压住她:“那么刚才你那忘情快乐的样子,又叫什么呢?”
月柔推开他说:“不要再说了!我不知道你又经历了多少女人。你技术高超了,我的身体或许顺服,但我的心却深恶痛绝!你这样千方百计地羞辱我、羞辱沈家,你真的快乐吗?你真的可以由仇恨中获得解脱吗?”
“只要你不要该死的反抗我,我就可以!”荣轩咬着牙:“我是不快乐,我是没有解脱,因为你脱逃了!老实告诉你,今天即使我拥有沈家的一切,我仍不满足,因为没有你!这一次,我们算是彼此利用,你为沈家,我为自己,等一切结束了,或许我就可以正常地结婚生子,不会在每一个女人身上看到你的影子。”
这番沉痛的表白深深震撼了月柔,她由他的神情,知道这一切都发自他的肺腑,她从来没想到他内心有这么混乱黑暗理不清的一面。这就是他找她的理由吗?
父亲说的没有错,复仇的人也是痛苦的呀!只是她不知道荣轩的恨竟累积得如此深厚,不但侵蚀掉他的心灵中最后一块净土,连未来的幸福快乐亦被污染,多可悲呀!
他说他必须藉由她来解脱,又如何解脱呢?她不懂,她真正的迷惑了!
父亲说,只有爱才能化解无止尽的仇恨。可是她和荣轩之间根本没有爱,怎么能化解一切呢?
月柔为他凝聚的泪,忍不住掉下来了!很意外的,荣轩只无言的抱住她。两个人在黑暗时紧紧相拥,寂静中只有月柔轻轻的啜泣声。
带翼天使:第八章
风铃所带来的冲突,让荣轩不合常理的同居要求,透露出一点端倪。他的痛苦还有更隐密不堪的压抑,非要以月柔来救赎不可,她愿意暂忘自己的惨痛及可能带来的更大伤害,全心来帮助他。
她生命中曾有的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父亲和荣轩。她无法使父亲远离仇恨的世界,或许她可以为荣轩带来心灵的安宁与平静。她愿意开放她天生的温柔甜美、宽容、忍耐、顺从,像对抗险恶的命运般,来包容荣轩的恨意,他一直说她是天使,她就当天使吧!
如此一想,她的美丽容颜又挂上许久不见的微笑。
六月是结婚的旺季,店里多雇不少人手,连楼上的林妈妈也来帮忙扎新娘的花束。
近中午时,店里来了三名不速之客,是芙玲、端仪和刚出院的意秋,她们的脸色都非常不好。
“沈月柔,你真不要脸也!竟敢跑去和郑荣轩同居,简直败坏我们沈家的门风……”端仪一来就当众开骂。
“端仪!”意秋瞪端仪一眼:“别像泼妇一样。”
“泼妇总比当敌人的情妇好吧!”端仪反驳。
月柔心里有了底,忙引她们到后面的插花教室,明雪在门口探头,一脸不放心。
“月柔,这都是真的吗?”意秋坐下便问。
“今天早上,郑荣轩的母亲打电话来乱吵乱闹,说你勾引她儿子,什么难听的话都有,差点又气坏奶奶,这是怎么一回事?”芙玲是三人之中较冷静的。
月柔还来不及回答,端仪就抢着说:“就像我说的嘛!为了保住她的双月,她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去交换。你们老说她乖巧文静,根本是骨子里假正经、闷骚型的,日本女人生的就是不同,没格没调……”
“端仪,你别扯到我母亲……”月柔生气地说。
“本来就是!”端仪气焰高涨地说:“郑荣轩都亲自承认你给他好处了,你不觉得你很无耻吗?不但不配当沈家人,也不配当中国人……”
“沈端仪,闭上你的肮脏嘴巴!”明雪终于受不了,冲了进来:“如果不是月柔,你根本没有办法穿得答模人样在这儿叫嚷!你爸早革了职,你弟弟早入了狱。而你呢?天知道会沦落到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步!”
明雪这上说,全场的人都愣在那里。端仪本想再辨,意秋很严厉地阻止她。
“月柔,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意秋不耐地问:“真相到底如何?”
“奶奶,我……”月柔不知如何开口。
“奶奶,我来说。”明雪站在月柔身旁:“月柔会这么做都是郑荣轩强迫的。他说如果月柔不答应和他同居,当他的情妇,他就毁了沈家,不但沈家没有立足之地,连在美国的小辛蒂都要受到牵连,面对这种威胁,月柔能不答应吗?”
“胡说八道!”端仪不信地说:“郑荣轩要什么女人没有?绝对不需要用到这种胁迫的手段,分明是月柔自己死缠着他的!”
“他为什么这么做,姐姐心里很明白!”明雪回答。
事实上,意秋畅快脸色发白,她看着月柔,十分痛心地:“天呀!这造得什么孽呀!上一代的恩怨竟教你来承担,我真难过呀!”
“奶奶,我去求过他了!”月柔忍着泪说:“他说这是不再打击沈家的唯一方式。”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上一代的恩怨,我怎么都听不懂呢?”芙玲莫名其妙地问。
事到如今,意秋只好将往事全盘托出,嘉伯的固执、绍扬的被蒙在鼓里,荣美的死,郑和德的死及郑家的执意复仇,由买赤溪大宅、吞并沈氏,再一一羞辱沈家人,将沈家人扫地出门。
芙玲、端仪母女两人听得目瞪口呆,沉默不语。
“难怪他会对我那么凶,那么残忍!”端仪恍然大悟:“搞了半天,他都在欺骗我玩弄我。”
“什么?郑荣轩也占了你的便宜了?”芙玲惊吓地看着女儿。
“他敢?他如果占我便宜,还能活到现在吗?”端仪说:“我才没有像月柔那么笨呢!我早就看透郑荣轩的居心不良了。”
月柔听到荣轩没有占端仪的便宜,她内心无端地松了口气,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放心。她发现她一点也不喜欢听到荣轩和其他女人的事。
明雪不以为然地白了端仪一眼,然后对意秋说:“奶奶,你要救救月柔。她这样牺牲自己,和那个一心报仇的变态狂在一起,损失清白名誉,她以后要怎么嫁人呢!”
“我何尝不震惊心疼!”意秋忧结着泪说:“但我已经心力交瘁,被郑家逼得走投无路了!”
“奶奶,我不在乎清白名誉。”月柔安慰她说:“若我这么做,能了结沈郑多年的恩怨,我也甘愿。只是以后奶奶要听很多有关的闲言闲语,您千万别再气坏了身体才好。”
“月柔,你太善良了。”意秋流着泪说:“沈家未善待你们母女,让你在外头孤苦无依。如今沈家一点基业却要靠你,我们太对不起你了。”
“奶奶,别这么说,我也是沈家人呀!”月柔也不禁哭出来了。
成为沈家人是母亲铃子一直达不到的愿望。月柔有一半沈家血统,也要以这种令人仇恨的方式来真正被接纳,人真是太自囿自限了!她悲哀地相。
隔天,得到消息的绍扬,也从公司、家里、医院三地跑的百忙之中,打电话到花坊来,想阻止月柔。
"月柔!郑荣轩那个浑蛋真提出这种无聊的要求吗?“绍扬语气十分激动。
“是的……“月柔深吸一口气。
“天呀!我早知道就不让你去求他,这不等于把你送进虎口吗?郑荣轩怎么会想出这种龌龊的诡计?”绍扬不断自责着:“冤有头债有主,他有本事就来找我毁掉我……为什么要如此侮辱你?你根本是无辜的,你教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呢!我说要照顾你,却变成你在为我牺牲……”
听得出来,绍扬近来压力是多么大,他的声音充满疲惫沮丧与无奈,最后都哽咽了。
“小叔叔,这是我和荣轩谈判的结果,我们双方都同意。”月柔冷静地说:“如果由我一个人就还清仇债,又何必牺牲掉整个沈家呢!您说对不对?”
“但不是你呀!月柔!”绍扬抗议说:“你一向是沈家最纯洁、最甜美、最善良的一个,我怎么可以让郑荣轩复仇的心毁了你,我绝不能同意。”
“小叔叔,你有没有想过。”月柔顿一下说:“荣美死在美丽的花样年华。也许就是我的善良,才能让郑家吐出那一口怨气。”
“天呀!”绍扬叫着:“我真恨不得当年一头撞死在荣美的墓前,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风风雨雨了。苟活那么多年,不但对荣美无情,也对沈家和你造成无义,我简直是罪大恶极!”
“您千万别这么想!”月柔忙说:“事到如今,怪谁都没有用。我会答应郑荣轩,也是仔细考虑的,他要的不过是天理公道,不会对我太过分的。您放心吧!”
“若是悲剧发生以前的郑荣轩,我可以百分之百的放心,他是个有思想有见地的年轻人,我们还曾一度像哥儿们,纵夜畅谈,把酒言欢。”绍扬忧心忡忡:“但现在这个郑荣轩,我就没有把握了。!他完全被仇恨所扭曲变得冷酷无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残忍的事情来。”
“小叔叔,其实郑荣轩并不冷酷无情,只是痛苦太多了,无法纾解,他的矛盾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她说。
“你看,你还替他说话。”绍扬不可思议地说。
“我不是替他说话,而是由不同角度来看事情。”月柔委婉地说:“如果每一个人都够看得开又退一步,这世界上就会减少很多纷争了。”
“月柔,我常在想,你年纪轻轻,怎么会有这种宽厚的胸襟和智慧呢?”绍扬叹口气说:
“真太难为你了!”
“您好既然觉得我有智慧,就该相信我的决定。”月柔打起精神说:“您现在真正要操心的是辛蒂,她好吗?”
“再过几天就动手术了,莎拉天天在医院陪她。医生说体重增加了,我怎么看,她都依然那么瘦小脆弱。”绍扬无力地说。
再说一些打气和祝福的话,挂上电话,整个人也像脱一层皮般。再将一切事情轻描淡写,也要花很大的力气呢!
她没什么胸襟与智慧,只是在生生死死之间,对命运是一各恳求的妥协而已。
月柔并没有告诉荣轩有关意秋到花坊及绍扬来电话的事。他一定由雅惠报复的快乐之中知道,他对月柔的这一棋已在沈家千万造成冲击和痛苦。
她完全以他的心情为轴点,他不问,她也不说。
雅惠不但去刺激意秋,也打电话到花坊来羞辱月柔。
月柔最初听到她的声音,有些害怕,在郑家祠堂责打漫骂的感觉又回来,整个人像陷在漩涡中。
“沈月柔,我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媚术来使唤我儿子。”雅惠说:“但你应该清楚,他的出发点都是恨。不管他答应你什么条件,他都不会遵守的。”
月柔说不出话来,她快被郑家母子弄昏头了,雅惠到底赞成还是反对这一着棋呢?月柔根本没施什么媚术,全是荣轩一个人在自导自演呀!
见月柔拿着电话,一脸惊恐,明雪忙抢过来,可能是雅惠又丢出一堆不堪入耳的话来,明雪把话筒拿得远远地,然后吼回去:“如果你儿子是那可恶的郑荣轩,他才是强迫良家妇女、良心被狗吃掉、该千刀万剐、没有人性的心理变态狂!巴哥阿鲁!”
明雪情急之下,连日文都出来,电话都差点摔坏。
“明雪,她是郑荣轩的母亲,客气一点嘛!”月柔说。
“客气什么?”明雪气愤地说:“是天皇太后,也不能这样侮辱人呀!”
月柔很习惯地想隐瞒这件事,但明雪并不合作,她见到来花坊接月柔的荣轩,毫不迟疑便说:
“喂!郑荣轩,你这堂堂大副总裁,这样对待月柔还不够,还要叫你母亲来口出恶言,欺人太甚了吧!”
“我母亲到花坊来了吗?”荣轩冷着脸说。
“没有,但电话到了!”明雪迫于他的严肃,声音小子一些:“下次保证就会来了!我们花坊生意还要做吗?”
“月柔?”他皱眉看着她。
“她只是发怒气而已,我会忍的。”月柔不看他。
“嘿,你能忍,我可不能忍……”明雪叫着。
“我会和她谈的。”荣轩对明雪说。
在车上,月柔可以感觉他的不快与恼怒,她不敢说话,免得又引燃不必要的火爆场面。
一回到山庄,她赶紧到厨房准备晚餐,荣轩却拉住她问:“我母亲说了什么?”
“你可以想像的,会有什么好话呢?”月柔不想多提,但她必须问:“你母亲说,不管你答应我什么条件,你都不会遵守的。”
“你相信也吗?”他盯着她问。
“我应该相信她吗?”她回避话题,故意反问。
“如果按照人对我评价,你或许应该,”他也在绕圈子,像猫捉老鼠:“毕竟我是敌人,是魔鬼。”
“是呀!而且你曾经欺骗我一次。”她蛾眉轻蹙:“再信你,就是傻子了。”
“那么你要不要立一份契约保证书吗?保证我不会再对沈家落井下石,赶尽杀绝。”
月柔诧异地抬起头来,与他双眸交接,没有讥讽嘲笑,没有利剑寒霜,没有诡诈算计,只有一片相询的温柔。
契约保证书很合理,可以保障一切,但在此时此刻,在她和荣轩之间,似乎是唐突错置的,她像被催眠般说:“我知道我很傻,但我相信你。”
他笑了,又好像回到当年他们熟悉后,他常冲着她的大哥式笑容,由嘴角牵到眼角,如金色阳光,令她有受关怀、受宠爱的感觉,一丝温暖到心田。
“我会和我母亲谈的,她不会再打扰你了。”他说。
他转身要去书房,处理未完的公事,月柔叫住他。
“荣轩……,你母亲很反对我们的……交换条件,对不对?”
她本来以为他会拒绝回答,但他却说:“是的。我们因为你有很多的争执,所以她难免会把气出到你身上。”
“那你为什么还要违背她,停止对沈家的复仇呢?”她又再进一步关。
“你以为我真是一个不顾无辜小生命的可恶魔鬼吗?”他只说这一句,就走进书房。
这虽然不是月柔要的答案,但她已经很满足了。
由于心情愉快,月柔做了日式菜肴,除了寿司器做的简易司、烤虾、放了豆腐及海带芽的味噌汤外,还有日式烤鱼和炒肉。
烤鱼是用清酒、凤梨汁、红糖、姜、蒜末、芥末和酱油当腌料,肉片则用洋葱、清酒、糖、酱油、味噌酱调理的。
这几年,由于独居在外,后来又照顾父亲、外婆,学了一手好菜,无论中式、日式、美式、意大利式,都难不倒她。和荣轩相处多日下来,知道了不挑食,对她的料理总是赞不绝口,让她觉得过去十年似乎没有白活。于是晚餐时刻,就变成两人最愉快的时候。
鲜的味噌汤味,令月柔想起母亲,她不禁轻哼着幼时常听的摇篮曲,由五木、鸟原到江户的,柔柔地像一场幽远的梦。
似一种心电感应,她一回头,荣轩正靠在餐台凝视她,令她不禁脸红。
“以前你常哼这些曲子给我听。”他说。
那都是在黄昏相拥而眠时,她的脸更红了。
直到摆好餐具,两人动筷,她的红晕都未消除。为了解除尴尬,荣轩在说烤鱼好吃时,她马上闲聊到芥茉。
“你知道吗?芥末是在山里清澈溪水中种植的。”她说:“春天会长出繁茂的点点白花,没什么味道。谁晓得采收后,根、茎、叶、芽都会发出那样冲鼻的辛呛味呢!”
“我似乎在天堂学了不少东西。”他喝口汤说。
“天堂?“月柔脑筋一下转不过来,他曾在愤怒中提过一次,她至今仍不解。
“是呀!”他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好遥远:“天使带着她的翅膀飞回天堂,因为她不能掌握情况,只好把其他人留在地狱继续受苦。”
老天!别再开始了!她已经小心翼翼,不触地雷了。她很努力扭转,说:“是的,这些年我是学了不少东西。”
他看着她有些发愣,然后说:“告诉我,你去日本以后都做了什么事?”
“我……”她顿一下,太多心事不能说,于是有点语无伦次地草草带过:“我在日本念完高中,认识了明雪……然后到洛杉矶念大学,四年住宿,天天啃英文,日子充实忙碌着……”
“没有诅咒我吗?”他突然问。
“怎么没有?”她决定照常理回答:“咒过千万遍,但日子总要过。”
很意外,他竟笑了,像是很喜欢她的诅咒。
“那你呢?这十年你又做了什么事?”趁他高兴,她转移话题。
“第一是工作,第二是工作,第三还是工作。”他说。
“所以才能建立那么大的企业。”她替他下了结论。
“刚开始我们并不顺利,仰德和我,在小小的办公室里,天昏地暗地忙着。”他回忆说:
“后来晓真加入,一天工作二十个小时,吃睡都在那里,才渐渐有眉目。到我舅舅回来投资时,我们已是颇有规模的公司了。”
“连晓真和林仰德结婚,我很意外。”月柔问:“我一直以为她会嫁给你。”
“为什么?”他居然这样问。
“因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呀!”她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不,她不是。”他静静地说:“你才是,你忘记了吗?”
月柔再忍抑不住,站起来说:“到这个时候,你还要骗我吗?我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只是你的复仇工具,就像现在。”
“如果事情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就不会那么痛苦了。”他也站了起来。
不!她不能让过去扰乱现在,现在已够复杂了。
“好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坐下说:“我们不要再谈那些会让我们吵架的事了。”
“天使又在逃避问题了。”他仍旧站着。
“我们的问题多得逃不完。”她带着恳求的语气说:“但我现在只想好好吃饭,可以吗?”
她听见他叹一口气,坐下继续晚餐。
外面有清脆的风铃声传来,为安静的气氛中添上乐音,与他们心上的弦成了惘然的共鸣。
不知道荣轩怎么和雅惠谈的,雅惠果真没有再打电话来骂月柔,但她换了一个伎俩,她每天晚上都打电话到公寓或山庄,要荣轩回家,一下是身体不舒服,一下是家里有贵客,一下是东西摔坏了……,反正是各种理由,要荣轩无法待在月柔身边。
头几次,荣轩都乖乖应命,一招回去,都不到深夜不归。后来有些不耐,有时虚与委蛇,有时就直接拒绝。
一天晚上,荣轩又被雅惠急急叫去,月柔微笑地送他出门,夏夜温热,又是月圆之时。
荣轩方走,门口警卫就来电,说有一位沈杨意秋老太太来访。月柔忙了出去,很庆幸荣轩不在。
陪着意秋来的是芙铃。两人一过房子,就打量四周,眉头稍稍纾解。
“他不在正好。”意秋一坐下便说:“东西收拾一下,我要带你回家。”
“奶奶,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月柔迷惑地问:“这是唯一的出路呀!”
“这些天来,你奶奶愁,你大叔愁,连绍扬也常常打长途电话回来,讨论来讨论去,总觉不妥,郑家太过分子。”芙玲说:“你好歹也是名门闺秀,郑荣轩也是商界名人,外面谣言可传得真难听,大家心里都难受,尤其这样误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呢?”
“外面说我什么?”月柔问。
“还不是郑家放出去的那些混帐话,害你大叔去盛南上班,都不好意思。”芙玲忿忿地说。
“别提那些事了。”意秋说:“我和绍光、绍扬谈过了。郑家要怎么毁沈氏,就由他们去。人不过一天三餐,夜里一张床,我们省吃俭用,房子车子卖了,珠宝首饰卖了,人人一双手,还有活不下去的道理?就为了贪那一点名利舒适,让你受委屈,大伙都不得失去尊严骨气,绝非沈家的家教训示。今天你就跟我回家吧。”
“奶奶,您好年纪大了,怎么能让你受这倾家荡产的罪呢!”月柔不接受地说。
“就算报应吧!我甘愿受。”意秋说:“我绝不能看你年纪轻轻,就毁在郑家手上。”
“那小辛蒂怎么办?没有公司,医药费和长期治疗都是问题呀!”月柔说。
“小辛蒂已经安然度过了第一次手术,情况很好。”意秋说:“小小一个婴儿,难道医院会见死不救吗?路是人走出来的,只要肯放下少爷和小姐的身段,重新做起,什么困难不能解决?来!我们去把东西清一清……”
门开了,三个女人同时看向门口,脸一下变了。荣轩大概忘了什么,又转了回来,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们,有十分冷漠戒备的表情。
“我是来带月柔回家的。”意秋颤巍巍地站起来说。
“月柔和我有协议,她不会跟你走的。”荣轩立刻说,目光更冷更硬。
“不管有什么协议,都应该来找我才对。”意秋喘一口气说:“你爸爸和姊姊,是我害死的。绍扬完全不知情,月柔更是无辜的,你就放过他们吧!有什么深仇大恨找我一个人就够了。”
荣轩眼睛盯着月柔,慢慢靠近,把她拉到自己身后,再面对意秋,他慢慢地说:“月柔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会放她走。”
“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做呢?要沈氏,你统统拿去,要我苦苦哀求,我也来了。”意秋抚着心口说:“我真的恳求你,放掉月柔吧!要我下跪,要我老命,我都愿意。”
“奶奶!”月柔难过地叫着。
“下跪,老命都没有用。”荣轩咬牙切齿地说:“想当年我姊姊求掉她一条年轻美丽的生命你有半点难过内疚吗?没有!当我父亲去讨回公道,要让我姊姊死得瞑目时,你怎么说的?‘你女儿生不能进沈家门,死也别想攀进沈家门’这句话活活地杀死了我父亲。两条命,不是你下跪或你的才命就能偿还的。”
月柔呆住了,这两句可怕的话,她从来没听过。难怪荣轩的恨那么深!但看见奶奶的痛苦,她也不忍呀!
“那你到底要怎么样,才会放掉月柔?”芙玲问。
“除非我父亲和姊姊能再活过来!”他清楚地说。
三个女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你疯了,这是不可能的事。”芙玲说。
“所以,把月柔从我身边带走,也是不可能的事。”荣轩狠狠地说:“若你们非要带到目前为止她,不只沈氏不剩一基一业,沈家唯一的命脉也要坐牢。还有沈绍光、沈绍扬在五大洲没有立足之地,到时连生存的能力都没有了。”
“你疯了!”这次轮到意秋说:“你要月柔做什么?她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而已呀!”
“但她却是你们沈家全部人生存凭借。”荣轩说:“你们走吧!”
“我送奶奶和婶婶出去。”月柔说。
他有一阵子迟疑,用很奇怪的语调说:“你很想跟她们走,对不对?”
“不,我不会走的。”她说完,发现这句话是真的。
在月柔的保证安慰中,意秋由芙玲搀扶,拖着疲惫的步伐,很沮丧地离去。
她回过身,看见荣轩站在大门外,深邃的眼神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令她有些却步。
银白色的月光下,他精心设计的房子正如一个美丽的牢笼,想捕捉她。他留她的心比她想像中的强烈,仿佛除了恨之外,还有其他不知名的因素,使她害怕。
无论如何,她仍很勇敢地一步步走回去,离他愈近,走得就愈慢,像是受不了她的犹疑,他突然几个大步跨过来,拥住她,就如同拥住他的一个所有物般。
带翼天使:第九章
八月天,炽热无比,墙内的朱槿、美人蕉、紫茉莉、凤仙花、紫微花却开得热闹,浓绿中一片艳红。
月柔和荣轩的日子,就在她的特意柔顺下过下来,绝没有明雪以为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至少所有的挣扎都不得在内心,很少浮现。白日工资他们相敬如宾,夜晚却恣意缠绵着,他们都不得像两面人。
雅惠三不五时召唤荣轩回家的方法行不通后,就叫他出差,愈久愈好,这些都是月柔从他们电话争吵中意外听到的。像这一次他去新加坡已两个多星期了,几乎占掉了大半的八月份。
荣轩在时,她总想避开他,怕他阴晴不定,也怕他柔情蜜意;他不在时,屋子空荡荡的,她又想他想得心痛。
相守的日子里,两人都忙工作,他仍不时抽空到花坊花圃看她,或者叫她到盛南去陪他。分开的时候,则每天一定会固定打电话来。
“他真有病也!又不是老婆,看那么紧做什么?”明雪多次抱怨说。
月柔却很习惯,因为十年前的荣轩就如此专横独霸,除了忙课业、家教和电脑,大部分时间就赖在她身旁,对她亦你亦兄亦友地宠爱关切,也因为如此,骗局揭开后,她特别无法接受,痛到要自戕的地步。也因为如此,明知是复仇的羞辱,她仍和他在一起。
无论荣轩如何待她,他仍是她最初及唯一的恋人。多少年来,在异国不时有人向她示好,她都心枯如井,不起一丝涟漪;如今和荣轩再相逢,赫然发现,只有他才能触动她的心弦,不管是用甜蜜动人的爱,或者是锋利如刀的恨。既一日是她的天神、至爱,似乎就终身难以移情了。
八月,夏季的忧郁,与她相关的都是死亡和分离。她的人生悲剧都要集中在此,哀伤的音乐幽幽荡到最高峰,再留下一整年让泪水去凭吊。
唉!她整理着百合山茶,叹一口气,几片花瓣枯黄,软软瘫着,一碰便于工作落下,明雪俐落地将它们扫进垃圾筒中,不管曾有过的娇柔洁净。
“清好了,就上楼来。”明雪关上铁门,吩咐着:“我还要在蛋糕上放些草莓,小雪最爱吃草莓了。”
月柔心不在焉地应一声,今晚她不必赶回去接荣轩的电话了,因为是小雪的生日。她事先报备过,一直要到明晚才能听见他那低沉的声音。
她很喜欢和他通电话,彼此看不见对方,他的话多半深入些,有时还会踏入禁区,跨越鸿沟,让她的心像溶化的冰川,随他而流。
到了二楼,热闹气氛扑面而来,五个彩色气球飘着,代表五岁。致文及林妈妈、王老师和她丈夫,还有几个店员工人都来了。
明雪正踏着椅子要糊好掉下来的彩带,致文忙走过去帮忙。明雪对他一笑,并不忌讳地扶他的肩下来。
“这些事叫我来做就可以了。”致文说。
这简单的动作与对白,让月柔心里一亮,有没有可能,明雪和致文?最近她实在太专注于自己的问题,对眼前的事,都视而不见。
这一晚,她特别小心观察,发现致文对明雪的体贴及对小雪的宠爱,果真与往日不同,真像完美的一家人。唱完生日歌,小雪疲倦地躺在月柔怀里,听大人聊天,满嘴都是蛋糕屑。
明雪走过来,在她耳边说:“月柔,电话,那个阴魂不散的打来的。”
月柔半是惊喜,半是讶异,她到明雪房间接电话:“嗨,不是说好今晚不打电话吗?“她开口就说。
“你不想听到我的声音吗?“他低低地说:“想来你那儿热闹非凡,我这么却冷冷清清、寂寞一人。”
“只不过是小雪的生日罢了。”她说:“你今晚没有宴会吗?”
“有,很没趣,我早早告辞了。”荣轩顿一下说:“坐在阳台上,看天上夜色很美,就忍不住打电话给你,那是很奇怪的感觉,知道你在哪里,而且拿起话筒可以听到你的声音于是就不由自主地拨号码了。”
“你说得好像是小孩子第一次碰电话般新奇。”月柔好笑地说。
“你不明白。”他叹一口气说:“过去十年,我常这样看月亮,想你在何处,是否也在和我看同样的月色。如果你曾经有想和上帝、天使通话的想法,就可以了解我的感受。”
“我不相信有上帝或天使。”她回答。
“天使不相信有天使,不很荒谬吗?”他笑了,一会儿才止住:“那么,告诉我,这十年你有想我吗?”
“天使会想念魔鬼吗?”因为他心情好,忍不住要和他抬杠。
“当然不会,而且要避之唯恐不及。”他又笑了:“说实在我喜欢这个你。有点快受不了凡事温顺的你,像典型的日本女人,戴了一层精致的面具。”
“不想和你吵架。”月柔诚实地说。
“不是吵架,只是希望你像以前的月柔,对我无话不说,撒娇耍赖,没有一点心机。”
他短笑一声:“现在的你,充满神秘,学会隐藏,令人难以捉摸。”
“这些都是你教我的,不是吗?”她淡淡地说。
他沉默半晌,再开口时带着笑意说:“我一直以为你是非常聪明的女孩子,你曾说过你最大的志愿,就是当联合国的和平使者,让世界不再有仇恨与战争,你还记得吗?”
“可惜我大学选的是心理系,现在做的是花卉生意,没有达成任何和平。”月柔说。
“为什么选心理系呢?”他好奇地问。
因为长期接受心理治疗,她心中说,口里却答:“因为我想研究仇恨和报复的心理。”
“也!”他语气一僵,然后带着嘲讽问:“那我们的月柔探讨出什么心得?”
“仇恨和报复都是一种自我设限、自我毁灭的可怕心理。它会造出无法超越自己及敌人的痛苦情绪,陷入轮回而无法脱身,地狱就是这样自找的。”她正经地说。
他竟笑了,而且笑得很久,最后才说:“你大学真的没有白念,懂得用来教训我。”
这是他第一次谈仇恨没有生气,月柔更大胆地说:“我父亲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为我母亲复仇了,但是一点也不快乐,他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他说唯一能获得平静的方法就是宽恕人和无止尽的爱。”
这一回没有笑意了,只是很直接地说:“如果你说得那么多那么精彩,是希望我放你走的话,那你就别浪费精神了!”“我说过我不会走的。”她轻叹说。
“可怜的月柔!”他突然说:“永远在照顾人。先是父亲、外婆,再是方明雪、沈绍光、沈绍扬,现在是我郑荣轩,真是个牺牲自我的天使。那么谁来照顾你呢?”
这时明雪抱着熟睡的小雪进卧房,月柔忙说:“我要挂断了,小雪要睡觉了。”
“明晚再联络了。”他又说:“好好照顾自己。”
月柔坐在那儿,呆呆地看着明雪细心往下女儿的一举一动。
“他真是神经病,少天不遥控你都不行。”明雪走过来轻轻说:“他又欺负你了吗?”
“他没有欺负我。”月柔摇摇头,“你为什么老要把他形容得那么坏呢?”
“我看不惯他的态度嘛!”明雪哼一声:“明明是仇人的羞辱,还一副自以为大人情人的样子,天天缠着你,就是存心要骗取你的感情嘛!月柔,你千万别爱上他,为他所迷惑!”
太迟了,十年前就太迟了,她故作轻松地说:“我不会那么傻的,倒是你,和致文之间有了交往,为什么不告诉我?”
“哎呀!八字还没一撇呢!”明雪的脸红得像红苹果。
“我看致文很有意,对你和小雪很照顾。”她说。
“算了吧!我是寡妇,又拖了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他的好是真是假?我才不去奢望呢!”
明雪说。
“你不是说他人很老实,怎么会假呢?”月柔说。
“现在男人精得很,每个都九弯十八拐,何必为他们烦恼!”明雪拉起她来:“走!出去聊天!所谓有欢堪享直须享,莫待无欢空悲伤。”
月柔听明雪窜改的唐诗,不禁噗哧一笑,这就是明雪,永远乐观开朗。但愿她们之中,有一个是幸福的。
月柔拿着一份荣轩留在山庄的文件,匆匆赶到盛南大楼,交给秘书亚珍传真。
她并喜欢到盛南,几乎人人都知道她和荣轩的关系,听婶婶说流言不堪,她就老觉得所有眼光都聚在她身上,打量的,批评的,每一道都教人不舒服。但偏偏荣轩不忌讳带她出入各种场合,她学会用笑来抵挡一切有声无声的刺探。
亚珍一看见她,就一脸愉悦地迎上来,她们两人现在算满熟悉了。
“亚珍,这是你要的那份文件。”月柔说:“荣轩说还有另一份在他办公室里。”
“谢天谢地!我再不传过去,郑先生会大发雷霆的。”亚珍忙接过去,又到荣轩的办公室。
“他自己忘了,还要大骂人?”月柔跟进去问。
“也不是骂人,郑先生很少发脾气。”亚珍边找东西边说:“只要他一严肃起来,就有点吓人。”
“我了解。”月柔微笑说。
“我想他不会给你脸色看的。”亚珍说:“他每次一看到你就露出笑容,他对我们才不会这样,我常常忘记他才三十二岁,都有他已经四、五十岁的错觉。”
“有那么严重吗?”月柔问。
“你才知道!”亚珍说。
月柔站在玻璃窗前,看着马路上如蚁动的车流人群,她常为荣轩年纪轻轻就能闯出如此一片事业而感到骄傲,但他的心却是沉重不快乐的,她如何才能让他回到正常呢?
和亚珍告辞后,月柔想赶去花圃。走到底楼大厅,已大腹便便的晓真迎面而来,想躲也没地方躲,自从三个月前宴会后,她们没再见过面。不知道她对荣轩这次举动又有什么看法?月柔有些不自在。
“嗨!你怎么来了?是花坊的事吗?”晓真先开口,十分热络的样子。
“不。只是帮荣轩送一份文件而已。”月柔说:“快生了吧?”
“下个月。”晓真摸摸肚子:“我现在像一只大笨象,真希望早点生下来。”
“知道是男是女了吗?”月柔问。
“照超音波,是个女孩。”晓真说:“这几天踢得特别厉害,仰德好怕我早产,明天早上一签完约,他就飞回来。荣轩要晚一个星期,他告诉你了吗?”
月柔胡乱点点头,荣轩什么都没说,她不想谈这方面的话题,只客气说:“祝你有一个健康的宝宝,再见了。”
“谢谢你。”晓真说。
才走几步,晓真突然叫住她说:“月柔,上回我说想和你小聚,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只是荣轩一直不准我接近你,今天恰巧碰到了,我想和你谈谈,可以吗?”
荣轩不准晓真接近她,为什么呢?带着满心疑问,她随晓真到附近一家点心铺,刚好是下午茶时间,人还不少。
“最近一天都要吃好几餐。”晓真叫了一堆糕点说:“中午吃完一个大便当,四点还要塞几个面包,有一次忘了吃,差点饿昏了呢!”
“孕妇都是这样的。”月柔笑着说。
“你好像对孕妇的事满了解的。"晓真无心地说。
听者有意,月柔忙解释:“我小叔叔的太太才生了一个女儿,怀孕期间她什么都对我说,所以我也快变成专家了。”
提到沈绍扬,就不免想到往事,两人静了下来。
“月柔,过去的事,我一直想说对不起。”晓真很诚意地说:“当年我实在太鲁莽冲动,才害你受了委屈。但相信我,我真的没有想到郑妈妈会那么疯狂,事后我好难过。简直就像我自己被打一样,你肯原谅我吗?”
“过去的事又何必再提呢?”月柔说,她实在不想揭旧伤疤。
“怎么不提呢?它像鞭子般,天天抽着我的良心。”晓真说:“我觉得自己就等于是刽子手手上的那把刀子。”
“没有那么悲惨的。”月柔内心一痛,仍很平静地说:“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真相迟早要揭露,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真的?你真的不恨我?”见月柔微笑点头,晓真叹一口气说:“荣轩就一直不肯原谅我,他好几年不和我说话呢!”
“哦,为什么呢?”月柔非常意外。
“他最恨人家干涉他的事,最恨事情不照他的计划而得。因为你的一,我也差不多变成他的仇人了。”晓真无奈地说。
“这是你所以没有和他结婚的原因吗?”月柔问。
“结婚?”晓真苦笑一声:“自从郑家那场悲剧发生以后,荣轩就根本氢一切感情摒弃在外了,只除了恨。这些年,他像疯子般工作没过任何一个女孩一眼。我自己也是挣扎了很久才看透的。好在有仰德,他一直以最大的耐心,在一旁默默等我,没有他,我真不知道如何从这个迷雾里走出来。”
“你很幸运,仰德绝对是个好丈夫。”月柔说。
“我知道。”晓真看着她说:“我真的好希望你也幸福。我真没想到荣轩的恨会再一次发泄在你身上,我和他争辩过,结果只弄得灰头土脸而已。”
“你应该知道,这次我是有协议的。”月柔说:“我是替沈赎罪的。”
“我老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荣美姊的帐算到你的身上。”晓真愤愤地说:“从荣轩二十岁起,就是怪胎一个,令人无法了解。”
“别替我担心,我有心理准备。”月柔淡淡地说。
“我了解要爱上荣轩多么容易,不爱服又多么困难。”晓真皱眉说:“你们这样……同居,不就已经对你千万伤害了吗?”
“你忘了吗?十年前我打过预防针了。”月柔怕那些同情,玩笑地说。
“难怪荣轩说你比我还顽强。”晓真说:“那你知道新加坡富家千金梁嘉敏的一吗?”
“没有听过。”月柔心中有一股不安。
“了这几个星期在新加坡和她走得很近。郑妈妈都把好看成是未来的儿媳妇了。”晓真说:“我无法预知荣轩要如何处理你和沈家的事情,你一定要心理有个底。”
“谢谢你告诉我。“月柔不自觉地说。
和晓真分手后,她并没有去花圃,只在行无目标地荡着。梁嘉敏三个字像一把尖刀插在她的心上。
这一切不如预期的吗?他终于不会在每个女人身上看到她的影子了,终于可以正常地结婚生子了。也终于可以放掉她了,她为何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空虚难受呢?
她游魂似地荡回山庄,看着荣轩为她的做的美丽设计。枉然呀!荣轩的生命正轨永远容不下她的存在。她希望他由恨中解脱,但没有恨她也该消失了。
月柔突然觉得自己好悲哀,人生的每一项归依,对她而言都是那么不可求。还不如当年投湖一死就算了,至少还有一个小小的龛位,可以让她和翔太相依相偎,一解彼此在人世与阴间的孤单寂寞。
荣轩喝一口酒,由这位置可清楚地欣赏到新加坡美丽璀灿的夜色。加上眼前盛装打扮的丽人和金碧辉煌的高级饭店,也算是良宵佳景,但他就觉得一股疲倦。
“我那些朋友就是改不掉初犯瞎拼的毛病。”嘉敏甩着细长的金钻耳环说:“叫她们买衣服,走一天都不累。叫她们看个凡尔赛宫,却叫苦连天。说只要在门口照张相,表示来过就好。你说气不气人?”
“我去了几次欧洲,也还没机会拜见呢”荣轩说。
“我知道你们这种人。”嘉敏嘲笑他说:“就在摩天大楼之间跑来跑去,见到的全是穿西装打领带的人。赚一大堆钱,却没有时间去花,对不对?”
荣轩淡淡一笑。
嘉敏是个典型的富家女从小到大就世界各国跑,在金钱物质层面上见多识广。她的修改天真爽朗一脸从小到大都没什么改变的娇嗔模样。她的国语比想像中流利,问了才知道她的集中统一是讲正宗国语的。
嘉敏是非常健谈的女人,很会带动话题,荣轩的责任就是听。嘉敏不知道他的个性,不定期说他的寡言很酷。
他忍不住拿她和月柔比。两个都出版富家,长期在国外,说国语带点外国腔,介嘉敏开朗,月柔却布满阴影;养老让他轻松,后者带给他数不尽的烦恼。
“今天你谈完生意了。”嘉敏说:“明天开始是玩的时候,我要带你看看什么是享受生活,什么是开心大笑,什么是快乐的人生。”
“我的确需要这睦东西。”他微笑地说。
为了明天忙碌的行程,荣轩坚持嘉敏要早点回去休息,他回到聪明能干江的别墅时,十点还不到。
“怎么那么快就回来,我以为你们还要去跳舞呢!”
“累了一天,撑不下去了。”荣轩说:“仰德到台北了吧?”
仰德一早就搭机离去。荣轩有和他一起回去的冲动,但梁家有邀约,他强迫自己留下来。
“到了。你妈刚打电话来,知道你和嘉敏出去,高兴得不得了!”聪江说:“你到底觉得嘉敏怎么样?这女孩从小就活泼大方,像个小太阳能,没骄气没心眼,正好治治你那太过严肃的脾气。”
“才认识不久,我不很了解她。”荣轩简单说。
“第一印象总有吧?”聪江似准备问个结果:“觉得了再交往;觉得不了就别误导人家。嘉敏可很欣赏你,我想你可以看出来吧?”
“嘉敏是很不错。”荣轩迟疑地说:“只是我自己还有一些事要处理。”
“沈家那个女孩子,是不是?”聪江直接指出来:“我的要求是,你若要和嘉敏交往,就必须和那女孩断得一干二净,最好连沈家的事一并做个解决。”
荣轩低头不语,让空气静静地流动。
“再大的仇恨也要过去。”聪江劝他说:“最怕是自己不肯放,让无法再改变的事影响到未来中国,这样即使报了仇,也毁了自己,不是吗?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再自误误人,就放掉沈家吧!”
荣轩仍不回答,聪江知道他的脾气,就点到为止。
荣轩一回到房里,就迫不及待打电话给月柔。铃呼了许久,竟没有人接。台北晚上十一点多,那么晚了月柔应该不会出门。
他在一阵阵催促中等着,他可以想像那铃声穿过客厅、厨房、楼梯、长廊、卧室,没有人迹,如同废弃多年的空屋,只有岁月虚无地引渡着,他突然感到慕名的恐惧。
他不放弃地坚持着,终于有声音由那端响起,他暗呼一口气。
“是你吗?荣轩?”
“不然还有谁?”他没好气地说:“电话怎么响了那么久?”
“对不起,我睡了,睡太深,所以没听见。”她说。
骗人!月柔从来都很浅眠,不可能听不到这持续的铃声。她一定有什么事,她的声音也不对,仿佛哭过,荣轩巴不得此刻就在她面前,亲自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出了什么事吗?”隔着山海,他只能用问的。
“没有。”她的压抑十分明显。
“你哭过了,还说没有。”他毫不放松地问:“一定有事。你不会太想念我了吗?”
“我……我只是梦见我爹妈而已。”她简短地说。
“就这样?”他问。直觉她在撒谎,但距离如此远,他忍不住更焦躁。
"嗯!我很累了,明天再联络,好吗?“她说。
月柔竟急于摆脱他,他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连我什么时候回去都不问一声吗?”
“再过一个星期,不是吗?”她一说完就挂了电话。
荣轩的立即反应是再打过去,但他忍了下来,他很清楚自己没有告诉月柔归期,是谁吐露了消息?而她既知他要一星期再回去,一定也知道他和嘉敏的事了?
知道又如何?荣轩咬着牙想。月柔只不过是为不还债来的,只是他复仇篇章的一个句点。他不必怕她不高兴,她也不会在乎,搞不好还暗处庆幸呢!
那她的伤心为何而来?
他非要回去一探究竟不可,他突然好想立刻看到她。他一秒也不耽搁地去找聪江,报告明天一早要回台北的事。
“这么突然?嘉敏可是排了好多节目了!”聪江很讶异地说。
“我仔细想想舅舅的话,很有道理。我现在还有个月柔,对嘉敏总是不公平。”荣轩说:
“我应该把以前排事处理下下,才能进一步谈,对不对?”
“对沈月柔的事,舅舅一直没有过问。因为我一向信任你,认为你自有道理。我想这一切并不如表面的那么简单是不是?”聪江问,静待他的答案。
“是的。”荣轩点一点头。“除了沈家的恩怨外,我和月柔还有一些个人的事未了。”
“你的母亲说是她纠缠着你。”聪江看着他说:“我看沈月柔的气质高雅端庄,不像是那种女孩子,你打算什么时候放了人家呢?”
好不容易荣轩才吐露一两句,现在又像蚌壳般紧闭着,聪江知道再问不出来,只好说:
“人你坚持要回台北,也好。我还是那句老话,放了沈家和沈月柔,给自己一个全新的生活,嘉敏条件很好,追她的人一大堆到任明这缘份,不要让过去耽误了。我想父亲姊姊在天之灵看见了,也会赞成的。”
聪江看着外甥离去的背影,不自觉叹一口气。这孩子太像他祖父了,固执耿介又嫉恶如仇。一旦认定一件事,就全力以赴,坚持到底,但这也是聪江最喜欢他的地方,对理想抱负的笃定及不屈不挠,比时下那些见异思迁、阿谀奉承、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了太多了。
然而刚则易折,又不得不教人怜惜他。沈家是他的大劫,若能过这一关而无恙,必能脱胎换骨,真正接掌盛南的企业王国了。
一整日月柔的心情都很沮丧,晚上拖着疲乏的脚步回去山庄,才转动钥匙孔,门就由里面豁地打开,一身T恤便裤的荣轩赫然站在她面前,依然那么英俊潇洒,令人有初见的悸动。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还有一星期吗?”她不知所措地问。
“那是你说的。你没说。”他并无笑容,手慢慢伸出来,抬起她的脸,细细看:“昨晚为什么哭?”
“我说过了,我梦见我爹妈了。”她转过脸孔。
“谁告诉你我要一个星期才回来?”他不放松地问。
“我……”她支吾一会儿:“我上次去盛南,在电梯听见一些人说的。”
“是吗?”他并不相信:“你还听到什么?”
“没有了,还会有什么吗?”她镇静地走到厨房,说:“你饿了吗?要吃些东西吗?”
见他没出声,月柔回头看他,视线交会,他突然走过来抱住她喃喃说:“呀!月柔,真是好久不见!”
一句话道尽多日相思,月柔任他吻着,在百感交集中,她紧紧攀附,他急切得自己都讶异。她可以感觉她那澎湃的欲望,像止不住的潮水。在羞不自胜中,月柔用几乎被他吻去的声音说:“卧室。”
“呀!”他在她耳边笑着:“保守的月柔。”
他抱她上楼,展开一场鏖战。两人一下是敌人,互相剥除对方,层层的,不顾一切的;一下是战友,如此契合缠绵,浑为一体。月柔从未灵魂如此开放过,将,无论飞升或是堕落,她都与他在欢爱间失控了。
开将明,他们手牵手下楼,在十分亲密的气氛里,烤面包煮咖啡。坐在阳台上看晓雾轻漫,旭日初升,月柔感到一种澄静的幸福,无论以后她身在何处,都会永远记得这美丽的一刻。
荣轩悄声走来,送给她一件礼物。
月柔拆开来看,是一串好特殊的风铃,由小小的各色石子组成。那些石子非比寻常,有火山熔岩凝的,有海潮来去磨的,有山崩地裂琢的,有泉淡烟烘的,再缀以贵重的珊瑚、玛瑙、水晶、翠玉和各色钻石,自然图案的流转和天地精华的互撞互击,令人赞叹心折。
“太美丽了。”月柔的眸子映着那五彩缤纷:“我从严没见过如此精致的风铃。”
“你当然看不到,是我特别订做的。”他微笑说。
“那一定非常吹嘘。”月柔有些不自在。
“那个老板以为我疯了,用这些珠宝做成一串风铃。”他望进她的眼里,“只为想博美人一笑,你感动了吗?”
月柔点点头,千方百计无从诉起,只好以藉着挂风铃,来避开他审视的眼光。荣轩接手过去,以他的身高,很轻易地就把它放置好。
微风吹来,左国这木铜铃响得淡淡漫漫,轻柔如夕岚直烟依依;历边的宝石铃是琮琮轻脆的叮叮声,像远山云端的仙乐飘飘。
两人站在阳台,有一刹那的出神与无限的感慨。
“人家说风铃可以招魂。”荣轩头也不回地说:“我却用它们来引我的天使让她天涯海角也飞不远。”
“引来了又如何?”她低低地说。
“折她的翼,断她的翅,让她再也飞不走了。”他说。
“你这样做,不是很残忍吗?”她心绞痛着。
“你说我残忍,那是因为你不了事身处地狱之苦!”他走过来,抬起她的下巴说:“晓真曾说你多脆弱,她错了!其实你是我们当中最强的,不论多大的狂风暴雨,你还是带翼的天使,飞得远远的高高的。到底如何才能撼动你,教你痛苦,让你变成有爱有恨的血肉之躯呢?”
他的最后几句话几乎是低吼的,月柔为他的错解悲不自胜,他完完全全错了,她从来不是什么带翼的天使,她曾在比他更阴暗可怕的地狱中生不如死,但她说不出口。所有难言的伤痛又化成泪水汩汩而下。
他尝到她的泪水,无法自制地说:“我常很讶异,你的泪水竟也和我们一样是咸的是温的。”
月柔把脸埋在他胸前,更加哽咽。
微风又吹,铃声又响,木铜铃代表的是生死相随、山盟海誓。那宝石铃呢?不是爱,不是生死不渝、海枯石烂,只有恨,只有世世偿不尽的债。
带翼天使:第十章
荣轩在饭店中定了一桌酒席,雅惠、聪江夫雪和嘉敏都在座。聪江常跑台湾,这回燕玲心血来潮跟了来,没想到嘉敏也吵着要来玩。
嘉敏幼时来过台湾,长大后都在欧美一带跑,此番很明显是为了荣轩。长辈们都心照不宣,只有雅惠忧喜参半,怕月柔的事坏了一切,因此努力隐瞒,私下也不知骂过荣轩多少次了,他总那副德行,简直要急死人。
席到终尾,嘉敏冷不防提出一个问题:“荣轩,等一下可不可以到你住的地方参观一下。”
在座众人脸色不一,雅惠几乎是灰白,只有荣轩冷静如常。他正想开口,雅惠就连珠炮说一串。
“哎呀!他那房子乱糟糟的,整修还没有完成,七零八落的,你就别去了。”她又转向荣轩,眼神凌厉:“你不是说要回来住吗?明天就搬吧!”
“我还是习惯住那里。”荣轩依然说。
“好神秘呀!”嘉敏开玩笑地说:“我更要去看看不可了。”
“好,但我要先问问月柔。”
荣轩这句话像一颗炸弹,聪江、燕玲愣直了,雅惠的脸难看到了极点,唯有嘉敏仍不知情地问:“谁是月柔?”
“一个房客啦!”雅惠乱扯着:“一点都不重要。”
“女的吗?”嘉敏知道事有蹊跷。
“是的。”荣轩面不改色地说:“事实上,我们是住在一起的。”
“不是在一起的。”雅惠又说:“她是荣轩的一个朋友,荣轩同情她没地方住,就收留她几天而已。真的没什么。”
“我不知道台北也那么新潮了?!”燕玲忙打圆场:“嘉敏,我记得你以前提到大学有男女室友,你说大伙相处得很好,不是吗?”
嘉敏讪讪地点头。
“对了,嘉敏不是计划环岛一周吗?”聪江转移话题:“中部横贯公路一定不能错过。”
“我也好久没有去了,这回一次要玩个尽兴。”燕玲说。
“那没问题。”雅惠说:“我和荣轩到东南亚都受到你们的照顾,现在一家要尽地主之谊。”
“我怕荣轩会太忙了。”嘉敏看看荣轩说。
“他再忙也会抽空陪你的。”雅惠看着儿子说。
“当然,”荣轩说,并看看表:“很晚了,我们应该走了吧!”
“这是讲给我们老人家的,”雅惠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夜晚才开始呢!荣轩,你带嘉敏去逛逛夜市吧!台湾的小吃可是世界有名的呢!”
看着嘉敏期盼的脸孔,荣轩不好拒绝。反正他晚归或不归,月柔都一张笑眯眯的温柔面具,他可以控制她的身体,却始终掌握不住她的心灵,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探知她的真意呢?
夜市里,从潮汹涌,嘉敏不自觉地就攀着荣轩的手臂,靠得非常近。她什么都感兴趣,他只好耐心陪着。
九月的夜凉爽舒服,两人走累了,就在户外咖啡座坐下休息。谈着谈着,嘉敏又提到月柔的事。
“那位和你住在一起的女孩子,不是什么房客、室友或暂住的朋友,对不对?”嘉敏问。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呢?”荣轩反问。
“女朋友,对吗?”她看着他说。
“不,不是女朋友。”他迟疑了一会儿说。
“那是什么?”她追问着。
“什么都不是,你相信吗?”他加一句:“如果她是女朋友,我怎么会和你出来约会呢?”
“那么她是属于你逢场作戏的吗?”嘉敏仍不死心。
“我一个三十二岁的男人,总不可能活得像和尚吧?”荣轩有些不耐烦“我当然了解,尤其像你这样英俊又多金,身边女孩子一定不少。”嘉敏酸酸地说。
“就我所知,追你的人也多得数不完。”他说。
嘉敏的自尊心稍微好过一些,她说:“我或许习惯欧美的开放社会,但我要求婚后的绝对忠贞,绝不容忍外遇及情妇的存在。”
“这也是我的原则。”荣轩回答。
喝完咖啡,他送嘉敏回雅惠那儿,他考虑着要不要告诉月柔有关嘉敏的事,她会有什么反应?松一口气吗?!
荣轩连着几个晚上都待在雅惠那里,连周末也不在,月柔很敏感地发现事情不对劲。
但他也当没事人,她也故作不知。她心里想的是梁嘉敏,一把拔不出的尖刀。
星期六黄昏,电话响不停,月柔看看钟,知道一定是雅惠,不想接。但他在卧室,铃声催得人难受,她只好拿起,一听便后悔不迭。
“我找荣轩。”听见月柔的声音,雅惠连招呼都不打。
“他正在浴室,我会请他回电。”月柔有礼地说。
“不必了。”雅惠冷冷地说:“你转告他也行。你叫待会儿先去接梁小姐,他就明白了。”
“好。”月柔说。
“沈月柔。”雅惠叫住她:“我不知道你还要缠着我儿子多久,不过荣轩现在有女朋友了,梁小姐系出名门,家世清白,是郑家未来的儿媳妇,我劝你趁早离开吧!免得到时没有脸做人。”
月柔挂上电话,坐在那儿发呆,心好沉好重,梁嘉敏果真追来了!听雅惠所言,嘉敏和荣轩应该有某种程度的许诺,那他为何还能若无其事地和她生活在一起?甚至在夜里和她热情缠绵呢?
荣轩出来,发现在微暗中的好,过来吻一下。
“想什么?那么入神?”他问,身上穿戴整齐,预备要出门的样子。
“你母亲刚打电话来。”月柔僵直地说:“她叫你先去接梁小姐。”
他一愣,才要坐下的身体又站起来半天,两人都没有说话,空气沉窒得教人快透不过气来,他的视线一直不曾离开过她。
“你不问我梁小姐是谁吗?”他终于开口。
“你母亲已经对我说得很清楚了,”她隐住颤抖的手说:“梁小姐系出名门,家世清白,是你的女朋友,郑家未来的儿媳妇。”
“没错。”他望进她的眼:“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能说什么?”月柔克制想尖叫的冲动:“我只是被你利用协议控制的情妇,你忘了吗?”
“难道你没有一点点介意嫉妒和在乎?”他一句句说:“她美丽大方,气质出众,在东南亚,她天天陪我,像我影子,现在她到台湾,我也日日在她左右,形影不离。大家都说我和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可能是帮我走向正常生活的女人,这对你一点影响也没有吗?!”
他的每句话都将她心上的尖刀插得更深更牢,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更痛了!她好像又回到那深广的湖水,灭顶前的她看到一些苇芒,几只野鸭,她必须抓住它们,抓住翔太,有人推了她一把,她浮出水面,大大喘一口气。
眼前是冷酷无情的荣轩,她使劲推开他,远远跑到沙发一角发抖地说:“很好,很好,你终于找到可以帮你走向正常生活的女人。她可以让你回到光明里,摆脱黑暗面。这是不是表示,你将放掉沈家,放掉仇恨,放掉……我?”
“原来你只在乎这个?你每日心中挂念的就只有沈家人的安危和你的自由?”他一步步走向她,脸更扭曲,那英俊的脸已被愤怒所覆盖:“我告诉你,我偏喜欢黑暗面,我喜欢把你绑在地狱中,一起沉沦。即使我娶了梁嘉敏,正常地结婚生子了,我也不会放过你。你仍然要做我的情妇,直到我满足为止,你明白吗?”
“你疯了!你变态!”她狂乱地说,试图躲开他强大的杀伤力。荣轩才一碰到她,她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推他一把,人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外。
天呀!明雪说的没错,他真的有病!他真会做出这种丧失理智的事吗?她到底是高估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月柔在外面走了很久,整个人因太痛而停止思考,只能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双脚不能动时,才发现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
夜很深,她坐在山庄附近地区的小公园内,四周阴比凄凉,像无人芒地,又暗藏危机。
她感到寂寞冰冷,但天地之大,她能去哪里呢?就只能坐在这石椅上困着,或者等明日变成一个无名女尸吧!
附近传来悉卒声,她害怕地挨着看见微弱的路灯下,远远走来的荣轩。他仍穿着原来的外出服,只是绉了些,脸上是恼怒沮丧。
“你跑到哪里去了?害我像傻瓜般四处找你!“他劈头就说:“你知道半夜这里有多危险吗?被人杀了都莫名其妙!你怎么一点常识也没有?”
她坐在椅子上,垂首不理。
“跟我回家吧!”他叹一口气,伸手拉她。
“不!”月柔抗拒着:“除非你答应我,娶了梁嘉敏,就放了我。”
“如果我说不,你就要在这儿待一辈子吗?”他不受威胁地说。
“这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月柔感觉悲哀地说:“我这样做,对你的妻子不是很不公平吗?她是完全的无辜,你没有道理伤害她。”
“慈悲的月柔,已经在为我未来的妻子着想了。”他短笑两声:“好,我答应你。”
她安静地随他走出公园。到了家门口,突然想起他的约会。
“你去接梁小姐了吗?”她问。
“没有。”他瞪她一眼:“我一直在找你,所以临时爽约了。”
“呀。真糟糕!”月柔皱着眉:“你母亲一定会怪罪我,以为我故意让你失约的。真对不起,你其实不必找我的……”
“然后让你在小公园等着被谋杀?事实上我真想亲手……”猛地止住,说:“月柔,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所以拜托你收起那日本女人逆来顺受的贤淑模样,我会被你搞疯的。”
月柔乖乖地闭上嘴。
那夜,她睡得极不安稳,梦见她一个人在湖上漂着,无法上岸,又看不清远方,不知尽头在何处,在气急的哭泣中感觉荣轩温暖的手臂向她围过来,才渐渐安静。
荣轩没有再晚归,也不再提梁嘉敏,月柔知道梁嘉敏已回新加坡了,以什么心情回去的,她无法猜测。只是荣轩仍和往常一样,没有要结束一切的丝毫讯息。
十月中,晓真在家里为女儿设满月宴,只请上些亲朋好友,荣轩竟要求月柔也去,而仰德与晓真都爽快答应。
雅惠自然是大力反对,和荣轩大吵几次,甚至拒绝出席。后来碍于面子及尊严,只好妥协。
月柔完全不懂荣轩的目的,她已习惯和荣轩出现在公众场合,但他私人的生活圈仍是禁地,尤其来自赤溪,熟悉郑沈两恩怨的人。
“我去,只怕会破坏晓真的仰德的宴会。”月柔说。
“怎么会?你没听晓真说,她欢迎都来不及。”荣轩坚持说。
“你母亲……”她迟疑着。
“那种场面,她不会闹的,你放心。”他说。
满月宴那日,气氛比想像中的好。除了雅惠当月柔不存在般,其他人对她都很亲切有礼,尤其晓真更殷殷相陪,带她参观他们充满书香味的高雅布置,深怕她落单。
晓真的女儿刚满月,脸仍红咚咚的,眼已睁得很大,四处看人,十分可爱,是大家的重心和焦点。
吃饭时,面对雅惠一张扑克脸,月柔食不下咽,一收桌,她就有太舒服,一直想着离去的时机和借口。荣轩给她一个鼓励的微笑,就和男人们到书房去谈政治、电脑、经济,留下她一人,面对一干女眷,当盆栽也太碍眼了。
这时,晓真抱着女儿,又适时来拯救她。
“陪我去冲牛奶。”晓真说。
在厨房,月柔帮忙抱孩子,软软香香满怀。她从未接触那么小的婴儿。首次看到小雪时,小雪已是三岁的孩子。月柔一下子失了神,痴望她手中脆弱的小生命,很久才听见晓真在说话。
“……我现在越来越不懂荣轩了。”晓真说。
“什么?”月柔不知所以。
“我说他对你,你们在一起快五个月了吧?我怀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晓真正要说下去,仰德走进来,她立刻噤口。
“我来抱女儿的。”仰德由月柔手中接过女儿:“我先到书房,待会儿我来喂。”
他走后,晓真似乎忘了方才的话题,手摇着奶瓶笑着说:“他呀!是标准的‘奶爸’!连我都吃醋了。”
月柔可以看出晓真的快乐满足是内心发出的,仰德在外在条件上虽不如荣轩醒目,但绝对是个好先生好爸爸,没有荣轩那些叫人站在危崖边,不时战战兢兢的人性。
她们两个来到书房,门没关紧,里面对话传来。
“嘿,喜欢孩子,自己生一个,别抢我的。”仰德得意万分的声音。
“没有老婆怎么生嘛?”荣轩回答。
“你和梁小姐不是好事近了吗?婚期定在何时?”有人说。
月柔脸一下刷白,她对晓真说:“我看我还是先别进去。”
她也的确没有办法,因为她的胃部一阵翻扰,直冲喉间,有想吐的感觉。她匆匆来到厕所,里头一股白花研磨的香味令她反胃得厉害,一弯腰,一整日进的食物全吐出,吐得她肝肠寸断。
她觉得自己苍白得像鬼,在冷冷的世间飘着,无望又无助。她花一段时间才打理好自己,一开门赫然看见雅惠,她似乎等在那儿好一会儿了。
“我一直想找你谈谈。”雅惠的态度没有刚才的凌厉:“但只要我一找你,就有人报告。现在正是机会,我长话短说。”
月柔虚弱地靠着墙,忍住昏眩的感觉。
“我知道你和荣轩有协议,为了保住沈家,你不惜出卖自己。”雅惠继续说:“现在我也给你一个协议,只要你离开荣轩,我保证盛南不再动沈家一分一毫,过去的恩怨就此完全结束,我这条件是不是更好呢?”
月柔眨眨眼,她是不是听错了?
“我说的是真的。”雅惠又说:“我也想通了,如今我只要荣轩幸福快乐就好,我们都被仇恨拖太久了……”
“妈,够了。”荣轩不知何时出现,也不知听了多少,他迳自接着月柔说:“我们走吧。”
月柔如获大赦,和众人告辞后,她几乎没剩下什么精力,一上车便瘫软在座椅上,闭目养神。
“你还好吗?是不是又胃痛了?”他担心地问。
“没事。”她轻轻说。
车行一段路,他又说话:“我母亲的提议让你心动了,对不对?但你很清楚盛南的运作权在谁手上,我的协议才有效,除非我改变主意,你不准离开我。”
“荣轩。”她睁开眼睛说:“连你母亲都能为了你的幸福,摒弃仇恨和成见,为什么你不入掉一切,让大家都平静呢?”
荣轩的回答是加速马力,车子像箭般冲出去。为了行车安全,她不敢再提。连雅惠都从丈夫女儿的死亡中解脱出来,为何荣轩还执迷不悟呢?月柔也愈来愈不懂了,复仇会成为除不去的毒瘾吗?
月柔发现自己怀孕了!
从晓真那里回来后,她的呕吐日日加剧,整日疲倦无力,情绪糟透了。她去看医生,医生一眼就断定她怀孕了,一验的结果竟有两个月了,她顿时脑袋一轰,几乎昏厥。
怎么可能?荣轩一向都有预防措施,只除了有几次,两人一时忘情……但总不会那么巧、那么倒霉吧?这种事又发生在她身上,天呀!她该怎么办?
茫然走在街上,她觉得她荒谬,这孩子不该来的,他根本没有生存的空间。老天又开玩笑吗?如今只有两条路摆在眼前。拿掉他?不!她不能再杀死自己的孩子,上次她已无意当了一次凶手,总不能再为翔太添一个婴灵弟弟或妹妹吧?那是天理都不容的呀!
但生下他?一个仇恨孕育下的孩子,一落地就是诅咒,她怎么忍心让自己的骨肉用一生去背负不发球他的孽债呢?
她隐瞒着荣轩,他根本不让她怀孕,不愿郑家的血混入沈家的血,一定会叫她去堕胎。
她护住自己的肚子,让它一天天的在,等它能够存活。
她愈来愈清楚自己要留下这个孩子,而不要他受一点苦。唯一的方法就是离开,再一次的远走高飞,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把孩子好好地扶养长大。
但荣轩已摘除了她的羽翼,她要如何离去呢?
由于怀孕的不适和精神的压力,月柔整个人消瘦,情绪也起伏不定,以前能忍的,现在都一触即发,结果荣轩也受到感染,脾气变得急躁,两人都在爆发边缘。
月柔知道自己必须摊牌,愈快愈好。但如何才能让沈家不陷入困境,让她的孩子能平安出世呢?
那一天很意外的到来。
已经是不知第几次由致文送她回来了。因为被荷尔蒙搞得昏沉沉,月柔并没拒绝。两人在门外说了一些话,她提到明雪,致文就脸红,她忍不住笑了。荣轩那日提早下班,由阳台上看了一清二楚,他和致文之间一直有莫名的敌意,不曾友善过。如今看月柔又与他有说有笑,难免不是滋味。等月柔进门,他脸上早已凝聚了一股风暴。
“林致文是什么意思?”他一见她就怒气冲冲:“他明知道你是属于我的,又为何天天送你回家。”
“他只是好心。”疲倦地回答,耳朵被他震得耳鸣。
“好心才怪。”他音量丝毫不减:“你不让我去接你,他又天天跑花店,分明是找机会两人独处。告诉我,你是不是计划从我这儿离开后,马上跳进他的怀抱?”
“你胡说什么?”月柔自楼梯走上:“我好累,必须要躺一下。”
他几个大步走过去,抓住她说:“告诉他,别做梦了!即使是等一千年,一万年,我都不会放你走的。”
“你答应过我,你结了婚,就会放了我。”那些话听了刺耳,不禁要反驳。
“我没有忘记我的承诺。”他冷笑:“我会结婚,我会放了你。但是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即使我不要,也不允许别的男人拥有你。”
多荒唐可恶的话!再受不了了,她咬着牙说:“郑荣轩,你真是个万劫不复的魔鬼!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难道不置我于死地,你不甘心吗?”
“死地?”他残忍地说:“你忘记了吗?十年前那个夏天,你说过你爱我,可以为我生、为我死吗?!”
“你……你不是人!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你……什么都不懂!”她用力吼回去。
“是吗?”他更大力地箝制她:“你知道吊死的人舌头有多长吗?你知道至亲的人死在你怀里身体有多僵硬吗?你知道终年盘旋不去的恨意压得人多难受吗?”
“我都知道。”月柔心好沉痛,为他、为自己:“所以何不让它过去呢?沈氏已毁,我爷爷已死,我奶奶也日薄西山,该还的也还了呀!”
“算得好!你爷爷死了,抵我父亲一条命,那么我姐姐呢?她才二十二岁,青春美好的年华,谁来替她偿命?!”他厉声说。
她充满泪水的眸子茫然瞪着他,身上一阵战栗。她终于领悟到他要什么,仍是一命还一命,她万念俱灰地说:“该偿命的人是我,对不对?我十年前就该死的,既然投湖自尽,就不该生还,加上孩子,一尸两命来抵你姐姐宝贵的生命,就绰绰有余了,不是吗?”
“你……你说什么?”
“当年我若死了,就没有今天这些事了,对不对?”月柔的样子像一缕幽魂,目光凄恻。
“你到底在说什么?”荣轩摇着她,脸色死白。
“你常说我带着翅膀飞向天堂。”她忍着最不堪的痛楚说:“根本没有翅膀,没有天堂,我一点也不坚强。你忘了吗?我才十七岁呀!丧母失父,无依无靠,完全的信任你,把你当作神,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你这样残忍地欺骗我、羞辱我,我还有活下去的意志吗?当然没有,我投湖自杀了,被人救了起来,但肚子里的孩子却流掉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孕三个月了……”
荣轩极度震惊,整个人如被电殛般无法动弹。
“这够悲惨了吧?这有没有消你心头之恨,有没有使你尝到复仇的快乐,血腥的滋味?”她眼神空洞地看着他:“你亲手种下死亡的因,结了死亡的果。我们的孩子,没见天日就死了,一命还一命,抵你那胡涂轻生的姐姐,还不够吧还要我吗?”
“天呀!”荣轩双手蒙住脸,几乎无法忍受她的话。
“我可以立刻死给你看,但谁替我和孩子报仇?你报复沈家,又替沈家报仇?如此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受够你们这些延续仇恨的人,你们所带来的伤痛比仇恨本身更可怕。”她毫不容情地继续说。
“不!我从来没有要你死……”他声音哽咽痛苦。
“是吗?那就放掉过去,放掉我……们。”她环着自己的肚子,一步步走上楼,她无法再说话了。
“月柔!”他的呼唤中有绝望的哀恸。
她站在楼梯中间,由上往下看,他伸出手的姿势像在恳求。但她太累了,只摇摇头,走入房间,一碰到床,就跌入沉沉的睡眠中,一个梦也没有。
荣轩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许久,仍无法由荣轩的话里回复。脸上有些干涩,一摸竟是泪,自从姐姐、父亲死后,他已不知泪是何物了。
月柔有一句话,一直在内心萦绕不去:谁来替我和孩子报仇呢……他岂不要杀死自己?因为他就是凶手,原来他报了十年的仇,最该死的竟是自己?!
夜深了,他走到楼上,痴痴地站在床边,看着睡梦中的月柔。她的脸十分苍白,犹有泪痕,蛾眉轻蹙,左右手臂浅浅青紫,她如此脆弱,他竟狠得下心来伤害她!但除了她,又有谁能减轻他的痛苦呢?
沉重的疲惫感袭来,不曾有过的,仿佛几小时内,他一下子老了十岁,他靠床席地而坐,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无星无月,他再也无力思考,眼睑轻轻阖上。
梦里,他仍是不可一世的青年企业家,扬威得意,想给敌人致命一击。但,他还要等月柔,等她的出现,来完成这一切。
“沈月柔呢?叫她来见我!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她,她躺不掉的!”他自信满满地说。
四周马上变得阴气森森,在幽冥深处,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回答他:“沈月柔已经死了。她早在十年前就不存在于人世了,你要怎么找到她?几截枯骨吗?”
他的心如入冰封的湖底,月柔死了?不在了?原来这十年来所有的痛苦、挣扎、努力、愤怒等等,全部都是一场空无?没有月柔,财富、名利、事业、仇恨、未来,对他有什么意义?
不!湖水冰冷,他不能忍受,不能呼吸,不能活在没有空气的世界中,冰层是透明的,却穿不透看不清,他觉得自己裂为千千万万片,冲过坚硬的冰面,冲向蓝天,每一个闪光都不得叫着“月柔——”
他蓦地惊醒,晨光初透,他呆坐一会儿,方才回过神,第一个念头是:“感谢老天,月柔没有死。那只是梦,她还活着。”
他缓缓把僵痛的身体伸直,看着月柔,她仍沉睡着,鼻息浅淡而有规律。他握着她的手喃喃地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还为谁而活呢?”
远远有电话铃声,响了又停,月柔醒来时,已经近午了,她竟睡了那么久,人仍觉得虚,但不再昏沉。脑中忆起昨晚的谈话,她霍地坐起,荣轩呢?
她把所有事都吐露了,包括她的软弱寻死。天呀!他发现她根本不是天使,会不会更轻视她,更伤害她呢?她不该说的,她来是要把这秘密带进坟墓的。
她忐忑不安的下楼,没有荣轩的人影,他可能上班了。她必须吃一些东西,多日来她第一次感觉肚子饿,锅中有温着的面,是为她留的吗?
突然她背后有声响,是荣轩!他由书房走出来,气色不太好,似一夜没睡,虽干净整齐,但那狼狈是来自眼神姿势的。
他凝视她,半晌才用很疲倦的声音说:“复仇停止了。沈郑两家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我坚持我的承诺,不动你叔叔的公司及花坊,而你……也自由了。”
月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怎么一夜之间会改变这么大?
“没有错。”看她怀疑的眼光,他继续说:“我不会再用这些箝制你了。你随时可以……离开。”
“为什么?”她总算能够发声了。
“一命抵一命,不是吗?”他眼内闪过痛苦。
太意外了!她的自杀,孩子的死,竟能一下就戳破他编织多年的复仇之间,她还以为他的网厚得她一辈子都穿透不了呢!
“你要什么时候离开呢?”他又问,声音好遥远。
他就这么急呢?她连饭都没有吃呢!她必须坐下,必须吃东西,否则她没哭死,也饿死。
电话铃又响,荣轩去接,留下她单独面对问题。
这有什么难的?当然是愈快愈好,他都在赶人了!还留恋什么?但也要吃饱呀!为了肚中的孩子,她一定要坚强,虽然食不知味,她仍努力吃面,汤中混着她不断垂下的泪水。
荣轩走过来说:“你好好考虑,我要到公司去了。”
“我今天下午就走。”她忍着泪,不敢看他。
完全的静默,风铃声远远响着,上高山下深海,穿田野过河流,由森林到沙漠,仿佛一世纪之久,他才开口:“好。”
月柔抬头时,他已在门口穿鞋,她只能看到他的背。第一次发现他竟有些驼,发梢零乱,看来很孤独落寞。
“你要回花坊吗?”他头也不回地问。
“什么?”她没防他会问话:“哦!对。”
“我会通知搬家工人。”他说。
“谢谢。”她直觉回答。
他停一会儿就开门离去,连最后一眼也不曾看也。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近六个月的恩怨情仇,看似纠葛不清的交缠,如风去无痕?死结解开了,她的心为何还沉甸甸,有随时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呢?
天黑时,月柔又回到老地方。箱子东一堆西一堆,她都是乱塞的,根本无心整理,好在她东西并不多,没有费太多时间。
唯一重要的是木铜铃,月柔带走它,留下钻石铃,铃声轻轻唤她。无法共生共死了,她把和荣轩最后的连系都切断了。
明雪在店里,看见卡车,又看见月柔,忙出来问:“怎么一回事?”
“我搬回来了!”月柔说着,又想哭了。
“他又发什么神经啦?”明雪瞪大眼说。
“不是发神经。”月柔忍住泪说:“他想通了,愿意忘掉一切恩怨,所以就让我自由了……”
“太突然了,前几天我看他时,还臭着一张脸,怎么今天雨过天晴了?”明雪一脸不解:“不管啦!总之值得庆祝了……”
“明雪,先让我躺躺好吗?我实在太累了。”月柔有气无力地说。
“当然。”明雪说:“看你这半年来被他虐待成什么样子,恐怕都瘦了好几公斤了,我非帮你补一补不可!”
月柔苦笑着,回到自己原来的房间,她就歪在床上在泪水中睡着了。
明雪敲了几次门,她都没有说。不知多晚,明雪在门上轻敲:“郑荣轩打电话来,你接不接?”
月柔突然注入一股活力,他找她?她急急地拿起电话,望向壁钟,竟十一点了。
“喂。”她轻声说。
“我……我只想问好,一切都好吗?”他的声音很怪。
“都很好。”她咬着唇说。
“那就好。”他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
一片沉默,渐渐地她可以听到他的呼吸声,虽很轻微,但依然压到她的心坎上。
“还有事吗?”她问。
“没有了。”他停了好一会儿:“好好照顾自己。”
这一次他挂断了,电话回到“嘟——”的声音,月柔的心像被撕裂一般,以为干涸的泪又涌了出来。
“你还好吗?”明雪揽着她的肩说:“郑荣轩又后悔了吗?”
“不是……”月柔哭着说:“我只是好难过……”
“难过什么?你不会对他动情了吧?”明雪紧张地问。
“不是……只是很多感触……”月柔努力收住泪。
她不能再使事情复杂化。为了孩子,她必须再一次忍受揪心之痛,往事不堪回首呀!
在黎音家与荣轩初相见、教堂前的定情、小楼中的缠绵、祠堂前的受辱、赴日时的痛不欲生……到如今的种种,命运从来不由她呀!
她很快让自己恢复平静。
一个星期后,月柔又飞向日本,就像十年前飞离荣轩一样,只不过她这次寻的不是死,而是生。
带翼天使:尾声
荣轩不知是第几次喝醉了!只要一回到山庄,他就有喝酒的冲动,把自己麻醉得死死的!
屋子太静,静得令人发狂,以前月柔的动作举止都很轻,如风如雾,所以现在他老有一种错觉,月柔正在屋里的某一处等他。多少次他像傻瓜般在每个房间翻找,以为会看到她那温柔美丽的笑脸。但他知道她去了日本,又迫不及待展开好坏可恶的翅膀翩然远去!
以前他不知她的下落,无法追寻;如今知道她身在何处,仍然无法追寻。
难道没有了仇恨,就真的不能再拥有月柔了吗?
留在墓般的房子里,令人崩溃,但他不能搬走,这是唯一有她味道和影子的地方。他要用钻石铃引她回来,尽管知道他花极大代价所订制的风铃,在她内心也许一文不值,一点也比不上她父母的木铜铃,但那是他仅存的希望呀!
忍着宿醉,他到办公室,这一向是他生命重心的事业似乎再引不起他的兴趣!如果有人能立即停止他头上和心中的痛,他情愿拱手让出江山,该死!
开了一场会,决定几件事,人散了,荣轩还坐在椅子上发呆,忘了后面还有数不清的工作在等待。
“荣轩,你刚才实在不该随便发脾气,毕竟这笔生意不算真正延误。”仰德也陪他留下来,准备谈一谈。
“什么脾气?有吗?”荣轩根本记不清。
“不只刚才,还有最近一些事。”晓真是进会议室才说:“大家都说你变得莫名其妙,连一向最说你好话的亚珍,也频频抱怨呢!”
“你八成又喝酒了,对不对?”仰德故意皱鼻子。
“不干你的事。”荣轩用手按太阳穴,一脸不耐烦。
这时,雅惠推开门进来,脸上尽是笑容,她说:“你们都在呀!嘉敏刚刚打电话来,邀我们圣诞节去瑞士滑雪,她说她家在那里有别墅,不如我们就去欧洲玩一趟,怎么样?”
“我不去。”荣轩想也不想地说。
“不去?”雅惠瞪着儿子,“人家嘉敏是一片好心,她对你已经够好了,放着那么多追求都不要,对你又不记前嫌,你还摆什么臭架子?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要去,你们统统去,留我一个人耳根清静。”荣轩站起来,打算离开。
“你头脑坏了?你不去,我们还凑什么热闹?”雅惠一把火气上来:“看你这样子,你舅舅哪敢把盛南交给你?”
“那我就不要。”荣轩干脆说。
一旁的三人都吓住了,这根本不是荣轩会说的话。仰德首先质问:“荣轩,你在说什么酒话?”
“我没有说酒话。”荣轩很厌倦地说:“谁要盛南,就送给他好了!”
“你这孽子,你是存心要气死我呀?!”雅惠捂着心口说:“你舅舅对我们恩重如山,待你如亲生儿子,你是这样报答他吗?你是我们郑林两家唯一的香火,这事业你不接,又叫谁来接?你竟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我还要活吗?!”
雅惠和荣轩都是硬脾气,常有母子对峙的场面,但都不像这次那么严重,晓真连忙拍雅惠的背:“郑妈妈,您别生气,荣轩说的不是真话。”
“荣轩,你是酒还没有醒,是不是?”仰德指责他:“盛南的事怎么可以拿来开玩笑,你到底哪根筋不对了?”
荣轩站在窗前,浓眉紧锁,一脸倔强不妥协。
“都是那个沈月柔。”雅惠气急地说:“自从她走了以后,你就这一副阴阳怪气,要死不活的样子。为了让她离开,我连你父亲和姐姐的在天之灵都来不及告慰,仇也不报了,你还苦得过我吗?”
“报仇?您从来就只在乎那些。从我二十岁起,天天耳提面命,不能有自我,不能有快乐,不能丝毫忘记,否则就对不起亡父亡姐。”荣轩惨然一笑:“你们看我今天风光成功,其实我一无所有,只是一个工具而已。复仇的工具、继承事业的工具、传宗接代的工具。仰德,你看,我是不是连你还不如?”
仰德哑口,晓真无言。他们和荣轩朋友那么多年,竟不知他有这么抑郁可悲的想法。
他一向如此强悍,强到近乎无情,无所不懂的呀!
雅惠完全不接受这番说辞,她激动地说:“什么工具不工具的?杀父姐之仇本来就不共戴天,继承家业和传宗接代本来就是为人子女的责任,你胡涂了吗?那个沈月柔真是祸害,她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药,念了什么咒,你竟连一点做人的基本道理都不懂了。”
“沈月柔,”荣轩沉痛地念着这三个字:“妈,您责打她,辱骂她,厌恶她,但她却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关心我、爱我、给我安慰的人。这么多年来,我驱使自己,像奴隶般工作都是为她,你知道吗?没有她,我早撑不下去了!”
“你在胡说什么?!”雅惠余怒未消说。
“十年前郑家祠堂前的一幕,你还记得吗?我欺骗她的感情和纯真,来为姐姐复仇,结果她跑到日本,意图投水自杀,没有死成,却流掉了腹中的胎儿,那是我的孩子呀!”荣轩看着自己的手,仿佛它们沾满血腥:“我诅咒沈家的每一个人,自己却比他们可恶千倍万倍。但月柔谁也没有怪,她一声不吭地扛上所有罪过,忍受我们一再的打击和羞辱,她一直在设法平息仇恨,而我们呢?却是不断在制造仇恨的人呀!”
雅惠几乎站不住脚,她的愤怒已彻底消失,像泄了气的皮球,惶惶不知所措,晓真整个人跌坐在椅子上,她终于弄清楚荣轩那么恨她的原因了,她的确毁了他的一切!
“你们老说月柔缠住我,你们错了。其实是我缠住她,不放她走。因为我需要温暖,而她们仅存的火种。没有她,我就像在冰冷的地狱中,她比你们任何人都了解我宽容我,她是我生命的快乐和阳光。只有她才让我活着像个正常人。所以,你们说,失去了月柔,盛南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荣轩低声说完,就静静离去。留下其他三个人,各怀心事,久久不能动弹。
“我错了!”晓真掩着脸说:“我竟不知道他那么爱月柔,他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月柔呀!”
“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为什么都是相反的呢?”仰德喃喃地说:“我真的想不通。”
“天呀!仰德!”晓真泪眼看着丈夫:“我害死了荣轩的孩子,还差点害死了月柔。我真的不知道他们爱到那一种程度了,否则我说什么,也不敢插手的!我觉得我好罪孽深重呀!”
“不!罪孽深重的是我。”雅惠恍惚地说,面孔一片死白:“我把所有的痛苦和包袱都压在他身上,连带把他的快乐和幸福都压垮了。我怎么都没有看出来,要荣轩在仇恨中寻找他的人生和未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呢?!”
“郑妈妈,唯今之计,只有帮他把月柔找回来。”晓真很实际地说。
“我这样对她,她还会回来吗?”雅惠哽咽地说。
“我想她会的。”晓真说:“她能这样无怨无悔的容忍荣轩,想必还是爱着荣轩的。”
“我要到哪里找她呢?”雅惠拭着泪问。
“听说他去日本了。”晓真说:“她的合伙人方明雪一定知道她的下落。”
“那我明天就去问她。”雅惠说。
晓真看着雅惠,蓦地发现她脸上一向刚硬的线条不见了,下巴额际都变得柔软,使晓真想起丈夫、儿女在身旁围绕的快乐雅惠,仇恨真的过去了。
日本京都近郊山城。
月柔又走在古雅小铺间的青石板路。
十二月初,气温极低,冻得不见行人和旅人。小铺绝大部分关闭,有木门紧锁的,有帘布掩垂的。一、两家有人走动的话,也紧密地关在暖气里面。
所有落叶乔木都露出光凸的枝桠,像青刚栎、橡树、山毛榉、白杨树、矮杉……只松柏尚绿,夹着一些干涩的长芦苇,令人想起青丝白发。
来时,山城已寒,她错过了秋天送鬼篝火祭。只见处处是焚烧草叶的人家和味道。现在她在等待第一场雪,天上云层总是厚重,雪久欲下又不下。
她裹在大衣围巾里,心情纷乱,想到神社为腹中的孩子祈福,顺便求一个“安产御符”来保平安。
前天她和雅惠、晓真通过电话。
“我没有办法,她们天天来。我应付不了,只好你自己跟她们说。”明雪把麻烦丢给她。
雅惠一直对她忏悔道歉,希望她救荣轩一命,说荣轩失意丧志,连盛南都不管了。晓真则声泪俱下,连连对不起,不知道荣轩爱她如此深,希望她回来。
荣轩懂得爱吗?月柔怀疑,由爱生恨很容易,但由恨来生爱,其过程就像耶酥被钉上十字架般惨烈,多少人能捱过呢?
离开他,心中仍有止不住的牵挂。荣轩真有那么悲惨,真的都因为她吗?考虑再考虑,真不敢相信,何况她还要顾到孩子,所以坚决不回去,也不透露她的住所。
到了神社,有些人烟,常夜灯石柱立在冷风中。月柔静心参拜求符,那红色锦囊,上面用金线绣着“安产御符”四个汉字,穿一条红丝绳,可以挂在胸前,她虔诚地为孩子祈祷……也为孩子的父亲。
打算到竹林,有人挡住她的去路。抬头一看竟是荣轩,她眨眨眼,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他穿着旅行夹克,一身简便。人削瘦些,胡碴隐现,头发微乱,看来是失意憔悴,虽然浓眉下的双眼仍如鹰般犀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月柔慌乱地问。
“你的邻居说的,我们笔谈了好久。”他神色忧郁。
“不!我是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她再问。
“你小叔叔给我的。”他说:“我去了旧金山一趟。”
“你和我小叔叔见面了?”她惊恐地说。
“别那么害怕了。我们没有瘊斗。”他看着她说:“只是很友善的谈话。我们甚至一起钓鱼、看海、逗弄可爱的辛蒂,就像回到年轻无忧的时候。”
“你们和解了吗?”她期待地问。
“和解了。”他眼光仍没有离开她。“我还告诉他我们的事,他鼓励我来找你,虽然我实在没有勇气。”
“你找我做什么呢?”她避开他的眼:“我们的事不是都了了吗?”
“月柔……”他伸出手想碰她,又颓然放下:“你明知道没有我的天使,我是活不下去的。”
“不!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天使!”她匆匆转过身去。
“你到现在还要否认吗?”他又挡在她的面前:“那么多年的黑暗地狱,你是我唯一的光明和希望,是你带我走出可怕的长长甬道,你很清楚的。”
“如果我是你的天使,你如何忍心来伤害我、欺骗我、折我的翼呢?我好难相信你!”
她责问中充满哀伤。
“月柔,你要相信我,我在刚认识你的时候,并不知道你是沈家的孙女,我就深深受你吸引,把你看成是我快乐的源泉。”他又急切又激动:“知道真相后,我矛盾痛苦,你的纯真叫我远离你,但我走不掉了!我利用仇恨,进一步去拥有你!月柔,郑家祠堂的事完全正确在我的意料之外,我绝对不会这样对你的……”
“无论如何,你是报了仇了……”她驳回去。
“不!事实上我仇恨已消了大半,只是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演出一场罗蜜欧与茱丽叶吗?!”他想着往事:“结果你带翼远扬,到了日本,让我见不到摸不到,我的恨才燃起,恨沈家恨你,我也才领悟到自己是多么爱你,对你的依恋有多深。”
“那后来呢?后来我们再度相逢,你为什么又对我极尽胁迫羞辱之能事?根本除了恨,还是恨!”她强迫自己绝不心软。
“因为我害怕。你是那么美丽、冷淡、遥不可及,我好怕我的天使早不为我而存在了。”
他的眼内有着凄凉:“最可悲的是,我知道我已没有说爱的资格,所以恨是我唯一的手段。我只想紧紧地把你绑在我的身边,不再飞走。你原谅了十年前那个混蛋该死的我,可不可以也请你原谅我现在这个为情痴傻的我呢?我没有任何借口,只能说我太爱你了!”
“爱我,为何要叫我离开呢?”她的泪盈在眼眶。
“那不是你的要求吗?”他痛苦地说:“我是万分不舍,但我又怎能残忍地再妨碍你的自由呢?但,月柔,我真的受不了,我要你回来,没有你,我生不如死……”
月柔的泪扑地流下,在寒风中冰凉,她迳自穿过木桥、竹林,荣轩看她的神情,不敢阻止,只能相随。
林深处有一间木屋,脱鞋进去,迎了三尊牌位。她跪在榻榻米上,叫愣在玄关外的荣轩进来。
他也学月柔坐跪下来,看着牌位上的名字:沈绍宠、沈铃子、沈翔太。
“这就是孩子。”月柔指着翔太。“外婆问神,说是个男孩。我不忍他魂魄无依,接他婴灵,给他一个姓氏。我想你们郑家一定不欢迎他,所以给他姓了沈。”
她凝视牌位沉思,不见荣轩反应,转头一看,他竟哭了。这是他第二次在她面前掉泪,都是为了翔太,可见他是非常在乎孩子的。她不禁拿手帕为他拭泪。
“对不起,非常的对不起。”他咽哑地说。
“我若知道自己怀孕了,绝不会去投湖的。我太脆弱了!”她陪他垂泪。
“不!都是我的错!”他急急地说:“我根本没想到你会怀孕,没有做到保护你的责任。当时我没什么经验,所以……”
月柔将胸前的“安产御符“拿下,放在他手上。
“这是什么?”他疑惑地问。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她说。
“安产御符,你……”他有无法置信的表情。
“你现在似乎也没什么经验,我又怀孕了。”她低声说。
“什么?”他好震惊,双眼睁圆。
“已经四个月了。”她说:“这也是为什么我匆忙离开你、离开台湾的原因。”
“天呀!如果我早知道,我绝不会让你离开一步的。”他握住她的手说:“现在你别无选择,必须跟我回去了!”
“我十年前就别无选择了,不是吗?”她看着他说。
“这是什么意思?”他紧张地问。
“意思是,无论我飞多高飞多远,终会回到你的身边,因为你是我唯一的爱。”
“月柔!”他激动地抱住她,用发自内心的声音说:“我爱你,可以为你生、为你死,我终于明白这句话的真意了!”
他们在牌前恭谨地叩首祭拜,荣轩以虔诚的感情向月柔的父母指誓:“伯父、伯母,我将娶月柔为妻,保护她一生一世,我发誓要永远爱她、照顾她,不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若有半句虚言,愿遭天打……”
“不要说了。”月柔堵住他的嘴,“我相信你。”
两人再深深一拜才离去。
走出木屋,天色已不若方才明亮,阳光全隐在云后,荣轩牵着月柔的手,小心的下石阶,几阵风飒飒吹过,荣轩放开她的手,改为紧拥,她感到更温暖了。
突然一丝丝如毛絮的小白点由天际漫漫而下,散落在每一处。月柔展开微笑,惊呼着:
“看呀!今年的第一场雪呢!”
走到村子,雪已旋成大朵大朵的白花,密密飞舞着,把屋顶、树梢、行人、马路都罩上一层洁白的颜色,在逐渐走向夜晚的暗蓝天空中,映出晶莹。
家家户户像有默契般,同时点了灯。暖黄的亮光,透过窗牖,倍觉温馨动人。
月柔紧偎着荣轩,他替她遮去风雪,相依着走回自己的家。她终于确定,这千盏万盏的灯光中,有一个是属于她的,她再也不必漂泊了。
她终于找到她的港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