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孙继衡的办公室走出来时,谢语清觉得全身无力,所有的情绪都似乎在刚才的对话中发泄光了,双脚沉甸甸的,几乎迈不开步。
到叶希的病房不过相隔一层楼,她却花了足足十分钟时间才走到,站在病房的门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确信自己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哭过的痕迹了,才伸手敲门。
来应门的竟然是叶子新。
她的睫毛颤了一下,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感觉。这个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妈妈的旧恋人,以及现任情人,他五官俊美,很像叶希,的确为朴素忠厚的爸爸所不及。然而,即使是她生父又如何?这种背叛婚姻败坏道德的男人,怎么配跟爸爸相比?
“小清?”叶子新见到她很惊讶,连忙说,“快进来,来看叶希吗?”
她垂着头走进去,看见王妈妈坐在病床边正在削苹果,叶希正在看书,见她来了,便抬起头来。也许是因为父母在场的缘故,他的表情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他总是能把情绪控制得滴水不漏,像他爸爸,也像她妈妈。
“小清,你也来啦?吃苹果吗?”王妈妈热情地站起来招呼她。也许无知真是一种福气,眼前的这个家庭主妇,笑容温暖得没有一点阴影。
她走过去,把那盆文竹放到窗边,夕阳下,绿得耀眼。
“爸爸妈妈,你们还没吃晚饭,快去吃吧。”叶希忽然开口。
王妈妈点头说:“也好,那你和小清好好聊聊。”叶子新在走出房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一瞬间的复杂,但最终什么都没说,把门带上。
叶希看着她,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久得都让她倍感不安时,他忽然打了个哈哈,状似随意地说:“老实说,其实我并不愿意看到你。”
这句话——真伤人!她难过地抓住自己的胳膊。谁知他的下一句却是:“因为我觉得以我现在的处境和状态,看到你后我会控制不住自己。”
谢语清惊愕地抬头,看见叶希已经躺回到床上,凝望着天花板,目光有着淡淡的哀伤。
“叶希……”
叶希笑了笑,“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才不想死呢,我会尽一切努力地活下去的。我相信自己可以创造奇迹活下去!”
她忍不住也笑了,笑中含泪地说:“我、我也相信你!”
叶希的眼睛沉静了几秒钟,轻声说:“那我就更不会死了……”
谢语清心中一悸,咬住下唇,颤颤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手。
叶希再度一笑,反握住她的手,他和她的手都是凉的,然后一点点地变暖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看见你时就特别喜欢,很想亲近你,看你笑就觉得自己也很开心,看你哭就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清清,如果、如果我以后都无法再对第二个女孩子产生这样的情绪,该怎么办呢?”
她一惊,手下意识地就想抽离,却被他牢牢握住,他盯着她,不允许她有半点逃脱,声音却越发柔和:“别怕,我不会对你提出什么任性过分的要求的。”
“对不起,叶希,对不起……”她似乎只能不停重复这句话,而这句话,何其何其苍白无力。眼泪滴下来,滴在两人相握着的手背上,真想……真想什么都不顾地继续跟他在一起,继续相爱,继续相守,什么道德、礼教都通通一边去!
可是——不可以。
身为亲兄妹的事实像个又深又脏的沟壑,横在他与她之间,根本跨越不过去。
脑海里突然蹦出个念头,她不禁急声说:“叶希,我盖房子给你住好不好?”
叶希一怔,“什么?”
“叶希,我转系成功了,我现在改念建筑。等我学好了,我为你设计一幢房子好吗?我亲手帮你画你的卧室、客厅、书房、厨房、浴室……一切的一切!”她紧紧抓着他的手,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像在脆弱无助时终于找到了某种支撑的力量,“我要亲手画,不借助电脑,不借用任何参考,亲手一笔一笔地给你画出来!好不好?叶希,好不好?”
“清清……”
“求你了!叶希,你答应我啊,求你了!”
叶希长吁口气,点头说:“好。”
“真的吗?”
“嗯,要帮我设计得漂亮点啊。”叶希虽然嘴上如此回答,心中却更加哀伤。她……是想帮他规划今后的日常生活吧?为什么?分明对他如此在意如此关心,分明对他有情,却为何执意拒绝,不肯再重续前缘?在她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肯告诉他?
很想问,但是,问不出口。骄傲如他,如此苦苦追问只会让自己像个八点档琼瑶剧里的男主角,而且,即便问了,她也不会回答的。她只会哭,而他,不想看到她哭。
所以,就这样吧。他们都还年轻,未来的路很长,会怎么样谁也说不清楚,顺其自然吧。而今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第二天,下午两点,坐在阶梯教室上课时,谢语清明显地有点心不在焉。
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望出去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雨雾之中,凭添几分清冷。她忍不住抬腕看表,身旁的蒋蓝问道:“怎么,有事?你都看了不下五次表了。”
她犹豫再三,终于下定决心说: “对不起,麻烦你帮我把书带回宿舍,再掩护我一下,这堂课我不上了。”
蒋蓝还在惊诧,她已偷偷弯腰从后门溜了出去,谢天谢地,没被教授发觉。
刚走到教学楼外,就迎面碰到了季悠然,季悠然看见她很意外,“咦,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在上工程力学课吗?”
“半个小后……是妈妈进行骨髓捐赠手术的时间……”
她没说完,季悠然已明白,问道:“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可以吗?”
“走吧。”
“不耽误你吗?”
季悠然微微一笑,“嗯,走吧。”
谢语清松了口气,心中的不安顿时消减了大半。因为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面临怎样的局面,都会有这样一个人不离不弃的陪在自己身边,自己不是孤单的一个人,这种感觉不仅温暖,而且让人勇敢。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这样依赖他?这习惯来得无声无息,真是有点可怕。
在去医院的路上,她不放心地又问了一遍:“真的真的不耽误你吗?”
“你很想赶我下车?”季悠然扬起眉毛。
谢语清不禁笑了,眨眨眼睛说:“不。事实上我是忘了带钱包,所以很怕你半途跑掉,才反复确认的。”
季悠然伸过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说了三个字:“没事的。”
一语双关,既指他不会离开,又指她妈妈的手术不会有问题。如此善解人意,像梦境一样美好,真让人沉溺其中,不肯醒来。谢语清深吸口气,在自己都没发觉之前,已将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雨珠在车窗玻璃上四处游走,啪嗒啪嗒,好安静,安静得只有雨点敲在玻璃上的声音。
20分钟后抵达医院,刚出电梯,就看见孙继衡在护土的陪同下从病房走出来,朝她扬手说:“小清!”
“孙叔叔……手术还没开始吗?”
“临时有事耽误了一下,大概还需要20分钟才能开始。你要不要趁这段时间和你妈妈说几句话?”见她神色犹豫,孙继衡鼓励说,“去看看她吧。虽然只是个小手术,但是也是需要人在身旁支持的。”
谢语清扭头看季悠然,季悠然朝她一笑,“我在休息室那边等你,去吧。”
她这才鼓起勇气推门进去。
孙继衡问季悠然:“你是小清的?”
“我是她的学长,也算是朋友吧。”
他还待再问,护士已提醒说:“孙医生,没时间了。”
“OK,手术后再聊。”孙继衡连忙匆匆离去。
季悠然望了紧闭着的房门一眼,转身走往休息室,刚走几步,手机就响了,接起来,季洛在电话那端问道:“老哥,你现在在哪?”
“我在医院。”
“医院?陪语清去的吧?”
“嗯。找我有什么事?”
季洛哦了一声,神秘兮兮地说:“那就没什么了,你快点回来吧。”
“到底什么事情?”
“你回来就知道了。”说完,“啪”地挂上电话。这个弟弟,又在玩什么花样?
一架飞机从空中飞过,他走到休息室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无论多么留恋,也即将走到终点。那么,在离别前,多陪她一些,再多一些。
怎么办?似乎越来越丢舍不下了……
谢语清走进病房时,妈妈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到声响也不睁眼。于是她只好走过去,先开口说:“妈妈……”
“哦,你来了。”凉凉地回应。
她在床边站了许久,再度开口道:“对不起,妈妈,上次那样跟你说话……”
谭若悠终于睁开眼睛,显得有些意外,但依旧没太多表情地说:“没什么。”
气氛很尴尬,她直直地站着,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谭若悠瞥她一眼,“有话就直说吧。”
“妈妈……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么多年了,终于在这一刻把这个问题问出口,换来的是母亲重重一震。谢语清凄然一笑,继续说,“这么多年了,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一直都只有两种——考得好就罢了,考得不好我就得挨打。你总是对我很冷淡,没有鼓励和赞美,也没有关心与宠爱。同学们都羡慕我有个那么优雅漂亮的外交官妈妈,可是我却羡慕她们可以和妈妈一起逛街一起聊天一起做很多事情……这么多年了,妈妈,这么多年我们就是这样度过来的。现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小时候我以为那是因为你太注重学业,可现在我知道事情没那么单纯,你是不是很后悔有了我?很后悔生下我?”
谭若悠沉默,许久后才回答说:“别胡思乱想,没那回事。”
“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还要否决?”谢语清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算了,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也不想跟你顶嘴,那样让我觉得很累,我真的觉得自己在面对你时很累。但是,妈妈,难道我们之间不可以坦诚布公地谈一谈吗?像真正的母女那样面对面地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清楚明白地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难道不可以吗?”
谭若悠的唇动了几下,最后却别过脸去,“手术快开始了,我要休息一下。”
“妈妈!”
她还待执拗,谭若悠突然发怒,“砰”的一下坐起身来吼道:“你真就那么死心眼地想知道吗?那好,我告诉你!你听了不要后悔!没错,我不喜欢你,我之所以生你下来为的就是要报复,报复,你听清楚了?为了报复!”
“报复?”谢语清踉跄后退,妈妈的话像雷电一样直劈而下,像是要把她活生生地一劈为二!在问之前,她曾经想过无数冲情形无数种可能无数种答案,惟独没有这一种。
“没错,报复。”谭若悠冷冷地笑,“因为子新抛弃我,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跟他旧情复燃,我要他背叛他妻子,我要他的幸福家庭潜埋下一颗地雷,我要他永远摆脱不掉我的存在,这就是我的目的!”
谢语清的瞳孔开始涣散,“所以……”
“所以,我故意怀上他的孩子,故意安排在家里生产,故意让你爸爸在那时候出差,结果生下的是对龙凤胎。我就把男孩送往孤儿院,然后通知子新去领养他。”
谢语清双腿一软,滑坐到了地上。
“震惊吗?痛苦吗?现在知道了?死心了?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我承认我不是个好妈妈,你要恨就恨吧!”谭若悠说完跳下床走到窗边,肩膀微微耸动,显得很激动。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你骗我,你骗我……”
“这就是事实。”不知是不是因为背对着她的缘故,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多了很多委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报复他抛弃我……我那么爱他,他却抛弃我……”
“抛弃你?”
谭若悠再次冷笑,“说什么金童玉女,说什么神话情侣,自古以来,在感情上能做到忠贞的从来都只有女子!对于仰慕者,我可以做到冷若冰霜,不屑一顾,他却来者不拒,对她们微笑,享受她们的崇拜和青睐,把关系处理得模糊而暖昧。这就是叶子新,你的生父,他用最恶劣的方式把我对他的爱情消磨殆尽,剩下的只有不甘,只有愤怒,和永无止境的怨恨!”
谢语清开始害怕,慌张地喊道:“妈妈……”
然而谭若悠没有理她,话题一旦打开,十几年的积怨便如汹涌而来的潮水,冲垮心的堤坝,只求发泄,顾不得任何后果。
“他说我无理取闹,陷入爱情中的女孩子患得患失,因害怕爱被分享,也算是无理取闹吗?我要惟一和专注的爱情有什么不对?我们开始争吵,一次又一次,冷战,和好,再吵,再冷战……我在那年得了忧郁症,我每天每天睡不着,大把大把地吃药,都无济于事。于是我提出一起出国留学,因为我不想就那样跟他分手,我想给彼此最后一个机会。结果……”谭若悠说到这里,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声音已经分不出是在嗤笑还是在哭泣,“我在机场等他,从早上9点,等到下午4点,足足七个小时,他没有来,甚至连送都不来送我一下。我在飞机上不停地流眼泪,当十几个小时后飞机抵达底特律时,我的眼泪流干了。从那天起我决定不原谅他,这一辈子都不原谅他!”
房间分明没有开窗,为什么她会觉得起风了?好冷。谢语清忍不住抱住自己的手臂,蜷缩到墙边。
谭若悠深吸口气,继续说:“三年后有人告诉我他结婚了。我冷笑,事情没完,远远没有完。于是我念完硕士回国,爸爸安排我相亲,见到谢墨第一眼我就看出他是个老实人,我告诉他叫他死心,我们之间没可能,但他却只是笑,永远默默地陪在我身旁,让我即使不感动,也无法做到视若无睹。最后我想,无所谓,嫁给谁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既然爸爸叫我嫁,那就嫁吧。于是我就嫁给了谢墨,过着相敬如宾平淡如水的婚姻生活。半年后,子新从深圳回来了,在晚会上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们之间真的还没完。三年前的游戏结束得太不过瘾,这次,让我把戏码加大,把功课做足,这一次,我要他输得彻彻底底!”
谢语清低声道:“你用自己的所有幸福去实现这么一次报复,值得吗?妈妈,值得吗?”
“值得不值得?”谭若悠的眼睛迷离了起来,“这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我只知道,我的命运如果不能和子新纠集在一起的话,就会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其他人对我而言都只不过是匆匆过客,是可有可无的存在,没有他们我不会有任何情绪,但是如果没有子新,我的世界就灰飞烟灭了。所以,纵使只是一段孽缘,我也不会放弃,要持续下去,直到我死。”
“然后呢?只是一直持续下去,到死就可以了吗?你不是要报复吗?就没想过要个确切的结果吗?”
谭若悠呆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现在冲到叶希病房去告诉王太太,你和她的丈夫有奸情,而叶希又是你的儿子?你只要把这个事实说出来,王太太就肯定不会原谅叶叔叔,他们家就算散了,这个结果不好吗?”谢语清逼问,清晰看见妈妈的身子又瑟缩了一下,她的目光开始变得很悲哀,“妈妈,承认自己的真心就有那么困难吗?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肯说真话?你以为我还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分辨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吗?如果你真的如你所说的那么恶劣,那么狠毒,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加绝决……”
谭若悠粗声粗气地打断她:“你知道些什么呀!”
“我起码知道,你现在站在这里,不顾自己的健康也要捐骨髓救叶希!”
谭若悠蓦然回身,脸色惨白如纸。谢语清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说:“你是因为爱叶叔叔,所以才想要一个他的孩子,你知道自己这辈子再没希望可以光明正大地跟他在一起,所以拥有一个跟他共有的孩子也好——难道当初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别以为你很了解我……”
“因为我就是这样想的!”谢语清斩钉截铁地说。
谭若悠震撼,复默然。她忽然发现,女儿长大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长得与她一般高挑,青稚的面庞已经褪去,眉宇间绽放出了独属于成人的深沉气息。
她什么时候长大的,为什么她已经没什么印象?是不是这许多年来,她一直只关注着远在天涯彼端的子新和叶希,所以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女儿?
谢语清咬着下唇,缓缓道:“我本来以为妈妈从小对我那么不好,是因为讨厌我,我几乎已经那么肯定了。但是看见妈妈你刚才的动怒,我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大错特错!”
谭若悠的手不由自主地在身侧握紧,低垂着眼睛没有搭话。
“妈妈,也许你不会承认,但是我们两个其实是很相像的:都一样习惯隐藏自己的心事,都很倔强,不肯认输,自尊心很强,非常敏感,对伤害的反应也很激烈……刚才听你说话的时候,我问自己,如果是我遇到了你那样的经历,我会不会恨叶叔叔?答案是——不。我不恨他,比起恨来,我更想看见他幸福。看见他有着我所得不到的幸福时,便觉得自己也被救赎了。你也是这样想的吧?对吧?”
“不,不是……”谭若悠犹在挣扎。
“我知道王妈妈因为不能生育,所以才领养叶希当孩子的。而你,自然更是早就知道了。你不想看见自己那么爱的叶叔叔没有孩子,而你又渴望他的孩子中能有你的影子,于是你就用了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最卑鄙的手法,获得了和他共有的孩子。然后你把儿子给了他,把女儿留给自己……”谢语清的眼中逐渐有了眼泪,“然后你开始从我身上寻找叶叔叔的影子,以及你少女时代的影子。促成你们后来在一起的最初原因是你们学业优异,你们两人因优秀而彼此吸引,所以你也按那样的标准来要求我,当你发现原来我做不到,跟你、叶叔叔相比,智力差了一大截时你就开始生气,控制不住地想伤害我,再以伤害我而进一步伤害你自己。是这样吧?妈妈,我没有猜错,这才是真正的事实,对吗?”
“不对!”谭若悠尖声反驳,“我是真的因为要报复所以才——”
她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谢语清已起身冲过去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妈妈……对不起,妈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自暴自弃,我一定让你很伤心,也很失望,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因为恨你而使我备受煎熬,那种感觉太难受了!我分明是爱你的啊,我那么爱你,我那么那么爱你!虽然我从来都表现得更爱爸爸,虽然我一直都很怕你,但是请你相信我,其实我对你的爱绝对不会比爸爸少……正因为我太爱你,所以我更加无法容忍心目中完美圣洁的母亲形象轰然倒塌!妈妈,请你抱抱我,我爱你,我爱你啊,妈妈……”
谭若悠的手起先是僵直的,后来,慢慢地伸展开,反抱住她。
记忆中,自女儿自己学会走路后,她们就再没有这样亲近过。这一个拥抱,竟然晚了十几年。
谢语清将头埋在她怀中,哭泣道:“妈妈,我们和好好吗?不再像刺猬一样彼此针锋相对了,让一切都重新开始好吗?”
谭若悠望着窗外的天空,天空中一架飞机滑过,拖出长长的白色痕迹。蔚蓝、洁白,两相组合下赏心悦目得有点不可思议。
“傻孩子。”她摸着她的头,轻轻地说。
我的爱,不想那么帅:第十二章 祝你幸福
雨下到晚六点,终于渐渐停歇了。
路灯照在地上,坑坑洼洼的小水潭像一面面小镜子,折射出粼粼金光来。谢语清双手插兜,数着地砖一格格地慢慢走,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她感觉自己已经脱胎换骨。
“我和妈妈和好了。”
跟在身后的季悠然扬眉而笑说:“那么乖女孩,你想要什么奖励呢?”
谢语清哈地笑了一声,故意刁难说:“是不是无论我要什么都给?”
“没问题。”
他答应得爽快,谢语清便也不客气,沉吟道:“那好,我想想该要什么……”前方正好有家花店,她顿时眼睛一亮,伸手指着那边道,“我要花!”
“花?”不得不承认,这个要求的确出乎他的意外。
才刚进花店的门,店主便迎过来热情地招呼说:“想买些什么?这批蓝玫瑰是新到的,现在最流行送女朋友了,要不要来几枝?”
季悠然回头看谢语清,她歪着脑袋似笑非笑,抱起手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这丫头,是在试探他吗?他虽不追赶时尚,却也知道红玫瑰代表爱情,黄玫瑰代表离别,康乃馨送给母亲,波斯菊象征纯洁。送什么样的花,就代表什么样的情感,而她,究竟是一时兴起单纯地想要花,还是刻意为之想借此明了他的心事?
季悠然眼睛微眯,心里很快有了决定,扭头对店主说: “请问有蝴蝶兰吗?”
“有有!”店主连忙从里间取出一筒紫红色的蝶形花束,修长的枝干,盛放的花蕊,非常漂亮,“这可是有洋兰皇后之称的 Phalaenopsis,女孩子们很喜欢的,而且也别致。”
“只有这一种颜色吗?”
“还有白色的、纯黄的、红点的,和红线的四种,不过都在库房,你如果要,我就得差人去取了。”
“那就这个吧,麻烦帮我包起来。”
店主当即取过包装纸,一边包扎一边朝谢语清看了一眼说:“你女朋友很漂亮。”
季悠然笑笑回答:“她是很漂亮,不过可惜,不是我的女朋友。”
谢语清听后眨了眨眼睛,表情有点怪异,看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不悦。
季悠然从店主手中接过花递给她,“因为你没有指定,所以擅自做主了。”
她继续眨着眼睛,似乎成心抬杠,“其实我喜欢矢车菊。”
“那是人鱼公主的花,你乖,别跟她抢。”
“你的语气像在哄小孩。”谢语清不满地撇嘴。
看着她难得一见的孩子气的表情,季悠然笑了,拉着她转身出门说:“走了。”这时手机再度响起,季洛发了短信来:“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们现在在回校的路上。”
“好,快点来,有话跟你说。”
盖上翻盖,转眸,谢语清正捧着那束蝴蝶兰放在鼻端嗅,一低头间,异样娇憨。季悠然忽然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当她抬头微讶地望他时,他却状似不经意地平视着前方说:“散步回去吧。”
谢语清微垂下眼,没有挣脱。就那样,手与手相牵,影与影相连,三月末最最温柔的春风,慢慢地拂了过去。
足足半个小时后,才走到西校门,远远看见一人在路灯下踱来踱去,身形很熟悉,那人回头,竟是季洛。谢语清和季悠然对视一眼,忽地脸上一红,连忙松开彼此相握的手。
季洛将这一切瞧在眼中,暗暗好笑,故意咳嗽一声后,才朝他们扬起手喊:“嗨!”
“究竟是什么事情?很急吗?”季悠然开始有不好的预感。
季洛歪了歪脑袋,慢吞吞地说:“哥,你最好有思想准备,那个……老妈来了!”
季悠然一惊,“什么?”
“因为你迟迟不回家,老爸老妈觉得你很可能会放他们鸽子,所以决定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你不回家跟他们告别他们就来这跟你告别。不过老爸有事走不开,所以老妈先过来的。”
“妈妈什么时候到的?”
“下午给你打电话那会儿。”
“上帝,你为什么现在才说?居然让妈妈等我等了那么久!”季悠然以手搭额呻吟了一声,转向谢语清,“你先回宿舍吧,我再跟你联系。”
“等等!”季洛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眨了眨眼睛说,“不好意思,老妈此来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见见语清。”
季悠然一下紧张起来,看了看谢语清,忽地一扯季洛的手,把他揪到一旁低声问:“你搞什么鬼啊?你跟老妈说了些什么啊?”
“我没说什么啊。”
“那妈妈怎么会知道语清的?并且指名要见她?”
“这个……你可以理解为,她对第一个把她那英俊潇洒聪明伶俐万人迷的儿子我——”季洛一指自己的鼻子,眼中尽是笑意,“给甩了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模样的。”
季悠然这才知道上了弟弟的当,只好哭笑不得地松开手。
“好了,现在苦命小差我奉太后意旨带你们两个回去,请乖乖眼我走吧。顺带附上一个好消息,老妈从家那边带了四只欢蹦乱跳横行霸道的大闸蟹过来,我们有口福了。”季洛一人一只手,左拥右抱地拉着两人前行,还不忘扭头对谢语清多说一句,“一人一只,你也有份哦。”
就这样,谢语清被一头雾水地带到了他们的母亲——唐圆圆面前。这位伯母人如其名,果然……很圆很圆……
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圆圆的身子,这个从头到脚长得很像无锡泥娃娃的中年富态妇人就是季悠然和季洛的妈妈?她不禁有些恶劣地想;幸好他们两个都长得不像母亲。
唐圆圆见到她,则是眼睛一亮,“你就是谢语清?哦哦哦,卡哇伊!好可爱的女孩子呢!”
可爱?她一怔,从小到大,从来没人用这个词语形容过她。
“来,告诉阿姨,你喜欢什么颜色?”
“颜色?”粉红色吗?那是十四岁时的最爱;黑色?十七岁时的选择……谢语清想了一会儿,摇头说,“没有特别喜欢的。”
“那喜欢什么水果?”
“没有特别讨厌的。”
“星座是什么?血型是什么?”
谢语清望着一脸期待的唐圆圆,有些不能适应这个年纪的女人竟还像小女孩一样迷恋星座和血型,但最后还是如实做了回答: “巨蟹座,A型。”
“哇哦,好星座耶,这个星座的女孩子最温柔最顾家了!”唐圆圆高兴地拉起了她的手,“喜欢旅游吗?”
“不怎么喜欢。”
唐圆圆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像受了什么打击似的说:“不喜欢旅游?为什么不喜欢?旅游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啊,能帮助我们吃到各地的美食……”
她的话还没说完,季洛已凑过头来含笑说:“语清你最好趁早习惯,我老妈是旅游杂志的主编,平生爱好有三,一是旅游;二是美食;三是八卦。”
谢语清有些不能适应,手足无措地说:“可惜这三样我好像都不太行……”糟糕,话不投机,不知道唐伯母会不会不喜欢她……猛然间又自惊觉: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啊?就好像是女孩子在面对未来婆婆似的,小心翼翼,惟恐讨不了对方欢心。
这种想法可真要命!她的脸不由自主又红了几分。
季洛在一旁看得心中大叫有趣!他和谢语清好歹也算拍拖了几个月,从来都没见她有过半点忸怩腼腆,看样子真的是不一样啊。和老哥在一起时,谢语清才像个真正的十八九岁的青稚少女,会不知所措,会脸红害羞,会忐忑不安,再不复先前的冷傲镇定。
唐圆圆连忙圆场:“没事没事,那你都喜欢些什么?”
“好像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唐圆圆的笑容僵了一分,又问:“那平时都会干些什么呢?”
“嗯……高三以前,除了念书还是念书,什么活动都不参家,天天关房间里做作业写字;高三一年荒废了学业,四处疯狂地玩,流行什么玩什么,但现在想起来,也并不就是我真正喜欢的。至于现在——”谢语清说到这里停下来,偷偷拿眼去瞧在厨房里忙着做大闸蟹的季悠然,仿佛心犀相通似的,他也正好抬起头,朝她微微一笑。
唐圆圆的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现在我只想把落下的课程补回去,我要做这一行里的精英!”谢语清凝视着季悠然的眼睛,斩钉截铁地把这句话说完,果然从他脸上看到了赞许之色。
“不错不错,性格跟我家哥哥蛮像的呢,一动一静,正好互补!而且巨蟹座和狮子座也蛮配的。”唐圆圆说着拍拍季洛的肩膀说,“这个女朋友妈妈喜欢,你可要好好把握,别让她跑了。”
此话一出,不仅谢语清怔住,季悠然也是手一抖,锅盖掉到地上,发出好大的噪音来。
这是怎么回事?他用目光无声的询问弟弟,季洛却吊儿郎当的歪嘴一笑,顺着唐圆圆的话说:“知道啦,母亲大人有命,孩儿怎敢不听?”
谢语清慌忙地说:“等等伯母,那个,我和季洛,不是……”
唐圆圆拍着她的手说:“我知道我知道,我这个小儿子是顽皮了些,跟只猴子似的不定性,没他哥哥稳重,不过我相信他肯定会好好对你的。”
“不是,其实我和他……”
她还没说完,再度被人打断,这次打断她的人是季洛。只见季洛笑嘻嘻地搂住她的肩,装出一副很亲热的模样说:“那是肯定的!语清,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搞什么啊?谢语清张着嘴巴,整个人陷入紊乱状态,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而与此同时,一股焦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季洛吸吸鼻子说:“咦,什么东西烧焦了?”
唐圆圆“啊”的一声尖叫,跳起来冲进厨房说:“是螃蟹!天啊,哥哥你在干什么?”连忙手忙脚乱地关火盛出,不过已经来不及,好几块蟹壳都已成了焦黑色。
“对不起,妈妈。”季悠然有些窘迫。
“真是的,你什么时候起也变得眼你弟弟一样做事情毛手毛脚的了?早知道我来做了……”唐圆圆一边唠叨,一边把盘子端出来。
季洛帮着摆好碗筷雀跃说:“OK,最后一道菜也齐了,开吃吧!”
“去!”唐圆圆瞪了他一眼,“没看见你女朋友还站着吗?还不快去招呼人家?”
“不用……”
谢语清刚说了两个字,季洛已拉着她的手走到桌旁说:“来来来,我们两坐这里。这只螃蟹没焦,最好的给你。”
唐圆圆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线,说道:“这才对嘛!啊,看见你们就觉得这个时代还是很美好的,多么可爱的青春啊……”
谢语清求助地看向季悠然,季悠然苦笑,朝她点点头,暗示就先那么对付着吧。她只好配合季洛糊里糊涂地演戏下去,一顿饭吃得不知是何滋味。
饭后唐圆圆又拉着她聊了好多的星座美食才肯放人,季悠然正想穿外套送她走,唐圆圆却叫道:“季洛,时间不早了,快送语清回去吧。”
季悠然拿外套的手顿时停在了半空中,然后,颇有些无奈地收回来。
反观季洛一脸开心地回答道:“遵命!母亲大人!语清,我们走吧。”说完甜甜蜜蜜地拉着谢语清的手开门走出去。
“等等!”季悠然拿起那束蝴蝶兰追到门边,将花递给她,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好含糊其词地说,“嗯……晚安。”
谢语清咬着下唇,没来得及回他一声晚安,便被季洛拉走了。
季悠然在门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们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关上门。
唐圆圆一边吃着猕猴桃一边悠哉悠哉地说:“其实比起狮子座来,巨蟹座还是和处女座比较般配吧……”
他心中顿时一惊,“妈妈,你在说什么?”
“呀,我在说什么吗?我没说什么啊!”唐圆圆将果皮往纸篓里一扔,起身穿外套说,“嗯,我决定了,下期杂志就策划个星座与情侣旅游的专题吧。”
“妈妈……”
“呀,时间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哦,乖儿子。”唐圆圆说着匆匆走到门口,想起什么似的回身亲了亲他的脸颊,笑眯眯地说,“巨蟹座和处女座真的很配耶,你考虑一下?”
在他的惊愕中她大笑离去。季悠然摸着被妈妈亲过的地方,长长地吁了口气,即使原来不明白,现在也明白了——妈妈和季洛是故意的,故意这么做,用意何在?也不想想现在是什么时侯,时机根本不对。
真无奈,有这么一个活宝老妈,再加上一个惟恐天下不乱的弟弟……看来好戏就要上演了,只是很不甘心,自己竟成了其中被算计的一员。
拉开窗帘,雨后的夜空分外干净,空气里有润泽的水因子,一直沁到心脾中来。
语清现在应该已经到宿舍了吧……
谢语清在宿舍楼下停住,转身对季洛说:“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季洛连忙拉住她的手臂,“等等!不需要这么着急吧?不如……我们聊聊?”
“聊聊?”她蹙起眉。
季洛将腕上的表展到她面前,“现在还不到九点,我们也很久没见面了,聊聊吧。”
谢语清垂眼沉思了两秒钟,再抬起睫毛时表情已变得非常严肃,“好啊,我们好好聊聊。首先,请你解释一下,今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季洛装傻。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妈妈我们已经分手了?为什么要让她有这样的误会?为什么要故意装出一副我们还在谈恋爱的暧昧模样来?”
“喂喂,不必这么严肃吧?”季洛失笑,挠挠头说,“即使不是情侣了,也可以做朋友啊。和朋友的妈妈一起吃顿饭,让你觉得这么尴尬吗?”
“请不要偷换概念,跟朋友的妈妈一起吃饭,和跟‘男’朋友的妈妈一起吃饭,完全是两回事情!”
季洛连忙举手做投降状,“OKOK,我承认我不对,你别这么激动……其实是我妈问我老哥为什么就要出国了还不回家跟二老告个别,我被追问得没办法,只好说是因为你最近出了点事,所以他走不开,于是老妈就又问,为什么你出事他就走不开,你们两个是什么关系?我一想,对啊,你们两个究竟是什么关系呢?普通朋友吗?普通朋友可没这种交情的。男女朋友?你们两个又不是……我那个为难啊,只好说,因为你是我的女朋友,又是他关系很好的学妹,你出了这么大的事,不但我着急,哥哥也跟着担心,所以留下来帮帮忙什么的……”他一边说着,一边以眼睨她,看见橘黄色的灯光下,谢语清的脸变得很苍白。
很好,现在她总算应该知道问题出在哪了吧?她跟哥哥两个,感情进展的速度跟乌龟爬有得拼,看得在一旁的他都为他们着急,偏偏当事人犹自举棋不定,任时间继续蹉跎下去。眼看老哥就要出国,这段感情是吊着太牵肠挂肚,等着又没结果,所以做弟弟的好心,来推波助澜一把,看看究竟能走到何种地步。
“……综上所述,就演变成了今天这样。我的话说完了。”
谢语清低垂着头,很长一段时间没说话。其实何尝不知季悠然对她的好已经超出了任何一个“朋友”的界线,只是贪恋那样的温柔,所以借着一个“干爹’的称呼放任自己继续享受他的呵护照顾下去。他不说,她也就装作不知道,让相处模式停留在混沌的恋人未满状态。她以为,这样就可以了,她还没做好接受新恋情的准备,而且时机也完全不对,现在的她,只想着该如何让叶希好起来,无暇顾及自身的幸福。可是……这毕竟是不对的啊,太自私了,竟然没有为季悠然考虑半分。
她绞着手指,很紧张、也很惭愧地开口说:“对不起……”
“噢?好端端的干吗道歉?”
“对不起,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从来只想到自己是多么多么难受,因为太痛苦了,所以抓住了一根浮木就不想松手,贪婪地想着有了依靠后日子会好过一些……对不起,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我、我、我完全没有顾及到季大哥的感受,即使偶尔想到了,也故作不知。他心里肯定很为难,也让伯父伯母跟着担心了,我真是对不起你们。”
季洛愕然——糟糕,事情好像没朝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我……以后不会再去打搅季大哥了,自己的事情就应该自己面对自己解决才是。”谢语清扯出一个生硬的微笑,神色黯然地说,“谢谢他这么久以来对我的帮助,现在,他应该全力以赴地为留学做准备才是……嗯,我不会再去耽误他的时间了。对不起,请你帮我把话带到吧,晚安!”她鞠了一躬,转身匆匆冲进女生宿舍楼。
“等等,其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话还没说完……”季洛越说越小声,右手尴尬地伸在半空,半响才僵硬地收回来,再次挠头。这下可真的是糟了,推波助澜不成,反而帮了倒忙。谢语清从来说到做到,她说不再去找大哥,就真的不会再找,这下可怎么办好?完了完了,万一谢语清真的就这样和大哥断了,大哥那边也许还不会怎么责怪他,老妈那肯定会怪他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并买块豆腐叫他去撞死!
季洛开始彻底无语,并且后悔连连。
而一口气跑上楼的谢语清则在走廊尽头的水房前停住,气喘吁吁地靠到墙上,手上还抱着那束蝴蝶兰,忽然间,眼睛就湿润了,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闷得难受。
这一天……这一天还是来了啊…—尽管早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尽管早已为这段感情的中止做了心理准备,但当它真的来到时,还是承受不住啊。
以后再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去找季大哥了,以后再也不能轻松自在地享受他的关心和体贴,以后不会再有那么宽厚的手握着她,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永远在前方等着他……
生命好像忽然间缺失了一部分,变得空荡荡起来。
不应该再给别人添麻烦了……她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想。可是,可是啊,为什么当对象换诸成季悠然时,就有了千万个舍不得呢?如果说,季洛曾经是她阴暗生命中的一缕阳光,让她以为有了复苏的希望,那么季悠然就是温暖的土壤和甘甜的雨水,在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中扶植她开出了新芽。
没有阳光大不了做株阴生植物,但是没有土壤和水份,她怎么活得下去?失去了他,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已经不敢再去揣想今后的情形。
季大哥……干爹……
谢语清滑坐到地上,抱着那束花,挣扎在放手与不放手之间,忍不住低声啜泣。
过了大概十分钟左右,走廊那头几个脚步声自远而近,意识到会被人发现,她连忙擦干眼泪站起来,低着头回宿舍。与那几个女孩擦肩而过时,几句对话飘入耳中——
“听说了吗?李方桐教授下周就要去剑桥当交换教授了。”
“当然知道,季悠然也要跟着去呢。”
“哪个季悠然?是不是就是设计学校新餐厅的那个?”
“除了他还有谁?那么才华横溢,真是前途无量啊!”
前途无量……的确,他的人生方向在一直朝前稳步发展,不应该为了她而停留下来,或是延误进程。而他为她耽搁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放他走,放他轻轻松松毫无负担地走。
谢语清推开宿舍房门走进去,几个室友上自习去了还没回来,她找出一只高脚玻璃杯,把花束插好,然后打开电脑上网搜索。
很久了,原来她认识季悠然,不知不觉就已经有了半年,而这束花,可以说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份实体礼物。会不会……也是最后一份?
网址打开,红色花体字显示着一句话——“蝴蝶兰,花语:祝你幸福。”
祝你幸福……吗?她之所以要花,的确是带了几分试探的意味,可这样的结果,原来、毕竟、终归、还是……与爱无关啊……
那么……季大哥,也祝你——幸福。
我的爱,不想那么帅:第十三章 新一季芳草萋萋
上午两堂课结束,回到宿舍稍作休整的谢语清正打算去医院时,电话响了。
蒋蓝顺手一接,回头说:“语清,你的电话。”顿一顿,捂着话筒小声说:“是季悠然哦。”
她的动作顿时犹豫下来,最后摇摇头。
蒋蓝接到她目光中传出的信息,虽然奇怪,但还是很配合地做了掩瞒:“那个……不好意思啊,原来她出去了。嗯,刚出去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好的,我会告诉她的,再见。”
挂上电话,蒋蓝不禁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以后……凡是他的电话,都说不在吧。”她僵硬地转身走出宿舍,感觉室友好奇的目光一直在背上流连不去。她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但就是无法克服,那么亲密的一个人,忽然间要疏远,心里真是很不好受啊。虽然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别扭的人,可这一次,却开始厌恶起这种心态,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做得大方自然一些呢?
谢语清,你没出息,真是没出息啊……
她背着背包走过湖边,忽然看见前方餐厅处转出两个人,其中一个笑得眼睛都嵌入肉中的胖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季悠然的妈妈唐圆圆,而她身边那位——
谢语清的心猛地抽悸了一下——楚嘉!怎么会是她?
只见楚嘉笑语盈盈地朝唐圆圆比手划脚,而唐圆圆则是连连点头,两人似乎很熟稔。她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在她惊讶时,唐圆圆一个扭头看见了她,挥手大喊道:“呀!语清!这边,这边——”
她只好走过去,尴尬地打招呼:“伯母,你怎么会在这里?”
“唉,别说了!季洛那死小子不知道跑哪去了,我想找个人陪我参观一下校园都不行,幸好有这位热心的……”唐圆圆拍拍脑袋,问道,“那个,你说你叫什么来着?瞧我这记性,刚告诉我我这会儿就给忘了!”
楚嘉好脾气地甜甜一笑,回答说:“我叫楚嘉,阿姨。”
“哦对!楚嘉,这名字真不错。”唐圆圆转向谢语清,“楚嘉正在给我介绍你们学校呢,这就是哥哥设计的餐厅吧,为了这餐厅,他连年都没回家过!”
楚嘉说:“辛苦他一个,方便我们大家啊。季学长那么本事,阿姨你应该感到骄傲才对,就别怪他了。”
“哈!你干吗尽维护着我家哥哥?怎么,就不许我说他半个不好吗?”
楚嘉的脸顿时红了起来,“阿姨你在说什么啊……季学长的才华是全校公认的啊,又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唐圆圆啊哈一声,拍拍她的肩膀说:“好啦好啦,你也不用不意思,其实我啊,看得出来的!”
“呃?”
唐圆圆贴近她的耳朵说:“你喜欢我家哥哥是不是?”
楚嘉差点没跳起来,面红耳赤地说:“阿阿姨,你你你…”
“怕什么啊,喜欢就勇敢承认嘛!不过我家哥哥木讷得很,恐怕你得主动点了,不管如何,阿姨支持你,加油哦!”
楚嘉又惊又喜,却又垂下头说:“可是……他已经拒绝我了……”
“什么?我知道我家哥哥很笨,但没想到他都笨到这程度了,居然拒绝这么可爱的女孩子?”
又是一个“可爱”!难道她形容每个女生都是用可爱一词?射语清站在一旁听着,不知怎的,觉得整个人都陷入一种浮躁状态,那些个欢声笑语在她听来都说不出的刺耳,有那么一瞬间,也真想什么都不顾地转身就走。就在这时,唐圆圆把话题转到了也身上。
“……话说回来,语清就跟我家哥哥相处得不错,不如找她给点意见。语清,你觉得呢?”
她为什么要站在这里听这些八卦得一点营养都没有的话?为什么会觉得这些话很讨厌?真想逃开……谢语清抿着唇角,低声:“季大哥是个很温柔的人。”
“哈,他那哪是温柔,是不好意思害羞。处女座的男孩子最难了,吹毛求疵,又有精神洁癖,对待感情谨慎小心,要想引起他们的注意,就非得主动些不可……你说你是什么星座的?”
“金牛。”
唐圆圆欢喜道:“呀,天生绝配啊!再没有比你们两个星座更合适的了!有希望有希望,加油加油……”
“真的可以吗?可是……”楚嘉黯然地说,“他就要出国了。”
“真是傻孩子,出国算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而且大不了你也跟着一起去啊,在国外也彼此有个照应。我们的名言就是——美食诚可贵,旅游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为了爱情,努力到底,加油!”
楚嘉被她逗笑,“阿姨你太夸张了啦!我觉得很不好意思。”
“反正就这么说定了,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对了,语清你也来。”
谢语清握紧了背包的带子,再也听不下去,开口说:“对不起,我有点事要先走,伯母你好好玩吧。再见。”也顾不得对方有何回应,转身飞快地离开。
心里涌动翻滚着的思绪是什么?为什么她会觉得这样不安?像是一直独占着漂亮布娃娃的小女孩,忽然间发现那个布娃娃要属于另外一个人了,除了酸涩,还有愤怒,还有嫉妒!
季大哥……是她的!是她的,是她的,她的!
她咬紧下唇,越走越快,不经意间就撞上了一个人,“对不起!”连忙道歉,抬起头来,却是季悠然。
季悠然扶稳她,‘刚才打电话到你宿舍你不在,这是要去医院吗?”
“啊……是啊。”她怔怔地望着季悠然,第一次发觉到其实他的五官之端正丝毫不逊于他弟弟,只是比季洛更柔和些,气质上也更沉稳儒雅些。原来他竟是这般出色……难怪楚嘉喜欢他。从前楚嘉送他围巾时因为心里下意识地认定季悠然会拒绝,所以没怎么在意,这么久以来,他惟一一个比较亲近的女性朋友就是她,她稳稳占据着他的全部关心,然而现在,唐圆圆的出现就像是一剂催化剂,把某个事实再鲜明不过的挑明在了她的面前——季悠然,不是她的。哪怕他对她再好,在旁人眼中,他也不是属于她的。
这个事实让她焦虑难安,并且若有所失。想当初还敢堂而皇之地当着众人的面从夏梓彤手上把季洛抢过来,但这一次,却连直视“季悠然和楚嘉将有可能发展成恋人”的勇气都没有了。
一颗心飘啊飘的,溢满苦涩。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医院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她拼命摇头。季悠然看见她这个样子,更加担心,抓紧她的手说:“那是怎么了?告诉我好吗?”
“季、季大哥……”
“我在。我在这里。”他的嗓音温柔得像在融化的巧克力。
“我、我……”谢语清我了好几声,愣是说不出下面的话。怎么办?那句话一说出口,现有的模式将会被完全打破,面对茫然不定的未来,她忽然觉得很害怕。渴求的东西就近在眼前,可是却有不祥的预感,似乎说出口后就会遭遇不幸。她为何会变得如此患得患失?!
当初的勇敢呢?当初的自信呢?当初的任性骄傲为所欲为呢?为什么看着季悠然琥珀色的眼睛,就通通不再了呢?是因为太在乎的缘故吗?因为太在乎了,所以更害怕会失去。不说出来,起码还可以维持现状,说出来后,就有可能失去……会失去啊!
她想起那束蝴蝶兰,为什么只是代表“祝你幸福”的蝴蝶兰,而不是代表爱情的玫瑰?是不是……他并不喜欢她?诚然,同情和怜惜有时候并不足以构成爱情……
谢语清闭起眼睛,抓住他的衬衫,像只撒娇的猫咪一样把脸埋进他怀中。他……是她的。这种气息,这种温暖,这种呵护,是她的啊,是她的!不要给别人,不能给别人,不甘给别人啊!
仿佛洞穿了她的心事似的,季悠然沉默了,许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摸着她的头发说:“是不是妈妈和季洛让你不安了?”
她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要对我撒谎,你听听看,你的心跳得很快。这说明你在害怕,你很担心一些事情。”
她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果然又急又乱。
季悠然笑笑说:“我妈是双子座的,天生喜欢捉弄人,与她相处你最好忘记她的年纪,当成同龄人看待好了。你这样子慌乱,反而上了她的当。”
“上……当?上什么当?”她闷闷地抬起头,不解地问。
“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是我相信昨天晚上的见面是她和季洛故意串通了刻意安排的,所以,无论她做些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正解。对不起,我替我的家人道歉,她们让你这样不安。”
“是这样吗?”她还是有点不明白。
然而季悠然已转移话题说:“先不谈他们了。你是不是要去医院?”
谢语清这才想起正事来,惊道: “呀,是啊,叶希的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我想去等着,第一时间知道结果。”
“我陪你去吧。”
一个好字已到嘴边了,却又退缩,“不……不用了……”
“我下午没事。”
“真的不用了,那个,伯母来了,你也应该多陪陪她的,毕竟快要出国了,两三年都见不到了呢……你还是陪伯母吧,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季悠然的目光闪烁着,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于是谢语清就更慌乱,连忙抓紧背包带子说:“快一点钟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再见,我回来给你打电话!”
季悠然就那样看着她匆匆跑掉。她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她的样子明显是在排斥他和逃避他,可是另一方面,又好像很依恋很不舍,肯定是妈妈和季洛跟她说了些什么,也许他应该去提醒那两个活宝不要玩得太过分。刚这么想,就听身后传来妈妈的喊声:‘哥哥,这边,这边!”
转过头,赫然看见妈妈挽着楚嘉的手朝这边兴高采烈地朝这边走来。原来如此,他明白了——
季悠然不禁皱起眉头,但当两人走到他面前时,却又恢复常态,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地说道: “妈妈,楚嘉,下午好。你们怎么会在一起的?”
“你还好意思说?我大老远地跑来看你们,结果小的说没空,大的也不理我。幸亏还有这么可爱热情的女孩子陪我四处逛逛,否则我真会给你们两个不孝子气死!”
楚嘉微笑着补充说:“上午季洛来找我,拜托我陪阿姨参观一下学校。”
“那真是有劳你了。谢谢。”
“不客气,阿姨很健谈,和她聊天好好玩的。我很高兴呢。”
“你们吃午饭了吗?”
“嗯,带阿姨去看了你设计的那个餐厅,她还夸二楼的小炒菜做得好。”
季悠然抬腕看表,说:“这样啊,妈妈,我带你下午去拜访一下李教授好吗?他现在在家,我们赶到那里,应该差不多两点。”
楚嘉察言观色,连忙说:“那好,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的话再找我吧。”
唐圆圆的眼珠又骨碌碌地转了一圈。
季悠然浅笑着说:“好的,谢谢你。再见。”
“阿姨再见,季学长再见。”楚嘉转身走了,看得出,表情有一点点的失落。
唐圆圆看着她的背影,摇头叹道:“啊,你是什么时候起变得和你弟弟一样这么会说谎的?”
“妈妈,你在说什么?”
“少装傻,别告诉我什么下午带我去拜访李教授不是你一时间想出来的借口,用意就是支走那个女孩。”
季悠然笑着说: “妈妈真是明察秋毫。”
唐圆圆瞪他一眼,撇嘴说: “真是不明白,这女孩有什么不好的,又开朗乐观又活泼大方,说起性格真是比谢语清好了一大截。我不是对谢语清有什么意见,只是你不觉得那种女孩相处起来很累吗?”
季悠然沉默了一下,然后很平静地问:“妈妈对语清的事情知道多少?”
“你弟弟把他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了,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孩,让我的小儿子栽了不够,连我一向最稳重可靠的大儿子也为之着迷。”唐圆圆环胸,不再嘻嘻哈哈,正色道,“坦白说,我对她不怎么满意。我感觉得出来,她的心没有完全在你身上,你会等得很辛苦。”
季悠然垂下眼睛,忽而,又笑了,“妈妈,从小到大,我和季洛之间,永远不会让你操心的孩子是我?”
“那是当然,你那么懂事,又孝顺又听话,有时候我还担心你太老实了会吃亏,但后来我发觉自己看错了,你甚至可以说比你弟弟更聪明,因为你懂得韬光养晦,并且会在最适合的时机里脱颖而出,一鸣惊人……对了,为什么问这个?”
“妈妈不是已经说出我想要说的话了吗?”季悠然仰首望向远方的天空,阳光不够灿烂,云层渐有加厚的趋势,看样子会下雨,他深吸口气,再悠悠地吁出去,缓缓说,“我最擅长的就是等待。为了某个成功的机会我可以等上很久,把所有条件准备充足,然后一击而中。所以,等待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唐圆圆怔住,光影在季悠然身上勾勒出深邃鲜明的轮廓,她忽然发现,这个从小到大都没让她担心过的大儿子其实早巳超出她的想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该如何得到,一步一步,有条不紊,信心十足。也就是说,她根本不需要为他担心,甚至,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父母在孩子成长的道路上总是起着规导指引的作用,但显然的,这个孩子,从小就不需要。他早已将自己的人生把握在手。
于是她也就没了用武之地。有这样一个孩子虽然省心,但也失去了做父母的乐趣啊,唐圆圆悻悻地想,幸好还有个顽皮捣蛋的小儿子。她只好也叹了口气说道:“既然这样,那就随便你吧。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女孩身上究竟有哪一点那么吸引你?处女座一向追求完美,但那个女孩却满是缺陷,所以妈妈真的很好奇耶。’
季悠然不假思索地回答:“因为她让我觉得心疼。从小到大,我都走得稳稳当当,因为太顺,所以很少感觉到焦虑、担忧、悲伤、痛苦等情绪,直到遇见她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心痛成那个样子,我所有的热情都似乎是为她而存在的,只有碰到她才会进发出来。”他停下来,直视着唐圆圆,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妈妈,我喜欢她。”
唐圆圆扁扁嘴巴,手一摊说:“儿子喜欢人家我有什么办法阻挠?看样子我也只能跟着你一起喜欢了。唉,只可惜了那个叫嘉嘉的女孩子啊……”
季悠然扬起唇角,上前挽住母亲的胳膊说:“妈妈也不用觉得遗憾,季洛的女朋友夏梓彤就是个又开朗又外向的女孩子,你可以见一见。”
唐圆圆一听顿时来了兴致:“真的吗真的吗?有多开朗?漂亮吗?那个死小子,居然半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啊!你说她叫什么来着?夏梓彤?名字不错,什么星座的……”
季悠然微笑,如果此刻有人看见的话,肯定会觉得惊讶——原来一向温文尔雅的季学长居然也会有笑得这么“奸诈”的时候,活脱脱就是季洛的翻版嘛!
而远在寝室里的季洛忽地打了个喷嚏,浑身感到一股寒意。有点不妙,好像被人算计了,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祥的预感?
由于路上堵车的缘故,谢语清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开始了。手术间外面的走廊上,王妈妈正坐在椅子上焦虑地等待,高阳在一旁相陪,而叶叔叔靠着墙在抽烟。她很快地扫视了一圈——妈妈不在。
是为了避嫌,所以不来吗?她有些忐忑地走过去,高阳抬头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虽算不上友好,但总算不再像以前那样敌视。王妈妈看见她,开口说:“啊,语清你来了……”
她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柔声说:“没事的,别担心,叶希……一定会好起来的。”
“嗯,我也这么想。”王妈妈擦着眼睛说,“不管如何,感谢老天,找到了与他相配的骨髓,就有了一半的成功希望呢!”
这时叶子新的手机响了,他接起来走开几步,几分钟后转回身叫她:“语清,过来一下。”
谢语清有些惊讶,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叶子新将手机递到她面前,低声说:“你也说几句吧。”
她顿时明白,这个电话是妈妈打来的。她颤颤地接过来,喂了一声,听见线路那边果然是妈妈略带焦急的声音:“清清,你在就好了。”
她回望王妈妈一眼,又走远几步,小声说:“妈妈,你不来吗?”
“我有点事走不开,你帮妈妈等着吧,有消息了第一时间通知我,就打这个号码,我的手机不关。”
“嗯,好。”她觉得有点欣慰,妈妈总算开始表露出一点关怀的样子来了,她好高兴看到这样真实的、没有冷漠伪装的妈妈。
谭若悠的声音停了几秒钟,再响起时变得很低沉:“听着清清,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手术失败的话,你也要镇定,要克制自己的情绪,不要露出什么……”
她的话还没讲完,谢语清已尖声叫了起来:“不会的!手术一定会成功的,叶希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不会有事的!”
刷刷刷,三道目光同时转了过来,王妈妈和高阳都一副很困惑震惊的样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连忙捂住嘴巴,背转身子低声说:“对不起……我知道了。”
电话那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那我就先挂了。”
“嗯,再见妈妈。”
“清清……”
“什么?”
“你……吃饭了吗?”
她心中顿时一暖,妈妈在关心她,担心她有没有吃饭,原来,真的是和好了啊……“吃过了。”
“好的,再见。”喀一声,线路断了。她转身,将手机递还给叶子新,叶子新望向她的目光里,颇有深意,然而她却没有去理会那其中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径自走到另一把椅子旁坐了下去。
手术间的红灯亮得有些耀眼,而窗外的天空却慢慢暗了下来,不久下起滴滴答答的小雨,最后雨势渐大,敲在窗玻璃上,噼啪作响。
她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想起她十四岁时第一次见到叶希,十六岁时在一起,十七岁时分手,十八岁时再相遇……命运的安排总有其无可解释的因果,这一段执迷的情感,走到今天,也渐将水落石出。
叶希是她的哥哥,她一辈子都爱他。但他,也只能是她哥哥。这一点谁也无法改变了,天命难违。
然后她又想起了季洛,想想那时真的是太天真啊,因为从他身上找到叶希的影子,便飞蛾扑火般什么都不顾地去爱了,其实她根本就不喜欢季洛那种类型的人,也不欣赏他的个性,幸好早早分手了,否则拖延下去,又会是场悲剧。
再来就是季悠然,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驻扎进她的生命里的?那一次问路?那一次陪伴她的哭?那一次雨中寻找?还是那一次酒后背行?她和季悠然之间……原来已经有了那么多小故事,一个一个的场景组合起来,构筑成无法磨灭的痕迹。
她,是喜欢他的吧?
与对叶希的迷恋不同,季悠然于她,是一种依恋、是一种归宿,是一种细水长流的累积。
谢语清的手慢慢握紧,一声叹息就那样不经意地溢出唇边。而这时,手术室的指示灯灭了!
她抬起头,听见急促忙乱的脚步声,王妈妈在高阳的搀扶下第一时间奔向从里面走出来的护士和医生,然后叶叔叔也跟了过去,她看见医生摘下口罩,嘴巴一张一合——
声音忽然间喧杂起来,她听见雨肆意敲打着窗户,听见休息大厅那边传来的说话声,护士的奔跑声,喊叫声,病房里病人的呻吟声……
那么多那么多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偏偏没有听见医生说的那句话。
他在说些什么?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她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就那样,看着王妈妈晕倒,看着高阳哭泣,看着叶叔叔失魂落魄惨白如纸的一张脸……
诅咒,原来,依旧还是诅咒。
我的爱,不想那么帅:第十四章 谁在跳惭愧的舞蹈
下午拜访过李教授后,季悠然带着妈妈回校。因为有言在先,所以准备晚上叫上楚嘉和谢语清一起外出吃饭。
打电话去谢语清寝室时,室友说她还没回来。季悠然看看手表,已经五点多,不知道手术做完了没有,也不知道结果如何。
见他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季洛便说:“你还是去医院接语清吧。”
“呃?”
“我和老妈先去订位子点菜,等你们来好了!”
季悠然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好吧。如果楚嘉问起帮我解释一下。”
“知道啦!”季洛不耐烦地赶他走。
没想到老哥前脚刚走,老妈后脚就凑过来诡异地笑着说:“对了,乖儿子,我发现我们还少叫了一个人耶!‘
“谁啊?”
“夏梓彤。”
啪!季洛手里的勺子顿时掉在了地上。几秒钟后,怒吼声传出窗户,传到楼下正在打伞的季悠然耳中——
“天哪老哥,你都跟老妈说了些什么啊?啊啊啊啊……”
季悠然狡黠地一笑,装做没听到,快步走进雨中。一路急行,到了校门口等了好久都没拦到计程车,正在焦虑时,一辆小巴停在了站牌处。他连忙跑过去,虽然巴士是慢了点,但在这种情况下,也只能将就。路上又遇到堵车,等他赶到医院时,已是晚上七点。
天全黑了,雨下得很大,医院的感应门自动打开,湿漉漉的鞋子踩到地毯上,全是水印。他本不是个容易惊慌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上次凌晨寻找谢语清时的感觉再度折回,像有谁在他心中烧开了水,不安的气泡开始沸腾。
他小跑着赶到咨询台问:“对不起,请问2036病房的病人今天下午一点进行的骨髓移植手术完毕了吗?”
值班护土翻查了下记录,回答道:“病人叫叶希是吗?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那结果是?”
“手术失败,病人死亡。”兴许是见多了生死,护士小姐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冰冷。
季悠然的心沉了下去。他连忙上二楼,冲到2036病房前一把推开门,护士小姐正在更换床单,见他冲进来,吓了一大跳。
“对不起,请问这里的病人……”
“你是说那个B大的学生啊?可怜啊,虽然HLA的6个位点完全相合,但移植过程中却产生了排斥反应,手术做到一半就死了。请问你是他什么人?”
季悠然急声问:“那么,他的家人们呢?”
“他妈妈都哭得晕过去了,后来他爸爸带着他妈妈先回去了,明天再来办身后事什么的。”这位护士就情感丰富得多,一边说一边直摇头叹道, “真可惜,这么年轻,这么聪明,却得这种可怕的病。找的虽然是最大牌的孙医生,却也救不了他啊……”
“那么请问,还有个女孩子呢?应该还有个女孩子跟他爸爸妈妈一起等在手术室外吧?”
“你说那个长头发、长得很甜的女孩子啊?她也哭得眼睛都肿了,真可怜,听说是他的女朋友。”
“不是,我不是指她。我问的是另一个,短头发,个子高挑,有一双很沉静的黑眼睛的……”
护士茫然地摇头。他只好说了句谢谢后退出来。
会去哪呢?叶希的手术居然失败了!语清肯定无法承受这样的打击,不知道她会不会做傻事……
猛然间,她曾经喝醉了呢喃的那句话又鲜明地在耳边响起:“妈妈,如果叶希死了……如果叶希死了,我、我我也不想活了……”
他的心顿时一紧,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连忙跑到楼梯间,企图在那找到她的身影,然而楼梯间空荡荡的,静无一人。于是他又跑到休息大厅,跑遍医院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谢语清。她去哪了?去哪了?
护士小姐对她没印象,看来她不是跟叶希父母一起离开的,那么她独自一人,会去哪呢?
脑海里突然蹦出两个字——蹦极!
对了,她会不会像上次那样,又去蹦极塔了?
一念至此,再不迟疑,连忙冲出医院找计程车。也许越是心急,事情就越是不顺,先是等了半天才拦到一辆车,然后路上又再次碰到堵车,抵达蹦极塔那时,时针已指向八点半。
蹦极塔处一片悲风凄雨,和他上次来找谢语清时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
“语清!语清——听到了吗?请回应我一声——”他一遍遍地喊着,找遍了每个角落,都没发现她的存在。那顶遮阳伞依旧在风雨中摇曳,然而当初蜷缩在伞下的女孩却没有再次出现。
难道她没有来这里?那她会去哪?
雨伞因为太心急而落在了出租车上,他被雨水淋湿,衣服和鞋子都变得又湿又重,但心里却滚烫滚烫的,焦灼得快要炸开,反复问着一个问题——她去哪了?去哪了?
搜寻了近一个小时后,季悠然终于放弃——她不在这里。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比如她已经回宿舍了,或者,她去找她妈妈了……总之,她没有遭遇什么意外。
季悠然一身疲惫地回到学校,像只落汤鸡一样,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处干燥的地方。他决定先把衣服换了,再去餐厅找妈妈和弟弟他们。走到房门前握住把手,正想取钥匙时,门却自动往里开了。
他不禁一愕——难道妈妈他们出去时没帮他锁门吗?真是粗心大意的两个家伙。
推开门,点亮灯,房间里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但一种不安莫名地涌上心头,他忽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可是定睛细看,还是他的房间:整洁的书桌,千净的地面,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等等!床单掀开了一角,一半垂在床下,一半挂在床上。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呼吸窒了一窒。然后,双手握紧,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朝床走过去,俯下身,探头往床下看,果然——
谢语清躲在那里。
“打完后我就会躲起来,有时候是躲床底下,有时候是躲衣橱里,不敢出去。”她曾经这样对他说。
而今,她再次躲到了床底下。是在等人救赎吗?那下半句话就自然而然地回想起来:“每次都是爸爸来找我,他很温柔地叫我的名字,然后抱我出去,背我下楼。”
他轻声唤道:“语清。”
蜷缩在床下的谢语清像只受惊的小猫一样抖了一下,微微抬头望着他,目光又是生疏又是戒备,充满恐惧。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轻声说:“语清,出来好吗?”
她反而更往里缩了些。
“是季大哥啊,不认识我了吗?出来好不好?”他的声音压柔了几分。黑暗中,只看得见谢语清的一双怯生生的眼睛。他心中一酸,忍住焦虑继续诱哄,“别怕,外面没有人打你,你很安全的,出来吧。”
谢语清颤颤地伸出手,就在快触及他的手时却又缩了回去,
季悠然颓然一叹,干脆也伏到地上,正对着她,用最最柔和的声音说:“语清,你怎么了?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的,伤痛也总会过去的,你不能在床底下躲一辈子啊,对不对?来,把手给我,我带你出去,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谢语清摇了摇头,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季悠然无奈,从衣兜里取出手帕,然而那手帕早已被雨水淋湿,他只好取了桌上的面纸递到她面前,可是谢语清并不接,只是用手捂住自己的脸,不住地哽咽和颤抖。
“语清,开口说话好吗?求你了……”怎么办?此刻的她就像他第一次见到时的那样,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拒绝任何人靠近,甚至情况比以前更加糟糕。不能让她这样下去!否则她就毁了!
季悠然手臂一长,猛地抓住她的胳膊,她开始挣扎、捶打、最后甚至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但他没有放弃,最后还是将她从床底下拖了出来。
乍见到灯光,谢语清整个人一震,松开了牙齿,季悠然双手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像抱着即将失去的珍宝一样,急声说:“听着语清,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是,你不可以自暴自弃,绝对不可以!你在听我说话吗?好好地、认真地听我一次,一定要坚强,要振作!死去的人已经死了,但活着人还要活下去,你听见了吗?”他拼命地想摇醒她,结果却摇出了更多的眼泪。
谢语清发出不成音的呻吟声,犹如暴风雨中的落叶,除了哆嗦,还是哆嗦。
她什么也听不进去——意识到这一点.季悠然更加着急,捧着她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强迫她看自己,然而,她的瞳孔是涣散的,没有焦距。
“语清!语清!不要这样,求你,不要这样……”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是如此地无能为力,理智、机智都在这一刻崩溃解体,他抱着那个颤抖的身躯,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在一片紊乱中,他选择了一个最不可思议的方法——
他开始吻她。
额头、眼睛、鼻子、嘴唇、脸颊,她脸上的每一处,都冰凉冰凉,毫无生气,而他便用自己的嘴唇去一遍遍地亲吻,视线模糊了,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把两个人的脸庞都濡湿。
二十三年来,第一次,哭在人前。
“告诉季大哥,哪里痛?很痛吗?语清,告诉季大哥,是不是很痛?”他将她拉入怀中,亲吻她的头发,失声而泣。在这一刻,谁能说,他们两个里谁比谁更痛苦一些?
“没事了,痛会过去的,有季大哥陪你,季大哥陪着你呢,你不是孤单的一个人……所以,说话好吗?随便说什么,我想听你说话……”
谢语清抬起湿得粘在一起的睫毛,眼睛因为盈满水气的缘故看起来格外哀伤,季悠然觉得更加痛楚,像有人拿了把剪刀,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绞着他的心脏。
“语清!”
“季、季……”谢语清死命地抓着他的衣服,“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季大哥……”
终于说话了……心中一块巨石直至此刻终得落下,季悠然松了口气,伸手抹额,摸到一手冷汗。
“季大哥……叶、叶、希、他……”她呢喃着泣不成声的单字,拼命地想说话,却说不成连贯的句子。
季悠然抚着她的头发说:“我已经知道了。对不起,语清对不起,那个时候,没能陪在你身边,让你独自一人听到那样的噩耗,面对那样的不幸。”
“叶希……哥、哥……哥哥啊……”谢语清反抱住他,开始嚎啕大哭。真的是嚎啕大哭,就像是想把整颗心都哭出来,把整个身体都哭垮一样,哭得自残而没有节制。
季悠然一手抱着她,一手轻拍她的背,很温柔很温柔地说:
“哭吧,哭出来就舒服了。季大哥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的……”
夜晚十点,研究生楼里就一直充斥着悲痛欲绝的哭泣声,持续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左右,才渐渐地消失。
她不记得自己那天晚上是怎么哭着睡过去的,等她醒过来时,入眼处一片雪白,已在校医院的病房里。
身穿白大褂的李讯正在床边往病历卡上记什么,见她醒了,转过身来微笑说:“醒了?觉得好点了吗?”
她默默地看着天花板,并不答话。
李讯挠头说:“算了,看样子你不想跟我说话,那我还是去把悠然找来吧。你这回可真把他折腾惨了,他抱着你来这时,身上的衣服还都是湿的,现在正发烧躺在隔壁的病房里呢。”
他开门出去,大概五分钟左右,病房的门再度被推开,季悠然走了进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但还是对她露出最温和的笑容说:“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饿不饿?想吃点什么吗?”
她怔怔地望着他,然后好像慢慢地认出了他,迟疑地说:“你是……干爹?”
季悠然一愕,走上前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烧,这是怎么回事?
谢语清环顾四周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干爹,我生病了吗?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啊?”
季悠然顿时慌了,连忙打开房门喊道:“李讯!李讯,你过来一下——”
李讯匆匆赶来, “怎么了?你为什么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她……”季悠然一把抓住谢语清的手说,“语清,你不要吓我,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她的表情很茫然。
“关于叶希……”说了四个字,欲言又止。谢语清眨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迷惑道: “叶希……叶希是谁?”
季悠然重重一震,看向李讯。
李讯不明所以道:“怎么回事?”
“她好像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话未说完,谢语清已反驳道:“谁说我不记得了?我知道你是干爹,我还知道他是你的好朋友,学医的李讯嘛!”
季悠然只好苦笑。
李讯又开始挠头说:“这样吧,我去找老师来,帮她做个详细的全身检查,看看究竟是哪出了问题。”
“好。”季悠然回首看了谢语清一眼,她微侧着脑袋,茫然的样子不像是出自伪装,那么,难道她真的失忆了?
这个疑惑在第二天,得到了医学上的解答。
为谢语清诊治的方医生说:“医学上称这种情况为阶段性或选择性失忆,是由身体不堪心理重荷而产生的一种自我保护,因为回忆太痛苦,所以某一部分的记忆区就自动封闭,将一段时间的生活经历完全遗忘。”
“那么,以后还会想起来吗?”
“这个说不准,也许会,也许不会。”方医生笑笑说,“其实从心理健康的角度来说,这其实是种好现象,起码,病人现在不必再打镇定剂了,她已经可以恢复平静。”
季悠然沉默,然后起身,“谢谢你,方老师。”走出办公室,靠到墙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忘记了?是幸运吗?总觉得太过巧合。不管如何,即使只是出自伪装,既然语清不肯再正视叶希死亡的事实,那么他也就假装不知吧。
他伸手揉揉脸庞,将情绪调整到最佳状态,然后走向谢语清的病房。谢语清睡着了,睡姿很安详,素净的脸庞上找不出半点阴影,也许对她来说,失忆真的是最仁慈的结局。
他在床边站了好一会儿,刚想离开,房门就自外而开,一人匆匆走进来。
“谭女士是吗?”他连忙迎上前。
来人正是谢语清的妈妈谭若悠,只见她神色憔悴地点点头,哑着嗓子说:“就是你打电话给我的吧?清清怎么样了?”
“她已经没事了,不过,医生说她得了阶段性失忆。”
“失忆?”谭若悠惊讶。
季悠然看了熟睡中的谢语清一眼,压低声音说:“嗯,关于……叶希的事情,她全都忘了。”
不出意料的,他在谭若悠脸上看见了跟自己昨天同样的表情,不仅震惊,而且慌乱。她快步走到床边握住女儿的一只手,轻唤道:“清清!清清,是妈妈。”
谢语清被弄醒,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妈妈?”
“清清,你还认得妈妈吗?”
谢语清“哈”的一声笑起来, “那当然了,你是妈妈嘛,我怎么可能忘记呢!”她笑得那么欢愉,谭若悠反而整个人一怔。
‘清清,你……真的忘了叶希吗?”
谢语清拧起眉毛不高兴地说: “叶希叶希,为什么你们都问我记不记得他,他是谁?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谭若悠踉跄后退了两步,惊慌失措地看向季悠然,季悠然对她点个头,打开门走出去,她连忙跟到门外,确信女儿听不到他们的谈话后,才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医生说是因为她接受不了叶希死亡的打击,所以大脑自动选择失去这部分的记忆。”
谭若悠捂住胸口。脸色惨白,最后伸手扶住了墙壁。
季悠然关切地问道:“伯母你怎么了?没事吧?”
谭若悠摇摇头,但表情却更加痛苦,沉声说:“是我害的……是我害了清清……还有叶希……”
“伯母你已经尽力了。”为什么只有悲剧发生后,人们才会开始自我谴责和检讨?季悠然嘴上虽然在安慰,心里却在叹息。然而,看见那样失魂落魄的谭若悠,他的善良使他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
谭若悠捂着脸摇头说:“是我,都是我的错……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声音到最后已渐近哽咽。这时电梯的门丁冬一声开了,叶子新从里面走出来,两人一撞面,彼此都是一怔。
季悠然有点尴尬地说:“那个……不好意思,是我打电话通知他来的。”
谭若悠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她不是笨蛋,看到这种情况就知道这个男孩子知道他们家的事情,看来他和语清的关系非同寻常。
季悠然又说:“对不起,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一个小时后再回来,语清这边就麻烦你们先照顾一下了。”说完点个头,善解人意地离开,把空间留给二人独处。
谭若悠望着叶子新,许久后才问道:“王离那边……怎么样了?”
“妈妈他们都从家那边赶来了,现在正在安慰她。她很伤心。”
“她真是个好女人。”
“是啊。”
话题至此冷场,又是好一阵子沉默。
然后叶子新问:“小清怎么样了?”
“说是失忆了,不再记得叶希。”
话题再度冷场。
谭若悠最后叹了口气,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很慎重地说:“子新,我们……分手吧”
叶子新惨笑,“分手吗?在二十年后?”
“已经二十年了吗?”谭若悠望向窗外,眼睛湿润起来,“二十年了,原来我们已经错了二十年。”
叶子新没有说话,并肩站在她身旁,也望向窗外。窗外,四月的阳光明艳得像是曾经的葱荣岁月。彼时,他们也曾那么那么年轻过。
“子新,我这一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人,但是,这么持久的一份爱情,说出口时,却不能给我带来骄傲。”谭若悠凄笑着,眼泪滑过脸庞,滴到衣服上,“够了,子新,够了。希儿死了,清清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这都是老天在惩罚我,惩罚我因一己私欲造下罪孽!”
“若悠……”
“回想当年真是任性,把幸福随意抛弃,后来想追回来时,已经没机会了。可我偏不甘心,宁可背负第三者的罪名也要继续和你纠缠不清,贪恋一刻温存时间也好,像吸毒一样,明知道不对,但就是戒不掉。然后我想,无所谓了,就这样吧,一辈子这么偷情下去也可以吧?道德沦落起来真是很容易啊,对不对?”
谭若悠自嘲,自嘲中一种悲哀浓浓。
叶子新沉声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现在再追究谁对谁错没有意义,够了,让错误停止在这里吧!”谭若悠说完转身就走,叶子新叫了她一声,但她没有停下脚步。
高跟鞋在走廊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上的钉子,决裂于无痕。
有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叶子新望着谭若悠离去的背影,恍恍然间,似乎他的青春岁月也随她一同离去。二十年了……这么多年。
他垂下头,又在窗边站了很久很久,然后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谢语清已经睡着了。他坐到床边,凝视着她的睡脸,有几缕发散落到额前,他帮她拨开,然后轻轻地、慢慢地说:“小清,其实你一直很恨我对不对?”
谢语清翻了个身,呢喃着继续睡。
“虽然你没有说,但我知道,你是恨我的。是啊,我是个懦弱的男人,我既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爸爸,我对不起我妻子也对不起你妈妈,更对不起你和叶希……这二十年来,我每天都在道德的谴责中度过,无数次想放弃,但最终还是舍不得。也许真的是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最有魅力,失去的东西才知道应该珍惜,你妈妈对我来说,二十年里,一直是我生命中最大最美好的一个诱惑,面对她时,我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只能沉沦。”叶子新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贴到自己的脸上,低声说,“因果循环果然报应不爽,如果我知道你和叶希……如果我知道你们会……那么痛苦,我说什么也不会放任自己做出那么可耻的事情来!对不起,小清,对不起,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
谢语清背对着他,睫毛颤了几下,听见那个男人埋头痛哭的声音。
叶子新从包包里取出一本笔记本,放到她的枕头边,说道:“这个……是叶希的日记,是昨天去叶希宿舍收拾东西时找到的。对不起,我看了他的日记,这才知道原来你们两个之间,发生过那样的事情……”
谢语清的呼吸停住了,她紧闭着眼睛不敢动,但眼泪还是克制不住地流出来,越流越急,感觉脸上都是湿湿的一片。
幸好,沉浸在痛苦中的叶子新没留意到她的变化,只是一味地自责和内疚,最后急促的手机声响起,似乎是他的家人催促他快点回去。他站起来,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才转身离开。
房门轻轻地合上,谢语清睁开眼睛,看见一室的阳光,如同十七岁那年夏天的操场,白茫茫的,如雪一般洁白。
阳光如雪。
我的爱,不想那么帅:第十五章 一切都已成轻掷
木制的封面上,绘了一辆单车,车旁芳草萋萋。看见这样一本笔记本,谢语清的手指开始发抖,她想起了家里的那张照片,她坐在树下,叶希躺在她的膝上,旁边也有这么一辆单车,那记忆,既甜蜜,又酸楚。
她咬紧下唇,颤颤地翻到第一页,熟悉的字体跳入眼帘,叶希的字非常俊挺隽秀,每一竖都写得笔直,但横就略带嚣张地向上斜飞,一如他的性格。
扉页上只写了四个字:“已成轻掷”,看墨水的痕迹,似乎是后来新加上去的。
她翻到第二页。
“我喜欢的女孩,很迟钝,有一双麋鹿般纯净的眼睛,总是怯生生地从睫毛下偷看人,揭穿她的心事时,她总是红着脸不肯承认……”
写的是她啊,十六岁以前的她,暗恋着叶希的她,如同许多平凡的女孩儿一样,温顺善良,不懂反抗,对于情感,也懵懂无知。虽然很痛苦,但不得不承认,这场初恋使她迅速成长,感觉一夕间脱离了少女时代,开始接触到世界的残酷和现实。
接下去的几页都记载了一些发生在他们之间的趣事,然后第十三页上,写了三个字:“分手了。”
很凌乱的三个字,并且往后的几十页里,都是空白。
不知道叶希当初在写那三个字时是什么感觉,不知道当他把这本日记带到B大时是什么感觉,原来痛苦的不仅仅只是她一个。虽然在高三那段岁月里她感到了莫大的痛苦和无助,但是显然的,他也并不比她好受多少。
再有字时,日期已显示是8月份的了。
“军训,挥汗如雨,这个城市的空气太干燥。在烈日下看着自己的影子时我忽然会想起,那天我也是踩着这样的影子一步一步地走回教室。现在回想起来真觉得不可思议,我居然能支撑着那个躯壳走那么长一段路,上六十多级台阶。夏天的阳光真让人讨厌。”
眼泪滴到了纸张上,晕圈慢慢扩展开,她连忙用袖子去擦,结果钢笔字就化开了,漾成蓝蓝的一片, “叶希……叶希……”她哭出来,无论为相同的理由哭泣过多少次,但每一次都感觉是那样的痛不欲生。
她对季大哥撒了谎,她对所有人都撒了谎,她尽量表现出自己已经不再记得叶希,可是叶希依然藏在她最深最深的心里,无论是谁都挥抹不去。
“9月,新学期开始了。和妈妈通电话中,得知她也来了B城。我挂上电话,走到操场的双杠上坐着,这个城市从今天起会有她的呼吸——吹过她衣角的风,也会拂过我;我这里下雨的时候,她的窗户也会被打湿;也许还能够去她停留过的地方走走,碰触她曾经碰触过的栏杆。只是这样……就够了吧?”
翻过去,那一页的背后写着:“天知道我何其怨恨这样的结局。”用的虽然是句号,但字却写得很用力,每一划都似乎要破纸飞去。
一字一句,灼伤了她的眼睛。还有什么比这更残忍?在叶希死后,让她看见他的真心。这样的话语啊!为什么要让她看见这样的话语?它根本就是摧心裂肺的悲痛,将她整个生命从此埋葬,并且每想起一次,就疼痛一次,如附骨之蛆,再难逃脱!
肯定是老天惩罚她,惩罚她变了心,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分给季悠然,所以叶希失望地走掉了,彻彻底底走掉了。
她合上日记,不敢再看下去,然后一把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踩在水磨石地板上,一股子凉意穿透脚心,胡乱套上鞋子,也顾不得穿袜子就打开门冲出去,噔噔噔噔冲下楼梯,穿过大厅,就在大厅门口,碰上季悠然。
他吃惊地问:“你去哪?语清。”
她不答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外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只感觉到身后有恐怖的东西在追赶她,只能不停奔跑,如身坠梦境。
季悠然起先还是跟着她跑,最后见她神色不对劲,只好拉住她道:“你怎么了?语清,发生什么事了?”
谢语清紧紧抓着手里的日记,那本子在她手上,沉得几乎拿不住。
季悠然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柔声说:“见过妈妈和叶叔叔了?”
她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季悠然见她头发凌乱,刚想帮她抿齐,她却明显一躲,似乎是讨厌他的碰触。他的手顿时尴尬地僵在了半空中,半响后,收回来缓缓说:“你没有失忆,对吧?”
谢语清沉默。
季悠然吁气,“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伪装到底?”
谢语清的睫毛在颤动,把那本日记抱在胸口,还是不说话。
“是他们对你说了些什么吗?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他耐心的询问却换来她的忍无可忍,尖声喊道:“请不要管我好吗?!”
季悠然整个人一震。
“不要再管我了!我只想一个人待着,我什么都不想说,什么人也不想见。你这样每天每天跟在我身边叫我这样做叫我那样做,你不觉得累啊?人生是我自己的,让我爱干吗就干吗不行吗?你知不知道,你让我很有压力?我都觉得自己快透不过气来了!”她说得又快又急,长时间的压抑,至此刻终于完全进发,且带着十足的迁怒与不可理喻。
季悠然一把扣住她的肩膀,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表情说:“语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我在说什么你听不懂吗?”她挣脱开他的手,一字一字说,“请、你、不、要、再、管、我了!”
季悠然怔住。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从谢语清口中,听到这句话。仿佛一把匕首,’嗖”的一声刺进他的心脏,除了剧痛,还有猝不及防的惶恐。然而——依旧没有办法抛下这个样子的她。
他知道她是因为受到某种刺激而如此偏激、迁怒于他,他知道当她清醒时会为今天说过这样的话而感到后悔,而他,怎么忍心造成她的愧疚和负担?
“语清,不要这样。”他再次试图用温柔开解她的心结,缓和她的情绪,“我并不是想干涉你的人生,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义务要在你彷徨时拉你一把……”
谢语清打断他:“为什么?为什么有义务拉我一把?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只不过是我前任男友的哥哥,是谁给你背上了那样的义务?”
“前任男友的……哥哥?只是这样?”他的声音一下子沉了下去。
看到他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谢语清知道自己那句话伤到了他,然而此时此刻,她只想伤害他,并且不尽余力地去伤害他,好像只要那么做了,自己对叶希的愧疚就会少一点。于是她开始冷笑,说:“是啊,否则你以为呢?我们之间还有其他的关系吗?”
季悠然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后,才喑哑着嗓子回答说:“是我表现得不够,还是你任性地在逃避,不肯睁大眼睛去看,用心去体会?我喜欢你,谢语清,你听着,我喜欢你。”
谢语清睁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捂着耳朵转身就跑。可这一次,季悠然不再让她逃脱,他一把抓住她,强迫她看向自己,继续说:“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不够解释我为什么会那么在意你,一心一意地想让你快乐起来?当看见你痛苦时,我比谁都更加难受,看见你开心,就比自己遇到好事了还高兴。语清,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你是这么聪明的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紧紧地捂着耳朵,放任自己叫出口是心非的话语。扣在肩膀上的手,和她手里的日记,一热一冷形成鲜明的对比,她觉得自己挣扎在这种冷与热的斗争之中,就快要窒息,“放了我吧,求求你……放了我吧……你这么好,肯定有更好的女孩子爱你的,比如楚嘉,她就很好啊,你妈妈也那么喜欢她……为什么要纠缠我?我、我、我已经不会再爱人了,我已经丧失了爱的能力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这些话是要骗我,还是骗你自己?”季悠然颓然一叹,“语清,为什么你非要把自己的人生和叶希捆绑在一起?没错,他是你的初恋,他的真实身份也让你备受痛苦,但是,我要说的是——没有那么严重,事情并没有严重到要让你失去自己的地步!你要这样自怨自怜到什么时候?”
“自怨自怜?你说我是在自怨自怜?”
“难道不是?是谁当初信誓旦旦地说要迎头赶上让同学老师刮目相看的?是谁说要忘记过去一切从头来过的,可你看看现在的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究竟要把自己折磨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谢语清,你清醒点好不好?”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声色俱厉地叱责她,谢语清忽然觉得此刻的季悠然看起来好陌生,像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根本不认识。
“你……”她咬唇,颤声道,“我不要你管!”
“我没有要管你,也从来没想过管得了你。”季悠然的声音低了下去,目光也变得说不出的悲伤,“我只是觉得非常……沮丧。我多么希望能看见你快快乐乐地生活着,永远面带微笑,我不想看见你的眼泪,可是你却永远那么哀伤。于是我懊恼自己的无能为力,为什么用尽心机依旧不能让你快乐起来,更懊恼你为何不尽能力让自己快乐……”
谢语清心中一悸,眼神顿时迷离起来。如果说叶希的日记已令她备受煎熬,此刻这样的表白,于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为什么要对她说这样的话,他又希望她能有怎样的反应?思维和情绪都远已超出她的控制范围,她除了悸颤,什么都做不了。
季悠然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用很低很慢的声音说:“我这样在乎你,这样在乎你,这样的,在乎你……可你为什么就不能快乐一些?”
心中某根弦“嘣”的一声断了,谢语清只觉眼前的一切忽然间变成了空白,她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身体不停地往下坠落、坠落……然后,轰然触陆,碎了一地。
那种不安的感觉是什么?为什么会觉得那么那么害怕?这么久以来,她不是一直都在潜意识里期待季悠然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挑明吗?她不是一直渴望并享受着他的关心和宠爱吗?那么温暖温柔温润的一种力量,为什么此刻鲜明地摆在她面前时,她却感到极度的恐惧?
在她和季悠然之间,有一道很深很深的沟,他渴望靠进,她却迈不过去。那道沟的名字叫做叶希。
一想起叶希,谢语清就清醒过来,日记本还在她手中,她的眼睛再度湿润,哽咽着说:“我、我……我不要……”
季悠然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不要逼我……我不要!我不要……”她发出一声尖叫,转身疯狂的跑掉。
有风吹过,丁香花瓣悠悠扬扬地飘落下来,季悠然慢慢地抬起手接住一瓣,轻扯唇角笑了一笑,笑容里三分嘲讽七分苦涩。最终,还是把心底里的话说出来了啊……
不应该说出来的。为什么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去增加她的困扰和负担?毕竟不能自控,在这暗潮汹涌的爱情面前。
正失魂落魄间,一只手轻轻自后拍了下他的肩膀,回头,看见的是双眉微锁的季洛。
“你……”他刚待发问,季洛已说道:“我都看见了。”
是指看见了刚才他和语清的对峙吗?季悠然唏嘘一叹,摊了摊手故作轻松地说:“很失败吧?”
季洛沉默片刻,说:“你……没跟她说吗?”
季悠然的目光闪烁了几下,垂下眼睛说:“找不到适合的时机,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但是,无论如何,你下周一就要去英国了,这么大的事情如果不事先对她讲的话,不知道她到时候会怎么想。你毕竟还是很在乎她的感觉的,不是吗?”
“正因为太在乎,所以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吧?”
季洛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地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找个机会告诉她吧。”
季悠然抬起头,又有一架飞机从空中飞过,最近总是频繁地看见飞机,难道冥冥中早在暗示离别是必然的?然而,这种情况下,他该怎么说?又能怎么说?
谢语清啊……如何就这样舍她而去?
这天傍晚,季悠然正在校园里走时,迎面碰到了01级建筑系的导师,他叫住他,问道:“悠然啊,向你打听个事。”
“藤老师请说。”
“那个谢语清,已经连着请了两星期的病假了。”藤教授边说边叹道,“唉,这孩子,那么辛苦才转系成功,结果就发生这样的事,前阵子上课时也明显注意力不集中,你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吗?并不是说她不能请病假,但她本来就比别的同学晚了一学期,又旷那么多课,怎么跟得上来啊?而且她也没什么病,怎么就非要住在医院里呢?”
季悠然抿了抿唇角,然后说:“我正好要去看她,我帮您把话带到吧。”
“嗯,你也好好劝劝她,无论如何,书还是要念的,她最听你的话了。”
最听他的话?季悠然心里苦笑。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对她来说很有影响力,但现在他已不做那样的奢想。谢语清的心是坚硬的核,他不愿让她受伤,所以不敢用硬物去敲击,只能用温柔逐渐包绕,但那扇心扉总是在开了一条缝时立刻闭合。
告别了藤教授后,他慢吞吞地走往校医院,在行走的过程中把要说的话又翻来覆去地想了好几遍,最后走到谢语清的病房外,鼓起勇气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他只得自行推门进去,看见谢语清躺靠在床上发呆。这些天来,无论他什么时候来,她都在发呆,表情很空洞。
季悠然走过去,拉了椅子在床边坐下时,她也没反应。
“我这次来,只是想和你说两件事。第一件,来的路上我碰见了你的班导藤教授,他希望你能尽快回去上课。”他停了一下,留意她的反应,她依旧双目空洞地望着窗子,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语清,我知道你很任性,但是适可而止吧。因为对你心存愧疚,所以你妈妈只好妥协,让你这样一直待在医院里,可你根本没有病,为什么要住在这里?难道你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吗?”
谢语清动了一下,微微侧过头,季悠然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她有在听他的话,听进去了吗?谁知接下去,他听见的却是一句:“不要管我。”
谢语清低眉敛目,声音犹如梦呓:“你每次来都在说教,我听得很烦。”
季悠然本已动怒,但到最后还是忍了下去,凄然一笑道:“是吗?很烦吗?那我不说了。事实上——”事实上,也没什么机会可以说了。他的第二件事就是跟她告别,可是看见她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那话便跟堵在喉咙里似的,再也说不出去。
罢了罢了,即使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的话,那么,不如不说。
他站起身,轻轻地说:‘对不起,打搅了。”走到门边,最后回望她一眼,她还是没在看他。
“再见。”
房门“喀”的一声合上,谢语清静静地望着窗产,原本淡漠的表情渐渐起了变化,她抓着被子,把头埋进枕头中,开始无声地哭。她也不想这样对待季悠然,可是除了这种方式外,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对叶希的罪恶感依旧存在,只要它一天不消失,她就一天没办法接受季悠然。她知道自己无可救药,她知道自己别扭得让人讨厌,也只有季悠然才会那么纵容她,然而再这样下去,他也会对她彻底失望死了心。一方面,她追求的就是那样的效果,另一方面,却因为想到季悠然将不再爱她而感到痛苦。她就沉浸在这样的矛盾之中,恨不得就此死去。
生命原来可以这般脆弱。
手无意中碰到枕下的硬物,拿出来,是那本她没看完,也不敢再看第二遍的日记本。她盯着那本日记很长一段时间,几乎忍不住要伸手去翻了,却又硬生生地停住。
不,她不要看!这样的痛苦已是难熬,再看下去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又开了。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是季悠然去而复返,一颗心早在她的理智所能控制之前便雀跃了起来,无法言喻地感到快乐。然而,抬起头,在看见来人的脸时,那些个五彩缤纷的气泡就全都破碎掉了,难掩地失望。
‘很意外吗?是我。”来人是季洛。
谢语清不着痕迹地擦干眼泪,转头不接话。
季洛走到她面前,表情很淡,说的话也仿佛很随意:“我刚看见我老哥离开,我知道他来看过你。”
那又怎么样?他想说什么?
“我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还没告诉你那件事情,对吧? ”
什么意思?她不禁抬眸,那件事情是什么事情?
季洛露出带着几分狡黠的笑容,慢悠悠地在床边坐下说:“我想他肯定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过你应该不会那么健忘才对,难道你已经不记得了?我老哥要跟李教授一起去剑桥的事。”
谢语清猛然一震——连日的种种打击使她一味沉浸在叶希死了的悲伤当中,根本忘记了还有那么一件事情!季悠然要走了吗?这个念头一经跳出,整个人就如同刚还在悬崖上吊挂着,但突然间又被抛入了波涛汹涌的大海之中,无可避免地颤抖起来。
季洛将她的一切都尽收眼底,目光明亮了几分,“明天下午,两点四十的飞机,毕竟这么多天的交情,去不去送机,你自己看着办吧。”说完这句话后他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谢语清突然咬牙说:“我不会去的!”
季洛耸耸肩,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反正消息我是通知到了,去不去随便你。”他打开门,回头眨着眼睛露齿一笑说,“不打搅你养病了,请继续。”
他的话分明充满嘲讽的味道,但听在谢语清耳中,却觉得说不出的辛酸。季悠然真的要走了吗?明天就要走了吗?那么快!不……不对,不快了,早就知道他要走的不是吗?只是私心里一直很美好地以为他会陪在自己身边,一直一直那么陪着,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到怎样的境地,只要她一转身,一回眸,就能看见他那温暖的微笑。瞧她多任性,多自私,把那么宝贵的相处时间以最最不堪的方式挥霍掉了……
闹得这么不愉快啊……连分别,都分别得这么充满遗憾啊……
“季大哥……”她哭出来,捂住自己的脸,痛苦得连坐都坐不住,“我该怎么办?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他于她,一直是最安静舒适的港湾,最明亮温暖的灯塔,如果失去他,她以后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然而,为什么到这种时候了,还是做不到去挽救些什么?是因为叶希吗?因为叶希就像枷锁紧紧套牢了她,她只能看着自己被孤独地绑在那个柱子上,离所有的人都越来越遥远。
诅咒……毕竟是一场诅咒啊!
明天,下午,两点四十。
不,她不去。她不去……
谢语清狠狠咬住下唇,咬到流出血来,然后她从枕头下抽出那本日记,沉声道:“好啊,既然要我沉沦,那就彻底点好了,带我去地狱吧,叶希,带我彻底沉沦到地狱里去!”
这一次,不再迟疑,她翻开了日记本。
十一月,校医院的那一次相遇,叶希写:“再度相逢。无数次想过,如果真再见到时,会是怎样的情形,但直到事情真实发生后,我才知道所有想象出来的感觉,根本不能被称之为感觉。再见她的那一瞬间,仿佛天崩地裂。无法正视,也不肯相信,于是寻了个借口自欺欺人,便以为自己依旧是怨恨她的。今生今世,是不是之前是为了等待这一面相逢,之后是为了怀念这一面相逢,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翻过去,那页的背后写着:“清清,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那一眼间,看在我心中,你之外的天地,再无颜色。”
叶希……
多好,她继续掉下去了,这些话如催命符咒,拼命地拉着她往下堕落,然而这一次,她已不再害怕。就让她堕落到底,永不超生吧。她不再挣扎了。
谢语清一边看一边哭,渐渐的,哭变成了笑,笑变成了呻吟。最后一页,停在三月,写于病榻之上。
“如果此生还能有一个梦想,我希望真的能住进清清允诺了的那幢房子里——虽然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与她一起同住。所以,清清,一定要为我设计那幢房子。”
她的心像被鞭子狠抽了一记,当日的情形在脑海中浮现,她曾经那样信誓旦旦地承诺啊,看看现在都变成什么样子了!她的手开始拼命地抖,足足花了五分钟时间才把那页翻过去,果然,后面也写满了字。
“也许很久很久以后,我还会问你那句话:“你过得好不好?清清,你过得好不好?”你上次回答我:“不好,叶希,不好,我过得很糟糕,一直一直都很糟糕。”我希望下次再问时,能听见你说:“很好,叶希,我最近都过得很好。”然后我也会笑一笑,对你说:“真巧,我最近也过得很好呢。”清清,要对自己好好的,要让自己好好的。我要你幸福,一直一直很幸福。”
时间:4月4日。
叶希动手术的前一天。
日记本从谢语清手中滑落,“啪”地掉到了地上。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映着她的脸,明晃晃地闪着光,然后,渐渐暗下去。
我的爱,不想那么帅:第十六章 只有幸福可以折回
第二天,下午1点半时,季洛同夏梓彤一起来到校医院。夏梓彤很不解地问:“为什么来这里?是要看谢语清吗?”
“只是散步而已。”季洛勾着唇角笑,看在夏梓彤眼中,根本就是标准式的狐狸笑容。季洛买了两听饮料,拉着她在草坪上的长椅上坐下,可惜天色不好,阴阴的,晒不到太阳。
“那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
“看风景。”季洛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过会儿还会有一场好戏看,错过就可惜了。”
远远的二楼某病房里,叶希的日记放在床头小几上,摊在写着字的最后一页,而谢语清就那样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墙上的大钟,看着秒针一格一格走过去。
二点四十分,扣除提前五十分钟的登机时间,扣除路上所花费的时间,也就是说,她必须在一点半前出发,才有可能赶得及去送机。然而,身体仿佛僵硬了一样,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只能任由时间一点点地流淌过去。
恍惚间,很多场景一一浮现——
来Q大报道的第一天,她随便找了一个正在画画的男生问:
“请问,法学系的新生该去哪报到?”
那男生抬起头来,是那样一张恬淡温静的脸。
“跟我走吧。”他笑,笑得像春风。
第二次相遇便是季洛将他介绍给她:“这是我哥哥季悠然,建筑系的研究生。”
他的眼中虽有惊诧,但依旧温文地笑着说:“你好。”
第三次相见,因为接到了高阳的示威电话而心情很差。也许她只是一时冲动,也许是下意识地觉得对方可靠,她第一时间里选择了让他陪自己去蹦极,而不是找季洛相陪。
她告诉他,爱情是门学问,她要修出完美学分。世事就是那么奇妙,当时的他对她而言和个陌生人并无两样,她却可以那么坦然自若地告诉他自己的心事——她想好好谈场恋爱,只是那样而已。
原来她对他早巳信任,远在自己发觉之前。
第四次相见,又是尴尬的局面,高阳的出现让她备受折磨,哭在人前。而那个人,偏偏又是他。换做别的什么人,她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还那样无所顾忌地哭出来。
那也是她第一次领略到那个男生的温柔,他的体贴和细心非常巧妙地安抚了她的忧伤,丝毫不让她觉得尴尬。如果说,之前的季悠然于她而言尚不具备什么特别意义的话,那天起,因为他分享了她的眼泪,所以成了她的同盟者。
第五次,暴雨之夜,她等在蹦极塔下,季洛和夏梓彤的旧情复燃给了她巨大的刺激,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就在最无助最彷徨最痛苦的时候,是他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他气喘吁吁地脱下雨衣包住她,雨衣上甚至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温暖,像千万只极乐鸟在歌唱一般,融化了她本已寒彻到底的心扉。
从此,这个叫季悠然的男孩子开始正式介入她的生活,成为她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他相伴的日子,忽然间变得晴朗起来,她的人生开始有了目标,有了理想和对学业的热诚。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没有回家过年而为转系努力打拼的冬天,真是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经常笑,笑得没有困惑和阴影……
谢语清双手握紧成拳,将头深深埋入被子里,越想越是急噪,越想越是激动,那些往事就像石子一颗颗地扔进心湖中,泛起层层涟漪,颠簸得她整个人悸颤不宁。
铛铛铛铛——墙上的钟响了起来,时针指向两点正。
她死咬着下唇,去?不去?去吗?不,不去……
风从半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吹得日记本飒飒作响,她不禁扭头,正好看见最后一页上的文字:“……清清,要对自己好好的,要让自己好好的。我要你幸福,一直一直很幸福。”
幸福,简简单单两个字,但要得到,多么艰难。叶希啊,叶希……她该怎么办?
依稀中,有人叫她:“清清……清清……”声音缥缈,仿若来自天边。
她抬头,竟然看见叶希远远地从窗外走了进来,站在她面前,对她微笑。他那么美,至今为止,叶希仍是她见过最美的男孩子,尤其是现在,他全身都散发着月色般的光泽,秀雅如玉。
“叶希!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她连忙上前抱住他,哭得不能自已。
叶希温柔地将她的眼泪拭去,手指轻巧得似乎碰触不到她的肌肤。她怔怔地、一往情深地痴望着他,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叶希,你回来好吗?回来好不好?叶希,我要看着你慢慢变老,要一辈子那样地看着你……”
“傻瓜。”他捧起她的脸,目光里宠溺无限,“我这个样子不好吗?永远这么年轻,这么好看。”
“可是……”
“嘘。”他伸出一根手指,抬头说,“你看,这是什么?”
空中有花瓣一片片飘下来,鲜嫩的鹅黄色,衬着白衣的叶希,一切都仿佛回到十四岁那年。她想起来了,这是腊梅花。
叶希缓缓说:“清清,你长大了。我们都不再是十四岁,也不再是十六岁了……人生的旅途那么那么漫长,你能不能替我继续走下去?”
“叶希?”
“我已经不可能变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啊,现在,换我来那样一辈子地看着你好不好?看着你住进那幢为我所设计的房子里,看着你拥有我没有拥有的幸福,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呢。”
她拼命摇头,哽咽说:“不,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幸福的,永远永远不会再幸福了……” .
叶希的眼睛里流露出很悲伤的情绪,那种悲伤看起来很熟悉,她忽然想起,曾经很多次从季悠然的眼中也看到过相同的情绪。这一刻,叶希的脸和季悠然的脸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清清,我不是你的幸福啊,你难道还看不清楚,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幸福?”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已经死了。”叶希绝望地看着她,一字一字说,“而一个死人,是不能给别人幸福的。”
她重重一震,踉跄后退了几步,叶希站在那里,周身萦绕着白雾,看起来又遥远,又虚幻。是了,他是死了的,他已经死了……
“清清。”叶希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神色凝重地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头到尾我只希望你能够快乐,我的死亡也与你的变心没有关系。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苛责自己,不让自己幸福?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伤害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我啊,清清,你在伤我啊……”
她艰难地发出声音:“伤……你?”
“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而你如此不快乐,我又怎么快乐得起来?”叶希的眼中似有眼泪,整个人就变得更加模糊了,“所以,答应我,要快乐,一定要快乐。答应我……”
“我……”
“答应我!快!”话音刚落,他的人就飘远了,她连忙急急地追上去,却最后只抓到了他的一只手,五指滑过,他从窗子里飘了出去,只有声音依旧停留在耳边:“答应我……答应我……”
谢语清猛地惊醒,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窗户还是那扇窗户,窗帘不住地飘扬着,可哪里还有叶希的半点影子?原来是梦。
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她捂住脸,半响,转头看那本日记,日记还翻在最后一页上,字字烙进她的心:“清清,要对自己好好的,要让自己好好的。我要你幸福,一直一直很幸福。”
墙上的钟轻轻响了一声,她抬起头,时针已指向二点半。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她突然跳下床,从抽屉里取出钱包就往外面冲。
天边的云层压得很厚,夏梓彤看着天空说:“还要继续坐下去吗?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好戏?”
季洛的表情已完全没有先前的轻松,显得很烦躁也很迷惑,喃喃说:“见鬼!那个狠心的女人,竟真的不去送机啊!”
“送机?送什么机?”夏梓彤话音刚落,就见医院大门处冲出一个人,身上还穿着白蓝条纹的病服,短发在耳后飞扬。
季洛眼睛一亮,喜道:“果然还是出来了!”
“你就是在等谢语清出来吗?”夏梓彤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谢语清飞一般从眼前跑过去,渐渐消失不见,奇怪地说,“还有,她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季洛抿唇一笑,站起身说:“0K,好戏看到了,我们回去吧,看样子快下雨了。”
夏梓彤连忙追上前问道:“等等!什么好戏啊,我怎么没看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说清楚呀……”
远远的天边,一道霹雳划过,终于下起了豆大的雨点。
谢语清冲到校门处时,雨已经下大了,她伸手拦计程车,很幸运的,不到两分钟就拦到了一辆。上车后,还没坐稳就急声说:“去机场!快,快点!”
司机非常诧异地看了她的衣服一眼,发动引擎出发。雨刷在车窗上单调地划着,外面的世界,顿时为大雨所覆盖。
谢语清紧捏着手里的皮夹,心里像着了火似的开始燃烧,反复烫灼着一个名字:季悠然——季悠然——季悠然!
她要见他!她一定要见他!至于见到以后该怎么样,她却没有想。
但是,来得及吗?她看车上的电子表,已经显示是14:35,来不及了!这里到机场起码要半个小时时间,她已经来不及了……眼泪顿时扑扑掉下来,看得一旁的司机担心不已——这小姑娘的表情完全不对劲,身上还穿着医院的那种病服,不会是什么神经病医院里跑出来的吧?
“司机先生,可以快点吗?”
“小姐,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雨这么大,再快可就危险了。”
“怎么办?来不及了!没希望了,没希望了……”她伸手抹泪,谁知越擦眼泪就越多,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司机慌了,“小姐,你可别哭啊!现在的飞机大多晚点,不一定赶不上的,还有希望呢。”
“真的吗?”
“嗯,要看运气。你赶几点的飞机?”
她仿佛看见一线曙光一样,满怀希望地问:“两点四十,来得及吗?”
“不会吧?两点四十的飞机你这会才出门?”司机的话换来她脸色一白,捏着皮夹的手也抓得更紧了。是啊,都是她不好,她明明有充裕的时间赶去送机的,却偏偏要磨蹭到这个时候……她真是愚蠢,真是笨蛋,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那是季悠然啊,是对她来说最最重要的季悠然啊!为什么她会拗执到这个地步,连去机场见他最后一面,道一声珍重都不肯做呢?
季悠然一定对她很失望吧?他一定很难过,她那样对他,让他带着伤痕独自远走他乡……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的自私和愚蠢,别扭和死心眼而造成的!
雨刷在玻璃上划得更急,外面水气氤氲,所有的景物看上去都是暗青色的。她开始想起爸爸的书房,没有阳光的日子里,那书房就是暗青色的,她曾经长时间地站在那里望着对面房子的窗户,等待叶希的出现。
而现在,她坐在计程车里,赶去见生命中另一个留下烙印的男孩子,赶赴一场迟到之约。
飞机啊,请等等她!她知道错了,请给她一个机会,等等她!
半个小时后,计程车顺利抵达机场,付过车资后顾不得外面在下雨,谢语清就跑出去,一口气冲进机场大厅。人头攒动、过客匆匆的大厅里,广播里正在播报一列列航班的班次、目的地和时间,她匆匆扫了一眼,搭自动扶梯上二楼,直奔咨询台:“请问下午二点四十飞往伦敦的航班起飞了吗?”
服务小姐很异样地看了她的衣服一眼,答道:“在二十分钟前已经准点起飞了。”
起飞了……三个字如钟声般重重撞进耳中,然后不停回旋。
“那么请问那班飞机上有没来的客人吗?”
小姐查询了一下,回答:“全部上机了,没有遗漏。”
没有遗漏……他果然已经上机了,自己果然还是没有赶上,果然没有赶上呢……
谢语清失魂落魄地转身,搭扶梯下楼。自动感应门左右移开,风夹杂着湿润润的水气一起吹进来,噼噼啪啪,声音脆得让人心里发慌。
一辆出租车自然而然地开过来揽客,她迟疑了几秒钟,然后打开车门坐进去,久久不说话。
司机问:“小姐,去哪?”
她表情呆滞地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于是司机只好又问了一遍:“小姐,你到底要去哪啊?”
“去哪?”她被惊醒,左右打量了一圈,该去哪呢?她该去哪呢?天地浩淼,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感觉自己找不到归依之所? “去……去Q大。”
司机瞥了她的衣服一眼,搭话说:“你是Q大的学生吗?”
“嗯……是啊。”
“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出来啊?”
“我……我在生病。”
“生病了还到机场来?送人,还是?”
她僵了两秒钟,然后呜哇一声哭出来。司机有点司空见惯地安慰说:“唉,肯定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人离开了吧?小姐,别难过啦,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离别哪来的相聚啊?”
很重要的人?她哭得更加厉害。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小姐要真舍不得他,还有很多方式可以联系的啊,电话啦,网络啦,攒够了钱去他在的地方看看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嘛,别伤心啦。”
她摇头,不,不会再有联系了,她已经任性地断送了两人今后继续交集的可能性。季悠然不会原谅她的,他不再要她了……
司机安慰半天无效,只好乖乖地闭上嘴巴,把车开得飞快。
一路静默,只听得见外面的雨声,和车内少女的哭泣声。最后出租车“嘎吱”一声,在校门口停了下来,司机说:“小姐,到了。”
她动作僵硬地打开车门走出去,司机吃了一惊,叫道:“小姐,外面在下雨哪!”她没有听见,就那样直直地走进雨幕之中,衣服瞬间就被雨水淋湿,沉甸甸地贴在身体上,透心之凉。
大概走了五分钟左右后,前方出现三条叉路,往左是去女生宿舍楼,往右是去校附属医院,谢语清停下脚步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朝中间那条路走去。
五百米外,一幢比较古老的四层建筑在大雨中格外黯淡,几十扇窗子,点着灯光的却连五扇都不到,而二楼,更是漆黑一片,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这是研究生宿舍楼。季悠然住的地方。他的房间也是黑的,果然是已经不在了。
谢语清走上台阶,走进楼里,自动感应灯亮起,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她一步一步格外沉重地走上楼,来到季悠然的房间外,房门紧锁着,原先门外墙上钉着的室主牌子也已撤去,等待下一个主人的来临。
她抚摩着略显粗糙的门板,刚才一直掉个不停的眼泪到了这时反而没有了,眼睛酸涩得厉害,想可见必定是一片红肿。她抱膝贴着门坐到地上,感应灯灭了,四周一下子坠入黑暗。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她不但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叶希,失去了自己,也最终失去了季悠然。是活该吧?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没有什么可怨责的,只是……心里实在太难受……
季悠然,回来吧,回来好不好?我不想你走啊,我之前说的都不是真的!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很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楼梯那边的自动感应灯亮了,有脚步声轻缓地传来,一步一步地靠近。
谢语清低垂着头没去留意,直到那脚步声走到她面前,停下,一个声音很惊讶地说:“语清?”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像平地一声雷,“轰”地将她整个人震醒。她蓦然抬头,橘黄色的灯光下,竟然看见季悠然消瘦却不失温和的脸!
这……这……这不是真的!这肯定是梦境,是幻觉,是她太过想念,所以造成了和之前出现叶希时—样的幻觉!
她怔怔地盯着他,大脑一度空白:
“语清,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淋雨了?衣服都是湿的。”他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胳膊,扶她站起来。
温暖透过他的手掌传递到肌肤上!然后迅速反应给大脑知晓,谢语清几乎不感相信自己的一切感观。就在那时,因为一动不动地坐得太久,她虽然在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但双腿立刻一软,眼看就要跌到地上时,季悠然仍掉了另一只手里的袋子,一把抱住她。
他的胸膛那么温暖,那么真实地存在着,这是真的,这不是幻觉,不是想象,也不是梦境!
“你……你……”她哆嗦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不早上飞机了吗?”
“上飞机?”季悠然一愕。
“你没走吗?你真的没有走?”谢语清搂紧他,将脑袋深深埋入他怀中哭了出来,“太好了,你没有走!季大哥,你真的真的没有走啊,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你了,我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也不会见我了,我以为……我以为……我真的以为失去你了啊! ”
季悠然微微皱眉,一边安抚她一边说:“谁告诉你我上飞机了的?”
“季洛说你今天下午两点四十的飞机,我赶到机场时,飞机已经起飞了,对不起……”
“他说是今天?”季悠然的表情很古怪。
“是,他昨天告诉我的。”
季悠然哭笑不得地说:“你被骗了,语清。”
“呃?什么?”
“我是明天的飞机,不是今天。我正准备今晚去跟你告别的呢。”他取出钥匙打开门,果然,行李箱什么的都还在里面,床上的被褥什么的也没有收,完全不像已经走人的样子。
谢语清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季洛的当。可恶的季洛,竟然让她这一下午里备受煎熬,尝尽了焦虑、担忧、惶恐、绝望等情绪!
他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说错时间的,好逼她看到自己的真心……真心……谢语清整个人一震,想到这里,原先混沌的神志一下子清醒过来——难道,季洛的用意就是帮她看清楚自己的真实心理?让她知道季悠然对她来说何其重要,然后在她已经绝望之时重新把一个机会摆到她面前,告诉她——其实一切还来得及?
是这样吗?这样的……用心良苦啊!
季悠然把掉在外面地上的袋子取进来放到桌上,回头,她还站在那发呆,便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这就去你的宿舍给你拿干衣服来换掉……”
他刚要走,谢语清却一把拉住他,然后紧紧抱住他。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然而季悠然还是浑身一僵,心中感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感觉得出来,这一次拥抱,与以往几次都不一样。
以往不过是依赖、是渴望温暖的一种本能反应,而这次,却带上了更多的不舍,失而复得的欣喜,和牢牢掌握不愿再分离的信念。
难道……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最后的事实与自己的愿望相反,就必须承受更多的失望。
然而,谢语清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说道:“对不起,季大哥,对不起。”
“傻瓜,为什么要道歉?”他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地无奈和温柔。
谢语清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也非常慎重地说:“我为之前的任性向你道歉,对不起,季大哥,我伤害了你。”
“没有……”
他刚说了两个字,谢语清就摇头说:“请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很多,也一度走了弯路,拒绝任何人的关心。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在自怨自怜,我放任自己沉入无边黑暗,我放任自己那么不快乐,那么不幸福。我,是在自虐。”
季悠然释怀一笑,语清,他的谢语清终于想通了啊……
“我看到了叶希的日记,他在手术前一晚还不忘祝我幸福,你们每个人都渴望我幸福,但我自己却毫不爱惜自己,借着折磨自己来折磨爱我的你们,我真是个混蛋,对不对?”谢语清苦笑一声,说,“你们那么爱我,我何尝不爱你们?你们希望我幸福,我又何尝不希望你们幸福呢?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我要想你们幸福,我就得先使自己幸福,因为,一个自身不幸的人,是不会给别人带去幸福的。所以——”
她顿了一顿,拉起季悠然的双手,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好好爱自己,然后让好好的自己去爱你们,使你们也变得更加快乐和幸福。我不会再逃避了!季大哥,我——喜欢你。”
日光灯映着脉脉相视的两个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宽慰,她的眼睛里有决心。
季悠然笑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说:“我——很高兴。语清,我很高兴。”
窗外的雨势忽然间小了,开始鸣奏出缠绵的旋律。
是啊,这个世上无所谓什么不幸,如果你坚信自己幸福,那你就绝对可以得到幸福。
幸福就在手中,在唇间,在爱人的眼睛里。
我的爱,不想那么帅:尾声 我与你有约,约在春天里
周一,下午两点,机场大厅。
来送行的人分做两批,一批是向李教授作别的,另一批不消说,自然是季洛和谢语清。
季悠然拉着行李箱,回身说:“好了,就送到这里吧。语清,你昨天淋了雨还在感冒呢,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谢语清摇摇头说:“不,我要看着你上飞机。”
季洛在一旁打趣说:“就是就是,告别的气氛一定要酝酿足了才好玩,现在走还有什么搞头?”
季悠然瞪了弟弟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还没跟你追究呢,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把日期说早了一天?”
季洛哇哇大叫道:“喂,老哥,你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吧?要不是我想了那么一条妙计,你和语清能现在这样其乐融融依依不舍地站在这里告别吗?”
谢语清顿时脸上一红,季洛见状更是火上添油道:“好啦,我知道你们两个要单独告别,嫌我在这碍事,看我不顺眼,早说嘛!我又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算了,过河拆桥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也不差你们这一桩。我先闪了,你们慢慢地惜别离吧!”说完在两记杀人的目光中大笑着离场。
季悠然望着他的背影,颇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真拿他没有办法……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谢语清低垂着头,小声说:“其实……他也没说错啊,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肯定还把自己一个人关闭在医院里,看不见任何阳光呢。”
季悠然心中一动,牵住她的手,带她走向宽大的落地窗边,与昨日的悲风凄雨完全不同的,今天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晴朗,四月,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那你现在看见了吗?”
“看见了。”谢语清望着窗外,喃喃地说,“春天真美,所有颜色都鲜明得可爱。”
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黛青的远山,嫩绿的草坪,春天真美,所有颜色都鲜明得这般可爱。
季悠然嘱咐说: “语清,要好好学习。”
“嗯。”
“逢年过节如果有时间,我会回来的。”
“嗯。”
“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嗯。”谢语清扭过头,“除了这些,没有其他要跟我说的话了吗?”
季悠然微微一笑,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有。要等我。”
谢语清突然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嘴唇,呢喃着回答说:
“嗯,好……”
不再徘徊、不再畏惧、不再迟疑,从这一刻起,她要把握幸福,亲手握牢它。
三年后,“明日杯”全国绿色生态住宅设计大赛颁奖典礼在帝都大酒店隆重举行。令众媒体最感兴趣的是,这次大赛中个人赛组的金奖竟是被一个年仅21岁的在校女学生夺得,因此一大早的,记者们就在会场外焦虑等候,然而那位幸运儿却迟迟未出现。
最后,颁奖开始后,上台领奖的竟是个五旬的老头,自我介绍说是该位夺魁者的班导师,由于个人原因,她本人这次无法来参加这个颁奖典礼,所以由他代领云云,令得众记者大为失望。
而与此同时,依旧喧闹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一年轻女郎也在机场出口外焦急地等待。她身穿今春最流行的淡菊色休闲针织衫,和湖蓝色及膝窄身裙,端庄中不失少女的活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颁奖典礼上出现却放了众人鸽子的谢语清。
谢语清不停抬腕看表,明明应该半小时前就到了的啊,居然又晚点,可恶!就在这时,广播里传出柔美的女音说:“从伦敦飞往国内的XXXX航班已经到达……”她顿时精神一震,做了几个深呼吸,并从包里掏出化妆镜照了照,确信自己的外表仪容找不出任何缺点后才气定神闲地等待对方的来临。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六分钟……足足过了一刻钟后,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在出口处,她连忙跳起来挥手,对方一抬头也看见了她,微微一笑,推着行李走过来。
谢语清扑上前,他顺势一把抱住她,转了半个圈后轻轻放下,笑着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是啊,我真的是‘久’等了,等了足足三年呢!还说什么逢年过节会回来的,这三年里你一次都没回来过!”她的语气充满不满。
“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过去后会那么忙……”季悠然连忙道歉。
谢语清哼了一声,扬头说:‘算啦,反正你虽然没空来,我却是有空过去看你的,以前老是你陪着我,后来换我去陪你,也很公平啊,我们两个扯平了。”
“我从上周就开始订机票,生怕赶不上今天回来呢。”季悠然说到这里,从随身背包中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嗯,给你的礼物,祝贺你,我已经听季洛说了,你一鸣惊人,竟然得了明日杯的个人赛金奖!”
谢语清连忙接过盒子,边拆边兴奋地说:“让我猜猜,是什么礼物?咦,是杯子啊?”
季悠然从背包里又取出一只杯子在她面前晃了晃说:“当初我走前你送了只杯子给我当礼物,我可是一直好好地保存到现在呢,上上个星期,跟朋友去陶吧时,心血来潮也想做一只差不多的还你,结果学了一夜,也只能做成这个样子。”
谢语清捧着那只杯子,皱皱鼻子说:“果然很难看啊……”
季悠然顿时备受打击。但谢语清很快眨着眼睛笑起来,将杯子捧到胸前说:“不过,看在上面的祝语我很喜欢的分上,就免强收下吧。”
“我们走吧。”季悠然推着行李同她一起往厅外走去。
“我为了来接你,连领奖都没去呢!”
季悠然含笑回答:“那我真是很荣幸。”
“其实这个奖也有你的功劳的,你还记不记得,上个圣诞节我去剑桥看你时,你帮我修改了幸园的草图,我互来后又有了新的灵感,把它们绘入图内了……”
季悠然扬眉,“是幸园吗?拿去参赛能就是幸园啊?”
“是啊,是我为叶希设计的那幢房子呢……他如果天上有灵,看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季悠然凝眸一笑,柔声说:“我想,他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四月春光烂漫地照在走出大厅的两人身上,也照亮了谢语清手里捧着的陶瓷茶杯,杯子上写着一行漂亮的行书——
“无复多言,永伴左右。”
我的梦想是盖一幢很舒适的房子,有着红色屋顶和白色的墙,明亮的窗户和结实的门,再和心爱的人住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变老。
这一季,芳草萋萋。
一全文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