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古都末帝
十月四日,皇雨攻克牙城,牙城守将拓拨弘城破自尽而亡。
十月六日,皇朝大军围南都。
十月七日,南王布衣出城,捧南国至尊之令“玄墨令”于顶,向皇国俯首称臣。
十月八日,皇朝赐南王“南诚侯”之爵位,并遣人“护送”南侯及侯府宗亲四百余口回皇国安顿。华国军师柳禹生主动请命。
帝都,三百七十二年前,始帝在此称帝,建宫殿筑城墙,封文臣赏武将,诏告天下东朝帝国的建立,开启了东朝帝国最为辉煌壮丽的一页。三百多年过去了,仿如雄狮俯瞰整个中原大地的帝都,在威严与霸气、在富贵与绮丽、在权利与谋划、在奢侈与靡烂、在繁华似锦中、在秋霜白草中沉沉浮浮,百年沧桑历尽,到而今,它只是一座古老的有些暮气的都城,昔日辉煌与壮丽已被一条名为时间的长河慢慢冲洗而去,或在那殿宇的一角红墙、在那御园的一片紫叶、在那珠钗饰尽的雾风寰、在那笙笙夜歌中,还能寻着些昔日的风华。
帝都皇宫,定滔宫。
“老臣参见陛下!”
哄亮的声音响起,定滔宫的南书房中,一名头发全白的老将向书桌前正专心绘画的身着深紫色便服的男子恭敬行礼。
“噢,东将军来了,快快请起。”正在作画的男子示意旁边侍候着的内侍扶起地上的老将军。
“谢陛下!”老将军却无需侍人挽扶,毫不吃力的自己站起来,那样简单的动作,却做得极为轻松而敏捷。
这位老将军便是东朝帝国位列大将军并封寄安侯的东殊放东大将军。在这个群雄割据倾轧、纷争不止的乱世中,他却是忠心耿耿的守护着东朝皇室数十年如一日!虽已年过六旬,但从外表看去,除去那霜白的头发,他实象一个四旬左右的壮年人,端正仿如刀刻似的国字脸,浓得像粗墨划下的一字眉,高大壮阔的身材,挥手间便似能力拔千斤的气势,每一个人看到他,浮在心头的想法绝对是:这个人一定是个大将军!
“爱卿来得正好,看看朕临摹的这一幅《月下花》如何?”紫服男子兴致勃勃的指着桌上几近完工的作品。他便是东朝帝国现今的皇帝---祺帝,年约四十出头,中等身材,白面微须,神态间没有帝者的霸气,反有一种学者的儒雅之态。
“臣乃一粗人,素不通文墨,又如何能知陛下佳作的妙处。”东殊放却并不移步上前看那一幅画,只是微微躬身答道。
“喔。”祺帝略有些失望,目光从东殊放身上移回画上,看着自己的作品,然后那目光便慢慢产生变,慢慢的变得温柔,变得火热,慢慢的整个心魂都似沉入了画中,那模样便如男人看着自己最爱的美女一般,专注而痴迷。
“写月公子的这幅《月下花》朕已临摹不下数十遍,但以这次最佳,只是……”脚下移动,目光从自己的画作移向挂在书桌正前的一幅画上,然后再回看自己的画,如此反复的移视着,然后那喃喃自语声便不断溢出,“不妥,不妥!写月公子此画可谓情景一体,令人见之便如置画中,实是妙不可言!看看这月,似出非出,皎洁如玉,偏又生朦胧之境。这花似放非放,含蕊展瓣,实若羞颜之佳人……妙!妙!实在是妙!难怪被称为‘月秀公子’,朕又岂能比得上他!”话一说完,手中笔便往自己的画上一坠,那一幅还未完工的《月下花》便就此完结。
而一旁看着的东殊放,那眼中是微微的感叹及浓得怎么也无法掩示的失望与忧心。
“陛下!”东殊放沉声唤道,将皇帝从那“自己的才华比不上别人”的哀悼中唤醒。
“喔。”祺帝转过身面向身前这忠心耿耿的老臣,“东爱卿有何事?”
“陛下,您乃一国之君,应以国事为重,不可为这些……闲雅之事而误政!”东殊放尽量措词委婉。若上面这位不是皇帝而是他的子孙或部下,以他的性子,怕不早就放声大骂:国已将亡,尔等辈还有此闲工夫作此无聊无用之事?!
这位祺帝,自登位以来,就从未将心思放于国事上,对于所有的朝务、军政他全委于东殊放一身,完全不害怕将权委于人而被取而代之。东朝帝国现虽名存实亡,但只要皇帝还在,只要帝都还在,那么朝廷便依然在。所以每日依旧有各种折子从王域各地呈来,报得最多的便是那些诸侯作乱、贼军四起的折子,可这位皇帝他看过了便放一旁了,眉头都不曾动一下,仿佛那并不是发生在他的王土之上的事情。他也并不似他的前几位祖先一般好酒好色好财好战好杀……他的爱好是比较风雅温和的,他只爱书画。对于书画,他有着莫大的热情,整日里便是临摹各代名家的佳作,但他却从未画过一幅属于自己的画!
“喔。”对于东殊放的劝谏祺帝依是满不在乎的模样,“有爱卿在,朕不用操心那些闲事。”
东殊放闻言不由是哭笑不得,纵观史上,大概也只有眼前这位皇帝会把朝政视为闲事,而把写字画画当为正事。这样的皇帝啊,他该如何是好?
“陛下!”东殊放暂拋开那些遐想,将心思放回这次进宫的目的上,“逆臣白王已至商城,再过交城便到帝都了,而那位打着‘肃天下’之旗的息王紧跟其后,形势已是十分危急,请陛下……”
东殊放腹中放了一夜的奏词才说了个开头便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只因为他面前本应是闻言悚然的皇帝此时却露出了笑容,可这一笑却是这么多年来让他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人是一位皇帝,是至高至尊的皇帝!
祺帝淡笑着看着眼前满脸忧虑的臣子,他是在为着这个苛且残活的东朝帝国的命运而忧心着,只可惜啊……那眼中不由自主的便浮现着嘲弄,但一看到老臣那焦锐却又不失坚定的眼神,那嘲弄便化为感激与叹息。
“东将军,朕登位已近二十年了吧?”祺帝淡淡的开口,并不想精确的计算一下自己到底登位多少年头了,“自朕登位以来,便将所有的事都推给你来做,而朕却躲在这定滔宫里写写字,画画画,看看书,听听雨……”说着祺帝自嘲的笑笑,“说来朕真是庸君一名,这么多年来,真是苦了你。而你也一心辅佐着朕,一心护佑着东朝帝国,数十年如一日,这一份忠贞可谓千古难有!”
“这些都是为臣应该的。”东殊放恭敬的道。
祺帝摇摇头,目光穿过东殊放,悠悠长长的落得很远,仿佛是在看着前方的什么景色而出神。
“你刚才说息王已近商城了吗?好快啊,真不愧是‘兰明王’的后代。”片刻后祺帝的目光又落回东殊放身上,“那凤王的后代,那个号称‘凰王’的风王又到哪了呢?还有‘焰王’的后代,他又到哪了呢?”
“风王在夺王域焉城后即移至涓城,而皇王已将南国拿下,并已攻下王域六城,现已至呈城。”东殊放答道,说话间眉头不由自主的紧锁起,那眼光也是锋利而不屑的,心头不住的嘀咕着:这些个乱臣贼子,哼!
“嗯,都不错。”祺帝闻言竟是赞赏的点头,“他们都不辱其祖的圣名,只有我等不孝子孙却未能承继祖先的雄风……只是不知道他们谁会最先到达帝都呢……”
“陛下!”东殊放猛然叫道。
“喔。”祺帝似有些无趣的笑笑,目光看着他的这位忠心老臣,那样的目光竟是清明如镜,不复以往的漫不经心。东殊放这一刻不由有些惊奇而敬畏的看着他的皇帝,难道陛下终于醒起为国之君之任了吗?
“东将军,我们还有多少人呢?”祺帝淡淡的问道,待看到东殊放似有些疑惑的眼神,不由再加一句,“朕是说,我们还有多少士兵呢?”
“回陛下,臣麾下十万禁军一直守护于帝都,再加上其它各城的守军,我们至少还可集二十万大军。”东殊放答道。
“喔,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呀。”祺帝似有些意外,略略沉吟,然后道,“那么东将军便领八万禁卫军前去讨伐风王吧?”
“讨伐风王?”东殊放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大眼睛看着祺帝,“陛下,这怎么可以?”他已顾不得说话是否会冲撞了皇帝了,“若此时臣领禁卫军前往讨伐风王,那帝都怎么办?白王与息王可都有数十万大军,帝都的两万禁卫军如何能抵挡?到时……”
祺帝却是不在意的摆摆手:“东将军刚才不是说了吗,若集各城守军,至少可有二十万大军,那朕便从各城征集大军来守卫帝都就是了。只要东将军将风王拿下,然后再从城绕至息王身后,至时与朕两面夹攻,息王便如瓮中之鳌,自是手到擒来。将息王拿下,大将军再挥军杀往东、南的皇王,将皇王打败,这天下便平定了不是吗?”
“这……”东殊放不由哑然,皇帝此言似是极有道理,只是事情有这么简单这么顺利吗?
“难道东将军没有把握可以胜风王?又或是东将军不信朕有此能能守护得了帝都?”祺帝的声音忽透着一种金质的锐利。
“老臣不敢!”东殊放赶忙垂首道。
“那就好。”祺帝的声音又恢复如常,“那么东将军后日即起程去讨伐风王吧。”
“陛下,大军伐敌不是一日即可成行,还需做各种战前准备……”东殊放刚一开口,却为祺帝所打断。
“怎么?大将军难道害怕了?难道还需数十日来作心理准备吗?”祺帝忽冷冷道,那目光似也带一些轻蔑,“看来大将军真是老矣,那风王惜云听说这些年来名头极响,文才武功皆是不俗,其创的风云骑彪悍无敌,想来大将军竟是不敢与之一战了!”
“臣……”东殊放看着上坐的皇帝良久,然后躬身跪下,“臣谨遵陛下旨意!” 老臣的头垂得低低的,声音难掩悲愤的嘶哑!
“嗯。”祺帝满意的点点头,“朕这有一道降旨,你带了去,若能招降风王,那最好不过,毕竟她是我东朝的臣子,朕岂能不给她回头之路,而且这也可显示朕的宽宏大量。若她归降了,那息王、皇王说不定仿效行之,那朕便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平定天下了!”祺帝提起笔即在画纸上写下降诏,想来诏书内容并不长,不过片刻即完,然后示意内侍将之封系。
东殊放接过内侍递来的黄绫封系着的降旨,抬头看一眼皇帝然后又垂下头下,掩起那一丝苦笑与满怀的憔悴,“陛下如此仁慈,但愿逆臣能体察圣心,早早归降,效忠于陛下!”
“好了,你去吧。”祺帝挥挥手。
“臣告退。”东殊放退下。那离去的背影此刻竟隐有些苍老与疲意。
定滔宫内又恢复了寂静,祺帝的目光落回风写月的那一幅《月下花》上,看着良久,然后轻轻的笑起来,讥刺与冷嘲全夹在这一笑中,还隐带一丝让人无法理解的解脱之意:“东爱卿啊,一个人若是身躯、四肢全都腐烂了,那便是头脑再清醒再精明也是无救啊!这么多年你还没弄明白吗?”
“真是麻烦!”商城官邸中,贺弃殊望着案上刚送来的文书喃喃道。
“什么麻烦?”门口传来轻笑声,只见任穿雨轻轻松松的踱着方步进来,“什么样的事竟能让精明的贺公子也感到麻烦?”话中隐含着揶揄。
“哼!我之所以会这么麻烦还不都是因为你!”贺弃殊皱着眉头看着进来的人,“若不是因为你心上长了毒瘤,歪了方向,王至于把粮草筹备的事交给我吗?这些麻烦琐碎的事本来全是交给你这个四肢不勤的人做的!”
“哦?”任穿雨摸摸下巴,对于贺弃殊毒辣的指控毫不在意,依旧轻松的笑笑,“难道不是因为贺公子聪明能干,所以王才对你委以重任吗?”
“我的聪明才干要用也要明刀明枪的用于战场上杀敌建功,不似某人专用于那些阴槽暗沟中!”贺弃殊出言可谓毫不留情。而墨羽四将中论到口才,也只有贺弃殊的毒辣可与任穿雨的诡辩一争长短。
“弃殊。”
眼见一场精彩的辩论即要展开,却被门口大步而入的人打断了。
“城中粮草只余五日之量,而后继的至今未到,这是为何?”乔谨问向贺弃殊,身后跟着端木文声、任穿云。
“唉!”贺弃殊重重叹一口气,“帕山连日大雨,山上冲下的泥石将道路全部阻塞,粮草无法运送过来。”
乔谨闻言眉头一皱,看着贺弃殊,“空着肚子的军队可没法打胜仗的。”
“我知道。”贺弃殊烦恼的拍拍脑袋,“但要粮草运到,必须疏通道路,而商城的粮草若省着用,再加上从亦城运来的,应该可以至撑十天左右,到那时粮草应该也可以运到了,只是……”贺弃殊看向同僚,“白王现至交城了,我军肯定就在这两日必要动身前往,要知道交城再过去可是帝都了,所以我们不可能在此停留十日时间,可若粮草不到,大军如何成行?”
“真是麻烦!”端木文声不知不觉的重复贺弃殊的烦恼,“大军的行动可是不能耽搁,白王攻打帝都是可以的,但可不能让他真的将皇帝给抓到。”
“难道没有办法可解决吗?”任穿云问道。
“有啊。”贺弃殊似笑非似的看一眼他们中间最小的穿云将军,“去抢啊!你愿不愿领着军队去抢百姓的?”
任穿云一听不由眼一番:“若去抢我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咱们王可不能答应我去做这种毁我军清誉仁名的事情。”
“此时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乔谨挥挥手,看着贺弃殊,“有没有其它办法?”
“有啊。”贺弃殊点点头,可下一句却是,“不过我也是刚才收到此消息,所以办法暂时还没想出来。”
“是不是要等到大军空肚出发时你才能想出来?”端木文声闻言不由喃喃说道。
“唉,只不过是这么一件小小的事情,就让你们如此烦恼,若不是与你们差不多可算一块长大的,我都要怀疑你们是不是那威震天下的墨羽骑四将军了!”一旁静默有一会儿的任穿雨此时摇首叹息道。
“哥哥,你有办法?”任穿云却是眼睛一亮的看向兄长。
“当然。”任穿雨抚着下巴点点头,“可以修书拜托风王啊,反正在帝都拿下前,风云骑应该不会轻易出战,必在休生养息。所以我军照计划前往交城,而粮草就请风王从涓城先送部分给我们,再请其派兵前往帕山疏通道路,护送粮队赶上我们,这不就行了。”
四将闻言不由一怔,任穿雨的办法似乎不错,只是仔细想想……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要问你。”贺弃殊盯着任穿雨,“似乎从一开始,你还未曾见过风王起,你似乎便处处针对于她、针对于风云骑!为什么?你明明知道风王与王不只是普通的双王婚约那么简单,他们江湖相识十年,其间的情谊可非一般人所能及,而两国更因他两人才可如此融洽,我们也因此才能如此迅速的将白国拿下!可你为何偏偏要做些离间两王、两军之事?!你这个自负聪明才智只在王一人之下的人为何竟老是做出一些不明智之举?!”
贺弃殊此言一出,其余三人也不由皆转首看向任穿雨,这也是一直存于他们心中的疑惑。
“唔,似乎总是好人难做啊。”任穿雨被四人目光一射不由微有些苦涩的笑笑,“难道在你们眼中,我任穿雨就真是一个小人?”
“你是不是小人我不知道,但你绝不是君子!”端木文声开口道,“只不过我们从未怀疑过你对王的忠心!”
“喔。”任穿雨听得只是不辨喜忧的笑笑,目光定定的看着房中剑架上的一柄宝剑,良久后他才开口问道:“你们觉得风王如何?”
四人沉默片刻,最后还是乔谨发言:“天姿风仪,才华绝代!”
这是天下广为传诵的赞言,以前或觉得有些赞誉过头,但此刻他们却是真正的从心底里折服,真正的觉得是实至名归。
任穿雨微微点头,似也有同感。然后他道:“自古有两类女子,为天下倾慕,但同样也可倾天下!”
四人闻言皆不由心头一震,这一句话似叩开了一扇门,一些以前他们从未想过的事便从那门里飞出。
“一类,是容色倾国。” 任穿雨目光依然定在那宝剑上,“此类女子皆有着美艳绝伦的容貌,可以迷人目、倾人心、惑人魂、荡人魄!以至人人为之痴绝……舍身拋命、离亲叛友、卖家弃国……便是堕阿鼻地狱也在所不惜,只为求一亲芳泽!此为红颜祸水也!”
“另一类,则是才智盖国!”任穿雨目光移动,灼亮的射向乔谨,“此类女子聪慧绝伦、气度高华。在野,可令群英折服,在朝,则群龙俯首,天下也玩于股掌!这样的女子,必也自负才智,野心勃勃,必不甘于人下,轻者握一家一邦,重者必握天下于掌中!”
此言一出,四人皆不由神色凛然。
“这个风王,她不但有容色……”任穿雨忽然笑笑,笑得似也是无限感慨,“她还有才、有智、有德、有武,更甚至……她还有国、有财、有民、有军、有一群忠心于她的文臣武将、并系着风国万千民心!这样的女子……她能立于人后吗?”
房中一片静寂,无人出声,皆是各自思索着,想着那个清艳高雅、才智绝代的女王,看似平和,可往往她只要一眼,却令他们深感压力!
“她与王已有婚约,待与王大婚后,她自是王身后之后。”端木文声沉声道,自古便是如此不是吗?
“这一点更让人担心。”任穿雨眸现隐忧,“为迎接风王而铺下的花道,为和约之仪而筑出的息风台,为她而种八年的‘兰因璧月’……这些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这有何不妥?双王情深,只会更利两国之盟谊。”端木文声反很高兴看到王能为某人做点事,这样的王看起来才有些人情味,而不是完美却无情得不似人!
“哼!情谊深厚,能令两国更融一体?你们想得太简单了!”任穿雨冷冷一笑。
“王道便是一条孤道吗?”一直不吭声的任穿云看向哥哥,微有些沉重的叹道。自小即与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心中所思,或也只有他这位弟弟能知一二。
“是的,王道是一条一个人走的路!”任穿雨悠悠长叹,眉头微微笼起,“自古以来,任何一位帝王,他绝对立于最高处,走于最前头!没有人可以和他并肩同步,没有人可立于他的身前!只有在他的身后……那万千追随于他的臣民!”
“而且,一位帝王,在他心中,处于首位的永远只能是天下!任何人、事都不能逾越!因为那些只会是牵绊,只会阻挡他登上最高位!”任穿雨微微握紧双拳,“始帝,以一介布衣而得天下,何等的雄才伟略!可是今天……东朝帝国四分五裂、诸侯争霸、战乱连连、民不聊生……可这个局面却是始帝一手造成的!分将为王,便是裂土、分权予人……七将忠于他,可百年后那些后人还会忠贞不二吗?始帝他难道会不知?可他却还是封国!而他为何封国?他还不就是为了凤王!为了一个女人而置国家若此!这样的帝王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根本不配为王!”任穿雨目中冷锋如剑,“你们难道想看王走始帝的老路?想要我们以血以肉以性命打回的这个天下也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任穿雨抬首,目光穿越四将,窗外射入的阳光被宝剑的铜鞘一折,点点落在他的眸中,却无法给那双眸子加温,那双眸子是冷绝的,那声音也是无温的,如冰击落于镜湖,淙淙的带着冻湖的寒意:“你们皆有目睹,风云骑、风国皆只忠于她、服于她!若有一日……拔剑相对,她便是我们……她便是王最大、最危险的敌人!所以……要么削弱她的力量!要么……她绝不能存!因为我们誓死效忠的只有一位王!”
窗外艳阳高照,十月的天气虽已不算炎热,但决不冷。可房中,这一刻却是寒意森森,静静矗立的四人,内心却掀起汹涌滔浪!
当惜云看到墨羽骑加急送来的求助信时,并没有丝毫犹豫与疑惑。
“程知,从城中拔出一半粮草,你领三千人护送至墨羽骑。”
“徐渊,你领五千人前往帕山。”
“是!”徐渊、程知领命而去。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修久容忽然想起一事。
“王,数月来连番攻城,我军伤亡虽小,但也折去近一千人,而受伤者也有两千多人,再加上攻占各城后留驻之军,而此时又派出了八千,仔细算来,城中能参战的人不足三万。而墨羽骑二十万大军,难道连拔出一万人运送粮草也不能吗?白军可不是争天骑!”
“喔,不用在意,久容。”惜云闻言不由浅笑安抚着爱将,“反正在息王拿下帝都前我军暂不攻取任何一城,可在此好好歇息休养,所以帮他们运运粮草也没什么。”
在此刻,他们都不知道东殊放奉命领八万禁卫军前往涓城而来。惜云虽是用兵如神的名将,但她并不是先知。她以兵家头脑来设想,皇国争天骑正忙着将王域的城池纳入怀中,而白军忙着逃命还来不及,而帝都此时更应是全神戒备准备抵挡白、丰大军,实在想不出如非她主动出兵,还会有什么战事找上门来。也就因为她是用兵家的头脑来设想,所以她没能想到帝都那位根本不懂用兵的祺帝的天外一笔,以至日后落英山中无数英魂以鲜血以刀剑奏出一曲壮烈、断肠的悲歌。
如若他们能预测到以后的事,那么任穿雨他会更开心的发出求助信,而惜云,她绝对宁愿两军分裂也绝不会派兵运粮!只是如果他们预测得更远些,任穿雨或便从一开始便不会针对着惜云,他或一开始便会将之如菩萨一般供奉着!而惜云,如若能得知日后的种种,她还会与兰息订婚、与丰国结盟吗?还会如此毫无私心的助兰息攻打天下吗?
四十二、星火之令
“将此信以星火传回国都齐恕将军!”
“是!”
一道敏捷的身影在夜空中一闪而逝。
“星火传令?夕儿,发生了什么事吗?”一旁的久微将一杯热茶递给惜云。
“没什么。”惜云啜一口茶,甘泉入喉,清香绕齿,不由长长叹息,“久微,你泡的茶比六韵泡的就是要香!”
“既然无事,那你为何以星火传信?”久微却依旧关心着前一个问题。
“嗯……”惜云轻轻晃一晃茶杯,目光追逐着杯中沉沉浮浮的翠绿茶叶,“今日久容说,城中此时能参战的人不足三万,我在想……或许我应该做些准备才是。”
“喔。”久微不再追问。
“久微……”惜云放下茶杯看着他,似是欲言又止。
“什么?”久微看着她,似有些奇怪她此时的踟蹰。
惜云抬手托腮,目光定定的看在某个点上,沉思良久后道:“我在想,这世上……”说到此忽又断了,片刻后才听得她低不可闻的呢语,“可不可以信……会不会信呢……”
这样的片语无法令人明白她到底说的是什么,但久微却了解她的心思的,只不过……他无法回答她,也不好回答她。
“今晚宵夜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他只能如此的说。
十月十八日,对于涓城的百姓来讲,这一天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太阳一早就高高挂起,秋风微带凉意的扫起地上的黄叶,那山坡上的野菊正烂漫多姿的铺满了一坡,大人们开始一天的忙活,孩子们聚在野坡上开始他们的游戏……这涓城似乎除了主人换成风国那位美丽高贵的女王外,其它的并未有什么改变。
而一大早,那位涓城百姓眼中美丽又可亲的女王正在官邸中悠闲的享用着久微做出的既美观又美味的早餐,可听得部下的禀告时也不由略略拔高了声音:“东大将军率领八万禁卫军正前往涓城讨伐我而来?”
“是的,据探所报,东将军的前锋大军已离涓城不到五日路程。”林玑答道。身旁的修久容则静静的看着他的王,不见惶恐与不见焦锐,只是自信的认为不论什么事情,到了他的王面前都会迎刃而解。
“喔。”惜云淡淡的应一声不再说话,然后专心的解决起未吃完的早餐,一碗浮着几朵浅黄色菊花的清粥,一碟小小的形似莲花的包子,当然,她此时的吃相绝对是优雅而斯文的,维持着她女王的端静仪容。
女王进餐之时两名部将并未感到有丝毫不自在或是无聊。
林玑搬了一张椅子在久微身旁坐下,以只有两人才可以听到的声音小小的打个商量,是不是可以打破只为王做饭的原则,发发小善心,哪天也做如此漂亮又可口的食物给他们吃吃?但没有得到回答,因为久微只是面带微笑的看着吃得津津有味的惜云。而久容则就在林玑的椅下席地盘膝而坐,目光似有些茫然失神的盯在墙壁上的一幅山水画上,不过了解他的人自是知道他此时是在沉思着。
“这位东大将军可不同于一般的武将。”
紧闭的书房中,惜云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是对于对手的一种肯定。
“若华王来,那他便是领十万争天骑也没什么好怕的,可若是这位东将军,那么他便是领五万金衣骑那也绝对是可怕的敌人!”
“王,是否要将徐渊与程知召回?”林玑问道。此时城中能上阵杀敌的风云骑不过三万,再加上两员大将外出,而敌人却有八万之多,若要守住此城,实是有些艰难。
“时间不够的。”修久容却道,“在他们回来之前东将军早就到涓城了。”
“嗯。”惜云点点头,“粮草、衣、药等物资军中绝不能短缺,况且他们也即达目的地,所以也不可半途而废。”
“如若这样……王,涓城城壁既薄又矮,实非坚守之城。”林玑道,“而且城中粮草又运走一半,算来我们的粮草也不过刚够支撑二十天。”
“嗯……我们并一定要死守涓城的。”惜云挥挥袖潇洒起身,轻描淡写的道,“东将军虽为名将,但这十年来已很少踏出帝都……所以呀……”惜云目光扫向部将,浅笑盈盈,“对于前辈,我们这些晚辈应该以礼相待,远道相迎才是!”
“王……”林玑与修久容两人眼眸同时一亮。
白皙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轻巧的移动着,淡红的唇畔吐出一道一道的策略与命令……
“臣谨遵王命!”房中两将衷心拜服。
“嗯。”惜云淡淡点头,“这一战能否全胜关键在于墨羽骑,所以……林玑,将本王手书即刻派人送往息王处!但东将军定也料到我们此举,所以送信之事你需特别安排,而且……必须亲自交至息王手上!”
“是!”林玑领命。
“你们去准备吧。”惜云挥挥手。
“臣等告退。”
两将躬身退去后,久微依留在房中,从头至尾,他都只是静静的看、听。
惜云从王座上起身,负手身后,仰首看着屋顶良久,最后长长叹息,那一声叹息似是一种看破了某事而生出的一种忧患,又似是终于下了一个本不想下的决定的无奈。
“久微。”惜云将目光移向一旁静坐的久微,手臂微抬,长袖滑落,袖中的手是紧握着的,张开五指,一枚仿如洁云飘于风中的令符现于掌心 “这东西我现在交给你。”
“飞云令?”久微看着她掌心显露的那面令符,凝惑的问道,“这是风云骑的帅令,为何交给我?”
“因为……”惜云走近久微,附首于他耳边,以低得只有他一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久微闻言睁大眼睛惊愕无比的看着惜云,似是不敢相信刚才所闻,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
“你都如此惊讶,那何况是他人。”惜云微微一笑,却是苦涩而略带自嘲的一笑,“这便也是我不到万不得以决不能走的一步,所以……久微,你一定不能在我跟你说的时间之前行动,必须、一定得在之后!”
“可是……夕儿,若……那样你们……你可是十分之凶险!”久微眉心紧皱,眼眸中全是忧心,“你既已虑到这一步,那必是对……不能放心,既然如此,那又何需……不如直接……”
“不行!”惜云却斩钉截铁道,“绝不可以在我定的时间之前!如果可以的话……”微微停顿片刻,然后悠悠长叹,“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无须动用此令,要知道啊,你此步一走,便决无退路,而那之后啊……” 目光朦胧的望着某点,“真是无法想象啊……”
“无法想象?”久微目光带着深思的看着惜云,然后淡淡的一笑,那笑却是带着某种刺探、某种深长意味的,“还是不敢想象?又或是害怕他的反应?”
惜云的目光却依然落得远远的,似整个心魂都在远处飘荡着,以至似未能听得久微的话,但是,在久微以为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却开口了。
“久微,风云骑、墨羽骑之所以还能算是融洽的走到现在,其中除了共同的目的之外,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两军的主帅---我和息王---我与他在国人眼中是夫妻一体,所以两国、两军是理所当然的应相融一起。而我们俩能走到今天,是因为……不但是时局所致,也是因为我与他从江湖初识至而今已是十年有多!十年啊,人生的十年并不多,非亲非故的两个人人生中最好的那一段岁月却是牵扯在一起的,不论我们如何不愿承认,事实上……却是真的有许许多多的东西是连结在一起的,是没法分割舍弃的!”
说至此处,她抬起手,五指轻轻拢住眉心,脸上的神情是感慨而略带苦涩的,“十年相识,按理来说,本应是相知相惜相信的知己才是,可是……”五指微微抖动,眼眸微闭,嘴角的那一丝苦意更甚了,“可是……我们……久微……就如他所说的,那种以命相许的信任……太难了,我们似乎都未曾许给对方!不能……也不敢啊!”
“夕儿……”久微垂眸看看手中那一枚飞云令,又抬首看着她,看着她脸上那种复杂的神情,长长叹息,“夕儿,其实……你是爱着他的是吗?所以才会如此的矛盾,才会有如此复杂的感觉,也因此你才会如此的……”久微的话忽也悄悄止了,只是神情复杂而感慨的看着惜云。
“久微……”惜云抬手抚住脸,第一次,她的声音是如此的脆弱,只因里面承载太多太多的东西, “这便是我们的悲哀!我们都不是对方理想中的人,我们都不想……可是……偏偏啊……所以我们都是如此的不甘心,可又是如此的无可奈何!”
久微无言的看着她,那双灵气凝聚成的眼眸悲哀的看着她,心头一遍又一遍的长长叹息,一遍又一遍的无可奈何的叹息……
“久微,这世上我最希望我能信任的就是他!”惜云回首看着久微,那双清眸仿如狂风扫过的湖面,“可是……我却是如此的没有把握!所以我必须有那一步,只是……一步走出,我们这十年来所有的……或都要在这一步中灰飞烟灭!到那时,不单是……我与他,便是墨羽骑与风云骑、白风国与黑丰国、更甚至这个天下……”
“夕儿,若真到那时,你当如何?”这一句话久微本不想问,可是他却还是问出口了,因为那个答案……他希望的答案……
但惜云这一次没有回答,放开抚在脸上的手,微微仰头,目光穿透房门,似看向那不可知的未来,可眸中的那种惊涛已渐渐平息,脸上的神情已渐渐恢复风王所有的镇定从容。
“当那一步踏出时……成,便是双赢!败,便是双输!”最后一字落下时,她的手紧负于身后,五指紧握,双目中射出雪剑似的光芒,身形仿如凌云苍竹,无形中透着一种冷然的决绝!
恍惚间似有幽幽的长叹沉沉的落入久微心中,看着帐中那个身影,白衣似雪,长发如墨,仿如一则黑与白的剪影,遗世立于高峰上,单薄却又坚强、寂寥却又傲然……
轻轻走上前,伸出手将那个朝堂上冷肃果断的发号施令、战场上气势万千的挥军杀敌的女王、此时却是如此孤峭的孩子圈在怀中。
“夕儿……”低低的唤着,不知道要说何话,也不知道能说何话,唯一能做的便是敞开自己的怀抱,让她稍稍栖息,稍得一丝温暖与抚慰。
只是……眼前却闪现昔日那闪着一双快活、清亮无瑕的眼睛,在炫目的炽日下张狂无忌的飞入落日楼抢他手中烤鸡的那个神采飞扬的身影……白风夕啊,再也无法回来了吗?只是,他知道,眼前这个肩负着千斤重担却坚定孤峭、一双睛眸时凝重内敛时冷锋毕露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久微,我知道我可以信任你的,是可以以命相托的信任的。”惜云将头伏在久微的肩上,闭上眼,轻轻的、却是安然的叹息,“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的,我们……是亲人!”
“你果然知道。”久微似乎并不诧异,抬手轻抚肩膀上的那颗脑袋,从头顶顺着那柔滑的青丝轻轻抚下,带着无限疼爱与怜惜,还有着一份浓浓的宠溺与感动。
“我当然知道。”惜云伸手抱住久微,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却是真实的笑容,“久微,我之所以会走到这个战场上来,其中之一是因为我要实现你的愿望!当我与兰息将这个天下握于手中时,我便可以实现你的愿望!那也是我们风王族三百多年来都未曾遗忘的承诺!”
“我知道,我知道。”久微喃喃的轻语着,灵眸中隐有水光浮动,声音隐带一丝颤音,“所以我来到了你的身边,我要看着你实现这愿望与承诺!夕儿,我会守护着你的,我起誓!”
轻轻捧起惜云的脸,拂开她额际的发丝,露出高高的额头,额间的那一弯玉月莹雪依旧。右手移向她的眉心,尾指竟隐约透着淡淡的青气,指尖轻轻一点眉心,然后俯首,额际相碰,眉心相印,剎那间似有一缕青光在两人眉心一闪,但眨眼即逝,几疑幻影。
“这会让我知道你是否平安。”久微轻叹一声,依旧将惜云揽入怀中,长臂在她的身后交握,似为她圈起一堵厚实的墙壁,“夕儿,我但愿不会用此飞云令!”
只是,世事总不会沿着人所愿望的路线发展的!想要达成所愿,必是要有一定的付出,更甚至是无法计算的代价!
“大将军,以我军行进速度来看,三日后我们即可抵达涓城。”
平日杳无人烟的荒原之上现今却是旌旗飘展,万马嘶鸣。
“嗯。”高居战马之上的东殊放听得副将的禀告却只是淡淡的点点头,放眼瞭望这一望无际的荒原,脑中所想的却是大军离都时皇帝之言。
“爱卿,此次必得大胜而归!”
这似乎只是简单的一句嘱咐,但细细想来,却是“没有击败风军便不可归都”!
为什么此次陛下会有如此行为?这十年来,诸侯争战,乱军四起,被视为帝颜一般尊贵的王域也时受侵占,他也曾数次请军,但陛下却从未准奏,每次皆以“帝都需大将军坐镇”为由而不出兵,任由王域一村一镇一城的被各王吞并……可是为何这一次他却如此坚定的要他前来讨伐风王?如此坚决的下旨非胜不归?
“骆将军此时在何处?”
“回大将军,骆将军所率先锋军领先半日路程,现离落英山不足百里。”
“嗯。”东殊放再次点点头,“记得要随时保持联系。”
“是!”
八万大军如此庞大的队伍要一起行动是十分不便的,因此东殊放派遣他一手调教出的禁卫副统领骆伦领一万禁卫军为前锋先行,他自己则领四万大军居中,而另一禁卫副统领勒源率领着余下的三万禁卫军延后半日行进,一为押运粮草,二则是若帝都被困皇帝急召回军时这后方的三万精锐大军便可在最快的时间回都救驾。由此也可看出,这位东大将军的领兵风格是严谨而稳重的。
先锋骆伦骆将军,今年不过二十七岁,在这个年纪便坐上禁卫副统领的位置,这其中虽不能说与他身为东大将军的弟子无关,但他确实也是有几分才干的。在他二十四岁时,曾领五千禁卫军横扫王域境内十一座盗匪山寨,在他手下斩首的盗匪可谓不计其数,一时令王域境内所有盗匪闻风丧胆。而帝都也有不少人预言,当东大将军退位之时,能竞争大将军之位的必是骆将军与东大将军之子东陶野,这其实是对他实力的一种肯定,但骆伦却并不以此为荣。在他的理念里,要官拜大将军应该是在他领军平定六国叛乱、扫清天下逆军之时。所以对于此次出兵讨伐风王,他不似大将军那般诸多犹疑,反而十分期待能与风王一战。
“将军,前面便是落英山。”
奔驰的万骑中,一名副将放马走近骆伦,指向前方那隐约可见的远山,“绕过此山,若以全速前进,一日便可抵涓城。”
“涓城……”骆伦一拉缰绳,日已偏西,黄昏将近,极目看去,一座形状有些奇怪的山静矗于远方,“一日便可到吗?”这话并非问话,只是一种自语。片刻后下令道:“传令,全军休息半个时辰!”
“是!”即有传令兵前往传令。辛苦奔波了一天的士兵顿时如奉纶音,全部停步下马休息。
“将军,那是?”
才刚下马还未来得及喝口水,随着副将的惊呼,所有人皆不由移目看向前方。
但见前方忽然尘土飞扬,传来急剧的马蹄声,隐杂着喊叫声。
难道是风军前来突袭?只是如若是大军袭来,声势似又非如此之小?所有的士兵不由暗想道,手皆按向兵器。
马蹄声越来越近,前方的情况已大约能看清了,奔在最前方的约有十来骑,而距其后五十米左右则有数百骑,但从那些人的服装来看,应该是普通百姓,而非惯着耀目银甲的风云骑。
“救命啊!救命啊!”
跑在最前方的十来骑看向前面有许多的士兵也顾不得会是哪一国的军队,慌忙扬声呼救。这十来人虽显狼狈,但其衣着却是十分的华丽,背上全都背着长长的鼓鼓的包裹,而在后面追赶着的人脸上一律蒙着黑布,口中不断吆喝着粗言粗语,手中挥着大刀纵马追赶。
“将军,请救救我们!我们都是山尢来的商人,后面的是抢劫的强盗!请将军救救我们!”那些商人大声呼救。
“哼!强盗!”骆伦目中射出冷芒,“上马!”
哗啦哗啦的铠甲声响起,顿时,一片褐色的波浪涌起,万名身着褐色铠甲的骑兵片刻间已全坐于马上,手中的刀枪对准了前方。
“停!”前方的盗匪中猛然响起了喝令声,“有官兵,快逃!”
话音未止,那数百壮汉已马上掉转马头,往回逃去。
“追!”骆伦的手断然挥下,话音一落,他已领先追去。
在他的身后,士兵们纷纷纵马追出,这一万骑之中差不多有一半是曾跟随着骆伦扫荡过盗寨的,他们深知将军对盗匪深恶痛绝,见之必杀,因此一待令下即放马追杀,而另一些或不知此因,但既有将军之令,当是无一不从,而且难得的休息却被这些盗匪所打断,自是满腔怨怒,正好杀几个以泄心中怒火,而且又可建立战绩。所以这万名禁卫骑兵剎时便如一股褐色的潮水冲向前方,追逐着刚才还气势凶凶、此时却抱头逃窜的强盗。
当褐潮过后,留在原地的便是那十来名商人,遥望着前方,盗匪们虽说是惶惶的逃亡者,但他们的骑术十分精湛,与追兵的距离时远时近,但总是有惊无险,而禁卫军的统领骆伦一马当先,手中宝剑已几次即要砍中盗匪中那似是头目之人,却总是被其险险避过。
“王所料果是不差!”
为首的商人脸上露出轻松而讥诮笑容,然后将背上包裹解下,露出长弓。其它商人也纷纷解下包裹取出兵器。
而前方的追逐还在持续着,已有数名盗匪被禁卫军追上,但那些盗匪武艺颇高,竟连斩数名士兵,然后继续前逃。如此一来更是惹怒了骆伦,目如炙火一般盯着前方的盗匪,扬鞭狠狠挥马,剎时战马如箭一般飞出,手中长剑挥起,一名盗匪的脑袋便被斩下,坠落马下。
“将这些强盗全部歼灭!”骆伦冷冷的喝道,手中带血的宝剑又向前方一名盗匪挥去,顿时又有一人落马。
“杀!”见统领如此英勇,士兵们士气大增,快马加鞭的全力追杀着盗匪。
剎时,只见一股褐色的旋风卷起黄尘向前向袭去,那些盗匪此时便似吓破胆一般死命往前狂奔!只是……那马蹄下的黄尘渐渐少了,代之而起的是飞溅的泥浆!
可在奔驰着的禁卫骑兵却未在意,只知挥鞭追赶,直到前方的盗匪竟然弃马徒步而逃时,他们才发现,战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竟连徒步奔跑的人也追不上!
“这……”
骑兵们垂首看时,才发现此时竟置身一片沼泽地中,战马每踏出一步便深陷泥浆之中,每跨一步都是十分艰难吃力。
正当数千骑兵身陷泽地难以动弹之时,徒步逃跑的盗匪忽然全都停下来转身面对他们,而前方的山坡上忽然涌出一大片白云,那云在快速的移动着,顷刻间便到了眼前---那是身着短装劲服徒步奔来的风云骑!
“啊!风军来了!我们中计啦!”顿时,沼泽之中四处响起慌乱的叫声。
那惊呼声还未落下,风云骑的大刀长剑已挥砍过来!
禁卫骑兵皆是身着厚实沉重的铠甲,便是连战马也披着护甲,这若是在干地对决,无疑是十分有利的保护,但在这潮湿松软的沼地之中,不过是增加彼此负担的累赘,令战马四蹄深陷泥池。而骑兵即算有跃下马徒步作战的,可身上笨重的铠甲却令他动作迟缓,往往才举起大刀,敌人的长矛已刺穿自己的胸膛。
身着轻便劲服的风云骑,手中的大刀灵活的砍向战马的腿,马上的骑兵顿时便被马儿掀下,不是摔断了脖子便是被随赶而来的风军砍下脑袋,持长枪的狠狠的刺向马背上的骑兵的脸部,握剑的则飞快的划向地上敌人的颈脖……无数的士兵惨嚎,无数的战马在哀鸣,不断的有断臂横飞,不断的有人头飞落,沼泽地上的浅水已化为暗红色,西边挂着的太阳似也为之渲染,仿如一颗红玉,洒下晕红的光芒,笼罩着整个天地……
而在后面未陷沼泽的数千骑兵则遭受了飞箭的攻击。在他们的身后,风云骑的箭雨队早已悄悄绕至,瞄准敌人的眼睛、瞄准敌人的咽喉……每一阵箭雨射出,便有一大片骑兵从马上倒下……前有沼泽不可行,后有箭芒不可退,于是有的骑兵便往两边逃去,可是那里也早有风云铁甲骑兵在等待着他们!
奔行一天,又加上刚才的急追,十分力气已消耗八分的禁卫军如何是养精蓄锐且实力更在他们之上的风云骑的对手!更而且,他们此时早已丧魂落魄、军心摇散、毫无斗志……这一战的胜败在禁卫军追出第一步时便已注定!到此时,这已似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不同于部下的狼狈,骆伦却是勇猛不可挡的。每一剑挥出,便有一名风国士兵倒下,他从泥泞的沼泽中杀开一条血路,当暮色来临之时,他已踏上干地,渐渐的靠向前方高坡,他的目标在那里!
那高坡上有舞在风中的白凤旗,旗下一匹白马,马上端坐着一名银甲骑士,静静的仿如是一只栖息在旗下的凤凰,即算是这阴暗的暮色也无法遮掩她的耀目光芒与凛然傲气!
风国的女王风惜云吗?可是为何……为何要装成强盗?不可原谅!骆伦握紧手中长剑,抬起溅满泥水的双足,向高坡上一步一步踏去。
“久容。”
修久容刚拔剑在手,惜云便制止了他,望着那个满身泥污与鲜血、却疾步奔来的人,唇际绽出一抹似是嘲讽似是感叹的笑容:“他要来便让他来!”
约相距三丈远的地方,骆伦停下脚步,目光炯炯的盯住白马之上的银甲女王,而围在她身旁的修久容以及那些侍卫他全未看进。
未见她有丝毫动作,人已轻盈而优雅的跃下马背,有如梧枝上的凤凰雍容的飞落于地上。
最后一次回首看看身后,不论是沼泽还是干地上,已遍地倒着身着褐甲的禁卫军,战斗已近尾声,一万部下此时已是寥寥无几!
转首,目光如剑般锋利的盯向那静然立于对面的对手,手中带血的长剑高高举起。
“喝!”骆伦一声低吼,人如猛虎扑向惜云,手中长剑挟毕生力道以绝无回头之势直劈而去!
“气势很强呢。”惜云轻轻呢喃道。
一柄普通的青钢剑此时仿如上古神兵一般拥有力劈山河的力量,勇猛不可挡的扫向惜云,额前的发丝已被凛烈的剑风扫起,周身已置于那狂风骇浪一般的剑气之中,身后的侍卫已不由惊呼,纷纷拔刀于手,紧张的注视着前方,只有修久容却是一动也不动的注视着。
突然,一道银光划破茫茫暮色,隐约中似夹着一抹淡淡的殷红,在所有人眼前绽出绚丽无比的光芒,双目似不可承受一般微微闭起,耳际传来轻轻的剑鸣声,然后所有人皆目睹那威烈无比的青钢剑被震飞落向十丈之外,然后那如虎猛扑的人在一瞬间散去了所有的力量,缓缓的倒在地上……
“这是我今生第一次用凤痕剑,你是死在我剑下的第一人!”
惜云微垂剑尖,眼眸静然无波的看着倒在脚下的骆伦,平静的不带丝毫感情的道出。
骆伦张张口似想说什么,但最后他却什么也未说出,嘴角微微一勾,一缕淡不可察的浅笑浮上,眉心的血不断涌出,可他却察觉不到痛楚,目光涣散无焦的看向天空,然后他嘴角的笑意微微加深了。
“蕊儿……”
他伸出手,虚空中有一道纤弱的人影,不同于以往满身的污浊与鲜血,这一次她是身着她最爱的粉红罗衣,怀抱纯白的水仙花儿,温柔的、微笑着向他伸出手……
“将军,除逃走约一千人外,所有禁卫军已全部歼灭!”一名都尉向林玑报告,“亦参军请问将军,是否要追击?”
“不用了,此战我军已大获全胜,逃走的人便让他们逃吧。”林玑淡淡的答道。
目光扫向战场,看着地上倒着的无数尸体,心头虽略有沉重,但更多的是对他的王的敬服!
“东大将军与他的禁卫军已近十年未曾出过帝都,对于帝都以外的地方的地形,除了从地图上了解外,并未曾亲自察看过,所以这是我们的胜点。”
整个东朝帝国的山山水水大概全印刻在王的脑海中吧!林玑目光移向高坡上的那一道修长的白影。
“骆伦可谓勇将,以他这些年的功绩来看,也并非有勇无谋之人,只是……对于盗匪他过于执着,这便是他的结。当人对某一事、物抱有不同寻常的感觉时,那便成了他的弱点。如皇朝的傲,玉无缘的仁……”惜云淡淡的对着身边的修久容道,目光无喜无悲的扫过尸身遍布的战场,“只是有一个人,至今我都未看到他的弱点!”
四十三、镜鉴
“大王哥哥,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你一次也不让我上战场?”
王帐中,兰息与丰苇正对弈,只不过棋还未下至一半,丰苇忍不住又旧话重提了。
“大王哥哥。”丰苇见兰息目光只凝视着棋盘,似根本就未听到他的话一般,不由再次重重的唤道。
“哦?”兰息稍稍将目光移至丰苇身上,但他的心思似乎并未落回丰苇身上,同样也未集中于棋局上。
“你每天就是让这两个人守着我,根本就不让我上战场去,这样下去我怎么杀敌建功,到时候回家了,爹爹问我可有为大王哥哥分忧,难道你叫我回答:我每天都呆在帐中看书、练剑,再加吃饭、睡觉,其余什么也没有做?!”丰苇有些委屈的说着,有些怨气的指指侍候在一旁的双胞胎兄弟钟离、钟园,“哥哥,你让我上战场去嘛,我一定将那个白王活捉到你面前!”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要你的剑法可以胜过钟离,你的兵法可以胜过钟园,我就让你上战场去。”兰息眼光又落回棋盘上,漫不经心的开口道。
“啊?唉!”丰苇闻言不由泄气,目光无限幽怨的射向那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心中又是恼又是羞,想他堂堂侯府公子却连这两个侍童也比胜不了! “真是让人讨厌啊!”这样的呢喃之语脱口而出。
至于面对着丰苇怨怒的目光的钟离、钟园却是纹丝不动的静立着,只是当兰息目光移向茶杯时,钟离赶忙将香茶捧上,钟园则将银盘托起,当兰息饮完茶手一转时,那茶杯便落在银盘上。
“对了,大王哥哥,风王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好久没看到她了。”丰苇很快便摆脱了自卑郁闷,兴致勃勃的谈起了另一件事,“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正想给她看看,她一定会夸赞我的!”一边说着一边自我陶醉的想着。
“喔,她嘛……她想来时便会来。”兰息似并不在意的淡淡答道,手指无意识的转动苍玉扳指。
“唉,好想念她啊!”丰苇双手托腮,侧首遥想,目光朦胧,“风王姐姐笑起来最好看了,栖梧姐姐都比不上,而且她武功又高,文才又好,说话又风趣,穿著白色王袍之时风姿绝艳又高贵雍容,穿著银色铠甲之时英姿飒爽又风神俊逸,唉……若她不是大王哥哥的王后就好了……”丰苇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如自语,脸上也浮起痴痴的傻笑。
“哎哟!”冷不防的额头上被拍了一巴掌。“大王哥哥,你干么打我?”
“小小年纪就满脑子想着女人,长大了岂不要成一风流浪荡子,为兄当然得好好教导你。”兰息浅浅的、温和的雅笑着,白皙如玉的长指在丰苇眼前轻轻一晃,“你今天的功课就是将《玉言兵书》抄写一遍,将“射日剑法”练习一百遍!”
“啊?”丰苇大脑还未能及时消化耳中所闻,待完全消化后不由凄厉惨叫,“怎么可以?《玉言兵书》有四百九十篇,我怎么可能抄完?!“射日剑法”一共八十一招,要我练一百遍,我的手岂不要断掉?!”
“这样啊……”兰息身子微微后仰倚靠于软榻之上,抬手拨弄着塌边的一盆青翠欲滴的兰草,无限的悠闲与惬意,脸上挂着那可倾天下佳人芳心的雍雅浅笑。
丰苇看着兰息,心思忽又转移了,暗暗的想着:大王哥哥长得真好看!而且这世上再也没有人的言行举止能如他这般优美至极!与风王姐姐真是世所无双的绝配!
“那你就将《玉言兵书》背诵一百遍,将“射日剑法”的口诀默写一百遍。”兰息的话轻描淡写的落下。
反应似乎慢半拍的丰苇在片刻后终于弄明了:“不要!这根本就没有变啊!大王哥哥,不如改成让我上战场杀一百个敌人好不好?”丰苇凄凄惨惨的恳求着,目光不忘投向钟离、钟园,盼着他们也略略施加援手,奈何,双胞胎却似没收到他传达的求助之意,目不斜视的关注着他们的主子。
“丰苇,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天都做了些什么。”兰息看着丰苇,带着少有的严肃,“你与其每天挖空心思想着怎么从钟离、钟园眼皮底下溜出去,不若在兵书、剑法上下功夫。钟离、钟园与你年纪相当,却可为汝师,你若再如此下去,那一辈子也别想超越他俩,更逞论是封将挂帅!”
“不公平!不公平!”丰苇闻言却连连嚷着,半分反思的想法都没有,“哥哥你什么事也没做,可是你却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会,为什么我努力了还是赶不上你?!”
“啊?”兰息料不到他有此言,一时不由是啼笑皆非,“我什么都不做?”
“本来就是!”丰苇肯定的点头,目光崇拜热切的看着兰息,“在王都时,哥哥你养兰花的时间比花在政事上还要多,可是丰国却是六国中最强盛的!现在出征了,可是你每天也只是喝喝美酒、品品香茶,再加听听栖梧姐姐的歌,要么就是下下棋、画画画……便是风王也都亲自披甲上阵,你我可从没见你手沾过剑,更别说穿上盔甲去杀敌,可是偏偏整个白国现都已为我丰国所占,便是半壁天下都快为你所有!”
“啊?”兰息愕然的看着一脸敬慕表情望着自己的丰苇,有丝尴尬甚至是有一丝丝狼狈的抬手摸摸鼻子,“在你眼中,我好象还真是什么也没做。”
“哥哥什么也不用做,天下所有的事都会为哥哥自动完成!这便是这几个月来我得出的结论!”丰苇自豪的下出结语,脸上的神情似是颇为自得。
“所有的事都会自动完成?”兰息低首,墨绸似的长发似流苏一般从两侧垂落,此时他已不只是摸摸鼻子,而是无奈的捂住了半张脸,呻吟道,“这就是你的结论?你该不会以我为……天啦……若是被那女人听到了,一定又会嘲弄不已的大笑:此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最后那一句因唇被手掌捂住所以有些含含糊糊。
“哥哥,你说什么?”丰苇因为没听清楚追问道。
“我说……”兰息抬首,神态已恢复从容优雅,“你这几月来一点长进都没,非但无以前的勤奋上进,反而变得懒散放纵,看来是我的教导不及王叔严格所致,因此我打算派人送你回去,以后还是由王叔亲自教导你为好!”
“不要!”丰苇一听马上叫起来,一双手赶忙抓紧兰息,明亮的大眼满是祈求,“哥哥,我不要回去!我要跟随哥哥打天下的!”
“既然不想回去,那就快回你的营帐做功课去!”兰息瞥他一眼,挥挥手,虽语气淡然,无形中却有一种压力令丰苇不敢再多言。
“知道了。”丰苇放开手垂头丧气的起身,但当眼光瞟到一旁似是强忍着笑意的双胞胎时,眉头一跳,又一个问题浮上心头,“哥哥,我问最后一个问题可不可以?”
“说吧。”兰息可有可不有的点点头。
“我昨天听到钟离、钟园在悄悄的议论着说什么东大将军领八万大军前往涓城讨伐风王。”丰苇诡异的瞅一眼脸色一变的双胞胎,“他们还说不明白王为什么不赶快出兵支援。”看着双胞胎有些发白的脸色,丰苇心头不由一阵惬意,总算出了一口被看得死死的恶气,“哥哥,我也想知道你既然知道风王有危,为何不派兵援助?”
“哦?”兰息目光淡淡瞟一眼一旁的双胞胎,双胞胎顿时头垂得低低的,“那女……嗯,风王既然并未发信要求我出兵支援,其自是有稳胜之算,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啊?是这样吗?”丰苇眨眨眼睛似乎不大相信如此简单的理由。
“就这样。”兰息点点头,“问题问完了,还不回去做功课?”
“是,臣弟告退。”丰苇赶忙退下。
“你们也去吧。”兰息吩咐着一旁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双胞胎,“别跟着丰苇学些坏毛病!”
“是!”双胞胎同时松了一口气,动作一致的躬身退下。
待他们都离去后,兰息目光落在那一盘未下完的棋局上,半晌后才略带笑意的轻轻自语:“丰苇,这世上只有你一人叫我哥哥的……也只有你才会如此坦然无忌的对我,便是她……”说着微微长叹,似是有些惋惜与遗憾,“等你再长大些,便也不会如此了……”
抬手掩眸,将身完全倚入榻中,帐中剎时一片静寂,寂如幽幽夜宇。
“进来。”榻中本似已沉睡的兰息忽然轻轻道,掩眸的手也放下,目光瞟向帐门。
一道模糊的黑影悄无声息的落入帐中,垂首跪地:“暗魅拜见吾王。”
“什么事?”兰息淡淡的问道,身子依然倚在榻中。
“风王派人传话,请王速出兵!”
“嗯?”原本漫不经心的兰息猛然从榻上坐起身,目光看着地上的暗魅,“如此看来,这东大将军与他的八万禁卫军也还是有些实力了。”兰息低低笑起来,眸光一闪,似想到了什么,“只是……她竟然会派你来传信,这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风王另派有人避开东将军的拦截正式前来传书,一刻前才至,只不过似乎被任军师请去‘休息’了。”暗魅的声音极低极淡。
“果然。”兰息点点头,然后挥挥手,“你去吧。”
“是。”模糊的黑影如一缕黑烟从帐中飘出。
“军师。”
帐外忽起的声音将任穿雨自沉思中唤醒,反射性的抬起手摸摸下巴。
“是四位将军来了吗?快请。”
“不是,是王派人传话,请军师前去王帐一趟!”
“哦?”任穿雨眸光一闪,随后答道,“知道了,下去吧。”
“是。”帐外传来侍从离去的足音。
好快啊!任穿雨凝着眉微微一笑,却略带一丝苦涩,抚着下巴的手已不再移动,不自觉的用力捏住。甚至还未想清楚该如何处置之时,传话的人便已到了!这世间看来没有什么是不在他的掌握之中的!
“穿雨。”帐外又传来唤声,这一次却是乔谨冷静的声音。
“喔。”任穿雨应声出帐,四将正并立于帐前。
“你派来的人还未出门,王的侍从便到了。”乔谨看着任穿雨略有些嘲讽的道,脸上的神情却是严肃而凝重的。
“看来所有的事都逃脱不了他的法眼。”任穿雨微微叹道,“若是他愿意……天下也可掌控于他的五指之间的!”
“穿雨……”乔谨看着任穿雨,目光有些复杂,“我到现在依然不能认同你之言,但是……”他抬手似有些苦恼的揉揉眉心,“我却无法反驳你!”
“那是因为我们认同的王只有一个!”贺弃殊一针见血道,“你我心中或都有些鄙视这等行为,但为着那个人,为着我们共同的理想,为着这个天下,我们只有如此!”
“当年我们以血宣誓效忠的人……我们多年为之奋斗……”端木文声抬起手,看着腕间那一道长疤,然后长长叹息,“我依然希望……双王能同步共存!”
“你的希望似乎自古以来便是不可能的!”任穿云淡淡的打破他的梦想。
一时间五人皆不由静默。
“走吧,可不能让王久等。”乔谨率先打破沉默领头走去。
“臣等参见吾王!”王帐之中,五人恭敬的向王座上的人行礼。
“起来吧。”兰息摆摆手,目光一一扫过帐中爱将,神色淡然如常,“本王此次召你们前来……是因为我们在此已休息多日,该催交城的白王动身了。”
嗯?五人闻言皆有些愕然,本以为王召他们前来是要训话的,谁知……皆不由同时中松了一口气。
“此次前往交城发兵十万,以乔谨为主帅,穿云协之。”
可是兰息的后一句话却又同时令他们心头一紧。
“十万大军前往交城,是否另十万大军绕道直往帝都?”任穿雨小心翼翼的问道。
兰息看着他淡淡一笑道:“非也。文声与弃殊领军五万半个时辰后随本王前往涓城,其余则由穿雨率领原地驻守,兼负责粮草运筹之事。”
此言一出,五人一震,但还不待他们反应过来,兰息的声音再次响起:“穿雨,风王派来的信使养好精神后,便让之协助你,无须再回涓城。”
五人此时已是脊背发凉,呆呆的看着王座上的人。
“王,请容臣进一言。”半晌后,任穿雨恢复清醒。
“哦?”兰息看一眼他,“若非良策,不说也罢。”
“不!”任穿雨当头跪下,双目执着而坚定的看着兰息,“臣这一言只在此时说!”
兰息静静的看着他,不发一言,旁边四将则微有些担心的看着任穿雨。他们都是跟随兰息多年之人,深知其心思深沉如海,喜怒悲乐皆不形于色,这么多年他们也无法捕捉其心思,也因此而为其深深折服及无条件的信任与崇敬,只是这敬中还藏有一丝谁也无法否认的畏!
“那你便说说看,到底是什么良言令你如此执着?”片刻后兰息才淡淡的开口。
“一国不能二主,一军不能二帅!”任穿雨的声音简洁干脆。
帐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得四将微有些沉重的呼吸,而王座上端坐的人与王座下跪着的人则是目光相对,只不过一个平淡得没有丝毫情绪,一个却是紧张而又坚定。
“穿雨,我想有一点你似乎一直忽略了。”兰息的声音淡雅而从容,墨黑的眸子深得令人无法窥视一丝一毫,无波的静看地上的军师,“我与风王是夫妻,自古即夫妻一体,不存在什么二主之说!”那最后一语,已略带警告之意。
“可是……”任穿雨依然眸光坚定的看着高高在上的王者,“王,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风王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风国又是怎样的一个国家!风云骑又是如何勇猛的一支军队!更而且……”
任穿雨的目中射出如铁箭一般冷利的光芒,脸上涌上一抹豁出一切的神情,然后深深叩首:“王,您不可忘前朝赦帝之语‘非吾要为之,实乃其势逼也’!”
那最后一句是一字一字吐出的,清晰、沉甸、一下一下的落在帐中,在帐中每一个人耳边重重响起,那回音都一字一字的直达心脏!
“请王三思!”四将一齐跪下,叩首于地。
“非吾要为之,实乃其势逼也……”这样的喃语不觉中便轻轻溢出,兰息平静得如远古幽湖的面容也绽出一丝细细绮纹。
“非吾要为之,实乃其势逼也!”
在史上留下此言的是前朝有着圣君之称的赦帝。
赦帝乃仲帝第九子,仲帝崩后太子继位,是为希帝。赦帝与希帝同母兄弟,感情素来亲密,且文武兼备,才干出众,是以希帝十分宠信并重用之。赦帝有着希帝的信用,是以做事皆可放开手脚,毫无所顾。他改革弊政,用人唯能,令国日渐富足强盛,而外三抵番军,伐桑国,讨采蜚,收南丹……可谓战功彪炳,世无所比!且麾下集无数能人俊士,开府封将,位高权重,一时可谓国中第一人也!
只可惜,从来好景不长留,自古功高震主者皆难存!不知从何时起,国中便渐有各种流言传出,说赦帝居功自傲目无君长,已有背叛自立之意,也有说希帝忌惮赦帝功勋无法容他……这样的流言才出时,赦帝与希帝或都不甚在意,一笑了之,可传得多了传得久了,心中自然而然的便印下了记痕,到某一日醒起时,才发现彼此竟都已疏远,彼此都在怀疑防备着了!
先出手的是希帝,或许他一开始还顾忌着兄弟之情,并不想将赦帝怎样,或只是想削弱他的权力,架空他的势力,所以只是将他的部下一一调走或左迁。但赦帝是十分重情义之人,对于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无辜遭此待遇实为愤慨,是以入宫向希帝陈情,只是已不复往日亲近的两人其心已离,早已不似昔一般能互诉衷言,最后演变成兄弟大吵一架,赦帝被逐出皇宫!
至此刻,两人之间的情谊已全面崩裂,是以希帝下手不再容情,赦帝不少部下或被冤死于狱中,或流放途中惨遭迫害,而朝中那些弹劾赦帝的折子希帝也不再似往日一般留中,而是交由三部,要求严查!到这一步,赦帝已全无退路,要么束手待毙,要么叛君自立。若只他一人受难,他或绝不由豫,但若牵连家人、连累那些同生共死对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不管,所以他只能走第二步!
“非吾要为之,实乃其势逼也!”
这样短短的一语又道尽了多少无奈与悲哀!说出此言之时,那人内心又是何等的痛苦与决绝!
“王,若风王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那便万事安好,可是她却偏偏是更胜男儿的无双女子!百世也未得一见!”
兰息微微垂首,抬手支椅,五指托住前额,面容隐于掌下,良久后,才听得那低不可闻的轻语:“真像一面镜子啊……”
赦帝之所以有此举,除被情势所逼外,更重要的一点是,人皆以己为重!当自身的生命、权益受到威胁之时,那么什么道义、亲情、友情便全拋开!只要被逼至绝境之时,人心底深处被层层美好的道德、礼义之衣包裹着的那种自私自利、冷酷无情的本性便毫不隐藏的显露出来,在各人心中,摆于首位的绝对是自己!
真是一面好镜子啊……纤毫毕现的映照出他们两个!他们……也会如希、赦两帝一般吗?惜云……闭目,眼前浮现的却是无回谷中那交握相缠的手……
漆黑的天幕下燃着无数的火把, 照亮着夜色下的大地,火光之下,是一幕惨烈的修罗景。染满鲜血的旗倒在泥地上,到处散落的头盔与断刃,无数无息横卧的尸身,偶尔一声战马的哀鸣……那与身分离的头颅,那或睁或闭的眼,那恐惧而绝望的脸,那痛苦挣扎的表情……在那血泊中,在那泥泞中静静的如一幅凄厉的画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
当东殊放接获消息领军赶至时,数万人看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数万人震惊无语的看着……很久后,有人发出悲痛的哀嚎声,发出悲切的长啸声……那些死去的人,或有他们的亲人,或有他们一起长大的伙伴、朋友……哗啦啦的铠甲声响,数万人不用人吩咐的齐跪于地上,默默的向他们的同伴致哀……
“传令勒将军速领军在今夜寅时之前赶至檄原与我军会合!”
东殊放紧按腰间大刀目光炯炯的望向沉沉夜色中的荒原。好快的动作!不该分军而行的!风惜云能有今日的盛名实非偶得!
“涓城实小,若被八万大军全力攻城,以我们的兵力,或不能坚守两天。而且涓城百姓才从上一次城破的惊惶中稍得恢复,若让之再遭城破家毁之灾,再造诸多无辜生命枉死,实为……所以我们撤离涓城。只不过东大将军既为讨伐我而来,那不论我在躲往何处他都会追来,所以我们必得一战!”
“王域多平原,除第一高山苍茫山外,整个王域仅有五座小山,落英山便为其一。落英山之所以被称为落英,是指其外形,从苍茫山上俯视整个王域平原,落英山便似平原之上的一朵落花,这朵泥土与岩石融筑的花有两层花瓣,而在第二层花瓣之中包裹着的是一个湖泊,湖泊之中还有一座小山峰,淡蓝色的湖与青翠的峰便好似这朵花的蕊。而这一次,我们的战场便在这座美丽的落英山上!”
“东大将军当然不喜欢随我们一起游赏落英山,所以我们还有一个第一战场,那就是在檄原!在这个平原上,将东大将军请上落英山吧!”
在灯火亮如白尽的王帐中,惜云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一点,话音铿然有力。
十月二十三日,酉时。
檄原之上阵垒分明,一方是身着褐甲的七万禁卫军,一方是身着银甲的三万风云骑,带着寒意的北风从平原扫过,拂得旌旗猎猎作响,长枪上的红缨如翩舞在风中的血纱,浓艳更胜斜挂于天际的那一颗鲜红夕日。
禁卫军的最前方的一骑端坐着东大将军,身旁是禁卫副统领勒源,他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壮汉,身材高大结实,给人一种彪悍勇猛之感,在他们身后则是五名随征的偏将。
而风云骑的最前方却是林玑、修久容两将,素来出战都会立于军队最前方的女王此次却不见踪影。但风云骑在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之时依是阵容严整,锐气冲天。
“咚咚咚……咚咚咚……”
战鼓擂响,剎时冲天的喊杀声起,两军仿如潮涌迅速向对方靠拢,当银潮与褐潮相淹时,尖锐的兵器相击声直刺耳膜,跟随而起的是凄厉的痛呼与惨叫,嫣红的血扑洒在脸上……战士们皆全力挥出手中的刀剑,砍向敌人的脑袋,刺向敌人的胸膛……
这是一场人数悬殊的战斗,所以很快的,战争的胜负便渐渐分出,可以两人或三人一起围攻风云骑的禁卫军很快便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而寡不敌众的风云骑被禁卫军的勇猛气势所压,渐有畏惧之意,节节败退,甚至还有一些胆小的竟被敌人吓得兵器都丢落了,掉转马头便往回飞逃而去的,而在战场之上,若有一人带头逃走,那渐渐的人便多了,首先不过是几条小小的银溪在往后遁去,但经过半个时辰的艰苦激战后,眼看胜算无望的风云骑已有一大半的人胆怯的后逃了!
而正杀得兴起的禁卫军怎么肯让敌人逃走,更而且他们还要为那一万兄弟报仇,所以步步紧追,毫不给敌人放松的机会。但很显然,风云骑的人数虽较禁卫军少,而且此时战斗的气焰也全消失,但其逃跑的速度却胜过他们的对手,所以渐渐的拉开了距离。
士兵们已开始逃走,而风云骑的两名大将林玑与修久容,武艺高强,当不似士兵这般窝囊,在战斗中分别射下和砍下敌人一名偏将,然后在看到大军不断后逃之时也曾喝斥,无奈一己之音无法传遍全军,在敌人数名偏将一齐杀来之时,也只得掉转马头退逃而去。
“大将军,是否下令全军追击?”勒源请示着东殊放,但他那一脸跃跃欲试的神情却早就真实的表达了他自身的意见。
看着前方不断后退逃跑的风云骑,东殊放粗眉略略一皱,对于盛名远播的风云骑,开战还不足一个时辰,对方竟已毫无战意,似乎胜得太容易了!但在目光扫过此时士气极其高昂的大军之时,他还是有力的下达命令:“全军追击!”
这檄原他早已勘察过,绝不会再似前锋军一般跳进风惜云的陷井之中,且即算对方有诡计,以他的七万大军,他不相信会再让对方得逞!
“是!”勒源兴奋的领命。
主帅命下,禁卫军顿时如开闸的褐洪,全速追击后逃的风云骑,必要将敌人迁于刀下,方能以泄心中愤恨!前逃的风云骑此时完全无抵抗之意,只是没命的往后方逃去,沿路头盔、断剑丢了一地,实是十分的狼狈,而时光也在这奔逃中渐渐消逝,夕阳隐遁,暮色悄悄降临。
“传令,停止追击!”东殊放看着前方的落英山下令道。
“大将军,不何不追?”勒源不解道。
“天色已暗。”东殊放看着已全部逃入落英山的风云骑道,“他们遁入山林中,再追对我军不利,极有可能遭暗算!传令,包围落英山!”
而已全部逃入落英山的风云骑,在后无追兵的情况下稍缓一口气,然后迅速而敏捷的登上第一瓣。
“檄原决战之时,东将军定会将七万大军全部投入,以我军三万人绝非其敌,所以开战不久后我军即要‘败退’。东将军乃名将,假败与真败自是一目了然,所以我军的败走必要是半真半假,令其无法摸个透澈,不过我军刚歼灭其一万先锋,禁卫军必愤怒异常,挟恨而战其勇必增,我想我们的败走或根本不用假装了。”
“我们败退,东将军或有警惕,但仗其七万大军,兵力远在我军之上,因此必会追赶而来,追至落英山时,应已是傍暮时分,他必有所顾虑不会直追入山,而是全面围山,以七万兵力封山切断我军出路,意困死我军于山头。”
“传令下去,每人带足三日干粮!”
回想那一日王所说的话,林玑不由喃喃轻道:“这第一步完全按照王的计划而行呢,而且进行得很顺利。”
修久容看他一眼,那眼神似乎觉得他此语有些多余而且愚蠢:“王从未有过错误的决定!”
“唔,你这小子对王还是那般毫无理由的信服呀。”
林玑淡笑的看着修久容,脸上很自然的便浮起那种讥诮的神情,也很自然的伸手拍向修久容的脸,但修久容只是一个转首,便让他的手落空,这其中当然也有身高差距的原因在里头。
“唉,小弟弟长大了就一点也不好玩了。”林玑咕噜着。他的身高并不是很矮小的,以常人的身高来讲,他应该是中等之列的,只是在风云六将中,他却是最矮的一个,以至经常被巨人似的程知讽叫为“小人”。
“快走吧,王说不定等我们很久了。”修久容不理由他的话,加快步法,将林玑甩得远远的。
“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狗迫不及待的想去亲近它的主人。”身后的林玑看着那道飞快穿行的背影又开始喃喃自语。只不过他的脚步同样也变得十分的快捷,可惜的是没人在他的身后同样丢过这么一句话!
四十四、落英山头落英魂
黑夜悄悄遁去,白日又冉冉而来。
落英山下,经过一夜休憩的七万大军,恢复了体力与生气,爬出帐营,开始生火做饭。很快的,便有饭菜香味传出,夹着酒香,以及士兵的高歌声一起在落英山下飘散开来,和着晨风送入山上的风云骑耳鼻中。
“这烤全羊好酥哦!”
“这炖狗肉光是闻香就让人流口水!”
“蒙成酒就是够烈!”
“牛肉下酒才够味!
“山上的,你们也饿了吧?这里可是有酒有肉哦!”
“对啊,光是啃石头也不能饱肚子呀!”
“风国的小狗们,赶紧爬下山来呀,老子给你们几根骨头舔舔!”
……
诸如此类的诱惑与辱骂三餐不断,山中的风云骑一一接收于耳,但不论禁卫军如何挑衅,山中都是静悄悄的,没有回骂也不见有人受不住诱惑而溜下山来。若非亲眼见到风云骑逃上山去,禁卫军的人皆要以为山中根本没人了!
如此的一天过去了,夜晚又降临大地。
酒足饭饱又无所事事一天的禁卫军只觉一身的劲儿无处发泄,对于龟藏在山中的风云骑,心中实是十分的不屑,这等行径哪有名军的风范,哪还够资格称为天下四大名骑之一!
“我们干么在这儿干等?我们为什么不冲上山去将风云骑杀个片甲不留?!”
“就是啊!凭我们七万大军的优势,干脆直接杀上山上,将风云骑一举歼灭!”
“想那风云骑号称当世名骑,可昨日见到我们还不是落荒而逃了吗?真不明白大将军为何不让我们追上山去,若让我们直追入山,那昨夜便应大获全胜,今天我们应该在凯旋的归途中了!”
……
各种各样的议论声在士兵们中传开,而在禁卫副统领勒将军的帐中,三位偏将不约而至,半个时辰后,三将皆面带微笑出帐。
而帐中的勒源却是在帐中来来回回走动着,神情间是犹豫不决又夹着一丝兴奋,最后他望着悬挂于帐璧上的御赐宝刀,神情坚定的自语道:“只要成功,那大将军便无话可说!”
而三位偏将,回各自帐后即点齐五千亲信士兵,在夜色的掩映下,悄悄向落英山而去。
落英山,虽有落英之称,但其山却极少树木花草,除去山顶湖心的落英峰上长有茂盛的林木外,它的山壁基本上都是褐红色的大石与泥土组成,所以从高远之处遥望,它便似一朵绽在平原之上的微红花儿。
而此时,模糊的夜色之中,无数的黑影正在这朵落花的花瓣之上爬行着,小心翼翼的,唯恐弄出了大的声响惊醒了沉睡中的风云骑。
“大将军。”
在禁卫军的主帅帐中,东大将军正闭目端坐于帅椅上,不知是在思考着什么还是单纯的在养神。
“什么事,利安。”东殊放睁开眼,眼前是侍侯他的年轻士兵,稚气未脱的脸上嵌着一双亮亮的大眼睛。
“三位将军似乎上落英山去了。”利安恭谨的答道。
“哦。”东殊放只是淡淡的应一声,似乎对着这些违背他命令的人即不感到奇怪也未有丝毫怒气,片刻后他才又道,“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的。”
“大将军,就这样任他们去吗?”利安却有些担心。
“他们带有多少人?”东殊放目光落向落英山的山形图上。
“各领有五千。”利安答道。
“嗯。”东殊放微微点头,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就让他们去试试吧。”
而在落花之上爬行着的禁卫军,在要接近花瓣之顶之时,忽然从头顶上传来似极其惊惶的叫喊声:“不好啦!不好啦!禁卫军攻上来了!”
这样的喊声吓了禁卫军一大跳,还未来得及有所行动,头顶之上便有无数大石飞下。
“啊!”
“哎哟!”
“我的妈呀!”
“痛死我了!”
这一次的叫声却是禁卫军发出的,顶下飞来的大石砸在他们头上,飞落他们身上,砸破了他们的脑袋,压断了他们的腰腿,有的还被石头直接从山壁上砸下山去,摔个粉身碎骨……一时间,落英山上只闻得禁卫军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不过,石头终也有砸完的时候,当头顶不再有乱石飞落之时,禁卫军们咬牙一口气爬上山顶,而那些呆站在瓣顶两手空空的风云骑似乎对于他们的到来十分的震惊与慌乱,当禁卫军的大刀、长枪临到面前时,他们才反应过来,但并不是拔刀相对,而是抱头逃窜。
“啊……禁卫军来了!我们快逃吧!”
“禁卫军大举攻山了,快逃命吧!”
“呀!快跑呀!”
好不容易爬上瓣顶的禁卫军,还未来得及砍下一个敌人,便见所有的敌人全都拔腿逃去,动作仿如山中猴子一般的敏捷,让禁卫军们看傻了眼,只不过憋了一肚子火的禁卫军如何肯放过他们,当然马上追赶着敌人。
只不过此时都不是往上爬,而是往下跑,这便是落英山独有的地形。从第一瓣到第二瓣,需走下第一瓣壁,然后经过低畦的瓣道,再爬上第二瓣。所以此时不论是风云骑还是禁卫军,因是往下冲,所以其速皆是十分的迅疾。只不过风云骑先前只是在山顶丢丢石头,比起被乱石扔砸后使尽吃奶之力爬上瓣顶的禁卫军,其体力自要胜一筹,所以禁卫军便落后一截,更而且,历来逃命者比起追杀者其意志更为坚韧,奔跑的速度也就更加快,因此渐渐的拉开了距离,当风云骑跑到瓣道底时,禁卫军还在瓣腰之上,而就在此时,从第二瓣腰间射出一阵箭雨,从风云骑的头顶飞过直射向第一瓣腰上的禁卫军!
“哎哟……”
又是一片惨叫声起,瓣腰之上的禁卫军便倒下了一大片,而瓣道底的风云骑则借着箭雨的掩护,猫着腰迅速的爬上第二瓣。
“快往回撤!”
在那连绵不绝的箭雨的攻击下,三位偏将只好停下追击的步伐,命令士兵暂退至瓣顶之上,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飞箭是无法射到的。
而这一夜便是如此僵持着过去。风云骑躲在第二瓣之上不出动,以逸待劳,但只要禁卫军往下冲,他们便以箭雨相迎。只是要禁卫军退下山去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的。首先爬上此山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并牺牲了许多士兵的生命,二则无功如何向大将军解释私自出兵的理由,所以禁卫军这一夜只能忍受着山顶的寒气倦缩在一起。
当朝阳升起,山顶被十月底的寒夜冻得僵硬的禁卫军终于稍稍活动他们的四肢,爬起身来,好好看一下昨夜让他们大吃苦头的落英山,前方早已无风云骑的踪影,只不过当看到地上风云骑留下的东西后,三位偏将却兴奋的叫起来。
呈在东殊放面眼的是一堆野果的果核,以及几支树枝削成的简陋木箭,上还残留着几片树叶。
“大将军,三位偏将昨夜偷袭风军,已成功占领第一瓣顶,而风军一见我军到来即落荒而逃,足见风军已被我军之威吓破胆!而且他们已是以野果裹腹,以树枝成箭,可谓器尽粮绝,此时正是我军一举歼灭他们之时,请大将军发令全军攻山吧!”禁卫副统领勒源脸不红心不跳的以十分宏亮的声音向大将军汇报着。
但东殊放闻言却是不语,只是沉思的看着眼前的那一堆果核及木箭,半晌后,他才开口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近酉时。”勒源答道。
“哦。”东殊放沉吟半晌,然后才淡淡的道,“先送些粮上去吧,他们昨夜应该都没来得及带上吧,饿一天了可不好受。”
“是!”勒源垂首。
“但是……大将军,我们何时攻山?”勒源紧紧追问着。
“攻山……”东殊放目光落回那几枝木箭上,神色却是凝重的。风云骑真已至这种地步吗?风惜云便只有此能耐?墨羽骑至今未有前来援助的动向,难道……
“大将军。”帐外传来利安清脆的声音。
“进来。”
“大将军,探子回报,丰军已起程前往交城。”
“交城!”东殊放浓眉一跳,“前往交城……那么帝都……”余下的话音便消失了,片刻后,东殊放猛然起身,“勒将军,传令:全军整备,戌时攻山!”
“是!”勒源的声音又响又快。
“第一夜过去,禁卫军不会攻山,第二日不会,但到第三日晚上,必会有人耐不住而偷偷上山。因为能打败我,歼灭风云骑,这是多么荣耀的事,这么甜美的果实,任谁都想摘取的!”
“而东将军即算知道有人违他之令也不会阻止,因为他也想试探一下我们。所以对于探路的禁卫军们,我们只需小小的侍候一番即可,然后立刻后退至第二瓣上,同时要留下假象,令禁卫军以为我们已至粮器尽绝之境,兵无斗志!”
“到了第三日,无论是禁卫军,还是东大将军本人,都会全力攻上山来的。东将军对于皇室的忠心,实让人为之敬佩,但这便也是他的弱点!以时间推测,白王应已逼近帝都,其后又紧跟墨羽骑大军,东大将军时刻都担心着帝都的安危,担心着皇帝的安全,所以他必得速战速决,没有太多的时间与我们相耗!”
暮色之中,望着对面雀跃的禁卫军,林玑已知王的第二步也已顺利完成。抬手取下背上的长弓:“儿郎们,要开始了!”
前方的禁卫军在确定后方的援兵将至时,他们那本已将磨尽的耐心此时已丝毫不剩,纷纷拔刀于手。
“弟兄们,让我们在大将军面前再立一功吧!”三位偏将大声吆喝道。
“好!”
禁卫军齐声吼道,然后浩浩荡荡的从瓣顶冲下,打算给那些吓破胆的风云骑狠狠一击,在军功簿上记下最大的一功!而一直隐身的风云骑此时也在第二瓣顶之上现身,夕辉之下,银芒耀目,有如从天而降的神兵!
“儿郎们,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的风云骑!”林玑同样一声大吼。
“喝!”
剎时,三万风云骑齐齐从第二瓣顶冲下,仿如银洪从天倾下,瞬间淹至,那一万多名禁卫军还来不及胆怯,寒光已从颈间削过,脑袋飞向半空,落下之时,犹睁的眼可清楚的看到自已的鲜血将那褐红的山石浸染成无瑕的红玉,有如天际挂着的那一轮血日……无数的凄嚎声在低畦的瓣道中回响,那尖锐的兵器声偶尔会划开那些惨叫,在落英山中荡起刺耳的回音……
当红日完全坠入西天的怀抱隐遁起来时,禁卫大军终于赶至,看到的只是遍地的尸身以及寥寥可数的伤兵,风云骑已如风似云般消失!
“杀!”
从东殊放齿间只绷出这一个字,此刻,他已连愤怒与悲伤都提不起!
“杀!”
天光朦胧,刀光却照亮落英山,悲愤的禁卫军浩荡无阻的冲往第二瓣顶,已打算不顾一切的与风云骑决一死战,但他们的计划似乎从遇到风云骑开始,便无一成功!
“人呢?”
从东、北方一鼓作气冲上来的禁卫军,却连半个风云骑的影子都没有看到,入眼的是一个天然的湖泊,湖心之中一座小小的山峰,淡淡的弦月之下,湖面波光粼粼,清新静谧的氛围令杀气腾腾的禁卫军们剎时便消了一半的煞气,而巨石天然围成的湖堤都似的招手邀请他们前往休憩片刻!
但从西、南方冲上瓣顶的禁卫军却无他们此等好运,前途等着他们的并非清湖美景,而是勇猛无敌的风云骑!
风云骑凝聚成一支银箭,直射向西南方一点之上的禁卫军,无数的禁卫军被银箭穿胸而过,殷红的血染红了箭头,却未能阻挡银箭半点去势,银箭以锐利无比的、极其快捷干脆的动作射向落英山下,淡月之下,银箭的光芒比月更寒、更耀眼!
“想集中一点突破重围?果然不愧是风惜云!”东殊放虽惊但也不由赞叹, 手重重挥下,“速往支持,两边夹攻,必要将风云骑尽毙于落英山中!”
“是!”
顿时,禁卫军便全往西南方向冲去,只是狭窄的瓣顶无法让如此之多的人并行,因此不少的禁卫军从瓣壁或瓣道而行,平坦的瓣道无疑要比之陡峭的瓣壁方便轻松多了,所以禁卫军渐渐的往瓣道行去。
当瓣道中集满了行进的禁卫军之时,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震得人耳嗡嗡欲聋,紧接着接连响起“轰!轰!轰!”之声,所有的人还未从巨响中回过神来,滔天的湖水已掀起高高的巨浪,猖狂呼啸着涌来,原本静谧的山湖顿时化作可怕的水兽,张开巨口,向他们扑来!
“啊……”
禁卫军发出惊恐的惨叫,拔腿往瓣壁上退去,但瓣道中已是拥挤混乱一团,还来不及跨开步法,背后激涌的湖水已从头顶淹至!而有一些甚至连一声惊叫也来不及发出,无情的巨浪已将他们整个吞噬……
“救命……”
“快救人!”
“把手伸过来!”
“快啊……”
不论是瓣道中求救的人还是瓣顶上想要救人的人,他们都只能徒劳无功的将手伸出,破堤而出的湖水激烈而又猛速的涌出,将瓣道中的士兵狠狠的撞向瓣道,然后产生一个又一个的回漩,卷走一个又一个的生命,身着沉重铠甲的士兵,在洪流之中笨拙的、无力的扭动着四肢,然后一个一个的沉入湖水中……不过顷刻间,又有数千的魂魄沉向那无底的寒泉!
“当得知大将军要全力攻山后,探路的禁卫军必跃跃欲试,想在大将军来之前立下一功,况且在他们心中,风云骑不过是些胆小无能之辈,因此他们必会不待大军到来即发动攻击。到这时,我军则全力应战,三万风云骑全速冲杀,要让其毫无还手之力!但也要记住,要速战速决!在其后援到来之前我军要赶紧撤退,从瓣腰之上躲过他们耳目分两边集中往西南而去。”
“我军往西南移走之时,留下十人协助本王破堤。当禁卫军以包围之姿全军攻上第二瓣之时,我军集中一点全力从西南突击,要如一支锋利的银箭,从他们的胸膛穿射而出!”
这是惜云定下的第三步,而至目前为止,一切都顺着她的计划而行。
从堤口汹涌流窜的湖水在将瓣道淹没后,被高高的瓣壁所阻挡,无法再向瓣顶之上的禁卫军伸出无情的手,然后在吞噬了无数的生命后慢慢平息。
站在高高的瓣顶之上,看着脚下湖水沉浮着的士兵尸首,东殊放紧握双拳,满脸的悲愤,却无法吐出半句言语!想他带兵一辈子,却在短短的几日内屡屡失算于一个不及他一半年龄的小女子!
遥望西南方面,那里的喊杀声也已渐渐低去,看来风云骑已突破重围了!七万大军啊,竟被那个风惜云戏于鼓掌之间!他东殊放一辈子的英名,此刻已尽折于这个号称“凰王”的风惜云手中!
“风惜云啊风惜云……不愧是‘凤王’的后代!果是不同凡响!”东殊放仰首望向夜空,弦月在天幕上散着黯淡的光芒,仿如他此刻颓丧的心情。明日不知是否会升起皓朗的星月,只是……模糊的感觉着,以后的那些明月与烁星,都已与他不相干了!
忽然,他的目光被湖心山峰上闪现的一抹光芒吸引,一瞬间,颓丧的心神一震,这么黯淡的天光下,如何会有如此明亮的银芒?那只有一个解释---那是银甲的反光!差一点便忽略过去了,破堤之后,他们根本来不及逃走的,必是藏于湖心的山峰之中!
湖心的山峰上,惜云坐在一块大石上,周围环立着十名士兵,左侧则静立着坚决跟随不跟和林玑一起去的修久容。从那些松树的枝缝间可以清楚的透视前方的情形,看着在湖水中挣扎沉浮的禁卫军,她神色静如远古幽潭,只是一双比星月还清亮的眼眸,却是那样的复杂与无奈。
当湖水终于归于平静后,惜云侧耳遥听,然后淡淡的道:“林玑他们似乎已经成功突围了。”
“嗯。”修久容点点头,“王的计策成功了!”
“现在应该是丑时了吧?”惜云抬首望向东北方,“应该要到了。”
“王应该随林玑一起走才是。”修久容目光穿透树枝,遥望对面禁卫军,秀气的眉毛有些担忧的蹙起,“若被他们发现……”
“我若不留下,他们或也与禁卫军同淹于湖了。”惜云微微摇头淡笑,“况且我留下……”她转首看着久容,目光清澈,“久容,你应该知道才是。”
“嗯。”修久容忙不迭的重重点头,白皙的面孔上又浅浅的浮上一层红晕,“久容知道。”
“嗯。”惜云再次微微一笑,那笑容是纯澈透明的,带着浅浅的温暖。
王,久容明白的。绝不置己于乐土而置士兵于险地!王,这是您一直以来坚持的原则!战斗之时,您永远都是站在最前方的!更而且,连番决战我军实也疲惫,可是只要您留在这落英峰,留在这禁卫军层层包围的险地,那么我军的斗志必高昂不屈,因为他们要救您出去!我的王,久容全明白的,所以久容一定会保护您的!久容以性命保证,绝不让您受到伤害!
时间的沙漏不断的溢出细沙,夜空上的弦月正悄悄的斜遁,落英山上的禁卫军,落英山下的风云骑,都在各自准备着。
山峰之前的禁卫军并未急着撤下山去,而似在等待着什么。
山峰上,十名银甲战士静默的守卫在他们的王身前,目光直视前方,而修久容则是无语的注视着面前的王。
斑驳的月影之下,是一尊白玉雕像,黑色长发披泻在白色长袍上,夜风中摇曳如丝绢,额际的玉月莹莹生辉,映亮那一张清俊无双的容颜,嘴角微微勾起,一丝浅浅的笑意盈盈流动,仿如从寒潭擢取的星眸清波婉滟……轻轻的、无息的移动双足,影子慢慢的靠近……悄悄的相依……偷偷的、微颤的伸出手,发影便在他的掌中欢快的舞动……王……王……一丝满足的、幸福的浅笑浮现在那张残秀的脸上……我的王……
“唉……”
一声叹息忽然响起,手猛的垂下,“叮”的一声,那是铠甲相碰发出的轻响,满脸通红的回首,一颗心跳得比那战鼓还响,一声又一声的击得脑袋发晕发胀!
“丑时将尽,为何还未有行动?”惜云目光从夜空收回,纤细合宜的长眉微微一跳。
抬手安抚着胸膛内乱跳的心,修久容微微移动一步,张口时却发现自己竟无法出声,深深吸一口气,总算能说话了。
“或许……”
“久容,决战之时没有任何或许!”惜云打断他的话,面向东北方,目光穿透林缝落得远远的,声音中带着长长的叹息,还夹着一丝无可辨认的颤音,“墨羽骑没有来啊!”
修久容无语,只是关切的看着他的王,看着她微微垂首,看着她抬手抚额,似要掩起一切的情绪,可是……他清楚的看到她眼中闪过的那一抹比失望更为深切的神色!那抚额的指尖是在微微颤动着的!搁在膝上的左手已不自觉的紧握成拳,白皙的皮肤下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王,您在伤心吗?王,您在生气吗?因为息王令您失望了?!
“希望林玑能按第二计划行动。”
片刻后,惜云放下手,神情已是王者的冷静与端严。
十个简单的木筏落在了湖上,每一个木筏上站着十名全副武装的禁卫军,然后一群脱掉铠甲赤着胳膊的士兵在猛灌几口烈酒后,跳下冰冷的湖水中,推动着木筏快速向湖心的山峰凫去。
“本以为他震怒混乱之余,不会想到我们藏于山中,想不到这东大将军竟没有马上撤下山去……”惜云看着湖面凫来的禁卫军不由站起身来。
“看来他是想活捉我们。”修久容道。
“想来应是如此。”惜云淡淡一笑,从地上捡起一把石子,“若只是这般而来,我们倒也不怕。”
“嗯。”修久容也取下背上背着的长弓。而那十名战士,不待吩咐,纷纷取弓于手。
当禁卫军的木筏离山峰不过十丈远之时。
“射!”修久容轻轻一声吩咐,十一支长箭疾射而出,无一落空。
“哎呀!”惨叫声起,木筏之上顿时倒下十一人,混浊的湖水中涌出一股殷红,可紧接着夜风似被什么击破一般发出呼啸声,湖中的禁卫军还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咚咚咚……”又倒下十人!
长箭与石子络绎不绝的射向湖面,惨叫与痛呼声不断,片刻间,一百五十名禁卫军又丧生于湖中!
“大将军……”勒源见根本无法靠近山峰,不由看向东殊放,“这如何是好?”
“哼!本想活捉,看来是不易了!”东殊放冷冷一哼,“本帅就不信没法逼出你们来!”抬手重重挥下 “火箭!”
话音一落下,数百枝火箭齐射向落英峰。
只是……如若东殊放知道山中的人是风惜云,那他或便不会射出火箭,而是向她宣读皇帝的降书,那或许……落英山的这一夜便有不一样的结局!
“我攻以水,他攻以火,还真是礼尚往来啊!”惜云长袖挥落一枝射来的火箭讽笑着道。
火箭如星雨射来,有射向人的,有直接射落于地上的,地上枯黄的落叶顿时一点即着。
“久容,看来这次我们可要死在一起了!”
火箭还在源源不断的射来,山峰上的火从星星点点开始,渐渐化为大团大团的火丛,炽红的火光之中,惜云回头笑看修久容,那样满不在乎的神情,那样狂放无忌的笑容,一双清眸不知是因着火光的映射还是受炙火的渲染,闪着一种不顾一切、甚至是有些疯狂的灼热光芒……
修久容挥舞着的长剑微微一顿,神情一呆,但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王……”修久容单膝一屈,长剑拄地,目光如天山冰湖一般纯凈明澈的看着惜云,“王,墨羽骑不来没有关系,我们的风云骑一定会来!息王不需要您没有关系,我们风云骑、我们风国需要您!乱世天下,人有千百种拔剑的理由,但是我们风云骑、我修久容只为您而战!”
声音并不是高昂而充满激情,他只是平静的叙述着他心中所想,那样的淡然而坚定。一枝火箭从他的鬓角擦过,一缕血丝渗出,鬓旁的发丝瞬间着火,可他却是一动也不动的看着他的王,诚挚而执着的看着他的王!
“久容……”惜云长长叹息,挥着的袖落下,手伸向鬓边,仿如寒冰相覆,熄灭了火,也染上那赤红而温热的血。
“修将军,王就拜托你了!”
隐忍的声音似含着莫大的痛楚,回首,却见那十名战士正紧紧并立环如一个半圆形挡在他们身前,那不断射来的火箭在他们身后停止,深深射入他们的身体!
“笨蛋!”惜云一声怒斥,手一挥,白绫飞出,将飞射而来的火箭击落,“本王可没有教你们以身挡箭!”
“王,请您一定活下去!林将军一定会来的!我们风云骑是因您而存!”
火已在战士的身上燃起,血似要与火争艳一番,争先涌出,将银甲染成鲜亮的血甲,可是十双眼睛依旧灼亮的看着他们的王,身躯依然挺得直直的保护着他们的王!
“笨蛋!”
白绫仿如白龙狂啸,带起的劲风将三丈以内的火箭全部击落,眼睛狠狠的瞪视着那挺立着的十具火像,莹莹的亮光划过脸际。
“王,那里有一个山洞,我们躲一下吧。”修久容拖起惜云便跑,而惜云也任他拖走。
山洞被外面的火光照亮,洞穴并不深,三面皆是石壁。
“久容啊,我们不被烧死,也会被熏死啊!”惜云倚在石壁上,看着洞外越烧越旺的山火,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苦笑,一双眼眸却是水光濯濯。
看着手中的那一只手,这是此生唯一的一次,以手相牵,这么的近啊……一次足已!全身的功力集中于右腕,只有一次机会啊!
“久……”惜云刚开口,瞬间只觉得全身一麻,移眸看去,左腕正被修久容紧紧握住,还来不及思考,眼前一片银光闪烁,全身大穴便已被银针所制。
“久容……你……”惜云不能动弹,唯有双唇能发音。
“王,久容会保护您的!”修久容转至她面前,此时他面向洞口,炽热的火光映射在他脸上,让那张虽然残缺却依然俊秀的容颜更添一种高贵风华,“十三年前久容就立誓永远效忠于您、永远保护您!”
“久容……”惜云平静的看着他,但目中却有着一种无法控制的慌乱以及一抹焦锐的告诫,“解开我的穴道,不许做任何傻事!否则……本王视你为逆臣!”
修久容闻言只是看着惜云淡淡一笑,洁凈无垢的、无怨无悔的淡淡一笑。然后伸出双手轻轻的拥住惜云,那个怀抱似乎比洞外的烈火更炙,刀光一闪,剎时一片温暖的热雨洒落于她脸上,一柄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胸口,鲜红的血如决堤的河流,汹涌而出!
修久容一手抚胸,一手结成一个奇特的手势置于额顶,面容端重肃穆,声音带着一种远古的悠长、沉唱:“久罗的守护神啊,吾是久罗王族的第八十七代传人久容,吾愿以吾之灵魂奉祭,愿神赐灵予吾血,愿吾血遇火不燃,愿吾血佑吾王安然脱险!”
“久容……”惜云只是轻轻的吐出这两个字,便再也无法言语,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定定的,仿如一个石娃娃一般木呆的看着修久容。
一瞬间,一道淡青色的灵气在修久容的双手间流动,他一手将惜云揽于胸前,让那汹涌而出的血全部淋在她身上,一手捧血从她的头顶淋下,顺着额际、眉梢、脸颊……慢慢而下,不漏过一丝一毫的地方,手抚过颈脖,拨过那枚银针,手抚过肩胛,拔出银针……鲜红的血上浮动着一层青色的灵气,在惜云的身上游走、隐逸……
血从头而下,腥甜的气味充塞鼻端……从来不知道人竟有那么多的血,从来不知道人的血竟是那么的热,仿佛可就此淹没,又烫入骨髓的炙痛!
“王,请您不要自责……请您不要难过……久容能保护王……久容很快乐!”修久容俊秀而苍白的脸上浮起柔和的微笑,笑看着此时呆若木鸡的惜云,抬手笨拙的拭去那无声滑至她下巴的泪珠,那样的晶莹就如他怀中的水晶,“王,请您一定要安然归去!风云骑……风国所有……所有的臣民都在……等着您……”
本来轻轻拥着她的身体终于萎靡的倚在她肩上,双臂终于无力的垂下,落于她的背后,仿佛这是一个未尽的拥抱,张开最后的羽翼,想保护他立誓尽忠的王!
“久容……”一丝轻喃从那干裂的唇畔溢出,脆弱得仿佛不能承受一丝丝的力量,仿佛微微吹一口气,便要消散于天地间,手犹疑的、轻轻的、极其缓慢的伸出,似有些不敢、似有些畏惧的碰触那个还是温热的躯体,指尖触及衣角的一瞬间,紧紧的、紧紧的抱住那个身躯。
四十五、裂痕
“当你们突围出去之后,依墨羽骑之速度,那时应已赶至。落英山中经过我们连番的打击,禁卫军应已折损一万至两万兵力,而且无论是从体力还是精神上都已大大削弱,士气低沉。会合墨羽骑后,你们再从外围歼,合两军之力,我们兵力则远在他们之上,必可一举将之全部歼灭!”
在整个战局中,这是惜云定下的第四步,也是获取最后胜利的最后的一步。但是,在林玑最后离开之时,惜云却又给了他另一道命令:“若墨羽骑丑时末依未至,那么你们绝不可轻举妄动,必要等到寅时三刻才可行动!”
风惜云、丰兰息,他们是乱世三王之一,是东末乱世之中立于最巅峰、最为闪耀的风云人物之一,而他们的婚约则更为他们充满传奇的一生添上最为奇瑰的一笔,一直为后世称诵,被公认为是乱世中最完美的结合,比之皇朝与华纯然的英雄美人,他们则是人中龙凤的绝配!
但是这最后的一道命令,落英山的这一夜,却在他们的完美之上投下了一道阴影!后世,那些无比崇拜他们,将他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人则往往忽过这一笔,但是史家却是公证而无情的提出疑问:风王与息王真如传说中那般情义深重?落英山的那一道命令,落英山的那一战,双方分明存在着试探、猜忌与不信!
史家是不会花时间与精神去考证风、息两王的感情,他们关注的只是两王的功绩及对世之贡献,所以这是一个晦暗得有些阴寒的谜团,但这丝毫不影响后世对他们的崇慕,只是让他们觉得更加的神秘,让他们围绕着这个谜团而生出种种疑惑与各种美丽的假设,奉献出一部又一部的“龙凤传奇”!
惜云对于落英山一战虽早已有各种算计与布局,但有一点她却未算进整个计划之中,那就是她的部将、她一手创建的风云骑对她的爱戴!从而让无数的英魂葬于落英山中,令她一生悔痛!
风云骑的战士有许多都是孤儿,是惜云十数年中从各国各地的灾祸中带回的、从寒冷的街头破庙抱回的、从那些铁拳暴打中抢回的……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更没有国!在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王!他们不为国家而战,他们不为天下苍生而战,他们只为风惜云一人而战!
当落英峰上绯红的火光冲天时,山下突围而出的风云骑那一刻全都不敢置信的回身瞪视着山顶,当他们回过神来之时,全都目光一致的移向主将林玑,而在他们眼中素来敏捷而灵活的林将军,此刻却是满脸震惊与呆愣的看着峰顶,手中的长弓已掉落在地上。
“将军……”风云骑的战士们唤醒他们的将军。
林玑回神,目光环视左右,所有战士的目光都是炙热而焦锐!
手高高扬起,声音沉甸而坚决的传向四方:“儿郎们,我们去救我们的王!”
“喝!”数万雄昂的声音响应。
“去吧!”
无数银白的身影以常人无法追及的速度冲向落英山瓣!
王,请原谅林玑违命了!但即算受到您的训罚,即算拼尽性命,林玑也要救出您!在林玑心中、在我们风云骑所有战士心中,您比这个天下更重要!
“如画江山,狼烟失色。
金戈铁马,争主沉浮。
倚天万里须长剑,中宵舞,誓补天!
天马西来,都为翻云手。
握虎符挟玉龙,
羽箭射破、苍茫山缺!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
血洗山河,草掩白骸,
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雄壮豪迈的歌声在落英山中响起,那样的豪气壮怀连夜空似也为之震撼,在半空中荡起阵阵回响,震醒了天地万物,惊起了呆立的禁卫军。
“风惜云以女子之手,却能写出如此雄烈之歌!可敬!可叹!”东殊放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歌声,凝着的双眉也不由飞场,一股豪情充溢胸口,“你既不怕‘草掩白骸’,那本将自要‘丹心映青冥’!”
“大将军,风云骑攻上来啦!”勒源慌张的前来禀告。
“好不容易突围,不赶紧逃命去,反全面围攻上山。”东殊放立在第二瓣顶上,居高看着山下仿如银潮迅速漫上来的风云骑,“只为了救这火中的人吗?真是愚也!”
“大将军,我们……”勒源此时早已无壮志雄心,落英山中的连番挫折已让他斗志全消,只盼着早早离开,“我们不如也集中从西南方攻下山去吧,肯定也能突围成功的。”
“勒将军,你害怕了吗?”东殊放看一眼勒源,眸光利如刀锋的盯着他那畏惧惨白的脸,“风惜云冒死也要上山救她的部下,难道本将便如此懦弱无能,要望风而逃?三万风云骑也敢全面围击,难道我们七万禁卫军便连正面对决的勇气也无吗?”
“不……不是……”勒源嚅嚅的答道。
“传令!”东殊放不再看他,豪迈的声音在瓣顶上响起,传遍整个落英山,“全军迎战!落英山中,吾与风云骑,只能独存其一!”
“喝!”
褐色的洪水从瓣顶冲下,迎向那袭卷直上的银色汹潮,朦胧的月色下,那一朵褐红色的落花之上,绽开无数朵血色蔷薇,化为一阵一阵浓艳的蔷薇雨落下,将花瓣染得鲜红灿亮,月辉之下,闪着慑目惊魂的光芒!
瓣顶上,瓣壁上,瓣道中,无数的刀剑相交,无数的矛枪相击,无数的箭盾相迎……
从瓣顶冲下的禁卫军,当东大将军的命令下达之时,他们已无退路,只有全力的往前冲去!他们要突围而出,并且要将敌人全部歼灭!只有将前面的敌人杀尽,只有踏着敌人的尸山与血海,他们才有一条生路!
从山下涌上的风云骑,他们的王还在山上,他们的王还在火中,他们要救他们的王!这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这是他们为之战斗的唯一原由,这是他们忘我冲杀的动力!火还在燃烧着,沙漏中每漏出一粒细沙,风云骑战士手中的刀便更增一分狠力砍向敌人!将前面的敌人全部杀光,将前路所有的障碍全部扫光,他们要去救他们的王!
论战斗力,风云骑胜于禁卫军,但禁卫军的人数却远胜于风云骑,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战斗!只是……一个求生,一个救人,双方的意志都被迫至绝境,都是不顾一切的往前冲杀而去,彼此都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挥出手中的刀剑……断肢挂满瓣壁,头颅滚下瓣顶,尸身堆满瓣道,这是一场惨烈而悲壮的战斗!鲜血流成河,汇成海,无数的生命在凄嚎厉吼中消逝,不论是禁卫军还是风云骑……银潮与褐洪已交汇、已融解,化成赤红的激流,流满了整个落英山……
“大……大将军……这……这……”瓣顶的勒源哆哆嗦嗦的看着下方的战斗,那样惨烈的景象是固守帝都的他此生未见的!只是眨一下眼,却有许许多多的人倒下,那喷出的鲜血,仿佛会迎面洒来,令他不由自主的便闭上眼睛。
东殊放看一眼勒源,那目光带着不屑与深沉悲哀。
“勒将军,自古战场即如此!胜利都是由鲜血与生命融筑而成的!”拔出长刀,振腕一挥,“儿郎们,随本将杀出去!”
猩红的披风在身后飞场,月形的长刀在身前闪耀,禁卫军的主帅已亲自冲杀上阵,剎时,在他身后那一万亲信雄吼着冲杀而出,冲向那激斗的风云骑……
当无数的禁卫军冲下山去之时,落英峰的火海之中忽然响起一声长啸,啸声清亮悠长,穿透山中那如潮的厮杀声,直达九宵之上!
“是王!是王啊!王还活着!”
那一声长啸令苦斗中的风云骑精神一振,抹去脸上的血珠,抡起手中大刀,“弟兄们,我们去救王!”
而在那一声长啸声断之时,火峰之上猛然飞出一道红影,满天的彤云赤焰中,那仿如是由烈火化出的凤凰,全身流溢着绯红夺目的光芒,冲出火海,飞向高空,掠过湖面……湖边的禁卫军还目瞪口呆之时,炽艳的绯光中一道银虹挟着劈天裂地之势从天贯下……头颅飞向半空,犹看到一道白龙在半空中猖狂呼啸,盘飞横扫,无数的同伴被扫向半空,然后无息的落下……
“嗒嗒嗒嗒……”
密集而紧奏的马蹄声仿如从天外传来,踏破这震天的喊杀声,一阵一阵仿如雷鸣,惊醒了酣斗中的两军,大刀依不停的挥下,脚步依不停的前进,脑中却同时想到,难道是墨羽骑赶来了?
这样的想法,令风云骑气势更猛,令禁卫军心头更怯!
马蹄声渐近,那是从平原西南方向传来,朦胧的天光中,伴随着“嗒嗒嗒”蹄声,银色的骑兵仿从天边驰来,铠甲在夜光中反射着耀目的光芒,一缕飞云飘扬在夜空中……那是……那是风云骑的标示---飞云旗!那么……那么这是……这……难道是风云骑?可是---为何还会有一支风云骑?可此时都不是考虑此问题的时候!
在第一瓣顶、瓣壁厮杀的两军有一些已不由自主转首瞟望那迅速奔来的骑军,当那距离越来越近,已可看清最前面的人之时,风云骑的士兵不由脱口大叫:“是齐将军!是齐恕将军啊!齐恕将军来救援我们啦!”
喊声一剎那传遍整个落英山,“齐恕将军来救援”仿如一股巨大的力量注入山中的风云骑的体内,令他们不但精神振奋,气势更是雄猛不可挡!而苦战中的禁卫军却是心头一寒,身体一颤,手稍缓间,脑袋便为风国战士削去!
驰在最前的一骑正是风国大将齐恕,而与他并排而骑的却是四名年貌相当、身着银色劲服的年轻人。当驰近山脚下之时,那四人直接从马上跃起飞向落英山,几个起纵,人已在瓣顶之上,仅这一手已足可见其武功已远胜于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而他们却足不停息,直往落英峰上飞去,途中试图阻拦的禁卫军,全化为剑下亡魂!
而新到的五万风云骑则在齐恕的指挥下,直扑向落英山,原本僵持不下的两军顿时起了变化,禁卫军陷入苦苦挣扎的险境,而风云骑则斗志更为激昂,攻势更为猛烈!那倒下的便更多的是褐甲的战士!
山中的厮杀还在持续着,银甲与褐甲的战士都没有停手的意思,这一战似乎一开始他们就有一个共识,那就是---最后站着的人便是胜利者!所以不论倒下了多少同伴,不论砍杀了多少敌人,活着的人只有继续往前去,或冲出包围,或杀尽敌人……
已不知过去多少时间啦,月色已渐淡,天地都似陷沉沉的漆幕中,而此时,从西北及东北忽然又传来了马蹄之声,近了,近了,那是……全都是身着银甲的战士!那是徐渊与程知!
“大将军……风军……风军……很多的支援……我们……我们被困住啦!”勒源望着满身浴血的东殊放,望着这满山的尸首,望着稀疏的禁卫军,望着那越多越近的风云骑,声音嘶哑而断续,那是一种到了极点的恐惧,“大……大将军,我们……我们逃吧!”
“勒将军,你很害怕吗?”东殊放平静的看着勒源。
“是……是的……”勒源吞吞口水,此时已不在乎这是一个多么丢脸的回答,“我……我们根本就不应该来讨伐风王,我们根本不是风云骑的对手!这是皇帝陛下一个错误的决定……我们……”
东殊放平静的听着,手中握着的长刀垂在地上,温和的开口:“既然你如此害怕,那么本将便助你一臂之力吧!”
话音一落,在勒源还未来得及明白是何意之时,刀光闪现,颈前一痛,然后只觉得头脑一轻,再然后,清楚的看到自己的身躯倒下……
“皇帝陛下不需要你这样的臣子!”东殊放轻轻吐出这句话。
他握紧手中的长刀,目光如炬,扫向前方的风云骑,大踏步的前走去,一名风云骑的战士挥剑而来,手腕一扬,剎时,那名战士的头便与躯体分家!他看也不看一眼的继续前走,不论前方走来的是谁,长刀扬起之时,必有一阵血雨喷出,然后一具人体倒下!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已杀了多少人,只知道不停的踏步,不停的挥刀,然后周围的声音渐渐的稀了、低了……是将风云骑全杀光了吗?还是己方全被风云骑杀光了呢?那些似乎都不重要,他只须往前而去就是,杀光所有阻挡的人,然后砍下风惜云的首级回到帝都,回到陛下的身边!
前方有什么闪耀,刺目的光芒在空中如电飞过,挟着风被划破而发出的凄吼,那一刻,恍惚间明白了,那一刻,忽然笑了……身为武将,便当如是!手腕一扬,长刀化作长虹直贯而去……然后意识忽然清醒了,清清楚楚的看到,半空中,长刀与银箭以电速在飞驰,半途交错而过……
“咚!”耳朵清晰的听到了声音,可是他的身体却似乎失去了感觉,眉心有什么流下渗入眼中,抬手擦去,却碰到了深嵌入额的长箭!
身体在往后仰去,所有的力气也似在慢慢抽离,眼睛看到的是无边无际的天空,那样的广,那样的黑!模糊的感觉到,前方似乎也有什么倒下,但那已与他无关了。手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一纸降书,那是陛下吩咐要交给风王的,只是他却未曾有机会见到风王,将陛下的恩典当面赐予她,但是还是要让她知道的,要让她知道陛下是一位仁慈宽厚的君主!
手指萎顿的松开,一阵风吹来,吹起地上的降书,半空中展开,两尺见方的白纸上却只有一个大大的“赦”字!
赦?嘴角无力的勾起,这一刻忽然明白了,只是……自己似乎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苦心!
赦!陛下,无论臣是败予风惜云还是降予风惜云,您都赦臣无罪!
陛下,这就是您的旨意吗?可是臣是不需要的!您才是臣唯一的君主!
“道男儿至死心如铁。血洗山河,草掩白骸,不怕尘淹灰,丹心映青冥!”
呢喃轻念,声音渐低,落英山似也沉寂了。
“陛下……陶野……”
东朝帝国最后一位大将军东殊放,在仁已十八年十月二十六日寅时末闭上了眼睛,他最后的话是:陛下、陶野。
而那个时候,祺帝在定滔宫内彻夜静坐,而东陶野正与皇朝交战!
对于这一位末世将军,后世评论其“目光短浅、不识时务、不知变通、不顾大局”,但史家留下一个“忠”字,却是无人反驳!
战斗已近尾声,落英山中的禁卫军已寥寥可数,可是好不容易碰头的齐恕、徐渊、程知却没有半分高兴,彼此对视的目光都是焦灼不安的,面对千万敌人都能镇定从容的大将,此时却怎么也无法掩示内心的惶恐!
落英峰上的火也渐渐的小了,渐渐的熄了……可是王呢?久容呢?林玑呢?为何一个也没见到?移目环视,遍地的尸首,这其中有许许多多的风云骑战士!
“就是将这座山挖平,也要找出他们!”程知的声音又粗又哑,目光回避着两人,扫向前方,只是那尸山血海却令他虎目紧闭!
忽然徐渊的目光凝住了,然后他快步走去,可只走到一半他便停住了脚步,仿佛前面有着什么可怕的东西令他畏惧,令他不敢再移半步!
齐恕、程知在他的身后,原本抬起的脚步忽然落回了,忽然不敢走近他,半晌后,两人才提起仿有千斤之重的腿,一步一移的慢慢走来,似乎走得慢一点,前途那可怕的东西便会消失了!可是这一刻的路途却是如此的近,任他们如何拖延,终也有面对的时候!
“林……林玑……”程知粗哑的声音半途中忽然断了,呼吸猛然急促沉重,肩膀不受控制的剧烈抖动着,然后他那巨大的身躯一折,跪倒在血地上,双手抱住脑袋,紧紧的抱住脑袋……
“啊……”
凄厉的悲嚎声响彻整个落英山上,荡起阵阵刺耳震心的回音……
齐恕与徐渊,他们没有嚎叫,只是那身躯似都不受他们控制了,无力的跪倒在地上。
“这不会是林玑的,林玑怎么会是这样子呢?恕,这不是林玑对不对?”向来冷静理智的徐渊只是喃喃的向同伴求证,就盼望着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可是没有回答,齐恕只是机械的移动着双膝,当移到那个躯体边时,这个素来沉着稳重的男子此时也不由扑倒在地上,十指紧紧的抠抓着,任那锋利的山石割破手掌!
这个人怎么会不是林玑呢?!即便……即便是一身的血,即便是……脑袋被砍成两半……即便是满身血肉模糊的伤……可是他们怎么会认不出这个人来!他们都是相守了十多年的兄弟啊!林玑……
风云骑的神箭手,此时静静的躺在地上,躺在他自己的鲜血中,手依然紧紧的抓着长弓,可是他再也不能张弓射箭了!一柄长刀正正砍在他的脑袋上!而他的不远处,躺着的是东殊放大将军,一支银箭洞穿他的眉心!
“嗒嗒嗒……”的蹄声再次传来,片刻间,黑色的大军仿如轻羽飞掠而至,这世间有如此速度的只有墨羽骑!只是山上的风云骑却没有一人为此欢呼。
战斗已结束了,满山的同伴,满山的尸首……满怀的失落,满腔的悲痛……落英山中忽然变得分外的安静,没有刀剑声,没有喊杀声,也没有人语声……数万人于此,却只是一片沉重的死寂!
墨羽骑的将士们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景象,他们也是刀林箭雨的沙场上走来的战士,可眼前的惨烈却震得他们脑中一片空白!如此景象,该是何等激烈的战斗所至!
“王……我们来迟了!”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齐齐看着身前的王,然后移目落英山上矗立的风云骑,那一刻,他们心头不知为何生出一股寒气,令他们全身为之畏抖!
“结束了……”兰息的声音似无意识的轻轻的溢出。
结束了……结束的是什么?是战斗结束了,还是有其它的东西结束了?
稀疏的马蹄声传来,所有人侧首,只见一骑远远而来,马背上歪斜的驮着一名青衣人。
“息王,夕儿呢?”久微笨拙的跳下马背,喘息着问向兰息,他不会武功,骑术也不精,所以现在才赶至。
兰息闻言,脸色瞬间一变,幽海般的眸子剎时涌起暗涛,身已如羽般从马背上直向山上飞掠而去,恍如一束墨电眨眼即逝!
端木文声与贺弃殊赶忙追奔而去,久微也往山上跑去,只可惜不懂轻功的他被拋得远远的。
可当他们奔至第一瓣道之时,眼前的人影却令他们顿时止步。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垂首跪于地上,在他们中间无息的卧着一人!
难道……那一剎那,一股恶寒忽然袭向兰息,令他身形一晃,几站立不稳。
“咚、咚……”静极的山中忽然传来脚步声,似每一步都踏响一块山石,极有节奏的从上传下,从远至近……
东方已升起曙光,落英山中的景象渐渐的清晰,从第二瓣顶慢慢走下的人影渐渐进入众人的视线,一步一步走近,一点一点看清,当看清的那一剎那,所有人皆震惊得不能呼吸!
那个人……那是一个血人!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发丝到每一寸肌肤都是鲜红的血色,便是那一双眼睛似也为鲜血染透,射出的光芒仿如冰焰,赤红而冷利,木然的看着前方,似乎前方是一片虚无一般无知无感!右手握着一柄长剑,剑已化为血剑,鲜血还在一滴一滴的落下,左手握着一根长绫,绫也是血绫,长长的拖在身后……在后面,四名银衣武士紧紧跟随。
衬着身后那淡淡的晨光,这个似血湖中走出的女子,在日后,因为这一刻,而被称为“血凤凰”!
“王!”
齐恕、徐渊、程知三人却是悲喜交加的一声呼唤,起身迎上前去,那一刻,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想要说什么,可喉咙处却被堵塞住,只能流着泪看着他们的王,看着他们安然归来的王!
惜云的目光终于调到他们身上,然后清冷而毫无韵律的声音响起:“你们都来了啊。”
“王,您没事太好了!”程知擦着脸上的泪水哽咽着。
“嗯,我没事。”惜云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可那满脸的血却无法让人看清她的表情,“我只是有些累了,很想睡一觉。”
“王……”齐恕与徐渊上前,可才一开口,卻无法再说下去。
惜云目光一转,看向他们,然后又看到了地上的林玑,淡淡的点了点头,“林玑也累了呀,他都睡着了。”
目光再一转,落在久微身上,再轻轻的开口:“久微,久容他也在山洞里睡着了,你去抱他下来好不好?”
“夕儿……”
惜云却不等他说完,又看向程知,“程知,我怕别人会去打扰久容,所以在洞口放了一块石头,你去帮久微搬开好不好?”
“王……”程知震惊的看着她。
“久容其实很爱干凈的,不喜欢随便被人碰的。”惜云却又自顾说道,“不过由久微你去抱他,程知去搬石头,他一定愿意的。”
说罢她即自顾下山而去,自始至终,她不曾看一眼兰息,也不曾看一眼前方矗立的数万墨羽骑。
落英山的这一战,最后得胜的是风王,但是,这胜利却是以极其昂贵的代价换来的,此一战她不但痛失两名爱将,而三万风云骑有一万两千名殁于此山!这一战也是风云骑自创立以来最艰苦的一战,也是自有战斗以来伤亡最大的一战!而禁卫军则是全军覆没!
这一战在日后史家的眼中依然是风王作为一名杰出兵家的精彩证明!其以三万之兵引七万大军于山中,屡计挫其锐气,折其兵力,再合暗藏之五万大军尽歼帝国最后的精锐!论其整个战略的设计相当的完美,其所采用的战术也精妙不凡,实不愧其“凰王”之称!
史家只计算最后的结果,那一万多名丧生的风云骑战士,在他们眼中,那不过是为着最后的巨大胜利而付出一点必须的代价。他们却不知,这一万多条生命的殁灭对于惜云来说是一个何等沉痛的打击!他们不知道,这一万条生命的殁灭便等于在惜云身上划开一万道伤口,鲜血淋淋,入肉见骨!
十月二十六日,申时末。
“六韵,王还好吗?”
风王王帐中,随待的女官之一五媚轻轻问着另一名女官六韵。
六韵凝着柳眉忧心的摇摇头:“王一回来即沐浴,可她泡在沐桶里已近两个时辰了,我虽悄悄换了热水,让她不至着凉,但是泡在水中这么久对她的身体不好啊!”
“什么?”五媚一声惊叫,但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唇,“还泡在水中,这怎么可以,我还以为王在睡觉呢!”
“王似乎是在沐桶里睡着了。”六韵这样答道。因为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王是否真的睡着了,虽然她每次进去换水时,王的眼睛都是闭着,可是……王……
忽然哗啦啦的水声响起,两人一振。
“王醒了?!”六韵、五媚赶忙往里走去。
“王,您醒了!”
“嗯。”惜云漠然的点点头。
六韵和五媚赶紧帮她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只是穿著穿著,惜云的目光忽然凝在衣上,这是一件沉丝里衣,质地轻柔,色洁如雪,这如雪的白今日竟白得刺目!
“衣呢?”惜云忽然问道。
“呃?”五媚一怔,不正在穿著吗?
“我的衣服呢?”惜云再次问道,眼神已变得锐利。
“王是问原先的衣裳吗?”还是六韵反应过来,“刚才交给韶颜去洗……”
话还未说完,那利如冰剑的眼神顿时扫到,令她的话一下全卡在喉咙。
“谁叫你洗的?!”如冰霜冷彻的话又快又疾,惶恐的两人还来不及回答,眼前人影一闪,已不见了王。
“啊?王……王,您还没穿衣服呢!”六韵慌忙奔出去,手中犹捧着白色的王服,可奔出帐门,哪里还见得到惜云的影子。
那一天,许多的风云骑士兵及墨羽骑士兵,亲眼目睹风王只着一件单薄的长衣在营帐前飞掠而过,那样的快,又那样的急切与惶恐,令人莫不以为有什么重大事情发生,于是风云骑赶忙禀告齐、徐、程三位将军,墨羽骑则赶紧禀报息王。
河边的韶颜看着手中腥味刺鼻的血衣,又看看冰冷的河水,不由皱起好看的眉头,长叹一口气。
若依她的话,这衣服真的没必要洗了,染这么多血如何洗得干凈,王又不缺衣服穿,不如丢掉算了,也可省她一番劳累!可六韵大人偏偏不肯,说王肯定会要留着这衣裳的。哼!她才不信呢,肯定是六韵大人为了她偷看息王的事而故意为难她的!
认命的抱起血衣往河水里浸去,还未触及水,一股寒意已刺及肌肤,令她不由畏缩的缩了缩手。
“住手!”
猛然一声尖锐的叫声传来,吓得她手一抖,那血衣便往河中掉去,她还来不及惊呼,耳边急风扫过,刮得肌肤一阵麻痛,眼前一花,然后有什么“咚!”的掉在水里,溅起一片白花花的水浪蒙住她的视线。
“哪个冒失鬼呀!”韶颜抬袖拭去脸上的水珠,喃喃骂道,可一看清眼前,她顿时结舌,“王……王……”
惜云站在河中,呼吸急促,仿如前一刻她才奔行了千里,长发、衣裳全被水珠溅湿,冰冷的河水齐膝淹没,可她却似没有感觉一样,冷冷的甚至是愤恨的瞪视着韶颜,而那一袭血衣,正完好的被她双手紧护在怀中!
“王……王……我……我……”韶颜扑通一下跪倒地上,全身害怕的颤抖起来。王那样的冷酷的眼神,似乎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可是她却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触犯了王?
“起来。”
冷淡的声音传来,韶颜不由抬首,却见王正抬步踏上河岸,一双赤足,踩在地上,留下湿湿的血印!
“王,您的脚受伤了!”韶颜惊叫起来。
可是惜云却根本没听进她的话,前面已有闻迅赶来的风云骑、墨羽骑将士,当看到她安然立于河边之时,不由都停下脚步,在他们最前方,一道黑影静静的矗立。
惜云移步,一步一步的走过去,近了,两人终于面对面。
看着眼前这一张俊雅如昔、雍容如昔、淡定如昔的面孔,惜云木然的脸上忽然涌起潮红,一双眼睛定定的瞪视着,亮亮的仿如能滴出水来,灼灼的仿如能燃起赤焰,可射出的眸光却是那样的冰冷、锋利!嘴唇不断的哆嗦着,眸中各种光芒变幻……那是愤!那是怒!那是怨!那是悔!那是苦!那是痛!那是哀!那是恨……手似在一瞬间动了,兰息甚至已感觉到一股凌厉的杀气,颈脖处似已有利刃相抵……
可又在一剎那间,这所有的都消失了,只见惜云的双手交叉于胸前,血衣在怀,全身都在剧烈的颤栗着,牙紧紧的咬住唇畔,咬得鲜血直流,左手紧紧的抓住那要脱控劈出的右掌!
那一刻,她的左右手仿被两个灵魂控制着,一个叫嚣着要全力劈出,一个却不肯放松,于是那右手不住的颤栗,那左手紧紧扣住右腕,指甲深陷入肉,缕缕的血丝渗出……
惜云……兰息伸出手,想抱住眼前的人。
单衣赤足,水珠不断从她的发间、身上滚落,寒风中,她颤巍的、紧紧的抱住胸前的血衣……眼前的人此时是如此单薄,如此的脆弱,是那样的孤伶,那样的哀伤,又那样的凄美绝艳!惜云……心房中有什么在颤动着,可伸出的手半途中忽然顿住了。
眼前的人忽然站直了身,颤抖的身躯忽然平息了,所有的情绪忽然全都消失了,右手垂下,左手护着胸前的血衣,那双眼睛无波无绪的平视着。
那一剎那,兰息忽然觉得心头一空,似有什么飞走了,那样的突然,那样的快,可下一剎那又似被挖走了什么,令他痛得全身一颤!
那一刻,两人之间只有一步之隔,可兰息却觉得两人从未如此之远。不是天涯海角之远,不是沧海桑田之遥……一步之间的这个人是完完全全的陌生的,不是这十多年来他所认识的任何一个惜云!眼前这一张容是完完全全的静止的、凝绝的!眼前这一双眸,是完完全全的虚无、空然的!便是连憎恨、哀伤、绝望……都没有!如一座冰山之巅冰封了万年的雕像,封住了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感情,若是可以,便连生命也会凝固!
长长的对视,静静的对立,寒风四掠,拂起长袍黑发,漫天的黄沙翻飞,天地这一刻是喧嚣狂妄的,却又是极其静寂空荡的,无边无垠中,万物俱逝,万籁俱寂,只有风飞沙滚!
她——是想杀他的!刚才那一刻,她恨不能杀掉他!
“天气很冷了,风……风王不要着凉了。”
极其缓慢、极其清晰的声音轻轻的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响起。
“嗯,多谢息王关心。”惜云点头,声音如平缓的河流静静淌过,无波无痕,抱紧怀中的血衣,转身离去。
“寒冬似乎提早到了……”
看着那绝然而去的背影,兰息喃喃轻语,垂眸看向自己的手,似被冻得微微的发颤。这个冬天,似乎比母后逝去的那一年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