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17

藤萍: 大好河山

大好河山:引


  清乾隆三年 十月

  高宗皇帝第二子,孝贤纯皇后嫡生儿,永琏皇子殇,年九岁。

  十一月,高宗皇帝诏:“永琏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聪明贵重,气宇不凡。皇考命名,隐示承宗器之意。朕御极后,恪守成式,亲书密旨,召诸大臣藏于干清宫‘正大光明’匾后,是虽未册立,已命为皇太子矣。今既薨逝,一切典礼用皇太子仪注行。”

  永琏旋册赠皇太子,谥端慧,称端慧太子。


  缘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贺六十寿辰,举国欢庆。

  时,国运昌盛,万国来朝,民间富庶,满汉芥蒂渐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终不见册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长,谣言四起。

  当其时也,乾隆感怀故皇后(孝贤纯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没有把册立太子的文书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后,及至中年又因为身体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愿意谈及此事。然而岁月仓促,毕竟年事日高,力不从心,因此在六十大寿期前脱口而出“禅位”两字。

  而在他的诸皇子中,有的已经死去,有的表面上对当皇帝根本不感兴趣,还有的生怕招来杀身之祸,敬而远之。

  等到宫里确实传出了圣上金口玉言的“禅位”,顿时风起云涌,庙堂江湖如同春之惊蛰,野心和欲望一起飞升起来……

 大好河山:第一章 已死之人


  朔平府的人都知道,品安坊的君知姑娘,是一位才女。

  品安坊,是朔平府最大的书坊,这里出书,出字画,出砚台,出笔墨,出宣纸,出各种与书相关的东西,甚至包括焚香的炉子,和扇风的团扇。

  品安坊十一年来,风骨声誉扬名朔北,运营井井有条,掌管这一切的君知,即使朔平府的人很少看到这位大名鼎鼎的女子,也断定她必是才女无疑。

  但君知很少在朔平府露面,只是她掌管下的品安坊,一日一日地生意兴隆,一日一日的主持着市井之间文人学士们的清谈话题,主持着一些诗词歌赋的聚会,或者才子名人的到访。

  品安坊绝然是个清淡风雅的地方,在江湖上,也大有名声。

  君知君知,那是一位眼高心慧的才女,君知我不知,因此,由于微些儿神秘,微些儿好奇,微些儿震惊于她的成就,她有个好听的绰号,叫做“凌孤女”,唐李商隐有诗:“可要凌孤客,邀为子夜吟。”由此可见,人们对这位才女,多么好奇,多么想与之一饮一谈,而作人生幸事。

  但是君知依旧神秘,很少有人见过她的面目,很少有人能接近这个女子的心,很少有人能见到她在品安坊出现……

  君知……我不知……




  朔平府的苦力街头。

  一个女孩提着个篮子,往街边的苦力堆中走去。

  苦力们闻到一股菜香,贪婪的目光盯着女孩手中的篮子,那里面是包子和饭团,还有一壶茶。

  “阿盼娥又来送饭了,我好饿。”一个苦力摸着肚子说。

  旁边一个新来的撞了一下他的臂膀,低声说:“不如抢了,怎么样?”

  “抢了?”苦力匪夷所思地看着新来的这个,“阿盼娥蛮得跟疯子一样,你抢了她的包子饭团,看她不和你拼命!何况……”他低低地,“人家讨生活也不容易,她是个卖豆腐的。”

  “卖豆腐的?”新来的苦力邪笑,“不知长得什么模样,漂亮吗?”

  “不怎么漂亮,卖豆腐的女人,能漂亮到哪里去?”苦力低声说,“她给她爷爷送饭来,那老头老了,拉车拉不动了,一整天也接不到一次生意,唉,可怜啊……不过这世上有谁会花钱雇个一只脚已踩进棺材里的老头?万一拉到半路就咽了气,还要给他收尸。”

  “我们老了,大概也是这样的下场,还不知道有没有福气有个这样的孙女,来给我送饭呢……”另一个苦力懒懒地说。

  “……你疯了你干什么啊你!这包子是我的!你放手!”突然那一边响起一个女孩尖锐的声音,大吵起来,整个苦力堆哄哄然一片。

  “你看,你不抢,别人抢了去,谁都饿。”新来的苦力嘲笑,“这世道……”

  “你放手你放手!这是我爷爷的!啊──”苦力堆里响起惊人的尖叫,让人忍不住要掩耳朵,没听过女人可以尖叫成这样的,接着就看见那女孩死死地拉着那饭篮子,被一把从人堆里推了出来,“彭”的一声,飞出去摔在地上,头上撞出了血,她爬起来,又尖叫一声:“爷爷……”冲进人群里。

  “天啊,她就不能叫小声一点儿,这样的声音,活人都给她杀死了。”苦力们堵着耳朵,对这样的戏码显然都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带着怜悯或者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人群中的女人和老头。

  “不许你踩我爷爷的脚……你去死你去死……”一声更恐怖的尖叫,阿盼娥更加彻底地被人一脚踢了出来,“嗯”的一声,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软软的,清清的味道,微略有一股书气和墨香。阿盼娥摸着撞了两次的头,第一次的伤因为第二次的撞击流了更多的血,抬起头,被她撞到的是一位撑着油伞,穿着长衣的女子,她很高,没有挽发髻,一头长发披散了下来,流落在腰际,看起来很美。

  “嘿嗯嘿……”阿盼娥装笑,“对不起了,这位姐姐,我不是有心的,弄脏了你的衣服,不过我也赔不起。再见了!”她生怕这富贵人家的小姐要她赔衣服的钱,溜得比兔子还快,大叫一声:“放开我爷爷!”她冲进了人群里去。

  被她撞到的女子吃惊地看着她像兔子一样逃走,再看看自己腰际沾染的血迹,撑着油伞走近了一步,“这位姑娘……”她的声音微略有些低沉,但很好听,有一种暮钟悠扬的感觉,虽然很低沉,却传得很远,很清晰。

  “不要踩我爷爷的脚!”阿盼娥只当没有听见背后人的呼唤,加快速度冲进人群,可能因为她逃走的速度太快了,居然一下子冲进人群,抢走了人群中的老头,抱在怀里,“不许欺负我爷爷!”她护宝似的抱着瘦小的老头,篮子早已经被打翻,地上散落着包子和饭团,老头用凄凉的目光看着那些已经吃不到嘴里去的饭团。

  “宝福。”撑着油伞的长衣女子低低呼唤了一句。

  “是!”一位跟在长衣女子身后的中年男子应了一声,站了出来,“吵什么吵什么?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位大爷,他抢了她爷爷的饭团,正在厮打,不小心就打到了您那里,真是不好意思……”有个精乖的角色讨笑地解释,“我们一定避得远远的,再也不挡爷们和姑娘的道……”

  宝福瞪了那个苦力一眼,转向阿盼娥,上下看了她一眼。这是个十五六岁的小丫头,脸上倒洗得干净,一张干净的脸,秀气称不上,却很灵动,“你叫什么名字?”

  阿盼娥大声回答:“卖豆腐的阿盼娥,你去北街头问,没有人不知道我的!我的豆腐是响当当的嫩,第一流的便宜,都是用最新鲜的黄豆和最好的……”

  “好了好了,”宝福头痛地打断她,“几岁了?”

  “十六。”阿盼娥狐疑地看着他,“干什么?”

  “我家太……我家小姐,是来这里挑丫头的,你十六了,又是卖豆腐的,想必买东西你很拿手。”宝福袖手说,“长得倒也四正,过得去,可有意思要做丫头?”

  “丫头?”阿盼娥摇头,“不行,我有豆腐摊,没空做丫头。”她怀里的老头无力地笑了一下,“傻丫头,卖豆腐,就凭你那点儿力气,一天才做多少豆腐?卖几个钱?爷爷没本事养你,倒要你养……咳咳……不如上大户人家做丫头去,还可以……混个温饱……”

  “我都十六了,怎么还要爷爷养?本就该我养爷爷,阿盼娥没本事,还要爷爷出来干活,本来就是阿盼娥的不对。”阿盼娥大声说,回头对宝福挥挥手,“对不起,我没空,你找别人吧。”

  这样好的机会,她居然不要!旁边的苦力都恨不得此刻化为女儿身,跟着这油伞长发长衣的女子走,有饭吃,又有美女可看,简直是天大的福气,她居然不要!

  “你这丫头!你可知品安坊请丫头,从来都是挤破头的吗?只不过坊里暂时缺个买东西做杂务的小丫头,你居然还不肯?”宝福端着架子,都有些啼笑皆非,回头看向背后的油伞女子,“小姐。”

  穿长衣打油伞的女子微微一笑,低声道:“是担心爷爷没人照顾吗?”她对着牢牢抱着爷爷的阿盼娥说。

  阿盼娥一呆,登时大声说:“要请我,除非连我爷爷一起请了,不然我就不干活。”

  这老头已经半身入土了……宝福轻蔑地看着地上瘦小的老人,却听见耳边女子尘然的声音,“宝福,请他们祖孙过来吧,这里不合适他们。”

  “是……可是……小姐……”宝福连忙说,可是,要请个半死的老头做什么?

  撑着油伞的女子转身,颀长的身形,长长拂地的衣袖,转身过去的时候,一阵微风轻轻飘起她的衣袂,阿盼娥看得呆了,好美的女人!她的容貌在油伞下看不清楚,但是这一转身,飘浮得宛如仙境里的天人……

  “宝福,我们走吧。”女子低低地说,“阿盼娥,明天,收拾东西,到品安坊录名,记住了。”

  “记住了。”阿盼娥大声回答,呆呆地看着那女子飘然远去,依然回不过神来。

  “这丫头,遇上贵人了……”背后的苦力们既嫉又妒。

  突然有人“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品安坊的小姐,难道她就是──朔平府的君知姑娘?”

  天啊──阿盼娥只觉得被惊雷劈中!她居然被大半个北方都闻名的才女君知姑娘请去做丫头?她知道品安坊的丫头都要有诗词歌赋的底子,她什么都不懂,而且她也从来没有做过梦,可以去品安坊工作……

  天啊!真是太好了!她抱着爷爷傻笑,傻笑到,忘了她自己是谁。




  第二天,阿盼娥扶着爷爷走到朔平府最大的书坊──品安坊的门口,一走近门口,迎面而来的是一股书香,若是读书人闻到了,必然觉得整个人都雅了,但给阿盼娥闻到了,只觉得整个人都俗了──她本是个卖豆腐的丫头,闻到“书”的味道,只会越发觉得那不知是什么东西,越发觉得,她自己只怕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品安坊这么委屈地请她,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阿盼娥姑娘?这边请。”门口的小书童机灵的领着阿盼娥和她的爷爷往里走,“宝福在等你呢。”

  阿盼娥“姑娘”?阿盼娥呆了一会儿才知道是在叫她,她只被人叫做“臭丫头”、“死丫头”、“阿盼娥”、“卖豆腐的”等等等等,从来没有被人叫过“姑娘”。

  “那位……小姐呢?”阿盼娥扶着爷爷往里走,东张西望,一路在寻找她昨天看到的好美的小姐。

  “小姐?”书童呆了一呆,“什么小姐?”

  “君知姑娘啊,”阿盼娥很自然地把“姑娘”两个字说出口,然后自惭形秽,人家那样才叫“姑娘”,自己这样从头俗到脚,居然也被人叫做“姑娘”,“我昨儿还见到她的,现在为什么没看见她?”

  这丫头还真不会说话。书童诧异地看着她,哪里有人一脚踏进品安坊开口就问君知姑娘在哪里的?这野丫头,土丫头,土到了连脸色也不会看,话也不会说的地步?“小姐不在府里,你别找了,宝福在房里等你,快进去吧,宝福脾气不好,惹恼了他,到时候会扣你工钱。”

  “哦。”阿盼娥答应了一声,扶着爷爷慢慢地走进品安坊的大门,宝福是品安坊的总管,正坐在里头的一间房里算账,算盘打得辟里啪啦,抬头看见阿盼娥来了,“来得这么早?来这里登个名,就算是咱们坊里的人了。”他把个册子推了过来。

  “不用签卖身契?”阿盼娥傻傻地问,“我听外面的姐妹说,做丫头都要签卖身契的。”

  宝福瞪了她一眼,“在品安坊不用!不签卖身契还不好?”

  “哦,不签卖身契就是好的?”阿盼娥还想问,被爷爷紧紧地拉住了,爷爷说:“宝福,你们品安坊真是大好人啊,我祖孙俩,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报答你们的……”

  “不是我宝福好,是我家太……咳咳,是我家小姐好,对你们这些俗人,你,还有你,看你们都俗成什么样子了!卖豆腐的!做苦力的!哼,不是我家小姐心太好,谁管得了你们在外面是饿死还是撑死!”宝福不耐烦地说,“快去换身衣服,真是脏死了,丫头,你去厨房跟着吴妈,专管上市场买东西,你爷爷,嗯,去和柴房的胡伯一起扫地,好了,事情就这样,你们各自好好干活,不要到处问七问八的,知道了吗?”

  “知道了。”阿盼娥和爷爷一起回答,然后面面相觑,看来这品安坊,也不像外边传说的那么清高。阿盼娥虽然没有见过什么大人物,但也见过不少小人物,这个“宝福”的口气,在她这俗得不能再俗的人耳里听来,叫做“官腔”,真奇怪,品安坊和朝廷似乎没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品安坊的大管家,嘴里却是一口官腔?

  君知姑娘在哪里?不是她管事吗?阿盼娥第一天进入品安坊,就一肚子疑惑,感觉这品安坊,处处都不对劲!而要她说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出来。

  昨天那位很美的小姐,绝对不是幻觉,她那么轻飘飘地一转身,阿盼娥还记得呢,今天为什么不见了?宝福很怕她的,很听她的话的──人呢?

  “爷爷,我先扶你去柴房。”阿盼娥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爷爷,小心翼翼地走入后院。




  眼一睁,人世的一切都是灰,看不到过去,也看不到将来……生活就像死水一样,连挣扎,都泛不起多少水花。

  人生──自从十一年前的那一天夜里,就已经彻底地,被扭曲了。

  品安坊里,菩提树下。

  一个人盘膝而坐,面对着夕阳,她不想睁眼,就这么让余辉照着,照着她尊贵端庄的脸庞,她一身的长衣,她一头的长发──她就是那大江南北都盛传的品安坊的才女,君知。

  君知──我意否?君知──尔不知。

  如果告诉别人,君知其实并不是一位才女,不知人们是什么样的反应?或者,告诉人们,君知其实是个男子,人们不知是什么样的眼神;又或者,告诉人们,君知──其实是十一年前死去的那位已经被人忘记的高宗皇帝乾隆的第二子,不知人们又会是什么样的脸色呢?

  十一年前死去的皇子,谥号端慧的太子,如今,叫做君知的“女人”。

  她其实并不是她,而是“他”。

  高宗端慧太子,如今,长衣长袖,丝发披肩的“女人”,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的眼睛,灰沉如此,看不见任何璀亮的光?

  他并没有死,他活着,并且活得很好,可是,他却不能以自己的名字而活,他只能作为“君知”而活。

  他本叫做“永琏”,爱新觉罗.永琏,但如今,他叫做君知,外号“凌孤女”。

  这样的话,无论是什么人,都是会悲哀的吧?

  曾经死去的──端慧太子……

  十一年前,当未死的他从棺材里被人救出的时候,那个后来成为他师父的人怜悯地望着他头顶被人砍落的刀痕,说:“永琏,你知你未来的命运吗?”

  九岁的孩子奄奄一息,头顶心十字刀痕清晰可见,那是一个人,砍了一刀之后,再斩了第二刀,生怕他不死,而他,却真的不死。

  “我……”九岁的永琏永远不会忘记苏佳氏持刀向他砍下的样子,她是三阿哥的娘亲,为了三阿哥,她狠心持刀砍向自己这个二皇子……当时他年纪还小,不知道贵为皇贵妃的苏佳氏,为什么要动手杀人?很久很久以后,当他成为“君知”之后,才知道,那一天,皇贵妃在干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发现了皇上亲手的诏书,传位自己。

  当他被活埋救起的时候,救他的人这样问他:“永琏,你知你未来的命运吗?”

  九岁的永琏只回答出一个字:“我……”

  三年之后,当十二岁的永琏再一次被师父问到相同的问题的时候,他回答:“我知我今生不姓爱新觉罗。”

  师父微笑了,轻轻地抚摸着他长出长发的头顶,那长发下覆盖着惊人的伤,那个伤,是清宫翻天覆地的秘密,“永琏,你知道,在你死后,皇上封了你做太子吗?”

  “不知道。”十二岁的永琏回答得镇定,不见一丝一毫的惊容。

  “你想做皇帝吗?”师父问,慈祥地微笑着。

  “不想。”永琏抬起头,柔软的长发披向身后,他看起来有点小居士的气质,“我知我今生不姓爱新觉罗,我知,不流血者,不能为帝。”十二岁的永琏望着师父,“我不愿流血。”

  师父有些惊异地望着这个小小的皇子,谥号端慧的太子,当今皇上,也许真的了解这个孩子的本性,赐了他这样合适的名字。“那么,你想复仇吗?你恨苏佳氏皇妃吗?”

  “我不恨。”永琏回答,“我知今生,手里不沾一滴血,我知流血的痛。”

  师父叹息,“永琏,你是人世的观音,慈悲的心肠,却不是为帝的天子。”他的手轻轻抚过永琏的头顶,慈祥地说:“当朝的男子,都要剃发,永琏,你若要入尘世,头发,是不能留的。”

  永琏不理解师父的意思,抬起头看着他。

  “剃了发,就显了伤,你可知你当年被活埋入土,中间有多少人欺上瞒下,明知你未死,仍把你埋进了土里,这其中被瞒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就是你皇阿玛。”师父慈祥的说,“让人看见了这个伤,朝廷是要起变动的。”

  “那永琏不剃发。”永琏睁着纯净的眼睛。

  “傻孩子,你不可能不懂,除了女子,这世上的男子,都要剃发,这是你祖宗的规矩,你忘了吗?”师父叹息,“你不能一辈子待在九莲山,这个地方,不是久居之所。”

  “师父。”永琏望着师父,他听得出,师父有话要说。

  “永琏──你是观音宝相,菩萨心肠。观世音菩萨男身化女相,普渡众生,为世人垂泪,你可有毅力,做这人世里的观音,化女相,看世情,用你的慈悲,化解世间的戾气,而不姓爱新觉罗?”师父这一番话显然已经想过许久,并非一时冲动,而在为这个死而复生的太子,设想一条和常人一起生活的道路。

  “做女子?”永琏迷惘地看着师父。

  “做女子,从今以后,你不是爱新觉罗.永琏,高宗三年十月,爱新觉罗.永琏已死。你不愿为帝,不愿复仇,若要逃离那些宫廷里的纷争,就只能做与永琏完全不同的人。”师父慈祥的说,“你的墓穴里无尸,三年以来,杀害你的凶手们,早该已经发现了。”

  “做女子,就一定可以不流血吗?”永琏问。

  “不一定,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一切,看你自己了。”师父微笑,“也许日后,你长大了,懂得什么叫做皇帝,你的心也会热,那时候,你就不再是这人世的观音,而是人世的妖孽。”

  “师父,我做女子。永琏发誓,这一生一世,不让任何人流血!”小小的永琏眼睛里充满了坚定与信念。

  “日后,你再也不是永琏,我给你起个名字。”师父再次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顶,“你知你今生不姓爱新觉罗,你化身女子,日后,就叫做君知如何?”

  十二岁的永琏,眼眶突然涌出泪水,他未必明白这一刻的决定将决定他今生如何的命,但也知道,这一声君知,这一生,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孩子,你不愿意吗?”师父慈祥的声音,“莫哭啊,不愿意,师父不会勉强你。”

  “我愿意。”流泪的永琏对着师父磕了个头,“从今以后,我是君知,不是永琏。”

  师父看着流泪的孩子,帝家的孩子总是特别早熟,普通的孩子,十二岁的时候,何尝懂得,什么叫做悲哀。他也未曾想过,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永琏流泪,也是最后一次。自此之后,无论经历多少困难挫折,永琏也不曾流过泪,因为,他是这人世里的观音,他的人生,早在九岁的那一年,就已经终结。

 大好河山:第二章 品安坊


  阿盼娥把爷爷扶进品安坊的柴房里,这里却也窗明几净,但真正的柴房还在卧室之后,爷爷暂且在那里休息。随后阿盼娥自己去找那个叫做“厨房”的地方,品安坊书香清雅,到处都是书房,但就是条条弯弯全是小回廊,书房委实太多,绕得阿盼娥眼花,走来走去像走入了迷宫,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

  人家说品安坊学问顶天,真是没说错,单是这些书,倒下来恐怕也压死她了。阿盼娥羡慕地边走边看,有人能把这些书全部都看完吗?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她却不知道她看来看去的都是品安坊的白本子,也就是说,这些本子都是空的,给人买回去写字描字用的。

  厨房厨房,到底在哪里呢?阿盼娥转啊转,终于在小回廊之间找到了一个出口,大喜之下冲了出去,“厨房……”她叫了两个字就发现自己的声音在这个地方特别响亮,不,她的声音本来就响亮得有些过分,声音在小回廊之间回荡,让她的声音立刻小了起来,心虚地左边看看,右边看看,看究竟外边是不是厨房?

  “吴妈──”阿盼娥气若游丝地呼唤着,小小声地呼唤,生怕再大叫一声,整个品安坊都要地震了。

  没有人。这个地方好像处在品安坊很偏僻的角落,回廊的尽头是回廊,路到这里没有了。

  如果是有教养有品德的“良家少女”,看到路没了,自然走回头路。但是阿盼娥从来就不知道“教养”为何物,她的行动全凭“天性”,而不是“礼教”。路没了,但是她看见回廊的对面明明还有一间房子,不知道为什么回廊就是没有通到那里去,而且她好像看见里面是有人的。必须找个人问一下厨房到底在哪里,她毫不犹豫地翻过回廊,跳了出去,落在外边没有路的花园里,继续她寻找“厨房”的历程。

  坐落在花园中间的是间独立的房子,居然没有任何走廊或者小道通到这里,使得这间房子显得有些怪异。但是在阿盼娥的眼中,除了它不是“厨房”之外,里面很可能又都是那种一本一本的“书”,那会让她看得全身起鸡皮疙瘩,因此若无必要,她是万万不想进去的。

  里面有人,她刚才转走廊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着月色衣服的人,不知道在里面做什么,但是她围着这房子转了好几圈,里面居然一点声音也没有,死一般的寂静,这让脑子里经常是一片空白的阿盼娥感觉到不对劲。里面太静了,连外面风吹落叶的声音,都好像会夺走这屋里的声息,而且这怪房子居然没有门,让阿盼娥怪异地想起大户人家院子里的狗洞,难道这屋子里的人,也是通过地洞进去的?

  大树上掉下了三片叶子,之后这屋子终于引起了阿盼娥的好奇,她爬上树,趴在窗户上往里看,这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

  哇──

  她看了一眼之后,就目瞪口呆地呆在那里──屋里的人,也正站在窗户前,往外望,她这一探头,正巧和屋里的人眼对眼地凑在了一起。

  “君知……君知姑娘……”阿盼娥傻笑,“我不是故意的,我听里面没有声音,以为里面的人死掉了……”她突然发现这样说话好像不太对,“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说你死掉了,我以为里面的人死掉了,是这样的,刚才我从那边过来,以为里面的人是个男人。啊,不对不对,我不是说君知姑娘、君知小姐是个男人,也不是说君知小姐死掉了……”她一紧张,脚下没踩稳,摇了两摇,差点没掉下去,尖叫一声,扒住房子的窗台,两只脚拼命地试探,到底树枝哪里去了?

  屋里的人显然开始有些错愕,随后哑然失笑,阿盼娥看着“她”长发披到腰,不知道为什么始终不曾挽发,“她”这样一笑,笑得真像她在画上看的观世音菩萨,随后君知伸手,把她从窗户外面拉了进来。

  没想过,轻飘飘像天人一样的“姑娘”有这么大的气力,阿盼娥跌进房间里,“哎哟”一声,她昨天撞到的头还没有好,现在跌进来一撞,又流血了,“我的衣服……”

  一只手拿着一块柔软的布按住了她额头的伤,长发长衣高挑的君知用手帕压住了她的伤口,“你的衣服没事。”

  君知的声音很低,微略带一点哑,不是清脆悦耳的声音,听在耳里,却很温柔,温柔而带着怜悯似的莫名的空,声音在耳边,感觉,却像在十万八千里之外。

  阿盼娥抬起头看着“她”,她的长发垂了下来,看不清楚面目,但隐约在长发之间的眉目端庄尊贵,君知生得并不清柔秀丽,也许才女本不能十全十美,但是“她”有一份慑人的端庄,让人不敢轻侮。

  “‘君知小姐’,我又弄脏了你的衣服……”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找厨房……”

  “厨房在你刚才来的方向。”君知耐心地解释,“从小回廊往回走,绕过库房,穿过境花园,井边的房子,就是厨房。”

  “啊!啊?”阿盼娥听得目瞪口呆,这么说她岂不是完全走错了,还要横穿整个品安坊,才能到达厨房?等一下,她突然忘记了厨房的事,“咦?小书童给我说,小姐不在这里啊,为什么你会在?”她疑惑地看着君知,君知月色长衣,活生生一个人儿站在面前,难道居然会有人看不见?

  这小姑娘脑子里是空的,想到什么,嘴里同时就说了出来。“她”再次哑然失笑,“我回来了,他们还不知道,如此而已。你是昨天那个女娃,阿盼娥,是不是?”君知的笑看起来也是空的,那么温柔,却那么远。

  “哦。”阿盼娥脑子里的事不会连接起来,她绝不会把“别人不知道君知姑娘回来了”的事实,变化为“她是怎么进来的?”这种疑问,她只要知道小书童错了,就足够了,“我是阿盼娥,我十六岁了,不是女娃。”她大声说:“我是来干活的。”

  “是不是女娃,不看人年纪的。”君知微笑,“我带你去厨房,以免你又迷了路。”

  阿盼娥无端地有些脸红,她不是很懂君知话里的意思,“那‘君知小姐’是女娃吗?”

  她这样傻问,君知忍不住笑了,“不是,‘君知小姐’不是女娃。”他放开压住她额头的手帕,血已经止住,“走,我们从这里走。”

  他领着阿盼娥,从这间独立的房子的地下通道,慢慢走出了房子。

  一直走到了走廊上,阿盼娥才偶然想起,咦?为什么房子会有狗洞?可是跟着君知忙忙地往她完全不认识的路上走,她一下子就把这个疑问忘得干干净净。




  众人看着君知带着阿盼娥走向厨房,眼里流露着各种各样的不可思议和不可理解的神色,却由于种种原因,谁也没有开口问。

  因为君知这么一带,大家对阿盼娥也就特别客气,她在这里落户,居然一点麻烦也没有过。自然,对于阿盼娥本身而言,她是一点也感觉不出来的。

  然而对于“干活”而言,阿盼娥却是非常机灵也非常有天分,在她一片空白的脑袋中,毕竟有一片特别灵光的地方,那就是──买菜。宝福真是看对了人,让阿盼娥上市场去买东西,那真是精打细算,连买带送,一两银子买了三只鸡十斤青菜两个萝卜一条排骨两条鱼,葱姜韭蒜另送,当阿盼娥回来的时候,品安坊的人都当她是抢回来的,用防贼的目光看着她,并且差点叫人关了大门以免铺主人追上门来要债。

  但阿盼娥就有这本事,几天下来,品安坊也习惯了──原来银子是这么个好东西,一点点就可以买这么多东西,为什么原来都不知道?

  阿盼娥真是个好东西──省钱啊!大家都这么想,宝福真是做了次大好生意,请了这么个丫头,勤快、听话、能算账、却又脑袋空空,说什么她都不会记住,当真是个宝。

  但是他们都不知道,阿盼娥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她在品安坊块一个月了,很少见到“君知小姐”,这让她很想念,但是她更大的疑问是──她没看见品安坊卖书啊!偌大一个品安坊,书名满天下,但是,前来的客人似乎吃饭聊天说“书”的多,买书的没几个,那钱呢?坊里的钱从哪里来?为什么宝福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有钱的样子?对人说话,也总是那么凶的?反倒是“君知小姐”人很好,但“她”又常常不在,不知道去了哪里。

  真奇怪啊,不卖东西,也能有钱?这就是阿盼娥这一个月想不通的事情,所以她拼命地给品安坊省钱,真怕它一不小心,就倒闭了。

  “阿盼娥,过来,宝福叫你去给客人倒茶。”远远的有人叫。

  “好啊,我来了。”阿盼娥洗了一半的菜,擦了擦手,就往前厅跑──她知道坊里一来奇怪的客人,宝福就会叫她去倒茶,大概因为她笨吧,阿盼娥自己也知道的,她没厨房里吴妈那么聪明,只要被她听到一个字,她就能编出个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来。

  进了前厅,她一眼望见了一位好尊贵的少爷,穿着一身锦绣的衣服,背后两个随从,站在那里瞪她,让她心头打一个突,好凶的两个人。

  “阿盼娥,叫你倒茶,茶呢?”宝福看她挂着条围裙,手肘上都是菜叶渣滓,忍不住大皱眉头,“品安坊的丫头,怎么能这样没有规矩?快去把手给我洗了,送茶上来!”

  她丢了品安坊的脸!阿盼娥吓了一跳,“是、是。”转过头,她就要往来路奔。

  “不必了,少爷不喝外边的茶。”那好尊贵的少爷的一个随从说话,声音也是凶凶的,像老虎说话一样。

  “阿盼娥,你下去吧。”宝福不耐烦地挥挥手,“没事了。”

  “哦。”阿盼娥无端被人叫来,又无端被人赶走,奇怪地看了宝福和那好尊贵的少爷一眼,突然心头微微一跳──这个少爷,长得有些像──君知小姐。她认人的本事和买菜的本事都是第一流的,这个少爷看起来比“君知小姐”年轻一些,只是“君知小姐”看起来像慈悲的观世音菩萨,身上像打着菩萨的烙印一样,她看见“君知小姐”很多次了,都感觉“她”走路轻飘飘的,不带尘,就算偶尔在院子里走走,也空空荡荡,像院子里根本没这个人。

  想着,阿盼娥低头往回走,眼前一暗,迎面有人!她本能地向后一跳,“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抬起头来,进门来的人正是她刚才想了许久的君知!

  君知吃惊地看着她,每次见她,她总是跌倒在地,不是一头的血,就是一头的包,如今还带了一身的菜,对着门里的人点头示意,“她”把阿盼娥扶了起来,拍掉了她身上的尘土,“怎么了?”

  阿盼娥闻到“她”身上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很好闻,皱着鼻子嗅了几下,“我来倒茶,忘记端茶盘子了。”她老实地说。

  君知哑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不必喝茶,你下去吧,等有事再叫你,好不好?”

  她的长发微微倾覆在阿盼娥的手背上,阿盼娥有些失神地望着“她”端庄素雅的脸庞,那样修颀的身段,那样慈祥的眼神,“君知小姐”好有气质。她羡慕了,如果她也有这样好的气质,就不愁嫁不出去了,“好。”她小小声地说,心里有些留恋,不想离开好味道的“君知小姐”。

  “去吧。”头顶的声音像来自金顶的纶音,虽然温和慈祥,却隔着云端很远很远。

  “哦。”阿盼娥乖乖地走开,宝福走过来关上了门,把君知小姐关在了房间里。




  “二哥。”门关上,那“好尊贵”的少爷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好久不见了。”

  进门的君知缓缓抬起头来,眼前的少年丰姿飒爽,富贵雍容,很像十三年前某个他至亲至爱至敬至畏的男人,如果自己没有死,大概,如今也会是这个样子。

  “这位是……”他的眼依然带着空旷的慈悲,他的瞳依然是浮云的怜悯,即使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君知的眼睛依然如故。

  “这位是盾郡王永璋,小姐,不,公子,他是您的亲弟弟,您还记得吗?”宝福小心翼翼地说,“永璋郡王。”

  君知缓缓放下袖子,他的衣袖迤逦缓长,衣袖一垂便显出他纤雅的腰肢和风吹欲起的神韵。做了十年的“女子”,他早已经把女人的柔和静揉入了骨子里,即使要他换上一身长衫,恐怕仍然是风吹柳骨的味道。这一放,连永璋都有些呆,那感觉并不是弱,却是男男女女都要膜拜的圣静。只听他说:“永璋?我记得。”

  永璋等着他往下说,等着他露出惊愕或者害怕甚至冷漠仇恨的神情,但是君知没有。他抬起头来对着永璋一笑,就说了那五个字,没有了。

  “二哥,说实话,自从‘端慧太子’死后,皇阿玛郁郁不乐。”永璋走近一步,“三弟这些年遍访名士,征骑四下,费时九年,才知品安坊‘君知’之真相。二哥可知,你额娘淑佳皇贵妃自你死后又复生下你七弟永琮,皇阿玛偏好嫡子,本想封永琮为太子,但七弟亦是早亡,这几年来皇阿玛与你额娘都郁郁寡欢,如果二哥能随我回宫,必能使皇阿玛与淑佳皇贵妃重展欢颜,甚至,二哥可能登基为帝。”永璋撩开衣裳下摆跪了下去,“请二哥看在永璋一片孝心,跟永璋回宫吧。”

  宝福脸上肥肉一动,看着他这位端庄素婉的“太子”──他是永琏额娘金佳氏的心腹侍卫,当年永琏被活埋,正是他看在眼里,通知了永琏的师父前去救人,此后随“君知”江湖漂泊,虽然官腔难改,却对这位故去的“太子”忠心耿耿。

  君知从不愿回到过去,但是宝福时时刻刻,不忘这位“小姐”曾是太子,是当今皇上惟一将他的名字书写在“正大光明”匾后的太子啊!这个江山、这个天下,本就是属于端慧太子的,太子是绝代之才,凭什么──要一生沦落在这书坊里乔装成女子?他是天之子!本就该有荣光环绕锦袍加身,就应该治国安邦,为什么要在这里荒废?

  “永璋。”君知的声音轻若浮尘,“若我要回宫,十三年前便已回了,何必等到今日?”他走了一步,背对着永璋,“皇阿玛自有皇阿玛的眼光,他要谁为嫡,就是谁为嫡。永璋,即使你手中有我,也是无用的。”君知转过身来,他比永璋略高一些,垂下眼看着他,“当年我死,他不曾立你,如今即使我复生,他也不会为了我立你。”

  永璋脸色微变,却听君知慢慢地说:“没有用的,皇阿玛如果会为了谁而改变立嫡的人选,他就不是皇阿玛。永璋,你明白吗?”

  宝福也脸色微变,太子他……十年来依然不曾改变当初换妆做女子的初衷,也许是当年的两刀惊破了他的心,使他对宫廷对权力如此漠视,如果恢复身份的结果是不得不走入那个波谲云诡的圈子,他宁愿换妆做君知!也许是打小习惯了,他竟不觉得这一身装束是耻辱!是皇家男子的耻辱!宝福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

  “二哥,我不是这个意思。”永璋有些狼狈,涨红了脸,“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只是想请二哥回宫,让皇阿玛高兴……”

  君知拂了拂衣袖,停住,“永璋,很高兴见到你长这么大,我这里是书坊,你若进来谈书,品安坊自然扫榻相待;若谈其它,还是请回吧。”

  “‘小姐’……”宝福叫惯了小姐,纵然心中依然管他叫“太子”,但嘴里的习惯改不掉,“盾郡王是好意……”

  君知的目光向他掠来,带着大慈悲的怜悯,“宝福,想回宫的人,是你吗?”

  宝福张大了嘴,看着目光怜淡的君知。

  “品安坊开业十年,稳定恒长,若无内人相邀,永璋又怎么会知晓朔平府的君知就是永琏?”君知一语道破宝福的热心,“宝福,我知你为我不平,但是……唉……你呀……”君知一声叹息,没再说下去。

  永璋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之间流转,有了微些变化,“二哥,我的意思已经清楚地说了,你若有意答允,三弟自会派人来接你。”他这句话落在前头,让人一听就知道品安坊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之下,否则君知答允与否,他又怎么能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怎么能立即派人来接?

  君知的目光停留在宝福的身上很久,直看得他低下头去,才回答:“好。”




  阿盼娥从前厅走出来,继续回去厨房洗菜。

  “今天坊里来了个俊公子,和小姐单独谈了好久。”厨房里的三姑六婆在讲话。

  “胡说,宝福明明也在房里的,怎么能说‘单独’呢?”

  “宝福一心只替‘小姐’想,那怎么能算一个人?今天来的公子据说来头好大的,外面带了许多侍卫……

  “那咱们家‘小姐’有福气了,若是嫁给了这位公子,品安坊日后不怕人丁单薄,也不怕人家说咱们是‘姑娘’当家的好欺负!好歹也找个靠山!”

  “是啊是啊,‘小姐’若嫁给了今天这位公子,当真是万幸了。‘小姐’这么好的人品样貌,居然这么多年嫁不出去,这世上哪里有天理啊?”

  “哇,如果‘小姐’嫁了,日后生出个女娃出来,和‘小姐’一个模样,那该有多好……”

  啊?阿盼娥越听越糊涂,从“‘小姐’、宝福和俊公子在一起谈了很久”,因为“宝福是‘小姐’的人”所以宝福就不算一个人,变成了“‘小姐’和俊公子谈了很久”;然后又能变化,变成“‘小姐’如果嫁给那位公子……”随后情况直转急下,成就“‘小姐’嫁给了姑爷以后如果生了女儿……”

  ‘君知小姐’要嫁人了?阿盼娥一边洗菜一边满腹狐疑,可是刚才看见他们一点也不像在谈婚事啊,‘君知小姐’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一点新娘子哭哭啼啼的样子都没有。她见过隔壁的胡姑娘嫁人,嫁的时候,哭得天都塌了地都裂了,好像人生从此终结再也没有希望的样子,因为她要嫁的是隔街杀猪的。但是‘君知小姐’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啊。

  她的味道很好闻。阿盼娥低下头,轻轻地嗅了一下胸口留下的微些气息,像一点点墨香,一点点白云和菩提的味道,是慈悲的气息。抬起头来,三姑六婆的议论已经从“如果生了女儿……”到了“哪一种药物最滋补最能安胎……”

  “‘君知小姐’──不能不嫁人吗?”阿盼娥突然插口进去。

  吴妈用诧异的眼神看着她,像看着一头猪,“不嫁人?身为‘女人’,嫁不出去是耻辱!你难道不懂吗?‘君知小姐’老大不小了,再嫁不出去的话,就要成品安坊的笑柄了。”

  “可是……你们不会舍不得吗?她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好漂亮好漂亮,好像院子里的菩萨。”阿盼娥虔诚地说,手里握着一把白菜,“我好喜欢她。”

  吴妈嗤之以鼻,“咱‘小姐’的漂亮,那是菩萨给的,菩萨要咱‘小姐’普渡众生,才给了‘她’菩萨相貌。你洗你的菜吧,咱‘小姐’那是气质,是画儿也画不出的气质,你卖豆腐的,能卖出那味道来吗?”她菜刀一剁,“今儿做些滋身健体的菜,‘小姐’如果要嫁了,就要有个好身体,好养出白白胖胖的大娃娃,‘她’男人呢,才会喜欢‘她’……”

  阿盼娥不知为何,听到“‘君知小姐’的男人”,总会忍不住有一种特别排斥的感觉。

  “君知小姐”,那是天上的仙,怎么可以嫁呢?

 大好河山:第三章 士情


  “笃笃笃──”

  敲门声,这声音是夜里品安坊的丫头给‘小姐’送夜宵。

  “吱呀”一声门开了,长衣长发的“女子”即使在夜里看来也似菩萨而非女鬼,略解的罗衫,露出“她”曲线均匀的肩。送夜宵来的阿盼娥猛地一怔,那肩,在月下泛着细腻的光,线条单薄得让她的心突然一震,突然好想抱住这“菩萨女子”好好哭一场。

  君知见她怔怔地看着自己,莞尔而笑,这丫头脑子里特别空,特别不能藏心事,“怎么了?”

  “啊──”阿盼娥突然惊醒而叫了一声,手里端的盘子差一点“当啷”落地,幸好君知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否则吴妈一晚的心血就要见地板去了,并且可能她自己还要来擦地。

  “我我……我觉得小姐的肩让人看起来想哭……”她张口结舌,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我……我来送夜宵,是吴妈做的,特地做给‘小姐’吃的。”好不容易把要说的话说完,阿盼娥空自一双眼睛精灵流转,却词不达意。

  她的意思是说,她感觉他很孤伶吗?君知微怔了一下,不自觉地拉紧了自己的衣襟。他原本没有留心衣裳已经滑过了肩膀,“我没有叫夜宵,吴妈怎么会做了夜宵叫你送来?”

  阿盼娥脸上有些红,“吴妈说……”

  “吴妈说什么?”君知闻着盘子里东西的香味,渐渐皱起了眉头。

  “吴妈说,‘小姐’要在这个时候开始补身体,日后才能给姑爷生个胖娃娃。”阿盼娥鼓起勇气说完。她的嗓门本就很大,这一正气一说,倒是整个院子,说不定整个品安坊都听见了。

  宝福在隔着一重院子的房间里听见,“噗”的一声,一口茶呛在咽喉里,差点要了他才四十四岁的一条老命。

  君知吃惊地望着阿盼娥,这丫头总能让他吃惊,总做出一些惊人之举,“补身子?这是谁的主意?”

  “吴妈。”阿盼娥说,又赶紧摇摇头,“不,是我们大家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姑爷?孩子?尽管君知才智不差,也是绕了七八道弯才知道她在说什么,望着这单纯明快的小丫头,一时间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居然愣住了。

  “我搁在这里了。”阿盼娥小声地说,把盘子放在桌上,转身准备离开。

  君知的目光落在那夜宵上。补身子的补品?他哭笑不得,女人啊女人,这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微举衣袖,他拂了一下乱过额际的发丝,摇了摇头。做女子,还有这等麻烦?他换妆十年,居然从未想过。

  “‘小姐’……”突然有个细微的声音传来,君知的目光自盘子转到门口,阿盼娥回过头来,满脸是欲言又止的神态。

  “有事?”他记得这个小丫头,特别痴茫、脑子里不装事,也不懂体面和教养,是特别纯的人。他心里对阿盼娥亲切些,因为他知道其它选进来的丫头都有种种复杂的心事,独她没有。

  “我喜欢‘小姐’。”阿盼娥转过来面对着君知低声说,眼里都是崇拜的神色。在她眼里君知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女人”,是她卖一辈子豆腐都赶不上的成熟,就算她和君知一样念完这屋子里所有的“书”都不能和“她”比肩的有气质。

  喜欢……我?君知怔然。

  在阿盼娥眼里,“君知小姐”过了很久,才微微一笑。

  “她”微笑起来的样子极端素,仿佛眼望的都不是人,而是足下云涛滚滚里的茫茫苍生。阿盼娥望了“她”好久,才咬了咬嘴唇走了。

  傻丫头,她好羡慕他呢!君知合上房门,什么也没有说。




  阿盼娥是个傻瓜!进品安坊的第一天,大家已经有共识。

  这几天,品安坊的三姑六婆们有了一个新的共识,阿盼娥是个大傻瓜!

  她居然学“君知小姐”散发。一头乌发柔顺光滑地落在身后的腰际处,随着“她”的动作和着长衣长袖略略飘荡,整个一个踏舞欲飞的感觉。阿盼娥的头发一样乌黑秀丽,但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气质的差别──她散发看起来就像个女疯子。那一头长发跟着她跑过来跑过去像野马颈后的鬃毛,怎么样都美不起来。

  “阿盼娥,你能不能把你那头头发给我绑起来?品安坊的丫头不能像你这样没有教养。你知不知道你带这一头毛出去买东西,外边的人要怎么笑话我们?快绑起来!”宝福看着阿盼娥的新发型气得快疯了,指着她大骂。

  “哦……”阿盼娥低着头,她对君知怀着一种越来越崇拜的心情,每逢看着“她”在院子里散步,阿盼娥总会有很想接近却又觉得自己太俗接近不起的复杂心情。

  “宝福,不要用这样的口气和她们说话。”君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阿盼娥感觉那种好闻的味道从背后萦绕到她的鼻子里。接近了心中的菩萨,她很害怕“君知小姐”看不起她,她是这么俗、这么土又这么笨,虽然她很希望很希望变成“君知小姐”那样的“女人”。

  “阿盼娥,你和我过来一下,好不好?”君知的声音低沉而略略有些哑,但却入耳极舒服。阿盼娥低头跟着君知走,她自己的声音又大又吵又难听,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用那样好听的语气说话,即使声音不好也无所谓。

  看着君知的鞋子,一双月色缎的鞋面,上面没绣什么,只有缎面本身的一萦碎花。随君知的脚步沾上了点灰尘,却不知为何偏显得出奇地出尘──如果阿盼娥懂得说的话,那是一种──出尘到心痛的感觉,就像那天晚上她看见君知的肩。

  这丫头──入魔了。君知看着她低头望着他的鞋子发呆,“阿盼娥,你喜欢你爷爷吗?”

  “喜欢。”阿盼娥猛地抬起头来大声说,但是她随即困惑,不明白“君知小姐”的意思。

  “你喜欢你日后的夫君吗?”君知对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喜欢。”阿盼娥迟疑地说。

  “你喜欢天上那些漂亮的云霞,那些飞过的鸟,甚至天上那些蓝蓝的颜色吗?”君知再问。

  “喜欢。”阿盼娥呆呆地看着君知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所以,‘君知小姐’也只是你喜欢的一种。”君知柔声说,“一个人本可以喜欢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喜欢。阿盼娥,你很年轻,你还那么小,不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投到你喜欢的一个东西上,好不好?”他知道这丫头对他的感情并非男女之情,更非爱慕,但是那种夸父追日般的崇拜一样是会伤人的。

  “‘君知小姐’……”阿盼娥并非完全懂君知此刻的话,只看得懂君知此时的目光如天光一样清亮。突然之间,她福至心灵地说出一句话:“我觉得‘君知小姐’和别人都不一样。”她不乱跑的时候那头长发也很顺和地贴着她的背后,这让她看起来也很宁静。

  君知有些惊讶,这丫头总能让他吃惊。

  “像被人赶走的……嗯……”阿盼娥猛地警觉自己又开始乱说话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说‘君知小姐’像被人赶走的小兔子……啊,我只是想说‘君知小姐’看起来很可怜……”她越说越混乱,满脸惊悸地看着君知,就怕“她”立刻生气了。

  像被人赶走的小兔子?他心里猛地一震,像“咯拉”一声什么东西碎了。可怜?这个词让他一下子掩住了心口,压抑住那种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的心灵深处涌出来的感觉,目光登时凌厉了起来。

  阿盼娥没见过“君知小姐”的目光有这样奇怪,她盯着“她”,像她刚才放了一把妖火,像她刚才杀了人,做了一些荒谬绝伦的事情──她像见了鬼一样看着“她”。不自觉地,阿盼娥退了好几步,心里的恐惧升高了无数倍,她说错什么了吗?

  “以后──不要说‘可怜’这两个字好不好?”君知的声音这一刻幽浮若死,随即一笑,笑若鬼魅。这一说一笑,君知看起来诡谲妖厉,一点都不像平时的“菩萨女子”。

  阿盼娥不自觉地慢慢向后退,靠在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上,惊愕而且不知所措地望着君知。她说错什么了?

  吓着她了。君知也退了一步,掩心的手没有放下。他长袖卓立,衣袖在胸前飘荡着,许久也不曾说话。

  “‘君知小姐’……”阿盼娥的声音没入耳内,“我听过人唱歌,说‘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她”的表情看起来很困惑,“但那是个男人唱的。”

  “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君知的气势缓和了下来,这一句说得……他的手放了下来,“阿盼娥,你曾经读过书吗?”

  “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阿盼娥说,“他种的蘑菇都开了伞洒了菇丝不能卖了,好的蘑菇连一袋都不够真可怜。”说了一半,她又突然惊醒过来,她又胡扯到哪里去了?“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说’可怜’,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说卖蘑菇的,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她的脸本是白的,此时吓得直接变成了青的。

  “君知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居然笑了。“她”叹息了一声,摸了摸阿盼娥的头,“‘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阿盼娥,你真是个痴子。”阿盼娥不理解地看着“她”,那个菩萨般的“小姐”又回来了,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苍天要这个孩子不能体会悲哀吗?那真是个有福分的孩子。




  “郡王,二皇子居然还在人世,虽然他看起来不想翻回当年皇贵妃砍他那两刀的事情,但是一旦这件事让皇上知道了,那郡王和贵妃娘娘则后患无穷。依卑职的意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砍了了事。”永璋背后的一位侍卫说,他是宫内专门跟随永璋保卫他安全的带刀侍卫,庞胡。

  “你当宝福是傻的吗?”永璋冷笑,“他为什么冒这么大险招咱们来,就让咱们来砍人?”永璋一摔袖子,“他一直存着永琏是太子的心思。他对金佳氏皇贵妃忠心耿耿,对皇上忠心耿耿。这十年他没告诉皇贵妃太子健在,是怕皇贵妃思子心切,露了马脚。额娘刀砍永琏,一溜下来,宫中的太医、使女、太监、仵作,哪个不是得了额娘的好处,否则能查也不查清楚就把活太子弄到棺材里去?如果金佳氏皇贵妃知晓太子未死,宫里这些做了孽的下人、我额娘、我,都是她的敌人。她这娇生生的女人家,能应付得了?所以宝福根本就不告诉她。她什么也不知道,这才能安安稳稳活了这十三年。这一次他认了君知就是永琏,是看准了咱们需要个把柄!”他的拳头在桌上一捶,“皇阿玛迟迟不立嫡,永璇永瑆锋芒渐露,咱们若再没有个优势,那就要输了!”他咬牙切齿地道,“永琏是皇阿玛最疼爱的儿子!皇阿玛到如今都记着他!我手里若有了永琏,至少也是个逼宫的利器!”

  小小年纪,这一番话说出来,竟也面目狰狞得可怕。

  “宝福莫非清苦的日子过腻了,却把永琏往咱们手里推来?”庞胡问。

  “他比你聪明多了。”永璋冷笑,“他盼着我带走永琏呢!我想拿永琏做利器,他想拿着我永璋做利器。我若牢牢地掌握永琏,宫里自是我一时占优并且形势打乱;但庞胡,若是我掌握不住永琏,那局势可就翻倒过来,永琏手中有我,额娘便不敢将他奈何,到时候他把旧事翻了出来,说是额娘害了他,你我、额娘、当年所有牵连之人一起完蛋!不要说逼宫立嫡,咱们连命也保不住!你懂不懂?”

  “二皇子不知是否身有武功?若是他并无武功,要牢牢掌握,交给庞胡即可。”庞胡请缨,“我不信连一个软绵绵的兔子哥都看不住。”

  “嘿!永琏从小既‘端’又‘慧’,是否有武功我不清楚,但既然他敢这副样貌出来混,没有三两下底子,他敢吗?”永璋继续冷笑,“他断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所以郡王还在观察,至今还没有下手掳人?”庞胡问。

  永璋颔首,“永琏的消息千万保密,若是让别人知道了,吃不了,得兜着走!”

  “是。”




  “把头发梳起来吧。”君知的声音变回那种空空的慈悲,他的手拢起阿盼娥的长发,轻轻地在她的头顶上挽了个发髻,自她身后的大树上折下一树花枝,插在了她的发上。

  “别把你的心,都用在‘君知小姐’身上,好不好?你看。”他拉着她走到花园里的水池边去照影,水里映出两张脸儿。阿盼娥乌发斜挽,鬓边一朵紫花颤颤地开放,她从不知道自己挽成这样的发式、插上一朵紫花竟然是美的。身边长发长衣的“女子”素宛依旧,即使有一片花瓣落在了“她”身上也是亵渎的。

  “阿盼娥也很美,不必学‘君知小姐’,是不是?”

  阿盼娥愕然地看着水中的倒影,水里的女子长眉灵目,乌发蓬鬓,虽非绝美,却已经是“秀丽”。回过头来她望着君知的眼眸,人说空幻如花,水照魂分,这一刻阿盼娥似乎领悟到一些什么,剎那间长大了。

  她……也有她自己,不必做着追逐菩萨的傻子。菩萨来点化她,告诉她她可以长大了,那一枝紫花插上头的时候,阿盼娥脱离了孩子的稚气,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一个自己。

  静静的水潭照着两个影儿,突然之间,阿盼娥笑了,君知也笑了。

  一切追崇羡慕的感情,都在这会心一笑之间变成了极清极清的舒畅。

  她不会再用看偶像追星星那样的心去看待“君知小姐”,在阿盼娥的心中,“君知小姐”从天上的仙,降成了地上的人,但却是她从十六岁这个时候开始以一千分一万分的心,去尊重去爱戴的人!

  女娃长大了。君知笑若红尘,站了起来,“我回去了。”

  阿盼娥“啊”了一声,她这一次没有跟在“小姐”后边,而是笑靥如花,“谢谢‘小姐’。”

  君知一笑回头,月色长衣长袖,长发垂腰,缓缓离开了这个院子。

  阿盼娥抬头看着满树的紫花,无比开心。她知道她刚才所拥有的一瞬间,可能和“君知小姐”相处过那么多年的人都不可能拥有。她会把刚才君知为她挽发插花,同潭照影的一瞬间永远留在心里,从今以后,即使“君知小姐”叫她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死。不是因为盲目的崇拜,而是因为──阿盼娥这一生都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也从来没有人会用这样细微体贴的方法去让她了解。

  她在紫花插上头的那一刻,从脑袋空空的傻丫头,变成了君知的“士”。当然她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做“士”,士为知己者死,你以国士待我,我便以国士报你,这些阿盼娥都是不懂的。但是从这一刻起,她确确实实成了君知的“士”,这份同阿盼娥的脾气一样凌烈的感情,此后终身都不曾变过。




  夜了。

  君知回到他的房间里。今日无端被阿盼娥一句“可怜”击破了他十三年来死寂的心,他早该不介意了,可是那骨子里的皇家的傲,却如跗骨之疽,一再地放他不过。他差一点就耐不住那点压抑了十三年的苦,但是他却知道,那简单的女孩嘴里的“可怜”并不是他所想象的意思……她只是很简单很简单地说“可怜”罢了,她不了解那种──从骨子里翻起来的阴冷的凄凉……

  带领她看见她的“自我”,破解她的迷惑,可是他的迷惑,“君知小姐”的迷惑,又有谁可以为他破解?

  支起镜子,望着镜中人柔静并重的身段与端正缱倦的眉目,他真的不知道这十年“女”身,他究竟是活出了天堂,还是走入了地狱。永琏、君知、菩萨、太子……他究竟是哪一个?阿盼娥还可知水里的那个影儿便是自己。而他照着镜中的“长发女子”,却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谁!

  很可怜吗?像被赶走的小兔子……也许他真的还是当年那只死里逃生的小兔子,对着未知的种种恐惧簌簌发抖,却执着着一点傲骨,深深地憎恨“可怜”这两个字!

  “啪”的一声,他扣下了镜子闭上眼睛,嘴里却说:“是谁?出来吧。”

  “二皇子耳目灵敏,想必武功不弱。”窗外飘然而过一个黑影,“我奉盾郡王之命,请二皇子回宫。”来人虎背熊腰,英气勃勃,正是庞胡。

  “软请不成,便要用强吗?”君知唇角微翘,算是做了一个笑的表情。

  “不敢,卑职‘请’二皇子回宫。”黑衣庞胡一伸手向镜前的纤柔身段抓来,不信这样静素的人儿能有多大的能耐!

  劲风四射,震得君知桌上的镜子“格”的一声碎裂,屋内床缦飞扬,桌椅“咯咯”作响,几欲散架。君知翻手点穴,他的劲力并不凌厉,只是恰到好处的一缕指风破开了庞胡的铁掌,随后四两拨千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庞胡虽然明知这俏生生的“二皇子”决非省油的灯,却也措手不及他会有这样敏捷老辣的反应──君知这翻手一扣简直就像已经在对阵中扣过千次万次似的,这若不是在实战中锻炼出来的身手,一个整日坐在书房里的人绝无可能有这样老练的反应!他估错了二皇子的能耐,幸好,郡王他做了万全的准备。

  君知扣住庞胡手腕的时候指尖微微一痛,他的反应何等敏捷,抬指、扬击,套在他手指上的一个东西飞了出去,正撞上了庞胡的脖子,带起了一阵尖锐的哨风。

  庞胡闪身相避,那激飞出来的东西是君知的指环,他手腕上带有的钢刺刚才必然划破了君知的手指,他很有自信。这飞环一击虽然意外,但只要钢刺毒药发作,不怕君知不手到擒来。他想着,突然“咚”的一声……庞胡大惑不解地昏厥过去──他分明记得他闪掉的那个方向没有柱子嘛……

  君知指环脱出,本来连绵第二指就要点出,突然看见庞胡斜飞,一头撞在旁边突然立起的一块木板上──因为他专心闪避,这木板出来得无声无息,庞胡后脑撞上,居然毫无防备地昏了过去!

  那个拿着木板的人──阿盼娥!君知吃惊地看着这个丫头,她举着一块洗衣板,咬牙切齿地盯着地上的“飞贼”,又一板打在他的肚子上,“‘小姐’的闺房也是你可以乱闯的吗?打死你!打死你!采花大盗!”

  啊?这丫头做的事总能让他吃惊,采花大盗?亏她怎么想出来的?她没看见刚才房间里发生的事?她在他和庞胡交手的时候走近的吧,他居然没有留心。

  打了几板之后,阿盼娥大概发泄完了心中惊愕和愤怒的情绪,迷茫地抬起头来,“‘君知小姐’,我刚才听他说……二皇子……”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君知拉进了房间──永璋既然定计擒他,必然不会只有庞胡这一个家伙,必定暗处还有他人!

  阿盼娥只觉得全身一暖,人已经在君知的怀里,他护着她,眼睛望着窗外。他的气息就在她的鼻端,阿盼娥颤抖地抬起头来,这具纤细的身段虽然纤柔,却并不弱,抬起头来,君知流散的长发下颈项曲线优雅,但一直掩藏在衣领长发下的喉节,也清晰可见。

  二皇子……君知小姐──他不是小姐!她如果这个时候再看不出“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就是个彻底的白痴!一惊觉“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又惊又羞,整个人都热了起来,更加感觉得出──现在抱着她的这个身体绝不是女人的身体!

  天啊!她……她居然给君知送安胎补身的──补品!阿盼娥一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咬住衣袖以免自己尖叫出来,“君知小姐”是个男人!“君知小姐”是个男人!她一定疯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难道全朔平府的人都在做梦,全大清的人都在做梦吗?

  窗外星月寥寥,恍若无人。君知屏息静气地静听了一阵,外面有人,却潜伏在院子外面,可能一时半刻还没有发现庞胡这么迅速地沦陷了。低下头,他放开惊得脸色苍白的阿盼娥,她是个平凡的姑娘,可能不习惯这样的惊魂。

  “‘君知……小姐’……”阿盼娥颤抖地指着他,“‘君知小姐’……”她的嗓子一向惊人,今天却惊过了头哑掉了。

  “阿盼娥,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不好?”君知微闭了眼,即使在秘密暴露的时刻,他闭眼的样子依然端庄素雅,“‘君知小姐’并非女子,说穿了惊破半边天,这个干系太大了。阿盼娥,可以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吗?”

  “阿盼娥绝不泄漏‘君知小姐’的秘密!”阿盼娥惊愕过了之后,脸颊上泛起一片红晕,那是激动过后的热潮。她才不管君知小姐是男子还是女子,这样出尘得令人心痛的人,这个给她挽发带她照影的人,总是带着一种被“驱逐”过后的感觉,让她怜惜让她爱戴让她尊敬!“君知小姐”是女子,她为“她”死!“君知小姐”是男子,她也为他死!她有这种强烈的感情,这就是一个“士”对主人的感情──只不过阿盼娥不会说而已!

  她──居然毫不介意?君知惊愕地睁开了眼睛,这个总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女子。她的眼睛好烈,说话的声音虽然哑掉,却依然在耳边震响:“就算有刀子架在阿盼娥的脖子上,阿盼娥也不会说的!”

  不必这么激烈啊!君知的嘴唇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望见了那双义烈的、眼睛却无法说出口。那是一双绝烈绝艳的眼睛,通过那眼可以看见阿盼娥可为他生为他死的感情,可怕的那感情不是爱恋,如果是爱慕还可以死心,那感情是士情──他做了什么,让这个女子可以这样执着地尊他为主?“不必这样……”他开口,嗓子莫名地也哑了,竟像是被阿盼娥的义烈激哑的。

  “‘君知小姐’──是我的神啊。”阿盼娥低声说,“我想对他好,因为他对我很好很好。”

  我想对他好,因为他对我很好很好?君知的心剧烈地跳着,难道一次挽发,对阿盼娥来说当真就那么重要吗?这种感情不是爱,但是他……君知和袖掩住心口,当他难以承受心里或者外界涌来的感情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掩心──“阿盼娥……”他不知能说什么,只能沙哑地唤着她的名子。

  “君知小姐”不是女子,但在阿盼娥眼中他仍然是长衣素袖的菩萨,只是女菩萨变成了男菩萨。她的眼清澈如昔,并未为这改变而改变什么,全然不知君知死寂了十三年的心被她这一双艳烈的眼睛带热了起来──他本是这世上的无情菩提,身化女相,发愿普渡众生,这一生的自我早已放弃,不谈男女,何求情爱?更不曾幻想过当人知道他不是女子的时候仍能不变的感情,但是,他居然在不经意之间,就绝然拥有了!

  指尖的麻木已经漫过了手腕,他早该察觉的,却被阿盼娥突然的义烈震惊得全然忘记,而此刻三道黑影已经悄悄地来到了窗边。

 大好河山:第四章 同命


  无声无息中,一条近乎看不见的细丝被掷了过来,在空中打了一个圈,无形无影地圈住了君知的脖子。外面三个黑影同时用力一拉,君知立时警觉,一手扣住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细绳,强力抗拒着。

  这条细丝,正是天下有名的天蚕丝,刀剑不伤,水火难侵。一旦给它勒住了,主人用力一扯便可以让人身首异处。当然此时外边的三个黑影并不是想要君知的命,只不过想制服这个看起来没什么杀伤力的“太子”而已。

  阿盼娥扑了过去,她才不管也不知道什么“天蚕丝”,那条天蚕丝在月光下泛起一道亮光,她扑过去一口咬住那条线,然后牙齿一和,“登”的一声,她居然咬断了江湖中传言斩不断的“天蚕丝”!

  细丝断去,君知反应敏捷,感觉丝线一松立即放手,外边的三人却看不清房里的动静,仍自用力。结果天蚕丝一断,三个人“哎呀”二声全跌坐在地上,摔成了一团。君知眼见机不可失,浮身出窗,长袖一拂,点了外面三个人的穴道,品安坊外必然还有永璋的人,但是此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低下头来,他裂指一划,在刚才被毒针所刺的指尖处开了个十字口,放入口中吮吸。他错过了逼毒的最佳时期,此时亡羊补牢虽然未晚,却也免不得花费许多手脚。

  三个突然之间被制住的黑衣人满面不服气的神色,恶狠狠地瞪着阿盼娥,好似她一下咬断了天蚕丝是不可原谅的罪过,天理难容罪无可恕岂有此理荒唐可笑,刀剑难伤的天蚕丝居然被这个女人轻而易举地用牙齿咬断了!这世上还有天理吗?谁能知道,阿盼娥虽然是个土包子,但好歹是个女孩,她的衣服还是要自己做的,所以咬断线的技巧自然是不在话下,而人的牙齿的咬和之力往往比利器的砍击力更为有力。天蚕丝虽然又细又坚韧,却也挡不过阿盼娥的牙齿一咬──只不过以前并没有人想到用这样野蛮的方法来弄断它而已。

  “君知小姐,”她看见他弄破了自己的手,放在嘴里吮吸,忍不住关心,开了门出去,“你受伤了吗?痛不痛?要不要紧?”

  庞胡钢针上的毒刺是麻痹之毒,大概他只是想生擒,并不想毒死他这个二哥。这个毒就算没有解药,过个几天也是会好的。君知放开手指点了点头,“没事,一点小伤。”他的声音慈和,像空开的莲花,“阿盼娥,帮我把这些人抬进房间去,不要惊动了别人。”

  阿盼娥立即照做,她做惯粗活并不觉得这几个男人让她抬不动,拖拖拉拉,拉拉扯扯,也就把人都弄进君知的房间里去了。不过虽然她很卖力地在拉人,却也免不住偷偷地想:“小姐”的房间,里头塞了许多大汉,好像……不怎么好……

  君知微徽闭目,借机把侵入到手臂的毒药逼退到手腕,暂时这只手臂是不要做事了。他在九莲山五年学艺,遇得名师,武功造诣本就极高,并且他虽然开立品安坊,却有大半时间行走江湖结交朋友,因此单凭庞胡之流和区区毒药,是不可能将他奈何的。也正因为“君知小姐”一身武功了得,宝福从来不担心他会出事──君知如果出事了,即使宝福在场也没有用。

  阿盼娥把地上动弹不得的人都搬进屋子里去了,他望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不知为何微微一松,仿佛这丫头在,就能给他一些扎实的东西,有些东西存在着并且永远不会变,那是一种安心的感觉。

  就在他心里微微一松的时候,陡然间背后风声一动,他分神地看着阿盼娥把最后一个人搬进屋子里去,骤不及防,居然一下子被一个人从背后扣住拉进了怀里!这样敏捷无声的身手,即使他潜装江湖这么多年也很少见,这是一等一的身手,永璋从哪里收罗来这样的绝世高手?

  “喂……你……”阿盼娥听到风声,有个东西“呼”的一下在空中转了几转,回过头来却看见君知被一个白衣人扣在怀里,那白衣人眼神微邪,目光掠过她的面颊的时候一股彻心的冷,却也有些俊俏的风流。

  “放下‘君知小姐’!你是……你是什么东西!”阿盼娥刚刚把人藏进屋里,外面居然莫名其妙又多了一个人出来,如果他和里面的人是一伙的,那“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一定被他掳去了!这怎么可以?她奔过去拿起地上的洗衣板,和白衣人对峙,张开嘴就准备大叫一声“来人啊!”

  “阿盼娥,禁声!”君知低声叱道,这院子里发生的乱七八糟的事,若是让书坊里其它人看见了,成何体统?他作为一个“女人”,这日后的风言风语可就起之不尽说之不完了。

  “你快放下我家‘小姐’!快点!”阿盼娥看见白衣人把君知牢牢地扣在怀里,君知毫无反抗之力,她胆战心惊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家‘小姐’是良家‘女子’,你这样把‘她’抱在怀里,‘她’以后……以后嫁不出去了”……快把‘她’放下来!”

  君知身在险境,听见她的话仍然忍不住吃惊,这丫头总是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说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还有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良家‘女子’?她……不是已经知道他并非女子,但看她惊慌的眼睛,这话出于内心,绝不是虚言恐吓。

  白衣人仰天哈哈一笑,“我看你这院子里鬼鬼祟祟,这许多大男人躲在屋子外面奈何不了一个大‘小姐’,不如我亲自出手来试试。”他低头在君知的颈项边嗅了一下,“好一股书卷气,你家‘小姐’想必是个‘才女’,大概就是那个叫做君知的‘女人’了,对不对?”

  阿盼娥惊得瞪目结舌,指着他,“你你你……”她一时词穷,居然不知道要骂他什么,一双眼睛愤怒地要喷出火来。

  君知看着阿盼娥的表情,委实忍不住唇角微翘,被人强力扣在怀里,天下大概也只有他还能这样淡而处之,“‘颜郎’颜少倾?”他的声音依然慈悲,带着世外开花的寂然。

  白衣人微微一怔,朔平府的‘才女’君知他是早有耳闻了,不否认他“颜郎”颜少倾此行赴朔平府就是想一亲芳泽,他颜少倾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风流之名天下皆闻。但却不知道,这位俏生生观世音菩萨般的“姑娘”,居然连看也未看,但凭他一开口就认出了他!“‘君知小姐’,我们见过?”

  听他的语气,他只是被潜入品安坊的黑衣人鬼鬼祟祟的行动引来的,也并没有听见庞胡和他的对话,更不知道这个被他扣在怀里的人并非女子。君知微微一笑,笑是对着阿盼娥笑的,让她安心。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笑起来仍然是那样如浮生、若红尘。突然之间,扣住君知的白衣人脸色大变,“你……”他飞快地放开了扣住君知的手,紧扣住手腕,倒飞十丈,“过脉针!”他一落又起,倒飞上院子的墙头一闪而去。君知耳边清晰地听到他传音,“你居然是九莲夫子的弟子,‘姑娘’让颜某佩服了!”

  阿盼娥“当啷”一声丢下洗衣板,对着君知扑了过来,“‘小姐’,他有没有伤了你?那个……那个色狼!采花大盗!他居然把‘小姐’抱在怀里!真是太太太、太可恶了!”

  君知一手掩住颈项肩侧,刚才他用九莲夫子嫡传的“过脉针”心法,把手腕处的毒药逼上肩头,破肤而出,像针一样刺入颜少倾扣住他肩头穴道的手心,从而逼走了他。但是毒药内传,浸没了大半经脉,他此刻半身麻痹,靠他自己的能力却不能再把毒压下去了。听闻阿盼娥仍然满口“采花大盗”,他仍忍不住嘴角微翘,这丫头!无论情况多么糟,有她在的话,悲哀也会变得让人忍俊不禁起来吧!“阿盼娥,和我回房,你关上门。”

  “哦。”阿盼娥听话地关上门,望着房里一地的大汉,双双眼睛都圆溜溜地盯着她和君知,她搬过君知桌上的许多“书”,一本一本地摊开扣在那些人脸上,让他们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偷窥“君知小姐“”的闺房,罪无可恕!

  君知看着她那样理所当然的动作,委实忍不住好笑,“阿盼娥,可以帮我做件事吗?”

  “只要是‘小姐’说的,阿盼娥一定做。”阿盼娥低声道。

  君知微微解开肩头的衣裳,露出了那天夜里月下让阿盼娥一见心痛的肩,肩上一个细微的小孔,是刚才“过脉针”施用过后的痕迹,毒液从这里刺穿了颜少倾的手掌,但毒也从君知的手腕蔓延到肩头,若急剧蔓延到心脉,那就非常麻烦了。“可以帮我,从这里把毒吮出来吗?”

  他的声音响起来,阿盼娥注定无法抗拒,悄悄儿抬头看着君知,她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他是个男子,悄悄地微红了脸,“‘小姐’……”

  君知微笑,“既然知道了,日后就不要叫我小姐了,别扭。”

  阿盼娥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叫他什么。

  “叫我君知。”

  她应了一声伏过头去,唇齿轻贴在那均匀得让她心痛的肩上,唇下的肌肤细腻冰凉,她为他吮毒。一边吮毒,一边闻到了君知身上属于他的淡淡的气息,她从未以男人的角度去评判君知,当鼻端萦绕着君知淡淡的气息的时候,她才真正地意识到唇下的人──他是一个男人。

  作为男子,君知太过纤柔,总有一种风吹得倒云托得起的轻,眼前所触的均匀纤细的锁骨和肩,就让她有一种好想好想怜惜的感觉。心里对“君知小姐”的感情微微地变了,涌上了一股暖意,让她想对这个乔装了那么多年女人的人很好很好,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君知。

  阿盼娥──有淡淡的女儿香,换妆多年,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动拥女子入怀,这小女子很小,完全不懂事,却坚持着一定要对他好。温暖而健康安全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心在跳──毕竟他也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的唇齿贴过肩头,从而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的心跳和她的热气。

  “好了。”阿盼娥用手帕擦掉被吮吸出来的毒液,突然害羞了起来──君知的肩上被她吮出一个红红的吻痕,那实在、那实在……唉……

  君知却一点儿也不在意,拉上衣裳,“替我送一个信去给宝福,告诉他请人把地上这些人都送回去。”

  “哦,”阿盼娥应了一声,她也没把“把这些人送回去”变成“为什么宝福知道这些人的地址?”这种问题,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君知,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君知理好衣裳,看起来端庄依旧,闻言扬眉,“嗯?”

  “什么叫做‘二皇子’?”阿盼娥的脸上全是疑惑,秀丽的眉紧紧地皱在一起,“是戏台上说的……那种……坏人吗?”

  坏人?君知愕然,皇子是一种坏人吗?他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给尊贵富贵的皇子下这样的结论,但要说回来,历朝历代的皇子太子世子们,出色能干的没有几个,连不造孽作恶狐假虎威的,似乎也不多。

  “坏人?”君知慈悲的眼微微空幻了一下,“也许是吧。你……听见什么了吗?”

  阿盼娥迟疑地看着他,“君知不是坏人,我听见他叫你‘二皇子’。”她突然笑了一下,“只要是君知做的事,一定是对的。”她毫无芥蒂地笑了,就像她毫无芥蒂地接受他是个男子,没有怀疑、没有鄙视、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这样简单地对他好,“我去找宝福。”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君知和袖掩心。

  不要这样……固执地对他好,他会沦陷的。而且对于愿做菩提无情来去的他来说,世情只有大爱,如果心不平静,渴求什么波澜,那么他维持了十三年的平静就会被他自己亲手打碎。

  如果那些潜藏了十多年的感情脱缰而出,无数的痛苦将随之而来,被放逐的小兔子的恐惧、对亲人的爱恨、自伤自厌自恨自怜的感情翻涌出来──他会疯狂,非但不能成为这世上的观音,恐怕将成为这世上的妖孽。

  我的心……好热……君知静夜扶桌,一手掩心,长长的袖子在夜风里微微飘浮,躺在地上脸上盖着书本的人从缝隙里看见那微微飘浮的衣袖,全然不知这纤柔老练的人到底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宝福、宝福!”阿盼娥的大嗓门一放开了全品安坊都能听见,宝福被她吓得从床上滚了下来,差点一头撞在地上,“干什么?”他大吼一声怒火冲天,现在是半夜啊!阿盼娥这野丫头疯了?

  “啊,不是,宝福啊……”阿盼娥的声音登时变成缩小的气若游丝的气声,“‘小姐’说……”

  外边的门一个个打开,三姑六婆们探头探脑,不知道君知的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需要阿盼娥叫成这样。偏偏最重要的时刻,阿盼娥的声音压低了下去,谁也听不见。

  宝福突然大叫了一声:“他们竟敢这样下手!‘小姐’怎么样了?”

  阿盼娥被他吓了一跳,“没有没有,‘小姐’很好。”

  门“砰”的一声打开,宝福和阿盼娥急匆匆地赶向君知的院子。

  三姑六婆的门又开了,面面相觑,脑子里同时浮出四个字──采花大盗?




  第二天一早。

  永璋在朔平府的临时住所。

  “盾郡王,昨夜去擒拿二皇子的人都被送回来了。”传话的侍卫不敢看永璋的眼睛。

  “什么?昨夜一共去了十七人,居然抓不住一个女人似的兔子哥!”永璋震怒,把手上的杯子用力一摔,连水带杯摔碎在地上。

  “潜入品安坊的人今天早上都被宝福送回来了,还有十三个在外头不知道被谁点了穴道,潜伏在品安坊后的树林里,今天早上都伤风了。”侍卫小心冀翼地说。

  “永琏!”永璋怒极地在桌上一捶,“我不把你拿到手,我不姓爱新觉罗!”

  侍卫噤若寒蝉,不敢再看暴怒的三皇子──英明神武的盾郡王。




  品安坊。

  三姑六婆们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君知颈项肩头若有若无的一个吻痕。

  无论君知走到哪里,都会有窃窃私语在背后,偏偏那痕迹压在衣领边沿,更容易引起人无边无际的幻想。

  “昨天晚上……”姑婆甲悄悄地说。

  “‘君知小姐’……”姑婆乙继续咬耳朵。

  “采花大盗……”姑婆丙神秘兮兮。

  “‘小姐’的终身啊……”姑婆丁掬一把老泪。

  阿盼娥走来走去都听见她们在君知背后窃窃私语,当她第八次走进厨房,第九次走出厨房,第十次听见吴妈在为“小姐”的清白垂泪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大叫一声:“那个……那个痕迹是我咬的!你们不要乱猜乱想,‘小姐’才没有……才没有像你们想的那样!”她却忘记了昨天晚上不知道谁也满脑袋都是“采花大盗”。

  “阿盼娥?”三姑六婆用恐怖的眼光看着她。随即流言就变成了“昨天晚上……‘君知小姐’……和阿盼娥……好恐怖……真不知道‘君知小姐’是这样的人……怪不得‘她’嫁不出去……原来‘她’喜欢女人……”

  等这流言传到宝福耳朵里的时候,“噗”的一声他再次把满口的茶喷了出去,上一次阿盼娥送补品他只是呛得半死,这一次他不得不找人给他捶胸,以让他换过一口气来活下去。哎哟他的太子爷诶!难道他就宁愿在这里被人糟踏乱说是非,都不肯回宫去做他的堂堂太子吗?

  “‘君知小姐’……”窃窃私语突然中断,大家噤若寒蝉。

  院门开,走进来是长发长衣的人儿,他一走进来院里就会多一股出尘的气质,仿若人间暂时变成了仙境,而他就是仙境里的菩萨。

  “宝福,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君知走过去,走进宝福的房间,随后关起了门。

  “我想离开品安坊一阵。”君知说,“永璋虎视眈眈,我若留在这里,品安坊必定后患无穷。”他略略沉吟了一下,“我想回一趟九莲山,师父忌辰在即,我想回去拜祭一下他老人家。”

  宝福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泛起失望之色,“‘小姐’真的不考虑回宫?我听说贵妃娘娘病了,”他脸上难得浮起深沉的神色,“今年皇上陪同皇太后小住江宁府,过几天拜祭明太祖陵,‘小姐’既然路过,不妨……也去看皇上一眼……毕竟他是‘小姐’的亲爹,都十三年不见了,难道‘小姐’当真是铁石心肠,老死都不见爹娘的面吗?”

  君知的眼流着明光,“如果只是见爹娘,君知何尝不想……但宝福你莫天真,皇家宫内事,一旦沾上了,就算是亲生兄弟、亲生爹娘那又如何?只为了一个“权力”二字,娇女子可以拿刀。她明知孩子无辜,却不得不做,一切也只因为她想更好更稳当地活下去而已。”他轻叹了声,“你说,若你是皇阿玛,面对这么档子事,你是认了我然后给纯惠皇贵妃治罪株连九族好呢,还是当我从来就是死了好呢?皇家最尊贵,皇家最要颜面,无威何以治天下?不圣如何道礼仪廉耻?皇阿玛再疼惜我,也不可能为我而动摇他的威严。”

  “‘小姐’……”

  “皇阿玛再疼惜我,也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他怕早已忘了,而我也早过了需要疼惜的年纪。”君知拍了拍宝福的肩,“这么多年来我很感激你对额娘忠心耿耿,但是宝福,坐天下……是要付出许多代价的,我不愿流血,为帝者必无情善用知人能任,而君知能做到者,不过无情而已。”

  “可是‘小姐’!”宝福突然“咚”的一声给君知磕下头去,“宝福不求‘小姐’能做天子,宝福求‘小姐’回宫看看你额娘好不好?她……她病得快要死了……如果能够让她知道‘小姐’还在人世,或许……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宝福……君知的身子微略僵了僵,宝福对额娘──那是一生都不敢说出口的爱恋吧,如果不是为了额娘,宝福不会这么多年忠心耿耿地跟着自己,如今他的恳求和额娘的病──能够不答应吗?“宝福,别这样。”长衣长发的人扶起了地上磕头的大肚子男子,“我去。不过只见额娘,我不愿见皇阿玛,好吗?”

  慈悲。宝福从君知的声音里听出的是大慈悲,因为怜悯他、怜悯额娘所以答允,他怀着那种对世人苦痛的怜悯──而他自己却没有感觉到那种亲情。帝家的孩子啊,和亲生爹娘的感情竟是如此淡漠,因为“端慧太子”小时候带着他长大的是奶娘,而不是额娘。

  “‘小姐’,你要一个人去吗?”宝福低声道,“你一个孤身……‘女子’……行走在路上恐怕不方便,多一个人去象样点。叫阿盼娥和‘小姐’一起去好不好?宝福雇一辆大车,你们假扮了回娘家的夫人去京城。”君知不能剃发,所以就不能换男装,否则一个单身男子上路也没这许多麻烦。

  阿盼娥?君知微一沉吟,“好。”阿盼娥看起来像很能吃苦,而且她对他的事总能全盘接受不会多问。更主要的是,有她在就好像有些什么东西一直都在,永远不会变,很安心的感觉。




  第三天一早,一辆马车先离开了朔平府。夜里,一个黑影带着另一个黑影,在永璋皇子仍然睡觉的时候,登上了那辆马车。马车随即扬鞭,赶往京城。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刚才身穿夜行服的样子很利落,一点也不像品安坊院子里那个月色鞋上略略沾了一点灰尘的长衣女子,娉婷与缱倦都揉进了骨子里。他刚才一只手就把自己带了起来,像飞一样赶上了马车,路上数个起落完全不带风声,连衣袂之声都没有。

  “君知,喝茶。”阿盼娥第一次和“君知小姐”独处在马车里,僵硬地捧过一杯茶。

  君知看了她一眼,不觉笑了,“第一次出远门,害怕吗?”

  “不害怕。”阿盼娥的身体僵硬僵硬的,那只是紧张,“我怕君知被人欺负,其它的我都不怕。”

  被人欺负?君知哑然失笑,也只有这个丫头才会优心忡忡地整日担心他被人欺负,在她心中他仍然是一个纤纤弱质一摔就碎的瓷器,即使她已经知道他是个男子,而且是个武功高强的男子,“我们去一趟九莲山,然后转向京城,去看一个人。”

  “哦,”阿盼娥根本不知道“九莲山”是个什么地方,既然君知说要去,那就去,“早知道衣服应该多带一点。”她抱怨地拍了拍身上抱的包,那眼光显然是责怪它太小了。

  君知难得身穿男装,黑色的绸缎紧贴着身体,显得他修长而且笔挺的身段,纤细而不显弱,一头长发随意挽了个髻,用一条缎子扎着。阿盼娥看得呆了一呆,君知公子果然不是女子,只需要换一身衣裳,那种娉婷的味道就变成了静利。她见过许多男人,见过杀猪的卖菜的、也见过体面的男人,俊秀的富贵的,甚至像君知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她也见过,有个唱“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的男子也很潇洒。但是她没见过像君知公子这样皎柔的人,不是阴柔是皎柔,纯亮的不刺眼的充满了光辉的柔,那种光大概就叫做慈悲吧。

  “望着我做什么?”君知觉得她望着他发呆的样子很是可笑,微微一笑,“痴子。”

  痴子。君知总是这样称呼她,她不知道那两个字里面是否有宠溺的意思,但是只要君知这样微笑地望着她说她是“痴子”就足够了。她不在乎他说的是白痴还是傻瓜,她本来就是白痴或者傻瓜,只要君知看着她微笑着对着她说话,她就会好开心好开心了。

  马车辘轳,长夜寂寂,冷风飘飘,星影摇摇欲坠。

  一辆马车离开了朔平府,一路直上九莲山。




  九莲山下。

  君知说上山之后是没有东西吃的,所以在山下要买好干粮。九莲山是个荒凉的地方,未必出名。在阿盼娥眼中看来,这个地方既不能种菜,又不能养鸡,满山荒草连树也没几棵。除却山顶上那一撮浓绿,整个山就是个石头荒草堆。

  但是“君知小姐”却要来这里拜神仙──他说要拜师父,君知是菩萨,君知的师父就是神仙老爷爷。

  “姑娘,你到底要不要这块烙饼?”店里的伙计已经等她付钱等得很久了,却发现她仰望着九莲山发呆,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大吼起来:“要了就付钱啊!”

  “啊──”阿盼娥被他吓了一大跳,手上的银子“当啷”一声掉进伙计的台面上。那伙计的怒脸登时变笑脸,“啊,这位小姐,不必这许多。但小姐既然打赏小的,小的也就谢过了。”他笑嘻嘻地把银子在身上擦了擦,用剪子剪下抵烙饼钱的一小块,其余的收进怀里。那一张油脸登时变得又圆又亮,对着阿盼娥笑得像一朵花。

  “我没有要给你那么多,快把银子还给我!”阿盼娥大叫一声,她掉下的银子足有十两,买这烙饼也用不了一吊钱,这伙计欺负她是个小丫头,居然堂而皇之不还她。算钱惟阿盼娥最精,这伙计简直撞正大板,只见她一把抓住店小二,嘴里一口气地说了下去:“我刚才在你店里买了两块腊肉三钱胡椒三块馍馍,已经给了你一钱银子,现在我另买烙饼你该给我打折,我在你店里买了这许多东西这烙饼应该打八折,算起来应该是八个铜板,我已经给了你一钱银子,你应该找我十五个铜板,然后把刚才那锭银子还给我!”

  店小二一听脸都绿了,“你这丫头买东西不给钱,世上哪有这回事?银子既然已经付了,怎么还可以要回去?你是哪家的丫头这么没有家教?给你主子丢脸了。”

  “你这里的腊肉胡椒馍馍烙饼都不是最新鲜的货色,我没再给你扣价就已经不错了,按馒头铺的规定你这样骗人银子是不可以的!”阿盼娥指着他的鼻子,“我告诉你们掌柜的,告诉你们馒头铺行,说你们这家店骗钱。”

  “我们掌柜的?”店小二不屑得看着她,“姑娘是外地的吧,我们掌柜的正在后院抱美人,我呢,也就不给你引见了。”

  “旺财馒头铺的掌柜……”阿盼娥提高声音叫了起来,登时路边的行人纷纷掩耳,她的声音实在有些吓人,只听铺里一阵咒骂,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走了出来,“什么事鬼叫鬼叫的?叫成这样还能做生意吗?”

  阿盼娥指着店小二,“他拿走我银子不还我。”

  店小二忙辩解:“没有,是这丫头自己给我的。”

  掌柜的一只肥拳捶在板台上,“买东西就要付银子,不付银子呢,姑娘就不要买东西。”肥掌柜斜着眼睛看着阿盼娥,这姑娘倒也秀丽,“姑娘买了东西不给钱,不如把人当下来,在老爷店里做事?”

  阿盼娥“砰”的一声拍得比肥掌柜的熊掌还大声,“馒头铺行有馒头铺行的规矩,馒头铺行当古掌柜没有教过你们,卖东西讹诈客人的银子,是要给行当里开除的吗?”

  肥掌柜脸色有些变,这丫头居然深知行当的行情,“来人啊,抓下这个丫头!她买了东西不给银子!”

  “好!”店小二捋起袖子,一手抓向阿盼娥的肩头。这小姑娘有些呆,算起账来伶牙俐齿就像变了个人,简直就是行当里的奇才。

  “住手!”说话人的语气却很自在,仿佛在一边看了许久了。

  肥掌柜抬起头来,眼前一亮,一角衣袖扬起的风微微拂到了眼前,随之而来的是一缕轻散的发丝,素腰长衣的“女子”似乎在眼前已经站了许久了,如今才让人感觉到她的美。

  “君知……”阿盼娥心虚地低下头,她和人讨价还价地吵起来,居然让君知看见了。她是这么俗,又是这么野,现在还加上一条这么视钱如命,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

  “‘姑娘’,这是您家的丫头?她她……”肥掌柜下面那句“买东西不给银子……”还没说出口,君知微微一笑,笑淡如风,“掌柜的,您不好欺负我们家女娃,这银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您最清楚了,是不是?”

  好厉害!肥掌柜被他一句话“您不好欺负我们家女娃”堵住了嘴,脸色登时有些发青,“她……”

  君知截口,“我道总是店小二可恶,掌柜的总是清明的。”

  他这第二句说出来,肥掌柜睁着一双猪眼,被他连扣了两顶大帽子,这“小姐”言辞素雅人品出尘,断不会是什么好惹的角色。沉吟了一阵,他不得不黑着一张脸,“张三,把东西还给人家。”

  店小二仍有些不舍得,“掌柜的……”

  “叫你还就还,不还我他妈的赶你出去!”肥掌柜怒骂。

  “是是是……”店小二恶狠狠地瞪着阿盼娥,心不甘情不愿地把银子还给了阿盼娥。

  君知……阿盼娥看着那锭回到自己手上的银子,望着君知执云挽素的风姿,脸上悄悄一红,扭捏地躲在君知背后。

  野丫头居然害羞了?君知哑然失笑,对着肥掌柜微微点头道别,拍了拍躲在他背后的阿盼娥,“上路了。”

 大好河山:第五章 立身化魔


  九莲山。

  九莲山上无九莲,惟有荒草半边天。

  山顶的一撮浓绿只是一棵大树,莫约就叫做冬青,是望坟之树,长生于沙石黄泥之地。

  君知对着树下一抔黄土上香,那堆土丑丑的,连个牌位都没有,里面死的大概就是君知的师父。阿盼娥端着刚才从九莲山下买来的一些烙饼馍馍,一碟一碟地摆放在黄土堆前,倒上清茶,然后退后几步,看着君知焚香。

  香火之烟绕鼻而来,她看见君知持香喃喃自语,像对坟里的死人说话,她却听不见什么。

  “师父,君知多年未来拜祭您老人家,此行名为拜祭实为避祸。逃避了十三年的事终于找了上来,君知知道此后灾祸连绵再不能有安逸的日子,也可能日后再不能拜祭您老人家……”君知一边焚香一边缓缓地对已经死去许久的故人说,“君知立誓做世间观音济世,此身既然连绵灾祸,也就不愿与他人牵扯,愿独立孤行于世……”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此生此愿,终身不改,如违此誓,君知立身化魔,为世人所不齿。”顿了一顿,他又说:“此行即转京城探母,皇城权力纠结、刀血深藏,额娘念子心切众兄弟各有肚肠,君知近来心神不宁,京城之行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把香插上坟头,他闭上眼睛,“君知辜负师父遗愿,十三年修为仍未能化解当年悲愤,此行见母不知能否抵抗心中十三年的恨……恨……”他说到此处心头猛然骤跳起来,一团灼热抑在心中,“十三年前苏佳氏刀砍,十三年后永璋犹未放过君知,此去京城必人父君兄弟利害之网,君知有志淡泊却……却不知是否能抗心中之魔……”他猛地睁开眼睛,“我不愿流血!我知道流血的痛!但……但……”他的手紧握成拳,但伤害他的都是当年至亲至爱之人,他不是真菩萨可宽容所有的罪孽,若他再不能忍受这样的利用和伤害,或许──他控制不住心里的苦痛,他会恨……然后会……成鬼……

  阿盼娥自然不懂君知心里种种的苦痛,看见他突然颤抖起来,她小心地给他披上一件衣裳。

  身上一暖,君知猛地抬起头来,入目是阿盼娥关怀的眼神。他呆了一呆,心头再度一热,这是一种不同刚才的热,这热是因为他的心呼吁接受更多的温暖,十三年大空大悲,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好过,好得如此简单,不要代价、不要他付出,只要他肯接受,那个人就会好开心好开心了。

  他害怕这个热,有人对他越好,只会显出他年幼时深深重视的人对他的残忍──他曾那样天真地疼爱过永璋,那样天真地相信过皇贵妃,那样崇拜地爱过皇阿玛,可是这些相信和爱带来的是刀伤、是利用,即使连最疼爱他的皇阿玛也不曾救得了他……披着披风他再度颤抖起来,阿盼娥奇怪地看着他,脸上微微一红,突然用身体抱住了他,“君知,你冷吗?”

  他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让他不能呼吸,他不冷,身上很温暖,抱着他的人娇小婀娜,没有一点杂念。她仍然把他当做需要怜惜的东西,只会说:“我怕别人欺负你,其它我都不怕。”她所说的“可怜”,大概就是她……始终觉得他是需要人怜惜的人……

  “我不冷。”君知勉强抑制住心头一阵阵灼热翻涌的感情,他憎恨被人可怜被人同情,但是接受到那种温暖的怜惜,却又让他忍不住想要更多……他已经独立孤行得太久太久了。

  “但是你在发抖。”阿盼娥仍然抱着他,“我等你不发抖了就放开你。”

  “我不发抖。”君知轻轻挣开了阿盼娥的手。

  阿盼娥睁大眼睛看着微笑得有些勉强的君知,她第一次觉得他很单薄,不是他不够强大,而是他的心──就像这九莲山上的一棵冬青,在风里雨里摇摇欲坠,却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人想到要去扶他一把。她不知道他刚才在说什么,但是她并不笨,君知不是因为冷才颤抖,她也不是因为怕他冷才抱他,只是她──不想看见他发抖,所以抱住他不让他颤抖。她懂得颤抖的感觉,当魏老爷家的大黄狗叼走了她用第一天卖豆腐赚的钱买下来的包子的时候,她和爷爷一天都没有东西吃,那个时候她没有哭,也是这样颤抖。当悲哀的感觉太强烈的时候,反而是哭不出来的,人会突然看得很淡,突然对过去和未来都漠不关心。她虽然很简单,却活得很艰辛,许多事──也许并非她自己一定要懂,却往往事到临头的时候已经懂了。

  她懂君知的感受,虽然她不知道为什么。

  别这样看着我。君知侧过头去,她的眼光让他觉得自己一无所蔽,她极坚强地爱着那只被赶走的小兔子,怕它受伤害。可是他却好憎恨这种因为怜惜而起的感情,另一方面他却也情不自禁的受这个感情的牵引和迷惑──他不是傻瓜自然知道这傻丫头对他的心,他知道阿盼娥对“小姐”崇拜对“公子”眷恋,她用复杂的感情倾尽一生地对他好……这些……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不要!他不要这种热,他要更淡、更冷、更超脱一些的感情去面对未来不知的事,他不要崩溃!

  阿盼娥见君知脸上一阵红晕,随后他转过头去,他说,“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只这四字,阿盼娥就知君知和她的距离依旧好远,远得连刚才相拥的体温都像假的。随后一阵心凉,她眼中突然一热一酸,掉下了眼泪她却仍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

  不该抱住君知,她太……不配了……

  九莲山上寒风瑟瑟,不解事的阿盼娥只能这样想,她不该抱住君知的,她不配!




  京城。

  “阿盼娥,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栈里等我,不要到出走好不好?”君知的微笑空幻如花,如菩萨拈指微笑,“如果四更天我还没有回来,你就不要等我,直接回品安坊去。”

  “你要去哪里?”阿盼娥看着他难得穿那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不由地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你要去……杀人吗?”

  杀人?君知已经渐渐习惯她这脑袋里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君知像会杀人的人吗?”他微笑,“君知从不愿见流血。”

  “那你半夜去……干什么?”阿盼娥吞吞吐吐,“以前那个唱‘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的哥哥半夜出去就是去杀人的。”

  君知已经是第二次听见她提起那个“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的“哥哥”,有些奇怪,她难道也认识武林中人?“杀人?你见过人杀人吗?”

  “当然见过。”阿盼娥理所当然地说,“我看到那个哥哥一剑杀了他的好朋友。”

  君知微微一震,“你不害怕吗?”

  “我当然不怕!”阿盼娥大声说,“他的朋友甘心被他杀死,他都没有反抗!”她的眼眸热了起来,“菇生丝的哥哥提了一壶酒,和他好丑的朋友一起喝酒,说了好多好多的话,然后他那个好丑的朋友哈哈大笑,说‘既然如此,死在你手下却也不妄!’然后他站起来张开手,这样。”阿盼娥面对君知张开手,做了一个彪悍的十字,“他说,‘你拿了我的头去吧’,然后菇生丝的哥哥一剑过来,他朋友的头就掉下来了。再然后菇生丝的哥哥对他朋友的尸体磕了三个头,长啸一声就走了。”

  “你不怕吗?”君知凝视着她,她分明目睹了一场绝烈的江湖惨变,却居然毫无惧色,这丫头难道天生的石头心肠吗?

  “我不怕,我知道为什么他的朋友愿意被他杀死,因为他们是最好的朋友!”阿盼娥大声说,“如果是君知的话,我也不会害怕的。”

  君知全身一震,义烈!这女子,这小女子,居然知道什么是义烈!什么是生死以之的义烈,什么是祸福不避的士情……那个里面有爱,却比爱更坚强更不可摧灭,她……何苦对他如此!“我如果回不来,你不要找我,回品安坊去等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里?”阿盼娥疑惑地看着他,“你不会回来了吗?”

  “我……努力回来。”君知一笑,自窗口翻了出去。

  君知出去的样子有些奇怪,阿盼娥不知道什么叫做“离别之绝”,但是她这一次却不相信君知的话。他不会回来,她有这样不安的感觉。

  “姑娘,送热水了。”客栈的小二开门送进洗漱的热水,却发现房里观音菩萨似的小姐不见了,那丫头对着窗户发呆,一双眼睛迷茫得好像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元宵。

  “姑娘,送热水了。”小二放大声音再叫了一声,“乓啷”一声响,阿盼娥整个跳了起来,“干什么?”

  小二的目光从被她打翻的茶盘上收回来,力图要表现出一个笑脸,却免不了僵硬之色,“嘿嘿,嘿嘿,姑娘,送热水。还有,这茶盘子一吊钱。”

  “胡说!这明明是假的紫砂,怎么要一吊钱?何况它用了这么久已经旧了……”




  紫禁城。

  元宵之夜,皇城里也闹花灯上元宵,道旁宫女太监假扮的市民吆喝着花灯,努力地制造着节日的气氛,皇亲贵族们就在这灯火流离星月交辉的靡靡粉香倩影里漫步。

  大清繁华广宇、帝王之相金玉之乡在这紫禁城元宵夜里特别的显眼。

  笑声闹声隐隐可闻。

  君知飘然攀上干清宫的屋顶,这里反而寂静,所谓“万人空巷”,人都闹元宵去了。

  屋瓦下静静的传来一丝丝药香,几许丫鬟的脚步声,如果不是君知灵敏还未必听得出来。

  “主子请起了,吃药了。”丫鬟轻柔的唤声。君知悄然翻下屋檐,房内檀香缭绕,床内人似乎病得很重,并没有回答。

  里面是他的额娘。他从小不是额娘带大的,对母亲也没有特别刻骨铭心的感情,她是皇阿玛最爱的女人,一生就围绕皇阿玛转为他付出一切为他生儿育女,却连一个儿子都留不住。莫名的心微微痛了起来。

  额娘──是一个温柔的词。

  丫鬟等了许久不见皇妃回答,先自退了下去,想必是过一阵子再来请起。

  好机会。

  君知双手轻轻地托起了屋檐下的一块窗棂,“咯”的一声轻响,他把窗棂搁在屋梁上从空当里穿了进去。

  落地轻悄无声,走三步,到了皇贵妃的床前,一股药香扑鼻而来,里面的人全无一点生息,似乎病得很沉重。一股莫名的震撼自指尖传上心头,他和袖掩心,心头又热了,压低声音,他轻轻地说:“皇额娘吗?”

  床内的人发出了一声似乎是挣扎出来的叹息。

  “永琏……给额酿请安。”十三年不曾吐露的字眼离唇而出,他自己也似深深地震撼了,整个脸色都白了。

  床内人挣扎着发出了“嗯”的一声。

  君知陡然发觉不对,一把撩开了床幔,床内人容颜端丽正是他的额娘!但她脸色青白唇角带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分明已是危在旦夕!

  他震然一惊,这……这不是病,额娘的脸色白中带紫,这是中毒!而且看她紫气漫上双目,眼看已经毒入膏肓无药可救,怎么会是这样?她……她是当朝皇妃皇阿玛最爱的人!

  “皇额娘!”他失态地扑过去紧紧抓住她的双肩,“怎么会这样?皇额娘你不要死!我是永琏,我还没有死,你怎么能死?我是永琏啊!”

  金佳氏双眼无可避免地留下了泪,她说不出话,望着这个迟来的却来得那么凑巧又那么不凑巧的孩子,她落下了两颗哀伤至极的泪,泪中宛若带血,却对着君知无限凄凉地微微笑了,她在说她很高兴、很高兴在临死的时候看到这个……本以为已经死去的孩子……她很高兴……

  “皇额娘!”君知大叫一声,呆若木鸡地看着她含泪闭目死去,死在他的手里!他心里已经隐隐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猛然转过头来,门外一人对着他怡然微笑,朝服官顶,却是永璋!

  一阵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皇上驾到──皇上驾到──”一声声如钟鸣、如斧击,一声声击在他胸口,他明白了,这一场见母,分明就是一场阴谋……他和宝福都被利用,而凶手就是他这些年幼时的兄弟,他知不止永璋一个人,永璋不够才气不能设这样的局,这里面……必然牵涉了太多太多的人。望着那远远过来的鸾驾,他明白,他活着让太多的人胆战心惊,亲兄弟怕他夺权、纯惠皇贵妃怕他报复、宫内人怕他回来、当年活埋他的人害怕他追究,他活着……迟早皇阿玛都是要知道的,与其让皇上惊喜,不如让他惊怒,这样的话,“端慧太子”就永远是谥号,而不是年号……

  一瞬间,君知明白了许多事。额娘的病是局起,谁暗自下毒,传送消息给宝福,利用他对额娘的感情,逼迫自己上京探母,永璋在朔平府一旦知道自己不在了,就立即回京。他知道自己必然是到这里来了,今夜元宵是探宫佳日,料准自己必来,毒死额娘嫁祸自己──如此,皇阿玛亲眼所见当年的爱子化为妖孽,纵然活着,也是人世的妖患了。

  即使──皇阿玛不会立即杀他,他也必然落到知会皇阿玛这件事的功臣手里──看情形,这功臣就是永璋了。

  “皇上驾到干清宫──”

  太监尖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君知抬头,十三年不见的英武的步履踏进门来,容颜虽然苍老了许多,帝王尊贵之气却更浓郁了些,那是大清的高宗皇帝,他的亲生父亲!是他年幼的时候以为自己长大后将会成为的人,十三年后,那人英武依旧,而自己却一身流衣成了最不可能成为的……假女人……

  乾隆显然惊愕与愤怒交集,他正在游园,永璋却急急通知他病重的金佳氏已死,居然说什么当年的永琏未死,说他自坟墓里爬出来祸乱国家,已成妖孽杀害亲生母亲,下一步就是杀害他这个亲生父亲!死而复生的永琏什么都杀,而且他男不男、女不女,若让世人看见了必然要丢尽皇家的脸面,若不杀此妖孽,紫禁城将要大乱了。他自不信什么死而复生的妖孽,但踏进门的一剎那,他就看见这个骤然抬头的黑衣人。他慈眉端目,容颜宛若年轻时的金佳氏,他若不是永琏,是谁?难道当真有坟里僵尸这回事?

  “大家都别过去!端慧太子的僵尸弄死了皇贵妃,皇贵妃已经西去了……”不知道谁在外面囔囔。

  永琏……他惟一封为“太子”的儿子!乾隆惊怒过头反而不曾发作,只是牢牢地盯着这个十三年不见的儿子。他的确不曾剃发,一头长发如水,虽然一身夜行服,却洗不去他浑身那种刻到骨子里的静与柔!那是……那的确是──女人的味道!乾隆倒抽一口凉气,指着他,“你──”

  黑衣人微微地笑了,笑得苦,“皇阿玛。”

  “你、你……”乾隆望着床上人的泪与血,惊愤过头的震怒终于发作,“你是人是妖?害死亲娘,你还是不是人!”

  害死──亲娘?君知的眼剎那间转为无边无际的空茫,他──甚至不曾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他们联合起来害死他,然后害死他娘,最后还希望他爹亲自下令杀死他的儿子──而那些希望如此的人,就是他爹的另一些儿子,他的亲兄弟。

  不要逼他。他不是菩萨,他可以忍别人来杀他,他可以不要流血而宽恕那些猥琐的小人,但是把他逼上绝境──君知就不存在,他就变成了永琏,君知不愿流血──而永琏却和眼前这些残忍好杀恶毒卑鄙的人流着相同的血!

  乾隆见这黑衣人又笑了,笑得居然让他心痛,只听他低声说:“额娘不是我害死的。”

  “给我拿下端慧太子!”乾隆充耳不闻,这死而复生的妖孽让他恐惧了,连连倒退,站在重重侍卫背后,他厉声指挥,“给我拿下这逆子!”

  谁也──不曾相信过他,谁也不希望他活着,即使是曾经爱过他的人。他活错了吗?君知──不!永琏突然凄绝艳绝地冷冷一笑,“我从不愿伤害任何人,即使──别人曾经杀死过我。”他重重地看了永璋一眼,那一眼让永璋居然轻微地不安起来。“我也从不愿回到这个地方,我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欢迎我。”他的眼自空茫变成了血色,一滴血泪划过眼眶,“是你们逼我回来!是你们──逼我──流血。”他缓缓地从床榻上站起来,“让开!”他语气平缓地说,直视着乾隆和永璋,“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若死在这里,老天也会觉得对我不公。”

  永琏的声音轻而妖,在屋里缭绕,震慑得居然谁也不敢动手,他笔直地向前走了一步,千万支长枪对准了他的胸口,他走一步,那些枪却退一步。

  “拿下这妖孽!重重有赏!”乾隆挥袖震怒,他怎么能明白呢?他永不能明白永琏的苦痛,正如他永远不能明白为什么某些花会有毒──那不是为了伤人,而是为了自卫啊!不需挣扎求生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师父,对不起……”永琏陡然一声厉笑,一手握住了挡住他的三支枪头,一震手,三名侍卫被他的“过脉针”心法震伤,倒跌出去。干清宫登时陷入了一片杀伐之中。

  血、血、血……

  血色元宵,灯月如血,如妖……




  阿盼娥在客栈里等,元宵的月很大很圆,但看起来似乎不怎么吉利。她心里感觉君知不会回来,等的心情分外的奇怪,等着一种她分明知道不会回来的东西。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君知回来的可能就一分一分的小,她有一种错觉,君知像一只风筝,放出去了断了线就不能够回来了。

  外边突然喧哗了起来,她这客栈和紫禁城离得很近,皇城里的声音。

  “紫禁城里来了妖怪!你看那道红光!那就是妖怪驾的云……”

  “胡扯!那是宫里的火把!笨蛋!那里!你看东边的墙头,那个黑黑的一团才是妖怪,你看他一头长发,是男还是女?”

  一头长发?男的……女的?阿盼娥困惑地微微转过头来,紫禁城的墙头与她的窗口只隔着一条朱雀大道,她的眼力素好,那墙头上一身黑衣、架过侍卫一轮刀剑的人腰如纨素,长发披流,似男似女的身段,不是君知是谁?他──为什么变成了皇宫里的妖怪?她的脑子并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身子就自己动起来了。她看见有刀砍在了君知的身上,她的血突然热了,她推到了油灯,把油灯推倒在床上。

  一把火烧了起来,房间里许多易燃的被褥锦帛立刻变成了熊熊大火,阿盼娥望了客栈一眼,搬起凳子砸下一条木腿,浸了灯油燃起火把,她拆散头发披上一件君知的月色外衣,低头从客栈里奔了出去。

  “起火了!起火了啊!”客栈里突然惊声叫囔了起来,各位客人伙计纷纷起来扑火,有人眼尖看见阿盼娥奔了出去,大叫:“拦住那丫头!她放的火!”

  紫禁城墙头激战的人只见对面的房屋有一间突然起火燃烧,随即人声鼎沸,元宵节大家闹花灯去了,街上黑漆漆的无人。却有一个披着月色长衣散着头发的人幽灵一般自街上奔过,手举火把,在夜里分外显眼。

  她奔了过去,奔向远远的城外,客栈里的老板、伙计和客人们大声呼喝,成群地追了出来,声势反而比墙头上的还要浩大。

  原本墙头上的激战,却被这突然发生的事冲击了一下,双方都顿了一顿。侍卫们看不见眼前伤痕累累的人眼里突然亮起的恨──她在引走他们的注意力,她引走他们的人──他已经看到有一部分禁军顺着阿盼娥的方向追了过去。永琏陡然清叱一声,他的眸中血色如晕却突然清晰起来,亮如月!突然刀光骤亮,侍卫们不知这濒死的人还能反击,仓皇接了两下,定睛再看的时候那人已经消失在墙头。




  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举着火把跑出去很久了以后她才感觉到夜风很凉腿很酸,才知道灯油流下来烫伤了她的手。后面的人越追越近,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追她?一直跑到了城门口,她才知道她放火烧了客栈,而且夜里城门封闭,她跑不掉了。

  一队官兵模样的人带着兵器把她团团围住,客栈的人纷纷怒骂把东西丢在她身上,阿盼娥举着火把,站在人群中间,她的心不在这里,她举头看着紫禁城墙,她关心的人已经离开了吧?“咚”的一声一块石头砸到了她的额角,一阵眩晕,她睁大眼睛,却是一个看热闹的小乞丐猥亵地躲在人群背后往她身上丢东西,嘴里嘻嘻而笑,“女疯子!女疯子!”

  血自额角流了下来,很痛。她没生气,只在想君知不知道脱险了没有?她没把“君知去了哪里?”“君知为什么变成了紫禁城里的妖怪?”这种问题放在脑子里,她只全心全意地在想他不知道脱险了没有?她看见一刀砍在君知身上不知道他痛不痛?

  突然腿上一阵剧痛,她惊跳,却发现把她团团围住的官兵嘴里不知道在骂骂咧咧一些什么,纷纷举枪向她刺来,千百支枪头,第一支刺穿了她的右腿。火把“啪”的一声落地,她不知道该怎么抵挡这些亮闪闪的东西,只有用双手蒙住了眼睛,心底电光火石的闪过一个问题:她要死了吗?被这些长枪刺死?

  她要死了吗?君知呢?他平安了没有?她蒙起了眼睛,在刀枪刺下的最后一瞬突然又放下了手,她要看君知是不是平安了?他是不是真的走了?没有被人抓起来吧?

  万众利器的锐光中,她仍眯起眼睛看着墙头,仿佛那里吊着她的心、她的魂,而她这一望就算被屠戮千万次都不能改变,旁观的人群也不禁随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

  墙头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回过头来,那疯疯癫癫的女子被十来支长枪刺中身上,倒在血泊里,应该是不能活了,她却仍尽力睁着眼在人群里搜寻着什么,她没有找到,却脸有喜色,过了一阵子,终于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女疯子!

  倒霉!放火的女疯子!

  看完了一场血腥的屠戮,人群渐渐散去了,那些禁军们忙着搜索“妖孽”也没来理她。人群散去,就让她静静地躺在那里。

  她……还没有死啊……

  人群散尽之后,黑夜寒风瑟瑟,一双手把她抱了起来,不在乎她血迹斑斑的身体,悄悄地把她带离了那个遍地鲜血的地方。

  那天眼见过屠戮的人后来想起来都觉得很奇怪,似乎少了什么,想了许久才发觉那些枪向她刺下去的时候那女疯子居然连叫也没有叫一声,而第二天一大早去看的时候她却已经不在了。

 大好河山:第六章 几年离索


  阿盼娥清醒的时候,耳边吹着熟悉的曲调。

  “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那曲子翻过来倒过去吹的只有这一句,睁开眼睛,吹箫人冷颜白衣,一双眼睛乌黑如墨,正是她见过一剑杀死他朋友的那位“哥哥”

  “不要动,你伤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说。

  “他……呢?”阿盼娥努力睁大眼睛。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地说,箫声停了,他一手持箫,“你好好疗伤,你身上的伤虽重,但都是皮肉之伤,大概休养上三五个月,就会痊愈的。”

  “君知……公子……平安吗?他也……受伤了……”阿盼娥迷糊地说。

  白衣人露出了一个鄙夷的表情,“他走了。”顿了一下,他淡淡地说:“他没有救你。”

  阿盼娥却松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嘴边却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白衣人却有些诧异,“你不恨他?”

  “恨?”阿盼娥睁开眼睛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恨?”

  “你……”白衣人语气顿了一下,淡淡地说,“算了,你是个傻瓜。”

  阿盼娥重新闭上眼睛,“嗯,我是傻瓜,只要他平安就好。”她闭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视着这个貌不惊人的小丫头,“嘿”的笑了一声,她只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会开心了啊,她什么都不求,自然也什么都不会失去,无论他做了多过分的事她都不会伤心。

  要抛下这样的丫头,也需要很大的狠心吧,他本来很不齿那人,但现在却微微有些佩服起来了。无情如此,加上他辣手伤杀大内禁军一百三十八人,带伤而走,他当真不做菩萨,却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时,他们在这丫头身上刺下第一枪的时候,就破除了枷锁。




  江湖渺渺,日月滔滔。

  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琏失踪于紫禁城墙头,同日一疯癫女子被处死于京城城门,血流三尺。

  但那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尚为安定繁荣,除了数省水灾频繁,几处兵战未息之外一切无事。倒是朝中人事更迭频频,几部尚书、御使、巡抚、大学士、总督调来降去,竟似无一日安宁。

  朝中权高人远,百姓之间大体无事,日子过得倒也顺畅得意。

  朔平府、品安坊。

  “阿盼娥,我要的是书本子!什么是书本子你还不会吗?不是这些,这些是咱们大清康熙爷编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里头没有字的那种!”品安坊的宝福这几年清瘦了许多,眉宇间带了一些郁郁气,但吼起人来嗓子依旧惊人。

  “哦、哦。”紫衣的阿盼娥慌忙应是,“我立刻去换。”

  “喂!左转,那里是墙……”宝福的阻止还没说完,只听“彭”的一声,捧着一大摞书被遮住视线的阿盼娥一转身一头撞在门框边的墙壁上,“哗啦”一声书本子掉了满地,她自己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天!”宝福一手遮住眼睛,老天派遣这么个丫头是来折磨他啊!“阿、盼、娥!”他咬牙切齿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直觉地说。

  宝福一口气被她哽在咽喉中,看着那坐在书堆里仍然两眼迷茫的丫头,突然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你下去吧,这些东西我来收拾。”

  阿盼娥已经一本一本地把书本子又摞了起来,闻言灿烂地一笑,“阿盼娥是领工钱的,所以一定要干活。”仔细地看清楚门的方向,她小心冀翼地抱着那些书走了出去。

  这个──傻丫头!宝福叹了口气,自从四年前受了那场重伤,眼睛似乎不怎么好使,许多东西似乎看不清楚,大夫说是那时候被砸到了头又流血过多的后遗症,调养来调养去都不见好。他的眼神黯然,小姐自四年前一去就不曾回来,不知是生是死,问这丫头,她也只会笑颜灿烂地说小姐要她先回来等他,却也没有说他什么时候回来。问救回这丫头的“孤生箫”贺孤生贺公子,那贺公子冷眉冷言的,说来说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四年了,品安坊依旧鼎盛兴旺,但那个灵魂般的菩萨“女子”却已经消失得很久很久了。

  阿盼娥是个死心的丫头,“小姐”啊“小姐”,你撂下一句话要她等你,她真的会等你一辈子,而且她──不求任何东西,只因为是你要求的,她就做得那么开心。宝福又叹了一口气,心情再度黯然,那皇宫啊,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他真的后悔、遗恨当年逼他回去看额娘,早知道是这样惨烈的结果,与其如今活得这般辛苦,不如他在九岁那年便死了。

  窗外悠悠的箫声扬起,“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宝福嘴角扬起微微的一点笑,这四年来至少有贺孤生照应着品安坊和那丫头,虽然大家心里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过得还算平坦,也没有大风大浪,就这么过去了。

  阿盼娥抱着书籍往品安坊的书库走去,贺孤生就坐在院子中君知那间没有门的房子的屋檐上吹箫,宝福在房间里打算盘。五月的日光悠悠淡淡,鸟鸣和虫鸣一起在枝头,阿盼娥的脚步由近而远,伴着她哼的贺孤生的旋律,“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她也不知她唱错词了。

  日子就仿佛这脚下踩的日光那么淡而简单,间或有吴妈的几声尖叫,唠唠叨叨说阿盼娥今天的菜买错了。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乐的,那么什么样的日子都是快乐的。只怕心里充满恨,那怎么样的日子都不会快乐。五月的熏风拂哭了杨柳,纷纷扬下许多杨花,带起一个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远远的侧房屋顶的柳树之后,谁也看不见他,只是看他落脚的枝干上摩擦的痕迹,就知道他常来,是个时常的偷窥客。

  “极浦一别后,江湖怅望多。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低声道:“相忘?相忘……”

  破了誓、立下心,去憎恨去报复那些曾经加筑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来,他做到了,只是破身为魔的他再也没有资格踏进这个房屋,再也没有资格用那种温柔去微笑。他当年选择离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枪加身也不曾回头,如今……又怎么有力走进这里?相忘……也许人背负了太多的恨化为魔之后,对于所牵扯的东西的最好的结局,就是相忘。

  一别之后,改变的东西太多太多,他抛弃了当年所拥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经没有能力穿破那层隔阂,惟一能做的……也许,只有相忘而已。




  “书本子。”阿盼娥自言自语,走进书库,望着一摞一摞一迭一迭不知道尽头在哪里的书,叹了口气。她最怕这些书了,贺孤生也想教她读书,怎奈她天生的不是读书的材料,教她读“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尽,黄鹅入海游。”然后兴冲冲地画了张山上有白鹿海里有黄鹅的图画来让贺孤生看,等着他表扬她很风雅。

  当“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变成“白鹿一山尽,黄鹅入海游。”的时候,贺孤生也不知道该赞她改诗的本事了得呢,还是孺子不可教也?总之之后他宁愿对着墙壁吹萧都不愿对着阿盼娥说到一个“书”字。对牛弹琴犹可愿也,但对着阿盼娥谈诗比焚琴煮鹤还惨。

  “君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阿盼娥一边搬书一边自言自语,也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会这样问自己,“他为什么不回来呢?是他叫我在这里等他,他不会骗我的。”

  书库里一片寂静,只有那灰尘的气息静静地扑入鼻来,没有人能回答她,纵然这里有千车万车的学问,也不能回答她。

  “啪啦”一阵乱响,她爬到书架上拿本子,却一脚踩空连同几百本书本子一起滑落下来摔成一堆,“啪啦啪啦”许多本子连绵不绝地砸到她至今还有一个疤痕的头上,眼冒金星地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头顶,没有人扶她起来,没有人按住她头上的伤让她不再流血,也没有人好温柔地对她微笑着说她是“痴子”,没有人为她挽发,没有人给她插花,什么都没有。

  自己费力地爬起来,把掉在地上的书一本一本的摆回架子上,摆到最后一本,手一软那本书“啪”的一声跌到地上翻开来,里面有许多字,许多字她都不认识,但是她知道那些字写的都是悲伤的感觉。拾起来放上书架,努力地微笑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来,那穿过屋梁的阳光里灰尘静静地跳舞,无论她做了些什么,这屋里依旧什么都没有。

  “君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喃喃自语,搬走了她要的那些书本子关上了门。

  君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屋梁外凝视的人捶了一下屋梁,因为他……已经不是你要的那个君知,他是……一个杀孽满身阴险毒辣的……坏人……

  坏人。阿盼娥你还记得吗?坏人。




  一两、二两、三两……一吊钱、两吊钱……宝福打着算盘,品安坊本是靠着君知行走江湖暗自相助的那些受恩人资助而存在的,但如今君知既然已经不在了,那么生意对品安坊便是很重要的。宝福不得不打点精神认真算账。

  “宝福,宝福,”小书童四年以后已经变成了大书童,慌慌张张地进来,“外面来了一个蛮汉,一口咬定要见‘君知小姐’,不让他见他就要闯进来。”

  “什么?”宝福今日银子算来算去都短少了几两,正在烦恼,闻言挥挥袖子头也不抬,“叫贺公子去顶着,‘君知小姐’不在,都这么多年了难道还不知道‘君知小姐’已经不在品安坊了?”

  “贺公子刚才郊游去了。”大书童尴尬地说,其实贺孤生是被阿盼娥气的──他每逢听阿盼娥把他的“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念成“宁愿菇生丝,不一袋可怜。”就要暴走,从刚才一怒之下就不知道去哪里了,按照他的脾气大概要十天半个月才会消气回来。

  “啊?”宝福算盘一推,他已经算不清楚,这一吵短少的银子从三两两钱变成了三两三钱,让他大动肝火。“我去看看。”

  “宝福,书本子。”阿盼娥好容易找对了本子,捧着一大摞书走了过来,眼前一暗,一个人也同时向宝福的房间走了过来,她眼睛不好,一慌,“啪啦”一声,那些本子再次跌落满地,估计本子有灵也要憎恨落到阿盼娥手上──让它们“千摔万跌出库房,辟里啪啦若等闲。”这些本子还真担当不起。

  谁这么凶?阿盼娥难得皱眉,抬起头来。眼前是一个白衣飘飘的男子,她看了好半天才认出是好多年前那个夜里把君知搂在怀里的那个“色狼”颜少倾──她擅自改了别人的名号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色狼?”她直觉地问。

  色狼?颜少倾自从被君知“过脉针”所伤,对这长风倚然的“女子”就念念不忘,这四年闭关苦思破解“过脉针”的内功心法万事俱备,才前往品安坊要人。结果非但人人都说君知不在了,而且这小丫头还一张口就叫他“色狼”!他是堂堂“颜郎”少倾,多少江湖女子的梦中情人,什么色狼?简直是侮辱他的人格!当下眼睛一翻,“你家‘小姐’呢?叫‘她’出来。”

  “你是坏人,‘小姐’不见你。”阿盼娥难得细声细气地说话,因为她不想和这个坏人说话。

  这是什么回答?颜少倾“嘿”的一声冷笑,“答得好!”随着这一声喝,他一脚对着阿盼娥踩了下去,准备把这碍手碍脚令人讨厌的丫头一脚踩成对穿!

  “住手!”宝福大喝一声,他原是宫中侍卫,武功也自不弱,这一掌劈来颜少倾也不得不闪避后退,让阿盼娥逃过一劫。

  阿盼娥自地上爬起来,看着宝福和“色狼”打成一气,就算她是什么都不懂的土包子,这时也知道宝福岌岌可危了,这白衣服的“色狼”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但她却不知道如何帮手。回过头来,大书童满面惊悸地躲在柱后,他在品安坊十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坏了。

  让我来……阿盼娥抄起地上的本子没头没脑地往颜少倾头上丢过去,她的力气不小,这若是砸到了身上也颇为生疼,但是颜少倾何等武功,袖袍略振本子一一反震回来,只是稍微分了他的心却丝毫不能伤害他。

  宝福的武功在侍卫中就未必是第一等,在颜少倾手下本过不了三五招,但颜少倾存着猫戏耗子的心,闲闲打斗,一边慢条斯理地说:“‘君知姑娘’,我听得出你人在屋里,不要躲藏了。我数到三,你还不出来就不要怪我把这油头油面的老小子砍成冬瓜萝卜似的两块。一、二、三!”他说到做到,数到“三”立掌一劈,一掌对着宝福砍了下去。他的掌力能破山开石,这一掌当真砍下去把宝福砍成两块毫不希奇。

  阿盼娥尖叫一声惊天动地,她搬起一块石头砸了过去。

  颜少倾横袖一振,那块石头被他挥了出去,犹如石矢直击阿盼娥的额头,电光火石之间阿盼娥就会死在这一撞之下!宝福怒吼一声,却在颜少倾一双手下根本脱身不出。大书童扑过来大叫一声把阿盼娥扑倒在地,那石头险之又险擦着阿盼娥的额头而过,在她的旧伤疤上擦过了一道更加丑陋的血痕。

  颜少倾五指如矢,一把抓向扑过来的书童,阿盼娥合身相护,书童惨叫一声:“阿盼娥!”

  颜少倾嘴角掠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左掌往宝福头顶拍落,右掌五指准备在阿盼娥背上抓出五个洞来。这丫头说他是“色狼”他仍然记得!

  千钧一发!几个人的性命危如累卵。

  “格拉”一声,大门洞开的声音!

  颜少倾陡然警觉一阵寒意自背后直上颈项,左掌右手凝力不发,他蓦然转过身来,只见品安坊内一间厢房大门洞开,一个人站了出来,冷冷地说:“住手!”

  “‘小姐’!”宝福、阿盼娥、书童同声大叫,六只眼睛直盯盯地看着那凭空如鬼一般出现的人。

  颜少倾眯起眼睛看着这和大门一起洞开出现的人,他一头长发依然不挽,依然一身长衣,只不过当年的女妆换成了男装,他此刻身上穿的是青色长袍,那股子静柔俱在的缱倦消褪了不少,眉目间掠起一股凌厉之色,不复见空花菩提的慈悲。门开风过,掠起他袖袍一阵一阵地飘拂,那风标的味道依然清极眉目!

  “你──居然是个男子。”颜少倾震惊之下,喃喃自语。

  永琏没有一眼往阿盼娥和宝福那里看去,只道:“你已经见到我了,可以走了。”

  “女子为妻,男子为敌!”颜少倾冷笑了一下,“我很遗憾你不是女子。”他为“君知”苦练一门内功,如何肯就此了结?“今日无论你是男是女,都要祭我‘拔线’之功!”

  永琏瞳孔收缩,他的内功心法名为“过脉针”,如今颜少倾既名“拔线”,显然是针对他的“过脉针”而来。突然冷笑了一下,永琏背袖负手,“品安坊不是我久留之地,若要动手,三日之后落石坡,日落之时。”

  颜少倾重重地一甩袖子,“好!我敬你是个对手!”他一言既毕一掠而起,眨眼之间自品安坊墙头消失。

  “‘小姐’!”宝福震惊地看着四年未见的人,他没见过永琏会这样冷笑,笑得阴冷如斯,仿佛一口古井涟滟了百年月光后留下的寒气。

  “君知……”阿盼娥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见君知了,但他却似乎离她更远了。那背袖负手的人不复有那样慈颜微笑的温柔,一转身只见他无边无际的冷,无边无际的阴寒。

  “不要过来。”永琏陡然喝道。

  阿盼娥被他吓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满面困惑地望着他。

  “不要再过来了。”永琏淡淡地道,“永琏天生不是君知,君知不可能不是永琏,既然是命,我认了。”他慢慢地举起一只手,仿佛从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见了无数的鲜血,“回去吧。”

  阿盼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展颜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回来,君知回来了我好开心。”

  永琏微微一震,这丫头永远不知道现在正在发生的是最伤心的事,她永远不懂得什么叫做悲哀。“君知没有回来,回来的是永琏。阿盼娥,你明白吗?”他这四年来几乎不曾用这样的声音说过话,即使想勉强温柔起来,语调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回来了啊,我好开心。”阿盼娥笑着扑了过去,居然让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琏,“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回来了我好开心!”

  你……永琏的心猛然震撼,不能自制的和袖掩心,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是这样?你怎么都不会变?他向前走了一步,阿盼娥从背后抱着他拖住了他的脚步,愉快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你留下来不走了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

  “‘小姐’──”宝福呆若木鸡地看着他。

  书童用疑惑的眼睛望着他和阿盼娥,他还不清楚“小姐”究竟是男的还是女的。

  有些湿湿的东西浸润了他的衣袖,是阿盼娥额头上的血,每次见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现在身上没有止血的巾帕,现在的他只能让人流血不会给人治伤。阿盼娥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凉的肌肤感觉到了那血的热,他的手不自觉地捋起了她额前的长发,露出了刚才擦伤的那个危险的、毫厘之差就会要了她的命的伤口,血染红他苍白的手指,是温的。

  阿盼娥抬起头来,她笑靥如花,眼泪一颗一颗地滑过脸颊,苍白的脸却笑得很美。“君知留下来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还有我──也很想你……”

  心里有一根弦很痛,细细的痛,却痛得牵肠挂肚让人无法呼吸。永琏低下头,谁都看见他眼中一滴泪滴落在阿盼娥的脸颊上,那一刻犹如菩萨垂泪,也如魈鬼滴血,他低声说:“傻瓜,回来的是永琏,不是君知,怎么会──留下来呢?”

  她看见了他垂泪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先溢满了亮光,然后那亮光太多了掉了下来,落在了她脸上。那亮光掉落的瞬间,她本已经模糊的视线更加模糊,却被那眼泪的光照亮了瞬间,看见他的眼神──看见了她自己的眼泪就自己掉了下来。

  总是让她想哭的君知,终于有一天让她彻彻底底地抱住他哭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的哭和以前的哭不一样,这次不是为了心痛不是为了怜惜,却是──遗恨!是遗恨,遗恨她终于失去了他,在他垂泪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愿意付出再多他也不会再接受,因为他是永琏,不是君知。她真的不想懂,如果能永远都不懂,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别哭。”被她抱住的人没有像从前一样微笑地称呼她一声“痴子”,只是轻轻一推,她就从他身上被移开,只听他低声说:“以后别为了我掉眼泪,不值得。”

  阿盼娥跪倒在地,泪眼模糊。

  “‘小姐’,‘小姐’!”宝福失神地追了过来,“‘小姐’──”

  永琏缓缓地从阿盼娥身前离开,自宝福面前走过,推开品安坊的大门,走了出去,随后细心地带上了门。

  轻微的“格拉”一声,门关上了,在阿盼娥和宝福眼中便是永远地关上了。

  书童疑惑的眼神一直不得明白,“‘小姐’他做了什么事要离开我们?我们有什么不好?”

  阿盼娥跪地,她一生没有哭过这许多眼泪,闻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弃我们不好,他只是嫌弃他自己不够好……他是坏人……”她闭上眼睛,“他自己觉得自己是坏人。”

  宝福苍凉的眼神看着这傻丫头,她傻吗?她却懂永琏的心,不错,永琏──的确是自厌自憎,所以他不肯回来──他的恨不让他回来,而让他越走越远。

  永琏这几年来做了些什么呢?做了什么让他再也不能回来,只能穿着非男非女的衣着在阴暗的影子里游荡,像那种半夜里不得其门的回家的鬼,没有人能宽恕他的罪。




  “高宗十八年,贼子入闯大内谋反,伤紫禁城内侍卫统领三十八名,持械侍卫和宦官五十九人,牵连仪慎亲王永璇、成哲亲王永瑆,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惊骇成疾,这些年来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舒妃叶赫纳喇氏年少得宠生,纯惠皇贵妃苏佳氏因子失势──所以朝局大变,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宫内大局未稳……”说话的人微微冷笑,“宝福,你比我了解他,你以为这些是巧合吗?”

  宝福微微张大嘴巴,看着在外边浪荡了一圈回来的持箫人。持箫人冷颜乌发,一张脸依旧冷冷淡淡,吐出来的字眼却恁伤人。

  “你说‘小姐’他……他谋反……”

  “是,他谋反。”贺孤生的情绪纹丝不动。他并非说谎,他说的是实事,这些消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江湖上最会打听消息的“潜地鼠”传出来的,绝非有假。

  “他并不是想真的谋反。”宝福满目苍凉,“他只不过是……”他摇了摇头没说下去。永琏只不过是……得不到亲人怜惜的孩子,至亲至爱的人毁了他最后一点对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伤害他和他额娘的人,他想要他们痛苦,他不甘心只有他一个人被遗弃,所以他要宫内人人都苦。

  “谋反就是谋反,无论他心里想什么。”贺孤生冷冷地说。

  宝福哑然,贺孤生说得无情,但实事就是如此,谋反……就如瘟疫,被牵连上了即使是亲生儿子也是不能被原谅的吧?

  阿盼娥听着他们男人的对话,心里糊糊涂涂的。谋反,那个微笑起来谁也没有他温柔慈悲的君知,会谋反吗?什么叫做谋反呢?是杀人吗?她并没有宝福那样震惊的感觉,也许她不太了解所谓“谋反”是怎么样严重的事,她只想到一件事──他不被人欺负的话,他是不会伤人的。摸摸脸,永琏那一滴垂泪落下的感觉依稀还在脸上,他哭的时候,心情一定很难过,这四年来一定没有人对他好,他发抖的时候一定也没有人抱他。

  “宝福,那个落石坡在哪里?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头看着宝福,“可以吗?”

  这傻丫头!他心里只怕不会有你,他变得太多了,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仍然要去吗?难道不知道去见了他之后依然只会是一场伤心?“落石坡在朔平府郊外凤尾山下,傻丫头,你真的要去吗?”

  “我想君知。”阿盼娥笑了一下,“宝福你不想他吗?”

  “我当然也想。”宝福这两天对阿盼娥说话都特别和气,因为她受了伤,也因为她受了苦。有几个人能像她一样等了一个自己最重视的东西四年的人,在发现自己等的那个东西已经面目全非的时候却还能像她这样笑的?

  “那你为什么不想把他找回来呢?”阿盼娥很奇怪地看着他,又望了望贺孤生,“你们都不想把他找回来,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啊。”

  “……”宝福张口结舌地看着她,她哭过了却仍然相信永琏会回来吗?

  贺孤生冷笑,“我去。”他冷冷地补了一句,“我去看颜少倾和他究竟谁是胜者。”

  “我和你一起去!”阿盼娥笑靥如花,像听不出他其实并没有要永琏回来的意思。




  凤尾山落石坡。

  等阿盼娥和贺孤生过去的时候,落石坡上只有一个人。

  白衣抱剑,一张脸黑得不能再黑。

  颜少倾?他赢了?赢了为什么满脸黑气?如果输了,那胜的人在哪里?

  “‘小姐’呢?”阿盼娥就当没看见他一张俊脸已经变成马脸那么长,奇怪地问,目光四下打量。

  “‘小姐’?”颜少倾像是在这里受了很多窝囊气终于找到发泄口,“我还想问你们,他人呢?”

  阿盼娥不解地眨眨眼睛,顿了一顿之后终于恍然,“他没来?”

  颜少倾的表情像是被人无端遗弃的小媳妇似的,恶狠狠地瞪着她,像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贺孤生却仰天一声笑,“好!好!好!我本料定今日之战必无结果,却不知他居然不来!立身为魔,连诺言都不守了!如此人物,天下有几个困得住他?他想要什么又会有什么得不到?只是道消魔长,越无羁绊却是走得越远越不能回头呢!”他袖袍一拂,对着阿盼娥说:“他不守约,毕天之下,还有你一个人在等他吗?”

  阿盼娥望着贺孤生奇异的眼睛,毫不犹豫地回答:“君知叫我等他回来,我一定等他回来!”

  义烈的女子!爱新觉罗.永琏何德何能能得她这样无怨无悔的一声诺?他负她情、毁君父、背然诺,他在她为他死的时候背身而去,他让她空等四年终不回来,但是她却自始自终相信他不曾负过她!她想着他、念着他,为他忧、为他苦,只是他的一滴泪就让她可以为那个男子心痛一世吗?阿盼娥!我才是第一个发现你卓烈的人,为什么你的眼睛自始自终都不曾追逐过我?贺孤生冷笑一声,“他骗了你。”

  阿盼娥摇了摇头,“不,他不是骗我。他只不过心里很苦,不能回来。如果我不等他的话他就永远不会回来了。”她闪闪亮的眼睛看着贺孤生,“你们都不要他回来。”

  “你们都不要他回来。”贺孤生心里猛然一震,这女子当真有望穿人心的本事。是的,他自然不会等他回来。毕竟他想要的只是这个小小的女子,而不是那个长发长衣的魔。那样的魔他不想惹也惹不起,纵然贺孤生千等的自负,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即使你愿意等的话,他也未必会回来的。”

  “但是只要我等了,就一定有希望。”阿盼娥笑颜灿烂。

  每当她这样笑的时候贺孤生总要怀疑她是故意的,一手抓起她,他不管颜少倾在凤尾山等得如何黑的脸,嘴里扯出简单的两个字,“回家!”

  “喂!告诉我君知到底在哪里?喂!怎么可以就这样走了?”颜少倾的声音在后面大呼小叫,他的轻功虽佳却终是逊色了那么一点点。追不上贺孤生,颜少倾突然停足,“‘孤生箫’贺孤生?品安坊居然有天下第一人做靠山!”

  两边等他的人都绝尘而去,树后缓步侧出一个人,青衣随风而飘,长发披立。望着远去的人他略略挑了一下嘴角,贺孤生,天下第一人……早该想到的,所谓“宁愿孤生死,不意哀可怜。”阿盼娥不仅仅是他一个人为她震撼,连天下第一人也一早知道她的好,贺孤生暗中跟随着阿盼娥很久了吧?久得能在紫禁城的官兵长枪之下把她救回,能陪伴她在品安坊度过四年的日子。

  永琏自嘲而又苦涩地一笑,望了一眼自己的手,当日他狠心离她而去是不愿让她平白牺牲,无论如何为了她为他拼死的情要活下去,原本立下了心在报复过一切之后就立即随她而去。怎奈她大难不死,而自己一番辛苦活下来的情也成了见死不救的狠毒。举起袖子略略遮眼,他闭上眼睛,不知道日后究竟会是怎么样的下场──他是一个坏人,坏人。

  扑啦!鸽羽破空之声,一只信鸽落在永琏的肩上。

  闭着眼睛的人眼都不睁伸手摸下那只信鸽,从它的腿环上取下一个东西,握在手里他一时也没瞧,倒是对着长空低声说了一句:“阿弥陀佛。”

 大好河山:第七章 军国之谋


  “五月甲戌朔,免安徽寿州等十九州岛县卫水灾额赋。喀尔喀车臣汗副将军公格勒巴木丕勒褫爵,留营效力,以扎萨克郡王得木楚克代之。辛巳,和通额默根宰桑鄂哲特等来降。壬午,库图齐纳尔宰桑萨赉来降。甲申,准噶尔宰桑乌鲁木来降。戊子,阿勒闼沁鄂拓克宰桑塔尔巴来降……”

  飞鸽传书传来的是当朝军国大事──这个月朝廷的兵将调遣和牵涉朝局的大事。永琏看着,若是四年前他必然会对信上的内容充满兴趣,但如今看着的时候,耳边总是响起那傻丫头天真直率的声音,“君知留下来好不好?我们大家都很想你,还有我──也很想你……”

  大家都很想他,但知晓了他这几年造了多少孽之后想必一样会遗弃他。纸上的字模糊了一些,他眼前仿佛看见的是品安坊的书库里,那傻丫头从书架上跌下来的样子。永琏忍不住翘起了嘴角,惊觉自己笑了,他已经很多年没这样笑过。山风吹来他袖袍宽大有些子冷,但身体还依稀记得那个傻丫头双臂环抱的温暖,“我等你好久好久了,你回来了我好开心啊!”

  “痴子……”他在山顶喃喃地说,一时也忘了手里握着牵连军国大事的机密和动向。




  “今年八月,皇上要陪同皇太后先去木兰而后去避暑山庄,各位为狗官贪吏所苦多时,亦有不少忠良为当朝所害,皇上出宫是大好机会,我们决定就在木兰下手。”一群布衣蒙面的农夫打扮的人在凤尾山上的山洞里集会,一个身材瘦小的长胡子蒙面人用蚁语传音缓缓地说:“今年来降朝廷的蠢货不少,据传来的消息,这里头至少有一支队伍存着和咱们一样的心,都是要借机行刺的。只是暂时还不清楚是哪一支……”

  永琏也挂了布巾蒙面,不言不语地听着。突然那长胡子向他抬起头来,“太子爷,咱们‘狐夜盟’当初起事的时候答应过你只乱朝而不举事,杀贪官死酷吏而不谋反,但是如今形势不同,若有外盟相助,凭‘狐夜盟’的武功实力要弒君并非不可能,如果咱们成功那天下就是你的。凭太子爷的才智人品,若为国主是大清之福!”

  “正是,太子爷这几年带着我们杀官救患,才智武功大家都是佩服的……”

  “正是正是……”

  永琏没说话,似他一句句都听进去了,也似他一句句都没有听。这些人的野心大了,怀着造反做皇帝的梦,他不想冷笑,如今江山稳固百姓安乐,要谋反也没个因头。当初聚集在一起是因为有相同的对朝廷的恨,这些人的兄弟亲朋多为朝廷所屈死,所以聚在一起做些暗杀贪官报复仇人的事。

  但是如今“狐夜盟”实力陡增,他们的心就不再那么简单,就开始想皇帝梦想天下想河山,而造反最大的因头就是借了他“端慧太子”的旗!这令人齿冷!他们断没想过他们商量要谋害的是他的父亲,虽然他恨这个父亲,却没恨过他这几十年为帝的成就。皇帝并不好做,能做到乾隆这般已经算不错了。恨归恨,他只想让父亲尝试众叛亲离被人遗弃的苦,所以他这几年设下圈套一一挑明了那些皇子后妃巧笑倩兮的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心思,相信这几年做圣上的心里也不好过。对永琏而言,那些恨如此也就足够了。他不想让他死,纵然永琏变成了魔做那些暗中见不得人的事,但永琏毕竟还是不想看见人死。毕竟他已经死过一次,他知道从棺材里爬出来是怎样令人战栗的感觉。

  要借“端慧太子”的旗来谋反──这些人的心已经被那些想象中的前程迷住了。永琏的蒙面巾之下嘴角挂着冷笑,为帝者必先无情知人善用能任,他十二岁时对皇帝如此解,但如今他二十六岁,已知为帝者──必先杀人如麻。

  弒君。他们盼着他弒君然后登基,或者是他弒了君之后别人再弒了他去登基,无论怎么想,永琏蒙面之下的冷笑笑得更冷,都是一肚子猪油心肠的蠢才!这河山不需要易主,百姓不需要另一场流血,即使当今皇上死了你们也仍然是一群草寇,帝位自然由皇上的后继者来担,没有人会承认你们的。

  何况──那是他的爹,无论他曾多么恨过他,他还是他的爹。他不想见人死,自然更不想见自己的爹死。史上为谋帝位血肉亲残者众,唐太宗玄武门之变、宋太宗有灯影斧声之谜,明英宗下囚景泰帝,光明正大出手的已然不少,那些背地里倾轧的还不知有多少。但不幸,他永琏就是没那份心!就是耿耿此心不为帝王热!自头顶两刀之后,永琏的心一片苍茫,但幸好还有一个信着他等着他的傻人儿守着他心中惟一一点的永恒!让他这么多年来心中都有一点微芒不灭──有份一直属于他的东西一直在并且永远不会变,那就是阿盼娥。那个喜欢痴痴地望着他发呆的小丫头。为了她那份傻傻的心,他即使不能变回她执着的那个君知,也至少守着自己的一点纯良,不会做灭绝人伦祸乱国家的事。

  “太子爷,我们决定在木兰下手,你可有什么卓见?”长胡子和众人商量了许久,沉声问。

  如此问,即使他有“卓见”也是不会被听进去的。永琏冷冷一笑,“没有。”




  夜里。

  品安坊。

  永琏再一次来到阿盼娥的房门外,透过窗棂可以望见那傻丫头的举动。

  此去木兰,他必和“狐夜盟”成水火,他要救皇阿玛,但是乾隆却显然不会原谅他这个妖孽。此去两面为敌,他亦不打算回来,此生既已被他败坏如此,即使再活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原本报了仇之后就打算给她殉葬,但她未死还活得如此好,那就让她继续快乐的活下去。他的人生在九岁那年已经结束,在师父一声“君知”的时候已经扭曲,在紫禁城被呼作“妖孽”的时候就已经面目全非,再继续下去也只会为自己为别人带来更多的痛苦而已。

  瞧你一夜,然后我就永远不回来了。对不起,阿盼娥。

  “鱼儿水上游,狗儿洞里走。我等小姐来,日日不烦优。一天一枝花,两天两枝花。三天不回来,我就搬回家……”屋里人用贺孤生“相忘”曲的调子哼着歌,非常愉快地在搬着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永琏诧异,凑过窗缝去看了一眼。

  阿盼娥在房间里搬花盆,许许多多的花盆,种的都是一种开着紫花的植物。她一边哼歌一边在花上洒水,那水只洒在叶子上不能洒在花上,一列过去三十一盆,那要花多少心思?阿盼娥却喜滋滋地边唱边洒。

  三十一盆,一天一盆,正巧一个月的轮回。永琏用力地咬着下唇,是给他的吗?她什么时候偷偷弄了这些花草他居然不知道,呆呆地看着她在那些花盆间走来走去,像个快乐的大傻瓜。突然永琏整颗心都吊了起来,阿盼娥把花锄搁在桌上,她眼里却似没这花锄,在桌子边走来走去丝毫不留意,一个不小心那花锄砸了下来是要伤人的!

  他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就看见阿盼娥哼着歌一跳跳到某个花盆前面,弯下腰不知道要干什么,但这一弯就准准地把桌上的花锄扫了一下。花锄晃了两晃,沉重带铁的一端掉下去后面的木棒翻起来,“呼”的一声向阿盼娥的后脑勺敲了下去。

  永琏苦笑,让这丫头自己做事不知道能否活过二十岁?跌倒、撞门、撞人、摔本子、经常被东西砸到头,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头被越砸越傻了。心里这样想,他的身子不需要他指使已经翻进了屋内,轻轻地帮她接住了那堪堪要敲得她头破血流的花锄。

  永琏的动作素来轻悄,阿盼娥哼着歌没有丝毫察觉,陡然一个回身,开口唱:“鱼儿水上游……”突然瞠目结舌,眼睛睁大地盯着帮她把花锄轻轻放回桌上去的人。

  “君知!”

  她和他靠得那么近,呼吸可闻。她已经好多年没有这么近地接近过他,今夜的他没有前几日那么凌厉,他的眼里缠绕着伤感的情绪,看起来竟似有些温柔。

  “别哭啊,无论别人怎么欺负你,我永远都是会帮你的。”阿盼娥只当自己在做梦,低声说那天她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我会一直等你回来的。”

  永琏微微一震,那滴眼泪他已强迫自己忘了,她却一直都记着。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吗?她做梦经常梦见他吗?在他微微一震的时候阿盼娥突然扑了过来,双手环绕住他的颈,仰头送上一吻,贴住他的唇。那一吻一触即分,但永琏却整个人都惊呆了,心跳陡然失去了节律,只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原来你是真的……”阿盼娥怔怔地对着他说,“原来你是真的。”她吻过他的唇显得特别艳,漾着盈盈的水泽。她没有放手,还是那样紧紧地抱着他的颈,痴痴地看着他。

  她究竟知不知道她刚才做了些什么?永琏无端地一阵激动,多少次梦里黄昏他都怀疑今生再不能看见她痴痴凝视的眼睛,如今却……却……

  她看了他一阵,眼泪缓缓溢出了眼眶,“无论我怎样等你,你都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她笑得那么惨,“如果你是真的,可不可以不要走──留下来陪我们……陪我一起?我会乖乖地买菜、我会认真地做事,我不会总是把东西弄坏,我不会撞墙……因为我总是想哭啊。君知你留下来我就不会总是想哭,我的眼睛就不会总是看不见,我就不会弄坏东西……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永琏失色干裂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他还没说出什么,阿盼娥闭上眼睛把唇送了过来,“不要说了,我不爱听。”她第二次吻了他,永琏可以感觉她唇上的咸味,那是眼泪。

  这一吻缠绵若斯,她绝非缠绵的女人,是什么让她如此凄然?永琏任她吻着,全身自发梢到指尖都已僵硬。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不应该来看她的、不应该来看她的……他已经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要崩裂,而那个东西崩裂后就绝对挽回不了了……

  “阿盼娥……”他开口,“别──这样──”

  她的吻停住了,缓缓地自他唇上分开,“我亲你你也不要吗?”她低声说。

  这让他如何回答呢?心里一股绝望蓦然翻了起来,此生灰暗如斯,却偏偏有一股不甘让他在决定离去赴死的时候想要他抓住什么。他不甘死!不愿死!不甘这一身就这样分崩离析地去!阿盼娥啊!永琏一生败破,负君负国负你,你何苦……何苦对我如此?

  “你不喜欢我亲你,我就不亲了。”阿盼娥缓缓地放开他,嘴边却有一丝微笑,低声道:“我抱过君知,亲过君知哦。”她自不理会所谓“一吻江湖”的凄绝,她只是想亲就亲了。自永琏落泪的那一刻起她就知这个人终已离她而去,如今近在咫尺她若不留下一些什么,日后漫漫的人生中她会后悔的。

  第二次有泪落在了她脸颊上,阿盼娥睁大眼睛看着他第二次落泪。他含笑落泪,那笑……笑得好苦,“傻丫头,我怎么会不喜欢……”他喃喃自语,双手一揽把她小小的身子紧紧地抱入怀里,“君知爱你,你知道吗?以后、以后千万别忘了。”他抱住她比她环抱住他的颈要强劲得多,他的吻也比她的灼热得多,“君知他是爱你的……以后千万别忘了……”

  相拥相吻中,问不出任何疑问,她被他抱在怀里好幸福,却终是想哭,突然全身一麻。她睁大眼睛,永琏在拥吻得最幸福的一刻点了她的穴道,他缓缓放开手,缓缓地退了一步。阿盼娥眼里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只见永琏弯下腰自她栽种的盆花中一盆盆地望过去,折下其中的一枝,缓缓地插在了她的髻上。

  这一刻阿盼娥只想大喊一声你怎么能如此待我?她实在太伤心、太伤心!却对眸照影地看见他眼里的柔情。君知是爱她的──但永琏却要离开她并且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回来,她不要!她不要这样可以吗?!

  “别哭,以后要会照顾自己,你总不能等着我来接那个锄头。”永琏居然还能开玩笑,只是他的声音有些怪异,“别再跌倒了。”

  我不要!我不要会照顾自己,如果我不会照顾自己就会有你来接锄头,我就什么都不要会!阿盼娥在心里拼命叫着,嘴上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绝望地看着这个她自十六岁开始牵挂的男人转过身去,推开了门,就像那天一样走出门外去然后细心地带上了门。

  无论你做什么罪过的事我都能原谅你,只是你为什么不给人原谅的机会?我们……我都是爱你的人,无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不要就这样走……我真的什么都不要只求你能留下来,我没有求过你要爱我,我只求你能留下来……即使不是陪我我也开心啊……

  别离开我……

  阿盼娥眼里的泪变成了血,然后她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屋里盈盈的烛火照着永琏关门那一刻的背影成了她眼中最后留下的影像,此后无论是眼前、还是人生,都是一片黑暗,黑得没有边际。




  秋声瑟瑟草幽幽。

  高宗二十年八月。

  阿盼娥已经瞎了三个月了,此间她的爷爷又过世,她却坚强得让人出乎意料。她坚持一定要做事,不能跑腿买东西她就洗碗,叫吴妈一边看着,洗过几次知道了碗盘的位置她就熟手了,而且居然没有打破。

  她也没有愁眉苦脸的,每日还是一张笑脸儿对人,问她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事她也说不出来,就说反正突然间看不见了。贺孤生是惟一一个知道她被人点了穴道僵在房里的人,因为穴道根本就是他解的,但阿盼娥既然没说,他也就闭嘴。她这双眼睛要谁来抵偿,贺孤生很清楚,只是他不想说出口来让这个丫头伤心而已。

  爱新觉罗.永琏,不必我贺孤生诅咒你,你这一生也必不得好死。

  “吴妈我告诉你一个笑话,”厨房里阿盼娥和吴妈坐在一起剥毛豆,她虽然看不见却还是能做些事的,此刻她叽叽咯咯地对着吴妈笑,“刚才卖菜刀的经过咱们品安坊门口,我听着他叫卖‘卖刀啊,买一刀,送一刀!’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吴妈很豪爽地笑了起来,“你要他买一刀送一刀还打八折。”阿盼娥这丫头算钱的本事只怕比宝福还强些。

  “不是不是,”阿盼娥笑着,“我只想着,这卖刀的是干什么的?买一刀,送一刀,杀手杀一个人还附送再杀一个?”

  吴妈大声笑了起来,“丫头和贺公子久了,满口的江湖话儿。”

  “没啦。”难得阿盼娥有些害羞,往吴妈怀里躲了躲。

  “丫头,贺公子对你那么好,你什么时候寻思着嫁了他?”吴妈三句不离本行,满心思地计划着阿盼娥的终身大事,那股热衷不比当日计划给永琏煮安胎补品来得少。

  “嫁?”阿盼娥的脑筋停了停,迷糊地问,“我为什么要嫁给贺公子?”

  “傻丫头,贺公子人家是大人物,他对你丫头好连我吴妈都看出来了,你自己难道是不知道的?”吴妈絮絮叨叨地给她分析,“人家若不是等着你,怎么会留在咱们品安坊?你别再想着咱们‘小姐’,‘小姐’他虽然好,却哪有半丝把你放在心上?”

  阿盼娥笑靥如花,“吴妈,但我就是喜欢‘小姐’啊。”她没讳饰,真心实意地笑着,“我喜欢‘小姐’,所以我不会嫁给贺公子。”

  吴妈呆了一呆,“傻丫头,那‘小姐’不回来怎么办?就算‘小姐’回来了,他……他那个样子又怎么能娶妻?”

  “吴妈,贺公子人很好,他一定会娶到好媳妇的。就算他不要,天底下那么多姑娘也会争着嫁他。”阿盼娥的脚在椅子下轻轻一踢一荡,就像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如果贺公子要的话,我给他做丫头做牛做马都可以的。但是我就是心疼‘小姐’心里的苦,那是没有办法的事。”

  “傻丫头,你等着‘小姐’,那是没有盼头的事。”吴妈心疼了起来,一把把阿盼娥搂入怀里疼着。

  “我不盼‘小姐’能娶我,”阿盼娥低声说,“我只盼他不那么苦,盼他开心,但他总是不开心。”她叹了口气,“我好担心‘小姐’。”

  “‘小姐’那么大本事,没人伤得了他,别担心了。”吴妈哄着她,她现在眼睛看不见了,爷爷也死了,整个品安坊都替她难过,而她却老笑着。

  “别人会欺负他。”阿盼娥说,“很多很多人都要欺负他,他不是坏人,只不过别人欺负他他终于生气了也要去欺负别人而已。”她叹了口气,“但是他是好人啊,欺负了别人他自己会后悔的,他心里其实很苦。”

  吴妈听到最后都不知道这傻丫头在说什么了,后悔在她面前提起“小姐”两个字,咳了一声,“今天的毛豆不错,丫头今天中午想吃什么菜?”

  “我要吃毛豆炒肉。”阿盼娥没疑心她掉转话题,笑颜灿烂。

  贺孤生就坐在厨房对面的屋顶上,听着下面两个女人的对话,自嘲地笑,举箫就唇,轻轻吹了起来。这一次他吹的什么曲,已经再没有人知道。

  箫声幽幽,像吹着一些吹不去的思绪,吹着这早秋的叶子满天飘、飘、飘,飘到了天尽头仍然不断不断地萦绕。




  八月,当今高宗皇帝陪同皇太后入驻木兰。

  八月十五,贼人侵袭圣驾,准噶尔宰桑乌鲁木亦反,圣驾大惊。贼众忽然自相残杀血流三尺,圣未伤,贼人十九受伤而擒,数人走脱。

  “太子爷,纵然你记着血脉之情,你也不该下此辣手毁我狐夜盟兄弟十九人,他们都是你这几年来的同伴,是为了你我们才相聚在一起,就算千错万错狐夜盟不该杀你亲父,但你也不该下此毒手!”长胡子和永琏一边躲避木兰府保卫皇上的侍卫的围捕,一边冷冷地相互攻击。

  “我本当你恨不得他死。”

  “恨不恨与杀不杀人,与死不死人并无必然。”永琏淡淡地说,“他们也非我杀的。”

  “若不是你挡住了必得手的第一轮剑阵,那十九人怎么会死在乱箭之下?你又不是不知剑士出手一击,生死置之度外,若不能得手就是被杀。你救你老子,你就不想想死的那些连老子都还没当成,你过意得去?”长胡子狠狠地说。

  “开口断言今日要行刺的人,可不是我。”永琏淡淡地道,“我也没说今日不救驾。”

  “太子爷,当日议事,我曾问过你的意见,你当日为何不答?”长胡子愤怒。

  永琏带起一抹冷笑,“当日我若反你,今日我也就来不了木兰,你当我不知道?排除异己声东击西的事,你做了也不少了。我从不管你,不当是我不知晓。当日反了你的意,今日的事不会取消,被取消的只有我而已。”

  “嘿嘿!你倒是为你老子思虑周详,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命是你捡回来的,到头来他还是要杀你、要你的命,为了一个爹字,犯得着吗?”长胡子冷笑,“说到头你还是个毛孩子,希望你爹会疼你!”

  永琏眼里冷笑的神色愈浓,“我爱君爱国,你不该赞我吗?你心中的对错是根据什么划的?不顺从你谋反登基就是大错特错?当今圣上就算不是我爹我也会救。套一句俗话,我为苍生为百姓。何况,他是我爹。”

  两个人边跑边争吵,一眨眼间掠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后边追兵如蚁,也不知道这两个人能躲得多久,能不能生离木兰府。




  阿盼娥在半夜里突然惊醒了,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半夜,但凭屋外的虫声她直觉这是半夜里。没有声音,只是她突然的心惊肉跳,就像爷爷死了那天一样。不祥的警兆扑面而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危险?

  谁在屋里?她警觉地拉着被子,有人在屋里!她不知道是谁,但有人在屋里!“是谁?是贺公子吗?”她低声问,心里却知道不是贺孤生,贺孤生没有这样的寒气。

  来人冷笑,“你的贺公子今天心情好,大概半夜吹箫去了,他不在屋里。”说着一双冰冷的手抓起了她,“我知道你很想见你的‘小姐’,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那人用哄孩子的口气说。

  “‘小姐’?”阿盼娥慢慢地警觉,低声问,“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小姐’的下落?”

  “他落在他爹手里,如果他爹还记得他是他儿子的话,大概落个圈禁;如果他爹不认他这个儿子──大概三日之后就要处斩了。你去不去见他?”来人轻柔的说。

  阿盼娥的额头漫漫渗出了冷汗,君知他……出事了?“你是谁?”她坚持地问,“‘小姐’他爹……又是谁?”

  来人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有告诉你他是谁的儿子吗?”

  阿盼娥迟疑,君知……什么都不曾告诉过她,她也从来不问,宝福不说,贺孤生也不说。她只知道四年前在紫禁城头他们说他是妖孽。

  “谁?”她忍不住问。

  “当今圣上。”来人冷笑,“你的‘小姐’,当今圣上的二皇子,爱新觉罗.永琏。”

  什么……阿盼娥记起来了,她记得有一天晚上一个坏人对着君知叫“二皇子”的,她还问过他“皇子”是不是坏人?而他回答是的。她还记得。

  “皇上?皇上的儿子?太子……”她看的戏不多,皇上的儿子多半就是太子,而太子一般娶的都是公主……

  “不错,太子。你的‘小姐’是当朝惟一被封为太子的男人,端慧太子,爱新觉罗.永琏。”来人把她从被窝里抓了出来,“你和我走吧,我知道他什么都不在乎,就只在乎你一个人。”

  “你带我去干什么?‘小姐’他走了他已经不要我了。”阿盼娥觉得全身一凉,已经被人点穴然后拉出了被褥,一句话说了一半已然接不下去。

  “他不要你了不代表他不爱你。”来人冷笑,把她装入麻袋背在背后,“放心,我不会将你怎么样,我只是想请你帮我要求他做一件事而已。”

  什么事?阿盼娥的心慢慢沉了下去,她会被人拿去威胁君知……茫然地想着,念头转到君知他居然是太子,当他是君知的时候她就已经配不上他了,何况他现在是太子?但──也幸好她阿盼娥从来没有希望过君知会给她什么,那日曾留下了吻就已经太多太多了。

  虽然害怕她会成了永琏的绊脚石,但是能够再一次看到他,阿盼娥心里却有着偷偷的喜悦,如果能再看到他一次,那有多好?心情随即跌下了五百万丈的山谷,她瞎了,再也看不见他了。自瞎了眼睛之后阿盼娥第一次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这个世界和她很近,只是隔着一层黑暗的薄纱,也许他就在她身前,但是她却无论如何都穿不破那层黑暗,无论如何都看不到他!

  麻袋摇着摇着,她离开品安坊越来越远,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贺公子为什么恰好不见了?他会不会明知今天有人要把她抓走拿去威胁永琏所以故意躲起来了?他是不是希望永琏──痛苦?

  她本没有那么聪明来推测贺孤生的行为,但今夜她一猜就中,她实在太了解贺孤生了。没错,贺孤生坐在她房顶上看着这长胡子蒙面客把她带走,他远远地盯梢,阿盼娥一定没有危险。但是贺孤生却也要利用长胡子,阿盼娥为这个半男不女的“太子”身心俱伤,她可以完全不在乎地付出,但是贺孤生不可以。他一定要永琏为阿盼娥的眼睛付出代价!




  木兰府。

  衙门大牢。

  永琏抱膝坐在牢里,他蒙面的布巾已经解下,露出他端正尊贵的脸。他的人依然纤柔,十多年来习惯了的那种气质无法在短短的四年中完全改变,每个狱卒走过去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心里暗骂:这家伙如果真是个女人多好!

  纤腰纨素的皎柔,柔得让人心痛。永琏在牢里坐着,倒是来来去去的人心里都不是滋味,这样一个人儿应该供在大殿上,怎么能关在这又脏又臭的地方?

  但谁也没话说,这长得观世音菩萨似的家伙是重犯,行刺皇上,但追到木兰府城门口的时候这人居然停下来束手就擒,只是遮掩了一下让另一个刺客脱身去了。他没抵抗,皇上也没将他当场格杀,而是带了回来关在牢里,大概过几天皇上会亲自审问吧。

  坐在牢里,静静地一言不发,这家伙看着都让人心疼。

  永琏可没有想过牢房里的人看他的眼色,他只不过放了长胡子走,那是他四年的同伴,即使鄙夷他的贪欲,但永琏并不想他死于乱箭之下。而他自己只不过是陪他跑出来而已,他并不想走,救了皇阿玛一次算了了他的心愿,算是对这几年故意闹得宫内鸡犬不宁让他老人家伤心的负疚,憎恨是错误的,越恨的话,只能让人活得越不自由,越不像自己。他这几年做的……应该是错的吧,经历了四年的恨,到如今他是后悔了,憎恨……报复……到头来除了让他失去原有的一切之外,也未能补偿给他任何东西。

  失去了阿盼娥,这是他今生的遗恨,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恨。略略掠过额前散落的长发,他望着自己的鞋面冷笑,非男非女身,有个荒谬的想法陡然生上心来,假若他四年前选择做个妖姬进宫魅圣,大约也可以颠倒众生吧。这样的想法泛上心来,自手而足一片冰凉,心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热过,和袖掩心却是因为这颗心此刻分外的冷,脑里升起的是阿盼娥温暖的拥抱,说:“我抱过君知,亲过君知哦。”那样笑靥如花的单纯的眼睛……

  一双宫鞋停在他的面前,来人高贵的声音响在他的头顶上,“皇上请永琏堂上议事。”

  尊贵清雅的声音,不带丝毫的感情,他的好兄弟啊!在皇宫中被调教得如此出色。永琏不认得这个带他去“议事”的人究竟是他的哪一个兄弟,只是望着他的衣裳下摆那种点水不惊风吹不动的稳,就知道他是个狠角色。他也没反抗,站起来随着他出去,灵魂……空空荡荡的似乎已经在这身体里挂不住了,渴望着一个停止的地方。

  走过了几个转角,嗅到屋里熟悉的龙涎香就知道皇阿玛人在里面,还没进去就听见里面圣威大发雷霆,“朕入驻木兰是谁走漏消息,让贼子乘虚而入?皇太后圣驾在此……”随即“当啷”一声,不知道皇上摔掉了什么东西,但听这碎玉裂冰的声音,断然是价值不菲的玩意儿。

  带路的皇子上前对着侍卫通报说永琏已到。永琏却听见耳边传音,“太子爷,进去杀了弘历,你那傻丫头阿盼娥在我手里,你进去之后若没有动手,我拧断这丫头的脖子。”

  阿盼娥?永琏的身子微微一震,到底还是把她给牵连进来了,自己一生败破也就算了,不能连累她……他可不是长胡子这样的傻瓜,微微一顿,就知道贺孤生必然跟随在后,只是若是要拧断脖子贺孤生也未必能及时阻止。耳边的声音继续,“这丫头为你瞎了眼你知道吗?人家对你深情你莫辜负了人家,杀了弘历封这丫头做个皇后她一辈子都不必愁了……”

  这丫头为你瞎了眼睛──永琏陡然整个人绷直,她瞎了眼睛?怎么会呢?怎么可能?她那天不是还笑得好好的,她还会浇花还会唱歌,还用那样痴痴的眼神看着他,她怎么能瞎了呢?他的心这一刻如此清晰,长胡子冷笑一声,“我懒得骗你,这丫头没你恐怕是不能活的,你没这丫头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杀了里面的皇帝老子,你们就可以双宿双飞了。”

  你逼我杀亲爹,恐怕是报复心更强于夺江山,你──恨我毁了你周详的大计,所以你报复我。永琏略略一个冷笑,像冷风拂过了他的衣袂一般,阿盼娥和爹,他选谁?

  “宣永琏进殿──”屋里的人一声宣号。

  他走了进去,心里没想着选谁生谁死,只是不断的重复着一句话:她为他瞎了眼睛。




  乾隆第二次用惊怒交集的目光看着这个已经化为“妖孽”的儿子,为什么他每次出现都要伴着血雨交加?一来一去都要带走那么多人命?这个孩子小的时候乖巧聪慧,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他简直心痛已极!“你杀害亲母,还要谋害朕!你你你……朕真想不出来怎么会生下你这样一个孩子?”

  永琏不答,他的心不在这里,他也不辩解──如果没有他这“妖孽”隔空一拦,乾隆恐怕就不能好端端地坐在上头了。皇阿玛自然不知道那剑阵是谁挡的,那时候大家都蒙了面天知道谁是谁?这些都不重要,皇阿玛当他是什么,是要杀要剐,兄弟们如何看他,统统都不重要,永琏现在想的只是那傻丫头的眼睛为什么会瞎了?不知道能不能治好?她伤不伤心?怕不怕?

  众人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这祸乱朝廷的妖孽──已应死过两次却仍然活着的端慧太子。只见他依然长发长衣,当堂一站,风带着袖角、衣角、发角略略地飘,皎柔。一生未见过如此皎柔的男子,见则心痛的男子。皇上震怒,天威难测,永琏却站在那里自指而足一动不曾动过,就像他根本没听见乾隆的惊怒。

  “彭”的一声,乾隆震怒的一掌拍在案台上,“永琏!朕问你话,你听见了没有?”

  永琏微微抬头看了乾隆一眼,这是他敬爱了一生的男人,“听见了。”他回答,口气是顺和的,一点不见惊色。

  听见了?就如孝顺儿子对父亲的耐心,无论父亲多么暴躁都能宽容的好脾气。各位皇子大臣面面相觑,不知道永琏肚子里打着什么主意。

  “杀了他!”长胡子显然人在殿外,传音直传到永琏耳边。永琏微微一笑,笑若浮生红尘,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微笑过,“皇阿玛,有人叫我杀了你。”他平和地说,“杀了你好做皇帝。”

  他此言一出堂上一片哗然,随即落针可闻,大家都黑着脸等着乾隆的反应。“你果然是个好儿子,你还记得朕是你皇阿玛?”

  “我不会杀,我──从不愿流血,为什么这么多年居然忘记了?我从不愿流血,因我知流血的痛。”永琏低声说,他没理乾隆说了些什么,只是这样喃喃自语。

  乾隆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你到底想说什么?”

  永琏摇头,轻声说:“没有。”

  堂上有一阵子是死一般怪异的寂静,乾隆的脸色极度不好看,永琏却疯疯癫癫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忘记了从活过来的那天开始就不姓爱新觉罗了,所以我做错了很多事,皇阿玛,对不起。”永琏微微一笑,“等我做完了最后一件事,皇阿玛你杀了我。”他这样说,声音并不大但人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人都惊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发什么疯。刚才那位带他来的好兄弟已经暗自传令调兵遣将要抓住他这个疯子了。但永琏只觉得有些好笑,他是赴死来的,这些人却还怕他,因为他们不懂一个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死?不为什么,也许只为了我错了,我也累了。他轻飘飘地转过身,那一转如阿盼娥第一次在苦力街见到他打着油伞转身而去的那一转一样,那样美。他面向着殿外,“蒋裘,把她放了吧,难道你当真要在皇上面前杀人,拧断她的脖子吗?”永琏的声音淡淡的,“你不敢的。”

  殿外的长胡子几乎被他气得吐出血来,被威胁的人有像他这样雍容的?这个女人的确是他爱起来刻骨铭心的女人,他不止一次看见永琏在品安坊柳树上看这丫头一看就是一整天。他爱这个女人,但却就是看不到他为这个女人挣扎痛苦的表情!长胡子──蒋裘正是在狐夜盟计划破灭之后恨不得看永琏痛哭流涕的表情,但永琏偏偏越来越淡!开始还可以争吵几句,现在简直就像你拿一块烙铁去烙在他胸口他都不会叫一声──气死他了!

  殿外有人?守卫皇上的侍卫们顺着永琏的目光冲出去,把蒋裘落脚的大树团团围住,万箭上弓,只待一声令下,无论你武功多么了得也要立即成刺猬。

  蒋裘微微冷笑,把手里点了穴道的女人拉过来挡在身前,“太子爷,这些箭若是射了上来,先死的一定不是我。”

  “箭不会射上去的。”永琏神志清明,淡淡地说,“你是狐夜盟谋反的首脑,他们要活的,要你的口供。”他就当没看见他自己身边也是一圈弓箭手,只是说:“放了她,这一切的事都与她无关,她本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你杀了她也只会激得我拼命,你不杀她还有大半年监牢之日可活,你杀了她我让你立即死在这凤凰树下。”他的语气并不激烈,但只要是人都知道他不是在恐吓。

  他居然利用卫宫侍卫的强势来逼他放人!好一个永琏!他掌管狐夜盟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永琏有这样的才智!“我死之前也要看一眼你伤心欲绝的表情!”蒋裘突然冷笑,“我有个主意,我不杀这丫头,我戳破她的耳朵,让她又瞎又聋,看你是不是还爱她!”他实在是恨永琏,皇位至此早已无望,只要永琏痛苦他就会觉得快意。

  乾隆铁青着一张脸负手看着这两个乱党自己在那边窝里反。

  永琏的脸色白了白,“你也不过是要我死罢了,你放了她,我死给你看,可以了吧?”他的语气幽绕,就似一个人已经有一只脚踏进了棺材。

  蒋裘怎么会信他会寻死?“我先放了她你才死给我看?笑话!你骗三岁的小孩啊……”他嗤之以鼻的笑声未落,却见永琏鬼魅一般欺到了乾隆面前,众人大惊,但永琏的身法武功何等了得,他一把抓起乾隆的手,手腕一翻一柄精光闪烁的匕首就落入了乾隆的手中。

  大家大惊失色,永琏他居然身带利器行刺!“来人啊!救圣驾……”

  话音未落,永琏用乾隆的手握住那柄匕首,反转过来对准他自己的胸口,锋利的匕首在他胸口刺出了一道血痕,血迹在渐渐地扩大,永琏却眉头都不皱一下,“我是谋反乱党之一,他是大清皇帝,你放了她,就算我不想死,大清皇帝圣驾也不会饶了我,你放心了吗?”

  乾隆惊骇地看着他这个做事完全出乎他意外的儿子,手掌里匕首冰凉,永琏的手居然比匕首还要冰凉!望着他胸口的血,乾隆不是没亲手杀过人,望着永琏平静的脸却突然颤抖起来,这令人心痛的孩子啊!随着永琏的目光看过去,乾隆只见他目中惟一的热只停留在树上那被挟持的女孩身上。

  是永琏在意的人,他爱的人吗?乾隆疑惑地看着这个“妖孽”,杀母杀父的人会为了一个女人自裁吗?永琏的眼太静太淡,看不出特别的热,倒是看出特别的死寂特别的灰。他把匕首交到自己手里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这完全不了解的儿子近在咫尺,乾隆突然发现,在永琏一头长发之中隐藏的隐约的伤痕,交错的伤痕……那是什么?

  刀伤?!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刀伤!谁在这孩子头上砍下这么重的伤?谁要置他于死地?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永琏自不会理会乾隆在手握匕首刺入他胸口之后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脸上一点痛苦都不露,因为蒋裘喜欢看,他不能让他如意。但是心里本有的一道裂痕在逐渐扩大,那个裂痕在和阿盼娥相拥相吻的夜里就有了,只是他一直不愿去想。那个裂痕是──他负她太多,负她情、负她义,到如今居然要负她性命吗?永琏,欺负人也要有个程度,她……她为了你落到这个份上,她的人生也为了你面目全非,你居然可以救不了她?你怎么能让她吃那么多苦?一个人为了你死一次就已太多,你就已经还不起,你还怎么忍心让她为你死两次?爱上你……她又有什么好?除了总是哭,她从没得过幸福!从来没有!她怎么能死呢?

  “嘿嘿,”蒋裘心里也惊骇,永琏疯了,“好,只要你死了,我就放了她。”他一句话刚刚说完,突然“啊”的一声惨叫自树上掉了下来,树下弓箭密集,他突然掉了下来,直跌入弓箭群里,顿时被数支箭插入身体,惨叫成一团,立刻被擒住。

  这一下使所有人都大感意外,只见树上那女孩摇了两摇,抓住了树枝没有掉下来,她张开嘴,吐了一口鲜血──却是她刚才无声无息地咬了蒋裘一口,把他从树上惊了下来。她被点了穴道,怎么能行动?永琏一惊之下立即明白,是贺孤生远远地解了她的穴道吧!听蒋裘口口声声威胁他,她听久了一定很恨,她、她……本来就是个义烈的女子!这一口咬得好狠……毫不容情……

  一个人轻飘飘地落在阿盼娥旁边,是潜伏已久的贺孤生,若非蒋裘恐吓说要戳穿阿盼娥的耳朵,他恐怕还在一边看戏。阿盼娥吐掉嘴里的鲜血,眼睛茫然地望向四周,“君知,君知,你在哪里?你看见我了吗?你在哪里?不要听他胡说,我不要你死,大家都不要你死。无论你做了什么坏事,我都会原谅你的,别怕,别让人欺负你好不好?我知道你只是很伤心所以才会做错事,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你,你回品安坊好不好?我很想你……”

  她说了一半,陡然觉得整个人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怀抱,那个人冷冷地说:“永琏,我很奇怪为什么不管你做了什么她都不在乎,只要你留在品安坊像从前一样,她甚至不求你爱她或者娶她。四年前你把她丢在京城城门,四年后你把她丢在房里,她为你被砸头,为你被十一支长枪穿刺,为你瞎了眼睛,大概除了这瞎了眼睛的傻丫头之外,世上再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对你。但是你刚才还是救不了她。”贺孤生鄙夷地看着他,“如果你刚才对她有多一点的担心和痛苦,我也许可以原谅你。”

  永琏不可抑制地微微一笑,不担心?不痛苦?不爱她?不是的,真的不是的。他的手更加冰凉,乾隆觉得他的手居然比冰冷的匕首还要冷千万倍。“我知道你在。”永琏低声说。

  “借口!”贺孤生冷笑,扣住了不断挣扎的阿盼娥,“这丫头我带走了,落在你手上只怕活不过三天!”

  “她是个傻丫头。”永琏仍然那样轻声说,“不懂得要求别人对她好,你要好好对她,不要嫌弃她爱哭。”他微笑起来让人像看见了什么正在逐渐崩塌的东西,却崩塌得很美。

  贺孤生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几句话来。

  “我不要走!贺公子,我们带君知一起走好不好?他一个人大家都要欺负他,他会死掉的他会死掉的……”阿盼娥拼命挣扎,“你们都不肯疼他……你们只会怪他不好……”

  这一句“你们都不肯疼他”说出来,乾隆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却听永琏笑了,笑得纵容而且无奈,“痴子。”他低声说,随后摇了摇头。

  贺孤生冷眼看见永琏那样宠溺的笑心里就不舒服,挣扎的阿盼娥突然一僵,这次却是永琏隔空点了她的穴道,“带她走吧。”他说得轻描淡写,似秋风吹起了落叶般自然。

  我自然带她走,不带走难道留给你?贺孤生冷笑着,正要提人而去,却突然眼角一掠全身大震!

  怎么会……是这样?他震惊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场中──

  永琏说完那句“带她走吧”,手上用劲,按着乾隆的手把整支匕首刺入了自己的胸口!乾隆大叫一声放手倒退几步,惊骇绝伦地看着永琏。永琏衣袖微扬,手上仍然维持着按匕入胸的姿势,鲜血一时没有涌出来,乾隆会脱手倒退显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奇怪地看了乾隆一眼,轻轻地皱了皱眉,他低声说:“皇阿玛……居然也会害怕……”

  乾隆脸色惨白,这……这孩子……他居然要死给他看!居然要他亲自下手杀他!为什么?为什么?是朕──是朕逼得你如此?是什么东西要逼死这个孩子?

  永琏抬目看了众人一圈,大家脸上是形形色色的神态,或惊骇,或迷茫,或不解,或幸灾乐祸……他微微一笑,“早该死了,迟到今日……真是……真是对不住了……”

  乾隆踉跄地前行了两步,“朕没有要你死!朕命令你不准死!朕还有好多事问你,你不能违圣令……”

  永琏的伤口开始冒出血来,他摇晃了一下,目光留在乾隆的脸上,低声说:“皇阿玛──四年前你说过‘杀死这妖孽,朕重重有赏’,你忘记了吗?”

  乾隆张口结舌。永琏的目光从那些皇子面上掠过,微微一笑,“永琏此心不为帝王热,自九岁后不姓爱新觉罗,你们──相信了吗?”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敢回答。

  永琏的目光缓缓地落到了贺孤生身上,“还有──我负了她一辈子,负她的情、负她的义……”他手腕一拧,居然一寸一寸拔起了那匕首,鲜血泉涌而出,他拔匕首再刺,再一次刺入胸口,“那十一枪本该是我受的,四年零八个月十八天,永不能忘……”

  贺孤生脸色惨白,所有的人都脸色惨白,阿盼娥被点了穴道,她看不见影像,只听到声音。君知、君知、君知……她在心里疯狂地喊,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她疯狂的声音只有她自己叫给自己听,所有的人都听不见她心里的泣血!我不要这样!我不要……

  “四年来我杀了好多人,做了好多错事……”永琏缓缓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我好想回家,我好想阿盼娥,可是我不能回去──我不配……”他缓缓地跌坐于地,鲜血遍洒──十七年前,是谁信誓旦旦说“此生不让任何人流血”?

  谁心里都有些什么东西碎裂了。永琏跌坐于地,嘴边带着微笑,那微笑空幻如花。

  一滴眼泪──缓缓自他眼中掉落至地上,至地上那些无边的血里。

  魔──垂泪了……

  他真的是魔吗?是的话,死去的时候为什么还会落泪呢?听说眼泪是一种感情的东西,没有感情的话,是不会哭的。

  “啊”的一声凄厉的惨呼,贺孤生手臂一震,阿盼娥像疯子一样爬了起来扑向永琏,“啊──啊──啊──”

  如兽啼,如鬼哭,如天号,如命──在撕裂──

 大好河山:第八章 此生无主


  “天啊!”在场的那么多人,在永琏的眼神气势之下居然无一人敢阻止他,直到两刀入胸。在阿盼娥冲过来抱着他野兽一般悲号的时候,贺孤生才惊醒,掠过去点住永琏胸口流血的几处穴道,但……要怎么救?伤势太重!这匕首长达四寸,全部没胸加上接连两刀,永琏下手极狠分明不存在要活下来的任何念头!

  乾隆惊骇过头,站在那里整个人都似僵了,这时候突然张口结舌地说:“刀……刀……”他极力吞下一口唾沫,极力定了神,“刀断了。”

  贺孤生眼色一亮,双指一钳,从永琏胸口拔出一节断刃。永琏手上内家劲力甚强,求死之志一烈,匕首的刀刃承受不起居然断了半截在他胸口,如此,那第二刀刺下伤势就不甚重,只是浅伤两分。如果只有第一刀的重伤,或许还有希望。

  “来人啊!”乾隆厉声道,“去找大夫,朕不要他死!去找大夫!找不到就招御医!”

  “是!”旁观的众人悻悻地应了一声,这下子永琏死不了,又是心头一块祸患。




  数日之后。

  “永琏,给我醒过来……”

  有人在他耳边冷冷地重复,永琏的意识浮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他不要醒,活下去真的……太辛苦了,大多数与他相关的人都不愿意他活着,即使有她苦苦地留他,可是他真的不能容忍自己伤害了她如此多之后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十一支长枪,她的一双眼睛,还有她失掉的那些快乐,亏欠太多,竟多得让他无颜说爱,无颜……活下来。他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爱新觉罗.永琏!你再不醒过来,我一双手掐死你!阿盼娥被你吓疯了!你活着害了她一双眼睛,死了还要害她一辈子吗?你给我醒过来!”

  说话的人语气讥诮冰冷,正是贺孤生的声音,听到“阿盼娥被你吓疯了”,飘浮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魂魄突然回归了肉体,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贺孤生倒是被他吓了一跳,永琏伤势沉重,他也只是对着昏迷的人发火,却不知道他竟然这么快就醒了。

  “阿盼娥……”永琏低声说,一口气换不过来,他再度闭上眼睛。

  贺孤生哼了一声:“她疯了,她打了你爹。”

  永琏的神志并不十分清醒,“什……么……”

  “她打了你爹,当今的乾隆皇帝。”贺孤生冷冷地说。

  永琏这次是真的醒了,“她……她……”

  “她为你打抱不平。”贺孤生的眸子微微暖色了起来,“这样一个好丫头,我不理解你怎么能抛下她就走,而且你丢弃了她两次!两次!”

  永琏低声说:“三次。”

  贺孤生默然,包括这一次永琏拔匕首自裁,他一共丢弃了她三次,一点也没有错,“但她还是只为你拼命。”

  “她是个傻丫头。”永琏微微笑了,低声道,“我……我很舍不得……”

  “舍不得你还是丢下她不理,她虽然单纯但也不是不知道什么是伤害!你很好!”贺孤生冷冷地看着他,“我本想挖了你一双眼睛给她的眼睛陪葬。”

  “你挖吧。”永琏低声说。

  贺孤生冷哼:“我不挖死人的眼睛。”

  永琏闭目微微一笑,只低声说:“你该挖的。”

  “她会找我拼命。”贺孤生冷冷地说:“她连你老子都敢打,嘿嘿!”

  “她爱君知。”永琏缓缓地说。

  “不要再说永琏不是君知,我知道你自觉亏欠她太多,但你若借死来逃避,才是继续害了她!她会陪你死的。”贺孤生一勺东西塞入永琏嘴里,脸色黑得不能再黑,爱一个女人爱到侍候情敌的地步,他当真失败极了。

  嘴里涌进来的是苦药,永琏呛了一口,咳嗽了起来,贺孤生满面不耐烦,却怕一不小心噎死了他,阿盼娥却要和他一起死,还要耐心照顾他,当真是他“孤生箫”一辈子想也没想过的事。

  “她人呢?”永琏低声问。

  “在大牢里。”贺孤生简单地说,“她行刺圣驾,打了皇上一个耳光,然后问他:‘你为什么不疼他?’”,苦笑了一下,贺孤生叹息,“你老子大概被她一句话问蒙了,居然找人救活了你,不让你死。”他却不提他也救命有功。

  “为什么不让我死?”永琏继续低声问。

  “因为他是你爹。”贺孤生冷冷地说,“想你死的人固然不少,想你活的人也不是没有。”

  “是吗?”永琏轻声问了一句,似乎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最多想挖了你的眼睛,不想要你的命。”贺孤生补了一句,黑着一张脸,“不要以为没有人希望你活下去。”他再一勺苦药塞入永琏嘴里,“这药,药材是你老子给的,药方是最好的大夫开的,药汤是阿盼娥煮的。她在牢里整天做的就这个,别担心她,你爹并不想为难她,只不过做个形式罢了。”

  “是吗?”永琏依然轻声地问。

  贺孤生终于发现这个家伙为什么牵动那么多人的心了。就他这单单两个“是吗”就给他一种心痛的错觉,仿佛这家伙吃了许多许多苦,终于得见天日一般,居然让人有些鼻酸,“她在等你,等你回品安坊。”

  “品安坊……”永琏心中浮起往日许多许多图画,想到阿盼娥的安胎药,吴妈擅传的流言,唇角微翘,微微一笑,他能回去吗?能吗?

  贺孤生的手落在他肩上,“你忍心让那个傻丫头再白等一次吗?”

  永琏只是那样微笑,没有回答。




  阿盼娥在牢里煎药,专心致志。那浓郁的药味熏得狱卒们头昏眼花,却不敢阻止她。

  永琏是个疯子,他的女人更是个疯子。

  那天她居然打了皇上。

  那天永琏倒下之后,皇上整个人都呆了,这丫头冲了出来,一连几声惨号简直就像她被剐了层皮,本听说是个瞎子,却不知道怎么就看见了,劈头给了皇上一个耳光问:“你为什么不疼他?”简直疯得够呛,皇上被她问傻了居然也没生气,就那样呆呆地看着这疯丫头。

  随后虽然被关进了大牢,但是却嘱咐万万不可以动她一根手指,她要什么就给什么,要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所以她执意要熬药给永琏吃,谁也不敢说不,只能任那种难闻之极的药味在整个大牢里弥漫。

  永琏他为什么要这样?他说负我──是什么意思?阿盼娥一边扇火一边苦苦思索。她的眼睛在极度的刺激下重见了天日,但是视线依旧是极度模糊的,她却也不在乎。能煎药就行了,能看见他就行了,她对人生从未要求许多,但是他为什么要死呢?

  他还记着当年京城的事吗?那都已经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她已经快要忘记,虽然说很多人刺了她,但是她也没觉得很疼。为什么他要一直记着?如果他不喜欢她被人刺,那就更应该快点忘记,为什么要一直记着?

  “还有──我负了她一辈子,负她的情、负她的义……那十一枪本该是我受的,四年零八个月十八天,永不能忘……”

  永琏,为什么要死呢?是我逼的吗?因为当年你没有救我,所以你很早很早以前就决定有一天要为那件事死?可是我没有想过……要你救我……阿盼娥扇着扇着,渐渐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大家都欺负你,让你难过,但是不管别人对你怎么样,不管你做了什么坏事,还有我一定会疼你,你不要总是以为自己是没有人要的小兔子,只有早早的死掉所有人才会开心。

  我从来没有怪你不救我,也没有怪你做坏事,也没有怪你不回家,我只是很想你。你如果觉得对不起我,那么……你就回来吧,我喜欢看见你在我身边很近很近的地方。阿盼娥一只手轻抚上唇,那天夜里的吻依然那么热,永琏、永琏、永琏……

  一阵焦味……大牢里的狱卒暗自叫苦连天,这疯丫头一天也不知道要烧糊多少药,那些药可都是皇上亲自挑选的名药!这疯丫头整天对着炉子发呆,一天到晚扇扇扇,有时候狱卒都在怀疑,她是不是想把整个大牢都烧了然后越狱?

  药又糊了,阿盼娥怔了一怔,“狱卒大哥……”她抬起头来叫。

  “来了来了,新药炉、新药材、还有上好的长白松木。”狱卒扮着一张“纯朴”的笑脸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东西奉了上来,“姑娘你继续烧,继续烧,别客气。”

  原来狱卒都是这样的好人。阿盼娥继续扇火,眼神仍是痴痴的,满心满眼的都只有她那一个永琏。




  乾隆满心烦恼,这个儿子,不能眼见他死,却又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那大牢里的丫头也是不知该如何处理。一时负起手在堂内走来走去,只觉得人到了木兰府处处不顺,以后就算木兰府盛产麒麟瑞兽天女散花,他也是万万不来的。

  “皇上可是烦恼永琏之事?”身边的那位清贵雍容的皇子沉声问。

  “朕该拿他怎么办?”乾隆浓眉紧蹙,“有谁可以告诉朕要把他如何处置?”

  “解铃还需系铃人。”清贵的皇子清雅地道,“皇阿玛这个问题,还当问永琏才是。”他淡淡地道,“他自己应该最清楚他造成的形势,虽然我不清楚这骑虎难下的局势是他故意造成的,还是无心的。”

  “太医说他头顶心的伤痕是刀伤,年幼而成,幸好下刀之人气力不足不善刀法,所以才留下了一条命来。”乾隆眉头紧蹙,“那是什么人这么大胆敢伤朕的皇子!”

  清贵皇子缓缓地眨了眨眼睛,“皇阿玛难道当真心中无数?”

  乾隆陡然转过身一双眼睛凌厉地盯着他。

  “永琏死了,谁得利最大,自然就是谁了。”皇子淡淡地道,唇色有一丝青白,“永琏是嫡子,是老二,他死了自然轮到老三。四年前是谁第一个说永琏害死亲娘?四年后永琏祸乱朝局,疯的又是哪一个?皇阿玛,我说得有没有道理?”

  “这些话你一个字都不能给我泄漏出去!听见了吗?”乾隆压低声音,阴沉愤怒地说。

  皇子优雅地下跪行大礼,“遵皇阿玛旨。”

  “起来起来,不必行这么大礼。”乾隆烦恼已极,转了个身,“永琏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头,他会恨朕恨皇宫大内,恨你们兄弟,如果从这两刀算起,那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嗯。”皇子带着尊贵的表情,漠无感情地应了一声。




  永琏伤得虽然很重,但毕竟是外伤,他的武功底子极好,休养了一个月就已经大体无事。这一个月他留在木兰府,陪圣驾的皇宫大臣们自是离他越远越好,以免一个不慎惹祸上身。他的病房里除了贺孤生几乎没有人来过,阿盼娥日日专心煎药,只要贺孤生告诉她永琏在好转她就笑颜灿烂,虽然担心,她却更怕永琏担心她,所以一个劲地努力让自己在牢房里过得很好。

  “鱼儿水上游,狗儿洞里走……”自永琏大好起来,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好,永琏不但没死还每天喝着她煮的药汤,想到这些她就会笑眯眯的,“我等‘小姐’来,日日不烦忧……”

  “好难听啊。”狱卒们窃窃私语,“能不能想个办法让这丫头不要熬药、不要唱歌?她、她、她真有杀人于无形的本事。”

  “除了等二皇子自己赶快好起来把这个女人领走,还有什么办法?难道你敢放她走?”

  狱卒正在窃窃私语,突然“吱呀”一声牢门开了,一个人进来,细心地反手扣上了门。

  光线一亮即灭,门关了起来没光,看不清楚来人的脸。

  “什么人?”一个狱卒拔刀冲了上去,大喝一声。突然他的声音小了起来,“什么人──还不给端慧太子让路?”

  来人衣发飘拂,颀长的身材,正是让木兰府惊心动魄的永琏。

  永琏?阿盼娥陡然忘了自己在扇火煎药,“啪”的一声手里的蒲扇跌了下来,“君知!君知!”她扑到牢房的栅栏面前,兴奋地向他挥手,“我在这里!”

  傻丫头,就为了见他一面值得这样开心吗?永琏半蹲下来凝视着她、凝视着她的一双眼睛。

  “君知……永琏!”阿盼娥笑颜灿烂地望着他,似是对于知道他的真名叫做“永琏”觉得很得意。永琏微微咬住了唇,她面对着他的时候为什么总能这么满足?这么开心?

  “阿盼娥。”他本有千千万万句话要说,说到唇边却什么也不及“阿盼娥”三个字好,顿了一顿,仍然只是轻声地说:“阿盼娥。”

  “嗯。”阿盼娥伸出手穿过栏杆伸进他的衣袖里握住他的手臂、手腕,感觉着他身上的温暖,“你的伤好了吗?我每天都很认真地熬药,你有没有吃?”她一见他就忘了什么生生死死的事,只是单纯地关切他目前的整个人,过去的事情,即使是昨天的她也都忘记了。

  她居然什么也不问,不责怪他寻死,也不责怪他是个活得那么失败的男人,只是关心他的身体好不好,药有没有吃?永琏紧紧地握住栏杆,感觉她手的温热,“你的眼睛怎么样?能看见东西吗?”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大体上还能勉强维持平静。

  “可以可以,我这不就看见你了吗?”阿盼娥拼命点头,对于自己的眼睛毫不在意,“你的伤──”

  “已经好了,我怎么敢不好?我听说……听说你每天烧掉了好多药。”永琏笑了,声音却越发颤抖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顿了一顿,“我们什么时候回品安坊?我好想你,宝福和吴妈都很想你。”她似突然之间想起来,“你别再死了好不好?你让大家都很害怕,那样不好。”她低声说。

  就只是这样吗?永琏的手松开栏杆抓住她的肩膀,颤声道:“你不恨我……不恨我那个时候没有救你?你不怪我四年来总是不回去?你不怪我这几年做了那么多错事杀了那么多人……”

  阿盼娥秀丽而不艳丽的脸颊缓缓地抬了起来,认真地看着永琏,“阿盼娥可以为永琏死,是真的,不是假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永琏救,没有。”她伸出手去触摸永琏的脸,“永琏心里难过,所以不回家,永琏杀的人都是坏人,我知道的。”

  困扰了他四年的心结在她心里就这么简单?可笑他却苦苦挣扎了四年,挣扎在憎恨与淡泊之间,原来真正淡泊的人是她,在她眼里一切都这么简单,因为永琏心里难过……他深吸一口气隔着栏杆紧紧地抱住她,这是苍天给他的宝!苍天待他不薄!没有亏待过他!一切的恨都是错的。

  “永琏?”阿盼娥觉得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你发烧了吗?”她关切地问。

  这丫头!好煞风景。永琏隔着铁栏杆轻轻吻了一下她微启的唇,这个吻也是一触即分,却如火一般热,“痴子。”他低声说。

  阿盼娥微张着口看他微笑的神态,她从不掩饰看他看到痴迷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她惊醒似的大大地到抽了一口气,伸手掩住了嘴,脸上微微一红,她也没多难为情,凑近永琏的唇也轻轻吻了一下,“我喜欢永琏。”

  “我也喜欢你。”永琏笑若红尘,环抱着她纤细的肩不肯放手。

  “我知道。”阿盼娥笑颜灿烂,“君知爱我,君知──就是永琏啊!”

  “嗯。”永琏用力点头。

  “永琏心里不难过了吗?”她问,抬起了头。

  “不难过了。”永琏微笑,“大家都对我很好,就算大家都不要我,我还有阿盼娥。”他拉起阿盼娥的手按到他胸口被匕首刺穿的地方,那里很热,阿盼娥感觉得到他的心强有力的在跳,“再也不会了,以前……都是我不好。”

  “我一定会疼你的,别怕。”阿盼娥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永琏的头,那模样有些像她在抚摸家里的小狗,但永琏知道她心里的意思,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狱卒们本来都喝着茶嗑着瓜子,不知不觉大家都静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隔着铁栏杆相拥的两个人,就像他们的相拥让人不得不凝视,不得不让谁都静下来。大牢里一时鸦雀无声。

  大牢的门微微地开了,有人本要提足中气呼一声,“皇上驾到──”却被人轻轻地挥手制止,龙袍英武的人凝视着相拥相吻的人儿,似有些无可奈何也有些纵容怜惜,微微叹了口气。

  永琏握着阿盼娥的手,缓缓回头,“皇阿玛。”他低声叫。

  阿盼娥有些害怕,缩了缩身子,低声说:“皇上对不起。”

  乾隆有些无可奈何地一笑,“知道错了吗?你不该打朕,打朕是要杀头的。”看着这个一双眼睛澄澈清明的孩子,要生气也气不起来,她只是个单纯的傻孩子而已。

  “哦。”阿盼娥的手仍然穿过永琏的衣袖握着他的手腕,她似乎也没在乎“打朕是要杀头的”,“你可以不要怪永琏吗?”她望着乾隆,“他只是很伤心很伤心,所以才会做错事。”

  永琏笑了,伸手掠开她乱七八糟的头发,“傻丫头。”她在,并且会一直爱他永远都不变,这就是他当年一见她的时候就存在的感觉了。

  “永琏做了什么错事你都会原谅他吗?”乾隆用和孩子说话的口气问她。

  “当然会了,无论他做了什么我都会原谅他。”阿盼娥笑靥如花,“永琏永琏永琏──哦──”她爱娇地抱着永琏,不在乎那些栏杆,“我喜欢永琏。”

  永琏永琏永琏──哦──乾隆哑然失笑,也只有这种丫头才会这样毫不介意地说出口,就为了他是永琏所以无怨无悔,“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他和蔼地说。

  阿盼娥握着永琏的手腕,疑惑地抬头,“永琏说他做错的。”

  乾隆好笑,永琏说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连皇帝说不是都不信吗?永琏只是──做了他认为他不该做的事而已,杀贪官酷吏,挑拨他和诸皇子后妃的关系。如若他那些其它的儿子们当真没有什么,永琏何从挑拨?他只不过把事实挑开在他面前,惹乱了一局棋。这些事本非是错的,只是在永琏心里他不该做这些。他自厌的是他做了违背他自己原则的事,错的是永琏的心,不是那些事本身,“朕说他没有做错,你是信朕,还是信永琏?”

  “永琏。”阿盼娥乖乖地回答。

  永琏忍不住笑了。乾隆为之气结,却也忍不住好笑,“朕如果说永琏没有错,就不会治他的罪,你明不明白?”

  “哦。”阿盼娥不管乾隆在说什么,目光转到永琏身上,“我好想品安坊啊,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永琏微微一笑,“过一会儿回家好不好?”他抬起目光看乾隆,“皇阿玛,你要治她的罪吗?”

  乾隆看着这眼前的两个人,只有连连苦笑的份,“朕如果要治她的罪,你当如何?”

  “带她走。”永琏干净利落地回答,不见一丝迟疑。

  “你不求死了?”乾隆叹息。

  永琏沉默了一阵,“永琏此生无主……”他顿了一顿才接下去,“结死志,只为我对不起她。不求死,也只为我对不起她。”

  此生无主,生死由她。乾隆苦笑,“朕看来是不得不赦了你们两个。”他摇了摇头,“朕若杀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另一个必要与朕疯狂,若是杀了你们两个,你们那朋友只怕也放朕不过。”

  永琏微微一笑。

  阿盼娥问:“皇上你原谅永琏了吗?”

  “原谅,无论永琏做错了什么你都会原谅他,因为你喜欢他。”乾隆微笑,“朕也会原谅他,朕是他的爹啊。”

  阿盼娥也微微一笑,“皇上你终于肯疼他了吗?他会很高兴的。”

  “你若能带她走的话,尽快带她走吧,朕不能光明正大地放了你们。”乾隆的手搭上永琏的肩上,“永琏,朕对不起你,江山原本……”

  “永琏自知不是治国之才,皇阿玛。”乾隆的手搭上来的时候永琏似是微微一震,阿盼娥立刻握紧了他的手腕,“永琏心性脆弱,易动感情,不是无情能忍的角色。”

  乾隆叹息,搭在他肩上的手略略紧了一紧,“去了以后,善待自己。”

  永琏点头。

  “我会煮很多很多补品给他吃。”阿盼娥笑颜灿烂,“每天晚上都端到永琏房里。”

  永琏立刻就想起了她和吴妈那碗安胎药,“你难道还想让吴妈做补品吗?我可不敢喝了,谁知道你们在药里面下什么东西?”他低笑。

  “以前我不是故意的嘛……”阿盼娥吐了吐舌头,忍不住笑了起来。

 大好河山:第九章 一嫁天下


  那一夜之后,永琏与大牢疯女一起失踪,要追寻也无从追寻起。

  朔平府品安坊。

  “宝福,你说怎么办才好?”阿盼娥苦恼地皱着眉毛,托着下巴看着宝福,像要巴巴地从他脸上看出一条阳光大道出来。

  宝福和阿盼娥对坐,他也一脸烦恼,“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我要怎么嫁给永琏?人人都知道他是‘小姐’,我怎么能嫁给‘小姐’?我不能假装是男人娶了‘小姐’啊。”阿盼娥烦恼地说。

  “我们可以搬家。”宝福闷闷地说。

  “我不要搬家,我喜欢这里。”阿盼娥摇头,“我们的家在这里,搬走了我会想这里的。”

  “那你要怎么办?”宝福无力地托着头,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她想要把全朔平府的人杀了灭口然后幸福地嫁给永琏,以达到她不想搬家的目的?他不要做她的帮凶……

  “我想这样好了,”阿盼娥异想天开,一本正经地说,“叫贺公子娶了我们两个好不好?然后他假装死掉,这样我和永琏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啊?”宝福刚喝了一口茶,闻言茶水全然喝进了鼻子里,他按着鼻子掐着咽喉咳嗽,“咳咳……阿盼娥,你要我死直说,不用这样拐弯抹角的手段……咳咳……”

  “我说得不对吗?”阿盼娥皱了皱鼻子。

  “没有、没有,你说得太对了,真是诸葛亮都想不出来的妙法子,你自己和‘小姐’、贺公子说去,只要他们同意,宝福自然立刻着手筹办婚事。咳咳……你千万不要说你这妙法子宝福我也听到过,千万记住……咳咳……”宝福掐着咽喉,“我快要噎死了,先走了。”

  “你走得这么快对身体不好的。”阿盼娥看着宝福像吃错药一样逃走了,心里大惑不解。

  窗外传来一声冷笑,阿盼娥转过头来,“贺公子?”

  贺孤生自然听见了她刚才的妙法子,此刻却有满脸笑意──他不常笑,一笑必然有阴谋,但阿盼娥看不懂。“这个法子很好,你去给宝福说,我同意了。叫他立刻筹备婚事。”

  “我还没有问过永琏……”阿盼娥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那么开心,怔怔地说。

  “不必问他了,要成亲的是三个人,你和我都同意了,他还能有什么话说?何况他现在宠你还来不及,怎么会不同意?我们一切准备好了然后通知他上喜堂,你想他多惊喜啊。”贺孤生笑得阴阴的,眉毛微微地动着。

  “真的?”阿盼娥怀疑地看着他,贺孤生“啪”的一声孤生箫敲击在掌心,用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当然。”




  过了几天。

  品安坊的气氛很诡异。永琏不是不知道阿盼娥、贺孤生、宝福吴妈等背着他不知道在搞什么鬼,但数年未归,品安坊里许多事务需要他处理,这几日笔不停手,淹没在桩桩书坊的人情事务之中,也无暇理睬那许多。他感觉得到大家的心里都溢着喜气,因而也未多想,每日里阿盼娥笑脸盈盈心情愉快,望着她才像望着一朵鲜花,秀丽而生机盎然。

  “格”的一声响,门悄悄地开了,阿盼娥探头进来,“永琏,睡了吗?”

  “没。”永琏挑亮油灯,“你白天出去了?”

  阿盼娥的脸没来由地红了一红,轻声问:“你怎么知道?”

  “你在不在,我会不知道吗?”永琏微微一笑,“你不在我面前,就是出去了。”

  “啊?”她不知道自己真的一整天有空就在永琏面前转,“永琏……”

  “有心事?”永琏一听就知道这丫头有话要说。

  “我今天去了一趟双吉绣坊。”阿盼娥轻声说。

  绣坊?永琏怔然,她去绣坊干什么?难道她……自己先准备起来了?“傻丫头,”他轻叹,他打算处理完书坊的事就迎娶这个丫头,“你去绣坊做什么?”

  “我去做正经事。”阿盼娥有些紧张,“你和我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句话,永琏温和地低下头与她额对额,温存了一阵,才说:“我自然与你永远在一起,除非我比你早死。”

  阿盼娥惊跳了一下,“不会的不会的。”她环住永琏的颈,吻了他的额,“别说那些不吉利的话。我只是想……想……”

  “想什么?”永琏微扬眉。

  “我在想一个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的方法。”阿盼娥笑着,“你永远不要嫁,我也永远不要嫁。我们两个永远在一起。”

  他是男人啊,嫁什么嫁?永琏当真有些糊涂了,“想说什么?”他低声问,什么嫁不嫁?她到底当不当他是个男人?有些伤他的自尊。

  “你和我都不嫁的话,吴妈她们会一直说一直说的,外面的人也都会一直说一直说的。”阿盼娥小声地说,“但是你不能说你是个男人啊,一说外面的人就更加要在背后议论你,我不爱听别人说你不好。所以我要想个办法让我们两个都不用嫁,然后能永远在一起。”

  永琏缓慢地升起不祥的预感,她的想法他一向猜测不到,她一向异想天开、莫名其妙,这次又要搞什么鬼?

  “我们一起嫁掉吧。”阿盼娥环绕着他的颈,千般柔顺万般当真地说。

  永琏的脸色白了一白,果然……他委实有些冷汗,“阿盼娥,你不会要求贺兄他……”

  “是啊,我想叫他娶了我们两个,然后他假装死掉,我们两个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阿盼娥说。

  “你今天去绣坊,定了几人的嫁衣?”永琏的脸色由白而青,这……这实在太荒唐太可笑了!他打赌贺孤生分明就是等着看他的笑话!嫁给贺孤生?这傻丫头真的以为贺孤生有这么好人可以对她“无怨无悔”地付出?他分明对他余怒未消要借机大肆嘲笑一番,天啊天啊!这笨丫头!

  “两个人的。”阿盼娥毫无所觉地回答,“贺公子说,他娶妻不分大小……”

  天啊!他不要再听下去了,“阿盼娥,难道你觉得我不算是个男人不能娶你?你要嫁人一定要嫁给他吗?”永琏一口气说了出来,怀抱着让他又爱又恼的人,当真不知如何说才好。

  “永琏当然是男人了。”阿盼娥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这样问?”

  “你要嫁,只能嫁给我,不能嫁给贺孤生。”永琏想劈开阿盼娥的脑子把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洗掉,“难道我不能娶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但是你是‘小姐’啊,朔平府的‘君知小姐’,怎么能娶妻?”阿盼娥睁大眼睛。

  “我为什么不能娶妻?”永琏“唰”的一下一把撕去了罩在中衣外的女衫,露出里面的男子衣裳,“你究竟当我是什么?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做个正常男子的人?还是你可以为他死的只是小姐而不是永琏?”

  他好像生气了。阿盼娥呆呆地看着他,“我喜欢‘小姐’……”她有些委屈,却也并不是太在意,“我知道‘小姐’不只是小姐。”她轻轻地触摸永琏的唇,她粗糙的指尖感觉到永琏唇缘的柔软温热,“‘小姐’像观音娘娘,但是永琏是真的人。只有永琏才会让阿盼娥看了想哭,永琏是让人看了就想哭的人,因为永琏心里很难过。”她温柔地说。

  “傻丫头……”永琏低叹了一声。

  “我心里……当永琏只是永琏啊,我讨厌别人欺负永琏,别人都不疼你我疼你,你不要觉得自己没有人要。”阿盼娥柔声说,“我知道永琏是男人,但是……但是……”她忸怩地在永琏怀里钻了钻,“我总会把永琏当成又是小姐、又是永琏,说永琏要娶我,感觉好奇怪啊。”

  这丫头最后把他当成半男不女的东西。“我一定会娶你。”他绝不容忍因为这丫头错误的印象而要委屈自己“嫁给”贺孤生?“你不要胡思乱想,婚嫁不是儿戏,我们两个都嫁给贺孤生,这像什么样子?”

  “但是、但是贺公子同意的……”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说,“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永琏深吸一口气,准备听这丫头的惊人之言。

  “而且喜贴已经发出去了。”阿盼娥怯生生地说完,不知道永琏是否更生气。

  你、你、你……永琏实在不知道该拿什么心情面对这个笨妞,难道他逼于无奈必须身穿嫁衣嫁给贺孤生?这就是他四年来罔顾这个小丫头的代价?这代价未免也太……

  “我们请了朔平府那些和品安坊较熟的朋友。”阿盼娥天真无邪地看着永琏,“很多人以前你都见过的。”

  以前见过的时候,他还是“君知小姐”!难道他这一辈子都要扮女人不能做回正常的男儿身?天啊──




  数日之后。

  品安坊“君知小姐”大婚。

  各位列席的宾客轻微地议论纷纷,君知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多了吧,今日能够出嫁算是大幸,再过几年再是才女也没有人要了。

  听说娶君知的是江湖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天下第一人,不知是什么模样,大家倒是抱着许多好奇的心态来的。听说此人杀人成性,“羽翎刀”肖习习是他多年的好友,在他做出了作奸犯科之事后他也是一剑杀却,并把他的头千里带回故乡,埋葬在肖习习老母的坟边。当真是凶恶之极,不讲人情世故的煞神。

  虽然对君知相见不多,但君知是何等人物自然人人知晓,对她反而不予注意。

  听说品安坊的丫头阿盼娥也要一同出嫁,这可能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了。只是想不通,像阿盼娥这样又粗又俗的丫头,居然也能有这样一天?当真是傻人有傻福,人不可貌相啊。

  突然一阵骚动,新郎官出来了。大家急急地望去,只见出来的人红衣珠帽,相貌冷白俊俏,正是贺孤生。当下堂里议论纷纷,都是暗自赞好,好一个俊俏男儿!君知有福气了!

  “原来所谓‘杀人如麻’的剑客就是这幅样子?看起来还挺亲切的嘛。”朔平府城西土地主摸着肥肥的下巴,“小五,你觉得他和我那丫头相称吗?不如嫁了他做三夫人也不错,品安坊有着不少银子啊。”

  “这小的不敢做主,当然是问老爷您的意思。”

  “依老爷我看,君知必是清心寡欲观音菩萨般的女人,这丫头看起来也不会有多大出息,我那女儿嫁了过去,这品安坊的家业……嘿嘿……”土地主双手磨擦地邪笑。

  外面的呼声隐隐传来,大概是新娘子的花轿到了,“咯咯”两声大约是左右花轿都落了地,随着一阵唢吶喜乐响起,两位新娘子被左右媒婆扶着,姗姗走进喜堂。

  但看这两位夫人莲步姗姗娉娉婷婷的样子,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人儿啊!

  贺孤生嘴边带着一丝丝恶毒的微笑,心里估算着这两个新娘哪一个是永琏,不大肆地嘲笑他一番,怎对得起他自己四年来帮他照看阿盼娥的辛苦?哼哼!眼见一位新娘步履微迟有些犹豫,他心下大乐──此人必是永琏!一把牵起那新娘子的红花绸,对着天地拜了下去,心中狂笑,传音于那“新娘子”,“你放心,我不会拖你入洞房的,但你这一世总要称我一声相公了,端慧太子!”

  新娘子没有反应,但看红盖头微微地颤动,似乎听者也心情激动。

  哈哈哈!贺孤生终于为自己和阿盼娥出了一口恶气,爱上阿盼娥那傻丫头是他倒霉,阿盼娥爱上这心理变态的永琏也是她倒霉!一切都怪她爱得那么真,让人想争夺都无从争夺起,只因为她只为永琏所动,他人的一切全都不在她的心里感应。

  一拜二拜三拜,送入洞房──

  入洞房之后,贺孤生面对着两位新娘,脸带微笑,用金匙挑开了两位新娘的盖头。

  红绸委地。

  两位盛装女子抬头嫣然一笑,只见这两人秀眉明目娇美无双,哪里是永琏和阿盼娥,却是这么多年来一直苦苦追求他不成的江湖女侠“鸳剑”江流霞和“鸯剑”江流烟姐妹!

  贺孤生大惊失色,“怎么会是你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他的脑子快速旋转,已经渐渐知道了到底发生了什么非常不妙的事情……

  江流霞巧笑嫣然,“相公,我这一世一定唤你作相公,相公不必担心。天地既已拜了,我姐妹就是相公的妻子,名分既定我姐妹也不求定要洞房,不如等相公真心疼爱我们再说如何?你看我这妻子是不是很温柔体贴?”

  “永琏人呢?阿盼娥呢?今天是他的婚礼他怎么可以要你们两个来代替!天啊!天啊!”贺孤生顿悟他此后的人生将陷入茫茫的黑暗,再也见不到可爱的光明了,“他跑了?”

  “他们自然是成婚去了。”江流烟拉住贺孤生的手臂,“你老管他们两个干什么?难道你要去闹洞房吗?”她咬着嘴唇妩媚地笑,“我也会很温柔体贴,只是我不知道他们到哪里成婚去了,因而也不能告诉你去哪里闹洞房。”

  这这这……天杀的永琏!贺孤生发现以前对他的印象统统都是错误的!什么皎柔如缎的菩萨“女子”,什么凄厉如鬼的魔,统统都是错的!爱新觉罗.永琏根本就是个害死人不赔命的笑面虎!天啊天啊,谁来救他……




  白帝城荒五千里。

  朔平府外一个小小的月老祀。

  尘土遍布,墙垣倾颓。这里离城镇太远,除了当地的农家少男少女,少有人会来这个地方。

  永琏月色长衣,阿盼娥还是那身紫色碎花的丫鬟装。

  “我……君知永琏,当下对月老立誓,娶阿盼娥为妻。以后无论悲伤、不幸、疾病、灾祸,不离不弃,无怨无悔。”永琏双手合十,面对着破碎倾颓积满灰尘和蛛丝的月老轻声说。

  阿盼娥看着他双手合十对着神仙自言自语,就像多年前一样。她的心此刻很踏实,永琏是她的,将永远不会离开她。她情不自禁地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听着他从胸膛里微微震动发出来的温暖的声音:“我、君知永琏,当下对月老立誓,娶阿盼娥为妻。无论悲伤、不幸、疾病、灾祸,不离不弃,无怨无悔。”

  “我、阿盼娥,对神仙爷爷发誓,嫁给永琏作妻子。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疼他;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事,我都会原谅他。”阿盼娥从背后抱着永琏,也轻声说。

  永琏微微一震,她的话永远不文雅,却总是说得比他好。双手缓缓放下来握住她环抱着他腰际的手,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干燥。握着她的手,热力通过肌肤相传,一种无可言喻的感动泛上心来,永琏执起她的手在唇边轻轻地一吻。

  阿盼娥更加用力地抱着他,笑颜灿然,“永琏永琏永琏──哦──”她开心的时候却不会用言语表达,只会这么呢哝。

  “痴子。”永琏微笑,笑若红尘。




  此后大清国运昌盛,繁华不尽,朝野看来一片平静,四边战乱渐少。

  “端慧太子”早已入史封笺,这世上的人不会再记起那紫禁城中曾有这样一个早夭的太子,朔平府的君知自嫁给贺孤生之后亦销声匿迹,似乎就失踪在那小小的品安坊中。再过几年品安坊封门易地,搬去了德硕府,君知自此下落不明。




  九莲山

  冬青树下。

  一间精雅闲适的木屋。

  此刻九莲山上不仅仅只有那一棵冬青,已经遍地花开郁郁葱葱,鹅黄的岩梅爬满了九莲山上的巨石黄沙,代之以浓绿丛中点点娇俏鹅黄。一片小小的青田,小菜才露尖尖芽,煞是令人心动怜惜。几只母鸡凸胸腆肚地走来走去,一群小鸡叽叽喳喳地跟在后面一窝蜂似的,全是争先恐后的傻。

  屋内。

  “娘,你看我给爹爹梳的头发好不好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站在一位长发男子背后的小凳上,把他的长发弄成大髻,插了朵小野花在上面。小女孩的头发也长长的,和爹爹的长发一样光滑柔顺。

  屋外扫地的女子抬头,大声喝道:“九莲不许欺负爹爹!快放下来,我打你了!”她作势一挥扫帚,凶霸霸的。

  长发的女孩做了个鬼脸,“才不怕你,爹爹会武功的,爹爹都没生气,你气什么?娘亲小小气,丢丢脸,舍不得爹爹给我玩。”她一双眼睛伶俐动人,模样长得像爹爹比较素雅,但脾气不知道像谁,古里古怪嬉皮笑脸,这几年来阿盼娥和永琏被这小丫头折腾惨了。

  “你爹爹脾气好,你娘亲我不依,快放下来!”阿盼娥当真拿着扫帚冲进来。

  “娘──”九莲嘻嘻地笑,“你地板扫了一半,那些垃圾都被你踩乱了,回头又要重扫啦。娘,我教你,你应该这样。”她从永琏背后的椅子上跳下来,一溜烟跑到阿盼娥面前抢过那把扫帚,残风卷云般往那些垃圾处扫去。她小小年纪内力修为已有小成,这一扫出去劲气十足,把阿盼娥堆在门口的垃圾扫出了十万八千里,大概山下的人又要以为九莲山上山崩了。

  “咳咳,你这疯丫头!将来没人家要你……”阿盼娥老大不服气,挥着袖子扇掉那些尘土,拼命咳嗽。

  “九莲!以后不可以这样,罚你把屋里屋外清洗一遍,练武功不是让你欺负娘的。”永琏开口了。

  九莲最喜欢欺负这个云里月里似的爹,闻言扑入永琏怀里开始撒娇,“爹──娘才欺负九莲,她只疼你不疼我。”

  “胡说,你娘哪里不疼你了?”永琏抚摸着这小丫头的头,这么任性啊,如果阿盼娥不疼的话,这脾气是谁惯出来的?

  “她整天只会说‘九莲,不许欺负你爹爹’、‘九莲,不要抱着你爹爹不放’、‘九莲,你把爹爹弄到哪里去了’。”九莲笑呵呵地看着永琏,“她一点都不疼我,她整天妒忌我抱着你不放!哼哼!”她对阿盼娥做鬼脸,“我就是不放,你来抢啊!”

  阿盼娥瞪眼,“你这小没良心的!你爹爹是我的!”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九莲,“是你娘等了很多年才等回来的,你不能和我抢!”

  “爹爹是我的,他是生我的!”九莲紧紧地抱着永琏的腰,她们母女俩都一样,都喜欢抱着永琏,“你不是他生的,所以爹爹是我的!”

  “你是我生的!连你都是我的,当然爹爹也是我的!”阿盼娥走过去抱住他们父女俩,一人亲了一下,“不许闹了,爹爹罚你清洗你就要老老实实地清洗。”

  “好了好了,两位丫头别闹了。”永琏伸手阻止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九莲,你是爹爹生的,是最乖的丫头对不对?”

  九莲最爱听奉承,这个爹虽然平常不动声色但往往一击即中,她人又聪明一听就知道她爹有事要说。笑眯眯地在永琏怀里扭了扭,九莲眨眨眼,“爹爹,说吧。要九莲做什么?”

  永琏莞尔,对阿盼娥说:“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

  阿盼娥睁着依然不懂的眼睛,即使为人母多年,她的脑子依然是空的,肠子依然是直的,常常让九莲在背后偷笑。“是啊,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阿盼娥一脸糊涂,“我已经嫁给你很久很久了。”

  永琏若在喝茶定要一口喷了出来,他这个傻妻,哪里有人上一句说“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她下一句突然冒出个“我已经嫁给你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我知道,九莲十二岁了。”九莲笑眯眯地说。

  “今年是大清乾隆六十大寿。”永琏轻轻地说,“全国欢庆,纷纷庆寿,皇阿玛已然儿孙成群了。”

  “你想回去看看他吗?”阿盼娥轻轻地在他额上吻了一下,“我们也十几年没见过故人了。”

  “你总是很纵容我的。”永琏任她吻,也任另一个小丫头爬上他身上抱着他的脖子,“我们去偷偷看皇阿玛一眼,看看他老人家六十大寿好不好,身子安康不安康,算是尽了此生做人子的孝道,好不好?”

  “好。”阿盼娥捉住九莲的手,把她从永琏脖子上拔下来,九莲硬是不肯,母女俩在那里较劲。

  永琏左右手各自提住母女俩的后心,轻轻一拉,把这两个纠缠不清的人拉开,然后又把两个人一起拥在怀里,低声说:“你们两个啊,当真是一对母女。”一样纠缠不清、一样喜欢缠在他身上,好似他身上有蜜糖。

  “因为我和娘亲都好爱好爱你嘛。”九莲笑嘻嘻地说。

  永琏和阿盼娥面面相觑,听着女儿的话,成婚多年的他们居然脸上都微微一红。很爱很爱你,这话留在心里,相爱成婚多年却从来不曾说出口,居然十多年后被女儿说出来了。

  “我……很爱很爱你的。”迟疑了一阵,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说:“真的。”她抱紧了女儿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也很爱很爱女儿。”

  永琏看着她们母女俩,此生得妻、得女如此,夫复何求?“我也很爱很爱你们。”他学着九莲和阿盼娥的口气,微微一笑。




  乾隆三十五年春正月己卯朔。

  乾隆皇帝六十大寿。

  寿宴上人头攒动。

  乾隆帝儿孙满堂。

  “恭祝皇阿玛寿吉平祥,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等各位皇子皇孙拜寿完毕,宴席开出来,正是那脍炙人口的“满汉全席”。

  第一道菜,太监捧上一道大金盘,小心翼翼地摆放在皇上和众皇宫贵臣皇子皇孙的面前。这第一道菜,就叫“大好河山”,却是一道拼盘,是正菜前的开胃菜。

  这“大好河山”果然拼得气势盎然,四色干果鲜果冷菜,色泽艳丽逼人眼目,将大清的万里江山拼凑的波澜壮阔。

  只是──

  “咦?”几乎所有面对那盘拼盘的人都发出了轻轻的一声疑问。

  莲子。

  在那拼盘正中的葱末中,清灵灵地落着一颗新鲜的莲子。那莲子带着水泽,大约是在池塘里新摘的,清新爽利,令人眼前一亮。

  “天……天啊,皇上,小的真的不知道这东西什么时候掉进来的,小的立刻去换一盘,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端盘子来的太监吓得脸色苍白,“扑通”一声慌忙磕头。

  眼见各位皇宫贵臣都是满脸诧异,这莲子落在拼盘正中间摆放得如此端正,决非无心掉落,今日是皇上六十大寿,有谁如此大胆能不知不觉地在菜中放下一颗莲子?万一他放下的不是莲子是什么机关暗器,皇上已然殆危了!

  是谁?年长的想起十多年前的宫廷旧事,都暗自沉吟。

  莲子……乾隆挥了挥手让磕头的太监退下去,嘴里轻轻地说了两个字。坐得近的几位皇子都听见了,那是“碧池”二字。

  碧池……大家的目光移到那葱末上,葱末衬着莲子,分外鲜明。

  碧池已有新莲子。大家都是读过书的,自然都知道温庭筠的诗,也知道这暗示着什么,这大好河山原本应当是属于谁的呢?这河山上的新莲子……

  乾隆的心这一刻似乎飘得很远,飘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有一个清晨,一个小阿哥跑过来,“皇阿玛。”

  “永琏早起啊,今天天气冷,多穿了衣裳没?”他对着小阿哥笑,这是他最疼爱的孩子。

  “回皇阿玛,穿了。”小阿哥也笑着,给他磕了个头。

  “今儿立秋了,永琏陪皇阿玛看荷花去,好不好?”他微笑。

  “好啊。”

  父子俩在前携手共赏荷花,背后的鸾驾远远地跟着,富贵堂皇锦绣荣华,当时真是羡煞旁人的一对背影。

  时是立秋,荷花已败,倒是莲蓬亭亭玉立。他负手微吟:“象尺熏炉未觉秋,碧池已有新莲子。”

  “皇阿玛?”不解事的小阿哥疑惑地拉拉他的衣袖。

  “秋天荷花都结子了。”他微笑地拍拍永琏的头,“朕也结子了。永琏,日后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什么叫做‘碧池已有新莲子’。”

  莲子在眼。永琏你是在对朕说,你也有了你的莲子吗?你是在给朕祝寿吗?乾隆回过神来笑了,“这菜不要紧,继续上吧。”

  孩子,是这个皇宫──对不起你──




  宫檐之下,一对父女相视而笑。九莲的嘴凑近永琏的耳边,“那个莲子是我放进去的。”

  “却是你娘摘的。”永琏提起她,躲开她要在他脸上亲一口的企图,几个起落,轻飘飘地离开了这个载着他儿时梦想、少时幻灭的地方,不萦绕一点尘土,他已经和这个地方永远地脱离了,身与心都是。

  “娘总是那样笨笨的,她还不知道你要莲子干什么呢。”精明狡猾的女儿笑嘻嘻地说。

  “你娘不笨,她只不过简单而已。”永琏带着女儿直奔那个有个人等他的地方,“等你长大了就知道简单的人有什么好,丫头你的脑子也太复杂了。”

  “因为娘肯像一开始那么简单地对你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没有变过,对不对?”九莲眨眨眼。

  永琏微微一笑,“你还小,等你长大了遇到肯对你好的人,和你想对他好的人就知道了。”

  “哦?”九莲开始疑惑了,她自认脑袋瓜聪明,爹却不说她对。

  “永琏!九莲!”远远地一个女子等在桥边,踮起脚向他们挥着手。

  永琏对着他眷爱一生的女子走过去,搂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再牵着女儿,往远处的淡烟流水处走去,长衣长发,如烟如缕。

  九莲,你不懂。当一个人笑颜灿烂不求你任何东西却能为你生为你死,甚至在悲伤的时候为了你而笑的时候,人会从指尖震撼到心底的最深处,人会颤抖,会哭。那个时候再聪明都是无用的。

  你娘──是这种人。她并非像一开始那样简单地对我好,她是越来越……越来越贴近我的心地对我好,直到最后她成了我的心,替我承担所有的快乐和优伤,也变成了我所有的快乐和优伤。

  她是个奇迹。

  “永琏永琏永琏──哦──”永琏突然被她们母女俩的欢笑声惊醒,一抬头只见那对疯母女绕着大树追追打打,阿盼娥叫着救命扑向永琏的怀抱,九莲仗着轻功一路追杀她的娘。

  人影扑面而来,女儿微香依旧,永琏双手接住飞扑而来的妻子,看着她奔跑得红艳艳的脸颊,忍不住微笑,“痴子。”

  “你才是虱子!”阿盼娥跑得急了气喘没听清楚,瞪了他一眼,“都是你教的好女儿,跳来跳去才像个虱子……”

  啊?永琏怔了一怔,忍不住大笑,他这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妻啊!

  “爹爹──”女儿也扑了过来。

  嗯,左拥、右抱,人生无憾!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