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1-06

言妍: 立尽斜阳

立尽斜阳:第一章 命运


  是不是
  一切天注定
  而我
  只能追寻

  这是孟茵教书的第二年,照理说,她才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应该对教育工作充满热忱,但不知道为什么,奉献的回馈还没享受到,麻烦倒是惹了不少。比如说,眼前这篇周记,李承凯那个宝贝学生写着——

  最敬爱的谢老师:

  至(自)从我奶奶到学校看你,你不收她的金项练(链)和皮包,她就喜欢你,说你很有贞操(?),可以当我们家的息(媳)妇。
  我爸爸也很喜欢你。他没有太太很久了,假如你给他取(娶),他就太辛(幸)福了。
  我更喜欢你啦!有一句(首)歌说,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变不良少年(?)。老师你很漂亮又有爱心,好不好当我妈妈,和我长大,我才能抱笑(报效)国家,世界更伟大和平(?)。

                         学生李承凯敬上

  天呀!孟茵忍不住捂住双眼,这是一篇怎样教人啼笑皆非的文章呀!不但词句不通,又错字百出,若再让教务处抽查到,她还有脸待在教育界吗?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不是她年轻不懂事,行为不够庄重,教书教到学生的爸爸都来追她?
  这实在是超出孟茵所能忍受的范围,她出身于保守的南部家庭,自幼就守礼、守分地中规中矩,学校的操行成绩全都是九十分以上,评语只有“娴静好学”,师长的口中一概只有夸赞,找不到一句贬语,她哪堪在为人师表中,制造这种“丑闻”呢?
  如果最重女儿声名的母亲知道了,一定非通她辞职回家吃自己不可!
  她该怎么办呢?唉!现在的学生也真是难缠,稍微严厉一点,就说是体罚,一票父老兄弟们会持刀带棍地厮杀到学校来;若稍微深入关心点,就可能有三姑六婆造访,认为你爱孩子,会爱到“顺便”去“照顾”他们失婚的老爸!
  这是哪一国的理论?
  孟茵皱着眉,把这篇周记撕下来,打算叫李承凯再重写一次,但她会特别叮咛,千万别再扯到她。
  撕学生的作业是很不合理的啦!不过……孟茵手才动到一半,就有人冲进这午后安静的办公室里来。
  “孟茵,你的爱慕者又来了,就是李承凯的爸爸啦!”和她私交甚笃,教地理的洪亚梅冲进来,活像有督学来临检般的大叫,“还带着够遮位好几张脸的玫瑰花耶!”
  孟茵的第一个反应是左右瞧瞧,感谢老天,办公室里的老师,上课的上课,办事的办事,冷清一片,不过,那剩余的小猫两三只,也足够凑出一场热闹了!
  “快,他已经到楼梯口了!”有个孟茵的好友,也是教英文的陈玉磷慌张地跑进来说。
  “怎么办?我根本不想见他啊!”孟茵着急地说。
  “可是人来了,还是学生家长,你不见也不行呀!”陈玉磷说。
  “有话就说清楚嘛!”旁边有同事提议道。
  “该说的我上次都说过了,只差没有翻脸!”孟茵如火烧上了身似的,立刻决定采取最鸵鸟式的做法——整个人往办公桌下钻,并叫着,“说我不在!”
  当场的人都愣住了,平常看孟茵秀秀气气的,教起学生来也是有板有眼的,没想到遇见事情,还有这样幼稚的一面。
  几个年纪大的老师对她的举动很不以为然,一个严肃的教学圣堂,竟成了蝶乱蜂喧的求偶场合,这成何体统?
  陈玉磷毕竟颇为照顾她这年轻的学妹,连忙转过身,替孟茵去面对那个刚刚进门,带着会让人打一百个喷嚏的玫瑰花的学生家长。
  “我……我要找谢孟茵老师……”玫瑰花里冒出一个大杀风景的中年男人,他顶着秃头、凸着肚子,挺着笑脸说。
  唉!被这种自认为多情的追求者看上,想不掉满地的鸡皮疙瘩也难。
  “她不在!”陈玉磷极不客气地说。
  “没关系,我等她。”李先生笑嘻嘻地说,露出一口黄牙。
  “你等一百年都没有用啦!”洪亚海忍不住说:“谢老师永远不可能当你孩子的新妈妈,你死心吧!别再来打扰她了。”
  “我是很有诚意的,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对不对呀?”李先生仍厚着脸皮说。
  孟茵躲在桌子底下,简直欲哭无泪,她到底是招谁惹谁了?虽然年轻的女孩都喜欢被追求的滋味,但若展开攻势的是个和自己完全不搭调的人,那可就真是一场教人吐血的噩梦。
  “你有再多的诚意,谢老师都不会接受的。”陈玉磷毕竟年岁长些,很委婉地说:“李先生和谢老师各方面都很不适合,以谢老师的条件,不可能嫁给离过婚的男人。”
  “离过婚的男人才懂得疼老婆呀!”李先生又弯腰又鞠躬地说:“请各位老师大力帮忙吧!”
  看样子,这个想老婆想疯了的男人,是决定要死缠到底了。
  洪亚梅再也受不了他那副死皮赖脸的样子,干脆直截了当的说:“我们要帮忙也无从帮起,老实告诉你吧!谢老师已经订婚,是碰不得的死会了啦!”
  此话一出,在桌底的孟茵险些惊吓得撞到抽屉。
  “订婚?”李先生喃喃说着,然后又接了一句,“哦!才订婚,又不是结婚,我还是有希望的。”
  孟茵顿时仿佛有一种被蚂蝗附身的感觉。
  她听到洪亚梅跳脚的声音,再来是以凶巴巴的语气说:“你真是不死心,是不是?好!我再告诉你,谢老师的未婚夫是万华XX帮老大的独生子,他对你纠缠他的未婚妻已经很不爽了,打算给你一点教训。我劝你还是赶快到南部去避避风头,别在谢老师周围方圆百里之内出现,否则,你哪天断手缺脚的,不要说我们事先没有警告你哩!”
  孟茵捂住嘴,差点昏倒!她知道洪亚梅天生爱幻想,都二十八岁了,还和一干小女生一样迷恋言情小说,但她没想到,洪亚梅这回竟把她编入那么烂的情节里!
  李先生一点都不相信,丝毫不受打击地说:“洪老师,你爱说笑了吧?”
  “洪老师没有说笑。”接话的是陈玉磷,她以十年为人师表的表情,加上训练有素的教授夫人脸,很容易就摆出权威的模样说:“谢老师的未婚夫的确是很不高兴了!以前因为他身分特殊,我们都不敢讲,现在看在你一片痴心的份上,只有实话实说了。天底下的女人这么多,你就别惹谢老师了,为了她丢掉性命,并不值得吧?”
  “真没想到,看她一到温温柔柔的模样,竟然和黑社会有关?啊!也许我儿子应该转班了……”李先生的声音愈来愈小,到后面几不可闻。
  孟茵竖起耳朵,想再听听动静,头顶上的桌子却被拍得极响。
  洪亚梅叫着,“好啦!小鸵鸟,人走了,你可以出来啦!”
  孟茵小心地站出来,她那一身白裙和腰间镶红玉的梅花配带,都沾上一层灰。
  尽管狼狈,她仍努力维持尊严,很有礼貌地向那几位年长的老师说:“对不起,吵到大家的安宁,真是不好意思。”
  “你现在又懂得道歉啦!”洪亚梅白了她一眼说:“刚才偏把烂摊子丢给我们,若不是我急中生智,搞不好你就被人劫去做押寨夫人罗!”
  “小声一点啦!”孟茵将好友拉到稍远的角落,“我还没骂你呢!你什么不好编,怎么会编到我和黑社会有关?若是传出去,我还要做人吗?”
  “可是很有效呀!”陈玉磷在一旁好整以暇的说;“亚梅这一招,可让李承凯他老爸彻底断念了!”
  “结果我的名誉也毁了!”孟茵委屈地说。
  “伯什么?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有的事,自然传不成,你放心吧!”陈玉磷向她保证道。
  “你难道还有更好的方法吗?”洪亚梅反问着。
  孟茵哀叹一声说:“我怎么那么倒楣呢?教书才第二年,就碰到这种事。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为什么你们都不会有问题?”
  “谢孟茵,你少刺激人了!你是在讽刺我们没有你年轻漂亮,所以不会有家长来骚扰吗?”洪亚梅故意不饶的叫嚷着。
  “我都烦死了,你还有心情开我玩笑!”孟茵瞪着洪亚梅说。
  “我才不是开玩笑,我还巴不得有你这种‘艳遇’呢!”洪亚梅一本正经地说:“只不过,我的男主角要像小说里写的,三十出头,有跨国企业,离过婚的寂寞男人,英俊潇洒,充满成熟的魅力。当然,也要有一个聪明慧黠的女儿,而她恰好是我的学生,爱透了我,于是替寂寞的老师和她老爸牵红线,成就一段浪漫的美满姻缘。”
  “现实里才没有这种人呢!”孟茵不以为然地说:“真正的生活里,只充斥着像李承凯他老爸那种男人,平凡庸碌,背负着三十年的房贷,而且孩子还笨得连文章都写不通,你千万不要被那些言情小说毒害了!”
  “孟茵,你错了。”陈玉磷突然插嘴说:“亚梅说的那种男人的确存在,而且,我前天才和他一块儿吃饭。”
  “什么?难道你认识这一号人物?!”洪亚梅兴奋得脸都红了,“有这种‘好康’的,你为什么不早通知呢?”
  “干嘛?你要霸王硬上弓吗?”陈玉磷取笑她说。
  “再多透露一点嘛!”洪亚梅哀求道:“他长得有多帅?像木村拓哉,还是刘德华?是不是企业的小开?我可以见他吗?”
  “他可比木村拓哉、刘德华或什么小开都还好呢!”陈玉磷被感染了情绪,也很夸张地说。
  “哇!”洪亚梅叫着,嘴巴都合不拢了。
  “玉磷姐,你就别再逗亚梅了。”孟茵忍不住摇头笑说。
  “我没有逗她,我所说的一切属实。”陈玉磷收敛起表情说:“那位何教授是我先生的同事,三十四岁,麻省理工的博士,从事的是最尖端的科技工作……”
  “教授呀……”洪亚梅有点失望地说。
  “何教授可比什么电影明星或花天酒地的小开好上几百倍,光是他那温文尔雅文风度翩翩的气质,连我这已婚女子看了都会心动哩!”
  “他既然那么好,为什么还会离婚?”孟茵问。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我相信绝对不是他的错。”陈玉磷极有自信的说:“因为连我老公这种把四维八德倒背如流的人都对他推崇备至,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我妈说,离过婚的人多多少少都有毛病,下次结婚还会再犯。”孟茵说。
  “今天我们先不讨论你妈的许多偏见,先听我把话讲完嘛!”陈玉磷喘一口气又说:“这位何教授可不是普通的教授,他的妹妹是政坛有名的‘女神龙’何咏安,爸爸则是当过部长的何舜渊,我想,你们都听过吧?”
  “哇!是世家公子耶!我快昏倒了!”洪亚梅佯装用手扇脸地说。
  “世家公子和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一辈子都搭不上关系。”盂茵一派实际地说。
  “本来我也是这么想,所以,一直不敢为他介绍对象。”陈玉磷说:“可是最近,他母亲突然来拜托我,要我替他物色一个贤淑顾家的女孩,又说何教授的儿子今年十一岁,正要进入叛逆期,找个懂得青少年心里的中学老师也无妨。”
  “什么?他才三十四岁,就有个这么大的儿子啦?”洪亚梅惊讶地嚷嚷。
  “他算是早婚的,据说,他和他的前妻从小就认识,他前妻也是出身世家,两人一起出国念书,很快就结婚了。”陈玉磷说:“不过,这都是过去式了,完全无损他的魅力。他的儿子也是一个小帅哥呢!父子俩站一块儿,啧!真是人间极品!”
  哇!还买一送一哩!洪亚梅忙自我推荐地说:“那就我啦!我和十来岁的孩子混得最好啦!”
  “你以为替这种豪门大户作媒很容易呀?”陈玉磷摇头说:“我很小心的提出几个人选,那位何老太太就有办法从校长那儿调到所有的资料,她圈出了廖盈秋。说她年龄适中,父亲做过处长,门第还不算太差。”
  廖盈秋是学校升学班的王牌老师,长得还不错,脸蛋细白圆润,很有富家少奶奶的命根,至今三十二岁未婚,那都是因为教学太过认真,个性比较内向的缘故。
  “嘿!这活像是慈禧太后在为光绪圈选妃子嘛!”洪亚梅不禁瞪大眼睛,“人都没见过,这太不公平了!”
  “哎呀!快下课了,我连正事都还没说呢!”陈玉磷看看表,又忙着接口,“事情是这样的。何教授和盈秋都算满保守的人,不好做到太明显的相亲,刚好我桃园的娘家有大拜拜,何教授满有兴趣的,我就想,干脆找一群人去,让他们双方很自然的认识,而你们都在我的邀请名单内。”
  “当配角呀?当然不去!”洪亚梅嘟着嘴说,突然念头又一转,“呀!我去!说不定那个何教授会看上我哩!”
  “我找你,是因为我们的交情深厚,你可别乱扰局,坏了我的大事。”陈玉磷警告完洪亚梅,便再转向孟茵说:“你呢?来帮盈秋壮壮场面吧?”
  “除了我们,你还找了哪些人去呢?”孟茵颇有戒心地问。
  “我这边就你、亚梅和盈秋,我老公那边,除了何教授之外,还有一些同事和博士班的学生,纯粹好玩嘛!吃拜拜之前,可能还会先去我娘家后山采水果。”陈玉磷说。
  “玉磷姐,老实说,你是不是又要玩一对一的相亲大会了?”孟茵问。
  “你别那么紧张嘛!”陈玉磷说:“你有一个严格把关的妈妈,我才不敢替你说媒呢!”
  “可不是嘛!”洪亚梅学着盘茵的妈妈那尖锐的嗓音一个个数着,“老大、老么不要;太穷、太有钱的不要;太高、太矮的不要;太胖、太瘦的不要;寡母、独子不要;太多嘴、太寡言的不要;太聪明、太愚笨的也不要……”
  “好啦!你太夸张了!”孟茵按下她的手指说。
  “你到底去不去?”陈玉磷再看一次表问。
  “你和盈秋谈过了吗?那位何教授离过婚,又有个十一岁的孩子,看来还有个厉害的妈妈,这样好吗?”孟茵深觉不妥的说。
  “我的小姐,又不是介绍给你,你啰唆个什么劲儿?我已经告诉盈秋了,人家可高兴得很呢!你只要负责当旁边的陪客就好!”陈玉磷说着,正巧下课钟声响起,她丢下一句话说:“一言为定哟!”
  孟茵尚未回答,办公室及走廊又变成闹哄哄一片,各人有各人的事要忙,私人的谈话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走回桌前,孟茵看见那撕了一半的周记,想到方才的那场风波,她轻叹一口气,心想,又必须把李承凯叫来了。但这回她要摆出严师的面孔,让他明白,她若要当后母,绝对不会有一颗“春天”的心!


  好不容易盯完学生们打扫,又降完旗,孟茵走出办公室,恰巧碰到迎面而来的廖盈秋。她此刻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很好,平时的严厉已被一股微笑取代,显出几分小女孩的味道。
  “玉磷说下星期日的吃拜拜你也会来,对吗?”廖盈秋先打招呼说。
  哦?孟茵还不太清楚确切的日期,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又不好说不,只有胡乱的点头说:“嗯,对!”
  “一定很有意思。”廖盈秋又喜孜孜的说。
  “应该吧!”她只好再点头。
  孟茵才刚满二十四岁,年华正盛、青春尚好,所以无法体会女人过了三十岁还待字闺中的滋味。只是常常听见洪亚梅抱怨,警报拉得叽叽呱呱响,唯恐全天下的人都不知她的待嫁女儿心。
  廖盈秋则是个安静的人,她不说的事,别人也不会随便问。不过,她今年似乎带着比去年更多的落寞。
  老师的生活范围原就狭窄,面对的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若没有一点外来的刺激,很容易就变成古井底的一摊死水。
  孟茵一直很怕自己会被局限在此,书又教得不顺心,所以,倒有考虑要结束这份工作的打算。
  整理好桌子,才要拿起皮包,洪亚梅便往她肩上一拍,“闻到我身上的味道没?我那班的男生真是有够宝的,上回我赚他们太臭,居然有人去偷他妈妈的法国香水,整瓶洒在讲台上。你可以想像吗?香奈儿五号,加上四十个男生上完体育课的汗臭味,差点没把我熏昏了!”
  孟茵听到一半,早已笑弯了腰。洪亚梅浑身的确是有一股很难形容的怪味,只怕到拥挤的夜市,都会有人自动让出一条路给她。
  “就不晓得那味道要盘旋几天?明天一早,盈秋就要来上我们班的国文课,她有洁癖,恐怕要站在门口讲课罗!”洪亚梅很努力地用湿巾在身上又擦又抹的,叨念完,又接着说:“对了!玉磷要我提醒你,大拜拜在下个星期日。”
  “她帮盈秋安排相亲,一定也不会放过我们,你还想去吗?”孟茵问。
  “为什么不去?”洪亚梅瞪大眼说:“我已经二十八岁,快三十了,有机会自然要好好把握,否则再过两年,门前冷落车马稀,合格的单身汉从此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那些离过婚或死了老婆的。要不嘛!就是那种有了老婆,却又要骗你走上不归路的。盈秋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我怕呀!”
  “有什么好怕?女人就一定要结婚吗?”孟茵说:“现在的社会,女人能独立自主,当个单身贵族也挺好的。”
  “单身贵族也要有那个命,至少我就觉得自己不适合。”洪亚梅说:“我这人爱热闹,受不了一个人孤独老死,所以,我不搞什么女权运动,只希望能结婚生子,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你若笑我没出息,我也不在乎!”
  “如果缘分未到,你也强求不来呀!”孟茵说。
  “就怕是缘分已到,却没有及时抓住,白白蹉跎青春。”亚梅叹口气说:“因此,我下定决心要化被动为主动,不再枯等白马王子由天上掉下来。我已经拟定了两年计划,要去参加婚友社,上上扮演红娘的节目,来个南北大会审,做地毯式的搜索,我发誓在满三十岁生日前把自己嫁出去……喂!你笑什么?”
  “笑你的色胆包天!”孟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哪有女人为了嫁人猴急成这种样?好丢脸呀!”
  “你也别五十步笑百步了!”洪亚梅反击说:“你以为你才二十四就狂了吗?告诉你,青春岁月就像一弹指,还没看清楚,就咻地一下不见了!到时,你成了老处女,小心你那爱面子的妈会把你拎着沿街叫卖,那才丢脸哩!”
  “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去上红娘节目。”孟茵说:“想想看,亲友和学生们不把这糗事当作笑话传颂一百年才怪,我还想安安静静的过一辈子呢!”
  “我才管不了这么多。”洪亚梅耸耸肩说:“怎么样?支持我吧?我失去试试,不成功就算当炮灰;若是成了,也等于替你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我是会替你加油打气啦!但千万别拖我下水。我们谢家家教严格,我可不想在祠堂里跪上三天三夜。”孟茵忙不迭地说。
  “少来了,都什么时代了,还讲这一套。别人不懂,我却很清楚你是‘惦惦吃三碗公’的那种闷骚性格。”洪亚梅故意损她,“喂!今天晚上去赶场电影好不好?搞不好会有艳遇哟!”
  “要等艳遇,你更该单独一个人去,才能故作寂寞状。”孟茵躲过洪亚梅伸过来的尖指甲,笑着说:“开你玩笑的啦!今晚不行,我老爸和弟弟不在,我得回去陪我妈,怕她无聊。”
  “你都那么大了,她还这么霸着你。”洪亚梅不以为然的说:“在这时代,像你这样听话的女儿大概都快绝迹罗!”
  “不和你闲扯,我得走了!”孟茵背起皮包说。
  初春季节,人行道上的树都发了芽,一颗颗新绿,缀着生命的气息,没多久,就会有一朵朵盛开的花了。
  孟茵不快不慢地走着,心里一直想着洪亚梅那句“听话的女儿”的评语。可不是嘛!连教书的地点都选在她家可以步行的范围内,不像她的同学朋友,一上大学后,就展翅欲飞,希望飞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她也曾分析过自己,与其说是天性,不如说是学习的结果。因为她有一个叛逆的姐姐,自幼老和妈妈冲撞,打骂是家常便饭。
  孟茵生为老二,眼睛看,手脚就学,知道乖巧功课好,就可以远离暴风圈。如此日积月累下来,孟茵就“不小心”成为品学兼优的好女孩,谢家众堂姐妹中的好楷模,自然也是母亲最引以为傲的掌上明珠。
  其实,她有时候还真羡慕姐姐孟茹,没有那些绑手绑脚的规矩,似乎比她活得更热闹、更自由。
  而她呢?恐怕连婚姻,都要成为母亲导演的一出戏了。  


  益茵一进家们,就闻到香喷喷的饭菜味,这就是她的母亲惠音,没有一日怠忽职守,是那种住进医院,也可能会偷溜回家煮三餐的强悍女人。
  “回来啦!桌上有猪心汤,是给你补的,趁热快喝了吧!”惠音一听到开锁的声音,就早早地等在门口,并递给她一封航空信。
  孟茵拿过来一看,是从美国俄亥俄州奇来的,她故意往旁边一放,避开母亲锐利的眼神。事实上,她也不是那么急着拆阅。
  “今天学校还好吧?”惠音跟在她后头问。
  “很好,我教的几个班,英文抽考排到一、二、三名,校长还特别夸我呢!”孟茵向来只捡好的说,她才不敢说有家长追到学校来,更不敢提洪亚梅替她编出一个黑道未婚夫的事来,免得老妈听了晚上的失眠。
  惠音极满意地看着孟茵,她身材纤细均匀,一张嫩白的瓜子脸上有着水秀的眸子和樱桃小嘴,活脱脱是年轻时有美人之称的自己。更好的是,这女儿还遗传了丈夫优秀的头脑,每个表现都让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牺牲有代价。
  她的日子算是午后黄昏了,想想她瞎忙的一生,最大的长进,就是以小贩之女,嫁入有些家底的谢家,结果谢家媳妇的碗并不好端,在大家族的人多嘴杂中,她差点没被那些勾心斗角的姑嫂压死。
  论娘家和嫁妆,她是没法和人比,但她偏偏就生养出两个上了第一志愿大学的孩子,至于孟茹念私立大学,算是差强人意,让那些孩子混补习班或蒙个烂专科念的亲戚们瞪红了双眼。
  哼!事实证明,她钟惠音肚皮里的种就是好!而且,她的计划还没完呢!老三孟豪是男孩,自然要栽培他成为谢家第一个留美博士,而最像自己的孟茵,最起码也要有个博士夫人做做。
  她愈想愈觉得兴奋,把那封被留在客厅桌上的航空信,又拿到孟茵面前说:“黄维中的信你不看吗?这孩子倒挺有心的,你有没有给他回信?你告诉他托福考过的事了吗?”
  黄维中是父亲同事的儿子,在俄亥俄州的一所大学念博士班。去年暑假回国探亲时,孟茵硬是被架去和他吃了一顿饭,然后约了几次会,两人就一直维持通信的关系。
  “怎么样?你们提到申请学校的事了吗?”惠音见女儿不答,于是沉不住气地问。
  “妈,我又还没有决定要出国。”盂茵喝一口汤说。
  “为什么不去?你样样都跑第一,这回当个谢家的第一个女硕士也不错呀!”惠音急急地说:“而且,维中这孩子很不错,有他在美国照顾你,我也放心。”
  “我一过去,不就表示要嫁给他了?”孟茵说。
  “嫁给他有什么不好?留美的准博士,多少人抢着要呀!”惠音说:“你呀!人是聪明乖巧,但有时就是反应慢,做人不够机伶,有好机会也不懂得把握。”
  “妈,我还年轻,还不想结婚嘛!”孟茵有些不耐的说。
  “都二十四了,还叫年轻?”惠音不赞同的摇摇头,“我敢保证,你再也找不到像维中这么好的对象了,小心以后石头愈捡愈小,到时挑到一个卖龙眼的,就别回娘家来哭诉。”
  “妈,你急着要我嫁,是不是要和大伯母比苗头呀?”孟茵为了缓和气氛,开玩笑地说。
  “怎能不比呢?你看看孟华,一个家专生,就有本事捞到博士嫁,她的条件哪有你们姐妹好?每次看到你大伯母那股得意劲儿,我心里就有气。”惠音恨恨地说:“你姐姐以堂堂的大学生,去嫁一个五专生,到现在都还是家族中的笑柄。你没听她们说吗?什么‘女孩子读得再高有什么用?嫁人最重要’,这就是要当面给我难堪嘛!”
  “妈,你太敏感了啦!”孟茵安抚她的情绪说:“现在姐夫不是很好吗?公司派他到德州设厂,好歹也是个大厂长呀!”
  “好什么?孟茹若听我的,会嫁得更风光!”惠音顿了一下又说:“幸好妈还有你。哼!孟华丈夫的那个博士,不过是土产的,你的更好,是喝过洋墨水、天下无敌的。孟茵,你可不能让妈失望呀!”
  孟茵一向服从母亲的命令,叫她往东便往东,叫她往西便往西,但这并不表示她没有自己的意见,只是母亲至今为她所设定的方向,完全是为她好,她没有反抗的必要。
  而且,自幼看了太多母亲在谢家所受的委屈,因此,若有什么能让母亲高兴的,她必会尽力而为。她可以说是那种比较孝顺贴心的女儿,只是,结婚的目的若大半是为了讨母亲欢心,又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其实,由客观的条件来看,黄维中是个很不错的丈夫人选,他的外表端正斯文,说话有条有理,很有目标远见。最重要的是,他对孟茵的印象极佳,回美后的第一封信里就坦白的说,他在台湾曾走马看花式的相了不少女孩,牛排吃到撑,竟在临行前才认识了她。
  我一直怪我爸妈没有早安排你,害我浪费那么多时间。七天,短短的七天,胜过我整个暑假……不!应该说胜过我所有的空白岁月!你知道吗?在情字这条路上,我本已没什么奢望,但在见到你以后,又燃起我热切的期待……
  黄维中曾在信中如此写着。
  盂茵看到这一段,吓得把信一丢。七天,才七天耶!他们真正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到二十四小时,她对他是圆是扁还不太清楚,而且,一送上飞机后,就印象模糊了,他怎能隔着一片汪洋大海说他对她有感情呢?
  偏偏黄、谢两家人都很看好他们这段缘分,双方的母亲都说没见过那么漂亮相配的一对,让黄维中更是名正言顺地催她到俄亥俄州去念书。
  但她对黄维中,陌生之外,还是陌生呀!
  孟茵回到房内,拆开那封航空信,黄维中的字里行间依然跃满热情,比较起来,她的回信就平淡得像杯白开水。
  要怪,就得怪她这理智超过感情的水瓶座个性吧!
  可叹她空有一副温婉秀丽的外表,以为她会很多情,谁知她内心却是倾向现实和算计呢?
  也许是着太多姐姐因交男朋友而被责罚的事,孟茵从高中有男孩子追求起,就晓得技巧性地拒绝,免得惹来大祸。
  大学时代,又恰逢孟茹的恋爱如火如荼地进行,什么争吵、自杀和私奔,样样都来,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在那种情况下,孟茵自然不敢带男孩子回家,也连带地使她对爱情敬而远之。
  说实在的,她并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生死相随或曾经沧海难为水那一套,那都是书上才有的,即使是像孟茹那样几近可歌可泣的爱情,谁又能保证会永远不变呢?
  “你呀!以这种心态,凡事缩头缩尾的,纵有痴狂的深情,也轮不到你来拥有。”孟茹就曾这样批评她说:“可怜的妹妹,你注定要孤老一生罗!”
  孤老一生倒是不会,因为,孟茵的日子都是母亲一步步铺排好的,不容有大大的岔路,时间到了,她自然会找个适合的人嫁了,当个好妻子、好母亲,再来就是好婆婆、好岳母,人生就是如此了,不是吗?
  所以,对于无懈可击的黄维中,她也实在没什么好犹豫的,若是蹉跎到二十八岁,像洪亚梅一样几近饥不择食;或是更惨的像廖盈秋,到了三十二岁,只有离婚的男人可以考虑,那不就太冤枉了?
  想到此,孟茵的心情终于平静下来,乖乖地拿出信纸给远在太平洋那端的黄维中写信。
  至少,这样做会让她母亲很快乐的。

 立尽斜阳:心动


  众里寻他千百度

  但若再回头

  一定不能是百年身呵


  今年的春天来得早,才三月初,天气就很暖和,逐渐移向北半球的太阳,已经发出灼热的光芒,让出游的人心情大好。

  近午,廖盈秋就拿着新考到的驾照,开着新买的车子来接孟茵和洪亚梅。

  因为是配角,所以,孟茵穿得很随意,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身是白色有淡绿细格的宽大毛衣,素净得可以融入背景。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头发,这都要怪洪亚梅,硬怂恿她去烫几个卷,谁知竟卷出几分妩媚来,她很努力地想洗平、睡平,却都效果不彰,只好全部用黑色发夹束到耳后。

  一上车,孟茵又发现,昨晚去喝堂姐孟华喜酒时所戴的蓝钻耳环忘了拿下来,虽然只有米粒般的大小,却仍觉招摇,但若此刻特意取下,又有些奇怪,尤其是眼尖的洪亚梅,一定会问东问西的,想想,也只好算了。

  廖盈秋和洪亚梅则都是有备而来的,她们一个穿着缀有小亮片的粉红毛衣及织花牛仔裤,俏皮中不失优雅;一个是水红长罩衫,加上黑绒长裤,新潮中带着亮丽,比起来,孟茵倒像是随行的菲佣了。

  她们三人,一路叽叽喳喳的,惊险万分地开到桃园。

  陈玉磷的娘家位在半山腰上,风景非常宜人,有山有水,还有几片才春耕过的田。原本砖土的老屋,全都盖建成三层的水泥楼房,除此之外,屋前的花园和菜圃都还留着,后山则是果园和茶树。

  几个女生一到,就帮着陈玉磷及她的母亲、弟媳一块儿准备条水和点心。厨房在最后头,一开门便可以看见满眼的青绿及早春的芭乐和小金橘,山风中仿佛都带着微微酸甜的味道。

  “你怎么穿成这样?”陈玉磷见了孟茵就问。

  “我来当小妹倒茶水的,你忘了吗?”孟茵说完,看见那一盘一盘的瓜果甜点,忍不住又问:“你今天到底请了多少人呀?”

  “不多,刚好凑成三桌而已。”陈玉磷说:“除了你们三个外,我弟弟的朋友,我老公那儿是请这个又不请那个的会不好意思,所以,在何教授和两个博士班学生外,又找了两对夫妻。”

  说着,前面的庭院传来车声及人声,一片寒暄热闹的气氛。

  “我老公的朋友到了,大家出来见见面吧!”陈玉磷擦擦手,又端盘提茶地催促着。

  孟茵因为探水果的塑胶袋尚未处理完,所以晚了几步,出来时,客厅已经没有人了,大家都散在庭院四周的石桌、竹椅那儿,看青山绿水,品尝茶香,一边聊天,一边吸取着这带着泥土香的新鲜空气。

  她悄悄地跨出门槛,站在廖盈秋和洪亚梅两个人的身后,背靠着墙,眼睛不经意地看着那群新来的人。其中大部分是男生,夹杂的一、两位女性像是某人的太太。随着陈玉磷一家人招呼客人的身影,她突然看到站在一棵大榕树下的他。

  老榕须轻垂,随风舞摆,他就身长玉立地站在那里,仿佛在等人,而且是等了几百年了……那画面让孟茵觉得好熟悉,好像曾在某个时候看过,那种强烈的似曾相识感很怪异,又是前所未有过的。

  她用力地眨眨眼,仔细思索,不可能啊!她的记忆力向来很好,很确定在今天以前,她从没见过这个人。

  他大概约三十多岁,身材颀长,近一百八十公分,不胖不瘦,一切都刚刚好。而且,他长得非常好看,浓浓的眉、深邃的眼睛及俊逸的脸孔,是标准的白面书生,足以让许多女人为之疯狂的典型。

  以孟茵的年龄,她的注意力一向放在和自己差不多岁数的男孩身上,但今天,她第一次发现,岁月给予一个男人的世故历练及成熟稳重,竟会教人如此的难以自持及心动。

  她真的被他深深吸引着,从来没有一个人让她有着如被磁石般牵附的感觉,令她完全失去了平日的冷静。

  此时,陈玉磷的小女儿,六岁的玮芝走到他跟前,抬起一张如太阳花般的小脸向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笑了,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孟茵顿时觉得心跳加速,即使明知这笑容并不是针对她,她的心仍不觉一震。

  玮芝对他似乎极有好感,伸手要他抱。

  孟茵注意到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白衬衫,一条轻便的长裤,衣袖挽到手肘上,露出结实的手臂,当他抱起玮艺去摸根须时,手臂的肌肉贲张着,令孟茵竟有一种被他触碰到的战怵感。

  天呀!她是怎么一回事?活到二十四岁,一直读女校,大学又是念女生较多的科系,毕业后则是从事女性过半的教书工作,加上家教严格,她根本不曾想像过被一个男人触摸的滋味啊!

  这并不表示她没有“性”方面的知识,现在的资讯如此发达,随便一留意,什么感官的或技术性的描述都有。只是孟茵一向认为自己很理智,要恋爱也是比较偏于形而上的精神层面,美得如童话,怎么可能会牵扯到欲念呢?

  况且,她才看见他不到十分钟,连名字都不知道,就想到他的肌肉及怀抱,这不是有些……淫荡吗?

  当她正止不住心中那异样的火烫时,就见陈玉磷的丈夫于家元走过去要接下女儿,但玮芝却扭着身子不肯离开那人宽厚温暖的胸膛,似乎连小小年纪的她也晓得谁比较有魅力。那人对玮芝说了些话,逗得玮芝咯咯直笑,才愿意回到父亲的身上。

  他仍站在树下,神态悠闲,看起来就是个好丈夫、好爸爸的模样,稳如一座山,令人很有安全感。

  唉!当他的妻子,必然是天底下最快乐幸福的女人。孟茵一面在心里叹息,一面在众人中梭巡,想找出那名有绝代姿容,可以配得上此翩翩才子的佳人。

  当她还深陷在自己的情绪中时,大伙已经准备去采水果了。陈玉磷分发着塑胶袋和小纸箱,众人就依序由屋旁绕到后山,看好目标后,打算满载而归。

  今年的小金橘长得不错,每棵树都结实累累。孟茵和洪亚梅随着陈玉磷的父母成一队,男人爬短梯,女人拿竹竿,一拨一勾,孩子们就在树下边捡边吃。

  没多久,又有两个看起来还是单身的年轻男子走过来,孟茵因为错过方才的介绍过程,所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倒是洪亚梅很大方地和他们谈笑着。

  林子间有些虫蚁,孟茵觉得脖子痒,便走到人较少的空旷处抖抖衣服。

  在她的左方也有一棵结满果实的树,其中有一粒金橘长得大如拳头,连枝处还有个凸出的小瘤,十分可爱。孟茵级起脚来,准备一击成功,但试了好几次,都因枝桠太硬,怎么也弯不下来。

  突然,一只手臂伸过来,她感觉到后面有个身体靠近,热气包围着她,令她全身的寒毛都敏感地竖立起来,心脏慢了一拍,几乎快要昏厥。

  “我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际响起,那气息吹拂着她的发丝,然后,他的手越过她的头顶,树枝的叶子罩住了他们,他差不多就快碰到她了。最后,“啪!”地一声,那带着小瘤的金橘被采了下来,枝极顺势又弹了回去。

  是他!孟茵知道是他,不必看就知道!

  她小心地侧开身子,并往后退一步。果真是他,那榕树下的男子!孟茵情不自禁地脸红,身体更是燥热不已,他近得让她的神志无法正常运作了。

  “这是你要的吗?”他盯着她看,唇边有一抹微笑。

  两人靠得如此近,近得孟茵都可以数出他双眼皮所带出的尾纹,而深黑的眼眸内有两个小小的她,再来就是他刮得干净的下巴,须影犹在,充满男性的味道,空气中则散着陌生的情懦。

  “谢谢!”她小声地说,人像浮在半空中般不太真切。

  “很特别的橘子。”他将它放入孟茵的手中,指尖微微接触时,仿佛电流穿过般,电得孟茵心一惊,橘子险些落地。

  “是呀!不知道怎么长的。”她支吾地说,脑中一片混乱,只感觉到他专注的眼光,其他的人或物,都无法进入她的意识里。

  她想继续和他说话,却又想逃离,隐隐约约中,她似乎听见洪亚梅喊她的声音,像海中的一块浮木般,她好不容易抓住了,挣扎着想上岸。

  正当她移动脚步时,他又说话了,“你是于教授太太的妹妹吗?”

  “哦!不是。”她赶紧说:“玉磷姐没有妹妹,我是她的同事。”

  “我是于教授的同事,我们刚才似乎没有被介绍到?我叫何永旭,能不能请问你的芳名?”他挡住她的去路,有礼地说。

  “我叫谢孟茵。”她避开他的目光说。

  “你也教英文吗?”他又问。

  “对,我教英文。”她点点头回答。

  洪亚梅终于现身了,何永旭向旁一挪,令孟茵终于看见蓝天,也能顺畅呼的吸了。

  她一把拉住洪亚梅,恍如遇到救星,而洪亚梅见何永旭也在,便有些拘谨地向他打招呼说:“晦!何教授。”

  他点个头便走了,孟茵注意到他走向陈玉磷一家人那儿,廖盈秋也在,笑着对他指指自己的收获。

  孟茵仿佛被闪电击中般,脑袋也恢复正常的思考。何教授,哪个何教授?是离了婚,要介绍给廖盈秋的何教授吗?

  她的好心情一下全没有了,整个人由云端狠狠地摔下,四周欣欣向荣的绿也顿时变成沙漠,叶枯树死,手中的金橘更沉重得好似拿不动了。

  她怎么会没想到呢?何永旭是何咏安的哥哥,也就是那离了婚,有个十一岁儿子的何教授。天呀!离婚的事实,比他有太太还教人难过呀!就像高高在上的偶像,刹那间跌入泥里,有了一身的瑕疵。

  孟茵在有生以来,从未在短短的几分钟内经历如此大的情绪波动,这几乎让她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洪亚梅的声音再次唤醒了她,“你觉得何教授怎么样?”

  “他离过婚。”孟茵用一种“孩子看到心爱玩具被毁坏”的委屈语调说。

  洪亚梅完全没察觉到她的沮丧,反驳说:“离婚又怎么样?他的外表家世都一级棒,简直是小说里的人物!可惜我答应玉磷不能扰局,否则,我会立刻见色忘友地把他抢过来。唉!瞧盈秋高兴得像中了大奖似的,她这回可捞到大便宜了。我真没想到那个何教授的条件会这么好,恐怕有一堆名门闺秀排队等着他的青睬,就不知道他会不会看上盈秋?”

  洪亚梅激动的叨念着,被走过来的陈玉磷打断,“你说的没错,是有很多名门闺秀对他有意思。”

  “那他干嘛还找我们这些区区的国中老师呢?”洪亚梅不解的问。

  “我不是说过吗?他儿子快到叛逆期了,需要找个懂得青少年心理的人。何教授是非常疼儿子的人,一切以儿子为重心,另外,老师也比较顾家嘛!”陈玉磷说。

  “听起来,盈秋是很符合条件。”洪亚梅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当人家的继母和当老师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孟茵再受不了她们的谈话,于是悄悄绕开,走回屋内。

  接下来的时间。她一直远远地避开他,却又不断的偷偷注意他。

  在陈玉磷刻意的安排下,廖盈秋总是出现在他的左右,他也总是那么地温文儒雅,看得她内心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滋味。

  他为何会离婚呢?若不是有严重的问题,怎么会有女人舍得离开他呢?

  在他完美的外表下,又到底有什么缺陷,让他保不住婚姻呢?



  黄昏的时候,他一行人来到镇上,正式见到大拜拜的热闹阵式。因为人潮一波波的来到,公路拥塞,他们只好将车停在外围,步行进入。

  在人群諠哗,万头钻动之中,他们这群人分成好几批往前走,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味。

  孟茵手挽着洪亚梅,和一些女眷走在一起;何永旭则和几个男生并行,聊天声隐隐传来。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口出,孟茵就能轻易地捕捉到他那低沉和缓的音波,句句都到达她的心底。

  孟茵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注视,使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学生们常说她的背影看起来很飘逸轻灵,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从来不认真去听,但此刻,这说法却变得十分重要。

  不能外八字,不能内八字,要轻画出一条优美的直线,如伸展台上的模特儿及舞台上的芭蕾名伶,如此风姿绰约,才能让人留下一个永恒的美丽。

  那晚回家后,孟茵想起这一段,还忍不住嘲笑自己。她从不是什么矫揉做作或搔首弄姿的女孩子,怎么遇见何永旭,就完全变了样?也许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呢!唉!她真是太傻气、太虚荣了!

  离小镇的中心愈近,街道愈是拥挤。迎神队伍大步而来,七爷八爷摇摇晃晃,乩童癫狂乱舞,鞭炮声不断,处处挤得水泄不通,在走不出人潮的情况下,只有随人潮移动了。

  孟茵为了避开一大把燃烧的香火,所以往旁边略偏,不料却碰到一只拔了毛的大猪公,害她吓了一跳,在失神间,又与大伙走散了。

  他们远远的隔好几个人头,陈玉磷将手圈在嘴上大叫,又猛指着前头。孟茵很努力地往前进,但每挪一步,就反而被人逼进骑楼,又再推到墙角,几乎不见天日。

  蓦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救了她,先是拉她的手臂,再用身体护住她,两人在阴暗杂乱的骑楼下,像是相依扶持的逃难者,她只有毫无选择地跟随着。

  回到大马路后,她定睛一着,发现竟是何永旭!

  他也在人群之中挣扎,为了便于杀出重围,所以,他原本抓着她臂膀的手向下滑到她的掌心,再紧紧握住。那温热的手劲早且刻令她心跳加速,很自然地就想挣脱。

  但他只是握得更紧,并回头叮咛一句,“跟好我,别再走散了。”

  没几步,身后又有人一挤,把孟茵推向他,鼻子还撞到他厚实的背,瞬间,她闻到的都是他带汗的男性体味,好热、好热呀!

  何永旭没有说话,也没有放开手,只是专注地替她挡住四周的人,并将她护在小小的空间里往前进。路,仿佛无止尽,天涯遥遥,在某种陌生又熟悉的情绪中,孟茵静静地迷醉着。

  直到陈玉磷的叫喊声传来,她由他的肩头看到摆桌的四合院,两人才很有默契地同时放开手,无言地走入觥筹交错的筵席中。

  “来了、来了,都齐全了!”于家元迎着何永旭说:“这里坐、这里坐。”

  他们被分坐在两张不同的桌子,何永旭那桌有廖盈秋,孟茵则和洪亚梅及其他一干配角坐在一起。

  她依旧恍惚地如在梦中,洪亚梅拍她一下说:“我们以为你走丢了呢!”

  是呀!走丢了,也该回来了。她定定神,很理智地想,方才何永旭的英雄救美记,如果对像换成是廖盈秋、洪亚梅,他也会牵着她们的手前进吧……会吗?不会吗?

  席间,大盘大盘的菜端上又取下,吃得人酒足饭饱。

  然而,孟茵始终心不在焉、食不知味,只惦记着手中犹存的温热,及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的何永旭,许久之后,她才注意到左边一个男生帮她夹了几次菜,也对答了好几回,但她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席如流水去,天色不知不觉的全黑,串起的灯泡一个个亮起,人的笑语更高更狂,酒也饮得更酣热。

  这时,已有第一批客人准备离去,何永旭也在告辞的行列中。

  什么?他就要走了吗?此处都没有什么值得他再留恋的吗?孟茵看着他立在灯下的身影,晕黄的光照出他儒雅的模样,就像平日的何教授,没有任何变化,更没有往她这儿看一眼,仿佛她不存在一般。然后,在告别结束时,他和几个人一起走出四合院,没入黑暗之中,不曾再回首。

  就这样了吗?她惊心动魄的一天,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甚至连一个交换的眼神都不曾留下吗?盂茵的内心泛起一种酸酸楚楚的感觉,就像被全世界抛弃一般,一直轮到自己说再见,心情都无法平复。

  一上车,洪亚梅就迫不及待地发问:“盈秋,你觉得何教授人怎么样?他都跟你谈些什么?”

  “拜托!玉磷拚命问,还有些道理,你干嘛也来凑热闹呢?”廖盈秋带着笑说:“你若想安全到家,就给我闭上嘴巴!”

  “你如果敢说一声不满意,那就太虚伪矫情了。”洪亚梅不理会她的警告说:“我现在是“君子之间”,若你不喜欢何教授,我就当仁不让了喔!”

  “瞧你,馋成那样,嘴里叼一个,眼睛还看一个。”廖盈秋嘲笑说:“你要何教授,那么,博士班的李世维又该怎么办?你可是和他一副很来电的样子呢!”

  “我想想,是百份之百的不合算。”洪亚梅马上回答说:“假如我嫁给李世维,以后就得尊你和玉磷一声师母,我才不吃这种亏哩!”

  “好羞哟!才不过见一面,就已经想到那么远了。”廖盈秋转头说:“喂!孟茵,你看亚梅是不是思春到病态的地步了?”

  孟茵还沉陷在对何永旭的莫名情绪中,根本不晓得她们在讨论什么。

  洪亚梅趁着她反应迟钝的时候,立即转移目标说:“真正在留心的是刘思源,看他那殷勤讨好的德行,孟茵,你对他有没有意思呢?”

  “谁是刘思源?”孟苗一脸迷惑。

  廖盈秋和洪亚梅先是一愣,然后齐声爆笑出来。

  廖盈秋喘口气说:“没想到孟茵平日温柔正经,装蒜的功夫竟是一流。”

  “你到现在才明白她“闷骚”的本性,领教到她的厉害了吧?”洪亚梅笑岔了气说。

  “人那么多,我哪分得出谁是谁嘛!”孟茵抗议说。

  “可怜的李思源,白白做了一个晚上的工,偏偏碰到我们冷面“娘”君,“娘”心似铁哟!”洪亚梅笑嘻嘻的说。

  “好啦!我们谁也别闹谁,真正躲在被窝里偷笑的是玉磷,小心她明天的“严刑拷打”。”廖盈秋说:“现在让我专心开车吧!不然走错路,我们说不定天亮都到不了家!”

  那晚,她们很平安地回到台北,但对孟茵来讲,心却是彻彻底底的迷失了。

  她一进家门,就把采到的水果交给母亲,也没有如平日般和父母聊聊天,便借口疲累,匆匆的回到卧房内。

  她觉得自己仿如即将崩堤的洪水,拿出日记本,就迫不及待地写下有关何永旭的一切种种。初见他的第一眼、每一次接触、每一句对话,将所有最细微的感觉、最揪心的迷乱,都忠忠实实地记载下来。

  等到全部倾尽,再也写不出一个词句了,便反覆再阅,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接受了这一段不寻常的邂逅,才开始慢慢冷静的思考。

  这就是书里所谓的“一见钟情”吗?看到一个人,瞬间不到,七情六欲就可以被扰得天翻地覆,他的一举一动,都紧紧牵系着她的神经,教她坐立难安。

  她一向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但那么强烈的感觉,若不是“一见钟情”,又是什么呢?

  而何永旭那方面又是如何想的?他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呢?不!他表现得是那么冷淡,一切都是她自作多情的结果吧?

  唉!是如何,不是又如何?他长她十岁,离过婚,有个十一岁大的儿子,等于是另一个世代的人,根本不是她该考虑交往的对象,她一定是疯了,才会对他朝思乱想起来。

  孟茵合上日记,拥着被辗转反侧,脑中是一幕幕和何永旭相处的情景,断也断不了,等她能控制那乱窜的思绪时,东方竟已发白。

  天呀!为了何永旭,她活到二十四岁,竟然第一次彻夜失眠!

  孟茵翻身下床,在清晨的冷冽中,于日记的最尾端写着

  今天惊心动魄的经验,是前所未有的,也相信以后不会再有。无论我以后嫁的人是谁,它都将是我最美丽的回忆。等年老时,细数过往,我也可以告诉子孙,我尝过心动的滋味。

  是爱的初萌芽吗?至少她很清楚自己对何永旭的感觉,和对黄维中不同。不过,这滋味在尚未真正理清之时,就已被她列入属于“回忆”的范畴内了。



  陈玉磷劳师动众的吃拜拜相亲大会,完全宣告失败,一对佳偶都没有促成。何永旭的理由是——前妻突然回国,暂不宜谈再婚之事,而刘思源和李世维则同时看上无意的孟茵,一切只好作罢。

  陈玉磷的心情自然不好,另外三个人也受到影响,大家都很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相亲大会后的一个月,四个女人假借洪亚梅的生日,到学校附近的餐厅大吃一顿,想扫去连日来的挫折感。她们一边天南地北地聊着,一边尽情吃着,暂时不去理会那些卡洛里和肥肉,好好放纵自己一番。

  当洪亚梅为自己的二十八岁哀叹时,免不了就会想到那两个不识货的博士生,只见她义愤填膺地说:“我就不懂孟茵有哪一点比我强?她也不过是年轻几岁而已,身材既没有我好,眼睛也没有我大,那些男生的眼光真是有问题!”

  “你本来就比我漂亮,三围也比我标准多了。”孟茵笑着附和。

  “你说话还算有良心!”洪亚梅夸张地挺挺胸,“我觉得自己还挺性感的,偏偏没有人欣赏。”

  “男人就是这样。”陈玉磷以过来人的经验说:“婚前喜欢清纯有灵气的女孩,所以找女朋友就要高挑飘逸的;婚后则想享受母性的温暖,所以要多肉的太太,像我老公就一直嫌我不够丰满,最怕我减肥了!”

  “没听过一句话吗?灯关了,女人都一样,软玉温香最重要。瘦的好看却不好用,多没趣呀!”洪亚梅说。

  “拜托!你们把男人都说成像低等动物了,一点格调都没有。”孟茵抗议这种话题。

  “我的小姐,男人的骨子里都是好色的,所谓“英雄本色”的意思,就有人解释成“英雄本来就是色的”,你还不懂吗?”陈玉磷用开导的口吻说:“那种外表愈老实的,私底下就愈闷骚,你要小心喔!”

  “就像你的于家元吗?”洪亚梅咯咯笑着说。

  “吱!”陈玉磷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脸红得像关公。

  “停止!”孟茵忍不住笑意说:“亏你们还是为人师表的,竟在这里大开黄腔,若让学生听到了,怎么以身作则呀?”

  “学生可比我们知道得还多呢!”洪亚梅立刻回嘴,“尤其是一些发育过度的臭男生,下课时还跑到厕所去比“射靶”,上课时再白着一张脸回来,还很得意地问我:“老师,你晓得我们刚才在厕所里做什么吗?”我哪那么不上道,冷呼两声就说:“回家叫你妈给你多补一点!”。”

  洪亚梅说完,一干女生早就笑得东倒西歪了。

  “现在当老师真不容易,要随机应变,还要能够不大惊小怪、处变不惊。”陈玉磷说:“最近几年,为了辅导,我连那些男生手淫的术语和方式都知道了,说了还怕你们几个未婚的会被吓到。”

  “谁怕谁呀!”廖盈秋说:“他们敢说,我就敢听,我这么多年教书的饭,可没有白吃。”

  “奇怪?我怎么都没有碰到这样的事?那些小男生看起来都很乖、很正常呀!”孟茵睁大眼睛说。

  “你呀!一副小女孩的模样。”廖盈秋说:“你知道那些男生是怎么说你的吗?他们说你太纯了,必须受到保护,不能被他们的黄色笑话污染到,够可爱了吧?”

  “还不晓得是谁污染谁呢?”洪亚梅推了孟茵一下,“她就是标准的闷骚,不吭声地招蜂引蝶,以后相亲,我绝不和她一起去了。”

  “我根本什么都没做。”孟茵饱受冤枉地说。

  “怎么没有?不然李世维和刘思源干嘛全都看上你?就因为你比较年轻吗?”洪亚梅酸溜溜地说。

  “少来了!”孟茵深知她的脾气,顶回去说:“你才不介意呢!他们两个你没一个中意的,否则你早追过去了,才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骂我。”

  “说的也是,谁教他们要和何永旭站在一起呢?和那位超级帅哥一比,他们就全成了“阿里不达”的次级货。”洪亚梅不满的说:“玉磷,这就要怪你的安排技术太差了。”

  “是的,我下次一定改进!”陈玉磷笑着回答。

  孟茵和廖盈秋的表情却是讪讪的,“何永旭”三个字,让她们两个都暂时失了神。

  洪亚梅丝毫没察觉到这怪异的沉默,还很八卦地又问:“何永旭真会和他的前妻复合吗?”

  “谁知道呢!”陈玉磷对她使个眼色说:“闲人的事别管,我们还是以茶代酒,祝你二十八岁生日快乐。”

  “妈呀!拜托别提那个数目字,我的血压又要升高了!”洪亚梅耍宝似的说。

  大伙乱笑成一团,邻桌又传来不知第几次的异样眼光,为了让餐厅老板的生意能够做得下去,四个女人只好结束庆生活动,来到大马路上后,才又笑个痛快。

  因为提到何永旭的名字,孟茵那日在和好友分手后,心里又有一种寞落虚空的感觉。她到现在仍不懂,短短的半日相识,谈不上几句话,最多只是一次“意外”的牵手,为什么会令她牵肠挂肚若此呢?

  而他一个月的毫无动静,不就证明这些感觉只是她单方面无聊幼稚的幻想而已吗?

  可是,他的身影为何依旧浮现?那日的回忆仍历历如昨,听到他的名字还止不住的心动,她甚至有几次“逛”到他教书的大学里想再见他一面,看那缠绵于心的情丝究竟是不是真实的!

  这是不是一种暗恋呢?但她是理智的水瓶座耶!一向心思如风,从来不动心,又怎么会沦落到暗恋人的地步?

  回到家,见桌上又放着黄维中的航空信,她心情沉重地拿起来。

  惠音看看孟茵,嘴里正讲着电话说:“……离婚的男人当然不能嫁啦!你没听说过吗?他们谢家有一处祖坟不好,所以,每一代都有一个女孩会当人家的继室或做小……什么?”

  对方大概是婶婆、姨母之类的亲戚吧!她在电话彼端说了一大串。

  “当然啦!那些都是有缺陷的,或丑得不能看的。”当惠音能接口时,就激动地说:“像阿公那一代,就是那哑巴姑婆,嫁给死掉老婆的男人,接收了五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人一直辛苦的做到吐血而死;我们这一代不是也有个阿英吗?有一年水灾摔瘸了腿,只能嫁给大她二十岁的退伍老兵,好可怜哟!”

  那头又不知吱吱喳喳说了些什么。

  “……孟茵她们这小一辈的呀!看看就三房的小女儿,一张脸长得像老鼠似的,天生苦命相。”惠音停顿了一下又说:“什么?我家孟茵呀!那是你不敢嫌啦!现在有一个留美博士对她中意得不得了,天天来信、打电话的……什么?我哪有会生啦!那都是我们孟茵自己命好,自幼就跟凤凰一样金光闪闪,还可能当谢家的第一个女硕士哩!就算她要做总统夫人,我也没法度啦……”

  孟茵再也听不下去了,静静地走回房内。

  母亲若知道她正在暗恋一个离过婚,又大她十岁的男人,一定会气得心脏病发作,宁死也不会接受的!

  好在这一切都只是秘密,尽管痛苦,也会熬过去的。

  或许是向朋友公开黄维中的时候了,有了众人舆论的压力,她就不会让自己做出后悔莫及的事,不是吗?


 立尽斜阳:约会


  看看我俩是否

  仍有上回的怦然心动

  若有

  那就勇敢的踏出成功的第一步


  何永旭喝了一口咖啡,眼望窗外,似有满腹心事,一旁的女侍被他忧郁的气质所吸引,不禁频频偷觑他。

  即使是春假期间,他的实验室依然忙碌,若非何咏安逼迫,他还没这闲情逸致跑到学校对面的咖啡厅小坐呢!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前妻——吕淑仪。

  过去几星期,何咏安就一直不断的在他耳旁叨念,说吕淑仪是如何的改变,又是如何的思念儿子,甚至为此应聘回国。

  何永旭实在不想和这磨功一流的妹妹争,尤其现在她挺着六个月的身孕,又有立法院的工作压力,真怕她哪一天会崩溃。

  其实,他对吕淑仪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是他不懂,离婚五年来,她对世轩皆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怎么一夕之间又会变成思子过度的母亲呢?

  想起那段婚姻,何永旭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来形容。他和吕淑仪,两家因为世交的关系,从小便认识,但他一直当她是何咏安的玩伴,并没有特别注意过。

  后来,他到美国念大学,吕淑仪恰好也在附近的学院念书,没事就来找他。或许是异乡的寂寞,加上校园的开放风气,他们很自然地成为男女朋友。

  他到麻省念博士班的第一年,吕淑仪意外的怀孕,两家人也就顺水推舟地要他们结婚,并在学校附近买了一栋童话式的小屋,过着夫唱妇随的生活。

  那时他们真的是太年轻了,不但他没有心理准备,连吕淑仪都还不够成熟。这“奉子之命”结婚,本身就是一大错误,以后则更是一步错、步步错。

  他和吕淑仪基本上是个性不同的人,他好静,一心都在学业上;而她则活泼爱热闹,要她住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再加上一个以实验室为家的丈夫及日日哭闹的婴儿,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一年后,她就把世轩送回台湾,自己提着行李去到中国人多,又没有漫长雪季的加州念她的硕士学位。

  一家三口分住三地,一直都是何永旭心中的痛,且吕淑仪在念完硕士后,仍坚决留在加州发展她的事业。

  何永旭在拿到博士学位后,曾为这段婚姻做过最后一次的努力。他以吕淑仪为轴心,在矽谷找到一份工作,并将已经六岁的世轩接过来,以为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然而,这几年的聚少离多,吕淑仪和他各自成长,世轩也成了独立的个体,勉强凑合在一起,大家都痛苦。

  最后,吕淑仪提出离婚,她控诉的理由是,“你根本不爱我,我恨透了你那以自我为中心的冷静态度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若是再和你住下去,铁定会发病!”

  何永旭真的不明白,离家去追求自我的是她,为什么她会说他以自我为中心?虽然他对早婚有过悔恨,但他不也很尽心的在维护这个家,做个爱儿子、疼老婆的好丈夫吗?

  “是的,你疼你老婆,但你从来没有爱过我吕淑仪这个人!”吕淑仪曾这样回驳他。

  她的话令他的头更大了,她不就是他的老婆吗?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为了那该死的责任感,你会娶我吗?”见他仍不解,她气得跺跺脚说:“你根本不曾真正的在乎我!”

  夫妻间既然已经到了鸡同鸭讲的局面,一向觉得离婚不光彩的何永旭,也只好同意结束这段闹剧式的婚姻。事后,他得承认,没有了吕淑仪,他的生活是单纯愉快多了。

  他唯一愧对的便是自幼流离不定的世轩,为了让儿子能回到熟悉的环境,何永旭毅然放弃美国高薪的工作,回台湾教书。

  这五年来,何永旭除了做学术研究外,全副的心力都花在儿子身上,他们之间培养出良好且亲密的父子关系。

  而就在他们已经走出昔日的阴影时,吕淑仪又冒出来做什么?莫非她事业有成,在实现自我后,女性生理时钟滴答作响,让她终于发现她的天生母性吗?

  可惜世轩早就过了最需要母亲照顾的时候了!

  何永旭揉揉后颈,要女侍再给他倒一杯咖啡,才吸了一口,就见大腹便便的何咏安已陪着吕淑仪走进来。

  多年不见,吕淑仪依然时髦光鲜,有着都会女郎的自信,她对他展开一抹自信而妩媚的微笑。

  “你们好好谈吧!”何咏安愉快的说:“我到附近的育婴房逛逛,得好一会儿,不必急。”

  何咏安离开后,吕淑仪先开口说:“好久不见,你还是那么英俊迷人,岁月真不公平,给男人增添魅力,女人却只有平添沧桑之感。”

  “哪里,我看你比以前年轻了!”何永旭客气一句后,便直接切人主题,“听说你想见世轩?”

  “你还是没变,说话那么平铺直叙,没有情调可言。”吕淑仪抿抿红唇说:“你难道都不先寒喧一下,互诉近况吗?”

  “咏安都说了,你在美国做得有声有色,最近被电视台挖角回来,打算一展你的广播长才,恭喜你了。”他以朋友的口吻说。

  “你也不错呀!”吕淑仪说:“我常注意你在国际上发表的论文,还主持大型的学术会议,咏安说,你还准备开一家科技公司?”

  “只是说说而已。”何永旭不想多谈自己,故意岔开话题,“当年你那么急于摆脱我们,怎么如今又要见世轩了?”

  “世轩毕竟是我儿子,我又没有说过永远不见他。”她脸色微变,急急地说:“当年我实在是太年轻了,很多方面都不成熟,但人总有长大的时候,现在我很有信心能当个好母亲,所以我回来了,我不想再错过世轩的成长。”

  何永旭很不以然地说:“你准备好要当母亲,就回来;但当年世轩在襁褓中最需要母亲时,你又在何处?你不觉得你这样任性的来去太自私了吗?”

  “我知道你一直在怪我……”吕淑仪感叹的说。

  “过去的事,大家都有错,谁也不能怪谁。”他打断她的话,“我只想告诉你,你的缺席,在世轩幼小的心灵中已经造成伤害。现在你或许看他身心健康、品学兼优,但那都是我和我家人,父兼母职,一点一滴用心血换来的,我可不希望你的莽撞出现,又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孩子总要认母亲的,这是天性,不论多错、多迟!”吕淑仪忿忿地说:“台湾那么小,我又做传播工作,一定会看到、听到。若世轩知道我人在此地,却对他不闻不问,不是更大的伤害吗?”

  “我没说不让你们见面。”何永旭很有耐心地说:“只是时机还未到。世轩已经十一岁了,不再像从前的单纯、好哄,你能不能再等一等,等到他主动想见你?”

  “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她问。

  “我不知道。”地耸耸肩说:“你要花那么多年的追寻,才能当个好母亲,应该也能体谅世轩得多花点时间才能接受你吧?”

  “咏安错了!”吕淑仪站起来,一脸愤慨地说:“她说只要我认错,你必会心软。结果,你仍是讲理不讲情的人,永远不原谅凡人的软弱及错误!你为什么不能试着一次站在我的立场看事情呢?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爱我一点,试着来了解我,我们之间的情况或许就会不同了?”

  何永旭又陷入了一头雾水,她干嘛又老调重弹呢?世界上最笨的事,就是在原地绕圈子,像狗绕着自己的尾巴猛追。

  吕淑仪看见他的表情,不禁重重地叹口气,转身离去,桌上的咖啡一口都没有碰。

  何永旭才刚付完帐,何咏安就怒气冲冲的走进来,原本带着欣赏眼光的女侍,现在改成怀疑,大概以为他是搞外遇的爱情骗子吧?

  “我真是会被你气死!”何咏安劈头就说:“能够在久别重逢的第一次把淑仪弄哭,你也真有本事。她要求见世轩,完全合情合理,你凭什么不答应?”

  “世轩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他简单地说。

  “我看是你恨意未消吧?”何咏安抱不平的说:“别再摆出你那副大男人主义的臭架子了!淑仪至今未嫁,还眼巴巴的回国来,分明是对你旧情难忘;而你至今未娶,不也是下意识的在等她吗?淑仪真的已经不一样了,你们如果互有情意,能够再组织家庭,一家三口团圆,不是最完美的结局吗?”

  “什么叫下意识等她回头?咏安,你可别在那儿兴风作浪。”何永旭严肃地说:“我和淑仪已是过去式了,就是那句话——“覆水难收”!”

  “什么覆水?你若不是念念不忘淑仪,怎么会五年来从不看别的女人一眼,又没有知心女友呢?”何咏安反问。

  何永旭本来想说,他的研究及教学忙得天昏地暗,又要父兼母职,哪有时间去搞那些风花雪月?但他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身影,那个几星期前在桃园大拜拜中所见到的纤秀女孩……

  谁说他不曾动心……

  一个分神,何咏安又叽叽呱呱的说了一堆。

  何永旭冷着脸孔,尽量客气的说:“你还记得上回你和振邦吵架,我去打圆场时,你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何咏安悻悻然的不语,因为那句话是——如果你再鸡婆插手,我们就断了兄妹关系。

  “多保重了,星期日见。”何永旭笑着拍拍她的肩。

  何咏安在他背后假装捶了他两下,她这大哥从小就是一板一眼的,老是转不过弯来,像老学究般的令人讨厌。当年要不是吕淑仪对他频频示意,他还不懂得人家的情深意重呢!唉!她这回应该用什么方法让他再次“开窍”呢?

  为什么一个能拿到麻省理工学院博士,又是声誉满载的名教授,他爱情和婚姻的学分偏偏就是修不及格呢?



  谁说他依旧对吕淑仪有情呢?真可笑!当年若非她怀孕,他还不一定会娶她呢!因为他们两个是如此的天差地远。

  他匆匆的穿越地下道,再走上来时,一个修长的身影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一样尾端稍卷的及肩秀发,一样娉婷窈窕的风姿,一样优雅飘逸的步伐……何永旭一下子忘了自己的身分地位,迈开脚步就追了过去。

  那女孩穿过马路,也开始跑起来,让两人的距离愈来愈远。然后,她跳上一部公车,车子很快地扬尘而去。

  何永旭愣在那里,这才注意到路人对他行的注目礼。幸好现在是假期,学生不多,才没让人看见一个失态的教授。

  那女孩是不是孟茵呢?若是,她为何会刚巧出现在这里?

  唉!无论是或不是,他都不该再追究下去的,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刚踏入社会的新鲜人而已,两人怎么会有交集呢?

  怪的是,自那日吃完大拜拜后,孟茵就一直在他的脑海里,那素雅的模样、恬静的笑容,不时在一些场合浮现,像开会、教书或讨论时,总教他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

  他一向是排斥相亲的,直到这一年世轩不再黏他,才开始正眼看母亲介绍的女孩,至少可以博得她老人家欢喜,谁知道他中意的,竟是不该相给他的孟菌。

  在那群红男绿女中,他对廖盈秋已不太有印象,唯一留下的就是孟茵。在陈玉磷的介绍过后,他站在榕树下,着着远山近树,她就轻悄悄地走了出来,静静的藏在别人身后。

  最初,何永旭以为那是自己的幻想,她只是百年前居驻于此的倩女幽魂,不小心被他看见。后来明白她是活生生的,而且在偷偷注视着他,他就动也不敢动,仿佛在某个似曾相识的时空里,她也会如此凝神地注视过他。

  那种感觉太奇怪了,像中邪一般,也像彼此磁场相通。

  当她采橘子落单时,他就迫不及待的上前和她交谈,她美丽的容颜和带着香味的发丝,都引发他内心的某种骚动。

  他晓得,若要做个最佳的客人,他应该把心放在廖盈秋身上,但他的心偏往反方向走,当他在拥挤的人群中抓起孟茵那柔若无骨的小手,而她也很顺从地跟随他时,他简直成了万夫莫敌的英雄豪杰,兴奋的想长啸一番。

  那时的他根本就像回到了青少年时的心态……不!他连在青少年阶段,都不曾为一个女孩如此神魂颠倒过!莫非是他的中年危机提早到来?但这更不可能,他才三十四岁,还在人生最顶峰的壮年时期呀!

  然而,不管他的状况是什么,梦有多么美,接下来的宴席,很快的又将他摔回到现实中来。

  孟茵被安排坐在李世维和刘思源中间,当他看见她和他们说笑,使用他们那一代共有的语言手势时,他的内心竟有一股无法形容的不悦,他不喜欢孟茵和他们打成一片,更不喜欢那种年轻人的活力。

  他从来不晓得自己是个心胸狭窄的人,他不曾介意过吕淑仪身边的男人,如今怎么会为一个认识才半天的女孩吃起醋来呢?

  这个发现,让他的心情霎时跌落谷底,在有人预备离席时,他也起身告辞,不甚有风度地结束这场相亲大会。

  隔几日,当于家元带着笑容和他谈廖盈秋的事时,他便利用吕淑仪回国的理由,委婉拒绝,于家元很有风度的表示了解和遗憾。

  之后两人闲聊了一下,要告别时,何永旭突然有个冲动想说;“谢孟茵呢?我能不能有她的电话?”

  当然,理智终究控制一切,他不能做出如此失礼的事情。

  孟茵真的是不属于他的世界,她的年轻,使她还有一大段自我未完成;她的美貌,使她应享受宠爱与奉承;她的纤柔,使她应受百般的呵护,而非当一个离婚男子的妻室或十一岁男孩的后母。就是何永旭自己,也不忍心如此利用她、委屈她。

  但他内心为何会如此记挂着她,又愈来愈想认识她呢?他从来不是乱惹麻烦的人,不是吗?尤其在经过一次的婚姻教训后,心仍有余悸……

  何永旭一路想着,差点错过门大开的实验室,几个正在修仪器的技工喊住他,才唤回他的神志。

  “午安。”何永旭向每个人打招呼。

  一位研究生走过来说:“老师,刚刚有人来找你,你不在,他留了一张字条在桌上,说是急件,要你立刻看。”

  急件?何永旭翻开一张折叠得极有技巧的纸,那是来自他的一个好友,便条上写着一串阿拉伯数字,再来是几句话

  这个电话号码是我动用关系拿到的,你欠我一个人情。

  何永旭反覆看着那个号码,他没想到好友会那么顺利地帮他打听到,莫非这是上天注定,要他去联络孟茵?

  其实,见见又何妨?或许再面对面,那初有的迷惑就会消失;也或许这是踏出新生活的第一步,免得家人又硬要把他和吕淑仪凑在一起,以为他真的走不出上段婚姻的悲情呢!



  晚上八点,谢家的客厅里空无一人,孟茵洗好碗,坐在沙发上擦护手乳液时,电话猛地响起来。

  八成是洪亚梅又要游说她去参加电脑择友!

  她慢不经心地拿起话筒,轻轻的“喂!”了一声。

  “请问谢孟茵小姐在不在?”一个低沉的男音传来。

  孟茵不知道自己是该跳到天花板上,还是沉到沙发底。她一下就分辨出声音的主人来来,是何永旭!天呀!她惊愕得无法出声。

  “你是谢小姐吧?我是何永旭,很冒昧打电话来,不晓得你还记得我吗?”他极为彬彬有礼,每句话都似反覆斟酌过才出口,“在于教授岳母家吃拜拜的那一次。”

  她甚至还未真正说话,他怎么猜得出是她?难道他有透视眼?孟茵抚住狂跳不止的心,接着他快失去信心的语调说:“我记得,你好。”

  “哦!你好。”他的声音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我是托朋友打听到你的电话的,过程有些曲折,我没向于教授的太太要,我想,她应该不会给我的。”

  孟茵咬咬下唇,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我很紧张。”他突然坦白的说:“这是我第一次如此冒昧地打电话给一个女孩子……呃!我很早就想拨这通电话了,只是有许多顾虑……呃!那天我对你的印象很深刻,一直想找机会再和你聊聊……呢!对不起,这实在很不容易说出口,呼!”

  听见何永旭大喘了一口气,孟茵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很可笑,对不对?”他也笑了,气氛轻松许多,“我只不过是想问你,我有没有荣幸请你吃顿饭或喝一杯咖啡?”

  孟茵猛捏自己一下,这该不是梦吧?他竟会约她?但她嘴里冒出的却是很孩子气的话,“你不是应该请廖盈秋老师吗?”

  他一愣,然后才说:“但我却只想约你。”

  哦!他对她也有感觉!那日的心动,并非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她必须紧抱自己,才能压制住想欢呼的冲动。

  没有听到她的反应,何永旭不安地继续说:“你大概已经从于教授太太那里知道,我离过婚,大你十岁,还有一个十一岁大的儿子……呃!这很可能不是你平常约会的对象,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赌赌自己的运气。”

  “我很怕离婚的人。”他的坦诚也让她据实以告。

  “我明白。”他声音中有一股无奈,“大多数的人都对离婚仍抱有不好的想法,认为离过婚的人在个性上必有某种缺失,才会保不住婚姻。”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孟茵有些无措,在心慌意乱中竟问:“你为什么离婚?”

  她一说完,就后悔得要死,他们才算第二次对话,她怎么就探人隐私呢?

  他似乎也很讶异她的直接,沉默了一下,仍然回答,“我和我前妻结婚时还太年轻,彼此不了解,个性也不合,所以就很平和地分手,那是五年前的事了。”

  为了弥补她的莽撞,孟茵放柔语调说:“离婚一定很不好受,对不对?”

  “当然,没有人在结婚时,会想到以离婚收场。”何永旭淡淡地说:“但真的处不来时,离婚反而是一种解脱,唯一可怜的就是孩子了。”

  “你的儿子还能接受吧?”她问,这个话题似乎比较安全。

  “他目前一切都好,活泼健康,个头很高了。”何永旭一提及儿子,口气就变得快乐。

  “他一定长得很英俊。”她说,有其父必有其子嘛!

  “你怎么知道?”他笑着说:“他是很英俊,已经收到不少情书,真不晓得等他真进了青春期后,我要如何应付?”

  “所以,你才想找个懂青少年心理的太太来帮忙照顾你的儿子?”孟茵又脱口问。唉!她真是会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

  她这不经意的一问,又让他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用正经的口吻说:“如果我是为儿子我母亲,五年前他六岁时不是更需要吗?不!我不会为儿子而结婚,若是这样,我早就结了好几次了。我和每个人一样,都希望能找到真正心灵契合,能白头偕老的另一半。”

  “你这五年来都没有遇见吗?”孟茵很自然的发问。

  “我发现你很喜欢发问,而我就像正在考试的学生。”何永旭带着笑说。

  “哦!对不起,可能是职业病吧!”她脸颊发烫地说。

  “没关系,任何能解除你心中疑惑的问题,我都会尽量配合。”他说:“我的答案是不!这五年来,我都没有遇见让自己心动的对象,事实上,我也是最近才有想再结婚的念头。”

  最近才有?那么,上一次的婚姻必定对他伤害极大,他才需要花五年的时间来平复创痛,所以,他必然深爱过他的前妻,而他的前妻现在又回来了……

  “我是很诚心的,因此才会考虑了一个月,再鼓足勇气打这个电话,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他恳切地问。

  说“好”是个大麻烦,说“不”又无法出口,孟茵真的左右为难。

  他似乎感觉到她的挣扎,再一次问:“我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吗?”

  她的手在颤抖,内心好焦急,而四周是一片死寂。

  “你还在吗?”他又开口问:“别不说话,我很怕你没有声音。”

  “对不起。”孟茵终于出声,声音不太稳定,“我……我不太能接受离过婚的人,不只是我,还有我的家人……”

  良久,何永旭才在另一端叹口气说:“好吧!我能了解。那么,我留下电话,若你改变心意,请告诉我一声,好吗?”

  孟茵不愿意何永旭挂电话,但他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已放下自尊求她青睐,她既然回绝,他又能如何?

  她痴痴地坐在沙发上,伤心了许久,为他,也为自己,然后她想,也好,她终于忍住诱惑,她的名声不会变坏,母亲的梦想不会被毁,家也不会经历像孟茹要结婚时的大风暴。她是个好女儿,有责任不让家人蒙羞,不是吗?

  理智赢了,她告诉自己。

  另一头的何永旭则在黑暗中沉思。至少他试过,能向他内心蠢动的意念交代了,孟茵太过年轻,并不适合他的复杂,她的拒绝是正确的,他应该欣然接受。

  理智胜利,他如此告诉自己。



  何永旭再打电话来,是一星期之后的事,孟茵正笼罩在类似失恋的哀伤中,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吓得话筒差点掉下来。

  “孟茵吗?”他直呼她的名字,很自然的,仿佛已经叫了千百次般,“对不起,我实在又忍不住拨了你的电话,你改变心意了吗?”

  听到他的声音,她心中百感交集,又仿佛故人重逢,完全再无法再伪装地说:“好难好难呀!”

  “我真的很不好过。”何永旭静静的说:“这几天我一直想着你,心念放不下,该怎么办?”

  “为什么是我?”她尝试维待理性的说:“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孩,根本不适合你,以你的条件,应该有很多选择的机会,不愁找不到一个终生伴侣,不是吗?”

  “你是在嘲笑我吗?我甚至连你都说不动呢!”他顿了一下又说:“孟茵,我不是在比较,也不是挑选,就是你,多年来第一个让我想了解、接近的女孩。我也解释不出什么道理来,也许是缘分吧!你相信缘分吗?”

  “有缘没有分不是更悲哀吗?我相信缘分,但不敢依赖缘分。”她努力的表达内心的疑虑。

  “你一向都那么小心翼翼,那么保护自己吗?”他带着几分无奈地说:“我试着解释我的感觉好吗?我初见你的那个瞬间,就有一种似曾相识感,仿佛在很久以前,在荒凉的大漠上,你是我护卫的一位公主,我们曾相依奔走,而后世世相寻,你懂吗?”

  怎么不懂?她就是也有相同的感觉,才会有挣扎和痛苦呀!

  她抗拒着他和自己说:“你说得我好心乱,你总是对女孩子这样甜言蜜语吗?”

  “完全相反,我是出名的不会甜言蜜语。”何永旭急忙解释,“连我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话来,但我真的没有再更明确的表达方式了,只能说,我对你的感觉很特殊,这是对任何人都不曾有过的。你真的不给我一次机会吗?”

  好奇怪又身不由己的对话啊!孟茵觉得自己沉陷在一阵美丽的迷雾中,分不清东西南北,若有万丈深渊,也已经忍不往往下跳了。

  她说:“我可以见你,但不保证会有第二次……”

  “我明白,我不会急,也不会勉强你的。我们一步一步慢慢来,若你觉得不好,我们就停。”他话中带着欣喜,“孟茵,谢谢你接受我的邀请!”

  这算是飞蛾扑火吧?明知危险,仍要勇往直前。她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何永旭对她的吸引力太大,她真的好想再见他一次,看看那若有似无的情感能燃烧到什么程度?

  也许一辈子才会碰上那么一次呢!

  感情占了上风,但他说随时可以踩“煞车”,孟茵在日记里这么写着。


 立尽斜阳:了解


  我终于

  了解了你的为人

  可是

  我不能、不敢不顾世俗呵


  他们约好在星期日见面。

  孟茵的心不断上下起伏着,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挑衣服。不能太年轻或太老气、不能太正式或太随便,最后只有容简单的白洋装,外罩鹅黄色毛衣,介于女人和女孩之间,就像她的心情。

  她依时走到巷口,何永旭已等在那里,他站在深灰色的车子旁,穿着深米色的套头衫和黑色长裤,外面是简便的西装外套,看起来英俊挺拔、神采奕奕。

  哦!那种心动的感觉又来了,如在空中飞扬。她一点也不后悔再见到他,若失去这个机会,那才叫遗憾呢!

  “你比我印象中的更美丽。”他微笑地看着她说。

  “你也很潇洒呀!”她回答道。

  “我?”他一面帮她开车门,一面说:“开我这中年人的玩笑吗?”

  “不!你不知道你长的很有魅力吗?”她大胆地说。

  何永旭扬扬眉,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坐火车内后,孟茵发现他有些不好意思,三十多岁的男人竟还会害羞,她觉得有趣,心情也逐渐放松。

  “有没有特别想去哪里?”他看她一眼说:“我很久没约会了,不知道现在的女孩都喜欢些什么?”

  “大概就吃饭、看电影或看夕阳之类的吧!”孟茵想想说:“事实上,我也不太有经验。”

  “怎么可能?”趁着红灯,他转过头说:“你长得那么美,一定有很多男孩追求你、喜欢你。”

  “没有感觉的,我绝不应邀出去;感觉不对的,也不会再有第二次。我讨厌被人家追,所以机会就不多啦!”她直视前面说:“喂!绿灯了。”

  “真是不可思议。”何永旭的脸移回到马路上,“我一直以为女孩子都喜欢众星拱月,追求者愈多愈好。”

  “太多了,小心会被泼硫酸或遭杀身之祸,有些男人是很变态的,还是少惹为妙。”孟茵说:“在我的想法里,最理想的爱情,只要被一个喜欢的人追求就够了,一切单单纯纯的。”

  “你真的很特别。”他笑笑说:“是不是你肯和我出去第二次,就表示感觉是对的,愿意接受我的追求了?”

  第一次的约会才开始,他怎么就急着约第二次了?

  孟茵咬咬唇说:“别谈我了,你以前都如何约会呢?”

  何永旭明白她想改变话题的心意,很合作地回答,“太久了,实在记不太清楚,而且,我那时一直忙于念书,也不太有经验,大概和现在差不多吧!”

  他选择了东区一个小巷子的法国餐厅,闹中取静,布置雅洁。他点牛排,她点海鲜,两人隔着红格子桌布相对,耳旁是香颂曲子,气氛非常好。

  面对着心仪的人吃饭,实在很不容易,孟茵怕自己吃相不雅,心情不安;何永旭则很沉着,嘴巴吃着,眼睛却常常停留在她身上。

  “干嘛一直看我,我脸上有麻子吗?”她忍不住问。

  “看你说话。”他一脸温文的笑,很无事地说。

  “那我不说话,你可不可以不要看我?”她有些孩子气的说。

  他发自肺腑地笑出来,声音低沉浑厚,人也一下年轻许多,孟茵有一种逗他开心的成就感,因为他大部分时候都很严肃,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

  两人吃完饭,接着去看电影,她挑了一部女性的,他则选择一部与法律有关的。

  “哈!我们两个有代沟。”她故意说。

  “不是代沟,而是男女有别。”他一本正经的反驳。

  最后,他们看了最中性的世界末日片。

  “你应该带你儿子来看才对。”孟首说。

  “他早和同学看过了。”何永旭笑笑,“他长大了,不太喜欢和我一起出门了。”

  “你会很难过吗?”她看着他说。

  “不会吧!孩子大了就会如此。”他耸耸肩说。

  “今天老爸出来约会,他呢?”孟茵想到便问。

  “中午陪爷爷、奶奶吃饭,下午去同学家。”他说:“世轩,就是我儿子,他很会安排自己,生活比我这老爸还多彩多姿。”

  “他晓得你出来约会吗?”她又问。

  “世轩从来不过问我的行综,他想,我大概都待在学校。”何永旭反过来问她,“你希望世轩知道吗?”

  这是个危险话题!孟茵故意看向别处,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电影开场,在人潮推挤中,何永旭很自然地又牵起她的手护卫着她。

  “喂!”为掩饰窘态,她说:“你老在第一次约会就牵女孩子的手吗?”

  “我是第二次牵你了!”他的语气中有着逗弄意味。

  孟茵记起吃拜拜那天的情景,不禁脸红。她一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有肢体上的接触,但却不排斥何永旭的,她似乎很快就习惯他给人的感觉和味道,属于干净化雅的男性的,如果他要吻她,或许她也不介意吧……

  当她发现自己脑袋里的念头时,脸红得更厉害了,幸好电影院中黑漆漆的,他看不见。

  电影散场后,他果真带她去淡水看夕阳、吃海鲜,期间他一直牵着她的手,总是靠她那么近,像已经认识许久的情侣。

  他们站在堤防上,看落下的一轮红日,河面蒸腾闪亮的金红色夕影,山林已成灰暗。

  他站在她身后,孟茵感觉到他那轻触到她发梢的手。

  “很美的头发。”他喃喃地说。

  “是吗?都分岔了。”她如触电般的移了一步。

  他明白她的慌乱,所以往后退一步,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眸子由她转向起伏的观音山脉,眼神愈来愈遥远。

  孟茵害怕他的深沉,想弄清楚他内心的每个想法。

  “你家人大概不知道你和我出来吧?”何永旭突然问。

  她摇插头,默默地承认。

  “要他们接受一个大你十岁,又离过婚的男人,很困难吧?”他又问。

  她迟疑一下,简短地说:“天下父母心嘛!”

  “尤其是女儿又这么漂亮时。”说完,他又淡淡地问:“刘思源有找过你吗?”

  “谁?”孟茵没有听清楚。

  “于教授的学生,那天吃拜拜时,你们似乎谈得很开心,你一直在笑。”他看着她说。

  “有吗?大概他很幽默吧!”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我第一次羡慕别人的年轻和活力。”他不自在地说:“比起来,我就单调无趣得多。”

  单调无趣?孟茵却觉得他深藏不露,像一口挖不完的宝藏,于是说:“不会呀!你的学识及沉稳,是刘思源他们比不上的。”

  “谢谢你的安慰。”他笑一笑说:“你不会和刘思源交往吧?”

  “我根本没有理过他。”孟茵觉得他问得没头没尾。

  “他并不适合你。”何永旭说。

  盂茵一听,心里有些反弹,他凭什么判定谁适合或不适合她呢?她正想进一步抗议时,他已走开。望着他依然英挺的背影,她墓地明白,他是在嫉妒吗?嫉妒刘思源的年轻与可以肆意追求?

  她内心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怜惜之心,他现在正当盛年,成就和事业都傲视人群,却为她这小小女子而受挫,会不会觉得很不好受呢?

  在回家的路上,他问:“愿不愿意再和我出来呢?”

  此刻天已全黑,灯一盏盏地亮起来。他们相处了近十个小时,却仍如在梦中,每分每秒都是不曾有过的快乐,足以细细回味千遍万遍的。

  她想再见他吗?想呀!她当然想!但若继续纵情下去,结果是什么呢?

  长长的沉默后,仍是何永旭先开口,“你又不说话了。孟茵,你会害我得心脏病的。”

  “我本来就比较年轻不懂事嘛!”她半耍赖地说。

  “不,你虽然年轻,但却很善体人意。”他轻轻一叹说:“如果我把适合的年龄、个性、背景,往电脑一输,一个女人出来了,我就能对她产生感情,那一切就容易多了,不是吗?但上天行事往往难以预料,感情又更无法捉摸,就像我对你,明知困难重重,却无法放弃,孟茵……”

  再说下去,就有人要掉泪了,所以,她忙露出一个微笑说:“好吧!我愿意再和你出来。”

  “看起来非常勉强。”他看看她说:“下星期日是世轩的生日,我必须出席,我们星期六下午出来走走好吗?”

  “好呀!”她点点头应允。

  “或许你也可以来参加世轩的生日?”他试着问。

  “哦,不!”她想也不想地回绝。

  “太快了,对不对?”他了解地点点头,“星期六中午,我到学校去接你。”

  “哦!不!”她又猛摇头,“我不希望玉磷姐看到。”

  “为什么?”他皱起眉头问。

  “你刚刚拒绝盈秋,若被她们知道你约我,总不太好吧?”她又加了一句,“而且,于教授那儿,也暂时不要透露比较好。”

  “好吧!”他想想说:“也许你的顾虑是对的。”

  分手时,孟茵尚觉意犹未尽,好想再陪他走一段。

  他送她到门口,掠掠她耳边的发丝,说声再见后就离去。她忙跑到三楼阳台,望着他颀长的身影,眼中满是留恋。

  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太棒了,他总是那么温文儒雅,尽心呵护她。

  感情氾滥了!她这么告诉日记。他说慢慢来,不好就停,但他们之间,如此强烈,慢得下来,停得下来吗?



  何永旭和孟茵维持一个星期两、三次的约会,这对工作繁忙的他而言,的确是相当紧凑的安排。但不知为什么,只要面对孟茵,他就会一反平日的沉默,开始学时下的快速恋爱。总之,他就是心急。仿佛他等孟茵已经很久很久了,恨不得能立刻将她娶回家。

  比起来,孟茵就被动得多了,每次碰面,老是怕被熟人看到,让一向讲光明坦荡的何永旭有种偷偷摸摸的感觉。

  然而,他仍尽量守着自己的承诺,不施压、不强迫,让这有很多心眼的小女生慢慢去想通;不过,勉强放缓脚步的他,仍在一个月后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那天,他的心情其实很不好,虽然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但孟茵就是有办法感受到。

  在往郊区的路上,她担忧地问:“你看起来心事重,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久久,车内一片死寂,好半晌,他才仿佛下定了决心说:“我的前妻一直要求见世轩。”

  “哦!”孟茵看着自己的双手。该死!她被爱情冲昏了头,竟忘了他的前妻!陈玉磷是怎么说的?他的前妻特地回国来要求复合……天呀!事情比她想你的还复杂!

  何永旭并没有注意到她苍白的睑,继续说:“我很不希望她来干扰我们平静的生活,这么多年来.她人在国外,对世轩不闻不问,世轩也习惯了,她不能说回来就回来!”

  “世轩怎么说?”她问,却不喜欢他话中的怒意。

  “他还不知道。”他回答。

  “以我的意见,我觉得世轩有选择的权利,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虽然讨论何永旭的另一个女人令她很不好受,但她仍就事论事的说。

  “她从来没有真正尽过做母亲的责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你不了解她,她和你有很大的不同,我怕她对世轩会有不良的影响。”

  孟茵觉得心有点酸酸的,忍不住问:“那么多年了,你好像还很在乎她?”

  “怎么会在乎呢?”他直觉回答,转过头,终于看到她的表情了,“嘿!你这小脑袋想到哪里去了?我根本对她没感情了,只是我和世轩,没有她反而更好,真的很怕她再来无事生波。”

  既是没有感情,就不该再有任何愤怒,但他屡屡禁止前妻见儿子,是恨吗?若恨的反面是爱,那何永旭对他的前妻仍有爱吗?

  “我们别再谈她了,好吗?”他握紧她的手说。

  车子上了山,他们在庙里吃斋饭,并肩看台北灯火灿烂的夜景。人生如梦,追求的本是单纯与快乐,一向平顺的孟茵,没料到自己的爱情会布满荆棘。

  下山时,何永旭突然慎重地说:“这星期我弟弟从美国回来度假,周日的家宴我们全家都会到齐,这是几年来的首次,机会难得,我希望你能来见见他们每一个人。”

  “不!太快了!”孟茵吓了一大跳说。

  “对我来说,一点都不快。”他说:“我很早就想带你回家,让大家认识你,知道我有知心的女朋友了。”

  “才一个多月而已,太快了……”她仍然摇头。

  “孟茵,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真的,我的家一点都不可怕,虽然你从报章杂志上,着到我父母的报导,甚至我妹妹的咄咄逼人,但他们其实都很平易近人,和普通人没有什么两样。”

  孟茵不想和他直接辩论,只说:“我妈说有钱人家媳妇的饭碗难端。她不准我嫁穷人,怕我吃苦;但也不愿我嫁入豪门世家,怕我受委屈。”

  “哦?这我倒是初次听到。”何永旭以为她在说笑,也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我还以为嫁入豪门望族是所有女人的愿望呢!不是有一堆攀龙附风的人挤破头吗?”

  “那不是我家。”她很认真地说:“我妈说,我们家世平平,我又不够厉害,所以绝不高攀,免得遭受人的势利眼,为了那些绫罗绸缎,得忍受侮辱虐待,那又何必呢?”

  “我们何家绝不是什么势利眼,更不会有侮辱虐待之事。”何永旭听了,急急辩称,“所以我才要你亲自看看,我父母都是自奉甚俭的人,家教严谨、待人宽和,绝不是你所想的骄奢人家,更不会有赚贫爱富之举。”

  “那么……”她念头一转说:“我猜你的前妻亦是出身名门吧?”

  何永旭脸色一沉,很不想再谈到吕淑仪,但见孟茵的坚持,只好回答,“她父亲是我父亲留美的同学,亦是政界名人。”

  “这就对了。”孟茵说:“我们谢家只是中部的务农人家,和什么望族及世家都扯不上关系,这样的没钱没势,只怕你们家不会接受我。”

  “孟茵,这是什么时代了,你的阶级观念比我还重?”何永旭皱皱眉说:“即便如此,我这么大的一个人了,连追求喜欢的女孩子都要受制肘,那还算什么男人?”

  “可是你的前妻……”她心中有太多的不安。

  “你为什么老是要提到她呢?”这是自认识以来,他第一次对她发怒,脸上的表情满是隐忍的。

  “因为我觉得你还爱着她!”孟茵倔强地回答。

  何永旭猛地将车停在山路边,关掉车灯,四周立刻陷入一片漆黑,只有远处的灯光和天上的星明灭闪烁。

  “爱?不!我从来没爱过她!”他豁出去地说:“我和她根本不是同一路的人!我们会在一起,不过是异国寂寞;而我们会结婚,更是因为她怀了世轩。结婚六年,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不到三分之一,合都合不来,还谈什么爱呢?”

  “对不起,我不该管这么多的……”孟茵怯怯地说。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或许我早该告诉你那一段婚姻的真相。”他闭上眼,按按心头说:“我只是不懂,你怎么会以为我还爱着我的前妻呢?若我爱她,就不可能千方百计的约你出来了!”

  “因为你不准她见世轩,似乎心中还有恨,恨就表示在乎。”她试着解释,“若你没感觉了,应该心平气和,更不会阻挠他们母子见面,不是吗?”

  “怎么每个人都认为我是“阻挠”呢?”他无奈地说:“我对淑仪真的是没任何成见了,我这么做,不过是怕世轩受伤害而已。”

  “世轩已经十一岁了,对不对?”孟茵说:“千万别低估孩子的智慧及感情,他也有权利表达自己的意见,他说不想见就不要见,但如果他心中其实想见,那你的决定,岂不是剥夺了他接近母亲的机会?以后他若知道,说不定还会怪你呢!”

  何永旭看着窗外,几辆车经过,远光灯刺眼地闪过他们,又消失在黑暗中。

  “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不该替孩子作决定。”他终于叹口气说:“我会问世轩,把要不要见母亲的选择权交给他。”

  慷慨激昂过后,孟茵冷静了下来,怀疑如此做的正确性,这样一来,不是更增加他们一家三日团圆的可能性吗?

  “我听了你的话,你怎么还不开心呢?”何永旭轻握住她的手说:“咏安一定会觉得很不服气,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和我辩论,又威胁、又利诱的,还不如你的一番话有效,你该明白你对我的影响力了吧?”

  “我不要什么影响力,只要你高兴就好。”她实话实说。

  “现在唯一能让我高兴的事,就是把我的公主带回家。”他定定地看着她。

  “下次吧!”她逃避地说。

  车子来到她的家门口,在黑黑的巷道中,他突然靠近她,轻轻说:“孟茵,我想吻你。”

  “不!”她仍是心慌地摇头回答。

  何永旭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唇缓缓落下,男性的力气与气味也朝她扑天盖地而来。她整个人陷落在天旋地转之中,不知何时,身体已和他紧密相连,唇上的缠绵和怀抱中的热切让他们忘了今夕何夕。

  许久,久似永恒,他蓦地放开她,喘息有些急促说:“抱歉,我只想给你一个晚安吻而已,却没想到会失控,希望没有吓到你?”

  她摇摇头,双额如醉酒般酡红。

  “晚安了,公主。”他离去时,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了一吻。

  孟茵倚在阳台上目送他离去,手触摸着唇,这是她的初吻呵!

  逃不过了!她对他的爱,已成大海,可激起狂风大浪,而如果停不下来,她能安然地穿过那些险礁和暗流吗?如果穿不过,是不是要弃船保命呢?



  自从那一吻后,何永旭对孟茵的占有欲望愈来愈强,原本温和的绅士作风,已转成种种争辩。他出自传统的政治世家,做人处世都有一套严格的仪节,甚至扩及婚姻。比如说,他和孟茵交往,就觉得应该和她的父母打声招呼,才不会有诱拐人家女儿之嫌。

  “我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又不是十七岁,哪叫诱拐?”她失声笑道。

  “对你,我就有诱拐的冲动。”他看着她说:“我巴不得把你带回家藏起来,就只属于我一个人所有。”

  “你的说法好奇怪,好像我是一个玩具似的。”她坐在他的怀里,任他卷绕着她的长发把玩。

  “我是常常讶异自己对你强烈的感觉。”何永旭说:“你还怀疑我的感情、我的诚意吗?”

  “不是。”孟茵说:“很多事是需要时间的,像我姐姐,她和我姐夫在一起两年才见过双方父母,而我们不过几个月,太匆促了吧?”

  “你觉得匆促,是因为还不信任我。”他说。

  “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孟茵皱着眉说:“现在是自由恋爱的时代,没有人这样做的。或许你们上流社会还来先招呼、再交往那一套,但这不是我们的方式。”

  “孟茵,我不喜欢你用“你们”和“我们”的态度。”他懊恼地说:“让父母看看女儿交往的对象有错吗?我只是要他们放心我、接纳我而已。”

  “光是你离过婚这一点,他们就很难接纳了。”她气馁说。

  “他们甚至未见到我就下定论,这太不公平了。”他说:“那我更要去见见他们,让他们能更进一步的了解我!”

  “你不清楚我的家族。”她急忙说:“在我们谢家的几房里,只有条件很差,或命很坏的,才会当人家的继室及后母,我妈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我身上的。”

  “跟我命会坏吗?”他一脸的无法置信:“我发誓绝不教你受一点委屈,如果你命坏,那我一定会更悲惨,你明白吗?”

  “我懂!可是,我真的不愿像我的哑巴姑婆和瘸了腿的姑姑那样,一辈子成为家族的耻辱和咒语。”她离开他怀抱说.

  “不!你不会的!”他拉住她,“这些迷信和诅咒,早该破除了!我们都受过高等教育,为何不由我们来开始证明这一切都是无稽之谈呢?”

  孟茵何尝没有试过!为了何永旭,她曾在家里旁敲侧击过,但母亲的观念很难改变,认为离了婚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搞外遇的花心大萝卜,抛妻弃子,该枪毙十次;一种是没有种的软脚虾,才会守不住婚姻,天生有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她哪敢“亮”出何永旭?而且,在遥远的那一端还有个母亲视为准女婿的黄维中呢!

  “用我的方式好不好?”她恳求着说:“我们谢家虽不如你们规矩多,但也有些禁忌习俗,而且乡下地方,不似大城市开通,很多代代相传的想法,改变得慢,也更顽固。让我慢慢来,好吗?”

  “孟茵,你缺乏的就是勇气,有我在,你不该害怕的!”他拥紧她说。

  怕呀!她好怕母亲发现真相后,会禁止他们来往,她并没有姐姐的叛逆个性,又孝顺惯了,怎能抵挡得住父母的愤怒和失望呢?

  而她最怕的是再也见不到何永旭!



  何永旭特别抽出两天带孟茵上山看朋友,孟茵则骗母亲说她是去南部找同学,惠音一向信任二女儿,丝毫没有怀疑就放行了。

  “你一直不肯见我的家人,我只好带你来见我的至友。”何永旭说:“林圣光是我的高中同学,非常有才华的一个人,可惜五年前得了癌症,至今一直在治疗中。他的妻子英利不顾一切的下嫁,和他共同为生命奋斗,并归隐山林,是我见过最恩爱的一对夫妻。”

  他们去的山区是受保护的林地,除了原有的居民外,就是一些林务局的职工及研究人员。一片连绵的青色山脉,没有游客的纷扰,显得更清幽美丽。

  林圣光十分瘦削,因为有病在身,虽和何永旭同年,看起来却老了很多。他的妻子萧英利则留着一头削得极短的头发,模样朴实,眼镜后面是一双坚定而有智慧的眼睛,夫妻俩都非常热情地欢迎他们。

  从办公室到宿舍是一条蜿蜒的小径,午后起雾,加上阳光在参天古木中流窜变化,恍若人间仙境。

  何永旭和林圣光夫妇似有说不完的话般,由从前到现在,言谈之间充满笑声。

  因为没有插嘴的余地,孟茵只得保持沉默,但何永旭一直牵着她的手,不让她有被冷落的感觉。

  其实,孟茵觉得非常安适,她喜欢看何永旭和他“同辈”的人嬉笑怒骂的样子,这大概就是“正常”的他吧?不像和她单独在一起时,总要处处牵就她,反而显得放不开。

  林圣光笃信佛教,相当虔诚,为人正直坦率,他对何永旭是百份之百的欣赏,提起过往,他说:“永旭是个天之骄子,却没有一点骄傲之气。以前在高中,我们只知道他头脑一流,长得又帅气,不知迷死多少女孩子,但却完全不晓得他是来自有权有势的家庭。反正他都和我们一起吃路边摊,穿破牛仔裤,有时看起来比我们还穷哩!”

  “圣光还开过玩笑,说如果他是女孩子,就非他莫嫁了!”萧英利在一旁插嘴说。

  “我从来不知道你想嫁给我?”何永旭扬扬眉说。

  “阿弥陀佛,好在上天佑我,今生不是女儿身,少了孽障。”林圣光一副惊吓状,把大伙都逗笑了。

  “他们两个一块儿就会返老还童,百无禁忌,花样才多呢!”萧英利对孟茵说:“久了你就会习惯。”

  “我很意外永旭还有这一面,我一直以为他很严肃正经呢!”孟茵说。

  “嘿!公主,我本来就是严肃正经的!”他点点她的鼻子,宠爱地说。

  那晚,男人们点燃院子里的柴堆,在火光中谈古论今,女人则在厨房内清理善后。

  “看得出来永旭很喜欢你。”萧英利一边洗碗一边说:“除了他儿子外,我还没见过他那么宠一个人。”

  “你们看到我,一定很讶异。”孟茵擦干盘子说。

  “为什么要讶异?”萧英利快人快语的说:“永旭说要带女朋友上山,我们就知道他认真了,他很少带人到我们这里来,除非是十分重要的人。”

  “永旭说过你们的故事。”孟茵转变话题说:“你们的爱情教人钦佩,也教人感动。”

  “每一段爱情都有令人感动之处。”萧英利淡淡一笑,“我不觉自己有何特别,一样是尝尽辛酸和快乐,只能说我比较老式,爱一个人就要守他一世,不论贫病老死。我和圣光一路走来,是比常人坎坷,但也无怨无悔。”

  “林大哥很幸运,能拥有你这样的妻子。”孟茵真心说。

  “我也很幸运,有那么好的丈夫。”萧英利说:“老实说,我在你这年纪时,圣光生病,生死难料,我也曾害怕、彷惶,软弱地想放弃一切。如今我很庆幸当年的坚持,努力守住这段感情,也守住圣光的委叩。我们等于又创造了彼此,人生比以前更丰富美好。”

  孟茵静静地细思这段话。

  “原谅我的交浅言深。”萧莫利看着她说:“我可以感觉出来你有一些疑虑及矛盾,但我敢保证,永旭是个心口如一的男人,既下承诺,便会做到,也因为如此,离婚对他而言是个颇大的冲击。我不愿再批评他前妻什么,但永旭绝对是个值得爱与信任的人。”

  “他说我来山上看看你们,就能够了解他的为人。”孟茵说。

  “他可没叫我们打广告喔!我说的全是肺腑之言。”萧英利慎重地说:“不过,他若真拜托我,我倒有一句话要说。如果你真的在意他,不论有任何困难,都要努力克服,对于那么好的男人,千万不要轻言放弃。”

  她们加入外面的营火,山上的夜,在六月时节仍有一丝凉意,粗枝干上熊熊燃烧的烈焰,显得特别温暖。

  她坐在何永旭旁边的椅子上,他为她盖上一件薄毛毯。

  林圣光正在谈命相。

  孟茵仰望着天幕上莹亮的星子,一颗颗皆异常清晰,像要滴出水般眨呀眨的;月则是半圆,似乎很遥远,在山的那一端,始终跨不过来。

  一切皆如梦般宁静,只有林圣光的声音响着,他看着何永旭的手纹说:“你还不适合走仕途,个性太耿直,太重道德,反而会为不道德的人所利用,最好等你明白不道德是种手段,以达道德之目的后,才能进入官场。”

  “什么道德不道德的说了一堆,我没有一句听得懂。”何永旭笑着说:“我看,在学看相之前,你得先学好国语,最好由绕口令开始。”

  “我那些话的学问才大呢!以后有机缘,你自能参透。”林圣光拉过妻子的手说:“我们现在来看英利的。她的纹路最单纯,每一条都深刻俐落,尤其是生命线,长长的一路下来,表示她意志力及生命力都很强,正是我的福星。”

  “也帮孟茵看看吧?”何永旭好玩地说:“看她是不是我的福星呢?”

  孟茵本来不肯,但又拒绝不了。她知道她的手纹不漂亮,浅薄又有许多分岔,生命、智慧和婚姻三条线又续又断,交织成一张极不规则的细网。

  果然,林圣光看了,大皱其眉,沉吟后又嗯了半天才说:“孟茵的心思非常细密,千折百转,思考很复杂……”

  见他有些困窘,孟茵干脆抽回手,自己接下去说:“是不是意志力和生命力都很薄弱呢?”

  “不!看似薄弱,实则强韧,无所不在。”林圣光赶忙说:“这是一双冰雪聪明又缠绵多情的手,永旭,你恐怕要有苦头吃罗!”

  “我现在就吃了不少苦头。”何永旭笑着说。

  “胡说!”孟茵嘟着嘴捶了他一下。

  “我还是那一句话。”林圣光放意摇头晃脑的说:“你还是得先修好你的“道德”经,明白所谓的“道可道,非常道”,否则,像孟茵这么好的女孩,是没有你的份喔!”

  “好了吧?”何永旭笑着摇头说:“别再耍你那套江湖郎中的把戏了。”

  “他最爱开玩笑了!”萧英利也说:“我的命相也每次都不同,好像他娶了不少老婆似的,千万别听他乱盖!”

  夜深了,笑语渐淡。林圣光和妻子先进屋内,孟茵舍不得这夜色,何永旭便留下来陪她,两人在这山之巅的近凌晨时分,仍低声聊着,共享着幽谷明月。

  “怎么样?圣光和英利人都很好吧?”何永旭问。

  她偎在他的怀中,恋着他身上的温暖,“我真的是很佩服他们,尤其是英利的勇敢和坚强。”

  “他们的故事有没有给你一点启示?”他轻抚她的手臂说:“表面上,英利是世俗中所谓的苦命女子,她的婚姻曾遭受相当多的阻挠,但你看她现在多满足快乐?所以,命运的苦乐完全由个人去创造,只要有心,天底下没有办不到的事情。孟茵,你对我有心吗?你爱我吗?”

  “你明知道答案。”她小声、靦腆地说。

  “那就不要再害怕了。”何永旭抱紧她,“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要任何东西,像要你一般迫切。这几个月来,我们走过许多地方,但我最盼望的仍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家,能长相厮守的家。孟茵,我爱你,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他终于提出来了!她的心狂跳着,脑中呈现一片混乱。

  “我不求你现在就答覆我,虽然我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你很久很久了,但我们真正在一起只有一个月,有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他极温柔地说:“我只是再一次表明我的心意,我要娶你,一生一世的爱你。”

  夜寂静,只有柴火的哗剥声。他的五官轮廓在火光中如一座完美的雕像,那浓黑的眉、深邃的眼、直挺的鼻及教她着迷的唇……

  “不!孟茵,不行!”他深喘一口气,努力退开说:“我太忘情了,怕会吓到你!”

  这个何永旭是她所不熟悉的,头发、衣服凌乱,失去往常的冷静,却又如此性感迷人,教她更是情难自禁。

  “我不是那么无知。”孟茵羞红了脸低声说。

  “你不无知,但却纯真。”他轻抚着她的颊,“我希望我们之间有美好的开始,这是一种对彼此的尊重,你明白吗?”

  她点点头。何永旭是个正人君子,尽管他的欲望已经很明显,而她也渴望他的触碰,但他仍会适可而止。她很清楚,唯有结婚,他才会突破最后的禁忌。

  回到房门口,他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说:“晚安,公主,好好想我的话。”

  孟茵睡在古朴的竹床上,久久无法成眠,她按着仍滚烫的肌肤,上面犹存留着他的感觉,令她回味再三,意犹未尽。

  她对何永旭的感觉是如此狂热,对黄维中是如此淡漠,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反应,那她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既爱何永旭,就必须勇敢的面对种种考验,去争取他们的幸福及未来,就像萧英利都能击倒死亡了,她的情况还会比死亡更坏吗?


 立尽斜阳:第五章 决定


  不怪人
  不怨他
  只恨老天无情
  让你我失了信任
  各自专向天之涯

  孟茵终于在不断的心理建设下,跨出了第一步,答应去拜访何永旭的家人。
  在何永旭的协助下,她挑了一些瓜果礼品,一个新型的电脑玩具给世轩,再穿上据说何夫人李盛景喜欢的米色套装,更衬出她的典雅秀致。
  前一晚,孟茵担心得几乎无法入睡,怕何家那些见惯大场面的人,会嫌她这小家碧玉。直到何永旭来接她时,一脸赞美的笑容,才让她的心稳定下来。
  何家在郊区有一栋占地颇广的楼中楼别墅,由外面望进去是庭院深深,里面则是豪华中带着高雅。
  孟茵一走入客厅,便被它中国式的拱门、大幅名画字帖、古董唐三彩、皇宫琉璃彩的色调愣得无法动弹,这哪里像个家,简直是博物馆嘛!
  但何永旭却很自在,当然啦!这一直是他习惯的家呀!
  孟茵将头抬得高高的,不让自己露出刘姥姥进大观园的蠢相。
  远远的有一阵音乐声传来,是钢琴和小提琴合奏的乐曲,十分悦耳。
  何永旭拉着她说:“他们全在后面的起居室。”
  在一片银雕的屏风后,是个秋香色的圆型客厅,处处是花草和精致的摆设,壁炉前则是一大块毛茸茸的乳白色地毯,围着一套名贵的皮沙发。
  孟茵只能感叹,富贵人家的生活果然不同凡响。
  一群衣着正式的人,或坐或站地在聆听这场演奏。弹钢琴的是一个穿白洋装的十多岁女孩,嫩白修长的手在琴键上快速地穿梭;旁边站着差不多年龄的男孩,一身西服、西裤的小绅士模样,他正拉着小提琴,弦音悠扬。他的眉眼酷似何永旭,想必就是世轩,真是个英俊的小男生,难怪小小年纪就收到情书。
  看到这一幕,孟茵终于明白林圣光所言的“天之骄子”之意了。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气势就是不同,在她那平常百姓的家,就不可能有这种可以入画的场和景。
  琴声在一连串快速激昂的起伏下结束,掌声顿时响起,两个孩子各行了一个漂亮的礼,下台一鞠躬。
  接着,大家便把注意力集中在何永旭和孟茵身上。孟茵觉得自己仿佛箭靶般,全身顿时感到不自在,面容僵硬,连笑容都做不出来。
  “这位就是谢孟茵小姐。”何永旭介绍着,孟茵朝他们点个头。
  接下来就是一一见过何永旭的父母、妹妹、妹夫和今天上门作客的堂嫂及堂侄女儿。
  “很可惜你没见到永洲,他前天刚回美国了。”何永旭说。
  这就够了!眼前这些人,都是在报章杂志上出现过的脸孔,如今在这儿与他们平起平坐,感觉怪怪的,也令孟茵更加无措。
  最后是轮到世轩,他的个头几乎和孟茵一样高了。
  “这就是世轩。”何永旭站在他们中间说:“还不快叫谢阿姨。”
  “谢阿姨。”世轩板着一张脸,神情非常勉强。
  “你的琴拉得真好。”孟茵一面称赞,一面拿出包装精美的礼盒说:“这是送你的。”
  “是最新的任天堂游戏呢!”何永旭帮腔说。
  “我已经有了。”世轩不甚有礼地说:“妈妈前天已经买给我了。”
  “世轩!”现场不只一个人惊呼。
  孟茵一辈子没有那么尴尬过,脸热辣辣地红起来,对她早已紧张过度的情绪,无异是火上加油。
  “世轩,你太没有礼貌了!”李蕴的反应最快,“谢阿姨送礼是一番好意,不管你有没有,都该说声谢谢。”
  “谢谢!”世轩用力的拿过礼盒,态度丝毫没有改善。
  “还不够!”何永旭的脸色极为难看,语气中满含怒气,还拉着孩子的手臂说:“再说声对不起,并且给谢阿姨一个愉快的笑容!”
  孟茵自认识何永旭以来,从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她还一直以为他是好好先生呢!由世轩和其他人的表情看来,这情况也很少有,真是非常糟糕的开始。
  “妈说的没错,你有了新的女朋友,就不再爱我了。”世轩眼中有泪。
  “你胡说什么?”何永旭的手劲更大。
  “永旭,算了……”孟茵连忙去拉他的手。
  “大哥,”何咏安打断孟茵的话,用她有名的嗓子说:“世轩只是个孩子,你在外人面前给他难堪,是很伤他自尊的。”
  “外人”二字如针般刺在孟茵的心上。
  世轩看有人为他说话,便挣脱父亲,将礼物一摔,转身跑到花园去。
  何咏安挺着即将临盆的肚子,也尾随而去。
  “对不起,孟茵。”何永旭沮丧地对她说:“世轩平常不是这样的,希望你不要介意。”
  既然她是“外人”,她又能争什么呢?孟茵忍住委屈的感觉说:“怎么会呢?他还是个孩子,我能了解的,你也去看看他吧!”
  “是呀!你不去,咏安怀着身孕的人,还追不回他呢!’李蕴望向花园说。
  “可是,孟茵……”何永旭仍犹豫地说。
  “放心,我们会招待谢小姐的。”李蕴说。
  何永旭走后,孟茵更觉不自在,若有什么欢迎的心情,大概也被世轩闹掉了。
  看得出来,世轩是大家心中的宝,如此出言不逊,不但不受罚,还人人关切;要不就是她谢孟茵太不重要,得罪了也无妨。这么一想,她更觉无趣,心情也更沉重了。
  穿着深蓝长袍,面色红润,隐约带着官架子的何舜渊,很客气地引孟茵入座。李蕴则很勉强地由落地窗前踱回,其他人也分坐着。
  “听永旭说,谢小姐是位国中老师,一定很了解小孩子的脾气罗?”何舜渊缓缓地开口。
  “天天接触,多少清楚一些。”孟茵紧张地回答。
  “谢小姐看起来好年轻,自己都还像个孩子呢!”李蕴口吻婉转地说:“很难相信管得动那些调皮捣蛋的学生。”
  批斗大会开始了吗?孟茵将手放在膝上,“其实,只要讲道理,他们就会听的。”
  “那谢小姐的口才一定很好。”李蕴像考试般问:“谢小姐府上是哪里人呀?”
  “嘉义人。”孟茵回答。
  “哦!本省人很不错,出了许多人才。”何舜渊说:“令尊在哪里高就?”
  “他在内政部。”孟茵说,心想若何永旭怎么还不来?
  “哦!很好。”何舜渊总算表露出兴趣,“他叫什么名字,或许我认得。”
  “家父叫谢政雄,只是个平常的职员,何伯伯可能没听过。”孟茵赶紧说。
  “哦?”何舜渊沉吟一声,然后很有技巧性地说:“这几年我年纪大了,很多名字都记不住了。”
  “令堂也在做事吗?”李蕴又问。
  “没有,她是家庭主妇。”孟茵愈说,愈觉很糟糕。
  这时,管家来报说午膳已准备好,孟茵乘机站起来说:“我出去找永旭他们。”
  “花园很大,恐怕会迷路。”李蕴说。
  “他们八成在绰然亭那儿。”何永旭的堂嫂好心的指点,“你就沿着那排灌木丛走,别走岔,很快便会看到。”
  孟茵不等他们阻止,就踏到外头的石阶,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此刻的她,需要透一口气,否则就要闹头痛、肚子疼了。
  顺着修得整齐的灌木丛直走,远远就可见到漆红飞宇的江南式亭阁,再向前几步,何永旭的身影隐约出现,而对话也清楚传来,其中还夹杂着她的名字。
  “世轩排斥谢孟茵是很正常的。”说话的是何咏安,“哪个孩子不爱自己的母亲?即使他母亲又坏又丑,他也不会在乎的。”
  “我就知道淑仪会给他坏影响。”何永旭的声音仍显得不太愉快,“看他说得什么话?孟茵听了会怎么想?”
  “瞧!人还没娶进门,你就心向外了。”何咏安不以为然的脱:“你刚才的表现,不必淑仪说什么,世轩心里就够明白了。我不管你找谢孟茵是何种心态,是贪她的年轻貌美,或是要给淑仪一个示威……”
  “你在胡扯什么?我和孟茵交往又与淑仪何干?”何永旭几乎是用吼的。
  “你不觉得太巧了吗?”何咏安毫不迟疑地说:“这五年来,总见你拒绝相亲再婚,结果淑仪一回国,你就马上带个女孩子回来,不是示威是什么?你也真奇怪,要找也不找个成熟厉害点的,这个谢孟茵根本教人难以信服……”
  有可能吗?何永旭找她,是为了向前妻证明他的能耐?所以才在相识没多久,便一直要公开彼此的关系,完全不像他谨慎的作风……
  孟茵头昏脑胀地往回走,直到落地窗旁的砖墙上,她才整个靠过去,无助之中,客厅里的对话又传到耳内。
  “这位谢小姐长得还满漂亮温柔的。”是李蕴的吴侬软语,“只可惜年轻些,又怯生生的,只怕没有管家的本事。”
  “是小家子气了一点,需要再调教调教。”何舜渊同意地说。
  “没那种出身,大概不太容易。”李蕴说:“永旭也真是的,倒混回年轻小伙子的眼光去了,真教人费解。”
  由何咏安、何舜渊到李蕴的话,孟茵身上的血液不知倒流、逆流了多少遍。没那出身?她的出身有什么错?他们谢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守法守份、清清白白的,有什么见不得人?
  而她谢孟茵虽非穿金带银的长大,也是自众人掌心呵护出来的明珠,亲人宠她、师长疼她,朋友同事也都敬她、爱她,何曾遭遇过这样的“诋毁”?
  在背后是听不到好话的,但以书香门第傲人的何家,心胸竟如此狭浅,且纵容无礼的世轩,家教又何在?
  他们嫌她,她还不屑进何家门呢!
  这样一想,孟茵突然不再畏缩,也不愿意再受委屈,她冷倔着一张脸,头抬得高高的,很从容地走进去。客厅中的人一愣,立刻中断话题。
  “我没有找到他们。”她用平常的口吻说:“伯母可能要另外派人去请了。”
  这时,何永旭一行人跨过落地窗,世轩走到孟茵的面前,嗫嚅地道着歉,口齿含混。
  她点点头,不说任何客气或安慰的话,就像面对她那些十来岁的学生,不怒而威地开口,“你如果已经有新的任天堂游戏,我就拿去退,换别种的,这是很容易解决的事。”
  要大方得体,我也会!孟茵在心里想。
  何家周日中午的家宴是相当正式的,派头不输给外面的大饭店。这天吃的是江浙名菜,孟茵一方面是心笃定了,一方面是有何永旭在身旁,她很顺心地享受佳肴美食。
  席过一半,门铃轻响,大伙面面相觑,不知来客是谁?没多久,高跟鞋清脆的笃笃声传来,一位时髦高雅的女子出现在饭厅人口,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只见世轩奔过去叫道:“妈妈!”
  孟茵感觉一旁的何永旭全身僵直,反正她早铁了心,反而很平心静气地审视着吕淑仪,她果然是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一身奢华,气质高贵。
  “你没说今天要来呀!”李蕴口气亲切地说。
  “本来有事,但临时取消了,所以想带世轩出去玩。”吕淑仪眼波一转,看着孟茵说:“就不知道家里有贵客。”
  “这是大哥的朋友谢孟茵。”何咏安居中介绍着,“这是世轩的母亲目淑仪。”
  “你好。”吕淑仪风情款款地走到孟茵面前,伸出手问好,一副压人的气势。
  何永旭一直不吭声,看得出他满脸的不悦。
  吕淑仪一屁股坐在管家取来的椅子上,很自然地和大家吃饭聊天,净提一些孟茵不晓得的人和事。何咏安尤其和她一搭一唱,常不时引何永旭加入谈话,很有暗示孟茵并不属于这个圈子的意味。
  孟茵并不介意,一样吃得饱饱的。
  筵席将散时,吕淑仪问何永旭,“暑假时我想带世轩到欧洲去玩,你要不要一起来呢?”
  “我很忙,你带他去就好。”何永旭很不耐烦地说。
  “爸,你不去多扫兴。”世轩立刻不高兴的说:“人家都是爸爸、妈妈全家一块儿去旅行,我偏偏不是少了爸爸,就是少了妈妈,太不公平了。”
  “世轩,爸爸和妈妈已经不是夫妻了,不算全家。”吕淑仪以深明大义的姿态说完,再转向孟茵,“谢小姐,对不起,我儿子不懂事,乱说话,请多包涵。”
  “包涵什么呢?”孟茵微笑地说:“孩子希望爸妈陪着一起出门,这是很正常的事呀!”
  “谢小姐是中学老师,很懂得孩子的心理。”何舜渊解释着说。
  “哦!谢小姐一定是个好老师罗!看起来很通情达理。”吕淑仪也笑着说。
  “当个好老师是我的职责。”孟茵的笑容更大,“就像当个好母亲是你的职责一样,不是吗?”
  好爽利的一箭,射得一桌气氛大变,如风云变色。何舜渊和李蕴毕竟场面见得多,不动声色,只叫管家分妥甜点。
  孟茵分巡过每个人,最后发现何永旭亦皱眉看她,便甜甜一笑说:“不对吗?大家请用莲子羹,闻起来很香呢!”
  饭后,在吕淑仪预备带世轩出门之前,孟茵和何永旭就先行告辞了。
  一出了何家那雕龙刻凤的气派大门,孟茵便深吸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的神经绷得有多紧,简直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如今只剩下疲累和沮丧。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淑仪今天会出现。”何永旭仔细的看着她说。
  “你不觉得我应付得很好吗?”孟茵靠向车椅背说。
  “你为什么要应付?淑仪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何永旭说:“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世轩的亲生母亲,这是永远抹杀不了的事实。”她幽幽地说。
  “那又如何?”何永旭回她一句。
  “她影响着世轩,也就影响着我们。”她说。
  “当初不也是你劝我让他们母子相会的吗?”何永旭的手捏紧方向盘,“我说这不是好主意,你偏不信!”
  “我到现在仍深信母子天性是不能违逆的。”她忍不住说:“是我不对,我本来就不该介入你们之间,妨碍你们的破镜重圆!”
  何永旭正要启动车子,听见她的话,又把钥匙拔下,白着脸说:“是谁说我们要破镜重圆的?”
  “不用谁说,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孟茵再也压制不了委屈说:“这是每一个人的希望,包括你父亲、母亲、妹妹、儿子、前妻,他们对我就像入侵者一样防范,即使是你,恐怕也只把我当作是向你前妻示威的工具吧?”
  她话一出口,便后悔莫及。因为,她果真看见何永旭铁青着脸,用无法置信的表情,抓着她说:“是谁说了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呢?”
  “我……我去绰然亭找你们时听到的……”她小声的回答。
  “天呀!你竟然会相信……”他放开她,咬着牙说。
  “你妹妹说的不也挺有道理吗?”她说出积藏已久的话,“我们认识仅二个月,你就说爱我、娶我,求天长地久,有时我都觉得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不得不心生怀疑……”何永旭本想再争辩什么,但转念一想,却长叹一声说:“你实在是太年轻了,不像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孟茵,你忘了我们在山上的长谈吗?你忘了圣光和英利如何为他们的爱而奋斗吗?我们要求的就是同条心,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千万不要再有怀疑了!”
  “可是你的家人根本不接受我,世轩一点都不喜欢我,我们之间有太多障碍,万一突破不了呢?”她问。
  “孟茵,你为什么要这么悲观呢?”他拥她入怀说:“相信我的爱!我的家人,包括世轩在内,迟早都会了解你、接受你的。事实上,我发现自己并不很在乎他们的意见了,我已经三十四岁,尽了大半辈子的孝道责任,总要开始为自己而活,你明白吗?”
  不明白,但她的心也不禁为这番话悸动着,他真会为了她,不理会父母手足及最宝贝的儿子吗?
  不!她不能教他做个绝情绝义的人,总应该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的爱情受到众人的支持与祝福吧?


  去了何家一趟后,接着孟茵和何永旭约会,就常常出入那美丽的别墅山庄,然而,何家人没有更亲切,世轩一样的排拒,孟茵则苦闷愈深。
  唯一乐观的是何永旭,他认为他的家人构不成问题,于是便将重点放在谢家这条防线上。在经过几次的争执后,他想到由陈玉磷假扮媒人,去探探孟茵父母的口风。
  “或许事情并没有你预料的严重。”何永旭实际地说。
  基本上,孟茵没多大的信心,但又不由得抱着奇迹出现的希望。
  当陈玉磷知道他们私下交往好几个月时,嘴巴好半日都合不拢,在捏了自己好几下后,才相信这不是在开玩笑。
  “说实在的,我有点害怕。”对于当说客的任务,陈玉磷说:“孟茵她妈拿她当宝贝,比调查局还难缠,孟茵本身麻烦,她妈又比她啰唆千倍,我去恐怕只有挨骂的份。”
  后来经过他们的恳求,连于家元都来说情,陈玉磷才以交友不慎及舍命陪君子之叹,跑了这一趟。
  那天一早起来,孟茵就觉得事情不太妙,因为黄维中写信来,说要回台湾,甚至在暗示订婚。她努力的把这些烦忧抛到脑后,准备面对将来的一场争战。
  陈玉磷准时出现,先和惠音话家常,把她捧得可以当模范母亲而无愧时,才真正切入主题。
  对了!陈玉磷双手一拍,假装突然想到,“我先生学校有个教授,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人品学识都是一流的。他父亲以前当过部长,妹妹是立法委员,家世非常好,就是因为他条件太好,眼光也放得高,怎么挑都不适合,最近他请我作媒,我绞尽脑汁,想来想去,也只有孟茵这模样的,他才有可能看得上眼。”
  “哦!他的家世那么好,恐怕我们高攀不起。”惠音露出一点兴趣,“你也知道,孟茵他爸爸只是个小公务员,和部长差了十万八千里,门不当户不对的,嫁过去,不见得有好日子过。”
  “不会不会!”陈玉磷连忙声明,“男方是书香门第传家,绝不嫌贫爱富。他们说,年轻人彼此中意最重要,就算是一个机会嘛!”
  惠音心里想,若是如此,拿到博士又当教授的,当然比正在念博士的黄维中强,于是进一步问:“那男孩子多大年纪了?可不能隔三差六的,会犯冲的。”
  来了!孟茵紧张得头皮发麻,几乎不敢再听下去。
  “他呀……”陈玉磷吞吞口水说:“今年三十四岁。”
  “三十四岁?那么老了?”惠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就是因为太挑了,才会一直蹉跎姻缘,而且……而且年纪大的男人疼老婆呀!对不对?”陈玉磷急急地看向孟茵,希望她能帮腔,但孟茵只是闭紧着嘴,怕自己会愈帮愈忙。
  “哼!”惠音摇摇头说:“年纪那么大,条件又那么好还没结婚,会不会有什么毛病呀?”
  “没有没有!若有毛病,我也不敢介绍了!”陈玉磷硬着头皮接下去说:“呃!只有一点,他以前结过一次婚,不过因个性不合,五年前离婚了。”
  “什么?离过婚?”惠音顿时脸色大变,“玉磷,你是孟茵的好朋友,怎么介绍个离婚的?她的条件真有那么差吗?”
  “不是不是!”陈玉磷急忙说:“男方真的很好,除了离过婚外,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
  “再好也是他家的事。”惠音明显得很不悦,“我家孟茵又没缺手缺脚的,追她的人也不少,我绝不会让她嫁给离过婚的男人!”
  陈玉磷的表情活像是一个踩在鸡蛋上的人,一脸的尴尬。
  孟茵很小心地插嘴说:“妈,这时代离婚也不算什么嘛!”
  “你说你想去看吗?”惠音把怒气转向女儿,“我们还没肖想男人肖想到来者不拒的地步吧?如果你去和离过婚的男人交往,我哪还有脸见人?不如死死算了!”
  “伯母,没那么严重啦!”陈玉磷的脸忽红又忽白,尴尬到了极点。“就当我没提,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转了话题,又聊一下,陈玉磷才狼狈万分地告辞。
  来到公寓外的马路,她立刻猛拍心口说:“哇!你妈的反应好激烈,我还没说何永旭还有个十一岁的儿子呢;否则一定会马上被扫地出门。”
  “对不起,拖你下水。”孟茵一脸歉意。
  “我又没有损失,要道什么歉呢?”陈玉磷说:“看样子,你妈那一关要通过不容易,你们要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孟茵叹口气说。
  “我看,你们彼此很有心,也难得有这种缘分,要放弃实在可惜。”陈玉磷又说:“反正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交往不需要家长同意,结婚也没人能阻挠,不是吗?”
  “可是我不能不顾我家人的感受,还有永旭他的家人及他儿子,都是问题……”孟茵苦着一张脸。
  “何永旭的家人,他自会负责,至于你家人,等他们发现何永旭的好及优秀,迟早会欣然接受的。”陈玉磷尽量往乐观的方面说:“孟茵,勇敢地争取你所要的吧!”
  不要放弃?勇敢争取?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呢?
  从何永旭、萧英利到陈玉磷,他们真的认为这段爱情值得期许吗?但她只回忆到孟茹坚决下嫁她所爱的人时的惨烈,而姐夫不过是学历稍低的条件不符而已。
  反过来看何永旭,他大她十岁、离过婚、有儿子、门户差距大……每一项都犯了母亲的忌讳,连她自己也害怕呀!
  再往后想,她若真的为何永旭不惜违抗家人,一定会被逐出家门的,她将不再是母亲的光荣,而是成为诅咒,更是众堂姐妹的新教本,和哑姑婆及瘸姑姑连在一起,这教她情何以堪?
  而何家方面,则会因她的厚颜情奔而轻视她,还有桀惊不驯的世轩,兴风作浪的吕淑仪,在这种种不利的情况下,再伟大的爱情,也要消失殆尽吧?
  不!她不能忍受在前半生牺牲后,连和何永旭的一部分也随之幻灭,还不如,一切在最好的时候停下来,或许还能留下美丽的回忆?
  回忆,待年老时细数,就像三月时她初见何永旭在日记里载下的话语。


  在何谢两家皆不赞同的态度下,孟茵的心因害怕而逐渐冷却,她开始想逃避,就如同她一向避祸的个性,反正她和何水旭相恋不过四个月,不算长久,她现在抽身应该不会伤害他吧?
  黄维中的归期的也是另一项困扰,在认识何永旭后,她知道自己对黄维中没有爱,虽然通信一年,她一直冷冷淡淡的,若当面拒绝,应该不算是辜负吧?
  天呀!她怎么会把生活弄得那么复杂呢?别问她为何爱上何永旭,又保持与黄维中的联系,她真的不知道,这大概是现代女孩的通病吧!总对爱情及未来没有债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她不会嫁给黄维中,也不敢嫁给何永旭。
  多少个无眠的夜,她想着和何永旭的种种。有没有什么方式能使伤害降到最,而他们仍然在一起?所有的思绪最后汇成一个念头——情人。
  当何永旭的情人,好好的登场,由他带领她领略男女之间的缠绵欢爱。没有婚姻、没有责任,就毋需面对两个家庭及其衍生出来纷争,不是吗?
  问题是,何永旭会同意吗?
  暑假里,因为没有上课,她和何永旭相处的时间愈多,他也就愈察觉到她的变化、封闭及内心焦虑,也就逼得她更急。
  一天,他们又到淡水看夕阳,河口的风吹去了一些燠闷,太阳在水上泛着凄艳色泽,也照着心事重重的两个人。
  “孟茵,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让我去见你的父母,两边好好摊开来谈吧!”何永旭苦恼地说。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仍是这个答案。
  “你这样闪避不是办法。”他英俊的脸上有着无奈,“你今天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不会因为你头埋在沙堆里,问题就会自动消失。”
  “我知道!”孟茵不想听这些大道理,“我只是不想伤害我父母,难道这有错吗?还有世轩,他根本还不接受我,你为什么那么急呢?”
  “我急,是因为我觉得你正在远离我。”何永旭说:“我们之间如此悬而不决的情况,让我无法专心做研究,有时,我甚至在想,你并不是真正的爱我。”
  “你这话又太不公平了!”孟茵立刻反驳,“我若不爱你,怎么会无视于家人的反对及彼此间的差距和你交往呢?”
  “既然如此,你就更该拿出勇气去面对一切,让我们能长相厮守,就像圣光和英利一样……”何永旭充满期盼的说。
  “不要再提圣光和英利了,他们是他们,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盂茵激动地打断他,“如果只是面对单纯的死亡,那还好,我忠贞地守住你便可以,但我们之间复杂许多,比死亡还难应付,你懂吗?”
  “我不懂!全世界还有什么比死亡更可怕的吗,”何永旭不同意地说。
  “有!比如说弃绝于我的家人,永远没有娘家可以回。还有,嫁到一个并不欢迎我的家庭,像是世轩,他摆明了排斥我,哪天我忍不住打骂他,成了恶后母,怎么办?那时候,你不会再爱我,或许你可以再离婚,但对失去一切的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孟茵干脆坦白地说。何永旭惊愕地看着她,用一种很奇怪的声调说:“你一直都是这么想吗?设定我们会有悲惨的未来?你用‘离婚’两个字,是根本不信任我的爱,还是把离婚当成我的惯性?孟茵,我以为我们两人之间是特别的,你是与众不同的,没想到我还是错看了你!”
  那一句“错看”狠狠地刺上孟茵的心,她又惊又急地抓住他的手臂说:“不!我们之间是特别的!那感觉是如此强烈,也因为强烈,我才更害怕毁灭的力量。我还太年轻,没有你的坚决果敢……永旭,我们可不可以只做情人?我愿意和你在一起,但可不可以不要结婚?”
  孟茵发现自己说出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何永旭如遭雷击,脸色比方才还死白,仿佛初次看到她般,眼神陌生而无法置信。
  “我没有听错吧?你说爱我,却不愿嫁给我;不愿嫁给我,却想当我的情人,这是什么逻辑?”他跟着她,大步走去又走来,“这一刻,我好像一点都不了解你,你再也不是当初我所见的那个温柔婉约的女子,我从不知道你的思想如此新潮。”
  孟茵的心又愧又痛,只能直觉地为自己辩驳,“我本来就不是你设定的那些女子,我只是我,一个二十四岁,还不准备面对婚姻的年轻女孩!”
  何永旭的目光不曾离开过她,尽管全力克制,却仍是一句句哀痛地说:“我明白了!不要婚姻、不要责任,没有准备好,只要当情人……我真笨!你和淑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为什么我没看出来?我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这话太狠了,孟茵一向最恨何永旭拿她去和他的前妻做比较,她心中原有的一点歉意,也全都化成怒气。
  “她是她,我是我,我们是天南地北的两个人,就如同我不可能是萧英利!我觉得你根本不曾认识真正的我,你在心中塑造一个完美的公主形象,要我符合‘她’,但我不是,公主也是不存在的!”
  这反击正中何永旭的痛处,他看着孟茵,眼眸由控诉、不清,到渐渐的疏离,“没错,公主是不存在的,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没有认真的打算,只想由我这阅历丰富的中年男子身上,尝尝男欢女爱的滋味,顺便调剂一下枯燥乏味的生活,至于那些父母反对、家族诅咒的理由都只是借口而已,对不对?”
  当孟茵弄清楚他对所有事情妄下的结论时,轮到她震惊至极,语无伦次地说:“不对,当然不对!我……我谢孟茵从来不说谎话的……”
  “你没说谎,为什么我有被玩弄欺骗的感觉?”他愤怒地打断她,“我从一开始就是以一颗诚恳尊重的心对你,如果你要找的只是个花花公子,那你就看错人了,我何永旭要的是天长地久的婚姻,而非几夜的露水姻缘!”
  他们怎么会扯到这里来呢?孟茵完全迷失了方向,看着变了一个人的何永旭,她只能慌乱地说:“我不懂你的话,我才不是要找什么花花公子!我不过是害怕软弱,不敢嫁给你,那有什么错?这样就必须承受你这些不堪的批评吗?”
  她愈说愈觉得委屈,忍不住就掉了泪来。
  何永旭没有像往常般哄她,脸上像带了一层面具似的,僵硬地说:“总而言之,你是不会嫁给我了,对不对?”
  孟茵擦着泪,哽咽难语。
  他一手抬起她的下巴,严厉地看着她说:“我不想再当个傻瓜了,我们今天就把话说清楚!”
  他竟然如此粗鲁?她的委屈尚未宣泄完,又受到这种待遇,于是便很孩子气地回嘴说:“对!我不会嫁给你!”
  “好!我们总算明白彼此的心意了,以后我不会再像白痴一样的求你了!”何永旭冷冷地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去。
  他走了?等孟茵惊觉有可能被放鸽子时,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堤防下。她暂忘伤痛,一边急急追赶,一边气呼呼地诅咒,这可恶的男人,亏她以为他是正太君子,没想到现在露出庐山真面目来了!
  拖着疲惫的双脚走到客运站,她看见何永旭的车停在路边,门还开着,似乎在等她。此刻,她的怒气达最顶点,自然不坐他的车,宁可拼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搭上一辆往台北的客运,留下一脸惊愕的他。
  孟茵躲在车子的最后一排,情绪始终无法平复,直到看见何永旭的深灰车子尾随着。
  他是什么意思?说了那么多残忍、侮辱人的话,又把她比喻成无聊肤浅的女子,如今还想装绅士地护送她回家,岂不是太矫情了吗?
  趁着红灯阻隔了何永旭的车,她混在人群中提前下了客运车,然后在商家骑楼底下,看着何永旭加速往前追赶。
  蓦地,满腔愤恨化成遏止不住的悲伤,永旭呀永旭,上面已没有我了,你还追什么呢?她想到他们之间的相爱容易相守难,泪水又扑簇簇地流下来。
  回到家,父母及弟弟都不在,孟茵只能静静地坐在漆黑的客厅里,听着时钟一格格地走。
  九点过后,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她瞪了许久,才伸手接,但没有出声。
  “你平安到家了。”是何永旭那不带感情的语调。
  她等着,等他道歉、等他哄她、等他说理,说方才都是一时冲动,他会再一次以无比的耐心化解一切。
  “对不起,刚才我很没风度,说了一些很不该的话。”他是道歉,极有礼貌,但接下来又说:“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如果你改变心意,想嫁给我,你知道我的电话。”
  冷漠的声音恍若死寂废墟里的回音,无情地敲在她的心上,在她泪眼逐渐模糊时,他挂了电话。
  就这样吗?他什么都不再说,也不愿说了吗?
  他把解开彼此心结的主动权交给她,问题是,这份沉重的感情她一个人承担得了吗?


  一天、两天,一星期、两星期过去,何永旭都没有音讯。电话铃声变成孟茵的梦魇,以前两人闹别扭时,总是他先低头,非要逗她个破涕为笑不可,但这次不一样,他仿佛从地球上消失了一般,连个影子都没有。
  她手边有他的电话,也背得滚瓜烂熟,但打了又如何?她仍是没有准备好要嫁他呀!
  这期间,黄维中从美国回来,一下子在记忆中模糊存在的人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他年轻爽朗又幽默健谈,孟茵很讶异自己为何不曾为他动心。
  尤其意外的是,她和黄维中相处得还颇为愉快,因为她完全没有压力,可以一声不吭,也可以胡说人道,不必顾虑到他的感觉,更不用怕自己太过幼稚,弄得整日神经兮兮又心神不宁的。
  就好像她又能面对大海,畅快的呼吸了!
  另外让她感动的是黄维中的家人。他们对她亲切又热情,把她捧上了天,使得被何家轻视冷落的她感到受宠若惊,遇挫的自尊又慢慢地补缀回来。
  在这波热闹劲儿里,孟茵照惯例地陪母亲回嘉义过中元普渡,不知怎么说的,黄维中也跟着来了。这下子,母亲可得意了,说话的声音比任何人都大,走起路来也虎虎生风,自从姐姐下嫁给姐夫后,孟茵就不曾看到她那么快乐过。
  这种高昂的情绪的确影响到孟茵,特别是堂姐妹们嫉妒又羡慕的表情,婆婶们口里一声声的好命,她还有何不满意的呢?
  她是不爱黄维中,但看看何永旭的爱又给了她什么?爱若只会带来痛苦及悲伤,还不如不爱的好,不是吗?
  白天面对向来完美乖顺的自己,她理智地想,跟黄维中出国,是一条康庄大道;也是皆大欢喜的局面;但夜里面对脆弱的自己时,她却好想念何永旭,想他们的一见钟情,触碰时的热切,相随时的满足,不见时的相思……她是爱何永旭的,这种感觉在黄维中身上是永远寻不到……
  因为犹豫,所以,当两家提出订婚之议时,孟茵迟疑地不肯同意,若真订婚,就表示她要离开台湾,和何永旭就有可能这辈子不再相见了!
  在受不了这样的想法下,孟茵终于拨了何永旭的电话,她要向他“投降”,共同来对付要拆散两人的那股力量。
  实验室找不到他的人,她只有打去何家。
  “何公馆,请说话。”是赵管家接的。
  “访问何永旭教授在不在?”孟茵很紧张地问。
  “大少爷去欧洲了,请问是哪里找……”赵管家问。
  “去欧洲?”孟茵一愣,没想到他竟不在国内,接着喃喃地问:“他去开会吗?”
  “不是,大少爷是陪孙少爷及孙少爷的母亲到欧洲去的。”赵管家说完,迟疑一下又问:“请问你是谢小姐吗?”
  孟茵如遭青天霹雳,完全傻了眼,只是直觉地回答说:“不……不是……”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上电话的,又傻傻地坐了多久,只晓得整个人陷入极大的震惊中,脑中不断地想着,原来……原来她在为何永旭挣扎痛苦时,他的人却跑到欧洲逍遥去了!
  她怎么会忘了呢?吕淑仪曾提到过暑假时要带世轩到欧洲去玩的事,还很有心的邀请何永旭,只是,没想到他铁口拒绝于前,后来又眼巴巴的跟去。哈!一家三口,真是幸福美满的结局呀!
  说什么他从未爱过吕淑仪,说他对她谢孟茵的爱是如此特殊,还说什么大漠公主,前世情缘……结果一转眼,所有美丽的爱情誓言都变成一场荒谬的笑话!
  她是被蒙蔽了吗?她真的只是何永旭拿来对付吕淑仪的工具吗?所以,他们夫妻合好了,他自然不需要她这个天真的笨女孩,也才断得毫无情义呀!
  这也是为什么管家要探问她的身分了,因为何永旭交代下来,谢小姐若有电话来,就告诉她,“以后不必再试了。”
  可恶!这就是他世家公子欺负人的做法吗?
  那一夜,她睁眼到天亮,将初见何永旭以来的日记,全部一页页地撕掉,她觉得那些纸、那些字,都如同一把把小刀凌迟着她的心。
  她咬紧牙,不让自己哭,她已经为他伤太多太多的神了,不值得再付出!


  八月底,孟茵和黄维中订婚,打算一起到俄亥俄州去念书。
  除了近亲家人,她本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但父亲帮她到学校办离职手续时,消息就传到一部分人的耳里,她只好请了一些平日稍有交情的同事。
  洪亚梅自然是喧嚷个不停,把“闷骚”和“惦惦吃三碗公”的话挂在嘴巴上直叫,“我嫉妒死啦!你脱离了苦海,将来可别忘了拉我一把,我一定会投奔你的!”
  所有的人当中,就只有陈玉磷愁着一张脸,在一得知孟茵要离职订婚的事时,她就火速赶来,见了面便说:“我真不懂耶!你和何永旭不是很相爱吗?当初还苦苦哀求我要我替你们说媒,怎么你竟然闪电订婚,新郎并不是何永旭?”
  “何永池和他的前妻破镜圆,两人共游欧洲,难道你不知道吗?”孟茵淡淡地说。
  “哦?”陈玉磷立刻一脸惊愕说:“真的吗?我不知道……暑假时,我老公到美国做研究,所以好久没见到何永旭,但怎么会呢?”
  孟茵不想再提这令人心痛的名字,只说:“这些都是过去式了,黄维中才是适合我的人。”
  “但你们才认识多久?这决定未免太仓促了吧?”陈玉磷说。
  孟茵沉默了一会儿说:“事实上,我和黄维中去年暑假就认识,也通了一年的信,他是我妈妈满意的女婚人选。”
  “你妈妈满意,但你呢?你真爱他喝?”陈玉磷直攻核心地问。
  孟茵早就准备好答案,“我跟了他,自然就会爱他。”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选择你所爱的,爱你所选择的,前半句天时地利不合,至少她能达成后半句。
  尤其她这种习惯按规矩一步步来的女孩,理智重于感情,安全感重于狂热冒险的爱,她会很快地安于未来的生活,做个守本守份的贤妻良母。
  上飞机那日,家中很热闹,谢家的亲戚都包车北上为孟茵送行。
  其中最兴奋的是惠音,家族里年轻的一代,能飞出国门(旅游的不算)的第一、第二名,都出在她这一房,足够她耀武扬威许久了!
  孟茵的心却很冷然,没有大悲及大喜,在出海关时,还一直催黄维中赶快结束这烦人的送别仪式和手续。
  当飞机升起时,孟茵由窗外看着逐渐变小的土地房舍,直到一切都掩在白云之下,那时她内心浮现的,不是父母半兴奋半不舍的脸孔,不是一旁殷殷相伴的黄维中,而是何永旭,那曾让她魂牵梦系的男子。
  此刻,他在欧洲,有一女子相伴;而她,往完全相反的方向,有一男子相伴,他们的一半将渐行渐远,直至彻底的遗忘为止。
  孟茵摸着手上的订婚戒指,k 金镶着小小的蓝钻,平凡但适合她,而且平凡才是幸福,不是吗?
  世间并没有什么生死不渝、海枯石烂或地老天荒的爱情,她可差点被骗去赔上自己的一生呢!
  分手后,她和何永旭仍可各自活下去,而且活得更好,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孟茵一直在心里重复着,再次与故乡及过往道别,唇畔带着一抹哀伤的微笑。

 立尽斜阳:第六章 变化


  事多变
  你有你的路
  我过我的桥
  只是
  我俩可还有交集

  四年后。
  孟茵又再度站在中正机场的出关处,不过,这次搭飞机的不是她,而是将去美国探亲的爸妈。
  孟茹在休斯顿将生第二胎,惠音急着去帮女儿做月子,加上一年前刚去洛杉矶念博士的儿子,及老伴谢政雄办了退休,他们夫妻俩这一回计划要待上几个月,不到农历春节不回来。
  孟茵帮两老拖着几箱塞满婴儿用品及食品的行李,四年前,她跟着黄维中出国的情景,历历如昨。
  那时的心是急迫的,像逃难一样,本以为她会和黄维中在美国成家、成业,再老死异乡,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三个月前她回到台湾,仍孑然一身,而身在太平洋彼岸的黄维中,则娶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
  自从两年前他们解除婚约,在俄亥俄州小镇一别后,除了偶尔的电话问候外,就没有再见面了。辗转得知他结婚的消息,她曾买了贺卡,但没有寄出去,一切就让它船过水无痕吧!
  她轻轻地叹一口气,把注意力转到划好位置的机票上。
  惠音却不担心旅程的事,满口唠叨把二女儿独留在台北的安全问题。尽管谢政雄已解释新公寓有警卫和保全系统,惠音仍是放心不下。
  “那你们就早点回来嘛!”孟茵撒娇地说。
  “你妈是要去避祸的,她最怕帮你过生日了。”谢政雄为使气氛轻松,开玩笑地说:“如果你能在明年一月以前交个男朋友,她半夜都会飞回来。”
  “我早就不敢指望她什么了。”惠音白了谢政雄一眼说:“好好的一个婚约说断就断,维中她妈前一阵子还打电话给我,骂她的洋媳妇,还可惜没有娶到我们孟茵。唉!真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脑袋是怎么长的,专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
  “妈,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嘛?”孟茵说。
  “这你就不懂,时代变罗!”谢政雄笑着对孟茵说:“你的事,你妈每次回南部都还要再宣告一次。她们那些大婶、小婶聚在一起,早不提哪家孩子聪明能干或嫁得幸福,而是改谈谁离婚、谁当老姑婆、谁有外遇的事,说得可比连续剧还精彩,那就叫语不惊人死不休!”
  “那我还是妈手中的一张王牌罗!”孟茵微笑地说。
  “老番癫加小番癫!”惠音没好气地说:“我反正要到休斯顿看看,你在那里两年,居然连个对象都没有,你姐夫公司里那么多华侨工程师,没一个适合吗?我就不相信!”
  “事实证明,我不是回来了吗?”孟茵搂着母亲说:“妈,安心去美国,别再操心我了。我也不过才二十八岁,人家孟玲堂姐三十二岁还没嫁,够当我的挡箭牌。”
  “她哪能和你比,你的条件可是好太多了!”惠音不以为然地说:“我真想不通,自幼算命的都说你命盘漂亮,姻缘会好,怎么长大后比孟茹还教我烦心?你看,孟茹现在命多好,你姐夫事事都听她的,像奉圣旨一样。”
  “妈,你忘了以前还大力反对他们呢!”孟茵说。
  “这几年我的观念改很多了。”惠音说:“人呀!要顺其自然,儿孙自有儿孙福,太贪、太求都会出问题。像你的孟华堂姐,人家都说她厉害,一个家专生能攀到个博士嫁,结果没两年就离婚了。更奇的是,不到一年,她又再婚,闹得天都翻了。如今我对你也不敢有什么要求,只要你自己喜欢,我什么意见都没有。”
  母亲的这番话,又惹出了孟茵许多心事。当父母出关,她坐车回台北时,那些字句仍在她的脑中徘徊,如果母亲的“没有意见”早来四年,一切会不会都改观?
  唉!现在想这些都太迟了。
  刚去美国的第一年,因为忙碌和新奇,很快便将台湾的人及事抛在脑后,事实上,她和黄维中还过了一段友好快乐的日子。
  还记得有一天,她从书堆里抬头,发现万树在一夕间由绿转红,心中的感觉是如此兴奋。他们一群留学生还租车北上赏枫,晴蓝云薄的天,金黄的麦田,似火燃烧的树,合成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冬天来临,当第一片雪花落下时,黄维中就来敲她的门,带着她像孩子般赶去摸雪、踏雪,站在那纯白晶莹的天地间尽情大笑。
  什么都进行得很顺利,只有一样,她无法对黄维中产生像对何永旭那种悸动的感情。
  黄维中的一举一动,没有令她牵场挂肚,有时甚至可以用漠不关心来形容;黄维中的吻,没有令她迷醉,只觉得口水和异味,必须用忍耐的态度来接受,而只要他想进一步,她就严峻的拒绝。
  “等结婚的时候吧!”她总说。
  第二年,生活适应了,新鲜感也过去,她对何永旭的思念反而如潮水般涌起。他不时出现在她的梦中,声音、模样……以各种形式充斥着,每每她想触碰,梦就会惊醒,留下满怀惆怅的她,独自对着黑夜叹息。
  等枫叶再红,白雪又纷飞,她和黄维中依然共欢笑,但常常走在微波轻扬的湖畔或幽静曲折的长桥时,她都会想,如果在身边的人是何永旭,那该有多好呀!
  悔恨轻轻地掠过心头,她真不该轻易就放弃的!
  然而,思念归思念,孟茵一向理智,她努力的隐藏情绪,做着和黄维中共组家庭的准备。
  但老天爷似乎要惩罚她的优柔寡断及三心二意,就在她毕业前夕,被论文弄得焦头烂耳时,黄维中竟和她的室友庄萍萍发生关系,并且被她当场撞见。
  孟茵当时并没有被背叛后的伤心及愤怒,反而是尴尬,或许再加点自尊心受损吧!
  隔天,她便搬到另一个朋友的住处,不管庄萍萍的解释及黄维中的哀求,她只专心在论文上。
  她毕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解除婚约。
  孟茵的态度十分坚决,表面上好像她不能忍受不忠;但实际上,她只是不想再耽误黄维中,认为他有权利去找一个真正爱他的女孩,如庄萍萍。
  她的决绝激怒了黄维中,他对她吼着,“你根本不爱我,对不对?订婚两年,朝夕相处,没有真正的亲密关系,说出去没有人会相信!有时我真怀疑你是不是冰雪做的,就像童话中的雪后,住冰屋、吃冰块,连血液都是冰的。我是正常人,我需要温暖,是你逼我去找庄萍萍的!”
  她逼他的?未婚妻就在旁边,他竟去找别的女人,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事后,孟茵曾想,肉体的需求,真的对男人那么重要吗?
  那么,何永旭又为何不同呢?当她主动投怀送抱要当他的“情人”时,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甚至从此不再和她联络,这又是怎么回事?
  结果,黄维中并没有娶庄萍萍,着实让孟茵感到惊讶。有许多问题,似乎永远得不到答案,只有在忙碌的生活中,逐渐地淡去。
  拿到电脑硕士学位后,孟茵就去休斯顿投靠孟茹,并在姐夫的工厂就职。为了退婚的事,在台湾的惠音气极了,还千里迢迢的赶来当面痛责孟茵一顿。
  孟茵没有说出真正原因,只表示无法挽回了。
  在休斯顿有不少华裔工程师,孟茹也曾奉母命替妹妹穿针引线,无奈孟茵总没有倾心的感觉,事情便不了了之。
  人在异乡,感情没有寄托,虽有亲情围绕,却仍忍不住空虚寂寞,好像失落了些什么。
  说来也是荒谬,她后来决定回台湾,还是因为何永旭的缘故。
  那天,她闲闲地翻阅一份华人报纸,突然,“何永旭”三个字就跃到她的眼前。报上说,他正与工业界合作领导一些尖端科技,经济前景看好,还特别提及他的背景。
  何永旭……一个无日不在她心上的名字,如今白纸黑字地出现,竟教她怦然心动,一时难以自持。
  他还好吗?是不是又结婚了?还记得她这个人吗?
  当时,窗外正下着浙沥沥的小雨,迷蒙中有着说不出的冷意及凄凉。刹那间,她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竟离何永旭那么远,毫无意义地活着?
  他是唯一曾触动她心弦的人,两人的频率如此接近,她仿佛听见心底的召唤,呐喊着说想要和他站在同一块土地上,吸同样的空气,共观一片天里的黎明黄昏,共饮一源头里的水,这样才能更容易感受到他,好填补一些心中的空洞与痛楚。
  回去的冲动来得如此快又强烈,在孟茹、姐夫和爸妈都还来不及反应时,她就提着行李上了飞机,和她当年出国的速度有得比。
  孟茵一向不是任性的人,若有任性的举止,多半也是因长期忍耐、压抑的结果。
  回国三个多月,她在一所专科学校找到最喜欢的教书工作,除了适应新环境外,她陪着爸妈尽孝道,吃遍想疯了的台湾小吃,逛她以前常去的闹区,感觉到四年来未曾有过的踏实。
  目前她唯一尚未做的,大概就是去访故交旧友吧!依照她的脾气,她不会想见何永旭,或与何永旭相关的那些人,能在近距离里听到他的消息,对她而言心愿足矣。
  总之,人的阅历愈多,也愈能体会命运的不可违,这次回来,不只母亲变了,连周遭很多的人事也变了。别说社会价值观的相差千里,就连保守的谢家也抵不住潮流,比如孟华的离婚又再婚,孟玲的决心不嫁,上个月还有挺着五个月身孕的梦秋堂妹走入结婚礼堂……比起来,她若要嫁给大她十岁,又离过婚的男人,并不算诅咒了,不是吗?
  四年前及四年后,竟有此大的差别待遇,难怪有人说,台湾社会变化太快,离开三个月,就可以算“过时”了。
  她真的很高兴再回到台北,虽然这带给她最多快乐的城市,也同时给了她最深最深的遗憾。


  一个星期六上午,孟茵替几个学生补完电脑课,回到办公室时,那里已空无一人。反正爸妈不在,她也不急着回家,便一个人沿街闲闲地逛着。
  这些年来,孟茵觉得自己独立不少,以前她只是放在温室里娇养的小女孩,胆小怕没伴,到哪儿都喜欢腻着朋友。现在的她则有自信许多,个性变得开朗成熟,曾有的棱角和心眼也逐渐被岁月磨平。
  很悠哉地吃完饭,在服饰店里为一件裤装和老板讨价还价,再到书店挑几本英文杂志,她有一种掌握生活的快乐。
  这大概是一个人独处的好处吧卜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没有人惦记,也不必牵挂什么。况且,她一点都不觉得孤单,只因满街都是黄皮肤、黑头发的中国人,放眼望去净是亲切感。
  不知走了多久,她来到闹区。十月底的周末街头,除了钻动的人潮外,还有选战的进行。
  孟茵好奇地看着那些花花绿绿的标语及到处游走的宣传车,各党各派的人士无不卯尽全力,她才走过几条马路,手里已拿了一堆的宣传单。
  突然,她看到挂有何咏安放大照片的车子,心中一愣,反射性地绕进一条小巷子里。
  何咏安现在的名气愈来愈大,俨然是新女性主义的代言人,常常上电视向男性父权社会挑战,希望社会能还给妇女及儿童一个安全、可居住的环境。
  这位“女神龙”变化不大,说话依旧快又狠,随着她眼角尾纹的出现,竟有几分神似何永旭,令孟茵情不自禁的多注意了她几下。
  以目前的情况,何咏安连任成功的机率很大,丝毫不受她弟弟何永洲丑闻的影响,若撇开个人因素不谈,孟茵是挺支持她的。
  绕了几个小圈,孟茵又回到大马路,头一抬,赫然又是何咏安的宣传车,真是阴魂不散!正想再退回巷子时,几个穿着浅紫背心的助选人员已经眼尖地走过来。
  “孟茵,谢孟茵!”她身后有人大声喊着。
  她循声回头,进入眼帘的竟是许久不见的陈玉磷!这位当年颇照顾她的好友胖了一些,仍是一副精力充沛的模样,瞧她身上穿着的浅紫背心,俨然是何咏安助选团的一员。
  “我的老天呀!你真是孟茵,太意外了!”陈玉磷看清楚她之后,更激动地叫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没有通知我一声?呀!我不是在作梦吧?”
  “我才回来几个月,还没适应好,谁都没有联络。”孟茵有几分心虚,便转移话题说:“你什么时候也扯上政治了?”
  “有话要说呀!”陈玉磷仍处在兴奋的状态说:“本来我也是参加好玩的,只想尝尝当义工的滋味,现在却做出兴趣来,不想再回去当沉默的大众了……”
  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迟疑地靠近,“于妈妈,我们要出发到下一站了。”
  他好奇地看了孟茵一眼,却当场愣住,像被人点了穴道般。孟茵则一眼就认出他是世轩,那俊秀的样子,活脱脱是一个年轻的何永旭,连那怔忡的表情也如出一辙。
  四年来,这小男孩已脱去了童年的稚气,高过孟茵一个头,唇上有初生的髭影,额头上冒两颗青春痘,算算,他已经十五岁,有着小大人的架式了。
  他很快地把眼睛移开,视线中全然没有以前的愤恨、无礼,有的也只是青少年惯有的腼腆和尴尬。他没做出任何认识孟茵的表示,只是急急地将话重复一遍后,就立刻走开。
  陈玉磷一时之间没注意到孟茵和世轩的不自然,只进退两难地说:“哎呀!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聊,实在不想就这样放你走耶……”
  “你现在忙,我可以留下电话,改日再聊嘛!”孟茵拿出纸笔说。
  “碰到你,我连发传单的心情都没有了。”陈玉磷想想又说:“我看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干脆去喝杯咖啡、聊个痛快!你没有事吧?”
  “我没事……”
  孟茵尚未说完,陈玉磷就跑回宣传车,脱下紫色背心,又指指孟茵,交代一些话。不远处的世轩,将目光偷偷望过来,孟茵给他一个微笑、他也快速地牵动嘴角。
  世轩终于对她没有敌意了!想想他从前明显的排斥,曾使去何家成为孟茵最痛苦的义务。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何永旭早已有了新的家庭,无论他的再婚妻子是不是吕淑仪,孟茵对世轩或其他何家人,都不再构成威胁了。想到此,她觉得有些释然,也有些怅惘。
  “好了!”陈玉磷一把挽住她的手臂,高兴地说:“我们走吧!我非要把你这四年来的情况,好好拷问一番不可!”
  她们看见路旁的第一家咖啡厅就走进去,里面的气氛很不错,软软的椅垫和隐密的空间,很适合朋友谈心。
  孟茵一坐下,便看到一个吉普赛女郎打扮的女孩,正在柜台替人算命。她摸摸自己的手纹,想到四年前林圣光说的“冰雪聪明又缠绵多情、看她今日的情况,爱人或被爱两方面都是失败,大概只能算无情了。
  陈玉磷叫了咖啡和点心之后,就仔细打量头发修短,露出一张细致瓜子脸的孟茵,忍不住说:“你有些不一样了,好似更漂亮,整个女人的韵味都出来了,想必你有一个很幸福美满的婚姻罗!”
  孟茵巧遇故友的措手不及感已过,打算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结婚。”
  “什么?”陈玉磷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叫道:“怎么会呢?当年我可是亲眼看你带着蓝色钻戒上飞机的呀!”
  “我和黄维中早就解除婚约了。”孟茵说。
  “解除婚约?为什么?”陈玉磷仍不敢相信地问。
  “个性不合嘛!”这是孟茵统一对外的理由。
  “就这样而已?”陈玉磷摇头说:“当时你也的确太冲动了点,我想,你妈八成气坏了,她怎么放得过你呢?”
  “她早就对我死心了。”孟茵搅着咖啡说。
  “啧!乖巧听话的孟茵竟会反抗老妈的安排。”陈玉磷再一次叹息说:“这些年在美国,你都没有一个看上眼的男人吗?”
  “缘分未到嘛!”孟茵一语带过。
  “一定是你那些苛刻的条件在作祟!”陈玉磷又说:“以前一个何永旭的条件那么好,你都放弃了,想再找超过他的,大概很难了。”
  听到何水旭的名字,且是由熟人的口中说出的,孟茵忍不住心一惊,咖啡烫着了喉咙,却仍得忍痛吞入,一路烧灼到胃部。
  “他,应该结婚了吧?”她听见自己问。
  “没有。”陈玉磷的回答也令孟茵有霎时的空白,但还来不及消化,她又继续说:“不过也快了!他现在有个女朋友叫丁华心,是何咏安的特别助理,很能干的一个女人,在纽约拿了政治学博士,无论各方面,都和何永旭很速配。如果传闻没错,等这次选举完,他们就要结婚了。”
  孟茵从来没有这种眼前一片黑的经验,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了。她很努力地把持自己,并回到现实;揪住心肠说:“哦!听起来很不错。”
  “当然不错啦!”陈玉磷像是故意要刺激她说:“人家可一点都不嫌弃何永旭年纪大或离过婚,还爱得要死,到处宣扬哩!不过,你也该看看何永旭,愈老愈有魅力,比以前更迷人呢!”
  孟茵喃喃地说:“我一直以为他会和他的前妻复合。”
  “吕淑仪是很想啦!不过何永旭没那个意思。他跟我老公说过,人会散必有理由,勉强复合仍有裂痕,就像古人说的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之类的话,他不打算再制造一次错误。”陈玉磷喝一口咖啡说:“所以,吕淑仪终于死了心,两年前就另外嫁人了。”
  “哦!”孟茵只能轻轻应一声。何永旭仍是同样的个性,不轻易容忍别人的软弱或犯过的错误。所以,他那年陪吕淑仪去欧洲,或许就是用来惩罚幼稚的她所提出的“情人”之议,让她追悔无门,硬是成为他过去历史的一部分。
  “对了!陈玉磷突然想到说:“刚才跑来和我说话的男孩就是何永旭的儿子,你认出来了没有?”
  “认出来了,和他爸爸一模一样。”孟茵淡淡地说。
  “是呀!这小帅哥有一大堆女朋友,而且全跑来当义工,整日吱吱喳喳的,连我家玮芝也拿他当偶像崇拜……”
  孟茵听够了何永旭的事,便打断陈玉磷的话说:“玮杰和玮芝都好吧?他们一定长很大了罗?”
  问题一转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儿,陈玉磷便立刻忘掉何家的种种,口沫横飞的谈起那两个悉心栽培的宝贝,整整有半个小时之久,才满足她母性的成就感。
  在连老公的事也报告完之后。陈玉磷才又想起要问的事,“你这次回来,是要长住,还是暂时的?”
  “我是回来定居的。”孟茵说:“我大姐和小弟人都在国外,总要有人留在台湾陪我爸妈吧!况且,我很想念台湾,目前我已经找到一份在专科教书的工作了。”
  “太棒了!我又多一个朋友可以聊天了!”陈玉磷说:“有好一阵子,我还以为要永远失去你的消息呢!”
  “我有写信呀!但两年前我离开俄亥俄州后,就再也没有你们的讯息了。”孟茵说。两年前?陈玉磷想一想说:“我记起来了,那段时间很乱,因为我子宫长瘤,住院开刀。”
  “长瘤?我真的不知道,你还好吗?”孟茵忙问。
  “是良性的,没有关系。”陈玉磷又说:“接着便是亚梅和盈秋先后结婚……”
  “哇!她们终于结婚了!”孟茵心情大好地说:“这是我回国来之后,听见最教人兴奋的一件事。”
  “早就是旧闻了!”陈玉磷笑笑:“亚梅去年生了一个女儿,然后和她老公搬去台中,夫唱妇随;而盈秋嫁了一个生意人,老婆过世,有两个女儿,今年初全家移民到澳州去了。”
  “人生果真是沧海桑田,变化迅速。”孟茵很感慨的说。
  “反而是你,当年轰轰动动的订婚出国,现在又回到原点。”陈玉磷亦感触良多,“对了,你家是不是搬了,我和亚梅曾循旧址去找,但已经换人住了。”
  “是呀!我们另外买了房子。”孟茵说出地点。
  陈玉磷听到街巷名,不禁眼睛一亮,“嘿!好巧喔!明天有一场何咏安的政见发表会就在你家附近的小学,过来听听看嘛!”
  “你对政治真是上了瘾,三句不忘拉票。”孟茵笑着说。
  “这不叫上瘾,叫参与时代大动脉。”陈玉磷强调,“真的很值得听喔!尤其是有关妇女儿童权益方面,何咏安有很多新的创见,包你会感动不已的!”
  孟茵并不想靠近任何永旭家人会出现的地方,但面对好友热切的邀约,也只有先点头应付。
  “哎呀!我差点忘了玮芝今晚有钢琴演奏会。”陈玉磷看着手表,急急地说:“我得走了!我们保持联络,我还是想替你做媒,把你嫁掉啦!”
  她们在欢笑中分手,孟茵看着陈玉磷匆匆离去的背影,突然想到,她应该嘱咐好友,别向何永旭提起她回国的事,但才要张口喊,却又止住。算了!何必多此一举呢?也许何永旭早就不在乎了。
  天慢慢地转黑,街头寂寞,家更凄清。她一下子对这自由自在的生活意兴阑珊起来,和白日轻快的心情形成强烈的对比。是因为遇见陈玉磷,又得知何永旭的近况吗?
  她早该知道,依何永旭的脾气,不会那么容易和他前妻复合,就好像他不曾留给她太多的回头机会一样。那个丁华心似乎是百分之百地符合他的要求,再加上能得到何咏安赏识,必定也受到何家大小的欢迎吧?
  丁华心一定不像她这么优柔寡断又小家子气,何永旭会不会也痴痴地望着丁华心,说她也是大漠公主,前世的情缘呢?
  不!不能再想下去了!孟茵用力的甩甩头,人生聚合各有定数,她真的不是何永旭世界里的人,即使到现在,她仍无法有丁华心那么出色的条件去配合他,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旧爱只宜回忆,人生的路仍要走下去,不是吗?


  世轩一回到竞选总部,还来不及整理文宣品,就首先冲到洗手间去看他那两颗可恶的青春痘,果真是比早上起床时又大了许多,不但红肿,还有白脓。
  去他的青春期特有的现象!为什么有人吃十包薯条,火气大得满嘴冒泡,皮肤就是不长东西?这不公平嘛!
  他用力洗脸,碰到那两颗劳什子,还痛得惨叫一声。
  奶奶叫他多吃蔬菜水果,说是体内排毒;爷爷一双老花眼,说他根本没看到,老爸和老妈都发誓他们身上没这种遗传;姑姑则说非常酷,乃青春的象征,她也想长几颗。
  酷什么?要的话,全送给她好了!
  “男人真正重要的东西在脑袋里,而不是外表。”老爸今早又旧调重弹的说。
  废话!因为他长了一张老帅哥的脸,才能说这种风凉话!
  老妈更鲜,拿了一堆保养品来。拜托!他又不是女生,若是又按摩、又敷面的,不被众人笑死好几次才怪!
  最可恨的是堂姐,拿几瓶不同的青春痘药膏给他,一边掩面发笑说:“小心喔!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简直是乌鸦嘴,结果由一变两颗,他努力地用头发将它们遮住,丁华心说头发有油,会让青春痘更严重,去她的,总比被人看见好吧?
  用各种力道甩了几次头,把发梢落到刚好的角度,世轩才若无其事地踱出来。
  恰好丁华心在问:“玉磷呢?她老公打电话找人哪!”
  “说是碰到老朋友,先走一步了。”有人回答。
  世轩突然想到孟茵,方才看到她,还真令他傻住了。回忆起少年无知时,曾对她的敌意及无礼,真的好糗!
  这几年来,他一直觉得老爸和孟茵的分手与自己有关,但大人不提,他也不敢问,只记得她莫名其妙的就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讲她的名字,仿佛她不曾存在般。
  他刚才真应该向她道歉,但始终没有胆,搞不好她都已经忘掉那些陈年往事了。
  由他十五岁的眼光来着,孟茵真的满漂亮的,气质一级棒,说话好温柔,难怪老爸以前会迷上她。只可惜他当时年纪小,不懂得欣赏,又一心要父母复合,才会有那些不上道的行为,到最后,老妈仍嫁了别人,老爸也有了丁华心。
  他实在不怎么喜欢丁华心,做任何事都很自以为是的样子,十足的女强人。不容否认的,丁华心长得不错,人也热情,但总不太像老爸会谈恋爱的对象。
  他们是如何开始的?世轩至今仍觉得“雾煞煞”,没一点概念。大约一年多前,丁华心就出现在何家周日的家宴上,然后愈来愈频繁,直至他们到绰然亭赏荷,丁华心就成了老爸的女朋友,世轩新妈妈的候选人。
  丁舜渊和李蕴绝对是投丁华心一票,并且被她的交际手腕唬得团团转,夸她是时代新女性。
  何咏安对丁华心更是赞誉有加,废话嘛!她们两个一副德行,活像一对双胞胎,当然是互相抬轿啦!
  丁华心那一头爱老爸是很明显的事,但老爸心里怎么想,世轩就无从猜测。反正他永远是那一百零一个表情,标准的学者,整日埋首研究,都快变成机器人了!
  这回世轩学得乖乖的,早已不敢有什么意见和想法,老爸想娶谁,他绝对和他父子一条心,只要老爸高兴就好。
  做完份内的工作,世轩想去老爸的实验室找些科展的资料,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他有个出名的父亲,把大半的工作都推给他,再不做就要被斗争了。
  “世轩,等一下!”丁华心叫住才跨出门的他,“你是不是要去你爸那里?”
  “嗯!”他用鼻子哼了一声。
  “等我一分钟,我载你去。”她收拾东西说。
  世轩只有懒懒的靠在门口,耐心地等待。


  周末黄昏,何永旭仍在实验室里忙着,偌大的地方,只有两个研究生还在孜孜不倦地工作,显得有些冷清。其中有一台电脑的数据出了问题,何永旭处理了好一阵子,眉头正微皱着。
  世轩看何永旭一脸的专注,很识相地不去打扰他,迳自往隔壁的小办公室走去,那儿有满墙满桌的杂志、书本、期刊、论文和说不出名堂的东西,他只知道不能乱碰。有一回,丁华心自作聪明,以她高度的组织能力把一切弄得整齐干净,结果何永旭不但不感激,还脸色极难看地训她一顿。
  要何永旭动怒很不简单,然而,他一旦发起威来,谁都不敢吭声,强悍得连何咏安和丁华心都不例外。
  居于自保,世轩只敢占着沙发的一角,挪动半个茶几的空位,小心翼翼地抄他要的资料。
  对面丁华心把买来的便当和点心放好,香味弥漫在室内。她晓得何永旭最怕事情做到一半被人打扰,所以很有耐心地坐在一张椅子上等待着,并以欣赏他来打发时间。
  莫明的,每次一看到何永旭,丁华心就会忍不住心中的崇拜和爱慕之情。何家的男人天生就有一股领导群伦的魅力,不仅是外貌上的高大英挺,还有后天环境熏陶出的非凡气度,从何舜渊、何永旭、何永洲,到才十五岁的世轩,都有一脉相承的特色。
  她非常喜欢盛装打扮和他们出席各种场合,站在他们中间,让她有着无与伦比的荣辉及满足感。
  人往高处爬,就是向着优秀的菁英靠拢,这也是为什么她一替何咏安工作,就拼命打入何家社交圈的缘故。
  何家的两个单身汉,何永洲太滑溜,后来竟为了黑社会老大的女儿自毁前程,不提也罢;只有何永旭,稳稳当当的,趁着近水楼台之便,她自然会紧抓着不放。
  看着秒针走了好几圈、丁华心又数了一百下,何永旭仍没有一点结束工作的打算,她忍不住说:“吃饭吧!不然菜都凉了。”
  “再等五分钟。”何永旭头也不回地说。
  丁华心数到第三百下时又说:“可以了吗?我的时间很赶,咏安还等着我对讲稿……”
  何永旭终于转过椅子,一脸倦容地说:“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帮你送便当。”她温柔地说:“想到你一忙,大概连午餐都没好好吃吧?”
  “谢谢你。”何永旭起身倒两杯茶,一杯递给她,“事实上,我刚吃了学生的生日蛋糕,肚子还不太饿。你最近很忙吧?”
  “忙死了!我们两个好久都没有正经的聊天了,总是你匆匆,我也匆匆。”丁华心说:“咏安才提到,等大选完毕,要放我一个长假,有些事我们也该好好商量了。”
  “什么事?”他喝一口茶问。
  丁华心听见他这话,几乎为之气结。何永旭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城府极深,不知道他唱的是哪门子的调。
  事实上,他从没向她求过婚,结婚之事还是何咏安先起哄的,他没反对,不就表示同意了?怎能还表现出一副不相干的模样呢?
  “婚礼呀!我们不是说好在大选之后吗?”她只有直说:“现在只剩两个多月,再不决定,到时连喜宴场地都订不到呢!”
  “有那么急吗?”何永旭说:“明年初我还要忙几个大型会议,能不能等到暑假再说?那时候大家也比较有空。”
  “根本不用花你什么时间。”丁华心赶紧说;“一切我都会负责,你只是抽一天空当新郎就可以,和你要开的会一点冲突都没有。”
  “结婚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费神呢?”他笑笑说:“我们等大选完再决定好吗?要的话,全家人一起出动,很快就可以办好的。”
  看他的表情,丁华心知道多说亦无益。唉!近日状况不佳,大家又忙又累,或许真要等到选举完,压力解除,才能使出浑身解数来说服他吧!
  “婚事暂且不谈,但明天晚上咏安的政见会你可要来哟!”她让步地说:“就在旁边的小学,五分钟路程而已。”
  “我再看看。”他不肯定的回答。
  “别说看着,一定要来!”丁华心说完,又叮咛他吃便当,才赶回竞选总部。
  一小时后,两个研究生先后离开,何永旭才想起便当。他把饭菜及点心放进小冰箱,再到隔壁去找世轩。
  “嗨!你快和我一样变成工作狂了。”何永旭拍拍世轩的肩说:“我不吃饭可以,但你正在发育,不能虐待你的身体。”
  “老爸,拜托你别用那种恶心的字眼。”世轩扮个鬼脸说:“好像狐狸在发骚、猪在发情,真难听!”
  “是吗?”何永旭一愣说:“我从来没想过这些,你什么时候也长那么多心眼了?”
  “也?”世轩抓到语病说:“还有谁和我一样富有创意吗?”
  “创意?”何永旭看着快与他齐高的世轩说:“才怪!好了,东西收一收,我请你去吃麦当劳。”
  “你要害我长出更多的青春痘吗?”世轩忍痛说出那锥心的三个字。“我想去素食店。”
  “可以呀!就怕填不满你的肚子。”何永旭笑着说。
  “这两颗痘子一日不除,我就一日没有食欲。”世轩站起来,“丁阿姨走了吗?”
  “早走了!”何永旭走回实验室说:“她比我们还忙。”
  “爸,你真的要娶丁阿姨吗?”世轩边穿外套边问。
  “你怎么突然有这种问题呢?”何永旭梭巡着实验室说。
  “我只是觉得丁阿姨不适合你。”世轩有些扭捏的回答。
  “大人的事,你又懂什么?”永旭走回衣架,“外面冷不冷?”
  “刚刚下点雨,温度有些下降。”世轩玩着一把钳子说:“我觉得那个谢阿姨和你比较速配。”
  “什么谢阿姨?”何永旭转身面对他,眼中有着不解和疑问。
  “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叫谢孟茵,对不对?”世轩耸耸肩说:“我今天有看见她。”
  “什么?”何永旭身子一僵,脸上的表情极怪,就好像世轩小时候撒谎,他准备要处罚人的样子。
  “真的,我发誓,就在这附近,我在帮姑姑发传单时看到的……”世轩慌忙地说。
  “你确定?”何永旭打断他的话。
  “百分之百。”世轩又加上一句,“于妈妈也有看到,而且还和她一起离开,说是老朋友重逢,保证没有错!”
  永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走吧!”
  他打开实验室的门要走出去,世轩提醒他说:“爸,你的外套忘了穿。”
  何永旭仿佛没听到,神魂皆在千里之外,看了他半晌才说:“哦!外套。”
  “老爸——”世轩本想告诉他电灯也没关,但喊了一声没回应,人还直直地走远,世轩只好自己动手,熄灯、锁门后,再追上去。
  那晚,何永旭始终心不在焉。他们没再提“谢孟茵”三个字,但世轩老觉得她在四周阴魂不散,只是不断暗忖,不晓得老爸心里在想什么呢?
  唉!管他的,大人的事大人自己操心,他本身的烦恼已经够多了,光是青春痘就愁不完哩!

 立尽斜阳:第七章 再想见


  回忆是美好的
  只是
  当再次掀开回忆的薄纱
  却惊觉
  回忆也有错误

  秋天的夜晚,街头已有些寒意,孟茵早准备好一杯热茶、一本书,再放点音乐,舒服地蜷曲在沙发上。
  陈玉磷的电话催命式地响起,她在那头直叫:“喂!孟茵,你快来呀!别再做冷漠沉寂的大众了,唯有我们妇女团结起来,自立自觉,才能拯救自己及下一代,你身为高级知识份子、时代的尖兵,能袖手旁观吗?”
  “好,我去!我去!”孟茵实在受不了她的疲劳轰炸,又怕她太过激动,只好投降。
  政见会就在孟茵家隔几条巷子的一所小学内,走路大约十来分钟。出了公寓大门,她才发现夜晚的冷意并没有阻止人群的熙来攘往,这也是她怀念台北的原因之一。
  接着,在热烈的掌声中,一身水红套装的何咏安披着浅紫色的彩带出现。她说话比平日更清晰沉缓,但仍然铿锵有力,句句深人人心。
  “……古人所说的大同世界还不够的,那个大同世界是男人说定的,女人还是受到凌虐歧视,在黑暗中哭泣!我们所追求的比大同的境界更高,那就是男女真正平等!只有女人被公平对待了,才能显示出人类智慧的成长及国家的进步,也才有资格迈入二十一世纪的社会……”
  因为太专注于何咏安的演讲,孟茵完全不知道世轩由侧门走进来,后面跟着何永旭。
  何永旭站在廊柱附近,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中,他浓发微乱,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的眼睛在台上停留了一会儿,便转入人群中梭巡。他来,除了捧妹妹的场外,另一个目标便是陈玉磷。
  最后几排,陈玉磷正在那儿热烈鼓掌着,何永旭正要向前,全身突然僵直住。
  陈玉磷右手边的那个女孩,穿着浅米色风衣,一头微卷的短发垂在耳后,眉眼灵逸秀美,总是带笑的唇,多像古画里的公主……
  是孟茵!真是她!尽管人多嘈杂,距离如此遥远,但他仍能一眼就看出她来,由感觉到视觉,她就在他视线的中心。
  他如豹轻移,对着毫无知觉的猎物缓慢走去。没多久,他就来到她的身后,近得可以闻到她身上特有的淡淡清香,他深深地吸一口气。
  陈玉磷不知何时已走到讲台前,只留下孟茵独自一人站在他前面……触手可及。
  孟茵忽然感觉到不安,一种奇怪的燥热感使她背上的寒毛全竖立起来,仿佛后面有什么人快要碰触到她,不管是有意或无意的,都近得教她心生警惕。
  天呀!不会是专吃女人豆腐的色狼吧?若在何咏安的政见会上发生性骚扰事件,不是等于来搅局、扯后腿的吗?
  不可能的!孟茵斥责自己太敏感,在这种场合,空间狭小,难免与人摩肩擦踵,她又何必神经兮兮的呢?
  但那团热气愈来愈靠近,孟茵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遇到冷空气,化成细细的白雾,再落到她的发丝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往前移挪,然而,她一动,热气也紧紧相随,把她包围在一种不寻常的亲密中,她觉得自己快昏倒了。
  终于挨至中场休息,孟茵一刻也不想停留,趁着空隙准备离去,猛一回头,却蓦地惊呆住,只见何永旭赫然站在眼前。
  她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多年系念的人就在一臂之外,犹如在梦中,何永旭仍像四年前的他,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使她心动、心悸,不能自己……
  只是,他的眼神为何如此阴郁呢?
  “好久不见了。”他声音平平,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说话的气息氤氲了她的双眸,她才惊觉两人竟靠得如此近。她反射性的往后退一步,差点撞到别人,他的手仍插在口袋中,并没有扶她。
  这时陈玉磷走过来,发现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呆立着,便毫不隐藏自己的诧异与好奇,紧张地问:“你们见过啦?”
  还来不及反应,丁华心已如旋风般冲来,一下子拉住何永旭,开口就说:“三催四请的,你总算露面了!怎么不到台前帮咏安打气助阵呢?快来呀!”
  孟茵挨向玉磷,半转过身子,一副和何永旭不认识、不相干的模样,只听见他回答,“我站在这里,可以看得更清楚。”
  “至少让大家看看有名的何永旭教授嘛!”丁华心不依地说:“来嘛!咏安一定会很高兴的。”
  再也受不了丁华心和何永旭亲昵的对话,孟茵小声地对愣在一旁的陈玉磷说:“我先走了,我们再联络。”
  不等好友有所表示,孟茵便迳自穿过人潮,朝黑暗的校园走去。
  唉!为什么那么冤家路窄呢?今晚她实在不该一时心软,跑到何家的地盘来,何永旭会怎么想呢?
  因为太意外了,她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连礼貌性的问候也忘记了。虽然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用争吵的方式结束,但四年过去,该有的恩怨也早该付诸流水,她表现得惊慌又小家子气,他会不会以为她还在介意什么呢?
  学校大门在望,路灯在夜里微亮着,她隐隐听到何永旭在背后唤她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
  孟茵此刻心情太乱,根本没有余力再面对他,即使是简单的招呼,也都有如千斤重般无法出口。她很稚气地躲人一棵树后,再一次如骆驼埋入沙堆般想逃避现实。
  四周静得连呼吸都差一点停止。
  何永旭的身影经过,追出大门,消失在街上,但没一分钟又走回来。他左顾右盼一会儿,才慢慢踱往礼堂的方向。
  孟茵依旧窝在原处,耐心地数着时间。云遮月,月又破云而出,一切沉寂到风吹树梢的声响都悄然安静时,她才由藏匿的地方走出来。
  校门口的大灯照到她的脸上,此刻她觉得冷,只想快点回家。倏地,一个人由阴暗处钻出,出其不意地抓住她,吓得她魂飞九霄,差点放声尖叫。
  “别怕,是我!”何永旭冷静地说。
  “你不是回礼堂去了吗?”她惊魂未定地说。
  “没有,我在另一棵树下。”他放开她,脸隐在阴暗中说:“等你出来。”
  孟茵说不出话来,这下子可真糗极了,小家子气加孩子气,何永旭一定觉得她和从前一样,不成熟又不懂得进退。
  “为什么要躲我?”见她不吭声,何永旭问,语调不似方才的平淡,反而正常得像老友重逢。
  “我没有要躲你……”发觉这话太没有说服力,孟茵又加了一句,“只是看到你太意外,临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连朋友之间友善的谈话都没有?”他定定的看着她问。
  “对不起,我真的没想到会再见到你。”她轻声说。
  有一群人从礼堂里走出来,喧哗的声音在空气中流动,孟茵和何永旭同时朝外面的人行道走去。
  “你这些年好吗?”他有礼地问。
  “很好。”她想想又回问:“你呢?”
  “也不错。”他说。
  寥寥数句,没有细节及内容,比陌生人更陌生,他为何还要在静夜中等待她呢?孟茵好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你该回会场了。”她提醒道:“我也必须回家了。”
  “我送你回去。”他迟疑一下说。
  “不用了。”她慌忙道:“我家就在附近,没几分钟就到,不必麻烦,真的。”
  “你家怎么会在这一区呢?”他一说完,便恍然大悟,“哦!当然,你已经结婚了,当然不住在娘家。”
  孟茵本能的想要否认,但又顿住。何必说出她未结婚的事实呢?何永旭若晓得,又一定会有许多‘为什么’,而她又得解释个半天。此时,她实在没有这个精神和心力了。
  “你真的不用送我。”孟茵几乎是半恳求地说:“我家就在前面几条巷子,你快回去,不然……不然你妹妹找不到你,会不高兴的。”
  她本来想说女朋友,但那也会衍生出另一堆问题。
  “几条巷子也不见得安全。”何永旭坚持的说:“台湾的治安不比从前,妇女千万不要冒险在夜里独行。我真不懂,你……你丈夫怎么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呢?”
  不想继续这随时会露出破绽的话题,孟茵只好让他护送。两人一长一短的影子映在街头,这情景好久不曾有过,她掩住内心的伤感情绪,先开口说:“你这几年在科技发展和研究工作上,似乎都做得有声有色。”
  “你都在注意我吗?”他出奇不意地问。
  “报章杂志的字写得那么大,想看不见都不行。”她的脸微微泛红。
  “你呢?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长住吗?”他问。
  “我回来几个月了,打算住下来。”孟茵简单地说:“国外待久了,还是喜欢自己的家。”
  “我可以了解身处异乡的苦闷。”何永旭点点头说:“我听于太太说,你到了俄亥俄州?”
  “是的,我在那儿拿了电脑硕士。”她实在很怕谈这个话题,主动又说:“我现在在一所专科教书。”
  “电脑?”他很惊讶地说:“我还以为你会学教育或文学方面,没想到你会走那么尖端的科目。”
  “玉磷也有相同的反应。”她不服地说:“为什么每个人都一副不信的样子?我学电脑有错吗?”
  “没有错。”他的脸上终于有了几丝笑容说:“可是,你还是那种清清纯纯的模样,和四年前那个个孟茵比起来,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那可不行!”孟茵不知他是赞美或讽刺,忙自嘲地说:“我可是经过一番历练,也长了四岁,不愿意再像个小女孩了。”
  “别忘了,我也长了四岁。”他望着她,带着笑意说:“在我眼中,你永远是个小女孩。”
  两人聊着,几条街一晃即过,很快便来到孟茵的公寓前,她所指的三楼一片漆黑。
  “他不在吗?”何永旭抬头看看三楼问。
  孟茵有好一会儿不解这个“他”是指谁,而后才匆匆说:“哦……呃!他……他不在。”
  “我送你上去。”他说。
  “不必了!我们这一区很安全,瞧!门口还有警卫呢!”
  她不给他争辩的机会,“再见!很高兴见到你。”
  孟茵和警卫打声招呼,就头也不回地进入电梯。
  她进门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从前和何永旭的每一次约会一样,由阳台往下看。何永旭并没有离开,而且还抬头看她,孟茵有若做了亏心事被抓到的孩子般朝他胡乱地挥挥手后,便躲回屋内,许久才平息那如擂鼓的心跳。
  过一会,她又忍不住探出头,何永旭已经不在那儿了,只留下满巷萧索的夜风。她初次发现,住家前面的这条巷子,在夜晚时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
  好了!像为四年前不愉快的结局做补偿般,他们今晚和善地闲话家常,也算为彼此间画下一个有风度的句点。
  不谈过去、不论纠葛,见面说话却没有想像中的困难。
  何永旭仍如此温文儒雅,一举一动都很有分寸,仿佛他们不曾有过那些不堪回首的争执。
  本来嘛!男婚女嫁早不相干了,何永旭方才和她的一席谈话,不过是好奇,加上他天生体贴人的个性而已,只有她,还这么沉不住气,遇到他就会忍不住慌了手脚,真是太没出息了。
  由今夜的重逢,孟茵才体悟到,往事的回忆是很美的,但有时候那份甜美,也可能化为必须独自吞饮的苦汁。


  何永旭低咒一声,他又错过右转路口,还得重绕一圈才能回到何咏安的竞选总部。最近他老是这样心不在焉的,都是孟茵惹的祸,也只有她才能扰得他心神不宁。
  四年了,她比以前更加的自信美丽,然而,她仍是原来的孟茵,喜欢玩捉迷藏,急了就躲。想到此,何永旭不禁笑出来,那晚他追到校外,左右不见人,心想,她的脚程不可能那么快,他就猜到她必是藏在某处。
  这些年来,他由孟茵的教训中,学会比从前更有耐性。
  她躲,他就等,而她也真有能耐,足足躲了十分钟,他心里本来是有些怒气的,但看到她受惊的脸孔,气也就自然而然的消去一半了。
  表面上他是和颜悦色,但心仍痛着,那年淡水河畔,孟茵只当情人和不会嫁给他的话,确实是给了他狠狠的一击,让他三十几年来一向有条理的生活整个迷乱,甚至在和吕淑仪离婚时,也没教他这么失措过。
  激动后,他曾有问过自己,他是不是太过迫切,所以吓着她了?为了体谅她的年轻,不想给她压力,因此他不再找她,只静待她的电话,等她自己理清两人之间的-切。
  结果她所做的,竟是和别的男人订婚出国!
  何永旭第一次明白到,为什么有人会冲动地想杀人!那时他真想把孟茵抓来,狠狠地摇她一顿,问她怎么能够把吝于许给他的婚姻,轻易地给了别人?
  当陈玉磷说孟茵已和对方认识一年时,何永旭的心更寒起来。她果真是那种不甘寂寞,想找点生活刺激的女孩吗?
  他就真的被她玩弄欺骗,差点栽在她手里吗?
  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太大,令他面对很多事时,不再只是看表面,山不见得是山,水不见得是水,他学会更圆融婉转的处世方式,也渐渐明白林圣光所谓的道德与不道德的说法。
  比如说,以前独裁是对,今日独裁是错;以前贞洁牌坊是真理,今日看来是残忍愚昧……道德标准是因时因地而变,孟茵的所作所为,就如吕淑仪当年的决定一样,有她们自己的立场,他虽无法苟同,但也没有评判的资格。
  在痛苦了—阵子后,他只能说,以他的年纪,早不适合儿女情长那一套了。
  然而他不懂的是,为什么一听到她回台湾的消息,他就忍不住想见她?其实,他并未特别的想知道她的近况,他想要的不过就是看看她而已。
  没料到的是,这一看,又看出新的思念,她的一言一行仍是止不住地牵动他的心,就像他们初相遇的那一次。
  唉!不能再让自己纵情了,往事已矣,她已为人妻,有了那夜友善的谈话,也算了却一段心事,他还能如何呢?
  停妥车子,何永旭走进何咏安的竞选总部,准备接世轩和丁华心去吃晚餐。
  办公室内仍一团忙乱,他一眼就看见也在等人的于家元,立刻招呼说:“老婆的工作还没结束吗?”
  “我才正奇怪呢!你比我早离开,怎么还比我晚到?”于家元说。
  “我开过头,绕回来时花了些时间。”何永旭解释道。
  玮芝正缠着世轩说话,玮杰拿过一叠电脑绘图纸要父亲收着,那几张有卡通图案的纸上,竟印有谢孟茵三个宇。
  “我能看看吗?”何永旭问。
  “当然。”于家元将图纸交给他,两人的视线同时落到孟茵的名字上,于家元很快的说:“呃!今天下午我们请孟茵当了几个小时的保姆,我听玉磷说,你见过她了?”
  “嗯!上个星期日。”何永旭好奇地问:“你们请她当保姆,她先生不会介意吗?”
  “她先生?”于家元的表情有些滑稽,“她又还没结婚,哪来的先生?”
  何永旭仿佛被一记闷雷敲中,他错愕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孟茵竟然没有结婚?这怎么可能?她那天不是还表现出一副有丈夫的样子吗?她为什么要再一次欺骗他呢?
  疑问一个接一个的浮现,也令他气血上升,整个人恍若要爆炸般。她仍是他见过最莫名其妙又令人头痛的女人,永远不讲真话,习惯性的表里不一!
  这时,世轩摆着一张苦瓜脸由厕所出来,丁华心也拿起皮包,在终于可以离开的当儿,何永旭却冷着脸孔,隐忍着怒气说:“对不起,我突然想起一件紧急的事情非立刻处理不可,你带世轩去吃饭吧!”
  “有什么严重的事……”
  丁华心尚未抗议完,何永旭已跨出步伐,像一头失控的火车头般冲到大马路上。


  孟茵正在忙一个电脑教学程式,急促的门铃声吓了她一跳,是失火了吗?但火警侦测器并没有响呀!
  她打开门一看,竟是何永旭,见他脸色差得像来讨债的人,令她不禁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出了什么事吗?”
  “我有话要和你谈,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他的口气很冲,失去了平日的儒雅。
  面对这样的他,孟茵无法思考,只能愣愣地站着。他不耐烦地干脆绕过她身旁,直接走入客厅。
  她如被飓风刮到似的晃了几下,看到何永旭站在谢家小小的公寓内,感觉真的好奇怪。
  她还没有完全回过神,他就丢出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骗我你结婚了?”
  孟茵的脸白一下,但很快便镇定说:“我没有骗你,我从来没有说我结婚了。”
  “你没有说,但也没有否认,不是吗?”他瞪着她说:“你一直让我以为有这个‘丈夫’的存在,为什么?”
  他不善的态度,微微激怒了孟茵,她再也装不出冷静的说:“结不结婚又与你何干?我不懂你干嘛要怒气冲冲地跑来指责我呢?”
  “我……”何永旭像被问住了,他的手在空中停了半天才说:“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永远不能对我坦诚呢?从我们交往开始,你在美国就有男朋友,而你不想嫁给我,却一次次和我出来,并误导我,即使到现在,连有没有结婚这样一件简单的事,都要玩几下手段,隐瞒我。你到底是哪一种女人呢?”
  这个何永旭和几天前重逢时彬彬有礼的他判若两人,也和四年前淡水河畔那个狂怒的男人有所不同,仿佛多了些什么,一股说不出的愤世嫉俗及锐气,似乎要把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夸大,让她成为一个工于心计的坏女人。
  “我没有欺骗你,我只是不想讨论我的状况。而且,我也不觉得我结婚或不结婚,与你有何关系。”孟茵痛恨被误解,极力辩白说:“至于从前,你说我玩弄误导,你自己不也一样吗?口口声声说和你前妻没有感情,却陪她去欧洲度假,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当年到欧洲去,不是为了度假,而是因为淑仪的父母在瑞士发生严重的车祸,一死一伤,他们是世轩的外公、外婆,道义上我能不去吗?”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又说:“我和你不同,我做事一向光明磊落,既然和你交往,就是真心诚意,绝不会故弄玄虚或用情不专!”
  她又为什么不问个清楚,就认定何永旭放弃她了?
  她扭紧双手,不想让自己崩溃。明白真相又如何?当年的她,爱钻牛角尖,不够成熟,很多想法及作为都是做茧自缚,若是有错,只能怪个性,而不能再推诿给命运了。
  她将眼泪强吞回去,知道要结束这揪心的一切,就必须摆下自尊先低头。
  于是,她用很理性平和的语调说:“对不起,我完全不晓得这件事。如果你觉得我曾误导或欺骗过你什么,我也一并道歉,只是……只是那都属于过去了,没什么好再提的,不是吗?”
  她的让步,并没有使他脸色缓和,反而教他眉毛更纠结地说:“为什么?为什么你没有结婚?他不是你最后的选择吗?他又是哪一项不合你们谢家的传统,让你不要他的?”
  “没有谁不要谁。”孟茵感觉到好疲累,“只是个性不合,彼此就很理智地解除婚约。”
  何永旭审视着她,目光深不可测,久久才说:“你总有那么多借口和理由,教人难以理解。”
  “你骂也骂过,问也问过,可以离开了吗?”她再一次逼回泪水,走到门口下逐客令。
  沉默的压力让空气凝滞,好半晌,他走近她,声音已没有刚才的激动,像消了气的气球说:“我也很抱歉,如同你所说的,我是没有资格说什么,我只是以为,虽然有那些过去,我们仍然可以做个朋友,但没想到还是困难重重。”
  这话是另一种伤害,她再受不了了,咬着下唇说:“你走吧!我听玉磷姐说,你已经有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我不希望这些没有必要的牵扯又被人冠上玩弄、欺骗或误导的字眼,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四周悄然无声,只剩远方隐隐的车声和人声。何永旭站了一会儿,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离去。出了大门,还不忘将锁轻轻扣上。
  听到那一声“喀答!”,孟茵的眼泪立刻夺眶而出,所有的坚强及伪装像是都不存在了。
  连做朋友都困难重重,多可怕的一句话呀!
  若他去欧洲并非变心或惩罚,那她闪电般的和黄维中订婚出国的事,的确是很冷酷无情,甚至没有道德原则,难怪他会对她有诸多不满及不堪的评价,就如当年他对吕淑仪般,没有几句正面的好话。
  唉!还说什么共黎明黄昏,共饮一源头水,全是痴人说梦!今生与他无缘,竟连在他记忆中一个美好的形象都没有,她怎会把事情弄到如此可悲的地步呢?


  孟茵疲累地转进巷口,这些天来她总是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无精打采。将近家门时,她意外地看到何永旭站在那里,穿着毛衣和西装外套,像是刚从学校过来。
  她突然有些生气,他到底怎么搞的?老以为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却又要突然冒出来,扰得人连疗伤的机会都没有,这一回他又要什么呢?
  “嗨!孟茵。”何永旭的语气一如平日,仿佛争执不曾发生过,“有没有空?我请你吃个便饭。”
  “为什么?”她用怀疑的眼光看着他。
  “如果你需要理由,我有三个。”他笑一笑,居然长篇大论的说:“第一,我要为上次的事道歉,我表现得很没有风度,第二,很高兴你回国,应该为你接风,第三,我讨论会开到一半,很想见你,把学生赶走,人就来了。这些理由足够了吗?”
  孟茵隐约觉得,这几个理由都不是真的,所以仍旧板着脸孔说:“你不是很清楚的说过,我们连做朋友都是困难重重吗?”
  “但不和你做朋友,也是困难重重。”他故意叹一口气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这句话,根本行不通,我们同住在一个城市里,要避开彼此是不可能的事。”
  “怎么不可能?”她看着薄暮下他依然英俊的脸孔说:“我不去吵你,你也别来吵我,再简单不过了。”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但知易行难呀!”他一副很困惑的样子,“所以,我想找你吃一顿饭,顺便讨论一下有没有知易行易的办法,这可以算是我第四个理由吧!”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孟茵并没有被他逗笑,因为这个何永旭和以前不太相同,不是愤怒,也不是友善,反而像在玩某种游戏。
  “记得我以前要约你,花了多大的力气吗?”他自我调侃地兑:“现在连吃顿饭都还是那么不容易,可见我的技巧一点都没有进步。”
  这一回,孟茵笑了,但她很快的压抑住自己,神情极勉强地说:“好吧!但别走太远,我今天很累了。”
  他们在附近找了一个安静的西餐厅,有柔柔的灯光和轻轻的音乐,两人的交谈比想像中平和,问题大都集中在美国的生活,气氛还算不错。
  “我们曾开八个小时的车直奔纽约,大伙轮流当司机,但还是累,最后都要大声唱歌和说些疯言疯语来当兴奋剂,真是有意思。”孟茵忆起那段留学的日子说。
  “我们麻省则是流行沿九十五号公路南下到佛罗里达州玩,听说也是要开个几天几夜。”何永旭也说。
  “听说?你自己没去过吗?”她耳尖地问。
  “我哪儿都没去。”他说:“我当时有家累,和单身同学搭不上线;但我的家眷又长年不在,和已婚同学也很难凑到一块儿,所以有活动时,两边的人都不怎么找我。”
  “哦!那么可怜呀?”孟茵半开玩笑地说。
  “是很可怜。”他一本正经地说:“我的步调老是和别人不大一样,当别人在追女朋友时,我在读书;别人在畅游天下时,我娶妻生子;等别人娶妻生子时,我却又在这里逗女朋友。”
  “我可不是你的女朋友。”她不喜欢他话中的含义。
  何永旭没有回答,只叫侍者把桌子收拾干净,端两杯咖啡来,孟茵知道,他就要说出今天真正的目的了。
  “孟茵。”他静静地看着她,“这几天我想了很多。我和你,形同陌路不可能,当朋友很困难,现在似乎只剩下一条路。事实上,这是以前你的提议,我不过是拿来引用而已。”
  孟茵手握着咖啡杯,他是指什么提议呢?
  “那年夏天在淡水河畔,”他停顿一下说:“你曾问我,我们只当情人好不好,你还记得吗?”
  “那只是我以前的幼稚想法,你还提它干什么呢?”她的双颊热辣辣地烫着,巴不得能有个地洞钻下去。
  “我给你的答复或许慢了一些。”他无视于她的坐立难安说:“但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接受。”
  “你疯了!”孟茵惊得差点打翻咖啡杯,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说:“四年前的话哪能算数?而且,你已经有个论及婚嫁的女朋友,怎么能再说这种话呢?”
  “那当年你在美国已有沦及婚嫁的男朋友,又为何还要做那种提议呢?”他立刻回驳,神情十分严肃,“此刻我们不过是角色互换而已。”
  “我那时候没有和他论及婚嫁!”她脱口而出。
  “是吗?没有论及婚嫁,为什么才一下子就订婚?想必是感情已到达某种程度了吧?”他脸色不太好地说。
  “我……”孟茵有满腹难言的苦衷,只有把话锋一转,“不!你不是那种人!你说过,你和我不同,你不会故弄玄虚或用情不专,你既然有了女朋友,自然不会找我当……情人……”
  “人都会改变的,不是吗?”他盯着她的眼光依然不放松,“林圣光曾说我太讲道德,容易为人所利用,我以前不懂,但我现在逐渐明白了。我常想,我或许就是太强调君子风度及原则,才会败在另一个男人的手上,失去了你。”
  “天呀!你把它说得像是一场战争。”孟茵不敢相信耿直的何永旭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男人一旦脱去文明的外衣,都可以是野蛮的战士。”他突然皱眉说:“告诉我,那个‘未婚夫’去了,是不是有别的男人加入战场了?”
  “不干你的事。”她生气地说,恨他这种蛮横态度。
  “说得好!你的男朋友不干我的事,我的女朋友也不干你的事。”他的眼内有着冷冷而坚定的光,“只当情人,不讲承诺、不必负责,不需顾及任何人的想法,快快乐乐地狂爱一场,这不是你当年所要的吗?”
  “不!我现在不要了。”她心痛地回答。
  “那么,你现在需要什么呢?”他神情不变地问。
  孟茵觉得自己陷在一团混乱中,她为何不能一走了之就算了,还来吃什么饭?谈什么天?结果白遭一番羞辱罢了。
  “我想了很久。”他继续往下说:“夫妻、陌路人、朋友,我们都做不成,只有情人是最好的方式了。”
  “不!”孟茵终于受不了的说:“我不能赞同你的论调,别说我们之间已没有男女情爱,而且,你身边还有一个女朋友,我……我不能陷入这种三角关系,去做不道德的……”
  她再也接不下去了,只能站起身匆匆离去,完全忽略了何永旭眼中的痛苦和沮丧。
  一阵寒风吹来,仍驱不散她火热的颊和迷乱的心。这个何永旭是个十足的陌生人,以前他再怎么愤怒,都还是强力自制、谨守原则,绝不会做出‘违法乱纪’之事。
  太可笑了!四年前,她只想当情人,是因为太爱他,怕婚姻的丑陋面会扼杀爱情。四年后,他要当情人又是为了什么?轻视?报复?惩罚?游戏?还是一种非得到不可的心理?
  走到家门口,孟茵心有所感地回过头,见何永旭站在一段距离之外,和她点个头后,就把车子开走了。
  在这个时候,他还要像正人君子般护送她平安到家,不是太讽刺了吗?她心里沉重地想着。


  好几天过去,何永旭始终没有消息,那日的会晤,好像是他一时心血来潮的恶作剧,让她烦乱不已。
  某个晚上,已过九点,孟茵坐在椅子上发呆,门铃声响了,仿如有心电感应般,她知道那是何永旭。
  “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来吵你。”站在门外的何永旭看起来很疲惫,但仍不忘原有的礼貌说:“我一直忙到现在,回家经过这里,看到你的灯还亮着,就忍不住上来了。”
  骗人!他的家根本不在这个方向。但孟茵没有揭穿他,只说:“有什么事吗?”
  “没有事,只是很累,我开车时差点睡着了。”他手靠在墙上说:“介意我进来坐坐吗?”
  介意,当然介意!孟茵暗忖着,很怕他们之间又起了伤人的争执,但担心归担心,她仍侧身让他走入客厅。
  他脸上带着友善的笑容,在屋子四处看着,仿佛是第一次登门拜访的客人。
  “请坐。”孟茵有些不自在地说,“我家很小,一眼就可以看完,不像你家的豪华壮观,有几进几出的厅堂。”
  “还是对富贵人家有成见吗?”他笑着说:“其实我家大门大户的,进出还真容易;你家才是真正的大门深似海,我等了那么多年,才能登堂入室。”
  “你真的有些不太一样了。”她站得远远的说:“说起话来,不但拐弯抹角,还油腔滑调。”
  “经过你和世轩的调教,我能不变吗?”何永旭看着她说:“我发现你和世轩都有好几个心眼,每句话后面都有另一层意思,你还不只,可能有三、四层呢!”
  “你在胡说什么呀?”孟茵皱着眉说。
  “不但如此,还把别人的话分离出好几层来。”他自顾自的说:“我可能需要变成-只八爪大章鱼,才能和你接招拆招吧!”
  想到一只大章鱼有何永旭的脸,她不禁噗哧一笑。
  “很高兴能逗你开心。”他温柔地说:“前几次见到你,你都快哭出来了。”
  “我才没有!”她心虚地否认。
  他走到柜子边,看看全家福照片说:“你一个人住吗,你的家人呢?”
  “我爸妈去美国看我姐姐和弟弟,所以,暂时我一个人看家。”她说。
  “你一个人,安全吗?”他转过头问。
  “有瞥卫和保全系统,怕什么呢?”她回答。
  “可是那个瞥卫每次都放我上来,根本不盘查,我觉得不太可靠。”他不以为然地说。
  “谁教你长得一副‘好人’脸嘛!”她心情稍稍轻松地说:“拜托你坐下吧!你站在那里,好像游小人国的格弗烈。”
  “你太夸张了吧?”他笑出来说。
  他的笑声再度缓和了气氛,她走近说:“你要不要吃喝点什么?”
  “一杯茶吧!如果方便的话。”他说。
  孟茵在厨房里慢慢的烧水泡茶,同时试着平复因他而激动的情绪。没想到他们经过严重的冲突后,还能静心谈笑,使得这一刻就更显得珍贵了。
  茶端出去时,何永旭已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可见他的疲倦不是假的。孟茵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旁,痴痴地望着他。
  四年的岁月真是在何永旭身上留下了痕迹,他的额头、眼角都有淡淡的纹路,发梢带着几根白发,不过也如陈玉磷所说的,他愈老愈有魅力,也更迷人。
  难怪丁华心会拿他当宝,机会曾经是自己的,只是她很稚气地放弃了。
  轻叹一口气!孟茵拿了毯子替他盖上,他只动一下,又继续沉睡。她仍坐在一旁看他,随着呼吸声、风声及时钟的滴答声,如同催眠曲,她也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她被一阵晃动感惊醒,以为是地震,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何永旭深不见底的眸子。她正在他温暖的臂膀里,两人都浑身热烘烘的。
  他一将她放到床上,她便慌忙地坐起,卧房内只亮着一盏小灯,亲密的气氛弥漫着。
  “我想抱你进来,没想到吵醒你了。”他低声说。
  “已经一点多了呀?”她看到桌上的钟,十分讶异。
  “是呀!我们都睡着了。”他高大的身躯站在床前,又离她如此近,有一种令人心跳加速的压力。
  “你该走了吧?”她不安地问。
  “如果我不呢?”他进一步坐在她床边,碰到她的手说:“如果我要留下呢?”
  “我说过绝不做你的情人……”
  她心甘、她情愿,当他的情人与他共尝云雨滋味,不一直是她的梦想吗?那就在此刻成全他,也成全自己吧!
  两人隔着床,低喘着气,左右对峙着。
  最后,何永旭眼中的欲望渐平,气息也渐定,才略带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失控了,我今天来并没有……打算发生这件事……”
  “我……我了解。”她不敢看他,脸不争气地红了,“什么都别说了……”
  “真是太晚了,我该走了。”他苦笑一下又说:“晚安,公主。”
  她没听错吧?他又叫她‘公主’了吗?
  他走后,孟茵不断回想他最后的几句话。“太晚了”是指时间太晚,抑或是他们之间太晚了呢?
  她愣愣地坐在床沿,偶一回头,看见镜中的自己,两眼晶亮、脸泛桃红,衬衫已开好几个扣子,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有一种奇异之美。
  黄维中曾说她是雪后,没有感情、没有欲望,怎么她一碰到何永旭,就如冰霜遇到阳光,不由自主地融化了呢?
  唯一的差别,就只有爱与不爱而已吧?
  她爱何永旭,四年来丝毫不变,心灵及肉体都无法抗拒。但何永旭呢?今夜的他,不再是发乎情、止乎礼的绅士,而是狂野的急色模样,他把她当成那种随便的女人了吗?他真的对她再也没有尊重吗?
  她对着镜子凄然一笑。以前何永旭待她如瓷器般珍贵,不敢亵渎,小心地怕砸碎她,但如今看来,他心目中完美的‘公主’是丁华心,再也不是她了。

 立尽斜阳:第八章 争执


  为了你
  我费尽心力
  为了你
  我机关用尽
  但你可知我的心

  十二月初来了一道寒流,气温骤然下降,但仍阻挡不住各地选战情绪的高昂。孟茵没有再去何咏安的政见发表会,只因为怕见到丁华心。
  自从那个差点逾越礼法的夜晚后,何永旭就常等在黄昏街头,或当个不速之客来敲门,无论是吃饭聊天散步,他都表现得像是偶然的一时兴起。
  最初,孟茵不知如何拒绝,后来一旦默许,他就来得更频繁了。
  也许是她住得离他学校近,父母又不在,结果他连周末都晃过来,有时甚至占据她整日的时间。
  他们在一起时,绝口不提丁华心或彼此家庭之类的敏感话题,只小心地专注在两人的世界中。
  何永旭仿佛又回到从前的他,沉稳有耐心,处处宠让着孟茵,但她见识过他的脾气,知道某些底线是不能冲犯的。
  有几次何永旭吻她,又不禁提到情人之议,总是被孟茵理智的阻挠。
  她想,这一次的重逢,自己是站在必输的那一方,她抗拒不了他,却又预知他会娶丁华心;就如同当年她一声不吭地订婚出国一样,算是一种偿还吧!可是她不愿输得太惨,让他知道她仍深爱着他,并为他保留了自己。
  他要玩游戏,她便陪着,只严守着最后一道关卡。
  不再有心地论及婚嫁,他们之间只成为大都会男女中,随时会爱灭情幻的一种不确定的关系。何永旭不再提及天长地久,与他大方出入的是丁华心,孟茵只宜留在不能公开的角落,只是她不懂,曾理直气壮地说自己不会‘用情不专’的何永旭,如何解决他内心的道德冲突?
  除非……除非他对她只是全然的报复心态,那当然就不会违背他的原则,或对不起丁华心了……
  情势对孟茵是诸般不利,害怕归害怕,但她太珍惜与何永旭相处的机会,也不敢算计得太清楚了,只随着感觉而行,拥有一日便是一日。
  一个周六的下午,孟茵在实验室里碰到世轩。
  那天何永旭很忙,要她买便当过去,当时还有几个学生在场,他们的眼光透露着好奇之色,令她十分不安。
  何永旭一见到她,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带她到隔壁的小办公室。她很努力地在一堆杂物书报中找到空间坐,发现他一面吃饭,一面盯着她看。
  他的凝视,总被孟茵当成某种批判,在浑身不自在下,她故意坐到他背后,离开他的视线范围。
  “你吃过午餐了吗?”他问。
  “吃过了。”她翻着一本杂志说。
  “陪我在实验室很无聊吗?”他说着,把旋转椅绕过来,又和她面对面。
  “不会呀!我自己会找事做。”她笑笑说。
  “实在很抱歉,我今天太忙了,你若不来,我恐怕这两天都没办法去看你。”他说。
  “这有什么关系呢?”她说:“谁规定我们天天都要见面?”
  “我规定的,我受不了那么久见不到你。”这话让孟茵的心怦然一跳,但他接下去仿佛像在谈天气地说:“而且,这美丽的周末,难保不会有别的男人把你约走,我还是小心为妙。”
  “有谁会约我嘛!”她好笑地说。
  “你是那么美,连我那几个学生眼睛都看直了。”他抓住她的手说。
  “你太奇怪了。”她红着脸说:“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美,你老是这样说,表示你的眼光有问题喔!”
  “但愿如此,我还真希望只有我一个人能够看到你。”他突然一把拉过她,让她坐在他的怀里说:“我想吻你,可以吗?”
  “在这里?”她睁大眼,同时脖子被他呵痒的气弄得笑不止,“不太好吧?”
  何永旭不顾她的抗议,就在他的唇要吻过来时,门上倏地传来轻敲声,有人在外面喊何老师。
  何永旭轻叹着说:“我不过是想和你温存一下,他们都不放过我。”
  “为人师表,要知道节制。”她忍不住笑意说。
  他看了她一眼,露出一副无奈状,摇摇头就出去了。
  孟茵满怀着心事,不知不觉地就动手收拾起凌乱的办公室,这是她的毛病,喜欢所有东西都看起来干净清爽。
  有人走进来,孟茵一抬头,意外地看到世轩。
  世轩完全没有突兀或失措的表情,还仿佛是常常碰面的熟人般招呼道:“谢阿姨,你好,我爸说你在这里,我是来用电脑的,希望不会吵到你。”
  “你用吧!”她友善地说:“我也尽量不吵你。”
  世轩一坐到电脑桌前,又弹跳起来叫道:“这房间是谁整理的?”
  “我呀!”孟茵说:“你不觉得每样物品都回归原位会比较舒服吗?”
  “天呀!”世轩如同大祸临头般地说:“我老爸最恨别人碰他的东西,他铁定会大发脾气的!”
  “真的?我不知道……”孟茵不由得紧张起来。
  这时,何永旭开门进来,问两个人是否安好。
  世轩第一个反应便是说:“爸,这房间可不是我清理的……”
  “真对不起!”孟茵也赶忙说:“我不晓得你不准别人动你的东西。”
  何永旭皱着眉看看四周,对世轩说:“世轩,你又乱说什么吓到谢阿姨了?”
  “我只是实话实说嘛!”世轩耸耸肩回答。
  何永旭转向孟茵,温和地说:“我的东西不是不能碰,只是你现在得记住所有资料的位置,我随时都会问你的。”
  世轩吹了一声口哨,表示不敢相信这种“结局”。
  没多久,何永旭又被学生叫走,留下各据一方的世轩和孟茵。
  没多久,电脑桌前的世轩,开始屁股坐不稳地吱咯乱动,然后犹豫地回头:“呃!谢阿姨,我一直想向你道歉呢!以前,我是指十一岁时,对你很没有礼貌。”
  这段话让孟茵感到很讶异,也很感动,他真不愧是何永旭的儿子。她很真心地微微一笑说:“那些事情,我早就忘记了。”
  “真的?”世轩很喜欢她的笑容,又说:“我老觉得你和我爸分手,都是因为我的关系。”
  “我们分手,与你无关。”她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
  “真的?”他再一次说,接着又间:“你和我老爸又算在一起了吗?”
  “我们是朋友。”孟茵简单的回答。
  “男女朋友吗?”世轩不死心地追问。
  “我们可以别讨论这件事吗?”她委婉地说。
  世轩摸摸脑袋,尴尬地笑笑,又回到电脑上。
  没有五分钟,他的椅子又嘎嘎叫了,电脑键盘被敲得极响。
  孟茵走过去说:“我可以帮忙吗?”
  “我只是要做科展,印一些资料,不知道怎么搞的,今天电脑老是不跟我合作。”他不好意思地说。
  怎知,孟茵敲敲弄弄几下后,电脑立刻就恢复正常运作,世轩露出崇拜的眼神说:“哇!好酷呀!”
  “我是教电脑的。”她解释说。
  “哇!更酷了!”他像发现新大陆般说:“我正好有些疑问找不到人解答……”
  他们两人就坐在那儿嘀咕半天,连何永旭进来都没有注意到。
  最后,孟茵说:“这台电脑的功能不够,不如到我家去,我有更新的程式设计,能够做出更漂亮的版面。”
  “真的?”世轩兴奋地说:“我真的可以去你家?”
  “只要和你爸爸说一声就没问题。”她想想说。
  何永旭听了以后,反应有些怪异,先皱眉,再扬眉,答应时不甚情愿,不过,仍是笑着目送他们离开。
  一路上,世轩不断问有关的电脑的事,并口沫横飞谈他科展的构想。孟茵当过中学老师,很清楚如何引导青少年说话,没一会工夫,世轩就把青春痘、女朋友等不轻易告人的秘密,全都对她滔滔不绝的说了出来。
  孟茵陪世轩在电脑房里忙着,直到天色全黑。其间,何永旭来了,又出去买饭菜,最后,终于很不耐烦地下命令,才将他们请来吃晚餐。
  在餐桌上,世轩仍霸着孟茵谈科展,何永旭脸色不太好的说:“儿子,这可是我的女朋友,你占用太久了吧?”
  “是吗?谢阿姨脸上又没有贴标签!”世轩一高兴,就没大没小地说:“而且,我比较年轻、比较帅,跟我聊天比较有意思,谢阿姨,对不对?”
  孟茵只能捂着嘴巴笑。
  “把那些招式留给你的小女朋友吧!”何永旭很正经地说:“反正别太麻烦谢阿姨就是了。”
  “谢阿姨不会介意的,对吗?”世轩做个怪表情说。
  “我不介意。”孟茵微笑说。
  饭后,世轩又钻回电脑房,何永旭则拉住孟茵不让她走,“本来我吵你就够了,现在又来个世轩,你一定很懊恼。”
  “不会的,他很可爱,也很懂事。”她说:“别忘了,我一向和青少年相处惯了。”
  “你知道吗?我有些嫉妒。”他看着她说:“怎么办?我从没想到会嫉妒自己的儿子,我不喜欢他和我分享你的时间。”
  “永旭,你真的有病啊!”孟茵瞪他一眼说:“我反而觉得你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他真的有好多话无处倾吐,比如说他的青春痘……”
  “青春痘?”何永旭笑出来说:“对一个男孩子而言,那算得上什么问题呢?”
  “你错了!世轩是二十一世纪的孩子,男女都会愈趋向中性,意思是指女生带些英气,男孩亦会重视外表。再说,世轩正值青春期,是认识自我的时候,对己身种种要求完美及认同,一颗青春痘可以成为内心的痛……”孟茵看何永旭一险的兴趣盎然,就再也接不下去了。
  “继续呀!我在听。”他笑着说。
  “我猜呀!你以前一定没长过青春痘。”她冷哼一声说:“才无法了解世轩的苦闷心理。”
  “怎么没有?”何永旭指指唇边说:“你靠近看看,我这儿还有小小的疤呢?”
  孟茵晓得何永旭是在逗她,她故意倾身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下他耳旁的两根头发,令他惨叫一声,起身要呵她的痒。
  孟茵一边笑,一边逃,差点撞上走出来的世轩。
  他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但也只是说:“谢阿姨,我又出状况了,你可以来救我吗?”
  “马上就来。”孟茵止住笑说。
  她随世轩进去时,听到何永旭在背后重重一叹。她在内心里笑着,觉得她和世轩比较像一国的,而何永旭待她就如女儿,那种幸福感令她觉得满足,也令她有种隐隐的哀伤。
  何永旭父子一直逗留到很晚才离去,路上行人稀少,很多商店皆已拉下门来。
  世轩一上车,便迫不及待地问:“爸,你要娶谢阿姨当太太吗?”
  何永旭沉默一会儿回答:“大人的事,小孩不要管。”
  “我只是好奇嘛!”世轩说:“现在谢阿姨是我的朋友,我很喜欢她,你可不能让她伤心喔!”
  “咦?你以前不是和她势不两立吗?”何永旭扬起眉问。
  “别提那些糗事了,我那时的想法能算数吗?”世轩哼哈两句说:“爸,你该操心的是丁阿姨,大家都在逼你娶她喔!”
  何永旭直视着路面,转个弯才问:“你有什么意见吗?”
  “当然是和丁阿姨摊牌,老实说你要娶谢阿姨呀!”世轩用小大人的语气说。
  “好小子,一部电脑就收买你了呀?”何永旭笑着说。
  “乱讲!你本来就比较喜欢她嘛!”世轩抗议地道。
  何永旭只是笑,不再理会世轩。
  “真的,你们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世轩急急地说。“你和丁阿姨在一起时,老板着脸孔;和谢阿姨在一起,就笑眯眯的。还有,以前丁阿姨帮你整理办公室,你会凶她一顿;换成谢阿姨,你不但没骂,还说我乱吓她,这不是很清楚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吗?”
  “哦?你问过她了?是她说的吗?”何永旭问。
  “我问她,她说不予讨论。”世轩反过来问,“你自己不知道吗?”
  “唉!你才十五岁,哪里懂得大人世界的错综复杂呢!”何永旭带点无奈地说。
  “有丁阿姨,又有谢阿姨,当然复杂啦!”世轩非常得意自己这种颇有智慧的话语。
  事情终会有个了结的,何永旭想,但不是现在,必须等到何咏安大选之后。


  选举结果,何咏安在预料中以高票当选连任,接连几日,庆功宴不断。居功厥伟的丁华心场场必到,出尽风头,除了是何咏安的首要助理外,还俨然是何家的一员般,这送往迎来的热闹气氛,要直到元旦过去,才逐渐沉寂。
  自从孟茵出现后,何永旭就很少再和丁华心私下碰面。
  而丁华心也全心放在忙碌紧张的选战上,根本无法察觉何永旭的变化,反正他一向专注于做研究,常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再怎么神机妙算,也没想到会杀出个‘第三者’来。
  这几个月来,何永旭显得相当烦躁,不知如何将事情解决。在得知孟茵仍未婚的那一刻起,他的希望又萌芽了,再也管束不了自己的心,失而复得的宝物,再难得他也不愿意松手。
  对于丁华心,他始终没有要她的强烈欲望,他们的交往,全是家人顺水推舟的结果。
  何永旭在孟茵离开后,已对感情种种相当绝望,然而,在他的事业慢慢有成,名气地位也随之而来的时候,身边少个贤内助,情况往往是意想不到的尴尬及不便。
  他的确需要一个妻子,也觉悟到自己早过了谈恋爱的年龄,所以便考虑到像丁华心这样的女人。她独立自主、精明干练,明白自己要什么,不需要男人花心力去呵护,就凡事打点妥当。
  与其说是爱人,不如说他和丁华心之间,更像是朋友和伙伴。他们的吻和拥抱几乎是零,丁华心还当他严肃保守及不解风情,哪里知道他一碰到孟茵,就全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严格说起来,他的处理方式对丁华心是极不公平的,他也常纳闷,在每件事都无往不利的他,为什么在婚姻和爱情上就波折重重呢?
  比如孟茵,直到现在他仍摸不清楚她的想法。四年前,她想当他的情人,却选择了别人;四年后,她拒绝当情人,又和他交往,完全打乱了他思考的逻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耐心,不再给她距离及空间,让她没有机会再逃避或远走高飞。
  而丁华心也是相当棘手的,她是个好强、好面子的女人,为了顾及自尊,大闹一场是不至于,但给他点苦头吃则是免不了,这就要看他的立场是否够坚定了。
  摊牌那一天,何永旭选择的地点是丁华心最喜欢的茶艺馆。一坐定,他便直截了当,不拐弯抹角地说:“华心,我考虑了很久,觉得自己不能够娶你。”
  丁华心倒了一半的茶停下来,表情极惊愕,“不能娶我?你是什么意思?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要结婚,你竟说出这种话来?”
  “我并不爱你。”他冷静地说:“我们今天的局面大部分都是咏安起哄的,我没有及时阻止是我的错,但我实在不能让错误再继续下去。”
  “你不爱我为什么不早说?今天都到这个地步了,你教我怎么做人?”丁华心的声音忍不住高扬了起来,“你这样出尔反尔、背信忘义,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事情有那么严重吗?我们婚也没订,喜帖也没发,叫停正是时候。”何永旭见她咄咄逼人,也不甚愉快地说:“一个没有爱的婚姻,你真的要吗?”
  丁华心瞪着他,之前付出的所有心血皆付诸流水。她不甘心,却又怕弄得更僵,他一向深思熟虑,突然喊停,必事出有因。
  “有另一个女人,对不对?”她出其不意地问:“她是谁?是谁在我为你妹妹拼死拼活时乘虚而入?”
  “华心,我们原本就不适合,与任何人都无关。”他并不想扯进孟茵。
  “她是谁?”她铁了心要问到底,“我有权利知道,你有义务告诉我,不是吗?”
  看情况,若他不稍微‘交代’,她绝不会善罢甘休。何永旭只好说:“她是我四年前认识的女孩子。”
  “她是什么来历?比我能干,还是比我年轻漂亮?”她尖锐地问。
  “她没有你能干漂亮,她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女人。”何永旭淡淡的说。
  “平平凡凡?”她激动地责问:“你在说笑吗?平平凡凡却能夺走你?我倒想去见识见识她是怎么个平凡法!”
  “华心,我们之同真的不干她的事。”他紧张地说:“她刚从美国回来,根本不清楚你,你若去找她,只会弄得彼此尴尬和难堪而已。”
  丁华心从没见过何永旭失措的样子,心被刺痛一下说:“瞧你那保护的口吻,仿佛我是什么凶神恶煞似的。”
  他看着手中的茶杯,决心坦白说:“我曾经失去过她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了。”
  丁华心整个人像跌落谷底,何永旭几乎不曾和她谈过什么心里的事,头一次那么带感情的说话,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即使善辩如她,也不知该如何反击!
  “我真的很抱歉。”何永旭极为诚恳地说:“我一直很敬佩你的为人和能力,希望我们永远是朋友。”
  “朋友?”她恨恨地看着他说:“你以为我那么好肚量呀?我倒要叫你的家人来评评理!”
  丁华心拿起皮包怒气冲冲的走掉。何永旭揉揉额角,这一场战争还不算结束呢!
  唉!孟茵,你知道你害得我有多惨吗?他轻叹着。


  隔天周日的家宴,风暴便来到。其实,何永旭也早该预料到,因为丁华心和何咏安都是动作极快的人。他很庆幸,这天除了自家的人外,并没有外人在场。
  饭局进行到一半,何咏安和振邦一家三口才姗姗来迟。
  何永旭还来不及招呼,就被何咏安劈头一击说:“大哥,你竟敢这样摆华心一道?大家都知道你们要结婚了,可你竟临时变卦,教她以后要怎么做人呢?”
  全部的人都停止吃饭的动作,表情震惊,唯有世轩好整以暇地靠在椅子上看好戏。
  “现在是午餐时间,有话待会儿再谈。”何永旭严肃说。
  “不!就此时此刻!”何咏安是性急的人,根本无法耐心等待,“我要你亲口说,华心是哪一点配不上你,你竟然不要她?”
  “有这种事?”李蕴皱起眉说:“我们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呢?"
  “妈,我和华心昨天才同意不结婚,还没机会向大家说明。”何永旭回答。
  “同意?”闻言,何咏安火气更大,“根本是你单方面一意孤行的,而且是为了另一个女人,就是你四年前带回来的谢孟茵!”
  又是另一颗骇人炸弹投下来,在场的也只有世轩保持着笑容。
  “我们可不可以吃过饭再谈?”何永旭捺着性子说。
  “不行!华心是我的好朋友,对我连任的功劳最大,我不能让她受任何委屈,尤其是来自我们何家人的负心绝情!”
  “结不结婚是我和华心私人的事,与你或何家都无关!”
  何永旭站起来,含满怒气的说:“如果这饭桌容不下我们两个人,我可以离开!”
  “统统坐下!”何舜渊满险乌云,厉声地说:“不许再吵,把饭吃完再说!”
  接下来的饭局鸦雀无声,人人各有心事,草草结束。席散后,世轩被指名去写功课,但他却躲在一个屏风后头,偷听大人讲话。
  何咏安中气十足地又要开口,何舜渊却阻止她,对何永旭说:“永旭,我晓得你做事向来有分寸,华心的事,你就原原本本地说吧!”
  “这件事我是很理亏。”何永旭冷静地说:“第一个错,便是与华心之间应众人要求的交往,当时我是想,反正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是该再婚,免得爸妈天天操心。可是,随着大家的逼婚,我又愈想愈不对,这种没有感情的婚姻,不是误人误己吗?我现在所做的决定或许太迟,已伤害到华心,但总比一错再错好吧?”
  “全是一派胡言!”何咏安迫不及待地接话,“你根本是为了那个谢孟茵,才对华心移情别恋、始乱终弃的!”
  “咏安,你别乱用成语!”何永旭瞪着何咏安说。
  “咏安,不可以用这种态度!”何舜渊同时训道。
  李蕴乘机打岔说:“永旭,你怎么又和谢小姐走在一块儿了?”
  “妈,她刚从国外回来,我们又再度相遇。”何永旭言归正传说:“无论如何,我和华心的事与孟茵无关,即使没有孟茵,我也不可能娶华心的。”
  何咏安听了极刺耳,又抢着发言说:“我真不懂!那个谢孟茵有什么好的?小家子气又没见过世面,哪比得上华心的才华气度?只凭她那怯生生的几分姿色,就把你迷得晕头转向,亏你还是有名有望的大教授呢!”
  “咏安,我不许你随便批评孟茵!”何永旭生气的说。
  “对!我也觉得谢阿姨比丁阿姨好!”世轩也忍不住替孟茵抱不平。
  起居室里的一干人全瞪着屏风后的他。
  何咏安首先责骂说:“你小孩子插什么嘴?”
  “为什么不行?”世轩顶撞她说:“这是我的新妈妈耶!我比你还有立场说话,我就要投谢阿姨一票!”
  “怪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她的吗?”何咏安质问道。
  “我长大了呀!”世轩耍嘴皮子地说:“现在只要老爸喜欢谁,我就喜欢谁,我和他永远是同一国的。”
  “老子、小子全都糊涂了!”何咏安将脸转向父母说:“爸、妈,你们的教育有问题,先是永洲,再来是大哥,都看上不适合女人。如今永洲已经自我流放到美国,回不回来都不清楚,你们不能连大哥也毁了吧?”
  “什么教育有问题?”何舜渊被女儿的字眼激怒了,“我这儿可不是立法院,不许你用忤逆犯上的字眼!”
  何永旭见父亲动了肝火,忙缓和气氛说:“爸、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让你们为我的婚事操心,真是惭愧。总之,我不爱华心,更不会娶她就是了。”
  何咏安还想再说什么,振邦拉拉她说:“好了,大哥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强的。”
  “但我们怎么对得起华心呢?”何咏安就是觉得不服气。
  “娶不到华心,是你大哥没福气。”李蕴无奈地说:“你遗憾,我也遗憾呀!赶明儿个你叫她来,我保证给她介绍个比永旭还强十倍的乘龙快婿。”
  听母亲的口气,胳臂仍旧往里弯,何咏安不禁气急败坏地说:“你们就真的让大哥娶那个谢孟茵吗?”
  李蕴看向何永旭说:“你和谢小姐已经分过一次了,你有把握吗?”
  “妈,她是我唯一想娶的女人。”何永旭肯定地说。
  “好了!”何舜渊听烦了说:“华心的事,永旭是有失当处,但他们之间并没有正式媒聘,再闹下去,也没有多大的意思。何况,永旭已是事业有成的人了,婚姻之事,莫说父母插不上手,一个出嫁的妹妹更没道理啰唆,明白吗?”
  两三句话就真正堵住了何咏安的嘴,她只有气得干瞪眼。
  何舜渊站起来,对世轩招招手说:“世轩,来,跟爷爷去练毛笔字,多修身养性,才不会像你老爸和姑姑,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沉不住气。”
  何咏安一见父亲离开,立刻又对何永旭嘀咕:“我真想不透,谢孟茵究竟有什么魔力?以前对淑仪,你不是说覆水难收,好马不吃回头草吗。怎么现在又眼巴巴地吃了?”
  李蕴拉过何咏安说:“脾气收敛些,别真的把你大哥给惹恼了。走,我们去看看婷婷吧!”
  何永旭回到楼上书房时,仍想着何咏安的最后—段话。没有错,与吕淑仪的婚姻如同一场噩梦,所以,他压根排斥与她复合的念头,但孟茵又何尝让他好受过?也是任性与背离,但他为何那么轻易的就回头找她呢?
  真的是因为他爱孟茵,而不曾爱过吕淑仪吗?
  爱就是一种痴迷,可以宽容、谅解、无条件的接受,就像他对孟茵的感情,若有魔力,也是因为爱的缘故吧!
  何永旭将目光直直的盯着墙上的一幅国画,荒远的大漠上,一个寂寞的男子,他在等待什么?他的公主吗?
  他仿佛看见战马引起的滚滚黄沙,他的爱情,不也经过惨烈的争战吗?
  何永旭轻轻念着画上的那阙词,字字诉尽他的心情,要到何时,孟茵才能明白呢?

 立尽斜阳:第九章 表白


  走了大半国
  经过一世纪
  才发现
  我俩原来站在原点

  孟茵生日的一大早,嫁到台中的洪亚梅便打电话来,半祝贺、半开玩笑地说:“嘿!你二十八岁啦!依台湾人的算法,过个农历年,就宣称二十九,你急不急呀?”
  “急什么呢?”她对这相聚过几次的好友说。
  “你不急的话,我就送你‘OV’两个字贴在你的衣服上,怎么样?”洪亚梅咯咯直笑说。
  “什么是‘OV’?”孟茵不解问。
  “Old Virgin,老处女呀!”洪亚梅笑岔了气说。
  “你怎么能确定我还是处女呢?”孟茵回敬她说。这个促狭鬼,来祝福也没几句好话。
  她们笑笑闹闹了一阵子,才刚挂电话,陈玉磷又打进来,一句‘生日快乐’还没说完,她就马上换成很八卦的语调说:“何永旭和丁华心吹了,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吧?”
  孟茵愣在那儿,这消息对她而言是一大震撼。
  “其实,我早有预感了。”玉磷在那一头说:“虽然你说何永旭是普通朋友,但我看他那股热情劲儿,八成又在追你了,对不对?”
  “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孟茵闷闷地说:“情况很糟吗?”
  “丁华心是爱面子的人,外表还算平静,不过私底下,何永旭一定被骂得很惨。”陈玉磷又说:“唉!我在乎的是你,这表示你和何永旭有希望复合罗?”
  “什么复合?”孟茵强制镇静,“你看,他连这件事都没告诉我,就很明白我们的关系了。”
  “你们的关系最奇怪啦!真真假假的,老是像在雾里看花。”陈玉磷说:“我老公要你别再欺负何永旭了。”
  “我欺负他?有没有搞错?他大我十岁,像严师一样,谁敢惹他啊!”孟茵反驳道。
  “我还会不了解你吗?”陈玉磷笑着说:“男人一碰到你,就像跌人一团棉花中,被弹到天外,还觉得莫名其妙呢!”
  “你今天是来祝福我,还是来损我的?”孟茵说。
  陈玉磷呵呵大笑,又扯了几句才赶着去上班。
  盂茵兀自停留在震撼的情绪中,何永旭为何一点消息都没透露呢?是丁华心发现了她的存在,才造成两人的决裂吗?
  虽然她和何永旭很少谈到丁华心,但她始终像一道阴影横直在中间,或者应该说阴影是盂茵,丁华心知道有她这号人物,自然是无法接受。
  一整日,孟茵的心情都很紊乱,晚上何永旭带她出去吃饭时,又送她一副美丽的蓝钻耳环,她的笑靥都很勉强。
  “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带着这种海天一色的耳环,以后我一看到这颜色,就会想到你。”何永旭微笑地说。
  “我那副耳环是假的。”孟茵细看那礼物说:“你这个似乎是真的,一定很昂贵。”
  “我也不太懂,我母亲说,这叫蓝拓帕石,是蓝宝石的一种,仿佛艳阳天照在大海上。”他解释着。
  提到他母亲,孟茵的心就沉重起来,得到礼物的兴奋感也消退了许多。她沉默一会儿,决定主动开口问“今天早上玉磷姐打电话来,说你和丁华心吹了,是真的吗?”
  何永旭的表情变得很不自在,“我和她本来就不太适合,迟早都要结束的。”
  “是不是因为我?”盂茵急急地说:“你这样三天两头来找我,她当然不高兴,你的家人一定又在怪我了!”
  “怎么会呢?”何永旭比她更急着地说:“丁华心的事真的与你无关、我本来就不爱她,所以也不可能有婚礼,我只是怕影响到咏安的选举,所以拖到前几天才说清楚。”
  “如果我没出现,你会娶她,对不对?”孟茵必须确定自己不是‘横刀夺爱’的第三者。
  “不会,我不会娶她。”何永旭的语气很肯定,但见她仍面带忧色,忍不住又说:“孟茵,无论我曾说过什么,我还是我。若我爱丁华心,就不会来找你,同样的,我和你在一起,就一定没有别的女人。倒是你,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男朋友吗?”
  这话伤了盂茵的心,但她明白自己是罪有应得,谁教自己‘纪录’不良呢?此时,她只能孩子气地说:“你还问?你把我空闲的每一分钟都占得满满的,我还挪得出时间来和别人约会吗?”
  “那最好!”他满意地笑了,“孟茵,现在没有三角习题了,就我们两个,有关我们的情人之议……”
  “别通我,让我先消化丁华心的事。”她赶紧说。
  我实在很怕你用‘别通我’三个字。”他叹口气说;“为什么我老是拿你没办法呢?如果我这样管学生,我的实验室早关起来了。”
  他的样子让孟茵心疼,她很想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但经过那么多年,她明白自己对他的爱是如此珍贵且唯一,反而不能像从前那样轻率随便了。
  他对她仍有爱吗?在他们成为情人之后,她会不会就失去他呢?


  隔几天,何永旭到学校接她,上了车,他才告诉她要到医院去探望林圣光夫妇,他们到台北来做例行检查。
  “林大哥的身体还好吧?”盂茵问。
  “前两年有复发的迹象,不过,还好是虚惊一场。”何永旭说:“圣光和英玲仍是我见过最乐观坚强的人。”
  孟茵倒是有些怕见萧英玲,比起萧英玲的勇敢及对爱情的忠贞,她是相形见细。她在何永旭的人格评价中已是不及格了,他们夫妇会不会更瞧不起她呢?
  事实上,她是多虑了,在医院里,她得到了热情的欢迎。
  依然仙风道骨的林圣光说:“孟茵,很高兴见到你。”
  “缘分真是太奇妙啦!”萧英玲有些憔悴,但仍不失爽朗气质。
  男人们一见面,就天南地北的聊起来。萧英玲示意盂茵出来,她们信步走到另一层的婴儿室去,透过玻璃窗看着一个个可爱的小生命。
  “这是我每天必来的地方。”萧英玲眼眸晶亮的说:“生命多美好,不是吗?”
  “是呀!每一个新生,就代表一个美丽的新希望。”盂茵赞同地说。
  她们在附近的一张长椅上坐下。萧英玲说:“我知道自己是有一点鸡婆,不过,永旭两次带你来看我们,足见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当年我不太清楚你们是怎么分手的,但我真的祈盼他这次的快乐是永远的。”
  孟茵低着头说:“我一直记得你以前说的话,只可惜我没有你的勇敢和坚强。”
  “什么勇敢和坚强?”萧英玲自嘲地说:“我哭得不比常人少,也曾委屈怨恨,觉得自己好牺牲呀!”
  “你的确是为林大哥牺牲很多。”孟茵点点头说。
  萧英玲看着她,静静地道:“你有没有想过,其实圣光也在为我牺牲呢?我常想,如果他没有娶我,一个人会不会更洒脱自在?;如果不是我硬赖着他,他或许就会少了很多负担?如果他娶的是别人,也许病会好得更快也不一定……
  “哦!英玲姐,你绝对是林大哥最好的妻子,是谁也无法取代的。”盂茵立刻说。
  “是的,大家都这么说,因为他们都用我的角度来看事情,认为婚姻关系中,我是吃亏的一方。”萧英玲语重心长地说:“但孟茵,你知道吗?当我们害怕时,男人也同时在害怕,当我们觉得牺牲时,男人也同时在做妥协。”
  孟茵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每当我换由圣光的角度来看事情时,一切皆负负得正,我浑身就充满了活力,这就是你所谓的勇敢和坚强吧!”萧英玲诚恳地说:“孟茵,我真希望你们能有个美好的结果。”
  负负得正?她所害怕的一切忌讳和伤害,也可能变成一种幸福的动力吗?
  她一直以为自己比较委屈可怜,从来没站在何永旭的立场想过。四年前,为了她,他不知承受了多少家人及儿子的反对声浪;四年后,他又为了她,再度背负压力极大的骂名。
  她为爱上大十岁,又离过婚的何永旭而痛苦挣扎,何永旭亦是血肉之躯,他必然也为爱上小十岁,又幼稚任性的她而觉得矛盾无奈吧?
  何永旭娶她真的没有多大的好处,她既无才,又无德,既不懂理家,也不能帮夫,她能给予何永旭的实在太少太少了,而连这一点‘太少’她都要斤斤计较,还谈什么爱情呢?
  想到此,盂茵的心豁然开朗,思绪也渐渐澄明起来。


  寒流来袭,夜霜严严,一整日忙着学生的期末考,又赶去看世轩得奖的科展作品,何永旭来到孟茵家时,又累得在沙发上睡着了。
  “孟茵,别这样……我不是圣人……”他喘息地说。
  “那就别做圣人。”她羞怯地回答。
  “孟茵……”他用充满情欲的眼眸望她,眉眼间却净是困惑。
  “你不是要我当你的情人吗?”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前说:“我的答复是,我接受。”
  “你确定吗?”面对她的应允,何永旭反而迟疑了。
  再过千百年,她仍情愿将第一次给他,除了他,再也没有别的男人能激起她深埋在心底的柔情。
  盂茵主动吻他,吻得何永旭无法再抗拒这排山倒海而来的欲望,他已经等得太久,几乎失去了耐心。
  两人在卧房的黑暗中彼此探索,沉醉在灵肉合一的美妙相属中,私密的、交缠的、销魂的。外面风止夜静,连星月的运转都是如此的朦胧多情。
  当何永旭感觉到那层障碍时,充满激情的脸上突然带着疑问。但孟茵紧抱住他,不让他退缩,事情必须有开始……或结束。
  她很勇敢地面对那撕裂的痛楚,感觉到他肌肤的滚烫,听到他快速的心跳及低喘的声息,在他的小心及温柔中,她深切的体会到那化为一体的快乐和满足。
  夜,一分一秒的过去,他都舍不得放开她,低哑着声音问:“很痛吗?”
  “还好,反正这是每个女人必经的过程。”她低语。
  “我没想到这是你的第一次……”他话犹未尽。
  “我说要当你的情人,就是希望能把第一次给你。”她闻着他男性濡湿的体味,半交心地说。
  “……却不愿嫁给我……”他说了一句未完成的话。
  盂茵听不真切,何永旭的身体温湿热热的,感觉暖和又舒适,她昏沉沉地合上双眼。
  当她再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何永旭已不在身旁,但枕背中仍有他的味道,梳妆台上放着一张字条,时间标明是一点五分,他写着——
  很想留下来,但为顾及你的名誉,只好忍痛离去。
  另外,你给了我一生中最珍贵的,谢谢你。
  孟茵一下子感到清晨的寒气,甚至冷到她的骨髓里。就这样吗?名誉、珍贵、给予、谢谢……这些生疏和客气的字句,就像是收到一份礼物后的谢卡。
  在行为上,她虽然三心二意,但她仍保持处女之身,不就表示她在心灵上的忠贞吗?他怎么没有一点感动的样子呢?
  她强迫自己振作起精神,不是说过不要再斤斤计较了吗?既然要以全心爱他,又何必在迷宫里上上下下呢?
  然而,一整天里,许多话又莫名其妙地冒了出来。
  四年前,何水旭说:“公主是不存在的,我不会再像白痴一样求你了。”;四年后,何永旭说:“只当情人,不讲承诺,不必负责,快快乐乐地狂爱一或……”
  现在他们是情人了,那么,情人之后呢7


  当晚,何永旭在电话中说,实验室有急事不能来,便匆匆挂掉,接着第二天,没一点音讯,孟茵在绝望中只能想着,结局竟来得那么快?
  就在她烦忧地快要崩溃时,近九点时,何永旭却来了,他一脸的心事重重,几番欲言又止,令她的心都凉了下来。
  仿佛坐不住般,他讲了实验室的紧急状况,茶喝了一半就要走。在门口,他递给她一个信封,淡淡的蓝色,在走廊的灯光下,好似一抹忧郁,几乎是他表情的反射。盂茵接过来,第一个想到的是分手信,所以什么话都不敢说。
  “我走了。”他看着她,表情又多了一份沉重。
  关上门,盂茵的手发抖着,脚差点站不住,她好害怕,一直拿不出勇气拆信,万一是死亡的判决书呢?
  电话倏地大响,她受到惊吓,整个人不小心撞到小矮柜。
  “喂!孟茵,我是妈妈,你好不好呀?”是惠音由休士顿打电话来。
  “我很好。”她整个人仍是僵冷的。
  “你的声音不对,是不是生病了?”惠音耳尖地问。
  “没……没有。”孟茵强压住到喉头的赔咽。
  “一个人生活,吃住都要小心,知道吗?”惠音叮咛着。
  “知道了!”孟茵此刻只想大哭一场,简短地说:“妈,有什么事吗?”
  “我和你老爸预订下星期日的飞机回台湾,先通知你一声。”惠音又说:“你老爸快待疯了,既不会照顾小婴儿,连五岁的孙女也带不动,可见我以前是把他宠坏了,在家当老太爷,连尿布也没换过一片。他那老番癫,要不是我们拉着,早就冲回台北去罗!”
  “妈,我会去接你们的。”盂茵打断母亲的话说。
  “我这次可帮你物色到不少条件很好的单身汉喔!你姐姐还做了一个名单……”惠音在那端仍兴致勃勃地说。
  “妈,改天再聊,我的洗澡水满了。”盂茵找借口说。
  挂上电话,望着手上巳被她捏皱的蓝信封,无论如何,她总要面对现实的!小心翼翼地打开,封袋并未黏合,里面只有一张纸片,整齐地折成一半。
  孟茵心跳加速,沿着折痕翻开,上面是短短的一行钢笔字——
  你愿意嫁给我吗?
  孟茵整个人愣住了。天呀!永旭……她竟跑去接电话,还讲了那么久,有十分钟了吧?他一定以为她又拒绝他了!
  她鞋也来不及穿就冲出门,再猛地停住,只见何永旭就站在楼梯口,任由惨淡的灯光照着,一脸的失魂落魄。
  “对不起,真对不起!”孟茵语无伦次地说:“我妈打电话来,我说了一会儿,不知道你在等我……她就要回家了,所以……”
  “盂茵,你慢慢说。”他显得有些焦躁,“说清楚些,我已经在这楼梯上下好几回,再也受不了一点折磨了!”
  “你……你真的要娶我?”激动中,她只记得问这一句。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他眉头深皱着。
  这时,电梯灯号亮起,何永旭将六神无主的盂茵带回公寓,才要开口,她就抢先说:“是因为前天晚上吗?因为是我的第一次吗?不!你不需要负责的……”
  “老天!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何永旭一脸深受打击的样子,眼眸内满是重挫,“是不是要我挖出心、挖出肝,你才会说‘我愿意’三个字?”
  若非痛至肺腑,他不会说出这么沮丧的话来。孟茵的心在滴血,再也不顾一切地抱住他,想做一切他要求的事,只要能止住他的伤痛。
  “别生气,我愿意嫁给你!”她红着眼说。
  “真的?”何永旭激动的抓住她的肩,望进她的眼底。
  “是的,我愿意,但……”她习惯性地多加一个字。
  “你这个‘但’字,可以是我的致命武器。”他压抑着说:“有什么话,你就全部说出来,坦坦白白,再也不许有任何隐瞒,让人摸不着头绪,弄得人都要疯狂了!”
  “但……”孟茵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会冒出这个字,仓皇中只说:“你……你向我求婚,为何不直说,偏要用写的?”
  “这也算问题吗?”他看她认真的表情,叹口气说:“好吧!我承认我怕透了你又会找一大堆理由拒绝我,我唯一能凭借的是前天晚上,你把第一次给我,想必有某种程度的意义。我虽然说要做情人,但心中娶你的念头始终未断,我必须试试我的机会,但又太没信心,所以只敢用写的来表达我的心意……”
  “你用写的,害我以为是绝交信,迟迟不敢拆开。”她轻声说。
  “绝交?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他惊讶地说:“你一回来,我就情不自禁的找你,再也舍不得离开你,你还看不出来吗?”
  “但四年前,你却让我走了,没有一通电话,连回头的余地都没有。”她委屈地说。
  “那都是我愚蠢的自尊在作祟。”他悔恨地说:“我只知道天天等你电话,没有更积极的行动,结果拱手把你让给了别的男人。”
  “一个我完全不爱的男人。”孟茵决定说出内心久积的秘密,“我当年根本不想订婚,也不想出国,事实上,我还曾经打过一次电话到你家,是赵管家接的,她说你到欧洲去了……于是,我以为你和你的前妻复合了,心里好气好气,才会草草的订婚出国。”
  “所以,你订婚,只是生我的气,想对我报复?”他感觉不可思议地问。
  “一方面也是我的幼稚和欠考虑吧!”她说。
  “我还特别嘱咐赵管家,请她转告你务必等我回来,她怎么都没说呢?”他一脸的凝重和懊恼。
  难怪赵管家想确定她的身分,却被她往坏处猜。盂茵说:“是我不好,我骗她说是你的学生,她相信了。”
  “结果我们就蹉跎了四年,长长的四年!”他说。
  “永旭。”孟茵温柔地说:“这或许是上天要磨练我的吧!四年前,我太不成熟,若真嫁给你,恐怕也是一场灾难。而后两年,我在俄亥俄州,始终无法爱上黄维中,也厌恶他碰我,造成了我们婚约的破裂。接着在休斯顿,我天天想你,所以,在杂志上一见到你的名字,就忍不住奔回台湾。老天要我花四年成长,花了四年才能明白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爱。”
  “你知道你这四年的成长.却要害我吃多少苦吗?”他紧紧地抱住她说:“哦!孟茵,老天保佑我没错过你!”
  “从来没有错过。”盂茵哽咽地说:“经过那一夜,你还要怀疑我的爱吗?”
  “对你,我很贪心。我不但要你的爱,还要你是不保留的灵魂。”何永旭说:“碰到你,我所有的判断原则都不管用了!咏安说你把我迷得晕头转向,倒有几分真实,我真的像中邪了般,一点都不愿意治醒。”
  提到何咏安,她又忧心地问:“你要娶我,你的家人赞同吗?”
  “我的家人永远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问题。”他保证完,又问:“你呢?你还会在意你父母和家族的看法吗?”
  “不了!他们答不答应,我都要嫁给你!”她肯定的说。
  “嫁给离过婚的男人,不再是诅咒了?”他微笑问。
  “我们一个中邪,一个受诅咒,不刚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吗?”孟茵亮着眸子说。
  “你又顽皮了,公主。”他吻她一下说。
  “永旭,你真的爱我吗?”她突然露出严肃的表情问。
  “你要我说多少遍呢?你真是我见过最麻烦、最多心的女人,只怕我的心都掏出来了,你还要称斤捻两,再看看新鲜度呢!”他将她的手放在心上,痴望地着她说:“我爱孟茵、我爱盂茵……”
  在他说到第五次时,她就笑着打断他,“够多了,我已经相信你了!”
  夜深了,孟茵不意看到时钟,马上说:“嘿!你明天一早系上有会议,是不是该回家了?”
  “是该回去了。”何永旭仍看着她说;“明天我们再商量结婚的事。”
  孟茵没有回答,只瞅着他说:“你今晚……可以留下来,不是吗?”
  “为了你的名誉着想,我们结婚前不能再有越轨的行为了。”他点了点她的鼻子说。
  “冬烘先生,你现在才顾及到我的名誉,是不是太迟了?”她嘲笑他说。
  “公主,你可害我犯一次规了!”他故意摇摇头回答。
  “那再犯几次规,又有什么关系呢?”她顺他的话说。
  “你是在向我求受吗?”他眼神一变,充满逗弄意味。
  “胡说!”她用力捶他,满脸羞红。
  何永旭一向都是很老成稳重,有时还古板得教人讨厌,但每当这个捉弄促狭的何永旭出现时,成熟中带着男孩子的顽皮不羁。正是她最无法抗拒的。
  而最重要的一点,这一面的何永旭只属于她一人私有,也只有她才看得到。
  何永旭拉着孟茵的手往卧房走去,这次,他们的心情又完全不同了,因为了解彼此的心意,爱也就更浓烈。
  孟茵知道,她将有一个最美的夜,也将有一个最美最美的黎明。


  寻导又觅觅
  直到立尽斜阳
  才发觉
  你已不是你
  而我也不是我

  她终于领悟,很多事情并不如预想中的不可行,当心意笃定时,希望便能水到渠成。
  比方说惠音,最初在电话中听到何永旭这号人物时,不免嫌东嫌西地发了一顿脾气,虽然女儿二十八岁了,为母的声势小一些,但二十八岁、离过婚、有个十五岁儿子的条件,总是与她理想中的女婿差了一大段距离。
  不过,当她带着一张扑克脸等在机场大厅时,看到相貌堂堂又斯文有礼的何永旭,冰雳且刻融化,她心里想,毕竟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外表和气度都不同凡响。如果带回嘉义,不把谢家那些势利眼羡慕死才怪,谁还管他有没有离过婚呢?
  因此,惠音现在更可以大声夸耀自己的二女儿是金光闪闪的凤凰命,有大学教授丈夫、前部长公公、立法委员小姑、大律师小叔,一飞冲天喔!
  “妈,你以前不是最怕我嫁到这种富贵人家吗?”孟茵好笑地问。
  “时代不同啦!今天这社会谁不是讲钱又讲权的!”惠音说:“何况,这是你的姻缘注定,又不是我们去巴结攀附来的,若是何家人敢给你一点委屈,我就把你带回来,让永旭知道厉害!”
  何家人方面倒还客气热忱,世轩站在她这一边是不用说,其他人大概也因为何永旭的约法三章,脸上都不再有批判。其实,孟茵因为有了自信,也不像以前那么敏感、小心眼,很容易便和这些‘名人’打成一片。
  婚后,何永旭怕孟茵不自在,便在她娘家附近订了一栋公寓,打算搬出来住,世轩也很愿意开始过小家庭的生活。
  结果是何舜渊第一次发表反对意见,他正准备要利用大媳妇的电脑长才,写他一生横跨台湾海峡,两岸风云多变的回忆录,怎么能让她跑了呢?
  所以,何永旭又只好偕妻子住回何家的郊区别墅。
  别墅住他们一家三代,算是空旷,何舜渊夫妻的卧房在楼下,何永旭和世轩则一直在西厢,有着大片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美丽的夕阳。
  四年前,孟茵曾参观过何永旭的卧室和书房,那里有着男性化的简洁和随意。四年后也没什么大变化,只是在书桌前多了一幅长卷轴的古画。
  画中是一个长袍带玉佩的男子背影,衣据飘逸地站在广亵的天地间眺望。浅灰的色彩在荒茫中只有一缕孤烟,一轮淡淡红日,充满了断肠人的苍凉感。
  画的右上角填着柳永‘玉蝴蝶’中的几句词——
  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音,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盂茵乍见,几乎看痴了,这画里的人物景色和那词中的心境,都让她有呼之欲出的似曾相识感。
  “这是明朝一位佚名画家的作品,我一位朋友从大陆收购来的,我一见如故。”何永旭站在她身后说:“画中人已在那里站了将近四百年,有时我在这里独看黄昏,思念远方的你,真有立尽斜阳之感。”
  孟茵轻靠在他的怀中,看夕阳洒下满天的红艳,大地一片向晚的宁静。一次是缘,两次是奇缘,她和何永旭生生世世的立尽斜阳又是什么呢?他们相视一笑,仿佛感觉到大漠中那个有美丽、有哀愁的回忆。
  以后若有人再问孟茵,世上真有‘生死不渝、海枯石烂、地老天荒’的爱情吗?她一定会点点头。这些只存在有心人当中,需除去冷漠、畏惧、自私和逃避的心态,才能体会到爱的力量。
  这样的爱自然能跨越时间和空间,就像她和何永旭之间的那种深情眷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