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那座桥时,雪花一朵朵飘落,如细碎的绒毛、
「天暗成这样,恐怕会下大雪。」坐在司机旁的男人说。
「独木舟河都结冰了,我们赶得上约定的时间吗?”后座右边的女人说。
独木舟河、独木舟河……后座左边的女孩嘴里无声地念着,但没有人注意。
没多久,雪果然变得又多又密,像枕头撕开了打散,羽丝棉絮漫天飞舞。
原来已经积雪的道路更难前进了,四周白茫茫一片,司机把雨刷调到最强,啪啪啪啪啪,还是抵挡不住纷飞的大雪,能见度只有前面车辆的尾灯,连有没有开对车道都不知道。
极恶劣的视线,加上危险的冰上打滑,车子时速不到五哩,比乌龟爬还慢。
「这种坏天气!」男人说。
「也许过了独木舟河就好了。」女人说。
canoe,canoe,canoe.……女孩继续无声地念着。嘴唇呈灰紫色,黯淡的眸子凝固在一个地方,带着呆滞的表情,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
当颤念到接近第一百次时,她空洞的脑袋十分困难的,终于由独木舟河,到Canoe,再到little canoe,最后连想到小独木舟镇。
白毛毛的雪中忽然形成一个直长的人影,迈着腿慢慢定来,脸上的五官也清楚了,他说了一句话,吹来很冷很冷的寒气:
「我们没有明天了。」
他是谁呀……为什么要对她说这句话……他的眼睛又为什么含着浓浓的悲伤呢……为什么她听了之后心会一阵又一阵地抽痛?
她想问他,但直长的人影又缓缓散掉……请不要走呀……
没有人理她,甚至自己的身体也麻痹不听指挥,压着千斤重的疲累。
「看情况,我们会准时到。」男人说。
「幸好雪小了,路也好走了。」女人说。
车窗外无法辨明是白天或黑夜,穹空阴沉沉地低垂,枯干的枝哑向上怒张,天寒地冻中的街道不见行人。
「是不是前面那个加油站呢?」男人问。
「应该是。」司机说。
「有一排等巴士的长椅吗?他们说就在那儿接人。」女人贴着玻璃向外看。
加油站的灯森惨惨的白,没有人也没有车,雪虽然变小了,风却更大,在空旷的野地里呼呼回旋,有一种说不出的荒凉鬼气。
白雪覆盖的那排长椅旁,停着一辆黑色的厢形车,车里走出穿黑衣的人。
「就是他们。」男人出去交涉。
「不要怕,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妳安心去吧!」女人温柔地对女孩说。
女孩像木偶一样被搀下车,漠然地看着皮箱被搬到厢形车上。
「一切都会好转的,就当做一场梦,梦醒就好了。」女人用手轻抚着女孩削瘦无血色的脸颊,那眼下的两块灰紫已呈青黑色,皮肤冰冷得吓人。
女人哭泣着回到自己的车上,女孩被带到厢形车内。
转个大大的U形弯,眼前的加油站变成了整片无边的森林,雪悄悄落在死寂的安静中,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
女孩回头看,后车窗上一层蒙蒙的雾气,什么都看不到了。
「大姊姊……」女孩微弱出声,那声音也没人听见了。
连衣帽子滑落肩头,本能地用手去挽拢,摸到的却是很稀很薄,少掉一大半的短发……啊!发生什么事了?她曾经很美丽的长发呢?
好像先是自己剪,后来有人帮她剪,那景象一直左右晃动着拼不出清晰的记亿来,后脑勺又疼了。
「欢迎到『天使之家』。」黑衣人开口说。
天使之家?意思是……死了吗?
天地蓦然全黑,伸手不见五指,顿时成了盲眼瞎子,女孩碰到自己的眼泪,湿到了下巴耳朵嘴角满满都是。
什么时候流这么多呀,又为什么流不完呢?
美丽事物的背后:第一章
雪仍在下。
大地绵绵密密的白,天空看不见太阳和月亮,也说下出时辰,像她已经浑沌颠倒的世界。
「妳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吗?」这次问的是坐在一张桌子后面的白衣人。
身体蜷曲在大椅内,她恍若未闻。
暖气管轰地一声喷出热气,她受惊地瞪向架子上挂的几尊手脚齐全的木偶。
「那是悬丝偶人,我们有时会做偶人秀。」白衣人循着她的视线说。
她没有动,恍惚中有人拉起木偶的线,轻轻唱着:
小偶人,无法飞翔,没有自我,
小偶人,惯于隐藏,只会跟从。
在哪里听过这首歌呢?她张大眸子,盲黑的甬道中出现一点如豆的光,朦朦胧胧的,那儿传来她十岁的哭声,在一九五八年的夏天--
「呜呜……呜呜……呜……」
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不知由何处飘来,正在送信的老邮差跳一大跳,鸡皮疙瘩不自觉粒粒冒起。
这是个寻常的八月午后,蔚蓝的天空浮着几朵白云,焚焚暑热由地表向上蒸腾,树影从墙头迭映下来十分浓黑,街道上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迹。
灰泥墙在两旁笔直齐立,上头密密插着防小偷的尖碎玻璃片,属于亚热带的樟树、椰子树、椿树……以各样的姿态由墙内婆娑地伸展出来。
老邮差从日据时代的邮便士做起,对台北区信义路,仁爱路的这几条巷子非常熟悉,以前住的是日本驻台官员;台湾光复之后,就分配给大陆来台的外省官员,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此地气氛向来祥和宁静,也是他工作最喜欢的区域,何来这忽高忽低又如泣如诉的怪音呢?
他来到九号红门前,呜呜声止了又响,是由这里发出来的吗?
这户「李府」住着一位国大代表和他的家眷,几次碰到面,无论男女老少都是高雅体面的漂亮人物。
老邮差按门铃,等了一会大门打开,女佣阿春慌张跑出来问:
「要盖章吗?」
「美国来的包裹,应该是你们大少爷寄的吧!」老邮差递上需要签章的文件,忍不住多个嘴说:「怎么了,你们家有人在哭吗?」
「呸,你才哭咧!日头赤炎炎的,别乱讲话!」阿春碰地关上门。
怪!才好心问一下,像触她霉头似的,也不过是希望这吉福之地,不要有哪家太太小姐闹什么委屈的造成令人遗憾的悲剧,这叫守望相助都不懂吗?
包裹放在玄关的大理石桌上,阿春顺手捡起两片落下的花瓣,掐金珐琅瓷瓶里的玫瑰开得正盛,红粉白黄各色齐全,不必再补充了。
这时候客厅里有事,她不敢走进去,便由左边院子绕到后面的厨房。
石板小径上积着雨水冲散的泥块,几丛准备秋天开花的菊株还未种下;园丁老刘最近被派到大小姐的新宅帮忙,自家花园暂时荒废,野草长了一堆。
脚底一个打滑,差点撞到挂着板鸭的长竹竿。
这外省人吃饭真麻烦,明明简单的一只鸭子,偏要腌几天、烘几天、熏几天、晒几天,每一步骤都有规矩,弄得干瘪瘪了,再加上蒸熟手续才能下筷--如此等过了日、又等过了夜,真要填饱肚子的人,不早就饿死了吗?
李府啰嗦的菜式还乡着呢!
有一回弄什么豆腐泡的,把猪肉剁碎了镶到豆腐皮内,还用针线串起来,卷成一圈圈放在大锅里卤,摆起来如袖珍灯笼般整齐,一个都不许破掉--
在李府这些年,精致菜肴一道道永远学不完,即使阿春很努力,夫人还是很少有满意的时候,总是叨念着大陆老家的厨子有多好、可惜没跟过来等等。
厨房是另外扩建出去的,此主屋低了五阶,是全宅最阴凉的处所,由两棵枝叶浓密的大树遮掩着,说是热带地区储藏食物方便。
炊煮台上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各式炉子,有烧煤球的、架木炭的、燃煤油的、国外带回来插电的。
特制的大纱厨内装着瓶瓶罐罐,墙角挨着自酿的葡萄酒、梅子酒、荔枝酒;为了防虫鼠,鲜货干货皆由屋顶悬挂而下,琳琅满目地混散着各类食物的气味。
今天晚上李府有陴局,客人指名要苏杭点心,阿春当然做不来,按照往常惯例,商借某将军家的厨子帮忙,材料都已事先送来堆得如山高了。
不先切切煮煮预备着,怕会赶不及,但她此刻又担心客厅里发生的事,
轻悄爬上台阶,迎面的是餐厅,嵌贝红木圆桌上几把剑兰怒放着,原来的日式纸门拆掉,用乌木漆金屏风与客厅相隔。
阿春尽量将身体侧斜,透过边缝,先看到挂满整面墙的高级壁毯,青绿森林中织着两头栩栩如生的黄纹大虎,尖锐的虎爪下恰恰是小小姐的头。
审问仍在进行中--
「蕾丫头呀,妳明白爸妈摆在皮包皮夹里的钱,没经过我们同意,是不许随便拿的,对吧?」李夫人松散着夹白的头发,歪在沙发上已有倦意。
小小姐不吭声,两条辫子垂在肩上,一向只嚼细软食物的脸更形尖瘦,下巴变成会剌人的瓜子,更显得杏眼儿水清汪汪。
「都已经十岁了,不告而取谓之偷,她哪会不懂呢?」板着一张脸的大小姐在另一头说:「我们李家向来家风严谨,从未出过鸡鸣狗盗之徒,蕾丫没有人教绝不敢这么做;一定是公立学校读坏了,你们整天把她丢在野孩子堆里,怎能不出差错呢?」
「蕾丫头,妳诚实说,到底是谁唆使妳偷钱的?」李夫人再次问。
「没有人。」到目前为止,小小姐都是这三个字的答案。
她今天倒挺能撑的,红格短裙下细瘦的腿没有弯也没有抖,用力呜呜泣了几声,以为能像从前一样耍赖充混过去,还不知道这回祸闯大了,
「我不信!」大小姐不耐烦了,又换个方式问:「妳说那些钱都拿去买零食、玩具和漫画书,妳一个人不可能花得完,还有谁和妳一起用呢?」
「快告诉妳大姊姊呀!」李夫人催促,她急着去化妆梳头。
「只有我自己。」小小姐口气未动摇。
阿春一颗心提上又坠下……过去半年来,她几个儿子常到李府玩,小小姐总热心招待,吃玩之外还送了许多小礼物,会不会也动用到那些偷来的钱?
倘真如此,名字报出来,她也脱不了关系,怎么办呀?
大小姐拖鞋突然啪嚏响起,阿春以最快速度退回厨房,抓起一条放在冰块上的黄鱼胡乱刮起鳞来,心脏扑通扑通用力跳。
「阿春嫂,我有话问妳。」大小姐在厨房门口说。
「大小姐要问什么?」阿春假装忙碌,瞄一下那金红牡丹拖鞋。
「小小姐这几年放学后都跟着妳,她有哪些经常往来的同学,又有哪些同学常围着她吃吃喝喝的,妳应该知道吧?」大小姐抑扬着那口京片子说。
呃,要怎么回答呢?
有可能小小姐以为爸妈的钱随时都可以取用,根本没有「偷」的想法,因为高壮白胖的李先生极疼爱小小姐,常摸出一把零钞就塞给她。
也有可能小小姐真是受了别人的指使--
哎呀,不管哪一种都很严重啦!万一自己的儿子被牵连下去,可是求神拜佛都没用了,既然大小姐问到,她脑筋急转说:
「嗯,小小姐有个要好的同学叫伍涵娟,常到家里来玩,两人像姐妹一样,小小姐凡事都听她的,有吃的玩的部分她一半,对她非常慷慨。」
这些话句句入了大小姐的心耳。
「那个伍涵娟是什么样的女孩?她家是做什么的?」她蹙起柳眉问:
「我常在菜市场看到她,她帮她爸爸卖菜,很厉害的女孩喔!」阿春避开四溅的鱼鳞,又加暗示说:「她看来很聪明,眼睛亮晶晶的,有一次不小心打破我们的玻璃杯,就叫小小姐拿到后院埋掉,还以为我没发现……因为不是一套的,所以我才没提。」
「卖菜的……」大小姐沉吟几秒,径自下了结论,金红牡丹一转回到客厅。
没多久,便传来小小姐童音脆脆的尖叫。
「不是伍涵娟!她没叫我拿钱--」
「瞧妳!偷钱、撒谎全学会了,一脸是非不分的贼精样儿,今天不好好管教妳,长大还得了!」大小姐说:「就罚妳在双虎壁毯下站着,彻底反省,不认错不许离开!」
「不能在客厅站,待会客人来了看见不好。」李夫人说。
「罚她回房间禁闭也不成,旭儿在那儿午睡。」大小姐说。
大小姐的新屋正在装潢中,整日敲敲打打的,白天就把一岁大的儿子带回娘家,睡在小小姐特制的宽矮软床上。
「就到后面书房吧!」李夫人说:「书房僻静,书墙又厚,前头听不太到,正好让她小脑袋儿好好想个够。」
小小姐脸发白了,在母亲和姊姊手里不停挣扎乱喊着:
「不要到书房!不要关我!我讨厌书房!最讨厌、最讨厌……」
「蕾丫头乖,妳说实话是谁叫妳偷钱的,我们就不关妳。」李夫人说。
「说了实话还是得关,不管是主犯或从犯,偷钱就是错误的行为,是不谈条件的!」见母亲仍有心软之意,大小姐说:「妈,妳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我们像蕾丫这个年纪的时候,若敢偷东西,不被妳打断手指才怪,妳把她纵容得太过度了,瞧她无法无天的样子!」
那是从前呀--在大陆老家,李氏是权倾地方的望族,丈夫李卓言年纪轻轻便官居高位,来往所交皆权贵,每日门前车水马龙,出入左右簇拥,她跟着白天参访、晚上酬酢,回到家里还能管教孩子到丝风不透,多意气风发的岁月呀!
谁知天地变色,一路仓皇来到台北,亲人分散成了孤门独户不说,昔日的风光也去了大半。
可怜的蕾丫头,在李家四个大孩子养脱手后又意外怀上的,且在烟嚣战火中奔波,原预计着会流产夭折,她偏又顽强地活下来。
唉!没福气的孩子,数代同堂,几进大院、仆从如云、前后吆喝的日子全没见过,只能在黯然清冷中豆芽儿似的抽长,怯瘦伶伶的怎么看怎么小,打骂都有几分不舍,凡事就纵宠一点,什么都随她的意,连上学也是。
好不容易今年交个朋友,才乐意天天去学校,也把功课认真写了,谁料到会出这种事?
墙上的鎏金古董钟敲了整点,晚宴真要迟了,李夫人只好说:
「由妳处理了,不然老说我偏心宠小,但毕竟还是孩子,小心别吓着她了。」
喊叫声渐渐往后院遁去,小小姐向来最怕书房,这回罪可受大了!
阿春很想帮忙说情,但晚餐已经开始下锅,大小姐想吃的松鼠黄鱼,刮鳞清鳃后要快点切花纹炸热油。
门铃急急响着,唉,做点心的厨子一到,她更走不开了。
门给拉上锁住了,小李蕾先狂叫几声,再用脚猛蹬地板。
以为姆妈会像往常一样,眉眼栓不到五秒,就会原谅她的一切作为,没想到回来个大姊姊,从屋檐下的一窝鸟到她口袋里的一点钱,啥事都要管!
气姆妈,也气大姊姊,她冲向书架把第二层一套平装的《二十四史》一本本拨下来:再来是第三层的《资治通鉴》,因为是硬书皮的精装本,稍费点力,也小心跳开怕砸到脚。
随着远去的说话及脚步声,整个屋子变得安静,那点痛快感也渐渐没有了;这样的乒乓噪音,扰不到姆妈和大姊姊,只怕会吵醒在地底沉睡的鬼魂。
想到鬼,她脸色刷白,中邪般站着……
李家搬来这栋日式平房时,为了采光良好,取前院相连的几间房当卧室。靠近后院的一间,因落单又暗影幢幢的,再宽敞也没人要住,便成了堆书的书房。
自李蕾懂事起,四位兄姊就常灌输她关于书房的鬼故事。
经日据时代,又经第二次世界大战,台湾各城镇留下的日式房子,在战乱和人去楼空的沧凉后,旧瓦老木中多少会流传一些阴怖的传说。
李府的鬼是个日本男性,死于肺痨病,一缕幽魂常伫立于书房外的几丛细竹间,尤其凄风冷雨时最容易现身。
在星月全无的黑夜,他若阴气足沛,还会把脸贴在书房外那排落地纱窗上,被痨虫蚀掉的眼鼻嘴耳皆呈大小窟窿状,说有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最爱吃小女孩了,吸得骨头滋滋响喔!」长五岁的小哥佑钧吓她说。
多年后李蕾才晓得,这都是兄姊加油添醋编来唬弄她的。
因为她是拖尾的么女儿,从双脚会走路起就满屋子乱闯,不但黏人缠人,还侵犯隐私如入无人之境,是大家见了就怕的麻烦精--结果不知谁先想出书房鬼故事,全家也因此有了一块不受么妹干扰的清静地。
随着李家大孩子们结婚的结婚、出国的出国、住校的住校,众人已逐渐淡忘那位痨病鬼时,李蕾却早根深蒂固罕记在心,对后院书房避之唯恐不及,视为与坟场同级之地。
可想而知,被大姊姊关禁闭的这天,李蕾是吓坏了!
偏偏台北夏季午后惯有雷阵雨,遥远天边雷电迸散,屋内陡然阴暗,风扫枝叶飒飒乱飞,某处有啪啪踏响,急慌慌的真如鬼魂即将飘沓而来。
其实那只是落雨前,阿春匆忙收回竹竿晒着的衣服和板鸭所弄出的声响而已……
又一道白电直劈,李蕾抱头缩窜到书房唯一的大桌下,再抬眼偷觑,洽见墙上挂着的曾祖父画像,头戴花翎官帽,身穿清朝袍服,目光冷冷凝视,是棺木里埋葬多年的腐尸神情--再加上窟窿流血的鬼,怎么办呢?
如果伍涵娟在就好了!
脑海浮现好友的身影,伍涵娟是不怕鬼的。记得她初来李家时,李蕾曾带她到书房和后院参观。
「这儿闹鬼。」李蕾轻声说,并把故事叙述一遍。
伍涵娟非但不恐惧,还走入书房久久不舍离开说:
「这么漂亮的地方才不会有鬼,鬼住的屋子应该是墙壁倒掉了、乱七八糟的杂草和很多蜘蛛网,我家附近就有好几栋。」
李蕾最初不明白她的意思,因为她们成为好朋友后,假日课余多半在李府一起玩耍,李蕾从没去过伍家。
直到有一天中午,伍涵娟跑回家拿忘了带的作业簿,李蕾硬在后面追着,当气喘呼呼来到贫民区的伍家时,人却站在马路边傻了,进退都不是。
那房子好小呀!甚至比阿春的厨房还小……正门是一块蛀裂的木板,窗户是几根粗木头,里面人的举动一目了然,李蕾怀疑进去后,可能连立足之地都没有,更遑论让客人坐下了。
翘腿坐在长木凳上喝稀饭的打赤膊男人,热切地向李蕾招手并咕噜噜讲了一堆话,她惊得大退三步,直觉这是伍涵娟的父亲,超乎她想象的……
应该说,这样的人、环境和生活完全在她的经验之外,与她外表相似如姐妹的伍涵娟竟成长于此,是她长到十岁来的第一个心灵震撼!
伍涵娟沉默地走出来,没看她一眼;李蕾沉默地跟随,也不曾出声。
以后,她们的感情一样好,或许还不懂世俗的贫富价值差距;至少李蕾是如此,不仅不嫌弃,还因着一种怜悯的心情,开始由父母的皮包、口袋取出一张张钞票,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让伍涵娟享用。
李蕾由此渐渐体会出自家财富的妙用,轻易带来众乐乐的欢愉快感。于是除了伍涵娟外,钱还慷慨地布向阿春的孩子和所有同学们,也使她成为众人羡慕奉承的对象。
这样的众乐乐有错吗--那些钱在李家根本是不值一提的零星小数,却被大姊姊指为小偷和说谎者,还关在书房里惩罚,她实在不懂!
此刻她全身发抖连哭都不敢,只能手脚头拼命往胸口紧紧蜷缩,将所有知觉感官都封闭,努力与四周隔绝。
竹林来的、棺木来的、坟地来的……去!去!去!别碰我!
她钻了又钻至最微最小,当鬼靠近时,摸到的将是空空的躯壳,她的灵魂在最深处永远安全。
「蕾丫、蕾丫--」
昏去不知多久的李蕾双手使劲挥着,尖叫苏醒。
书房已亮灯,大姊李蕴摇着她,阿春正收拾散乱在地上的书本。
揉揉眼睛,前厅传来京剧的音腔,咿咿呀呀的幽转胡琴,有人颤悠拉嗓,如一条细帛绷至极限断裂了洒下许许多多花。
还有哗哗哗的搓麻将声,姆妈的晚宴正热闹呢!
「傻了呀?」李蕴拍拍妹妹小脸,拉她出桌底说:「关书房是要处罚妳,要妳好好反省的,偏在这儿给我睡着,还舒服成这样,气不气人呀?」
李蕾萎萎的一张小脸。
「会不会生病了?」阿春看那焦距下准的杏眸说。
「病什么?她向来最会假装,你们一心疼她,前面的错事一概忘了,性儿就愈是蛮横,将来只会吃大亏。」李蕴将妹妹按在椅子上。「先吃饭,吃完了,我们再讨论妳今天学到了什么教训。」
李蕾看到饭菜,有点恶心想吐,筷子拿起又放下,一脸食难下咽的样子。但实在很怕大姊,便把眼睛瞅向阿春。
「小小姐不爱吃排骨、板鸭这些硬东西,我去端鱼来,顺便蒸个蛋羹。」阿春忙说。
「又不是没牙缺齿的七老八老,什么不能吃?」李蕴说:「阿春嫂,妳到前头忙吧!夫人那儿茶水糕点恐怕早缺了,妳就待在那儿招呼,顺便叫奶妈给旭儿洗个澡,小小姐就交给我了。」
阿春走后,李蕾失了靠山只好勉强沾筷,嚼了半天,嚼出两泡眼泪来。
「瞧瞧妳,被惯成这样,还不知道全世界有多少小孩没饭吃,妳偏偏糟蹋粮食。」李蕴摇头叹息。「姆妈说妳最可怜,其实妳是家里命最好的,没见过战争的样子,我像妳这年纪呀,在重庆躲日本人,天天跑空袭,住洞穴里养鸡鸭,学校破烂烂的,还看死人的尸体,妳根本无法想象。」
死人尸体?天呀……李蕾一块肉吐出来。
「再不好好吃完,今晚就睡书房!」李蕴生气说。
这下李蕾完全清醒了,若要留在书房过夜,那男鬼肯定不放过她,她还不想死,而且是超恐怖的死法……她努力张大嘴巴,一口一口往碗里扒饭。
李蕴心中再叹气,这小她十五岁的么妹坐没坐相、吃没吃相,染上市井粗俗举止,一点都不像李家的孩子。
他们大的几个自幼念的是上海和香港的贵族学校,一九五二年爸妈决定到台湾时,因为基础打得扎实,教养各方面都没问题。
而成长几乎都在台湾的李蕾就真的没管到了,一方面也因年龄差距太大,往往被疏忽掉;这次回娘家,竟然抓到她偷钱,还满口阿春式的台湾国语,小眉小眼的没有大家子气,只有惨不忍睹四个字可形容。
十岁管教应该还不太迟吧?李蕴见她饭都吃干净了,开口说:
「妳现在知道说谎、偷钱都是错的吧?以后还敢不敢?」
「知道了,以后不敢了。」李蕾乖乖说,绝不要再关书房。
「从下学期起妳转到私立学校去,那儿小朋友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校风环境优良,学生素质整齐,不像公立学校什么人都能进,龙蛇混杂全在一处,想不学坏都难。」李蕴说。
李蕾不在乎转学,反正她一向不喜欢那所学校,也和大部份同学格格不入;但伍涵娟怎么办?她们上下课都形影不离,手指勾勾发誓永远当最好的朋友。
情急之下,忘了家人把偷钱罪怪到伍涵娟身上,她很孩子气地说:
「大姊姊,那个……伍涵娟可不可以也和我一起转到私立学校呢?」
李蕴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这个么妹脑袋是怎么长的,转了半天居然还是浆糊一团?她压下怒气,故意问:
「私立学校学费很贵,伍涵娟家是市场卖菜的,她出得起吗?」
「我们可以帮她出呀!」李蕾说。
「妳中她的毒太深了,怕再下去,连我们家财万贯也要拱手让她!」李蕴啪嚓打断妹妹的话说:「妳做人不能这么老实,这社会不知有多少想占人便宜的骗子,尤其我们李家有点地位的,更是别人觊觎的对象--妳听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成语吧?我们李家人交朋友要特别小心,最好是和自己身世背景相似的,才不会处处算计妳。还有,将来交男朋友结婚更是如此,一定要找门当户对的,千万不能随便把自己嫁掉,枉费了老天爷给妳含金汤匙出生这么一个漂亮的命,这是有人几辈子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
书房门被拉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插话说:
「大姊,妳又在发表那套婚姻论了,蕾丫才多大呀?」
李蒨齐眉刘海下亮着明眸皓齿,身穿香港带回的丝质衫裙,打扮永远走在流行的尖端,即将二十岁的她,是社交界的一朵名花。
「咦,妳今天不是去什么部会帮忙打字吗?那些公子们没请妳吃饭呀?」李蕴回头问。
政府中央机构不时有名门政要的子弟安插在那儿实习工作,以为将来的仕途铺路,李蒨当然是去挑龙床快婿的。
「欸,今天总统府有贵宾来,全认真得什么似的,我见着没趣就回来了。」李蒨走到小妹面前,看那苍白的脸蛋,不禁说:「啧啧!蕾丫又犯什么大错,连姆妈也保不了呀?」
李蕴不愿说出偷钱的事,只在她和母亲之间当个秘密就好,免得传出坏名声了会有碍李蕾的将来。她笼统说:
「还不就是顽皮捣蛋吗?交了坏朋友,带回来一堆呕人的坏习惯。我才要说妳呢,我人常不在台北,佑显出国念书,现在家里妳最大,多少要注意着蕾丫,各方面规矩都要教她一点才对。」
「规矩?」李蒨说:「她还小,难不成真要教她『李氏婚姻守则』呀?」
「一点都不小,再过两年就上中学了,在我们老家早盯得像小淑女,哪有连个上下分寸都不懂的?」李蕴说:「别说什么守则,她就连人的好坏、如何选朋友、待人接物都没个准儿,那才是糟糕呢!」
两个姊姊妳一句我一语地批评起来,李蕾打个大大的呵欠。
「别瞌睡,妳知道什么是『李氏婚姻守则』吗?」李蒨拉拉她的辫子,指指墙上的画像说:「老祖宗有令,家族只兴不衰、只繁不疏,李府男女嫁娶要找同等权势、财富或名望的,彼此互配互惠互利,就是门当户对的意思--像大姊嫁入何家就对了,何李两家可以相扶帮衬、共同发达。」
「妳口气还真像老家的祖奶奶。」李蕴笑说:「但记得住,不表示做得到。妳整日花蝴蝶似的飞来飞去,外头坏心眼的登徙子又特别多,小心给甜言蜜语冲昏了头,去学什么电影里『富家女嫁穷小子』那一套,就不值了!」
「哎,我最爱花钱,怎么可能找穷小子,当然是愈富有愈好啦!」李蒨用蔻丹红红的纤指此着说:「我们三姊妹呀,妳权有了,我财有了,再来个名,就样样俱全了……名这部份嘛,就交给小蕾丫喽!」
「交给蕾丫?」李蕴扬眉说:「瞧她那浑浑噩噩的样子,没个警醒心,怕将来三个都轮不到喔!」
「我倒有个办法。」李蒨起了兴头,开玩笑说:「大姊若担心,我们可以先在小一辈的世家子弟里帮蕾丫物色一个,看谁最聪明,将来可能最有出息,现在就锁定目标培养感情,蕾丫以后就不怕嫁错人了,不是吗?」
「小时候哪看得准呀?」
「当然要考核他们的祖宗三代喽,有出过几个响当当人物,表示遗传方面不会太离谱,那就对了。」李蒨兴致勃勃说。
李蕴被大妹一起哄,也当好玩似的将台北社交圈的公子哥儿们在脑海里过滤一遍,去掉年龄不对的、家世不够的、长相不好的、聪明不足的--
「王家!」李蕴说。
「王御浩!」李蒨直接说出名字。
李蕴想的是:曾官至某省主席的王家老太爷,外交官的长公子,中央某主委的次公子,银行家的三公子,够匹配的……也是她那位冷傲小姑何舜洁的夫家。
李蒨想的是:那位十四岁的孙辈公子,虽是髭须未全的青涩年龄,却已是器宇出众的清俊样貌,早显示出家族优秀的血统,可惜他没早生个十年。
两姊妹对看一眼,再瞧瞧眉目仍淡稚气未脱的李蕾,噗哧笑了出来。
「唉,只怕他们王家看不上我们蕾丫呀!」李蕴说。
李蒨抬起么妹的脸左看又右看,以安慰的口吻说:
「其实蕾丫的五官轮廓还不错啦!下巴尖尖脸小小的,有几分奥黛丽赫本的味道,长大后好好打扮一下,还是有当一级美女的希望。」
「蕾丫可不是在演戏,她要表现的是自己的人生,一切要真正发自内心。」李蕴说:「她应该再好强积极自我中心些,凡事顶尖抢第一,光芒全往自己身上揽,才能成为最亮眼的人物。」
「这个……我们不必太操心吧?等她到私立学校自然学会,那儿的女孩哪个不是比自恋的?」李蒨说。
「我觉得还不够,除了美丽外,还要有智慧,一种让人捉摸不定的世故感。」李蕴说:「我计画等新房子好了,蕾丫先搬过来和我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换新环境,一方面趁我在台北期间好好教教她,其余的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李蒨摸摸么妹的头,促狭说:
「蕾丫呀,从今天起,咱们就以王御浩那个帅小子为目标喽!」
王御浩是谁呀?李蕾不太明白她们在谈什么,也不在乎。
她此刻的生活里,只烦恼转学、与好朋友分离、书房、兄姊……甚至连那个痨病男鬼都比这姓王的名字重要多了!
「大姊,我可以回房间了吗?」她迫不及待地问。
「不可以再叫大姊姊,二姊姊,太孩子气了,要郑重地喊大姊、二姊。」李蕴已开始课程。「也别再用蕾丫这个小名,我们就喊她小蕾,淑女多了!」
「大姊、二姊,我可以走了吗?」李蕾乖乖现学。
「用『离开』两个字比较正式有礼貌。」李蕴说。
李蕾跨出书房朝右边走,想到厨房取点零食躲在被窝里偷吃,又被叫住。
「以后不要随便进出厨房,那是阿春嫂工作的地方,有什么事从厅里吩咐就是了。另外,别常跟阿春嫂缠赖不清,她毕竟是下人,妳离远些,免得外头人说我们主仆不分,没有规矩。」李蕴又下令。
好烦呀--李蕾只好向左边走,这回轮到李蒨开口了,
「等等!妳的步伐不对,姿势有够丑的,活像乡下提水桶的小村姑……我来示范给妳看……瞧!头上顶一本书,走得端庄又大方,把自己当成最美丽骄傲的开屏孔雀就对了!」
李蕾苦着小脸,不敢说不,害怕又被关到书房里。
她勉强跟着二姊的每个动作做,头顶压的是《资治通鉴》中的一册。
「再来一次,左、王御浩,右、王御浩……」李蒨故意以王家公子做节拍。
好重呀,两眼都冒金星了,还得重复一遍又一遍。
这不就像在演傀儡戏吗?那晕黄灯光下的走廊,几条线绾了手,几条线缠了脚,她活脱脱就是个被操控的悬丝小偶人?
美丽事物的背后:第二章
雪慢慢停了。
她躺在床上,听森林空旷处发出的清冷悠亮的呼呼声。
「那是猫头鹰。」房间内另一个躺了更多天的女孩说。
除了呼呼声外,还有极淡远而不真切的呜呜声,彷佛某处隐藏的一首很悲伤的歌,又是什么呢?她尚未问,女孩颤抖着唇对她说:
「我好想家呀,妳一定也很想,对不对?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收音机音量转大,播出摇滚王子鲍伯狄伦的歌声,她忘了那时放的是什么,倒是许多年后他唱的另一首歌,使她忆起这一段。
「Behind every beautiful thing there's been some kind of pain……」
每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痛苦……
青春易逝,美梦易碎,另一个女孩哭了,她也哭了。
泪眼模糊中,她看到了十四岁那特别的一天--
每次和二姊到赵老板的服装社,都有福尔摩斯侦探小说的感觉,那是家里一堆枯燥乏味书中,李蕾少数感兴趣的。
她们先叫三轮车夫停在门门,走进挤着丝绸布、旗袍、贵太太,富小姐,裁缝师传的店里,如果赵老板在,会寒喧几句;赵老板不在,就直接穿过有天鹅绒坐椅和漆金长镜的试穿间,来到后门。
后门外是一条雨棚遮住的窄巷,有时迭着箱子,有时挂着布匹,绕两步是赵家私人住宅,她们会到最底的那个房间。
狭长房间内高高低低堆满布料,细到看不见的纤毛飞散在空间,缤纷多彩的颜色令人眼花撩乱。
「乖乖坐着等我。」李蒨将妹妹按在椅子上,往帘子隔着的里问走去。
李蕾不是独自一人,刺绣架子后总坐着一个穿黑衫的阿婆,稀疏的头发梳成髻,脸薄瘦得没有血色,一声不吭地忙碌着。
燠闷的空气让人浑身不舒服,但李蕾仍端坐着,正好训练心静自然凉。
她的方法是把心思专注于一盒盒的亮片珠子中,白、黄、蓝、红、绿,黑、紫……分别闪着如星子般细碎的光芒。
阿婆一次抓一把放在绸布上,先用针俐落穿起,再熟练地刺入图案,一下是飞龙耀金的鳞片,一下是彩凤翔舞的锦羽。
没有人说话,小收音机传出〈夜来香〉、〈魂萦旧梦〉、〈苏州河边〉等歌曲,嗲甜的女声和柔腻的娇情,彷佛又回到一九四○年代的旧上海。
一个涂红抹白的丰腴妇人冒出来骂说:
「听什么听?吵死人了,不是拿走妳的收音机了,又哪里偷来的?」
平常阿婆不敢回嘴,这一天却大声说:
「李家三小姐给的礼物呀,她要听曲,妳敢阻止吗?」
「哎呀,三小姐这又何必呢?」妇人脸色一变,堆满笑容对李蕾说:「她是人见人厌的没见识的老太婆,妳理她做啥?收音机就拿回去吧……」
李蕾下巴一抬,学着母亲和姊姊们的腔调说:
「不是说阿婆刺绣是全台北区最好的吗?瞧我家这块布料,香港空运来的,连最红的明星林黛都抢不到,台湾没有第二块了,若绣坏了谁赔得起?我才不理阿婆,要的是她心情好,绸布绣得漂漂亮亮的--妳要拿走收音机,那很简单,我下回再送,反正便宜得很!」
这种半大不小的千金小姐最难招惹啦!你指东来她道西,又下到懂得听巴结话的年龄,有理讲不清,妇人世故也不多争辩,只陪笑说:
「好!好!就给妳们李家绣布时听的……难为三小姐的用心了。」
用什么心?老实说,李蕾不为阿婆,也不为那块宝贝布料,就特别厌恶妇人的盛气凌人--据说,她原是赵老板的小妾,从上海到台湾来后,利用别人的不明底细,窜位正室和赵老板出双入对如恩爱夫妻。
原配阿婆若非还有一身好手艺,怕早流落街头了!
或许吧!受欺侮的阿婆,常让李蕾想起住在贫民区的伍涵娟,还有怕给她坏影响而被家人辞退的阿春嫂……十岁偷钱事件引发的后果比想象中的大,虽已在生命里渐渐模糊,但烙印怎么也消除不了。
她后来还见过伍涵娟一次,在等学校校车时。
那是她从小到大最困难的一年,到了私立学校,就像掉进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权势和金钱斗争的微型舞台,对新来者的排斥和考验更残酷得无所遁形,不是接纳欢迎,就是在落到边缘灰头上脸挣扎着。
如果要风风光光生存下去,他强势,你要更强势;他夸张,你要更夸张;他虚荣,你要更虚荣……所以必需抹掉公立学校的种种,她装作不认识伍涵娟。
也是那一次,几个学姐学妹为她说话,李蕾才真正成为她们的一份子。
凭她好强的意念,善于收买人心的慷慨手腕,加上父亲为学校董事之一,李蕾终于达成姊姊们的期望,爬上了光环的中心。
她依然记得这世界还有其它不同的生活形态,比如伍涵娟、阿春嫂、服装社阿婆……但各人头上一片天,她也只能过好自己的。
李蒨出来了,眼眶红红的。
「二姊,妳要擦点粉。」李蕾提醒说。
姊妹俩又穿过服装社,碰到熟人就说来做夏装的。
一上了三轮车,李蒨也不管闷就把帆布帘放下,拿着手帕猛擦泪。
「妳和袁大哥这次真正断了吧?」李蕾期待地问。
袁克宏是一位空军飞官,长得英俊潇洒且能歌善舞,和李蒨常是舞池最美丽耀眼的一对,年轻男女相处久了难免迸出火花。可惜对方家世普通,吃的是薄薄的公家薪,完全在李家择婿标准之外。
「很难呀,他一直求我别离开,说没有我活不下去,想想他每天飞行还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我就狠不下心来……」李蒨哽咽。
意思是还得继续当掩护、陪二姊到服装社私会?李蕾瞪眼哀叹说:
「妳舍不得袁大哥,就嫁给他嘛!」
「嫁给他?我怎能嫁到连个象样大门都没有的眷村?他们客厅和卧房不分,洗澡间、厕所还是公用的……」李蒨睁大眸子说:「如果落到那种地步,就轮到我不要活了,多没面子呀,全台湾人都会看我笑话,不如跳海算了!
狠不下心又不嫁,不嫁又纠缠不断,哼……李蕾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李蒨讲完这段话似乎冷静多了,手帕折了又折说:
「还是小蕾妳好命,从小就有王御浩,有钱有势又是心里准备喜欢的人。」
「我才没有准备喜欢他呢!他那么老,和小哥差不多。」李蕾立刻抗议:「拜托二姊以后不要再乱讲了,我根本没和他说过几次话。」
「咦?姆妈和大姊不是常带妳到王家玩吗?而且王御浩和佑钧是哥儿们好朋友,他也不时到家里来,你们算常碰面呀!妳是不是太害羞了?」
「我就是不喜欢他,小哥说他已经有女朋友了。」李蕾强调。
「呵,瞧妳个儿都快比我高了,还是不解人事的小孩儿性哩!」李蒨扯扯她及耳的学生发,笑说:「那些女朋友呀,要家世没家世、要财富没财富,全当好玩而已,他是不会认真的,他要娶的终究还是妳这种门当户对的女孩子。」
李蕾讨厌这类话题,灵光一闪冒出很超龄的回答说:
「就像妳和袁大哥吗?妳不想嫁给他,又跟他约会,也全当好玩而已吗?」
李蒨瞪着妹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才说:
「小孩儿性,还真冷酷没心肝,侮辱我美丽的爱情!」
车内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李蕾掀开帘布角,露个隙缝呼吸新鲜的空气。
这个家庭表面上光鲜亮丽,站出去都是人中龙凤,但是否每个人都快乐,又是否彼此了解呢?
沉湎于晚宴票戏麻将的父母,在达官贵人中打转的大姊,在美国开始外交官生涯的大哥,婚姻恋爱举棋不定的二姊,专注学校活动很自我的小哥……大家的交集似乎很少,见了面匆匆招呼,行色之中又潜藏多少秘密?
而李蕾最幼,看来最没事,但父母兄姊也不全然了解她。
比如王御浩,自从记住他的名字后,在相遇的场合自然会多留意他两眼。
一个文质彬彬、老成持重的男孩,说他英俊好看都没有错,但她还在扮家家酒玩捉迷藏的时候,大四岁的他已经随侍爷爷身侧谈论国家大事了,根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再加上家人常拿王御浩来嘲弄她,无聊的玩笑变成心上的压力,在他面前就越发慌张到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全,最后干脆躲开省事……
到家门口,三轮车吱地煞住,正要付钱的李蒨猛想到说:
「被妳一气竟然忘了取修改的新鞋,明天要赶两场宴会,今晚不试穿软,到时咬脚就痛苦了,再去鞋店吧!」
李蕾怕二姊路上又提袁克宏和王御浩这两位烦心榜首人物,连忙说下去。
「爸蚂去听戏了,阿娥又放假,妳不可以一个人在家。」李蒨摇头,因为么妹几乎不曾落单过。
「我都已经十四岁了,怎么不可以?」李蕾抢先一步跳下车。
「好吧,反正我不到半个小时就回来了。」李蒨也想自己静一静。
「对了,二姊,奥黛丽赫本的〈罗马假期〉正在西门町上演,我可以找几个同学去看吗?」李蕾又追着三轮车问。
「周末的西门町很乱,妳还是在家好了。」李蒨说:「天母有个私人俱乐部要放映〈罗马假期〉,我去帮妳拿几张票:要不然,和国际学舍的孙伯伯商量一下把片子借调过来,到时包下整个场地请全班同学观赏,不是风光又舒服吗?」
「但有时候,就是故意要享受那种拥挤赶场的市街热闹,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吃着烤玉米、鱿鱼丝、猪血糕……这样看电影别有一番不同的趣味呀!
李蕾想再央求时,三轮车已经走远了。
一进大门就发现橙色姬百合花盆斜斜倾倒,泥土洒出大半。
正要开口叫人,才想到老刘被大姊请去砌花坛,李蕾只好蹲下来自己整理。这是她去年亲手栽种的,今年发了两倍的花苞,不免就仔细留心些。
「噗滋」一声左脚误踏污水里,把白色皮鞋都染黑了,正要喊阿娥又想到她请假了--怕弄脏客厅的地板没人清理,李蕾小心翼翼地由厨房边门绕进去。
嘴巴好渴呀!脱了鞋袜,擦净双手,由新买的电冰箱取出苹果西打来消暑。
晚上做什么呢?
期末考还有三星期,她不是那种在乎功课的人,成绩别太难看就好;倒是学期末的派对很重要,学校几个风云名单上的女孩都各显身手拼比人气,看谁办得最好、请的人最多,又可昂首阔步到下个年头了。
二姊说的天母私人俱乐部或许是个好主意,有电影、游泳池、烤肉架、大草坪、小舞台、西洋唱片、吉他手……到时大家不抢着来才怪呢!
李蕾倒不特别爱玩,时间长了还容易疲倦,比较喜欢像一只猫般慵懒地坐在高高的地方,看每个人在她的布设下开心嬉闹,享受众乐乐的感觉。
「李蕾很冷傲。」有人因此说。
是吗?有什么好傲的?每到公众场合她的四肢彷佛有丝线吊挂着,自动做出最高雅尊贵的动作,心和脑落却在很远的地方,事实上是好累呀!
爸妈兄姊在则好多了,只要偎在他们身边微笑,凡事就可不费劲打发过去。
她走到饭厅,看桌上有没有一向为她留来当点心的奶油蛋糕。
明亮映墙的阳光突然消失,室内暗了下来,一股湿气扑面来,似乎有下雨的迹象;自从十岁偷钱关书房那次以后,李蕾对这种黄昏阴雨天特别敏感。
某处传来模糊的窸窣声,乍听之下以为是远天滚雷。
但再一次响动时,又像屋子里老鼠的走窜声……纸门沿着缝拉开又关上。
啊,老鼠可不会关门的!李蕾屏住呼吸僵立原地……是小哥吗?但他今天学校有重要的篮球决赛,天塌了也不会回家……难道是小偷?
愈来愈觉得屋子里不止她一人,李蕾脸上的血色慢慢消失,怎么办?该不该转身就跑?
纸门又更清楚地移动着,这回还辨出是书房的那一扇,但这时辰有谁会在书房--李蕾双手捂住嘴巴,脑海闪进的是那幽缠多年悲鸣不已的痨病鬼!
这一吓可非同小可,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此一桩!
双腿软到几乎站不直,今天偏巧落单一次,会不会那痨病鬼逮着机会来找她当替死鬼呀?
可不能束手待毙,快点想……大蒜、狗血、十字架、观音像,哪一样有效?
「噢--」惨了!脚步声正往餐厅方向走来,屏风晃了晃--
说时迟那时快,尖叫声由喉间逸出,她本能地拿起身旁的红木漆金四角长花架,往飘进来的影子砸下去,用尽吃奶的力气,人也向前扑倒。
惨嚎一声,那影子抱头躬腰,难忍剧痛地跌撞到墙壁。
李蕾定睛一看,竟是……竟是……
「我流血了!」那影子……不,那人摊开满是鲜血的双手,不只如此,额头还流下停地遮了眉毛眼睛,再沿鼻翼脸颊滴到白色衬衫上。
「还不快拿毛巾来止血!」那人对吓傻的李蕾说。
李蕾顾不得膝盖的疼痛,奔到浴室把所有毛巾抱来,往那人头上盖去。
「为什么打我?」那人龇牙咧嘴说。
「我……以为是鬼。」李蕾的脸白如寒月,惊骇到透明。
怎么会是他呢?天底下谁不好打,怎么偏偏去打到王御浩?此刻他血流如注地倒在面前,可比见鬼还糟几百倍呀!
「鬼?」又痛又昏的王御浩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真要命!我倒差点被妳打成鬼了!妳用的是什么武器呀?」
「那个。」李蕾指指上品的红木花架,尖硬的四角还真能伤人。
毛巾染红了一条,她又递上另一条……还有药,阿娥放哪里呢?
她在橱柜里到处翻找绷带:红紫药水、药膏……甚至强胃散、鱼肝油、花露水不相干的,都一股脑叮铃当啷的摔到他面前,又要怎么用呢?
那样手忙脚乱令王御浩无奈地哀吟两声,在换第三条毛巾时他果断说:
「血还流不止,我想我必需到医院去。」
「医院呀……这个我知道!」感冒肚子痛常去的永恩医院。
她快快冲出大门,在巷口招来一辆三轮车,王御浩早倚在门边等着。
他比她高一个头,比她宽一倍,扶都无从扶起。
坐在车内,御浩头采后仰姿势,额头血的流量已缓,唇上又出现细细两条。
「流鼻血了!」没有新毛巾,她拿自己的手缉往他鼻子按。
「希望不要有内伤,大学联招快到了,如果影响大考就惨了。」他喃喃说。
李蕾马上想到七孔流血的死人,鼻子之后,接下来会不会轮到耳朵、嘴巴、双眼呢?如果他因此重伤而死,她岂不成了杀人犯?
李蕾至此才有闯祸的恐惧感,急得泪水挂在眼角,由小滴汪到大滴。
三轮车空间很小,她前倾着为御浩止鼻血,没碰到他却也非常靠近,他很清楚地看到她黑瞳里滚动的泪珠。
「这不是哭的时候,不会有事的,我还没那么不堪一击。」他说。
奇怪,她竟会哭哩!在御浩的印象里,李蕾是个很娇气的小女生,不是旁偎着母亲,就是两个姊姊的小跟班,习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太爱说话又很受宠爱的样子。嗯,有点像玻璃柜里的洋娃娃。
洋娃娃竟然垂泪,怎不教人诧异?
他一安慰,她才彷佛由某个混乱的梦中清醒,这是他们第一次完全没有旁人在场的单独相处,她该怎么跟他说话呢?
而他竟被她打到头破血流,虽不致死,但闹开的后果也很可怕呀!
先别说李家人责骂她?王家人怪罪她,还有将传遍社交圈的丑闻……光是姊姊们「丢了最好丈夫人选」的话天天挂嘴边,她的闩子就很难捱了!
嗯……必需死不认错,把道理争到她这里来……
尽管很没把握,但如此近距离看王御浩,觉得他也没有那么老成或严肃,刚才被打也是哇哇大叫和讲些可笑的话,表示他也是一般血肉之躯,不是吗?
当三轮车跨过塯公圳的桥头时,她已收回眼泪,换成端庄冷静的表情,如一位尽责有礼的主人说:
「永恩医院是我小学老师的丈夫邱纪仁医师开的,他们的医生是全台北区最好的,我们全家都在这儿看病,你不用担心。」
御浩听完一愣,有瞬间忘了额头上的疼痛……这小女生有点怪喔,她不是才急得哭吗?怎么几秒之内又变成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表现出超龄的世故?
他正要开口接话时,医院的招牌已在眼前了。
左额头的伤共缝了八针,会留下一点小疤。
御浩从小到大都是上衣干净、裤子整齐、皮鞋光亮的斯文男孩,家里很早就训练进退礼仪,少有磕磕绊绊的事情发生;如今增了个疤,而且是个十四岁的小女生伤的,传出去还挺可笑的。
这间诊疗室在长廊的较里面,上方一排透光的气窗已洒上点点雨珠,隐隐的淅浙沥沥声。护士打开所有日光灯,年轻的医生正和李蕾说话。
「妳哥哥是怎么受伤的?」
「他不是我哥哥--」她立刻纠正。
「我是她哥哥的朋友,不小心去撞到那个……叫什么的?」御浩说。
「红木四角花架。」她有些心虚,但仍脸不红气不喘。
年轻医生皱起眉头,花架会造成这么深的伤口吗?除非是跑百米冲剌故意拿头去撞的,但他们看来教养良好也不欠医药费,他就不多问了。
御浩必需等麻醉药退去才能离开,当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他说:
「我们得好好讨论怎么向双方家人解释这件事。」
「就照刚才对医生说的,是你自己不小心撞到的。」她眼睛眨也不眨说,
那本来就是御浩的意思,一切起因于误会,就当一件小意外也无需去计较,但这小女生也未免撇得太快了吧?
他知道这类娇生惯养的女生,家里就有一个妹妹培雯,但犯错了,培雯绝对坦然承认,不敢有耍赖一招;李蕾可是推得干干净净,连个道歉也没有,还指挥他如何骗人--他突然起了捉弄之心。
别误会,他可是斯文有礼连小女生辫子都没扯过的人,只是李蕾太骄慢了,他忍不住故意说:
「说我自己撞的恐怕行不通,大家都清楚我走路向来四平八稳,从婴儿起就很少去撞到什么,即使撞了也不会有这么大的伤口,一定是外力造成的;更何况妳家还留着一团混乱,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是被打的。」
「是你先闯进我家的,害我以为是鬼……或小偷来偷东西,我的反应并没有错,我要保护自己呀!」为了日子好过,她得坚持到底,千万不能认错。
「我并没有闯进妳家,佑钧事先给我钥匙了,我到妳家书房念书也不是第一次了。」去年御浩的叔叔过世时,王家人心悲乱,他那阵子常来。
「我哪晓得今天你会来呀?」若事先预知,她肯定跟姊姊去鞋店。
「我有想办法打招呼呀!我听到开大门的声音,走出来看并没有人,绕到餐厅去,迎面就一记大闷棍,我还从未被人如此攻击过,算创纪录了。」他摸摸额头上的伤说:「三小姐,妳怎么回个家也偷偷摸摸的,像躲在暗处的狙击手,真吓人!」
「这是我家,怎么叫偷偷摸摸?偷偷摸摸的人是你,你才像狙击手,没把我吓个半死就不错了!」很高兴至目前为止都没有结巴,李蕾说:「小哥给你钥匙的事我不知情,对我而言你就是闯入者。」
「妳的意思是我活该挨打?」不等她有机会答辩,他又滔滔不绝说:「三小姐,妳不知情,是妳和妳小哥之间沟通的问题,与我无关。不管由哪个角度看,我都是足足缝了八针的可怜无辜被打的受害客人,妳必需负起相关责任,这在警察局可以立案,甚至在法院控诉都会受理的!」
李蕾毕竟才十四岁,反应不如他快,逻辑争辩更不如他成熟,尤其他常与长辈们做经政的对话,又是学校辩论社主将,她完全不是对手。
大人欺小孩、男生欺女生嘛!李蕾心里非常气愤,也有些无措,但怕他看出自己的脆弱,全力拿出姊姊们多年的训练,将脸绷得像带上面具,端着一个倔强的表情看他怎么办--
欸,他是不是头去撞坏了,居然跟个小女生认真卯上了,连警察局和法院都搬出来,以为这是辩论比赛呀?他咳一声说:
「呃,如果妳能对我的伤说声对不起,我可以不报警也不上法庭,而且……」
他的「而且伤口算我自己撞的」这句话尚未讲完,李蕾冷硬打断他说:
「我没有错!」
还是这么骄慢,连最起码的一个口头道歉也不肯?
真的要头疼了,御浩失去逗弄她的兴致,便平躺着闭目养神去了。
所以他一向排斥和那些世交千金牵扯在一起,总要小心伺候,关系如层层迭架的水晶杯,想稍微真实地做一下自己,就得防着什么会哗哗碎一地。
怪异的是他吧,对于绅士淑女的诸套礼节也不是不熟稔,只是人太聪明了,渐渐就无法忍受其中的虚伪假象。
为不受限于家族带来的种种枷框,他青春期的叛逆,就是放弃私立学校校长老师们不断挽留的优待直升,自愿考入公立学校,每日拎着饭盒挤公车,混入士农工商各阶层,去感受烟尘汗水中那股旺盛的生命力。
幸而爷爷十分支持,连升大学也同意他留在台湾,不循堂哥们出国的惯例。
「政府迁台都十三年了,我们应该信任台湾的基础教育,瞧御浩不是很优秀吗?」爷爷总说。
但愿这次受伤,不影响即将来到的重要考试,他不能让爷爷失望。
病房内的气氛愈来愈沉闷,外面的雨似乎停了,只留远处几声滴滴答答。
蓦地,有人以不太标准的国语嚷说:
「啊!真的耶,真是李家小小姐呀!小小姐没忘记我阿春吧?四年没见了都长那么大了,好漂亮呀!」
御浩睁开眼看到一位穿粗衣布裤的中年妇人,正以粗糙的双手亲昵地挤拉李蕾细白的膀臂。他暗数着秒等骄慢的三小姐发火骂人,没想到她不但没有嫌弃挣脱,还露出笑容喊一声「阿春嫂」。
那笑带着明显的真诚,使李蕾瓜子脸和杏眼儿都像蒙一层蜜似的恬亮起来。
哦,这洋娃娃还有感情呀?
阿春兴奋到无法自己,叨絮不停说:
「在妳家不做以后,我就到邱院长家帮忙,有时会在菜市场碰见阿娥,说妳爸爸又升官了,妳大姊又生个女儿喽……我几次想去偷看妳,又怕妳妈妈和姊姊生气……最记得妳小时候可爱的样子,五、六岁扎着两条小辫子,整天坐在厨房门口跟我讨东西吃,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今天碰到妳真欢喜呀,要不然再过几年走在马路上都不认识了!」
此时门外出现一位黝黑壮实的男孩子,御浩先喊出来:「廖文煌!」
廖文煌是他高中隔壁班的同学,两人常在学校走廊相遇,也打过几场篮球,是功课不错的本省人,但因属于不同的交友圈子,只在各自的社团中活跃着。
「小小姐还记得文煌吗?我大儿子。」阿春抓着男孩的手臂,推向李蕾说:「他去过妳家几次,妳还送过他一大袋弹珠和几本故事书,他都还留着哩!」
李蕾的印象很淡,但的确有个爱看书的男生常留连在她的书架前。那些美国童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从架子上失踪,大约都与他借而不还有关,她从未费心追究,反正书还很多,少几本亦无差。
廖文煌神情颇为尴尬,向李蕾轻点个头,再对头裹纱布的御浩说:
「你怎么受伤了?很严重吗?」
「去撞到……呃,花架,情况还好。」这理由讲了都有点心虚,御浩苦笑两声。「就怕这一撞,把脑袋里念的书全撞掉,七月联招榜上无名就惨了!」
「凭你的实力绝没问题,即使蒙着眼也能考上。」廖文煌真心说。
「谢谢你的打气,还剩一个多月,我们彼此加油吧!」御浩礼貌说。
阿春又不舍地挨着李蕾聊以前种种,直到医生进来说御浩可以回家了。
外面天色全黑,三轮车走在依然湿漉漉的马路上,御浩好奇问:
「阿春嫂在妳家帮过佣吗?没想到妳对佣人还挺好的,她至今念念不忘。」
她瞪着他--没想到?这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看妳对人友善过,以为妳是爱发小姐脾气的人。」
「阿春嫂真心对我好,我当然对她好。」她又补上一句:「对我不好的人,我当然不友善。」
「那……我有对妳不好过吗?把我打个半死,又认为我活该,连丝毫歉意都没有,这好像有点深仇大恨了,我以前得罪过妳吗?」他一本正经问。
车内两人距离又很近了,恰恰一盏路灯照进来,让她及时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惹逗光芒,向来老成持重的他也会开玩笑吗?
御浩确实是开玩笑的,由她对阿春嫂的态度,看来还不是那么无药可救的任性女孩。他再一次尝试说:
「如果妳肯说对不起,我就对外宣称这头上的伤是我自己撞的,怎么样?」
「随便你怎么讲,我不在乎!」她脸突兀转开。
御浩全然不知这小女生对他怀有复杂的心思,只觉得李蕾情绪阴晴不定、翻脸如翻书,虽然他家也有个十六岁青春期的妹妹,但也没有这般难以捉摸,彷佛心里住着不同的人,转身就可换张脸。
她现在才十四岁,已有五秒钟换表情的功力,长大后怕更不得了,可在社交圈称后了吧?
李府里取鞋归来的李蒨看见地板的血迹和混乱,以为妹妹遭遇到什么不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正要冲去拨号报警时,佑钧打电话来,询问御浩在书房念书的情况。
李蒨一时心情起伏太大,脑筋转了半天,才拼出「御浩和小蕾在一起」,但他们怎么把餐厅弄得像血腥战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现在人又在何处呢?
她差不多是站在大门外等的,每有行人或三轮车经过,都要向前多看两眼。
总算有车子停在九号门口,先下来的是一切如常仍穿着早上白绣花领衫和天青色背心裙的李蕾,另一边则是头包厚厚纱布,白衬衫沾血的御浩。
「怎么了?我起码急老有十岁了,我的御浩少爷,你的伤是哪里来的?」李蒨在灯下看他的额头,并焦虑地问。
李蕾一旁竖起耳朵,十指拙在身后紧绞着,也想知道他的「答案」是什么。
若他实话实说,害她掉入地狱般的生活,她会恨他一辈子。
「都怪我不好,走路太急了去撞到花架,幸亏小蕾及时回家,送我到医院包扎,现在没事了。」御浩按最先的意思,自己揽负全责,把事情单纯化。
虽然他的「幸亏」二字听想来怪怪的,但李蕾手指已放松,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哈!她赢了--她当然不会想到是御浩敦厚个性使然,不是因为她。
李蒨由餐馆叫来猪肝面和小菜,替御浩补血补气,冉请王府司机来接回去。
自此,一直到御浩上大学,两人都没再见面。
不曾关心过联招的李蕾,这年仔细看了放榜名单,确定御浩考上理想的学校科系才松一口气,至少没打笨他。
也发现,那个廖文煌上了同一所大学。
花架打人事件后李蕾有了小小的改变,她对学校课业突然用功起来了,虽然成绩不是拔尖,但直升高中部时排名还不错,另外还央求找老师学西画--因为小女生的心警觉到了,御浩这么聪明优秀,她也不能看来太笨或太差吧!
每每回首看这些少女岁月,有如活在漂亮画片中锦衣玉食且无忧无虑。
但「每个美丽事物的背后都有着某种痛苦」,愈是耀眼的美丽,所要付出的代价也愈大。
美丽事物的背后:第三章
雪往北方融退。
天地脱去掩覆的白色外衣,太阳试图穿透厚厚云层,但多半时候仍是阴凄寒冷,生命的这一季冬天似乎特别长久。
年轻女孩们围坐在壁炉前,已经读了整个上午的圣经了,语言一次次鞭笞着稚嫩脆弱的心灵……每个人都愚昧无知、都需祈求原谅、都要虔诚赎罪。
最后祷告时,大家止不住地颤抖低泣,更有人歇斯底里地趴在地板上尖叫狂喊,彷佛魔鬼来了又去。
她害怕这景象,奔回自己的房间,蒙着头想避开那声音。
不知什么原因/我如此忧伤沮丧
一个历经许多季节的传说/使我无法平静
是谁在她耳旁念着海涅的诗,那关于莱茵河上以歌声魅惑船夫的罗蕾莱?
那写满背叛和死亡的情伤故事,是谁在她十六岁下了咒语--
宽长的落地镜里,照出两个美丽的白衣少女。
冷不防地,镜旁的圆形灯喀闪一下灭掉,镜中人变得暗淡不明。
「这是什么烂饭店呀,灯居然会坏掉?」右边较高的女孩以清亮的嗓音说:「妳家有先派人来检查吗?饭店人员不盯紧一点,他们都马虎办事,事到临头再来出一堆纰漏,像上回我爷爷的寿宴,我们连一根螺丝钉都要亲手测过,更何况电灯这等大事……」
「这是全台北最好的饭店,没问题的。上个月美国大使和黄院长才在这儿宴过客,不是国家兼国际级的一流水准,我二姊是不会要的。」左边较娇小的李蕾下巴一抬,打断对方的批评后,又圆滑说:「我想灯没坏掉啦,是培雯姐妳人太美,艳光四射得连灯都受不了!」
彷佛印证她的话般,圆形灯又恢复明亮,一对窈窕身影再现。
王培雯今年刚上大学,烫了一头妩媚卷发,此刻戴着白晶碎钻小冠,身穿锻带白纱礼服,脸上化着精致的妆,笑着对李蕾说:
「妳才美喽,今天要让我老哥见识一下什么叫女大十八变!」
李蕾其实才过十六岁生日,为了掩住短短的学生发,特别扎一条银丝缎发带,在尾端结成大朵的蝴蝶垂纱,再配上层层蕾丝缀饰的礼服,人成熟许多,可又觉得哪儿不对劲。
尤其提到王御浩,更是浑身不自在。
自从两年前花架误伤他的事件后,他们之间并没有因此而更接近。他忙于多采多姿的大学生活,她一样在私立学校的小圈圈内称后独霸,碰面时最多微笑招呼,那些动作都是社交式的蜻蜓点水,浅薄且无下文的。
倒是这几个月来,出乎意料之外的,李家佑钧和王家培雯走近了起来。
李蕴得知后心情极为雀跃,原本一直期待的是小蕾和御浩,结果这一对还没个影,就先有了佑钧和培雯,如此一来老四领着老么,李府、王府两对兄妹若能互结姻缘,是亲上加亲的美事呀!
佑钧和培雯郎才女貌又条件相当,在双方家长的认可和鼓励下进展得十分顺利;而李家也乘机一推,说男女初交往不好单独约会,硬把李蕾和御浩也掺搅进来变成四人同行,居心非常明显了。
偏偏差四岁的李蕾和御浩彷佛少了什么,虽在安排下也同进同出,但都被动少言,一副来当无聊电灯泡的样子,
御浩这方面,因为对世家小姐存有戒心,又对两年前李蕾的骄慢脾气印象深刻,便小心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李蕾还是青春期的少女,人家不积极时,她自然也不会一头乱热。
换句话说,他进一步,她才进一步;他退却了,她也退却,两人之间便莫名其妙地冷清了。
外面响起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培雯一听就知道是佑钧,忙叫一旁正在熨烫的服装社助手去开门。
佑钧身后跟着御浩,两人都是黑西装丝领结、头发侧分梳油,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派头,襟上别着「伴郎」名牌,他们手中另有「伴娘」名牌交给两位女孩。
培雯皇家公主似的转了两圈,再行个优雅的屈膝礼。
「怎么样,有没有眼睛为之一亮的惊艳感呢?」她没等等男生回答,又将李蕾推向前说:「瞧瞧小蕾,是不是女大十八变呀?」
李蕾没想到培雯会拿私底下开玩笑的话在男生面前多嘴嚼舌,视线不小心触到御浩的,他如平常应酬式的微微一笑,没有任何欣赏的表情,彷佛她身上的装扮也不过如屋内挂着的窗帘一样。
掩住内心的小小不快,她以甜美的笑容说:
「培雯姐弄错了吧?十八岁的人是妳,不是我,妳才有资格用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呢!小哥,女为悦己者容,你也该赞美两句吧?」
才刚坐下的佑钧一愣,这个妹妹真会替自己找麻烦,此刻不讲也不行了。他假装认真打量到培雯快发娇嗔了才说:
「美如花中之牡丹,但今天女主角不是妳,可别抢了人家新娘的风采哦。」
「他的意思是,妳的妆太浓了,可以再去掉几层。」御浩慢调斯理加注。
「胡说八道,我的妆再浓也没有你们头上的发油厚,佑钧的赞美我心领了。」培雯不受影响,反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冲着哥哥说:「现在轮到你赞美小蕾了,人家虽然不是十八姑娘一朵花,也是含苞待放的二八佳人呀!」
「好听话妳都捡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御浩耸耸肩。
「他那表情我可熟悉了,真正意思是--哇!怎么又是一个缀满蕾丝的洋娃娃?」轮到佑钧加注,欲报方才的一箭之仇。
这又惹到李蕾了!她最讨厌「洋娃娃」的形容词,好像是虚伪做作没有生命的假人,如今又被他们拿来唇枪舌剑的,太可恨了。她语气轻软,实则找碴说:
「我就一直觉得大姊挑的这件礼服怪,原来是蕾丝太多了……小红,立刻把我领口这圈蕾丝折掉,免得走出去闹笑话。」
叫小红的服装社助手急了说:
「三小姐,再一个多小时就婚礼了,会来不及的。」
「不管!我绝不挂这圈笨重的蕾丝到婚礼,妳若不拆,待会就少个女傧相,一切都是贵服装社的错。」李蕾纤手指向那两个男生。「妳别怪我,要怪就怪李先生和王先生,这全是他们二位『宝贵』的意见。」
「小蕾,我们没那个意思,妳的礼服很美,不需要再改了。」御浩忙说。
他又懂得发话了?洋娃娃三个字据说正出自他口中,是培雯一次闲聊不小心透露的,她好一阵子才释怀,这会更耍任性说:
「太慢了,我心里有疙瘩,非拆不可了……小红,我们去找妳师傅!」
她提了裙襬旋风般走出去,培雯哼笑两声说:
「活该爱耍嘴皮子,把对你们学校女同学轻浮那一套带来,得罪人了吧?还敢说我妆太浓……我也要找师傅重新化妆了,少爷们慢慢等,说不定婚礼要半夜才举行哩!」
落地镜里只剩下西装笔挺的两位男士,都是一脸无辜的表情。
「安心啦,服装社师傅伺候这些千金小姐已经很有经验了,麻烦多表示钱也讹得多,婚礼会准时开始的。」佑钧放松姿势,闲闲地吃着茶几上的饼干。
「怎么样,可受罪了吧?千金小姐当女朋友,可比当妹妹困难多了!」御浩似笑非笑说。
「那倒不会,至少我知道培雯要什么,我家就有三个同样的女生,闭着眼都能相处。」佑钧吞下饼干又说:「你若以为外头的女孩好伺候,那就错了!比如孙琦玉好了,或许不当你面发小姐脾气,但计较是往心眼里去的,老要我猜,偏偏我和她生活背景相差太远,十次有九次猜不中就生闷气,最后变得彼此都累,我也吓到了--老祖宗提的『门当户对』还真有点道理。」
孙琦玉是中文系才女,在学校和佑钧出双入对,却因出身低层公务员家庭,始终进不了李家大门,两人因此闹得很僵,最后不愉快分手。
御浩以为两人若真心相爱,必能克服一切困难,但佑钧似很轻易就放弃了。
男人之间很少婆妈去谈论爱情细节,御浩会问还是因为事关到自己的妹妹,但也不想涉入太多个人私密,只调侃说:
「为了孙琦玉,你成了全文学院女生的公敌,要交女朋友也只有到校外了;算你好运,培雯还肯接受你,小心惹毛了她也没好日子过。」
「别说我,你这商学院王子不也在犯众怒的边缘吗?你一日不表明态度,各方美女就厮杀不已,到时落个处处留情的骂名,怕会比我还惨。」佑钧也不甘示弱说:「怎么样?既无法决定草落谁家,不如就选小蕾。她虽然年纪轻,但已颇识大体,足以让校内一干美女死心,大家也好安静念书呀!」
御浩欲言又止,后来决定不回答,也随手拿一块饼干吃起来。
李蕾是很讨爷爷喜爱,常说着要定来当王家孙媳妇,对御浩那些女同学态度相对的就冷淡多了。
他也曾想干脆就顺着长辈安排的四人行,凑个两对「金童玉女」,佑钧和培雯是真,他和李蕾是假;反正李蕾才十六岁,不必费心应付,等过几年她长大了心性自然改变,也不必费力分手。
但真的那么容易吗?若他直觉没错,李蕾的个性怕要比培雯还难应付……御浩摸摸额头上那缝了八针的疤痕,还是别去招惹她比较好吧?
虽说当时风气俭约朴素,宴席的场面不敢太铺张浪费,但李卓言与大女婿何舜渊近年来官运亨通,准亲家又是食品业的龙头老大,贺客盈门四十桌满座,都是政经工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金龙彩凤盘踞的高台上,双喜字灿灿生辉,银红烛熠熠燃烧,主婚人是几番恳请才来的某新任院长,两位新人刘必鸿和李蒨更是穿金戴玉的逼眼富贵,面子里子全做足了。
御浩注意到,李蕾果然把领口的蕾丝取下,连同发带的大蝴蝶结也不见了,人少了妆扮的富丽,多了清秀的原貌。看来连一句无心的玩笑话都不行,无论是娇气或骄慢,她这两年来似乎又变本加厉了。
婚礼仪式过后,因客人皆属重量级,需花许多时间酬酢,李蒨马不停蹄地换上大红旗袍,与刘必鸿双双到各桌敬酒。
李蕾和培雯也换穿粉红色旗袍,在新人两侧像发亮的小珍珠,加上英俊挺拔的男傧相,赞美之声不绝于耳地围绕在这十六到二十一岁的青春小辈身上。
差不多到下半场,颊脸陀红的李蒨突然一个踉跄,众人以为新娘有醉意了,连忙扶住她。
李蒨摇摇手说没事,要新郎和傧相们继续敬酒,只搭着李蕾的肩膀到一旁缓气。在四下无人时,她双眸转为醒亮说:
「不知道是不是眼睛花,我好像看到袁克宏了。万一是他,妳一定要想办法让他尽速离开,千万别闹出事来,现场长官那么多,会很难看的。」
「应该不是他吧!二姊请放心,我四处巡巡,不会让任何人扰乱婚礼的。」李蕾一面安抚姊姊,一面环视整个场地,看是否有可疑人物。
「记住,不要惊动其他人,袁克宏至少还认妳的i……」李蒨再度交代。
认她?都是二姊为避人耳目,利用她来当掩护的结果。
偷偷的私会大约维持了一年之久,后来家人多少听到风声,李蒨也不想再痛苦拖拉,便靠长辈的关系转到松山机场工作,因常出差调跑国外,才逐渐和」及克宏疏远。
在一次飞往日本的航机上认识了富商刘必鸿,对方殷勤的追求攻势下,二十六岁的李蒨玩够也玩乏了,便把握良机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出去。
这期间可苦了李蕾。
李蒨避不见面,袁克宏就来找李蕾,常堵在她下校车的路口,讯问、要人、传话……最初李蕾都是猛摇头再跑回家,只差没叫警察抓他。
有一天下着倾盆大雨,他淋着一身湿不肯离去,站在大伞底的李蕾愣着,那些与她优渥生活隔离的忧伤痛苦,又再度冲击到心底。
那风雨交加的时刻,她没有如往常般厌恶地跑掉,反而以成人讲理的态度,很有耐心地对袁克宏一字字重复家族的那套婚姻守则,强调二姊是不可能再和家境普通的他交往下去了,要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或许,她严肃的语气里带着小女生特有的天真,不像会骗人的样子,他听完之后就静静走了。
今天的婚礼……他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
比起刘必鸿,空军出身的袁克宏帅气多了,即使此刻双眼充血浑身酒味,仍男人味十足,难怪二姊会和他纠缠多年,差点为他违逆了祖宗家训。
李蕾找到他后,把他带到大厅外原本收礼金的一个长桌旁,现在已没人了,袁克宏倒也合作。
「妳二姊紧张了,叫妳来赶我走,对不对?」他斜嘴冷笑说。
「今天有大人物来,外面站了不少警卫,如果吵开了,有可能被抓到警察局去,你懂吗?」李蕾老练地应对,尽管对方大她十来岁。
「我是军人,最好送到军事法庭,来个军事审判一枪毙命,你们李家少个眼中钉不是更好吗?」他一脸恨意。
「你存心来搅局的吗?」李蕾保持镇静说:「你应该很明白了,我二姊也早就和你了断干净了,你这样跑来闹一点意义都没有。」
「了断干净?妳知道吗?为了怕破坏妳二姊的富贵好姻缘,妳父亲竟动用高层下令让我停飞,给我个严重警告!」他音量大了起来。「我早就不在乎妳二姊了,但她玩弄我感情,又要毁我前程,又要毁我前程,今天没来吓吓她实在不甘心--天底下哪有那么顺心如意的事,好处全叫你们李家占尽,别人都活该倒楣呀!」
「嘘--请你小声点!」李蕾制止他。「我父亲不会做这种事的,停飞或许只是巧合,或许是为你的安全着想!以你这种情况,开飞机是很危险的……」
「呸,妳又懂什么了?不过一个小黄毛丫头,还以为真能管大人的耳呀?你们李家除了妳,就没有可担当的人了吗?」他说着又要往大厅闯。
「有问题吗?」
身后突然传来御浩低沉的声音,李蕾吓一大跳,不知他听了多少,脑筋速转着要如何解释这个场面。
她尚未回过神,袁克宏已激动开口说:
「是你!那位红毯上李家三小姐的钦定男朋友……我猜你应该听过那可笑的『李氏婚姻守则』吧!他们李家女儿,非名利富贵不嫁,不懂情也不懂义,一个个都是冷酷心肠的女人……你有足够的财富地位吗?如果没有,小心被踢到十万八千里远,永世不得超生!」
「你喝醉了!」御浩扶住他说:「我们到外面吹吹凉风,人会清醒些。」
袁克宏顺着御浩的手,瞥见他佩戴的腕表和袖扣,都是昂贵质佳的名流货,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说:
「哦--抱歉,是我错看了!你当然是他们一伙的,都是吃香喝辣、目中无人的权贵阶级,和我这穷飞官不同,才被允许出现在婚宴上。但我告诉你,花无千日红,人无百日好,哪天你没名没利身上一文不值了,李三小姐将立刻走人,弃你如敝屣--别看她年纪小,她的狡猾势利此起她两个姊姊,已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袁大哥--」李蕾脸胀得通红,想阻止他再说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话。
「三小姐,妳也别得意太久,所谓风水轮流转,要哪天李家失势落败了,看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有谁再娇、谁再宠?只怕如粪水污泥,丢到马路上也没人要捡……」袁克宏情绪失控,愈说愈离谱。
李蕾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羞辱,从被「呸」的小黄毛丫头、到狡猾势利的李三小姐、到马路旁的粪水污泥……她的脸由红转白,所有的机巧伶俐都没有了,彷佛被诅咒罩住,无法正常反应。
素来出了名涵养绝佳的御浩,此时面色冷峻,抓住袁克宏的手说:
「你做得太过了!男子汉大丈夫冤有头债有主,谁负你的感情就找谁去骂,没必要拿人家的妹妹出气!」
他将袁克宏拉出饭店大门,李蕾有点傻眼,即使是打破头缝八针的那次,也没见过他发脾气。
御浩回到长桌旁时,她正愣愣坐在椅子上,几撮发丝垂落耳旁,美丽的妆扮也掩不住那掉了一半魂的奄奄乏力。
这景象似曾相识,两年前她误伤他后,在三轮车上也曾短暂出现此等脆弱神情,彷佛她一下忘了自己是谁,戒备的盔甲消失,刺人的锐角不在,只剩一个清秀略带精致的女生,如薄透的玉瓷般一失手便会碎掉。
爱懒偎在母亲姊姊身旁的李蕾,今日能为所欲为地颐指气使,全仗家庭的富贵权势;若真的失去庇荫,流落在街头,没有一技之长的她,如袁克宏说的,怕是一天都生存不下去吧?
而她对危机却一无所知……这样骄慢和脆弱的极大反差,让御浩有种奇怪的心疼感,他不自觉以温柔的语气说:
「进去吃个饭吧,酒席已快结东,妳什么都没吃,一定饿坏了。」
; 她发现有旁人在场又瞬间武装起来,像珠蚌合闭硬壳,护住最柔软的部份。
「我不饿,我必需守在这里以防袁克宏回来。」她不领情。
「我已经叫一辆三轮车送他回家,他不会再来了。」
「我还是不放心,我不能让他破坏二姊的婚礼。」她说。
「破坏一下又何妨呢?」御浩忍不住说:「妳二姊在这件事上的确负了人家的感情,受害者发泄内心的愤怒,也是情有可原的。」
「无论如何,她是我二姊,我就得护她,站在她这一边。」她坚持。
御浩又再次领教这位小姐的固执了,上回是不明理由的死不认错,这回却为了维护姊姊连饭也不吃……虽然有些是非下分,但他不想和她争,只耐心说:
「好吧!妳要守就守,我去端些菜出来给妳吃。」
他端菜给她?仅是表面的客套话吧,李蕾耳朵听着,并末当真。
十分钟后,当他端着盛满食物的盘碗出现时,她露出讶惊的表情。
「吃吧,我陪妳。」他坐下来说。
他今天怎么殷勤起来了?是尽男傧相的照应职责吗?她由惊讶转成怀疑。
「总不能看个傻傻维护姊姊的人饿肚子吧?」他说。
该感动吗?但他难得的好意,不尽情享受太可惜了!因此在大宴宾客的场合向来没什么胃口的李蕾,挑了边上的一碗汤圆甜点。
「廖伯母说妳小时候最爱吃汤圆,果然是真的。」御浩说:「廖伯母就是在妳家工作过的阿春嫂--她还说妳特别怪,不吃里头包馅的,偏爱无馅的,而且还是加葱酥青菜的咸汤圆,像本省人口味。」
「是吗?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李蕾知道御浩和小哥常与廖文煌来往。「你们整天没事做,老在背后谈我干嘛?」
「是廖伯母爱谈,不是我。」他连忙澄清。「她也很有意思,自两年前在医院碰过后,就以为我们是一起的,每看到我就小小姐的讲个不停,告诉她佑钧才是妳哥哥,她反而记不住。廖文煌说这几年她常生病,记性差了很多。」
「阿春嫂身体不好吗?」李蕾问。
「嗯,前阵子还开刀。」御浩突然有个主意。「妳想不想去看她呢?她见到妳一定非常高兴。」
「呃……我不知道阿春嫂住哪里……」她并无此念头。
「我带妳去。」他微笑说。
「就我们两个吗?」她脱口而出。
「妳要找佑钧和培雯也可以,就怕他们对探不相干人的病没兴趣。」
这算单独约会吗?尽管是以探阿春嫂之名--但至少是他主动提出的。
她可想象母亲和姊姊们的反应,必是喜孜孜地说:快去!快去!王御浩终于对妳表现出兴趣了,管他去哪儿,点头同意就是了!
经过有布棚和桌椅的水饺店,再穿过几条窜着野狗的巷子,歪歪斜斜的大片矮屋里,聚集着另一批到台北打拼的乡下人。
这地方使李蕾想起曾去过一次的伍涵娟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无法辨出是否同一个地点,贫民区总看起来差不多。
她坐在廖家老旧的藤椅上,矮几放着瓜果和特别煮的葱酥茼莴咸汤圆,还有她买的金红纸包的糕饼礼盒。
邻居闲杂人等在门口挤成一堆,为的是对深宅大院千金小姐的好奇。
「知道我生病了就来看我,以前我疼她的情份,她都记得,很感心呀!」阿春兴奋得逢人就说,毫不隐藏得意之色。
「果真是富贵人家的女儿,生得有够美,皮肤粉嫩成那款……」三拈六婆们吱吱喳喳说。
一旁站着的文煌走过去,边向邻居们致歉,边把门窗关上,再对母亲说:
「李小姐来者是客,不是演野台戏给人看的。」
屋子因门的关闭而更暗小,阴湿的气味更浓重,阿春团团转地要李蕾和御浩吃点心,又笑得合不拢嘴地把咸汤圆的往事再说一遍。
李蕾对狭暗的环境颇不自在,幸好对阿春还有来自童年的亲切感,小心不皱眉头,还能摆出微笑来应对。
她不时瞄向御浩,他坦然自在,到哪儿都是沉稳练达的模样;反观廖文煌,即使在自己家也是姿态紧张,眼镜后的眼神闪烁,是不欢迎她来吗?
门外「吱」了一声,有个戴斗笠挂毛巾的中年汉子走进来,外面停了一辆三轮车,阿春介绍是她丈夫,池拘谨地打招呼。
「新杂志来了吗?」廖文煌问父亲。
中年汉子点点头后,不但廖文煌出去搬杂志,御浩也跟着去帮忙。
「我先生拉三轮车外,还每个月送报纸、书本、杂志来赚外快,文煌他们兄弟爱看书,有时拿剩的回来读,省下很多钱。」阿春解释那几个男生来来去去的行为,又笑瞇瞇说:「不要管他们了……看看妳喔,一年年长大,比妳大姊二姊更漂亮,那位王先生少年英俊,当夫婿会很幸福喔!」
李蕾愣了愣,才悟到王先生就是御浩,否认太费力了,便转移话题说:
「我听阿娥说过,以前妳离开我们家时心里很难过。当年我还小,什么都不清楚,很多事也都忘了。」
「我也忘了,早就不难过了,后来我表妹阿好介绍我到邱院长家工作,还比较轻松哩!可惜他家就只有三个儿子,没像妳一样可爱的小女孩。」阿春自己也生三个男孩,特别疼爱女娃儿。
她们谈着邱家女主人、也是教过李蕾的朱惜悔老师,阿春丈夫在屋后叫:
「来一下好不好?我们找不到绑书的绳子。」
「我去一会就来!」阿春失陪地说。
剩下李蕾一个人了,连御浩也不在。一只灰色壁虎忽然由藤椅边的墙角缝爬出,她吓得站起来,直走到木桌旁,差点撞到方才搬进的一迭杂志。
封面是手绘的台湾地图,标题印的几个名字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世交中德高望重的长辈们,偶尔在饭局中还会碰到。
她随手翻开几页,便被里面激烈的批判言论吓到了,什么专制独裁、司法黑暗、太子党、特务组织……那些和蔼可亲的长辈们全成了祸国殃民的大罪人……
天呀,这是哪种杂志?御浩也看这些文章吗?
太震惊了!冷不防有人过来取走她手中的杂志,正是御浩。
「要走了吗?」他若无其事问。
「嗯,是该走了,我们去向阿春嫂告辞吧!」她也不动声色说。
御浩一直等李蕾间杂志的事,但她并未提起,表情和态度都很正常……有点令人纳闷,她不是文盲,不会连那些文字的涵义都看不懂吧?
秋老虎余威下,到塯公圳附近已走出汗来了,李蕾说要吃冰淇淋。
那时的冰淇淋店算是高价位的消费,里面布置雅丽,有服务生领位,客人并不多,以他们两人的经济能力自是没问题。
御浩点了香蕉船,李蕾点了巧克力圣代,都是这家店有名的。
她吃得专心极了,红樱桃、碎核桃、碎杏仁、鲜奶油?巧克力、冰淇淋一匙匙按顺序来,动作细巧得没一丝紊乱,看得出训练有素。
少有如此安静且单独面对面的机会,御浩发现她的学生发式削薄,额前微微卷个小刘海,与一般规矩的高中女孩不同。
「你不想吃巧克力,就给我吧!」李蕾见他几乎都没动说。
他依言挪了浅褐色的一球过去,并笑说:「女孩子就特别爱吃巧克力。」
「你常和女生在冰淇淋店约会吗?」她优雅地举起小汤匙。
「我们比较常去咖啡厅。」他表情正经说。
「你有女朋友了,对不对?」意思是冰淇淋店幼稚吗?
「妳说的若是女性朋友,我有不少。」他回答。
「我说的是真正的女朋友,像我小哥和培雯姐那种交往中的情侣。」李蕾挑得更明。「我小哥说你在学校很有女生缘,一定很容易找到女朋友吧!」
「让我用这种方式来解释吧--」他放下汤匙,看着她说:「读大学的女生凤毛辚角,每个人都是花了许多心力来念书的。如果男女同学一对一的情投意合,谈个单纯的恋爱也无妨;就怕几个同时喜欢一个,形成多角恋爱的麻烦局面,就会妨碍到课业,反而失去了到大学读书的目的。我很敬佩那些女同学,不想制造困扰,所以不在她们之中交女朋友。」
这差不多算第一次御浩在她面前长篇大论,而且是这么奇怪的论调,逻辑冷硬到不似他平日温文随和的作风,反而像刚才杂志中那些硬梆梆的文字。
爱情可以那么理智吗?
因为长时间专注他的话,李蕾也发现他的双眉浓齐,眼睛清亮幽邃,双褶皮深深箝着,睫毛密长微卷;一向来都知道他是人见人夸的英俊,但也不曾如此细究,那种男性阳刚气扑面而来令她心跳不禁加快。
「嗯,我不懂你的讲法。」为了掩饰,她用十六岁的天真无邪说。
「其实妳小哥也曾面对类似的状况,结果妳也知道了,他干脆找培雯,一个校外女生当女朋友,就天下太平了!」他半开玩笑说:「最近我也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想有样学样,找个校外女朋友,看来看去就妳最适合了。」
差点噎到,有没有听错呀?她顺着口里的冰气冷冷说:
「我才不当你的女朋友,你太老了!」
「太老?我才大妳四岁而已。」他摆出惊诧的表情。「佑钧大培雯三岁,也不曾有过问题呀!」
「那不同!佑钧和培雯都是大学生,距离很接近;我是高中生,和你相差远了,怎么都凑不上一块。」她回答。
「咦?这和佑钧告诉我的不一样呀!」御浩扬扬眉。「他当说妳家人都很喜欢我,一心想拉拢我当你们李家的女婿;我们常有四人同行,也公开当了成对的男女傧相,不就是要凑成一对吗?
若不是李蕾的社交基本功够强,恐怕早就找个地洞钻进去了,他有必要这么直言不讳吗?尽管这是李家所乐见的,但李蕾毕竟年轻,脸皮总是薄的。
「无论如何,我太小了,你想找个高中生当你女朋友,开开玩笑可以,若要当真,是说服不了别人的。」她说。
「妳似乎很喜欢说『无论如何』四个字,彷佛天塌下来了妳什么都不管的依然故我。」他继续逗弄她说:「无论如何,妳总会上大学,非常快的就和我很接近了!」
最好的方法就是倨傲不理人,她盯着冰淇淋,一副要专心吃完而他人莫扰的样子。门口突然有些点骚动,转移了御浩的注意力。
原来,这高级消费店大部份人是进不来的,但常有克制不了好奇心的人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向内看,眼务生常要出去驱赶。
李蕾不经心地往外一瞥,骑楼下站着一个女孩,侧面看来像伍涵娟,旁边那男孩很清楚是叶承熙。
她能很快认出他们,是因为去年圣诞节才在「明心育幼院」见过。
他们两个人似在讨论,偶尔看一眼冰淇淋店,大概是想进来尝尝口味又苦于钱不够吧?真可怜,花一点钱也要犹豫半天,就由她来招呼请客,也算尽点老同学的情谊。
李蕾向御浩说声对不起,穿过桌子走到门外,却已不见他们的踪影。
「怎么了?」她回桌时,御浩问。
「我刚才看到两个小学同学,他们很穷,住在贫民区里,可能想吃冰淇淋又没有钱……我打算请他们,出去看人又不见了。」
「哦?妳怎么会有贫民区的同学呢?」
「我那爱嚼舌的小哥没告诉你吗?」她说:「我十岁以前,爸妈一不小心让我念了公立小学,他们现在还很懊悔呢!」
「有什么好懊悔的?我还希望自己小学就念公立学校,而不是到高中才有机会进入公众系统。」碰到这话题,他收起惹逗的玩笑表情,正色说:「到公立学校才能接触到各阶层的人,了解多样的想法,而不是活在封闭的小圈圈中,对外面世界的变化一无所知。私己往往走向孤立衰弱,公众才是融入壮大,我们父母那一代的观念很多都需要调适。」
「这论调很耳熟呀,我小哥去年不肯出国念大学,和我爸爸拉拉杂杂吵的就是这些。」李蕾说:「你留在台湾念大学,不会是受我小哥的影响吧?」
「我们彼此影响吧--他念政治,我念经济,若要治国富国,都得深入民间基层,这是一般常识。」
哼,却也让她没办法跟着出国读高中。
去年在育幼院,被伍涵娟一女中的绿制服刺激,当着一群同学的面说出要赴美念书的事,后来中途生变,还花了一段时间去解释和弥补失去的面子。
李蕾把花型玻璃盅刮得干干净净,吃下最后一口冰淇淋问:
「我小哥也看廖家那些骂人的杂志吗?」
嗯,总算谈到主题了,她还真能忍,御浩谨慎挑词说:
「那不叫骂人,而是批评和谏言,每个民主政府都要受百姓监督,容纳各种不同的意见和声音,才能在改革中求进步--事实上,很多大学生都看的,包括妳小哥在内。」
李蕾不吭声,将用过的纸巾折了又折,方方正正成一块小豆腐干。
「或许它们的措辞有点强烈,那也只是为了更容易醒振人心。」他又补充。「如果告诉妳,我爷爷也看过那些杂志,妳会比较自在吗?」
「我没有不自在呀,只要我小哥别闹出问题,又惹得我爸血压高,你们爱看什么,我才懒得管!」李蕾垂下眼睑又说:「不过,我不太喜欢廖文煌,他的脸老是生气的样子,看来有点阴险。」
「他只是外表如此,人其实很热心。」御浩说:「他出身贫苦,全家人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他压力很大,那种刻苦勤奋,非我们这些不愁吃穿的人能够想象的。」
「他使我想起贫民区的同学伍涵娟,他们都是念书拼全命,功课很好的人。」她说:「我大姊讲过,这些人总存着心机,等着有一天能爬到我们头上。」
「爬到我们头上也没什么不对呀,这世上本来就该人人平等。我锡因叔叔生前常说,一个穷人容易翻身的社会,才是好社会。」他说:「我婶婶捐出房舍来开育幼院,收养孤苦伶仃的孩子,就是为了纪念他,实现他的一些想法。」
李蕾对三年前死于癌症的王锡因尚有印象,是颇有名气的银行家。
「对了!育幼院就在附近,我们正好可以探访那些孩子,也好久没去了!」御浩提议说。
快一整个下午了,不是说她像做作的洋娃娃,怎么没急着送她回家呢?
她还是偷偷高兴着,虽然有很多时候接不上他的话,但在这样闲闲的秋天阳光下,懒懒地听他醇厚磁性的声音,有着无法言喻的快乐。
最最重要的,他看来也很开心畅怀。
育幼院稍大的孩子差不多都在院子里帮忙,拔草的、提水的、挖土的……人人勤劳工作,不敢顽皮吵闹。
李蕾在路上坚持用自己的钱,把杂货店内森永牛奶糖和健素糖的存货全买下来。她不太会和孩子唱歌游戏,但花钱送吃的用的,绝对慷慨。
当她把糖果大把散在桌上、小朋友们挤过来时,一位老师说:
「不能吃,不能吃,他们牙齿坏透了!我先收起来,以后当奖品用。」
李蕾有些讪讪。御浩去帮忙挖较硬的泥地时,她看见一个小男孩独自站在墙角很寂寞的样子,便走过去问: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怎么不和大家一起种花呢?」
小男孩对这一连串问题没反应,只是不停地用手扭绞衣服。
「他叫张云朋,今年八岁。」老师在一旁说:「他上星期才到育幼院,一直都是这样,可能和他爸爸刚过世有关。别理他,他会慢慢习惯的。」
要习惯失去父亲、成为孤儿,听起来是很悲哀的事……李蕾涌上了不知名的感触,站在那儿陪了小男孩好一会。
「御浩少爷?李小姐,院长现在有空见你们了。」司机兼工友的老杜出来招呼说:「顺便尝尝我煮的绿豆汤,你们大半年没喝到了吧?」
这间原来值满椰子树的日式平房,树砍掉了,房子也拆掉三分之二,盖成了更大更工整的水泥屋。
院长的办公室在保留的三分之一处,木墙纸门,地板光可鉴人。
「怎么突然想贡献爱心了?怕不是专程的吧?」何舜洁穿着咖啡色细格旗袍,因未生育,到了中年仍是窈窕的身段。
可惜言语锋利,脸上总有冰冷的神情,令人不敢亲近。
「的确是顺道,在附近闲逛,想到婶婶就散步过来了。」御浩诚实说。
「培雯和佑钧呢?怎么没有一起来?」舜洁认为他们必四人同行。
「今天就只有我和小蕾。」他说。
舜洁眼睛里露出了明显的疑问。李蕾有些怕她,尤其是嫁入何家的大姊常说这位小姑有多么孤傲难缠,每每气得咬牙切齿,李蕾心中就长了疙瘩。
御浩解释了今日的行程和目的,舜洁听完之后转向李蕾说:
「没想到妳还挺重感情的,会惦记着从前家里的老仆人,真难得呀!」
或许是紧张吧,正喝着绿豆汤的李蕾,腹部突然一阵绞痛。惯在夏日患肠胃炎的她,知大事不妙,努力平稳声调问:
「对不起,厕所在哪里?」
「妳还好吧?」御浩直觉问。
「没事!」李蕾简短回答,得了方向就匆匆离去。
屋内只剩下侄婶两人,舜洁收起客套表情,直视御浩说:
「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竟和李家三小姐单独约会?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一拉二扯的,李家就可编出大大的网,绑你做他们的女婿了。」
「婶婶别紧张,也不过才一次,不算真正的约会吧?」御浩微笑。「再说,小蕾一个小女生,能绑得住我才怪。」
「我对小蕾个人没意见,怕的是李家那两位作风强悍的姊姊。」舜洁说:「上回你答应当男傧相就很不恰当了,偏你爷爷和爸妈都拼命撮合……你若不是真的对小蕾有意,最好表明态度、保持距离,因为已经太多人在推波肋澜了。」
「这些我都懂,谢谢婶婶的提醒,我自有分寸,没什么好担心的。」
「要找个情投意合又能互守终身的人并不容易呀!」舜洁叹口气说。
她想起英年早逝的丈夫,对有几分像他的御浩,更是爱屋及乌的心理。
御浩绝非一般奢华的世家子弟,需要的是能与他思想灵魂契合的贤内助,而不是一个金玉外表、内心空乏的娇小姐。
因为李蕾一直没有回来,御浩到后院找人。
育幼院的厕所和洗澡间是另外加盖的,与主屋以一条长廊相接,李蕾正半蹲在其中一根柱子旁,手捂着肚子,脸上有痛苦的表情。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走开!」她叫着,不要别人看到她的狼狈状,尤其是他。
「妳这样子,我怎么走开?妳是不是吃坏肚子了?是绿豆汤吗?但我喝了没事呀!」他回想一路走来,咸汤圆、冰淇淋,绿豆汤……果然是又甜又咸,忽冷忽热的,别人吃了不会有事,但娇贵的李蕾就难讲了。
「别管我,走开!」她愤怒重复着。
「我去拿药,育幼院孩子那么多,一定有准备。」他说完就不见了。
李蕾一阵痉挛,忙又冲进厕所。
御浩返回时,没看到李蕾,便在原柱子旁耐心等待。
没多久她苍白着脸出来,抬头又是御浩,一把怒火旺升说:
「不是叫你别管我吗?我自己会好!」
「喏,征露丸,我婶婶说这最有效的。」他递过几颗小丸和一杯水。
她现在最想的是有一瓶香水,或花露水也可以,把周围的臭气喷洒掉,他难道没闻到吗?就非要让她尴尬吗?愈想愈气,闹着脾气说:
「我一向吃西药,从不吃这种来历不明的土药!」
「那真抱歉,育幼院目前只有这个,也没听说毒死哪个小孩的。」他倒心平气和,像哄小孩。「吃吧!保证很快就不肚子疼了。」
其实李蕾家也有香港进口的征露丸,但偏故意说:
「说不定我就被你毒死了……」
「两年前妳敲破我的头,今天我毒一下妳,也很公平,不是吗?」他扯出旧事来。「不过放心,妳有送我到医院,我也会送妳去医院的。」
他还有心情开玩笑?李蕾本来要更生气的,却不知怎地变得很想笑。
「吃下去吧,否则又要跑厕所了。」他说。
肚子确实又隐隐作痛,既有台阶下,她就老实不客气地吞下药丸,并说:
「你可以走了吧?等我好了,自然会去办公室找你。」
「可是……妳不是怕中毒吗?」他还赖着。
「我中毒了会尖叫,包准全院的人都听到。」她恼了,干脆说:「你就这么爱闻厕所的臭味吗?正常人早就捏着鼻子躲得远远了!」
「哦--闹半天,原来是为这桩呀!」御浩做恍然大悟状。「哪天欢迎来男生宿舍闻闻,可比妳三小姐泻肚子还臭多了,这叫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
居然把难听的字眼说出来,他是故意窘她的,从头到尾没有无辜!
李蕾脸又白又红,等能回骂时,他已经闪回前院了。
前院的挪浩咧开的嘴僵住:心往下沉,他怎么突然对逗弄小女孩有兴趣呢?
婶婶一直暗示李蕾不是他那一型的女生……
那么,哪一型的女生才适合他呢?御浩可以举出一串系花、才女的名字,每个都比李蕾的洋娃娃形象还鲜明亮眼。
但李蕾那种因骄慢和脆弱反差,所产生出来的淡淡慵懒和模糊个性,又是别人所没有的。
袁克宏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童话中的诅咒,让王子变青蛙、野兽,让公主沉睡百年、化为泡沫,表明了世上没有永恒的美好,愈美好的东西愈脆弱无助。
无由来的,也没预兆的,所有的年轻女孩,在他眼前如红海一分为二,李蕾站一边,其他的站到另一边。
顺着自己的心意,在偶然的那刻问,他选择了李蕾这一边。
美丽事物的背后:第四章
四月天了,她们定到户外,在春暖的阳光下晒一匹匹布。
素白的布做宽松袍子,碎花的布做背心围裙,都是自己学着一刀刀裁再一针针缝,像又回到清教徒纯净简朴的时代。
她到此四个月来,第一次站在屋外草坪上,完整地看到了「天使之家」的模样。红色房舍连着红色谷仓接成长长的一排,随着岁月沧桑而老旧斑落,也同时被世界远远地抛弃和遗忘。
风由广里的原野上吹来,布匹如浪翻飞,有人在某处吟唱着:
形貌衰老而智慧长;年少时
我们相爱却又懵懂无知
许久以后,她才完整地读到叶慈所写的这首〈长久沉默之后〉
真是这样吗?因为懵懂,所以受苦;因为无知,所以受罚?
她蜷缩在风中,看着时光河里十八岁的自己--
「有点热呢!」穿着雪纺薄纱短衣和玫瑰红跳舞裙的李蕾,坐在一张法式漆金长椅上,捏着小手帕轻轻扬着。
立刻有人将最近的窗子开个缝隙,大小刚好透凉,又不会乱了小姐的秀发。
「这鸡尾酒不够冰呢!」李蕾摇摇头,绾着发的玫瑰网巾随着晃两下,又说:「香槟也放得太多了,喝得人头痛。」
马上有人去找冰块、苏打水,再重新调过。
李蕾身旁围着一群男生,大都是自小在社交圈看熟的人,他们或多或少都在追求这朵清新秀丽的名花。
在此不亲不疏的众多脸孔中,专注哪一个都不妥,她总把视线落在远远处,比如这个舞会的场合,就在旋转灯发出的七彩光点上闪呀闪的……
「挑一张唱片吧,都是欧美最新畅销排行榜上的,我刚从国外带回来热腾腾地烫手,有披头四、滚石、海滩男孩……台湾唱片行还找不到呢!」
说话的是此栋郊区别墅的少主人孙思达,家庭背景和李蕾相似,都是大陆来台党国元老级的权贵。
李蕾翘着兰花指儿翻看,粉脸上的细眉时而舒展、时而轻蹙,为最后的一支慢舞选歌。世家子弟圈里大家都知道,舞会上她向来只跳开头和结束两曲,中间就全凭小姐的心情和兴致了。
如此情况下,邀约卡仍源源不断,只因她美美地坐在那儿,就是十足魅力,带动了人气,也提高舞会的份量。
「怎么没有鲍伯狄伦或琼拜雅的?」她问,这都是御浩喜欢的歌者。
「呃,这次没买,太偏民谣风了。」孙思达说。
「那就披头四的『Yesterday』吧!,她缓缓说,也是御浩爱听的歌。
快舞的音乐停止,舞池的人纷纷回座。穿一身橙花滚金黑边舞衣的培雯,裙角刷地一扫,男生们速速让开,她挤坐在李蕾旁边,两朵名花艳丽辉映。
「快十二点了吧?我脚开始痛了,灰姑娘要失去她的玻璃鞋了!」培雯一面搥脚,一面接过男生殷勤递来的饮料。
「谁教妳跳得这么疯狂?要真是灰姑娘,玻璃鞋早碎一地了。」李蕾取笑说。
「现在不跳,谁晓得到美国还有没有机会呀!」培雯说。
「如果妳来的是我的华盛顿,我保证每周至少有一场舞会;可惜妳去的是芝加哥,冬天可长了,就没那么热闹了。」孙思达说。
「你别一直强调,我烦恼还不够多呀?真讨厌!」培雯伸长脖子,看到刚进门的御浩,身后并没有佑钧,眼中闪过失望,又很快说:「我哥来接我们了!」
「没那么快吧?最后一支舞曲还没跳呢!」孙思达急急说。
培雯哼地一笑,穿过满屋子的人朝御浩走去,李蕾动作慢了几步,孙思达巴巴地缠随在后,怕丢了今日身为主人的权益。
「佑钧呢?」培雯远远就问。
「他赶不过来,我们等一下在圆山和他会合。」御浩说。
他很自然望向李蕾,一如平日的温和亲切。还有什么期待呢?希望他看到她在众多追求者的包围下,会表现出忌妒,甚至套个好来坞电影的桥段,将她拉到一旁以示自己的所有权?
呵,那就不像沉稳有礼、教养一流的王御浩了--虽然看男人们争风吃醋很有趣,她可不期望御浩这么做。
之所以会有这种戏剧性的「幻想」,是因为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在人前他们是颐理成章的一对;在人后他也体贴容让逗她开心,但感觉就像对待另一个妹妹而已。
有时还挺羡慕佑钧和培雯之间的吵吵闹闹,有一把焰火很清楚地燃烧着,不像她和御浩宛如一杯淡而无味的白开水。
「哥,邀小蕾跳支舞吧!」培雯说。
「小姐们,小蕾这支舞应该是我的吧!」孙思达立刻插嘴。
「小蕾是我哥的女朋友,大家都知道的呀!」培雯说。
「是又如何?她今天是我的舞伴。」孙思达力争。
李蕾站在两个男人中间,一边是新潮红领巾、紧衣窄裤管的时髦贵公子;另一边那个呢,因为将服预官早理个小平头,身上惯常朴素洗旧的衬衫西裤,嗅不出一点富贵味,气质全在眉宇间。
「Yesterday」音乐悠悠响起,灯光暗下,七彩灯以缓慢的速度转动着。
不必太费脑筋也能猜到,御浩一定是绅士的礼让,那还不如采取主动,把面子留给自己,李蕾将手交给孙思达说:
「一切接舞会规矩来,我当然和思达跳。」
他们滑向舞池后,培雯拒绝几个男生的邀约,和哥哥走向角落的沙发。
「妳怎么不跳呢?」御浩问。
「这首曲子本来是要留给佑钧的,他又放我鸽子,没情绪了!」培雯轻轻捏搥着脚说:「哥,你要多留心小蕾呀!她现在就围着一堆男生,九月上大学更是蜜蜂蝴蝶满天飞,到时你服预官不在,我和佑钧也出国了,放她一个人落单,不看紧点,说不定就被别人追走了。」
「她喜欢众人围绕的生活,本来就该当社交女王的。」御浩眼睛随着舞池中那片清丽的玫瑰红转。
「你们也真奇怪耶,不冷不热的,一点都不像正常的情侣。」培雯说:「小蕾四处参加舞会派对,你不管;而你身边有女同学来来去去,她也不吭声。你们到底还要不要恋爱下去呢?」
「你别紧张过度,我们有自己的方式。」
「什么方式?我可一点都看不出来!」培雯又说:「我知道你当初和小蕾走在一块,是顺长辈之意。若你还要继续交往,至少也要花些心思做个样子;若不想继续,挑明了说,也让彼此有交男女朋友的自由……免得传出不好的流言来,连我和佑钧都要被拖累。」
「讲了半天,原来不是关心我,还是为妳自己呀!」御浩笑笑说:「妳又听到什么流言了?」
「他呀!」培雯向舞池里的孙思达努努嘴。「那位孙公子正在怂恿小蕾和他一起去美国,说迟早都要去的,不如现在就直接到美国念大学,没必要在台湾白浪费一年。」
「小蕾怎么说?」
「她是你的女朋友,你不该自己问吗?」培雯瞪大眼睛。
御浩身子稍稍往后倾,脸隐在七彩灯闪烁不到的地方,陷入深深的沉思。
舞池里的孙思达是急切的,肩膀手臂像螃蟹钳般要夹围李蕾,而李蕾身姿直挺挺的,很明显要保持距离……呵,这就是她,任何时候都要摆出尊贵的小姐架子,不肯轻佻随便,即使被人背后评为虚假做作,她也依然故我。
所以,他从不担心什么难听的流言,更遑论流言会成真。
依他所了解的小蕾,除非男方家世背景各方面条件都更好,否则不会轻易变心;这一点上御浩十分自信,就目前看去,他们这票世家子弟里要找出比他优秀的,还真没几个。
而当年他选择了小蕾,除了双方家长很祝福外,同辈友人大都不甚看好,如今交往两年尚未分手,是跌破了不少人的眼镜。
怎么说呢?他从不想为爱情的事把生活弄得颠三倒四或秩序大乱--在这点上,小蕾一直很单纯,从不企图改变或要求他什么,在她面前特别轻松自在。
基本上,小蕾是很典型的自我中心的富家女,只要不侵犯到她优渥顺心的生活,天下事大底与她无关;一旦摸准她的脾气,大多时候她都如一只慵闲懒动的猫,连比较棘手的骄慢和固执也很少发生。
他们之间那种无法言喻的「默契」,也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明白吧!
舞会结东后,御浩开车载着两个女生,颐道到圆山接佑钧。
一九六六年的此地尚属台北偏郊,入了夜人车稀少。圆山饭店也还未改建成金碧辉煌的十四层宫殿式建筑,而是隐在林丘间神秘的贵宾行馆,未完全对外开放,处处布着站岗的宪兵。
御浩曾和爷爷进入饭店几次,对内部饰满金龙、翠凤、麒麟等皇家图腾印象深刻,但并不喜欢那种严肃森冷的气氛。
佑钧来迟了没在约定地点,因怕随意停车遭查问,他们绕了几圈才接到人。
没跳成最后一支舞曲、积了满肚子怨的培雯,一见佑钧劈头就责问,不外那些怀疑他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的老话题。
佑钧似也心情不好,毫不相让地争辩,一时间车内火气十足,
「小蕾,妳不帮忙劝一下吗?」御浩皱眉说。
「这样闹哄哄的很好玩,我爱看呀!」李蕾笑瞇瞇说。
眼看车顶都要轰掉,御浩在附近一座公园旁熄了引擎,准备叫他们住嘴。
他才刚回头,培雯已愤怒地打开车门,也不管脚上尖细的三寸高跟鞋,大步走向黑影幢幢的树林。
「喂,快十二点了,妳疯什么?」佑钧叫着。
「还不快追她回来!」李蕾用力推小哥下车,自己也尾随在后。
今晚是细条的上弦月,月儿不亮,星星显得特别繁多,颗颗盈泠欲滴,李蕾伸出手像在测试暑热散后的沁凉。
「御浩哥,你去过『龙宫』几次?」她面向黑暗中的圆山饭店问,「龙宫」是大家私底下的戏称。
「三、四次吧,都是为了陪爷爷。」御浩循着说话声,往左边步道找人。
「我去过两次,很拘谨沉闷。」她这会心情好,话就多了。「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后山,听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曾有载满珠宝的飞机在这儿坠毁失事,也许在公园走走还能捡到珍珠钻石呢!」
「我听到的却是另一个故事。」御浩说:「圆山附近曾设毒蛇研究所,日本战败撤退时把毒蛇放了出来,爬得漫山遍野都是……」
「你骗人的吧?」她叫。
「我什么时候骗过妳?这是某机密文件记载的。」他说:「那些珠宝是确有其事,但也差不多被人捡光了;倒是大蛇会生小蛇,生生不息,妳碰到牠们的机率比较大。」
「别再吓我了!」她顿时觉得脚底凉飕飕,忙抓紧他的手臂。
她修尖的指甲刮到他的皮肤,他转而牵住她的手:在踏青爬山或逛街过马路时,他也常这样,像牵着一个走路太慢的小妹妹。
有什么绮念吗?因为小蕾年纪还小,他一直避免往那方面想,认为保持目前交往的情况最好,他们惯于这种绅士淑女的方式了。
李蕾当然会心头小鹿乱撞,但每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蒙眬的暧昧不待成形就化为云烟了--
「小哥!培雯姐!」她向黑幽处叫。
突然,树丛后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声,李蕾正要探看究竟,御浩忙拉她走开。
「是一对情侣,别去打扰人家。」他说。
接着出现第二对、第三对……这夜深人静的公园还真别有天地哩!
借着路灯微光,终于看到暗林间那身橙花舞衣,但这次不用御浩阻止,李蕾已先停下脚步并用手堵住差点脱出口的声音--因为佑钧和培雯正亲密拥吻着?
如此撞人隐私,又是熟悉的人,那种尴尬大概和公众裸体有得比,李蕾全身燥热起来,清凉感陡然消失。
「我们到一旁等着吧!」御浩轻声说。
他是不是也发着高温呢?他掌心中的她的手像煨炒栗子般,暖得要沁出汗水来。此外,高跟鞋开始紧疼夹脚,小礼服束憋着胸口,肌肤变得异常敏感……
更诡异的是空气,飘浮着不知名的某种味道,浓厚得令人喘不过气来。当御浩放掉她的手时,她立刻跌坐在公园的铁椅上,并用手绢拼命?凉。
「他们老是这样,吵得凶,合得也快。」御浩站在几步之外,若无其事说。
「这才叫欢喜冤家呀!若不吵不闹,就不像情侣了。」李蕾心中加念:比如我们,过份地平静无波,外人看了都乏味。
「那也未必,若真的心灵契合,应该不会动不动就吵架吧!」突然觉得和她谈感情事有点怪,便换个话题说:「我刚听培雯提到,妳也许想先和他们l起出国念书?」
「有吗?」她满脸讶异:「不是早说好了我明年和你一起去吗?」
「其实今年出去反而好,直接在国外念大一,就不必浪费国内这一年了。」
「我的英文还不行,正好趁这一年多练听力和会话,我已经报名费牧师的英文班了。」她回答,忍不住怪培雯的多嘴。
「要学英文,在国外身历其境最有效,国内反而事倍功半。」他就事论事。
他是什么意思?不希望她留下来等他吗?
由他表情猜不出他的意图,李蕾低眉敛目一会,故意孩子气地说:
「御浩哥,你是不是有新女朋友了,想要我快点离开台湾呀?」
「妳扯到哪儿去了?我有新女朋友一定明的告诉妳,才不会暗的玩花样。」御浩怕吵到其他人,走过来坐在她身边说:「我只是希望妳考虑清楚,什么对妳最好,而不是一味地跟着我、或听从妳家人的安排,免得将来后悔。」
「跟着你和我家人的安排都很好呀,我想得够清楚了,不会后悔的。」一个名字丢到她前面快十年了,再笨的人也足以把事情琢磨透彻,她就是跟定他。
以这样的心情看入他眼底,她突然发现他靠得好近呀!
那长睫中的黑瞳如水草围着的深潭,好想使人陷溺;男人特有的发肤体味,形成了无形的密网……再加上浓厚不知名的味道,汇成一股热流冲涌而来……多年后忆起,其实是那夜周遭许多爱欲男女聚集的气息,刺激着她问:
「御浩哥,我是你的女朋友吧?」
「大家都这么说。」
「那你为什么从不吻我呢?」
没想到她会丢出这一句,御浩喉咙咕哝一下,像用力吞咽那些字。
月光下,她的肌肤闪着瓷白的丰泽,他曾想过是不是冷硬得一碰就碎……要跨过绅士淑女的界线并不难,尤其夜的公园里,男女爱欲之气如此魅惑人。
他在尚未想清楚前,手已伸出去轻触她的脸庞,完全不冷不硬,而是既暖且柔且滑,但让他真正陷入的是她身上发出的神秘香气。
那香气其实一直存在着,只是他不曾真正留心过,直到此情此景了才被迫在鼻尖辨识,那是住在檀木香的宅内、吃着人参灵芝、熏着桂香兰馥、裹着绫罗绸缎……所交织混合出来的,也是一般市井环境染养出的女子身上所没有的。
以为自己够深入普罗大众的生活了,但自幼富贵家庭所熟悉的气味扑漫而来时,御浩仍迅速沉溺,比想象中还冲动地吻了小蕾……甚至拥她入怀,欲尝尽那香软温润的味道。
结果,本来只打算轻轻一啄的,却成了意外的长吻。
李蕾先用力推开他,一是震惊御浩的热情,二是快要缺氧窒息了。
「妳要吻,我也吻妳了。」他放开她说:「只是警告妳,不可以随便向男生索吻,很危险的。」
「你是我的男朋友,不向你索吻,又向谁呢?」她抑住怦怦的心跳,装世故说:「你以前吻过别的女孩吧?」
「干嘛问?」他坐稍远些。
「别否认,你们高中的那些桃花韵事,我小哥早就报告过了。」她感觉凉风吹过两人中间。「我和那些女孩有什么不同呢?」
这种事也要比?冈是小蕾,他并不觉得冒犯或唐突,只笑着说:
「妳特别香,像希尔顿的起士蛋糕、明星的咖啡、小美的巧克力圣代、老大昌的牛排……让人想一口吞掉。」
「难怪你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连绅士风度也忘了,下次接吻我也要多想喜欢吃的食物,说不定更有滋味呢!」她顺着他胡扯下去。
「嘿!刚接吻过的女孩,不都该有点害羞的样子吗?」他抗议。
「你是御浩呀!」这话听来真纯情,但她接着又说:「有过这次经验后,至少我知道怎么拒绝那些想吻我的男生了。」
什么和什么呀?他扬起眉说:「有很多男生想吻妳吗?」
「是不少,培雯姐没告诉你吗?」李蕾一边说,一边取手绢擦掉他唇上沾到的口红,若不讲是初吻,人家还以为她是情场老手哩!
他突然将她手拿下,因为培雯和佑钧由小径那头走来。
「咦,哥和小蕾也在黑暗里谈情说爱呀?」培雯远远就嚷。
「我们是男女朋友,有何不可?难道就只允许妳和我小哥在树丛里旁若无人地亲热吗?」李蕾站起身来,反将她一军。
两个女生斗起嘴来,魅惑力消失,似迷梦乍醒,一切又恢复正常了。
两个男生并肩跟在后面,御浩想起方才林间那一幕,关心地问:
「你和培雯真不在出国前先订个婚吗?」
「出国事都忙不完了,哪还有时间?你又不是不清楚我们两家,订婚又要惊动半个台湾,比坐十趟飞机还麻烦,明年暑假再说吧!」佑钧回答。
「你可要好好照顾培雯,委屈了她,我会找你算帐的。」
「培雯可悍啦,你都看到的,她别委屈我就不错了。」佑钧说:「倒是小蕾年纪还小,你可别欺负她不懂事呀!」
「你们李家女人容得人欺负吗?看你两个姊姊就知道了。」御浩回他。
这是真心话,小蕾愈来愈有其姊之风,今晚居然连吻都拿来主动要求了。
唇上仍留着方才那如火燃发的热情,香暖甜美的感觉……御浩自己也是震惊的,长到二十二岁,见过各种不同的女孩,他下意识里喜欢的仍是奶奶、母亲那一型的世家小姐吗?
他心上突然生出许多不确定的疑惑……难道当年会选择小蕾、又能持续交往两年不分手,并不纯是大家想的顺长辈之意,也不是他自以为的偶然吗?
正如培雯说的,他是该好好思考这段感情了。
教堂的边门陆陆续续走出一些人,他们刚上完费牧师的英文会话课。
已是入冬寒冷的季节,李蕾套上浅米色红绒边的毛呢大衣,甩甩黑亮的垂肩长发,脂粉不施仍如玉琢的一张小脸,加上足蹬的义大利皮靴,引起不少往来行人的注目,她早已习惯了。
她身旁站的是穿军服的廖文煌,帮她拿皮包和书本,活像陪侍的小副官。
这半年来,在邻县服预官役的御浩和廖文煌,一有休假就回来陪李蕾上英文课。有御浩在,当然由他送她回家;御浩不在时,护送就成了廖文煌的工作。
最初李蕾颇不乐意,因为廖文煌向来阴沉古怪,被她归入鲜少交集的「非我族类」群。几次同行之后,发现他英文不错,又常热心为她解疑,并没有先前想的难以相处,才不再冷眼以对。
「我以为御浩今天会来。」廖文煌说。
「他没有休假。」李蕾说:「我倒奇怪你的休假特别多。」
「我也纳闷,我和他的单位性质相似,最近并不忙呀!」
「大概他比较受长官器重,公务都交给他吧。」她替御浩说话。
廖文煌无声一笑,心想,三小姐是真不懂还假不懂呀?御浩的祖父是党国元老,军中靠山大,王家孙少爷可比谁都轻松哩!
出身贫苦却志向不小的廖文煌是个充满矛盾的人,他一方面读着地下反动书刊,痛恶权贵阶级的腐化和压迫;一方面又和御浩、佑钧等世家子弟维持长久的友谊,妒羡着他们所拥有的一切。
甚至对李蕾,也有着一种说不出口的别样心情。
表面上,他不屑那种只知吃喝玩乐的富家女,嘴里批判,但每当娇美贵气的李蕾出现时,他就双眼晶亮,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看到她。
但他也不会傻到以为癞蛤蟆能吃到天鹅肉,那种喜欢,多半居于他们童年相处的美好记忆。
十岁以前的李蕾,慷慨大方平易近人,可爱得没有心机,什么都嚷着和别人分享,完全不像现在端着小姐的架子不容亲近--那是连御浩都不知道的过往,属于他个人独藏的秘密。
因此,当御浩和李蕾交往无关乎爱情时,他无法平心祝福,总希望他们早日分手,各自去寻找真正的幸福。
他还找来某日本杂志,报导三菱、住友等几个大财团彼此为子女安排通婚,有个说法叫「人工培养的婚姻」,当着御浩面痛批其私己排外的权势挂勾和泯灭人性的做法,想对他醍醐灌顶一番。
御浩都只短短一句「你不懂我们」,一过就是两年半。
我们?我们又是谁?这自称对社会充满关怀、追求世间公义的贵公子,其实仍抱着优越的心态而不自知,他要真正混入贫苦大众还早呢,最起码也得结束他和李蕾那种虚伪可厌的交往才行吧……
「奇怪,二姊夫的司机怎么还没到呢?平常他早就在这儿等了!」李蕾说。
「也许他有重要的事情来晚了。」廖文煌说。
「难道接我就不重要吗?」她不悦地回一句。
当然不重要,妳有很多种回家的方法……李蕾不会懂的,街上满是为生活奔波的升斗小民,多少人命如蝼蚁、多少家庭三餐不继,都不在她小姐的眼底。
廖文煌看看手表,下定决心做某件事,这个机会错失了以后很难再有。
「呃,我能不能请三小姐喝杯咖啡呢?」他说。
她有些惊讶,转头望他?
「是这样的……上次费牧师提到李伯大梦这个故事,突然想起妳送我的《美国童话》这本书,一直想找机会谢谢妳。」他说得吞吞吐吐,
「哦,那些书果真是你拿去的呀!我记得不只《美国童话》,还有其它的八、九本哦。」她又补充说:「若记得没错,我不是送给你,而是借给你的,你从没还我就是了。」
廖文煌脸胀红起来,其实有几本还是不告而取偷拿的;如今被迫提到这件尴尬事,李蕾或许无心,但直剌剌的话已伤及他的自尊。
「三小姐童话书多得看不完,还随时添新,不像我从小到大只有那十本,读了又读,书页都快翻烂了。那十本书在你们富人眼中不算什么,对我们穷人孩子可是天大的财富,字字如金珍惜得不得了!」他忍不住自辩。
「你有必要那么激动吗?我又没怪你。」她奇怪他的过度反应。「正如你说的,我家不差那十本书,只是你告诉我一声比较好吧,我绝对会送你的。」
「对不起……这下子除了感谢外,还要加上书没还的歉意,我这杯咖啡更非请不可了?」为怕坏事,他收起受伤情绪说:「虽然微薄不成敬意,但司机还没来,咖啡厅也不远,我们可以到那儿打电话,边坐边等也舒服些。」
寒风一阵阵吹,脚有点酸,他的话颇合理,喝杯午后咖啡也无妨。
「好吧!不过由我请客,你赚的那点钱,就省下来交给阿春嫂吧!」李蕾以惯常的大方说。
「随三小姐高兴。」他没有争论。
李蕾招手叫来三轮车。
四点过五分,街上行人不少,有的慢步、有的匆匆,咖啡厅在隔街的另一边。
李蕾付了三轮车车资,眼光被绸缎庄新摆的布匹吸引着。
「咦,那不是御浩吗?」廖文煌突然说。
李蕾循声望去,好一会才在花花人群中看到原本应该在邻县部队的御浩,他身穿便服英俊如常,身旁携着一位长发飘逸的女子。
这……不可能吧?若非幻觉,就是一个长得跟他很像的人……
「御浩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没休假吗?」廖文煌再度强调。
李蕾像被钉在原处,发不出声音。
并不是没见过御浩和别的女孩走在一起,但他一向坦然,从没有瞒过任何关于异性的事……而眼前这女子她一点印象都没有,最不能理解的是,御浩为什么骗说没有休假、却偷偷和这女子约会呢?这完全不像御浩的为人呀!
「我们要不要上前打招呼,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廖文煌建议。
「你认识那女孩吗?」她努力不让惊愕表现在脸上。
「不认识……不过,一直有些流言传来传去……」他考虑要说多少。
李蕾正要进一步弄清他的言外之意时,御浩带那女子沿着骑楼向西走,廖文煌忙抬脚跟上,她机械似的尾随在后。
御浩和那女子拐进一条窄小的巷子,停在一栋四层楼的建筑物前面,生锈落漆的招牌板上写着「迎宾旅馆」四个字。
在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前,御浩和那女子双双走进旅馆……不见了!
最先闪进李蕾脑海的是,御浩终于有了亲密女友吗?但他怎么也不该到这种低级不入流的地方,这绝不是光明正大的所在,即使要做坏事,也不需这么自贬身价吧?
廖文煌也有些错愕,若不是亲眼看见,以御浩正人君子的形象,还真难相信会有旅馆这一幕。此情此景,李蕾不可能再无动于衷了吧?
果然她脸色苍白,双眸燃着火焰,是怒不可遏的讯号--
「三小姐,妳如果想进去探个究竟,我可以陪妳。」廖文煌自告奋勇说。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那两簇火焰倏地直射到他身上。
「故意什么?」他不解。
「你早知道御浩在这里,故意以请我喝咖啡为借口,要我看到这一切,这是你的诡计吧?」她不掩怒火说。
廖文煌没估到娇娇女的她也有精明的一面,一时愣住了。
没错,他事先知道御浩今天有神秘「约会」,虽然已离开学校半年,仍有些仰慕者会注意御浩的行踪,若有心打听,并不困难。
他也是在最后一刻才决定带李蕾来面对真相的,但万万不能承认就是了。
「怎么会是我的诡计?我再有办法,也不可能叫御浩和别的女孩上旅馆呀!」他又说:「三小姐,欺骗妳的是御浩,妳该生气的人是他吧?」
「我为什么要生御浩的气?这些都是你的错,我只气你!」她态度极为傲慢。
「三小姐--」她的反应超乎常理,他竟语塞了。
「说你的错,是因为你在这儿造谣生事兴风作浪。」这类似爆发丑闻的节骨眼,她的确和一般十九岁的女孩子不一样,多年严格的闺秀训练奏效了,姊姊们叮咛的,凡事先保住面子再说。「御浩隐瞒休假,带女生走进这家旅馆,我相信必有他正当的理由;我反而不齿你的行为,亏得御浩还是你的好朋友,你竟不顾朋友道义揭人隐私--懒得理你,我要回家了!」
这已是极限,李蕾强忍着即将溃决的情绪,招呼路旁等客的三轮车过来。
居然说他造谣生事兴风作浪?李蕾维护御浩到如此盲目无知的地步,廖文煌内心积压多时的燃点突爆,一堆话轰然而出说:
「什么是御浩的正当理由?简单告诉妳,就是他对妳根本没有爱情,他和妳交往完全是顺长辈之意,标准的家族利益结合,所以他才需要另外找女人……而妳所谓的相信,也只关乎冰冷的金钱和权势,并无任何真心诚意……我很讶异,一向高高在上的李家三小姐,如何能忍受这种毫无尊严的羞辱呢?」
太……太过份了!他廖文煌什么身分,竟敢如此肆无忌惮胡言乱语?李蕾气得全身发抖,得戴上生平最冰冷的面具才不会当场失控。
「无论你说什么,都影响不了我和御浩的关系。」她眼神如刀锐利、声音似刀刮人,坐上三轮车时又抛出一句:「而我和你之间,是连一杯咖啡的情份都没有了!」
廖文煌的确无法了解李蕾的心理,正因为是高高在上的三小姐,外头摆着的面子重于一切,若有人当众揭私扬丑,其中的难堪痛恶同等于丑事本身,他已犯了李蕾的大忌。
他当时是完全迷惑了……他是御浩的好朋友没有错,但他个人所服膺的公理原则更重于一切;况且他也是为李蕾好,结果却适得其反,怎么连刚萌发的一点友善关系也毁掉了呢?
几张宣纸排列在窗前的长桌上,天光将纸上的各式荷花照得更色泽明媚。
这是李蕴宅第里特辟的画室,因当今第一夫人喜爱国画,一干官太太们都附庸风雅赶流行,李蕴自不例外,还逼着两位妹妹一块学,说有助丈夫官运。
李蕾常嫌沉闷,反而老师夸她最有天份。
「有啥天份?不过就学了几年西画,有些底子,怎么挥都比我们好喽!」姊姊们取笑说。
就李蕾十四岁那年,因服装社阿婆在绸缎上刺线绣珠的纷彩亮了她的双眼,又加上御浩的刺激,她央求找老师学画,大家原以为她只玩票几个月,没想到竟素描、水彩、炭画,油画一路乖乖地撑过这几年,很是意外。
李蕾不认为自己有慧根,更与勤勉沾不上边,只觉得挥画笔比读英数理化简单,线条色彩又比作文造句容易,便断断续续维持了下来……结果考大学居然用上了,否则还真不知选什么科系呢!
门外有汽车声,接着有人按铃,是御浩来了吗?
她的心提到胸口,又是喘不过气的感觉……旅馆事件发生一个星期了,她从最初的震惊空白、到愤怒难过、到手足无措的忧恼,整个人似脱了一层皮。
李蕾外表若骄霸,也全是家世烘托出来的,就如花朵能四季大肆展放,皆赖暖房的调节。换句话说,她小事可以硬声硬气,但发生了类似暖房屋顶被掀掉的大事,就无能为力了。
御浩变心,当属大事吧?
她也曾想自己解决御浩的问题,但动脑伤神许久,除了累坏了之外,仍找下到恰当的处理方式。他们这种人家「恰当」比什么都重要,最后还是全盘丢到大姊那儿,由大姊去撑腰作主。
「妳放心,他过得了我这关,也过不了后面的两家父母和王老太爷。」李蕴胸有成竹说:「他想为外面的女人变心,可比过五关斩六将还难呢!」
是吗?御浩平日温温文文的,但绝不是省油的灯,他一旦想做什么,态度就很坚决,只有排除万难向前进,没有屈服向后退的,他们又不是没见识过。
他会为那女子正式摊牌吗?是不是几年感情将宣告结束,她就要失去他了?
手一抖不小心滑了笔,把荷花染成血红色,好好的画作也毁了。
「小蕾,御浩到了。」李蕴在门外说。
御浩看来非常生气,尽管礼貌依旧,但眼神有令人想闪避的冷厉。
今天部队有大型作战演习,各连营早听从指示部署妥善;就在临出发前长官点了他的名字,说台北另有紧急任务,要他立刻领令报到。
御浩不疑有它,搭吉普车直奔台北,在某部会前转换成黑色汽车时,事情就有些蹊跷了,他忍不住向前座的司机查问。
「这是何次长的坐车。」司机说。
何次长即李蕾的大姊夫何舜渊,一向很欣赏御浩这位后生小辈,有见面机会就拉着他聊天。但次长会有什么紧急大事,非得突然把他由军中调出呢?
当车子停在次长宿舍前,御浩已有不妙之感。
等客厅里出现「召见」的是李蕴、李蕾两姊妹时,他的脸色就好不起来。
「对不起,这样匆忙找你来,但事关我们王,李两家的门风清誉,也等不及你下回休假了。」李蕴话中有话。「况且真休假也不一定见得到你,不是吗?」
「大姊有什么事?」御浩最忌讳假公济私的行为,但人都被骗来了,也不想费时闹事,只简短问。
「上星期六的下午四点左右,你人在哪里?」李蕴说。
御浩回想一下后脸色微变,猜测到几分,仍冷静说:
「大姊有话直说好了,我时间不多,部队有作战演习,我还得赶回去。」
「好,那我们直说,你也要照实回答。」李蕴使眼色要李蕾开口,但李蕾不肯,她只好自己问:「上星期六下午四点,小蕾在台北车站附近看到你带一个女人进旅馆。那天你告诉她没有休假,人却在台北出现,别说小蕾认错人,她十分确定是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既然看到,为什么不当场来问我?」御浩用句仍短。
「小蕾好歹是大家闺秀,年纪轻脸皮薄,碰到这种事已经够尴尬了,哪会在那种地方和你闹?」李蕴瞪着他说:「你是承认有这件事了?你和那女人真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当然没有,我从不做见不得人的事。」御浩板着脸回答。「那女孩来找我帮个忙,严格说起来,连朋友都算不上。」
「是吗?帮什么忙,需要帮到进旅馆?」李蕴存疑。「若没有见不得人,,你为什么要骗小蕾没有休假呢?」
「大姊,我可以单独和小蕾谈吗?」御浩要求。
「不!」本来坐得笔直的李蕾,立刻靠向李蕴说:「大姊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你当着大姊面谈就够了。」
李蕾的态度让御浩颇难过,她什么时候才不再处处依恃家人呢?
「我本来答应要保密的,但大姊一直逼问,我也只好打破承诺了。」他易后说:「和那女孩有关系的是佑钧--她是佑钧当兵时认识的,有一些感情上的瓜葛,到现在那女孩还不放弃打听他,佑钧担心事情闹大,也怕被培雯知道,才拜托我私下解决--这件事情,我不过是收拾烂摊子的人而已。」
「你不会是趁我小哥不在想赖他吧?」这回李蕾抢话了。「你和那女孩走进旅馆,又怎么解释呢?」
「妳若不相信,打电话到芝加哥问佑钧就是了。」现在是难过加上失望,尽管他们有两年多的感情,小蕾仍先偏袒家人,御浩说:「妳看到的旅馆,是那女孩来台北的投宿地点,我礼貌送她回去,前后不过待了十分钟,也顺便跟老板关照一下她的安全,否则上了报纸头条,写着『某国大代表二公子始乱终弃、痴情女香消玉殒』,岂不更难看?」
整个情况急转直下,审判别人,结果祸首是自家亲兄弟,面子几乎挂不住。
「佑钧真太不象话了,做事这么没分寸,害大家误会一场,我们李家一定负责,会好好教训他一顿的!」李蕴迅速将愠怒转向说:「那个女孩没惹太多麻烦吧?事情都解决了吗?还有,千万别告诉你家老太爷和你爸妈,白白气坏了身子不好。」
「佑钧人不在台湾,那女孩多半也无可奈何,只要我们别见了风就是雨地夸张事态,要保密也不难。」御浩原可得理不饶人,但他没那等闲功夫。「大姊,请让我和小蕾谈谈,好吗?」
「当然,当然,尽量谈喽!」李蕴满满笑脸,起身离去。
李蕾被大姊一笑,「不」字卡在喉间。
偌大的客厅只剩下她和御浩,她又紧张得肚子痛,如临大敌。
「小蕾,这些年来我一直认为妳是懂得规矩的,但妳今天犯了很大的错误,妳知道吗?」御浩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李蕾一脸戒备的神情,嘴巴抿得紧紧的。
「有两件事我必需讲清楚。」见她不回应,他只好继续说下去。「第一,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以后有什么事自己解决,不要动不动就把家人扯进来,那只会使问题更复杂。第二,妳不该利用家人的权势便召我出部队,传出去不但有损我们两家名誉,更有人会诬赖我借口想逃避辛苦的作战演习,这是很严重的指控,妳以后绝不能再这么做了。」
李蕾是想道个小歉,但他劈头就一顿指责,把她当三岁孩子来教训,口气冰冷无情到极点,完全无视于她过去七天所受的委屈和痛苦……一思及此,歉疚之心全飞了,她愤怒说:
「你这是什么话?我若有错,第一要怪你,不该瞒我骗我,还去那低三下四的地方,害我莫名其妙在台北街头丢尽了脸!第二则要怪你的好朋友廖文煌,若不是他带我去,我也不会看到那荒唐的一幕,你该问问他存什么心吧?」
很意外廖文煌的涉入,但他没时间想太多,目前要专心在小蕾身上。
「好,我有错,廖文煌有错,更别忘了妳那罪魁祸首的小哥,但妳自己难道不需要反省吗?」他耐心讲理说:「像这次旅馆事件妳原可以直接问我,而不是惊动上下好几层地把你们李家的权势滥用到极致……我没有时间再多谈了,只希望待会平心静气时妳自己多想想……如果我们还要继续交往下去,有些事妳必需尊重我的原则,以我的方法行事,比如不假公济私、要是非分明等等。我得走了,或许还能在天黑前赶上行军的队伍。
尊重他的原则、以他的方法行事?那她的原则和方法呢?又有谁在乎?
廖文煌那段讥讽他们之间没有爱情、毫无尊严羞辱的话又在心上阵阵痛绞着,他竟还威胁她不听话就不再交往下去?真以为她那么稀罕他吗?
「等一下!」当御浩戴上军帽朝门口走去时,她叫住他,一字字说:「我、要、分、手!」
御浩半转过身,帽缘盖住浓眉,眼睛部位一团阴影,看不清楚表情。
「你以为我滥用权势请你来,就为了旅馆那点小事吗?错了,我是为了谈分手的!」她吐出憋闷心中已久的话,「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背后的窃窃私语,大家都说你和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顺长辈的意,只是金钱权势的结合,你对我并没有真正的爱情--我受够了那些虚情假意,决定不再和你交往下去了!」
御浩没必要地坐了两小时的车,面对两个难缠的李家女人,又没必要地为李家男人犯的错挨轰解释,再经过生气、难过、失望种种情绪后,至此已完全失去耐性,仅仅回应一句话:
「悉听尊便!」
什么?就这四个字?
而他说完了,还真踏出门,坐上汽车绝尘而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李蕾如彻底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无法动弹,头昏沉沉的弄不清事情到底怎么发生的……他们分手了?真的分手了?
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联络了,在交往中这样的失联是没有过的。
分手?就这样吧……他与小蕾即使家世背景再相似,也改变不了个性不同、观念回异的事实,或许趁早分开也好……这不也是他最初的想法吗?当两人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时,自然分道扬镳,这次由小蕾先提出,女土优先,男士遵从,事情就更好办了,他也不必担什么变心的罪名。
人在军队里,要与世隔绝很容易,御浩就打算这样一日日把时间熬磨过去,分手的事若有造成风波,等他回台北时大概也风平浪静了。
但又为什么觉得是熬磨呢?因为白天人多事忙一切看来都很合理正常,但熄灯后的夜晚,有关小蕾的记忆就纷沓而来,她的骄慢、任性、脆弱、惫懒、香气、温润……贴着他围绕他,让他辗转无法成眠。
愈要大声说分手是正确的决定,内心原有的疑惑就愈云开雾散,答案呼之欲出--当初会和小蕾交往,并不是奉长辈之命,也不是偶然瞎碰,就像她骨子里小姐脾气不改,他骨子里也根本就喜欢她这样的女孩,承认吧!
宣称不想为爱情颠三倒四或秩序大乱,最后也免不了陷入感情和理智的矛盾挣扎中,人乃血肉之躯,凡事皆不可断言呀!
当他终于休假回台北时,还万全准备了可能会有的众多询问;结果,家人不但没有表现出任何异状,连一个分手的字眼都没有,爷爷还笑呵呵说:
「小蕾真乖,每星期都准时来陪我画国画练毛笔,见了她就心情好。」
咦?她不是气唬唬且斩钉截铁说分手了吗?怎么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迟疑着打电话到李家,阿娥没认出他的声音,只说三小姐上英文课去了。
太奇怪了,依旧来陪爷爷,依旧星期六去费牧师那儿上课,小蕾为什么表现得一切都如常呢?
御浩茫茫地一头雾水,算准她上完课快到家了,决定到李家问个清楚。
非常巧的,他来到九号红门前尚未按铃,门由里面打开,阿娥提了一个小布包走出来,看见他惊喜地说:
「王少爷呀,你好久没来了,我去告诉三小姐一声,她一定很高兴。」
「我自己进去就好,妳有事忙,不是吗?」御浩客气说。
「我放假回家而已啦!」阿娥又突然想到说:「王少爷来得正好哦,三小姐这几个礼拜都闷在家里,别人来找她玩,她都不去,每天除了上学画画,就是买一堆手工艺品来绣,从没看过她这样,饭也吃得很少,我担心她是不是生病了,你就帮忙看看吧!」
这确实不像爱众乐乐的小蕾,他以为她必是舞会晚宴玩得更热闹了,没想到竟闭缩在家里,难道分手的事也令她忧烦,所以才没告诉任何人?
李卓言夫妇周末通常有应酬不在家,客厅里就小蕾独自一人的身影,四周果然散着五彩缤纷的刺绣品,她简衣素服坐在其中,很专心地起针落线。
那一刻,御浩知道自己败了,根本分不了手嘛,所有矛盾挣扎都如仙棒一挥般不见了,因为他只想拥她入怀,逗弄她,沉醉在她单纯香暖的世界里。
李蕾也抬头看见他了,手指被针刺了一下,好痛,并不是作梦--
他理着小平头,身穿米色有蓝褐细纹的尖领毛衣和黑色长裤,仍是令人心动的神采奕奕,但同时一个多月的无音讯也焚到五脏六腑,千万不能哭,一哭就输了。幸好姊姊们教她很多适用的面具,她冰起眼泪,冷冷说:
「这件毛衣是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干嘛还穿?」
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的毛衣,一脸无辜,他忘记了。
「这是我特别请师傅按英国时尚杂志打的,毛线还是进口的,等了三个月才有。」她说:「现在我们分手了,你是不是该脱下来还我?」
「若是这样,我要还的东西可多了,得回去一一装箱才行。」他咳一声说:「只是,我还有点糊涂,我们真的分手了吗?」
「你不是说悉听尊便吗?一个多月都没消息,当然分手了!」她没好气说。
「三小姐很郑重地把我从部队调出来谈分手,算是军令了,我当然要悉听尊便。」他表情一本正经,「但我今天回台北来,发现在大家心目中我们还是没分手的一对,又是怎么回事?小姐军令没对外发布吗?」
「那才不是军令!」他又逗她吗?李蕾急急说:「我没告诉大家分手的事,是要顾及李、王两家的面子,免得冒出一堆闲言闲语来。等我们各自交了男女朋友,自然真相大白,就不必再多做解释--我最讨厌解释了!」
唉,又是面子第一,御浩望向墙上挂着的大壁毯,黄纹大虎已换成拍卖会上高价标得的跃马长城图,唇边有了笑意。
「你笑什么?」她皱眉。
「要各自交男女朋友恐怕有点困难。」
「你是什么意思?以为我交不到男朋友吗?我的追求者可多呢!」
「我知道妳的追求者很多,但有哪一个条件比我好,能得到你们李家全体的赞同?」御浩说:「即使我们分手了,只怕到时候妳爸妈兄姊又会把哭哭啼啼的妳逼回我身边来。」
太狂妄自大了吧?李蕾想反驳,但临时还真掰不出个可抗衡他的名字……
「而除了妳,我也找不到让我爷爷爸妈更满意的女孩了,我爷爷刚才还在夸奖妳呢!」他又说。
「我就讨厌你这样!」他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存心伤害她彻底,她咬牙切齿说:「你为顺长辈的心意才和我交往,一切都是为家族利益,告诉你我受够这些虚情假意了,你还敢来找我,对我说这些可恶的话?」
御浩倒一派冷静,没有避开她的指质,直视着她说:
「小蕾,妳认识我很多年了,应该很了解我的脾气,如果不是我愿意或真心喜欢的,我不会顺谁的意去做,也不管什么家族利益,更没有人能逼我。」
他当然没说自己也是晚到这一个月才觉悟的?
痛哟!李蕾手指又被针刺着,那套着小绣架的半成品手绢掉到地上。御浩说他真心喜欢她吗?
「我也有个问题想问妳。」这次他脸上没有戏谑,很严肃。「凭真心说,如果不是我王家有名利地位、妳父母认定我优秀有前途,妳会和我在一起吗?」
李蕾愣了愣,竟不知如何回答。
长久以来,王家御浩、优秀有前途、她崇拜喜欢他,这三件事如同一体,从未被分割过,她想象不出少一样会是什么情况。
「我有时会想到袁克宏在妳二姊婚礼上说的『李氏婚姻守则』,还有哪天我无名无利一文不值了,三小姐将弃我如敝屣……」
「不!不会的,你是御浩,永远都是最好的,我想象不出自己不喜欢你的样子,根本不可能,不喜欢御浩就不是我了!」她情急之下语无伦次说。
但御浩听懂了,这就够了。
「所以我们没有人虚情假意,都是真心真意的,以后不要再管别人说什么,好吗?」他轻轻拥住她说:「像我们这种家庭,要应付的流言不知有多少,其中有人云亦云的,有恶意中伤的,若要一一计较,最后困扰的仍是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一笑置之。」
「我那些流言是从廖文煌那儿听来的,而且他还假借喝咖啡之名引我到旅馆前,才惹出这一连串事,他又是存什么心呢?」
「我还没机会和他谈这些事。」御浩说:「不过廖文煌这人向来思想偏激,最痛恨权势的相互勾结,包括家族联姻在内。他认为最好是有钱公子娶贫家女、千金小姐嫁穷小子,社会才能激荡成一种平衡和谐的美好。」
「太异想天开了吧?我姊姊说那都是拿来骗人的三流电影脚本,他也相信呀?」李蕾说:「我觉得他不是个好朋友,你以后少和他在一起,」
御浩笑笑不语,见她轻吮手指的伤,拉过来替她揉着说:
「妳没事不去舞会当社交女王,躲在家里绣这些东西做什么?」
「有个服装社阿婆被丈夫抛弃,就每天不停刺绣,我觉得很能安静心情,所以烦的时候就买一些来玩。」李蕾说:「有意思的是,阿婆的儿子去年由上海出来了,把她接去奉养,绣着绣着也能得到幸福呢!」
「妳不用绣也是幸福的……」他双手一带,她倒向他怀里,身上痱子粉的清香扑了他满鼻,散了束带的卷发柔柔垂覆下来。
空气愈来愈热,他唇轻轻触碰她的……嗯,这样就讲和了吗?他徽?的下巴摩擦着她柔嫩的粉颊,又痛又甜的感觉中他极温柔地吻她。
「妳说,这叫虚情假意、为家族利益吗?」他低笑问。
「我们之间有真正的爱情喽?」她也笑了,环着他的脖子。
「我们当然是有爱情的。」他轻抚她的头发说:「这几年来,我们一直是对方唯一的男朋友和女朋友,从没有别人,就足以封住那些人的口,流言也不攻自破了,不是吗?」
「我以后一定尊重你的原则,以你的方法行事,有事不找爸妈姊姊,就找你商量,绝不假公济私、要是非分明等等啦……」她太满足了,主动乖巧说。
「谢谢三小姐的支持!」他行个潇洒的军礼说。
「你发现了没,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耶,而且一吵架就差点分手。」她眼眸发亮又暗去。「吵架又伤神又难受,我还是喜欢从前平静无波的样子。」
「早就告诉过妳啦,没事不要乱吵架,佑钧他们并不是好例子。」他笑说。
他们约好了以后不再吵架,御浩在细节上尽量容让她,李蕾在原则上努力顺从他。也因为如此,一旦真吵起来,必是非常严重的大事。
李蕾在多年后才听到「人工培养的婚姻」这个词,当回首再看十八、十九岁的自己,感觉是另一个天真女子,懵懂无知地走过一段爱情。
那样危颤颤的。
美丽事物的背后:第5章
「Rain and tears are the same, but in the sun you got to play the game……」这首〈雨和泪〉一直在耳边回荡。
「天使之家」孤立在一座隐密的森林中。
森林外,是大片的玉米田和小麦田,无止境连到天边,看不见任何出口。
太阳,星星、月亮彷佛画上去的,她们像被隔离在透明梦里的一群人。
日子算是平静的,每天轮着煮饭、洗衣、清扫,以前从来不碰的家事全都学会了;闲暇时,大家一起裁布缝衣服、摘果酿果酱、手挽手散步、读圣经祷告,彼此相亲相爱着。
然而,一旦触动玉米田和小麦田外的那个世界,就会有感染式的哀哭狂泣,那一发不可收拾的崩溃……
她们惊恐地望着镜中的自己,已不复原来的形貌,再也没有人认得她们了!
狂浪般的一九七一年,雨和泪都一样,但在阳光中你得玩这个游戏--
李蕾这次几乎是把电话摔掉的。
「还是不通吗?」美国室友丹妮丝浴罢出来,拭着仍湿的头发说:「会不会你男朋友那儿线路坏掉了?」
「多半是集会吧,他现在正计画另一场示威活动,忙着四处联络人,早忘了还有一个也需要他关心的女朋友。」李蕾无奈说。
「又要去纽约了吗?」
「不,听说这回是华盛顿。」
「哇,示威到首府去耶,真刺激,我一向以为你们中国人很保守不轻易表达意见哩!」丹妮丝一边说一边打开吹风机,轰轰的声音让两人暂时停止谈话。
这是麻州一所私立女子学院,学生们大都来自富裕家庭,比如丹妮丝,即出身东北部有名的政治世家,有不少参众议员级的亲人。
学校宿舍古雅而舒适,以四人为一套间,有各自的卧房,围绕着共用的浴室和客厅,交谊和隐私兼俱。
李蕾在这儿已经住了三年,现在是第四年继续升硕士班。
若有选择的权利,她一点都不想深造,最盼望是成为王太太,搬到波士顿和御浩住一起,天天耳鬓厮磨,日夜相随。
去年暑假回台北省亲时,两家长辈曾聚首讨论,御浩的意思是他正开始进入论文撰写阶段,暂时无法分心,结婚至少还要两年等他拿到博士学位之后,趁此期间李蕾还可读个硕士。
他的口才极佳,情理并茂地一下就说服双方家长。
「那先订婚好了,毕竟都交往六年了。」李夫人多替女儿操心些。
「何必多此一举呢?以后解除婚约还得告众亲友,真麻烦!」也在宴客桌上的培雯突然插嘴说。
大家差点忘了,培雯一年多前才在芝加哥和佑钧宣告分手,此时即使有不当言辞,众人也不忍苛责。
在有点尴尬的气氛下,订婚之事便不再提起。
培雯和佑钧分手的消息,对李蕾冲击颇大,他们虽没有爱到惊天动地,却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对欢喜冤家,那么多年的感情怎能说散就散呢?
「觉悟了呀!他对我不死心塌地,我对他也难全心全意,这一直是我们之间的问题;愈想挖出他的真心,就愈一肚子消不掉的气,我不想为顾全面子再勉强维持下去了。」培雯私底下和她聊。
李蕾脑海浮现小哥那位藕断丝连的才女孙琦玉,还有差点造成丑闻的兵役期女友,也只能保持沉默。
「我和佑钧交往,追根结柢仍是长辈的安排,并非那种茫茫人海中属于自己选择的一见钟情,再怎么努力也彷佛少了什么似的安不下心来,就如根扎不深的花朵,枯死是迟早的事。」培雯继续分析。
李蕾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果然--
「妳和御浩又更是长辈一手促成的,我很讶异你们居然持续得此我们还久,大概是我哥那人责任心重,比较重承诺;不像佑钧,总以自己为第一优先,从不管别人心里怎么想,说难听点,就是自私自利……」培雯不小心露出怨妇样,忙换个语气说:「总之,人都会长大,想法也会改变,如果哪天我哥提十分手,妳别意外,那是正常的,或许也是最好的结果呢!」
正常的?最好的结果?这话非常伤人,难道最初的「四人行」散了两个,另外两个也该不得善终?
御浩对她始终专情,应该不一样吧……
无论如何,这件事已在王李两家落下一些心结,李蕾开始有种夜长梦多的恐惧感,恨不得立刻嫁给御浩,让一切尘埃落定再无忧虑。
但周遭的人并未体察她的心情,一致同意再等两年的做法,她也只好在忐忑不安中回到美国,继续过着与御浩一小时车程分隔两地的生活。
硕士班的课程并不难,李蕾以艺术史学士的资历,专攻博物馆收藏及管理的运作。学院的主旨本来就是培养高品味、有鉴赏力的淑女,有些同学已在家族基金会工作了。
御浩如他所言的全力投入博士论文,但九月开学没多久即发生了一桩中日美政治事件,美国无视于钓鱼台真正的归属问题,也罔顾中方的权利,决定将它交给日本,在美的留学生决定发起示威游行,一方面抗议强国凌弱的不公,一方面表达捍卫领上主权之决心。
向来怀抱理想主义的御浩,爱国当然不落人后,发文章、写标语、开会、组织、联络……等等一头栽进去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李蕾也凑热闹地前后帮忙着,甚至年初冰天雪地的一月里,也跟着到纽约联合国广场前,呵着热气摇旗吶喊。
而这一切只是开始,随着保钓活动的发展,留学生参与的人数愈来愈多,由东岸跨至西岸各院校,逐渐形成一股快速扩散的力量。
纽约之行后,李蕾回学校忙自己的课业,较少见到御浩。那些男生正做着他们认为划时代的伟大事业,她都尊重支持,御浩不来找她或不打电话都能体谅,但她打电话过去老有人占线就太离谱了,万一真有急事怎么办?
她试着再拨一次号,仍是嘟嘟嘟的声音。这室友都有约会的美好周末,难道她又得一个人寂寞地独守宿舍吗?
气愤地放下话筒,它却铃铃响起,会是御浩吗?她一急,膝盖去撞到茶几,痛到心扉。
找她的没错,但电话那头是小哥佑钧。
「小蕾,听说保钓学生四月中要在华盛顿第二度游行,御浩也去吗?」
「应该是吧,他最近都在忙这件事。」李蕾没精打采说。
「妳叫他没事别太投入,以我们官员子女的身分,最好别去游行。」
「为什么?这是爱国呀,纽约那次你不也去了?」她说。
佑钧与培雯分手后转学到纽约来,因地利之便,在游行中出了许多力。
「华盛顿是首府不一样,你总不能在人家脸上吐口水吧!」佑钧说:「前两星期大哥来看我,带了几份报纸社论,提到保钓示威中『反美反日』的口号,恰好和中共的『三反路线』一样,台北有人对此十分敏感,加上美国最近频频和北京接触,大哥要我们谨慎些,不要再随便涉入群众活动了。」
佑显大哥任职于华盛顿大使馆区,知道很多内幕消息。
「太复杂了,你自己打电话告诉御浩,我可说不清楚。」
「事实上,我和御浩谈过两次,结果都不欢而散,他认为我污化了单纯的保钓热情。」他顿了顿说:「反正呀,自从我和培雯一拍两散后,他就没好声气,把一切错都怪到我身上,现在我们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愈谈愈伤感情。」
在美国的三年半来,她一直试着在御浩和家人间保持一种天平式的平衡。但正如御浩说的,她要相处一辈子的人是他,必需习惯他的原则和行事方法,因此天平已往他那头倾斜。
「小哥,依我亲眼所见,保钓的目标和理念确实很单纯,硬要扯上中共是太过份了,也难怪御浩生气。」
「妳懂什么?我是准政治学博士,知道的会比学经济的御浩少吗?」佑钧口气甚为不悦:「只要扯上群众运动就不可能单纯,御浩此时正在热头上,忘了政治诡谲多变那一套,是很危险的。我好心劝他,他还骂我胆小怕事,批评我们李家太官僚作风,又是谁过份了?」
哇!听起来这两个男生闹得很僵,她可不想卡在中间,快撇清说:
「干嘛冲我发火?你和御浩意见不合,别把气出到我身上来。」
「三小姐,他是妳的男朋友,妳不劝劝他,以后没好日子过的是妳!」
「你堂堂准博士都说服不了御浩,哪能指望我呀……」她耍赖着。
「劝不劝随便妳,反正我和王家没瓜葛了……最重要的,妳千万别人家一喊就傻傻跟去。」佑钧警告说:「妳现在仍是李家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李家,若让大哥发现妳在游行队伍里,小心他关妳禁闭,明白吗?」
这是威胁吗?还仅仅是气话?佑钧挂了电话,李蕾还兀自烦恼着,她最讨厌生活里有不顺心事,此时更是迫不及待想见御浩了。
化好妆穿上外出服的丹妮丝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提议说:
「嘿,我有个点子,杰森要带我去波士顿,我可以请他顺道载妳到妳男朋友的住处,但妳要自己想办法回来就是了。」
李蕾脸明亮起来。「太好了!真谢谢,妳帮了我一个大忙!」
她总算又有了精神,并给丹妮丝一个大大的拥抱。
这条街上并排着各式小巧的洋房,材质和外观看来都颇有年代,由那些缺乏整理的草坪和东倒西歪的脚踏车,就知道是专门租给学生的地方。
御浩的那栋位于一棵伞型树后,在这初春微暖的夜里,灯火通明着。
屋内平时只住六个男生,此时却人来人往有男有女挤了二十来个,大家以满腔的热情共同策画着保钓游行。
「三小姐,妳来啦!」较熟的男生向李蕾打招呼,这是学自御浩的叫法。
「嗨,蕾丝莉!」不熟的人喊她的英文名字。
她在厨房找到御浩,他正低头苦思一篇即将登在保钓刊物上的文章,餐桌堆了几迭厚厚的参考书。另一旁坐着一位短发女子,正以娟秀的字体将御浩的草稿刻成钢版,再一页页油印。
这叫梁欣华的女孩,如同御浩求学过程中不时出现的才女型同学,毫不吝啬地展示自己光芒四射的聪慧才华,当然也免不了给李蕾投来几个异样的眼光,怀疑博学才子型的御浩怎么会喜欢这种奢气爱玩的娇娇女。
李蕾早已习惯这些眼光,双手亲密且自在地搭在御浩的肩上。
「妳来了!」御浩绽开笑容说:「妳怎么进城的?」
眼前的李蕾一头乌黑的中分长发,露出小小尖脸,身穿浅紫雪纺衫和白色小喇叭裤--这身装扮在私立女子学院再普通不过了,御浩知道她已尽量简朴,但在整屋子靠微薄奖学金和打工费过活的留学生里,仍是太亮眼些。
「搭丹妮丝男友的便车。」李蕾坐下来说:「要找你可真难,连电话都打不通,我朋友都以为我被抛弃了!」
「对不起,电话一直进进出出,都是纽约、费城、普林斯顿、康乃尔、安娜堡、旧金山……那些长途的,华盛顿游行迫在眉睫,我们希望人愈多愈好。」
「你在写什么呢?」纤纤五指翻那些书。
「关于五四运动的。」御浩说:「现在的保钓运动就是秉持着五四精神,由青年学生带动舆论与风潮,支持政府争取钓鱼台主权,让美日强权知道我们有不容忽视和轻侮的民意力量。」
「哇!那你不就像五四英雄们一样留名青史了?」李蕾突然想起姊姊们的如意算盘,大姊有权,二姊有财,小妹有名,御浩若能因此成为名人就太完美了。
「我们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成名。」御浩偏偏说:「我们只是本着知识份子的良知,发出正义之声,让政府省思,让国际刮目相看……一九七一年的新青年运动,不是很令人心动的名词吗?」
御浩表情帅极了,李蕾满心欣赏且拼命点头,暂时忘了佑钧的警告。
「别浪费时间聊天了,快写下来吧,人家正等着稿件呢!」梁欣华打断两人的梦幻对话。
「有什么我可以做的呢?上次我写过标语。」李蕾掩住不快问。
「那些都有人做了,这次人手很多。」梁欣华淡淡回答。
「我记得客厅有一迭信没拆,妳可以先把关于保钓的部份整理出来。」御浩看出小蕾即将发怒,找了事情给她忙。
呵,御浩万岁,还是他心肠好,若不是当众场合,她真想用力亲他一下哩!
李蕾抱着信件,一个男生自动把屋里最好的沙发让出来,她还是要小心避开那些坏掉的弹簧。
信堆里有些是六个男生的私人帐单,大多数则来自全美各地的保钓联络信,她依地区及先后顺序排好;另有几个大尺寸的信封,装着杂志和文章,其中一封写着「安娜堡/廖文煌」引起她的注意。
应该是她认识的廖文煌没错,因为他确实在安娜堡念书?
自从旅馆事件后,她和廖文煌又回到最初的疏远状况,两人短暂的友善如昙花一现,费牧师的英文班再也没有碰过他。
李蕾不在乎,也不放在心上,少了一个麻烦人物在眼前,只有省心而已。 偏激的廖文煌这回又会有什么惊人之语呢? 她好奇地拆开来看,文章洋洋洒洒的一大篇,其中充满鄙视及批判政府的激烈言论,句句皆严重的忤逆犯上,看得人胆战心惧。
李蕾想起廖文煌家那些奇怪的杂志……若御浩和他搅和在一起,事情就不单纯了,佑钧的顾虑或许有他的道理,她还是找御浩问问看吧!
她来到厨房,有几个人正在炉子前为晚餐起争执。
「天呀,又是义大利面吗?」男生甲说:「我吃了一星期都快吐了,妳们贤慧的女性同胞怎么不秀几招厨艺,来慰劳一下我们忧国忧民的可怜肠胃呢?
「慰劳你们?那谁来慰劳我们?」女生甲回骂。「我们也忧国忧民,也想现成饭菜送到嘴里呀,为什么不你们这些大沙猪去煮?我还建议来个烤猪串呢!」
李蕾看双方僵持不下,慷慨的毛病又犯,顺口说:
「别吵了,晚餐我请客,我到中餐馆叫饭菜来慰劳大家的辛苦,可以吧?」
「感谢上苍,仍有女同胞具母性的传统美德,所谓人美心美、人丑心丑,今日果然印证。」男生乙说完,免不了招来一阵粉拳喊打。
李蕾倒没什么意思,也不想得罪各位女生。
知她的人便了解,她行事一向如此,出力不太行,出钱却很大方,能力所及,何乐而不为呢?
饭菜送来时,御浩放下笔休息,李蕾拉他到后院,想有一点独处的空间。
饱餐一顿后,他看来气色好多了,她忍不住问:
「你想念我吗?」
「太忙了,关灯前会想一下,但没两分钟就呼呼大睡了!」他诚实说,
「讨厌!我就知道你忘了我,才会连通电话都不打。」她用力搥他。「万一我生病怎么办?死了还通知不到人,全因为电话占线,你说可不可笑?」
「这点我倒不担心,三小姐从不让自己吃亏的。万一妳真生病了,就是叫救护车也要到我门前来示威抗议,妳饶不了我的。」他哄小蕾已很有经验。
「瞧你!三句不离示威,谁像你呀,你太投入保钓了。」她好气又好笑说。
「不是我投入,而是时代潮流引领我们不得不投入。这是非常特殊的时机,美国近年来民权、学生、反战各种运动影响了全世界,是政府倾听人民心声和了解人民力量的时候了。」御浩心思还在文章中。
「但我大哥和小哥都不这么想,他们说台北方面不是很高兴,我们身为官员子女,应该少涉入群众运动。」她把佑钧的话覆述一遍。
「我看过那些报纸社论了,这里的留学生都很气愤不平,但我们不能因为几句危言耸听的话就害怕退缩。」御浩很笃定说:「保钓游行的所做所为,都足以爱国心为出发点,事实会证明一切的。」
「你爷爷和爸妈怎么说,他们不反对吗?」李蕾又问。
「妳知道我家向来开明,我爸妈对我的事都是尊重不干涉,」他回答说:「我爷爷更不用说了,他是革命青年出身,从小就培养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只要认为对的就该勇往直前去做,这就是所谓的道德勇气吧!」
基本上该问的都问完了,她最后拿出那篇反政府文章说:
「你该不会认为廖文煌的想法……是对的吧?」
他迅速看一遍,慎重说:「廖文煌是情绪之言多,看过就算了,也不必对别人提起。我没有他那么极端,对政府仍充满信心,所以才努力尽督促之责呀!」
「廖文煌也要到华盛顿游行,不会有问题吗?」
「保钓是很纯粹的爱国行动,大家摒除成见,同心一志保卫乡土,又会有什么问题呢?」御浩笑出来说:「三小姐,辛苦妳了,我通过考试了吗?」
「唉,我真的很辛苦没错。」心思被识破,她故意哀叹。「我小哥说一套,你又说一套,真不知听谁的才好,我都快要精神分裂了!」
「有时想想也很无奈。」他真的感叹。「想当年佑钧、文煌和我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现在理念却愈来愈分歧,甚至到难以沟通的地步,也许这是成长必需付出的代价之一吧!」
「别无奈,我已经决定投你一票了。」她表示支持说:「我一向相信你,保钓的事,我想你是对的--」
「能得到三小姐的信任是我的荣幸,我没让妳失望过,不是吗?」御浩给她一个温柔的微笑,眼中有不自觉的放心。
小蕾能站在他这边是最好不过了。虽然她对这些严肃事情总漫不经心,他却很在乎她的想法,多年下来已成习惯,她顺心,他的日子也才定锚般安心。
而李蕾这边,却还有一句话藏着未说--如果你错了,我会很惨很惨喔!
至于怎么惨法,她也没有概念,会被大哥关禁闭吗?
她刷地脸色一白,会不会被迫和御浩分开,步上佑钧和培雯的后尘呢?
不,不会的!十多年来御浩已是她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人生都是以他为圆心转着,如此长久的感情,不会有人强迫她离开他的--
李蕾呸呸呸三次,那是她私下迷信的除咒方式。
御浩又被叫进去写文章,李蕾有点累,便悄悄上楼到他房间休息一会。
这分隔出来的斗室很小,放了床、桌子、柜子后,剩余地方堆满书,就几乎没有走动的空间了。
御浩其实可以住得更好些,但他努力自力更生,尽量不向家里拿钱,最奢侈的是买了一辆二手车,还是因为需要探望她,也方便买不起车的同学们。
屋内摆设皆以简便为主,幸好有她买来的整套浅蓝灰格寝具和印地安手式地毯,才增加几许生活该有的品味。
李蕾躺在床上,本想好好厘清心思,但才瞇两眼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当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睡到桌子底下,而且还是台北家中书房里的那张大书桌,她彷佛还是十岁没长大的小女孩,多年来都蹲藏于此不曾离开,为的是不让那可怕的痨病鬼抓到--
突然,一双游魂似的脚出现在面前,她几乎停止呼吸,身体抖个不停……若不想永远被关在这里,就必需不顾一切勇敢地冲过痨病鬼,她还要念中学、和御浩相恋、一起出国留学、结婚成家,那是她该拥有的人生呀!
李蕾像个斗士般,手里多了根木棍,重重地往痨病鬼打去。
「我流血了!为什么打我?」
惨嚎声竟来自御浩,怎么可能?怎么又重演十四岁的那场意外呢?
她心急如焚,拼命想审视他的伤口,但场景换得极快,一下又跳到松山机场的大厅。
有个女孩走过来,脸上相似的杏眸,神情深沉且倔强,那不是去年夏天偶遇的伍涵娟吗?这次她不再无措和被动,双目锁住李蕾冷冷说:
「我们其实是一样的。妳生在我的环境,不会比我更好;我生在妳的环境,不会比妳更好。悲欢离合中,没有谁比谁幸福,也没有谁比谁不幸。」
这是什么意思?李蕾不喜欢她的话,倨傲地偏过头,迅速走开。
然后,她看到自己站在一座桥的中央,一边是御浩,一边是家人,正左右争拉她的手臂,撕裂的痛苦一直增强,但没有一方愿意放手。
「会断呀!」她从未受过这种痛,不禁哭喊出来。
「崩」地一声,手臂没有断,是终于有人放手了--
她还是痛,而且彷佛更痛,低咽声不曾停歇,直到看清楚眼前的小斗室,几上的闹钟指着凌晨两点,才想起这是波士顿御浩的住处,她睡了快六个小时,还作了一场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恶梦。
昏沉沉地下床,差点去踩到打地铺睡得正熟的御浩。
她占用他的床了,这很平常,他一般会移到楼下沙发椅睡,可能今天留宿的朋友多,他只好不避嫌地留在卧房内。
李蕾从洗手间回来,想到梦中用力打御浩的那一下,忍不住去看他额头的伤疤。九年了,那疤已经淡得肉眼很难分辨,除非靠得很近又用手去触碰,才感觉那微微浮起的一块。
御浩当兵剃光头时,她常好玩去摸;后来头发留长遮住,看不到就少碰了。
深眠中的他整个人放松,不再忧心国事、侃侃而谈或奋笔直书,这英俊的大男孩才似又回到属于他们单纯的青春爱情里。
机会难得,她干脆也打地铺偎躺在他身旁,心思胡乱转着突然又回到方才的怪梦里,那深深的忧虑、痛苦、伤心依稀还在,最后放手的是谁呢?
不太像是爸婶哥哥婶婶们联合起来的庞大力量:那么放手的是御浩喽?
她猛摇头,即使只是一场梦,她也无法接受这种结果。
「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你不可以放手……」她稚气地在他耳边反复无声念着,彷佛相信这样的咒念可以控制爱人的意志。
御浩在李蕾走来走去的动作中早已被吵醒了,但这更深人静时,她没喊他,他也就继续闭眼装睡,她抚摸他额头疤痕,还好;抱着棉被和他挤一起,也能接受,但耳朵呵痒就不行了。
「妳在做什么?」他侧过脸看她。
李蕾被这突来的动作吓一大跳,脸灼热起来,咒念事很幼稚,梦又隐晦难懂,只有做出美美的笑容说:
「想给你一个奖赏呀!」
「呵痒奖赏?我做了什么好事吗?」他摸摸自己的耳朵。
「刚才梁欣华不愿分派工作给我,你为我解围呀,我那时就很想亲你一下了。」她说完,真的在他脸颊啵地一大声。
「事实上,我是替梁欣华解围的,她不晓得妳发起脾气来有多可怕,我要防台风过境呀!」只有他们两人的夜半私语时,他心情轻松开着玩笑说。
「胡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最温柔大方了。」李蕾抗议,顺势压住他。
这样的动作下,她的长发会垂散在他脸旁,发间幽幽的花香味充盈于彼此的呼吸,形成亲密诱惑的网,他的眸子变成深不见底的浓黑,欢悦的神情如星光般闪烁,通常他会翻转过身来吻她。
果不其然,他反压住她说:「那我把吻还妳好了。」
他像戏耍的孩子般逗弄她,吻也遍及了唇脸耳脖,如此不同于平常的激情御浩,是她最爱,真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但他总会克制地回到现实来。
「妳该回床上睡觉了吧?」他稍稍挪开说。
「好久没单独相处,我又快忘记那种情侣的感觉了。」她手环住不肯放。
「门口随时会有人经过,看到了不好。」他低声说。
「我是你的女朋友,看到了又如何?」李蕾故意说:「我那些美国同学都不相信我们交往七年了,竟还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发生。」
「妳告诉那些同学,我们是来自保守文化中最保守的家庭。」他笑着说:「这都是为妳着想,否则妳爸妈也不会那么辛苦送妳到女子学院了。」
那些不可学西方性解放的耳提面命,两家长辈也不知交代过多少次了,李蕾因内心的不安全感,又不禁理怨说:
「如果结婚就好了,我就可以和你住在一起,不会要找你都鸡!」
「住在一起?我的房间连妳一半的衣服都放不下,要洗澡没热水、蟑螂蜘蛛四处横行、屋窄人多的,保证过不了两天妳就叫苦连天了。」
「当然不住这里啦,我们要买栋大房子,我都设计好了,一共有六个房间,卧房、你的书房、我的画室,另外三个房间是给我们两家人来访住的。」
「我们不是讨论过好几次了吗?买大房子,至少也要等我毕业有固定工作之后。」御浩打断她的幻想。「照顾一个家庭不容易,妳才二十三岁还年轻,不如好好念个学位,爱参加舞会就参加,想出去玩就出去玩,免得以后当太太才后侮没玩够。」
「我早就玩够了,也绝不会后悔。」她反驳说。
「妳还忘了一点,万一当妈妈怎么办?妳的六个房间里还少一个婴儿房。」御浩半逗半吓她说:「妳自己都还像个孩子,怕是婴儿弄丢了都不知道。」
「乱讲,我才没那么糟糕呢!」这就完全不在李蕾甜蜜的远景中了,她只想过朝夕相守的两人世界,于是说:「这种事是可以控制的,丹妮丝她们一天到晚谈如何避免怀孕的方法,我无法不听,久了也晓得一点。」
「如果妳爸妈知道妳到美国来学了这些,不吓昏才怪!」他笑了出来,惹得她满脸通红也和他笑在一起,直到门外有人走动声,她才乖乖地回到床上。
御浩的顾忌是可以理解的,她也不认为自己成熟到能胜任妻子母亲的责任,只是培雯和佑钧的分手投下了庞大的阴影……那场恶梦也显示了,御浩放手是她生命中最深的恐惧。
她表面上不可一世的自信满满,内心却常是怯懦的,家人和御浩都不知道,那个躲在桌子底下颤抖的十岁小女孩,毋宁更接近她最真实的自我。
全世界,或许只有眸子相似的伍涵娟能看穿,所以她才出现在梦里吧!
「号外!号外!」几个人冲进二一○房高喊说:「台北外交部发布消息,严正申明钓鱼台列屿是我国领上的一部份,我们的示威达到效果了!」
「耶--我们千辛万苦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有人兴奋地跳起来。
「而且台湾各大学的学生也热烈响应,准备游行请愿,向美、日大使馆递交抗议书。」有人慷慨激昂地哭了。「这公开集会游行,是台湾戒严多年来的第一次,保钓已成为全民性的自觉运动了!」
没错,这次四月的华盛顿游行空前盛大,数千个留学生由全美各地聚集,组织良好且诉求明确,算是相当成功。
此期间并不时听到知交好友久未见面的惊呼声,使保钓相濡以沬的热情持续高涨着,在游行顺利结束后,仍有一批人逗留在北郊的汽车旅馆内,因支持保钓的华侨老板住宿免费,大家更促膝长谈,不舍曲终人散。
李蕾不忍破坏御浩的心情,没有催促他离开,让他和各方英雄谈个痛快。
这一切都是为了御浩,否则要她折筋散骨坐八、九小时的车赶到某处举牌嚷嚷,再伟大的使命,她也没那个精力哩!
此外,她还得冒被大哥发现的险。
留下那批为狂喜庆祝的人,她下楼到旅馆的办公室借电话打回学校,怕大哥追查她的行踪。
拨号码三次都不通,正要找老板帮忙时,由窗户往外看,一辆黑色轿车驶入车道,她有不祥之感,车门打开,出来的果然是大哥--
李蕾本能往桌底一蹲,立刻打内线电话到御浩的房间。
「我大哥来了,就在旅馆前面,怎么办?」她急急说。
「别紧张,妳从后门出来和我会合。」他指示。
没几分钟御浩出现了,两人一起潜到停车场,迅速开走他们的二手车。
「大哥也太神通广大了吧?怎么会找到旅馆来呢?」李蕾惊魂未定说:「我对老师同学都说春假要到新英格兰区各博物馆找资料,游行时也特别小心别被记者拍到,应该没有人发现我才对呀……会不会是廖文煌告密的呀?他这次看到我们还是那副阴阳怪气的表情。」
「妳还记廖文煌的仇呀?他不会那么无聊的。我猜是大使馆区派了便衣混在游行队伍里,我已经要大家众口一致说没看到妳。」御浩倒很镇静。「妳哥哥既然反对,我实在不该带妳来,妳又非跟不可,现在惹麻烦了吧?」
「这是爱国行动嘛,你说有良知的人都该参加,我怎能被这小小的麻烦阻挠呢?」怕他生气,她撒娇说:「那壮观的场面,没来才终生遗憾呢!」
一提起爱国行动,他果然眉飞色舞,意犹末尽说:
「妳亲眼见到的,真的很振奋人心,对不对?我最高兴的是,在戒严多年之后,政府终于允许民众有集会和游行的自由,这是跨向真正民主的第一步,人民有尊严,国家才有尊严……」
她耳朵听着,头乱点着,眼观八方,一有黑色骄车出现就一阵紧张。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出了马里兰州,御浩决定不绕返旅馆,直接开回波士顿,她才整个安心下来,插嘴打断他的民主话题说:
「你不觉得我们好像邦妮和克莱吗?在无止境的公路上被人追杀着,有亡命天涯的感觉,真刺激!」
邦妮和克莱是一九三○年代美国著名的鸳鸯大盗,他们的故事被拍成凄美的爱情电影,中文片名译成〈我俩没有明天〉,相当传神地诉说了他们的命运。
「是挺有那味道,妳喜欢刺激,我们也来亡命一下吧!」御浩说着竟将油门踩到最底超速起来,完全不像平时作风稳健的他,示威抗争的情绪仍在血液中沸腾,令他做出脱出常轨的事。
「警察会抓啦!」李蕾又笑又叫,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秀发满车飞扬。
他们玩闹着如两个放荡不羁的少年,忘了诗书礼教,忘了门族家规,到天色全黑,吃完了路旁快餐,她已乏得再笑不出来了。
「要连夜开回波士顿也可以,再五个小时,妳能撑吗?」御浩精神尚佳。
「撑不住了,找个地方休息吧。」她又脏又累得快不成人形。
今晚的月微微斜了一角,但仍是圆圆亮亮的大水晶盘,刚好落在桥墩处,当他们过桥下交流道时,车子彷佛直直走入月亮里。
这是典型靠山有湖的美国小镇,入夜了人车稀少,街巷笼罩在暗寂中。
镇上唯一的一家旅馆生意倒还不错,屋外停满了车子,他们在柜台登记时,才知道小镇叫做「Little Canoe」。
「小独木舟--好可爱的名字呀!」李蕾说。
「也许他们有一条很小的小溪,刚好划很小的小舟。」他随口胡诌。
李蕾更求订双人房,因为在这陌生山区的廉价小旅馆里,她独自睡一间会害怕,反正出外旅行共用房间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没有熟人在场要装样子。
他们到旅馆后面时才发现此地别有洞天,眼前是一座大湖,月在湖上更盈盈得如要滴下水来,也把湖面照得潋潋生光。
有三、四十个男女老少的一群人正在湖畔营火晚会,吃唱跳舞好不热闹。
「难怪车子停满了,会不会是什么拜月聚会呀?」李蕾好奇说。
「拜月聚会怎么会唱鲍伯狄伦的歌呢?」御浩仔细聆听。
吉他手最后一个音符轻落,再调几下弦,又唱起琼拜雅的,都是御浩喜爱的曲子,他干脆坐在台阶上,好心情地欣赏起来。
李蕾洗完澡准备好好睡一觉,走出浴室想找御浩时,吉他手正弹唱爱神之子合唱团的〈雨和泪〈。太神奇了,那曾经是她最着迷的歌曲呢!
她不由自主地走入人群里,发现他们男女都留长发,衣服披披挂挂没个形,光脚不穿鞋任意在草地上走动,很标准的嬉皮士打扮。
御浩在一张长木桌旁向她招手,他正和一位满脸胡须、身穿白袍的男士聊天。
「这是孟克。」御浩牵着她的手介绍。「我说我们刚由华盛顿示威回来,孟克极有兴趣,他以前是积极的反战份子。」
「不只反战,还反一切不平等、不正义,不自由,想当年我们一辆汽车或一辆巴士由西岸到东岸四处抗争,水柱、警棍、催泪弹、瓦斯弹什么没经历过?坐牢更是家常便饭。」孟克放大嗓门。「政治是丑陋无能的,社会是虚伪恶心的,它们弄垮了我们纯真无辜的这一代,最重要的是不妥协的精神,永不妥协!」
慢慢地一些人围众过来。
孟克更起劲说:
「所以我们决定由社会、自我、文明的束缚中解放出来,重新回归自然,纯洁有若花的孩子,重新认识真正瞩于人天赋本能的爱与和平。」
「爱与和平!」有人高声附和。
他们后来才弄清楚,这群嬉皮上要举行月下婚礼,相爱的人头上带着花环,接受大家的祝福,但没有世俗的法律约束。
御浩和李蕾受邀参加典礼,在盛情难却下他们和大家一起唱歌跳舞,身上洒满香香的花,嘴里喝着甜甜的酒,在月下湖畔享受这特殊少有的浪漫时光。
午夜过后,月亮隐到树梢间,天地阴暗得只余点点火光,有人醉了开始放浪形骸,御浩听过大麻和迷幻药种种的事,便拉着李蕾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
也许甜酒喝多了,李蕾头昏昏的摸不着边际,躺在床上更如飘在云端,伸手可以摘到美丽的星星,
「我看到好光明好光明的未来喔,你会成为很有名很有名的人,大哥和小哥都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李家以你为荣,你的成就会胜过所有人,你将是我最伟大的英雄……」
她满脸酡红地中英文轮流说,御浩怕她吵到隔壁的人,用吻堵住她的喧哗。
但那一吻下去,竟沉醉难以起身,华盛顿几日沸腾的血液,再经过我俩没有明天似的奔逃、月夜下的歌舞花酒浪漫,亢奋达到了最顶点。
当吻已不够满足时,那愈来愈深入彼此私密的肌肤相亲中,李蕾全然放松没有抗拒,因为她想,御浩在紧要关头总会回到现实的,理智的他一向如此。
但这次她错了,御浩终究是血性青年,欲望太强烈时,也全然失去控制……
十岁那年听到他的名字,十六岁在双方父母鼓励下交往,十九岁随他一起出国留学,直到这一刻,她才有与他身心合一的相属感。
四个月之后,也是同年的八月底,他们因路过,又回到小独木舟镇一次。
那群嬉皮士已不知流浪到何方,他们仍开心地在月下湖畔游玩,暂时忘掉世上烦忧顼事,回归到大自然里纯粹是花的孩子。
以后在伤心或艰难的岁月里,只要想到小独木舟镇的月夜,人间有此良辰美景,内心就有瞬间的平静。
雨和泪都一样,但在阳光中你得玩这个游戏。
美丽事物的背后:第六章
有人告诉她,六月是最后的篇章,不是新生,就是死亡。
但她不知道过程这么痛,不是从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也不是爱嗔痴怨的恨悔,而是摧筋折骨、血喷脉断身体裂成好几块的巨痛。
那日雨下得很大,彷佛有人往他们的透明梦里不断倾注大水,淹没了玉米田和小麦田,森林也被饱含水份的大笔挥得失去形状。
「刚好划很小的小舟。」是谁在说话?是白毛毛的雪中那直长的人影吗?
但小舟抵不住狂雨大浪呀,她紧紧抱着怎么也不肯放手。
「时间到了就必需离开,彻底忘掉这里。」黑衣人说。
「求求你,让我留下来,我不要走!」女孩在红色谷仓跪地哀求。
她还是失掉她的小舟了,眼看着无情大水吞之毁之……如同桑塔亚纳写的:
我分辨不出哪一部份比较多--
是我保留住你的,还是你带走我的
九月才开学没多久,她就找不到御浩了,
这次电话是通的,但从昨晚到现在铃铃声不停一直没人接,李蕾只好往每间套房敲门,希望搭同学的便车到波士顿。
自御浩投入保钓活动后,出现在女子学院门口的次数愈来愈少了,总是李蕾想办法去找他。四月以前她还觉得有趣,处处牵就支持他:四月华盛顿游行后情况并无大进展,她就渐渐不耐烦了。
放暑假去大哥家,她卯起劲来学会开车免得处处依赖人,这星期总算拿到驾照,想叫御浩陪着一起去挑车子,他人又不见了,这种日子何时结束呀?
李蕾在宿舍问了一圈,终于搭到去波士顿的便车。
御浩屋前的伞型树已由浓绿转为萎黄,秋风吹来叶子簌簌落下,正应着树后屋子灯火暗灭、失去春夏闹意的那份寂寞。
李蕾有一把复制钥匙,开门直接走上二楼御浩的房间,被褥床桌整整齐齐的空无一人,其他几个房间也一样。
奇怪了,星期六早晨学校没课,怎么一伙人集体失踪呢?
她呆了一会,快步走到隔壁几栋的一个香港学生住处敲门。
香港学生倒是在的,他睡眼惺忪用英文说:「啊,蕾丝莉,是妳呀!」
「杰利,御浩他们去哪里了?怎么整屋子的人都不见了?」她着急问。
「妳不知道吗?他们全部都到安娜堡去了,好像参加什么『国是大会』的活动,昨天一大早好几辆车子浩浩荡荡出发哩!」
李蕾僵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御浩没告诉妳吗?」
「……有吧?也许我没注意听或漏接了电话,才搞不清状况,谢谢你……」这一刻还要顾面子,不许自己有狼狈无措的样子。
但她心里明白,御浩是把她丢在这里了,连费心交代行踪都不肯。
安娜堡的国是大会,是以保钓组织的原批人马为基准,预计九月留学生们返回学校时再一次的大集合,但这次讨论的重点已非先前的钓鱼台问题了。
现在大家最关心的,是美国总统对中共解除禁运、国家安全顾问访问北京一连串事件后,国际气氛丕变,为台湾内外带来了空前的危机,联合国帝位岌岌不保,正统主权受到最大的挑战,未来何去何从一片茫然。
因时局艰困复杂且难测,八月底御浩去华盛顿接李蕾回学校时,佑显大哥还特别挪出时间和御浩谈话,再三警告不许再拖着小蕾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
御浩当时并没有辩驳,他明白在佑显大哥面前争什么都没用,只沉着冷静的回应,一度让李蕾以为他会收心写论文,不再管国家大事了。
结果一回到波士顿,各方朋友、信稿,电话又如潮水不断涌来,看得李蕾心烦心焦,不免又开始叨念。
「你忘了大哥说的话吗?你是学生身分当以学业为重,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爱国可以,意愿表达就足够了,干嘛还管那么多?」
「妳大哥和我理念不同,妳很清楚我不会听他的话。」御浩说。
「我一点都不清楚,全被你们搞糊涂了,什么理念同不同的?他这么要求,也是为我们着想呀!」
「没有国家,又哪来的『我们』?」御浩严肃说:「今天国家屡遭羞辱的对待,我们身在海外看得最真切,对国际间的现实无情感受尤深,又有谁能冷漠以待、坐视不管呢?」
「管了又如何?你看钓鱼台,喊破了嘴,美国还是坚持要给日本,只白白浪费了一年时间,有用吗?」她反问。
「时间没有浪费,至少海外留学生已结合成一股力量,当力量愈来愈大时,必有不容忽视的影响力。」他肯定说。
「我是看不出什么力量,倒是你论文进度严重落后。」她不知不觉学着大哥嘲讽的语气。「本来以为你可以专心学业了,偏又来个国是大会,没完没了的,说不定我硕士拿到了,你博士都还没念完,我们婚期是不是要无限延期呢?你给我的承诺又该怎么办?」
「妳就担心婚期的事,每天梦想着大房子吗?」他说得轻淡,却有重重的责备之意。「世间有两种人,一种惯以自己利益为先,升官发财为首要;一种惯以天下为己任,置个人小事于度外。妳现在清楚了吧?这就是妳我两家理念不同的地方,也造成我们对许多事物看法的分歧,多年来都不曾改变。」
他是什么意思?批判她自私为己,连李家也一块骂下去了?
他们说过不吵架的,尤其这种话题必辩不过他,硬吵下去也灰头上脸不得善终。因此她假装有听没有懂,一意坚持说:
「无论如何,承诺就是承诺,结婚和大房子都是你欠我的,梦想有错吗?我从来没反对你爱国,你大可在波士顿写文章、打电话、接待朋友,但拜托别去安娜堡,至少你答应过大哥不再参加任何集会活动了,不是吗?」
御浩愣了愣,知道她不想争吵,但也失去了沟通的可能,不由得轻叹说:
「妳放心,我不会再让妳涉入的,毕竟三小姐只适合安逸无忧的日子。」
他不再提安娜堡的事,她也粗心大意地以为说服他了,没想到他的不涉入,只针对不带她去的部份,他自己照常参加。
如此不告而别弃她于一旁,伤害比任何一件事都大,像心上轰然炸个洞,梦里某人放手的恐惧感又来了。
她想大哭又想骂人,但眼前偏没个出气的对象,只能闷烧炉般坐在屋子的前廊,呆望秋叶无抵抗地落下,任由椅子的断藤将皮肤刮出血痕来。
为什么会这样呢?是有太多人说他们不相配,但御浩始终如一,除了一些不能违拗的个人原则外,对她向来容让;而她对他也是初衷不改,即使不断有甜言蜜语的追求者,亦不曾动心。
是呀,他们多年的恋情是平顺到被人取笑单调乏味,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包括御浩在内的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她暗里有多么小心翼翼维护着呀--
光是在王李两家族间维持平衡,就够她昏头胀脑了!
有时候,为顾及家人不同的感受,她自然要表达一不想法,甚而发生争执,但褂浩若非坚持不可,她也一样牵就他,保钓的事不就如此吗?
他又怎么可以因她几句埋怨,就一声不响把她排除在外呢?
李蕾坐在藤椅上不知有多久,刮痕都凝成一条条细红,身心说不出的疲困。
现在她唯一想做的是立刻见到御浩,将他们之间新生出的误解和隔阂迅速消除,心上的洞补平了,生活才能继续过下去呀!
嗯,她要快点订一张到安娜堡的机票才对。
很用力敲门,手都拍疼了,安娜堡这个大学城里,她只认识廖文煌一个人。
门咿呀地开了,廖文煌侵吞吞走出来,无言地瞪着她。
李蕾开不了口求问,只拼命探他身后老旧的木屋,屋内影影绰绰中似乎看到御浩,她大声叫:「御浩!御浩--」
御浩没听到吗?怎么不回应?早知道不该让他来安娜堡,透过廖文煌找他又更糟糕,李蕾后悔死了,又喊着御浩,御浩--
突然一阵强光刺来,她忙将棉被盖在头上,这动作使她清醒,才发现是一场梦,更难过得想尖声大叫。
「三小姐午睡该起床了,晚宴三小时后开始,礼服鞋子都送来了,热咖啡在桌子上,我一会去放洗澡水。」银姨边拉窗帘边说,她是佑显大哥的管家。
「我不要参加晚宴,我只要自由。,李蕾嘟哝,把自己包得像蚕蛹。
「一小时后太太要盯妳梳发上妆,妳最好快点准备。」太太即佑显的妻子。银姨拉开李蕾脸上的棉被惊呼说:「又哭成两颗龙眼泡了,得找冰来敷才行!」
「我要自由,为什么没有人帮我?」她偏要哭,泪水猛滴下来。
「别!别!」银姨递上手绢说:「最近先生心情特不好,工作又累;太太正为孩子保母的事生气,三小姐可别再火上加油了,快去洗澡换衣服吧!」
李蕾一脸委靡地好想再睡下去,梦中至少还有机会见到御浩……而醒来时只能不停懊恼伤心,明明要去安娜堡,怎么变成华盛顿呢?
那日,她一回宿舍就按计画向熟悉的代理人订机票,却一时糊涂忘了代理人会向大哥做确认?
结果,隔天一早大哥就出现了,说爸妈从台北来要家庭小聚,她虽然惊讶却也没有怀疑,因为长她十三岁的大哥向来很有权威,她不得不转飞华盛顿,也莫名其妙成了笼中鸟。
「抱歉用这种方式,但事情急迫,我不希望在学校哭哭啼啼的难看。」当李蕾发现受骗、并没有家庭小聚时,佑显开山见门说:「我和爸妈商量过了,妳暂时休学不回麻州,反正妳本来读硕士的意愿就不高,上学年缺课乱跑的也没好好念;如果妳想继续上学,华盛顿这儿也有不错的学校,妳转学过来,我也好就近照顾。」
「为什么?」简直青天霹雳,她强烈反弹说:「我不转学,我要回麻州!」
「爸妈不允许,妳回麻州,他们不付妳生活费和学费,妳也没辙。」
「那御浩怎么办?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这不是存心把我们分开吗?」
「就是要让你们暂时分开。」佑显没有否认?「御浩这一年来的表现令我们很失望,天天搞集会游行不务正业,佑钧都拿到博士了,他还遥遥无期在那儿闲晃,偏偏王家老太爷又百般纵容,告诉他要惹大麻烦了还不信。」
「惹什么大麻烦?御浩没事吧?」她紧张问。
「我不是才阻止妳去安娜堡吗?那个国是大会已有中共的人员潜伏,想借由留学生打击台北,根本去不得呀!」佑显又说:「御浩有自己一套想法,我们管不了,但把什么都不懂的妳拖下水就不应该了,妳是李家的女儿,我们当然要保护妳,也等于是保护李家。」
李蕾满脸惊愕,大哥句句皆重话,根本无从抗辩,她慌乱说:
「御浩并没有拖我下水,他也不让我去呀……休学的事也该和御浩商量一下吧……」
「商量什么?妳又不是王家的媳妇,婚都没订,一切还是爸妈作主。」佑显说:「等御浩把身边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好,都没有问题了,他又好好当单纯的学生时,妳再去找他也不迟。」
「总不会连电话都不能打吧?」她快哭了。
「最好都不要,暂时分开,也是给你们双方冷静思考的机会。」
「太过份了吧,这是二十世纪民主时代耶--」她很小的时候大哥就离家求学,两人并不亲,她比较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乱吵,但此刻也忍不住失控。
「小蕾,我们对妳也很失望,妳知道吗?」佑显声音中有浓浓的警告意味。「那么多年来妳不但治不了御浩,反而处处被他牵着鼻子走,这不是我们所乐意见到的,李家要的是强势的一方,而不是懦弱的一方--我们正考虑或许御浩并不适合妳,或许妳该学学佑钧的理智分手,趁这段时间自己多想想吧!」
不适合?以前拼命撮合,七年之后才说不适合,人又不是冰冷的机器,说开就开,说关就关,她毫无保留交子御浩的身心感情又算什么呢?
难道佑钧,培雯分手,她和御浩也非散不可吗?
她头痛极了,如果御浩在就好了,他会把所有事分析得清清楚楚,一项项耐心地说给她听,她好想他好想他呀--
已经超过一个月了,完全没他的消息,李蕾相信他一定有找过她,但都被大哥挡驾在外了。
她也想过逃脱的可能,但美国不比台湾,位于郊区的房子地广人稀,没有车等于没有脚,要怎么逃?
况且护照、驾照、学生证各种资料都在大哥那儿,又能逃多远呢?
有时太难受了,打长途电话回台湾闹爸妈和大姊,隔着洋他们心肠似乎狠硬多了,不再吃她撒泼啼哭那一套,常常直接就断线。
「王家现在并不好,御浩大伯除了大使的职务,御浩爸爸给贬了官,加上御浩在美国的事,这敏感时刻谁都怕被牵连,妳就乖乖听大哥的话,等事情过去再说吧!」大姊反复最多就是这些。
要等多久呢--原本跟上他脚步就很辛苦了,心上的新洞也还没有补平,随着逐日拉长的分离,误解和隔阂愈来愈大,万一成了危崖鸿沟,会不会哪天再跨不过去了?
担心呀……咕噜咕噜……她鼻子差点呛到,才想起自己正泡在浴缸里。
如果把脸淹到水里,呛昏了紧急送医,说不定医院里还更有机会联络到御浩吧……她真的准备执行时,大嫂在外面敲门说:
「小蕾好了吗?该化妆了。」
「我真的很不舒服,头晕想吐的,能不能不参加?」李蕾回说。
「最好参加,妳大哥怕妳无聊,临时还请了孙思达,你们是老同学了,见了面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才怪,别更沮丧就不错了……且慢!李蕾灵光一闪,孙思达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也许有可利用之处……她踏出浴缸,脑袋又迅速活络起来。
十一月的华盛顿还没有北方的冷意,御浩先在机场打了一通电话。
计程车上了高速公路后,他随手拿起一份英文报纸,角落刚好有一篇关于十月二十五日台湾退出联合国的时事评论。
众多小国喧嚣,主要大国政策改变,尤其美国与中共交好后,台北政府见大势已去,为维护创立国之一的尊严,以悲愤之心,率先宣布退出联合国,不等被驱逐的羞辱。
胜者痛笑,败着黯然,这则新闻也许很快会被世人遗忘,但对千万岛民而言是久久无法平息的震撼,他们的命运被深深影响着,却没有人在乎。
自从安娜堡之行后,这两个月来御浩心境苍老许多。
国是大会完全超出控制之外,一群人说北京已被国际认可为唯一中国,极力主张统一;一群人仍坚持台北为正统,义愤填膺泪声俱下,场面几度十分火爆。
眼看着保钓惺惺相惜的知交好友反目成仇,气氛由热烈到敌对到冷漠,期望中留学生结合成的那股美好力量,顿时碎成惨不忍睹的千万片。
感觉就好像努力以理想和热情盖成一栋美丽的房子,一个大浪打来就寸片不留,才发现那是海市蜃楼、沙丘城堡。
那充满理念远景,以为或许能载入史册的「一九七一年新青年运动」,就在他眼前崩决流产了……
他突然很想念小蕾,一路马不停蹄地回波士顿只想快快见到她,任她泼怒娇嗔都可以,但万万没想到面对的却是她休学的消息--
御浩傻了眼,难道就因他静悄悄到安娜堡,她也没得商量来个不告而别吗?
不!这不像小蕾的个性,她生气时宁可当面指骂,也不会闷声不响走掉呀!
打了几通电话到华盛顿,才终于联络到佑显大哥。
「是我到麻州硬把带她回来的,她正要坐飞机去安娜堡找你,你说她糊不糊涂?」佑显坦承,没几句就转到安娜堡。「听说国是大会差点成了投共大会,是真的吗?」
「也有很多人为台北政府说话。」听到小蕾曾要找他,御浩心揪了一下。
「现在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的,你千万别再蹚浑水了,也最好向你爷爷和父亲报告一声,免得他们担忧。」佑显毕竟看着御浩长大,还是关心。
「我会的。」他问:「小蕾还好吧?」
「还不错,她正准备下学期转到华盛顿附近的学校。」
「她不回麻州了吗?」御浩急了。
彷佛在思考如何开口,佑显停一会才说:
「我已经和小蕾谈过了,你们过去一年来学业和生活都乱糟糟的,不如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两人专心打理自己的事情,对彼此都比较好吧!」
「都是我的错,不怪小蕾。」
「她也有错,永远像长不大的孩子。」
「我可不可以和小蕾说句话?」御浩恳求。
「最好不要,她好不容易才接受目前的状况,你了解她的脾气,一闹起来又是没完没了。」佑显说:「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自己的学业吧?现在小蕾先由我来照顾,你可以无后顾之忧好好写论文,等一切恢复正常了,你再来找她也不迟,我的话你明白吧?」
怎会不明白?这些话表面上听起来合情合理毫无破绽,实际上已隐含对他做李家女婿资格的疑虑,他们等于把小蕾「收」回去了。
好像他们曾经「送」他一份礼物--不是吗?小女孩李蕾像漂亮的洋娃娃,少女李蕾像慵懒可爱的猫咪,淑女小蕾如精致的瓷器,但他都不曾真正珍惜过,总视为理所当然,直到快失去了才感觉那无法形容的痛。
他想把小蕾「要」回来,但已失去了立场……
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一连串事件,只让人有愈来愈深的无力感。
有人失踪了说是回归大陆,有人被联邦警察约谈,
有人签证出问题而被迫离开学校,有人赖以维生的奖学金被取消了。
有夫妻为保钓而离婚,有情侣为退出联合国而分手。
在充满变数的校园里,他和小蕾的故事也不过是其中一段悲喜剧而已……
一九七一年的秋天是心灰意冷的,他试图将过去拥有的一寸寸再筑回来,但不知为什么,曾是前程似锦天之骄子的他似乎不再受恩顾,世界也不再以笑脸善待他。
这样的灰冷直到邮差送来两封信,才彷佛乌云散去光明乍现般,令他发出了长久以来的第一次微笑。
信是分别写在两家餐厅纸巾上的,英文字句短促且零乱,内容是:
浩,我必需见你,无论如何请到DC来,我恨分离,想你的蕾丝莉。
浩,收到信请立刻到DC来,我不愿分开,非常想念你,蕾丝莉。
呵!是他久违的小蕾--
DC华盛顿,猜是家人不允许任何形式的联络,她出去用餐时偷偷写成、再拜托好心人寄出,必要时她仍很古怪灵精的。
御浩直想仰天长啸一番,那样狂喜妙会是与小蕾交任多年所从未曾有过的;不必名笺妙文,仅仅是两张粗制的纸巾、几个歪斜的字、最浅短的句子,就让他反复读着不忍释手,也改变了他整个季节低落的情绪。
这就是传说中爱情的力量吗?总在分离后才显出它猛水烈火般的威力吗?
无论如何,那力量紧紧如魅召唤他,再不管李家的约束阻挠、自身的祸福末卜,有信为凭,他非见上她一面不可!
计程车到李家是下午三点,因为御浩事先联络过,佑显已在门口迎客,带他穿过玄关、客厅、长廊,来到后面的书房,大院深宅静悄悄地不闻人声。
「星期六孩子们都有活动,太太带出去了。」佑显似在解释。「你突然打电话来说要见小蕾,我吓了一跳,不是才说好要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吗?」
「是小蕾说必需见我。」御浩拿出那两封信放在桌子上。「我不知道小蕾为什么用纸巾寄给我,但这的确是她写的没有错,口气似乎非常紧急,所以我非来看看不可。」
佑显仔细看了一遍,纸巾角印有餐厅的名字。唉,这个任性小蕾!
难怪她忽然对孙思达兴趣高昂起来,吃饭跳舞看电影来者不拒,原本还惊叹她超强的调适能力,能如此迅速将御浩丢到脑后,没想到私下来阴的这一招。
如果遂了她的心愿,让这两个人见面,由麻州骗她回来的一番苦心就前功尽弃了,只怕到时又是一堆收不完的烂摊子。
小蕾糊涂、御浩昏头,他这大哥可不能心软。
「嗯,这是小蕾九月刚来写的,她那时的确吵得厉害,一直说要见你,我曾带她到这两家餐厅吃过饭。」佑显撒了谎。「但她现在习惯了,也很久没吵了,今天还跟孙思达去逛街看电影,所以不在家……她孩子性重,一有得玩什么烦恼都忘记,你真的不必把两个月前的小纸条当真。」
御浩知道佑显这一关难过,眼前的他代表着整个李氏家族的意见,如一堵坚固厚实穿不透的高墙。
「无论小蕾什么时候写的,我都要见她。」御浩只能坚持到底。
「先不提小蕾,反正她此刻人不在。」佑显换个主题说:「谈谈你吧!你论文做得怎么样了?回学校后事情还顺利吗?」
「还可以。」御浩迟疑一会,还是照实说:「我可能会转学,教授已把我的论文交给别人做了……这也没什么,佑钧不也转过学吗?顶多耽误一年时间。」
「据我所知,事情还不止如此吧!」佑显又接下去。「最近大使馆处理了很多案件,都是你们保钓那些学生,想转学也转不成,签证、奖学金都出了问题,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后悔也来不及了。」
「没什么好后悔,大家都会想办法解决的。」御浩不愿多谈。
「有什么办法呢?那些学生转不成学,失去合法居留的学生身分,要回台湾也回不去,岂不变成流浪街头的黑户了?」
「台湾回不去?怎么会呢?」御浩不懂了。
「还不是你们闹得太凶,竟然闹到有人去投共,台北方面已经开始审查这一年来所有参加政治活动的留学生,列出了观察名单……」
「观察名单?」御浩脸色微变。
「就是俗称的黑名单,以后出入境要受到特别的监视和管控,严重者取消国籍护照的都有可能。」
「但我们当中大部份都是单纯的学生,参加保钓也只是单纯的爱国热情,为了爱国而受罚也未免太荒谬了吧?」御浩无法置信,深感不平说。
「你是当然很单纯,但混水摸鱼的危险份子也不少,特别又碰到台湾被逼退联合国的事,更是雪上加霜。」佑显说:「我只能告诉你,审查对象只会多不会少,过程也会拖拖拉拉地从几个月到几年,困扰肯定有,甚至暂时回不了台湾,你自己要有心理准备。」
御浩不再言语。他终于明白近来处处碰壁的主要原因了,原来有观察名单在后面操纵,连打电话回台湾都有人窃听、家人也欲言又止,他这天之骄子已成了被打入泥淖的黑脸人物了!
「这种复杂的情况下,你还要见小蕾吗?」佑显问得轻,却击得重。
御浩把那两张纸巾信折了又开、开了又折,像哑掉了嗓子没有回答。
「你见小蕾至多两种结果,第一,她跟你走,但你很了解她的个性,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千金小姐,没吃过一天苦,你有把握照顾好她吗?」佑显继续分析说:「第二,她不跟你走,已习惯目前的生活了,那么,见面除了徒增她的烦恼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不被感情遮掩,就事论事回答的话:
第一,很难想象小蕾能过吃苦受累的日子,怕到最后惨不忍睹。
第二,小蕾很讨厌烦恼……或许开始时会想念他,甚而做出写纸巾信的冲动事来,但有家人全心帮忙、明友全力解闷,她终究会与生活妥协、忘掉不快乐的事,最后他只成了一个过去的影子,再与她的未来无关。
彷佛由天堂趺落地狱,丑陋的现实击败了由波士顿一路伴随而来的爱情力量,御浩忍着内心焚痛翻滚的思潮,缓缓说:
「听大哥的意思,暂时分开也不过是分手的前奏,我和小蕾的这段交往已经注定结束了,是不是?」
「谁说的?等风波平息了,你可以再来找小蕾呀--」
「只怕小蕾那时已有你们李家属意的乘龙快婿了。」御浩短笑一声,将桌上的纸巾信揉成一团。「这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也不是王李两家分手的第一对了,就是步上佑钧和培雯的后尘而已。」
银姨在书房外敲门,急着通报说:「三小姐和她的朋友回来了!」
奇怪,才四点多,应该还在外面玩呀!佑显看了御浩一眼,掩不住焦虑说:
「御浩,不是我霸道无情,小蕾是我们李家最疼爱的小么妹,又是最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我不得不处处为她着想,其实也是为你着想怕拖累你--你要见她,我无权阻止,但必需是以彼此的幸福为前提,好吗?」
佑显走到客厅,紧绷身上每一根神经,准备着那可能会来的混乱场面。
从书房的一扇窗可看到车道,那儿停了三辆亮晃晃的跑车,下来了一群衣着时髦的俊男美女,小蕾是其中一位。
乌亮长发直直垂着是她最爱的吉普赛女郎式,身上白绒短大衣和白洋装,足蹬白色靴子,人似乎吃好睡饱丰映了不少,手里捧着奼紫嫣红的花束,真如杂志里走出来的时尚美女。
俊男美女一路笑谈走入客厅。
「怎么回来了?我以为至少要玩到午夜十二点呢!」佑显咳一声说。
「他们送我一大束花呀,我怕花枯死,先回来插瓶,待会再去赶电影。」小蕾语如银铃,多令人怀念的声音呀。
「她固执得要命,害我们陪小姐多开了半小时的车绕回来,就为那几朵不值钱的花,可笑吧?」有人故意埋怨。
小蕾撒娇般驳斥回去,在众人笑闹之中,她有如鱼得水的快乐,他若此刻跳出去,明显是另一段艰苦的开始,他又于心何忍?
每个人不都在竭心保护她,让她永远留在华美的童话城堡里吗?
也许在二十岁那年,他不该自以为是地走入她的世界,结果自己反成了她的诅咒。
也许在九月去安娜堡时,理智已先替他做了决定,将她留在安全的地方,不随他走入险恶的森林中。
那么,这一刻,他也只能选择不见面了……
感恩节吃完火鸡大餐,李家就要装饰圣诞树了。
李蕾身心说不出的疲累,又要强颜欢笑假装一切正常,那种表里不一的虚伪快令人抓狂,尤其节庆气氛愈高浓,她脑袋就愈滚气泡般不断冒出:
他为什么还不来、他为什么还不来、他为什么还不来……
她曾在出外用餐借着去厕所的机会,在纸巾上匆匆写下短信,请外表看来可靠的不同女子为她寄出,大概有七、八张吧,到底有几个人会认真记得?会不会随手扔掉?或者根本懒得投递?
最近大哥似有所觉,较少让她出门,找了一堆春季班的课程书要她研读。
「小姑姑,来帮我挂球球,妳说过的呀!」六岁的小侄女在书房门口央求。
「让小姑姑看完这本书,好不好?」李蕾半趴在书桌上,打个呵欠。
「妳看了好久哇。」小侄女嘟嘴说。
家里养的小狗忽然街过来,撞了小侄女一下,提篮中各色晶亮的彩色球滚落一地,她哇啦哇啦喊叫,李蕾忙到每个角落帮她拾捡。
「桌底下还有一个。」小侄女眼尖,和小狗一起挤着看,小手伸出去捞半天取了出来,却皱眉说:「怎么不是呢?」
李蕾拎着提篮,不经意瞄一眼、再一眼,小侄女手上那团纸好熟悉呀!
「给我!」急急抢过来,抹平了是有字的纸巾,她亲笔写上去的,如果幸运的话应该是寄到御浩那儿去才对--会在这儿出现,只有一种可能--
御、浩、来、过、了!
「天呀!」李蕾尖叫一声,手一滑彩色球又落满地,小侄女跟着尖叫。
佑显来看出了什么事,差点撞到直冲而来的李蕾,她杏眸睁圆激动说:
「大哥,御浩什么时候来的?这是我写给他的信,我知道他来过了!」
「别大呼小叫的,冷静点!」地毯竟没吸干净,那么多天的纸屑还留着,可恶!佑显稳住她,将她带到没有人的起居室。「御浩是来过了,但又走了。」
唉,他怎么也开始说废话了!
「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我等他好久好久好久了--」她一连讲三次,讲成哭调。
「上上个周末吧。」没必要骗人。「记得那天妳和孙思达他们出去,四点多还捧了一束鲜花回来插水,说怕枯萎掉……就是那天。」
「御浩那时就在了,他在书房里只隔一道墙,对不对?」她强忆那日的每个细节,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回到那个时空,「我那天突然非拿花回来不可,就是感应到他了,怎么还是错过了?他就在那里好近呀……大哥,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见面呢?」
「我没有不让,是御浩自己决定不见妳的。」
「你骗人!不见我干嘛千里迢迢跑到华盛顿来?一定是你阻止他的!」
「小蕾,妳这样失去理智胡言乱语,我没办法和妳谈,坐下来深呼吸口气,克制一下自己!」佑显喝令说。
这一招通常有效,李蕾还是怕长兄的。她被迫坐在椅子上,胸口大力大力起伏,脸色胀得通红,眸子有种烧炙过了头的焦黑色。
佑显看妹妹安静了,想长痛不如短痛,干脆今天一次解决,于是说:
「妳仔细听着,真是御浩自己不见妳的--妳想想看,脚长在他身上,才隔一道墙,如果想见,又有谁能阻止呢?事实上,御浩这次来,自己提出了分手的话,他说就像佑钧和培雯一样,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了。」
最后一句话如尖刀般深深插在心上,东防西防的唯恐有所闪失,结果还是梦魇成真、诅咒显现了吗?她脸上血色褪尽,茫然且惊恐说:
「不!御浩绝不会提分手,一定是你们逼他的,一定是!」
「没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的选择。」佑显说:「从他执意参加保钓活动以后,生活学业相继发生问题,而这问题一年半载也解决不了,他不想连累妳,分手也是为妳幸福着想,这并不难理解……」
「为我着想?应该说是为李家的利益着想吧?」李蕾又突然狂跳起来,劈哩啪啦疯也似的乱叫。「以前要御浩的是你们,现在不要御浩的也是你们,有谁问过我的意见了?佑钧和培雯分手至少还面对面谈过,我的分手呢?竟然没有我在场,你们当我是什么了?一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木头偶人吗?御浩明明来过了,你赶走了他,你得赔我一个御浩、赔我一个御浩--」
佑显从没见过小蕾这样子,已不是任性,而是歇斯底里,他重声怒斥说:
「妳这是什么态度?太不象话了,竟然没大没小对大哥出言不逊,还像个李家人吗?快给我闭嘴!」
李蕾如被人迎面痛击般,嘴角愕然冻住,全身僵硬不动,惊恐表情凝固,就如木头人那样呆呆站方着。
佑显已疲于应付,恰好他太太和银姨在起居室旁探头采脑的,他叫她们说:
「把小蕾带回房间吧,看有没有办法让她安静下来。」
佑显好不容易可以靠在沙发上按摩太阳穴,楼上又传来小蕾的哭闹声。
「不要关我,不要关我,我已经不是十岁的孩子了,为什么还要关我?让我到波上顿找御浩--」碰地门关上才消失。
小蕾的反应显然比预料中的严重多了!
佑显以大哥的角度来看,一直觉得御浩和小蕾谈恋爱像玩家家酒似的,尤其小蕾天真迷糊的时候多,分手的打击真有那么大吗?真教人不解呀!
闭目养神逐渐松弛之际,佑显太太又跑下来说:
「小蕾一直躲在桌子底下不出来,人像中邪似的,说什么她打死御浩了,她的手断掉了……去拉她就乱抓,我的手臂都被她抓出好几条血痕,吓坏人了!你打电话去问莫医生,看能不能让小蕾先吃几颗他开给我的镇静剂?」
莫医生就住邻街附近,大概佑显电话中的声音慌张失常,他亲自跑来一趟。
当屋子再度恢复平静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令妹的情况很不好,你们得快点处理……」莫医生临走前面色凝重说。
送走莫医生后,佑显垂头丧气地坐在楼梯口,太太过来时他说:
「我第一次觉得当长兄好难呀,长兄如父太沉重,不知道是不是做了错误的决定,小蕾太脆弱了,太不像我们李家人了……」
「我们最好请大姊过来一趟。」佑显太太轻抚着他的背,静静说。
「也只有这样了。」
波士顿刚不过一场雪,薄薄的,落在地上即化,只留下湿漉漉的一片。
李蕾坐在御浩屋子的前廊,直愣愣地望着那棵伞形树。
不,应该不叫伞形了,它已失去春夏翠绿的华裳,那种黄叶抗秋风的苍劲也没有了,只剩下丑得无法遮掩的枯枝。
奇怪的是,枒杈处居然有个老巢,曾有鸟妈妈带着鸟宝宝在这儿叽叽喳喳过活着,她怎么从未发现呢?
「好像没人住了,有谁可以问吗?」裹着镶毛大衣的李蕴在前门说。
佑显四周看看,大白天的学生都去上课,街心空荡荡的。
李蕾不声不响地穿过几家车坪和步道,到另一栋房子前面停下来。
「御浩会搬到这边来吗?」李蕴跟着过来问。
佑显走向前敲门,一样没有人回应。
正想着下一步要如何时,远远有人叫蕾丝莉,他们回过头,有学生回来了,其中一个黄面孔正踩着脚踏车飞奔而来。
「蕾丝莉,太意外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妳了!」那人高兴说。
「你是小蕾的朋友吗?」佑显先用中文,又转英文。
「我是杰利,同王御浩、蕾丝莉都熟。」香港口音。
「我们来找王御浩的,可是屋子像是空的,他不住这里了吗?」李蕴问。
「他们那屋子六个人全搬走了,御浩也离开学校了,他没通知你们吗?」
「离开学校?他有没有说去哪里?」佑显、李蕴同时开口。
「没有特别提到。」杰利努力想。「他们这群人都走得很突然,有人根本连拜拜都没说,就没看到人了--对了!你们问过学校吗?」
「我们刚从学校来,得到的联络住址还是这里。」佑显说:「上个月我还见过御浩,有提到转学的事,但我没想到那么快。」
杰利将脸转向李蕾,冲着她笑,她没有回应。从刚才起他就觉得不对劲,平日李蕾很重视礼仪,小公主似的面面俱到,今天怎么不认识他似的?
「我去打几通电话问问看,也许有人知道一些消息。」他好人做到底。
他们一行人进了杰利分租的房间,灯点亮后驱走冬季惯有的阴暗,李蕾忽然弯下腰来直视着脚底,那块印地安地毯不是她买给御浩的吗?
她迷糊了,明明告诉御浩不许丢,地毯是买给未来大房子的,要放在玄关当做第一件物品来纪念……她没什么才干,但对布置、装修和色彩敏感度都很好,常想着大房子的每个空间要如何设计,今天换这样、明天换那样,再想象御浩置身其中的样子,是她这一年来最大的乐趣……
但如今地毯落在陌生的地方,就表示御浩没有了,大房子也没有了吗……
杰利拨了几个电话,都是摇摇头,李蕴和佑显希望逐渐破灭,想大概没有用了,身后的小蕾突然碰地一声跌坐在地。
佑显连忙将她扶起,她脸上有种想哭又哭不出的茫然表情。
李蕴向一脸纳闷的杰利道了谢,三个人回到租来的计程车上。
「现在去哪里?」佑显问。
「人都不在波士顿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就直接去机场吧!」李蕴握着妹妹冰冷的手,眉头忧结着说:「其实来之前我有想过,找到御浩又如何?旧的问题没解决、新的问题义来了,怕是更棘手……人没找到事情反而简单多了,也许这是老天爷的意思。」
「大姊的意思是--」
「莫医生不是提过一个叫什么之家的地方吗?你觉得怎么样?」
「叫『天使之家』,我打听过了,安全和隐密性都很高,一些名人的女儿都往那里送,莫医师接触的个案里就有华府的国会议员和内阁官员。」
「那么,我们就送小蕾去『天使之家』吧!」
李蕴说得很轻很轻,轻得像眼前的落雪无痕、风中耳语。
美丽事物的背后:第七章
一九七四年,台北。
御浩把脖子上的领带扯下来,久没回国,他几乎忘了台湾的夏天有多燠热,直到坐上计程车,额脸的汗才慢慢淌干。
计程车转弯时,他习惯性地回头,没有人跟踪。
这是受到观察名单的影响,海外有些人土言之凿凿说一回来就会受到监视或约谈,御浩这段日子来倒不觉得什么,一切自由自在,他原本也是问心无愧的。
不容否认的,王家爷爷在政府的资历和名望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御浩差不多是最快没事的一批,不像一些朋友至今的回乡之路仍遥遥无期。
「这是新生南路吗?这儿本来有一条塯公圳的。」御浩指着窗外说。
「没错,都填平了,人车也多了。」司机说。
「喔,冰淇淋店还在,还盖了高楼,规模扩大不少。」御浩在此曾有许多回忆,因为某人喜欢他们的巧克力圣代。
「这冰淇淋现在可红了,电视广告天天唱,小孩都爱吃。」司机说。
所以是人人吃得起,不再是穷人家孩子只能在窗外遥望的奢侈品了。
的确,台湾自从三年前退出联合国后,不但没有一蹶不振,反而处处以「庄敬自强、处变不惊」的口号来激励民心,将外交的挫折置于脑后,专心致力于国内的政经改革,更以十大建设为动力,开启了一个新时代的新气象。
爷爷希望御浩留下来走「学而优则仕」的路,这也是当初不追随堂哥们在国外受教育、而由本土中学大学到服兵役一样不缺来栽培御浩的目的。
「在国外出了那么多状况,我已经让爷爷很失望了。」他对老人家很抱歉。
「我可从来不失望。」爷爷很肯定说:「人呀,不为自己的信仰理念去奋斗一番,是枉少年呀!那种义无反顾的精神也只有年轻血气方刚时才有,错过就没有了,所谓不经一事,不长一智,你算不枉此生了。」
「可是,有时候,义无反顾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不是吗?」
「你后悔过吗?再来一次你仍会去做吗?」爷爷反问。
「我不后悔,我想我还是会做……」御浩迟疑了一下说。
「那就对了!」爷爷睿智地说:「你到我这年龄就会明白了,人世间种种的成败得失,爱恨情感最后都将云淡风轻,唯有想做而没去做的事,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
尽管爷爷的话让他心境泰然许多,但悲伤淡了,喜悦也跟着淡了,世界彷佛在他几步之外,怎么也无法真正参与。
比如出色的研究工作、几番转折终于拿到的博士学位、回到台湾师友们的热情邀聘,在众多的欣赏及赞美声中,他理应有青年才俊的意气风发,但为什么总有几许填不满的空虚感呢?
来到「明心育幼院」,他下了车,感觉这条巷弄窄小了不少。
「是御浩少爷,你好哇!多少年不见,都不一样了,有学者的架势喽!」老杜跑过来,咧着嘴高兴直笑。「院长盼你好多天了,说你大忙人,不知什么时候才轮到来看我们哩!」
「老杜,你也架势十足,娃娃车都升级了!」他指的是那辆小型巴士,虽然仍是云朵、花草、鸟儿、蝴蝶不变的彩绘,但已不是当年简陋的三轮并装车。
跨脚入育幼院的院子,日式屋子的纱门打开,仍惯于一身素旗袍的何舜洁满脸掩不住的笑容,只差没抱住比她高出许多的御浩。
「我最喜爱的侄子,可让我盼来了!」
「特来向我最喜爱的婶婶请安。」御浩笑着回她。
「最喜爱?你也不过就我一个婶婶而已,跟谁比呀?」她开心极了。
「今天牛奶糖工厂招待孩子们去参观,院内特别安静,我们婶侄俩可以好好聊聊了。」
此时,纱门内走出一个小女孩,梳两条长辫,张着黑灵灵大眼睛直视他们。
「这是敏敏,我收养的女儿,今年八岁,很可爱吧!」舜洁牵她过来说:「快叫御浩堂哥,要记住喔,他是王家最优秀的人,妳各方面要以他为榜样。」
敏敏以童稚的声音恭谨地喊一声,非常乖巧礼貌。
「我应该带个见面礼才是。」御浩略带歉意说:「下次一定补送。」
「你又没孩子,哪懂得这些?」舜洁继续说:「你们王家对我收养敏敏不是很赞成,说她出身贫苦,怕从父母带来不良的基因,会丢锡因的脸……这是什么话呢?出身高贵,谁让你领养呀?我干脆让敏敏跟我姓何,只花我的钱,省得别人啰嗉。」
御浩听过这小女孩的事,原本倔冷的舜洁也因此更不与夫家往来了。
「我看人是看本质,与父母祖宗无关,敏敏本质极好。」舜洁夸起养女来。「她才五、六岁小小人儿还认不得一个字时,就帮着其他七、八岁的孩子写功课了,一笔一划描得整整齐齐没有错误,我就知道这孩子天资聪敏,若在贫民窟沦为继父暴力下的牺牲品,肯定给毁了,怎么都不忍心,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他们说着来到院长办公室,老杜送来两盅茶,敏敏拿起一旁的书静静阅读。
「嗯,这什么茶?真香。」御浩喝一口说。
「高山的冻顶乌龙,我兄弟们种的。」老杜得意地说。
「他直嚷着,等育幼院不办了,要上山和他那群荣民弟兄们一块养老。」舜洁笑着说完,又接下去问:「怎么样?你刚才回系所里拜望那些老教授,决定接受聘书了吗?」
「爷爷鼓励我接受,爸爸却因我在美国发生的那些事而不太放心,希望我留在国外。」
「前几年的确是人心浮动不安,经过一些变革才稳定下来,老人去了,新人辈出。现在政府重视经济建设,你们王家又再度受到重用,慢慢偏离斗来斗去的政治,也许正是你学以致用的最佳时机。」舜洁又感怀地加一句。「我喜欢看你出人头地,就像你的锡因叔叔一样。」
「过去几年大概让婶婶失望了吧?」
「失望没有,耽忧倒有,但我一直对你有信心,相信你能化逆境为顺境,任何环境都能闯出一番作为来。」舜洁喝一口茶,看着他说:「其实我比较关心你的婚姻问题,都三十岁了吧?有没有女朋友呢?」
「这几年埋头做研究,只想快点毕业,根本没想到那方面的事,」
「这没问题,凭你一表人才又满腹才学的条件,不怕娶不到老婆……只是这回呀,别再专挑什么名媛淑女了。」
舜洁别有所指的话,让屋内气氛一时尴尬起来。
「呃,婶婶知道……小蕾的近况吗?」他回来后,几乎每个人面对他都避而不谈这名字,既然婶婶触及此话题,他就顺便问问。
「为什么要问?」舜洁笑容隐去。
「三年前分手时,是透过小蕾大哥,并没有亲自和她谈,总有些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据我所知,她在美国嫁人过得很幸福呢!」舜洁说:「我偶尔在社交场合会碰到李家人,还是风光耀眼得很;李佑钧前年底结婚了,新娘是某院长的孙女儿,你就明白他们家的作风了。」
御浩不言语,只是一笑,心上没什么太深的感觉,小蕾原该幸福快乐的。
「今晚留下来吃饭,算婶婶给你接风洗尘吧!」舜洁说。
「下次吧,我答应爷爷这星期每天都回家陪他吃晚饭,」御浩说:「而且待会还要顺道去一个朋友家。婶婶记得廖文煌吧?他目前还回不了台湾,托我带点钱给他的父母,就不知道他们还住不住在原来的地方。」
「廖文煌不是听说在美国搞什么台独吗?」舜洁皱眉,放低声音说:「你千万别去他家,这种傻事做不得!」
「不过是受朋友之托,单纯的送钱而已,并没有其它意思。」
「现在这种事情很敏感,去年校园还抓过人,你怎么还跟廖文煌来往呢?」
所谓的「新青年运动」虽然在海外被迫捻熄,引发的自觉意识却在台湾本本悄悄扎根蔓延。御浩不清楚详情,只说:
「我和他已经不谈政治了,只保持单纯的同学情谊,人和人之间总该还有这点最初始的赤子之心吧!」这是御浩待人处世的信念。
「这时代谁还相信什么赤子之心呢?我只是要你谨慎些,好不容易才平安无事,可别又被拖累进去--」
外面传来说话声,敏敏看向舜洁,舜洁点点头,她立刻放下书本跑出去。
「旭萱姐姐!」敏敏在院子快乐叫着。
「是永恩医院送钙片、健素糖和一些药品来了,他们定期的义诊和捐赠,十年来都没中断过。」舜洁解释。
他们来到前院,有个女孩正动作俐落地由脚踏车后座搬下两个纸箱。
那女孩生得眉清目秀,留着中分及耳的学生发式,御浩看到她,不知为什么心突然闷慌起来,某种呼之欲出的感觉,却又如浓浓雾翳蒙住般无法真切……
「旭萱呀,怎么不是妳小舅舅弘睿送呢?这不是他的工作吗?」舜洁问。
「他跑去参加救国团的战斗营了,我把他的工作接过来做,终于可以赚我自己的零用钱,好高兴呢!」旭置说:「何姆姆,我做得很不错吧?以后妳都指名要我送,弘睿舅舅就抢不回去了!」
「妳真当自己是做粗工的男孩呀!」舜洁笑着转对御浩说:「旭萱是永恩邱院长的甥孙女,才十四岁的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小,说长大后要像史怀哲一样到非洲去济世救人,我很喜欢这女娃儿,可惜她出身好人家,我没法领回来养。」
「敏敏来,有礼物哦!」旭萱向敏敏招手。「是高雄的晴铃姨送妳的。」
放入敏敏手里的,一个是手工彩绘头会因弹簧抖动的山地娃娃,一个是可以玩家家酒的木刻桩米玩具。
「对了,御浩,你不是要送钱到廖家吗?我有办法了。」舜洁突然灵机一动说:「廖文煌的母亲一直在邱家帮佣,你不如到永恩医院把东西交给她,在公众场合比较不会引起别人注意,可以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她接着问旭萱有关阿春嫂工作的时间表,旭萱清楚回答。
「要找阿春嫂吗?我可以带路。」正值青春期的旭萱有点羞怯地看了这位英俊斯文的大哥哥一眼。
「我知道永恩医院在哪,很久以前去过一次,我额头上的伤还是在那儿缝的。」御浩说着,摸摸那疤。
「我还奇怪你那伤疤哪儿来的,但一直忘了问。」舜洁好奇说。
「很多年前的事了,在李家不小心伤的,还是小蕾带我到永恩医院挂急诊,那年她才十四岁--」
御浩蓦然停止,那浓浓雾翳朝他冲来又散去,十四岁,小蕾当时的年龄正和眼前的旭萱一样,两人都穿白色绣花领衫和背心裙,只不过小蕾是天青色的,而旭萱是湖绿色的。
原来,旭萱唤回了对少女小蕾的记忆……怎么所有细节都如此清晰呢?不是第一次了,每当想起小蕾,记忆涌现的都比想象中的还多,曾以为交往的日子平淡如水、水过无痕,何时又印刻得这么深了?
而且,有关小蕾的记忆全是快乐、温暖,明亮的,毫无例外的都成了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部份,以为娇惯无为的她又是如何办到的?
他好想再见她一面,再一面就好,只为要了结三年前深秋、那场永远遗憾的错身而过……
「御浩,你需不需要旭萱带路呢?她要回家了。」舜洁问。
「不需要,我改天再去吧!」此时他无心再拜会任何人,只想独自走走。
八月底校园仍是安静的。
御浩决定接受经济系的聘书后就开始忙碌起来,趁学生未回来之前,教授课程、研究题目都要详细计画,一些校园外的合作方案也陆续提出。
他坐在藤椅内,目光望着转来转去的电风扇。
隔墙外的木板走廊有脚步声,以为走过去了却又走回来,几次之后引起御浩的注意,暑假里教职员和学生大都不在,大白天的别闹鬼吧?
他起身想探个究竟时,门口蹦出个人,吃惊很快变成笑容,竟是自纽约保钓游行后再也没见过面的李佑钧。
两个自幼一起长大的朋友又怪叫又拍肩,彷佛中间几年的芥蒂都不曾存在。
「怎么在外面不进来呢?」御浩率直问。
「最后一次在电话中吵得很不愉快,想怎么开口呀!」佑钧笑说。
「进来继续吵吧,反正从小到大再严重的都有过,一笑泯恩仇嘛!」御浩在杂乱中找个地方请他坐。「有听说你在政治系教书,本想开学后去拜望,没想到给你抢了先。」
「其实我早就想来了,但上个月我太太生孩子,多了个小女娃,一忙就担搁到现在。」佑钧喜上眉梢。
「恭喜!恭喜!当爸爸了!」御浩笑着说:「久未回来,几乎大家都有喜事,我真该随身携带红包和礼物,就不必一直说『下次补送』了。」
「满月酒少不了你的!」佑钧又感慨说:「很难想象我们都是跨三十岁的人了,高中打屁追女生的事好像才是昨天,一眨眼已要话当年了。」
「喝杯热茶吧。」御浩端过杯子。「不知道会有访客,没准备好茶叶,就一点学校现成的。」
「其实我最怀念的是咖啡,还记得纽约那次吗?联合国广场前天寒地冻,那街角的咖啡温暖香醇,至今难忘。」佑钧说:「回台湾最不习惯的,就是不容易再找到那种味道了。」
两人接着谈留学往事、目前时局、大学状况的种种,因为有过阅历,已非当年的青涩小子,也比较懂得如何避开理念不合的危险区。
「我听说培雯嫁到洛杉机了,对方是做什么的?」佑钧先问超前女友。
「一个电机工程师,家庭很单纯,父母是中学老师,虽不是什么大门大户,但他对培雯很好,培雯就爱这除了小两口外、没有别人的日子。」
「呵,这就是培雯,我身边人或事一多了,她就整天疑神疑鬼的不开心。」
「我也听说小蕾在美国结婚了,她住哪个城市呢?」御浩乘机问。
「呃--」佑钧突然被茶水呛到,猛咳了好几声。
办公室门敲两响,一个书卷气质的短发女子走进来。
「你有客人呀?」她对御浩说:「本想找你一块吃中饭的。」
御浩替两人做了介绍。
佑钧觉得这个叫梁欣华的女人颇为面善,好像哪儿见过。
「我记得你!」梁欣华先想起来。「李佑钧嘛,你不就是御浩以前女朋友李蕾的哥哥吗?在波士顿的时候,我见过你一次,你带着尖角的黑色墨镜,在广场前洒现钞一口气买了好几大袋东西,很令人印象深刻。」
「哇,妳记忆力可真好!」佑钧扬扬眉,把他形容得太纨桍相了吧?
「对御浩身边的事,我可记得比谁都清楚,他偏不相信。」粱欣华睨了御浩一眼,充满亲密的意味。
佑钧则颇不是滋味,看来御浩有新生活和新女友了,他站起来说:
「御浩,你既然有约,我先定一步,改天再来聊。」
他什么时候有约的?御浩想阻止佑钧,因为有太多关于小蕾的事还没问……但此刻梁欣华在场,这些极个人私密的不好开口,只有任由佑钧走掉。
佑钧回到车上并没有立刻开走,怎么办呢?大姊交代的任务尚未完成,今天不做,明天还是要做,烦恼的还是自己。
几分钟后,他看见梁欣华单独一个人走出来,御浩没有和她去吃饭?
嗯,好吧,再试一次彻底解决,他也好安心回家疼老婆抱小孩。
佑钧再度走入大楼,地板一路嘎嘎响着,这次御浩已在研究室门口等他了。
「我想谈小蕾。」佑钧直接说,
「我也要谈小蕾。」御浩回他。
两个男人各自坐到原来的位置,但已经没有刚才喝茶扯聊那一套虚礼了。
「我想知道小蕾住哪个城市、她嫁了什么样的丈夫、是否幸福、有没有回台湾来……」御浩不愿显出急迫,但急迫的话连串溜出来。
「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这些答案。」御浩就这么一句。
「这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会不清楚?」御浩惊愣地重复,
「我一九七一年夏天毕业就回台湾了,而小蕾一直没有回国,很多事情都是透过我大哥大姊才知道的。」佑钧解释得颇为辛苦。「小蕾这些年都在华盛顿念书,不是住宿舍,就是住我大哥家里,直到去年夏天大哥因职务调往瑞士、全家跟着搬过去,她才租个公寓自己住,没想到才一个月就失踪了……」
「失踪?」御浩太过震惊,一时无法回应。
「该怎么说呢?」佑钧搔搔后脑。「有一天她把公寓原封不动留着,自己提着行李离开了,只寄了一封信给我大姊,等大姊收到信再赶往华盛顿,已经过十天了。我陪大姊一起去的,公寓干干净净的什么都完好如初,我们还报了警,警察认为小蕾是自愿离家出走,也没办法成为一个失踪案件。但小蕾已经一年没有消息了,不是失踪又是什么呢?」
「一年都没消息?她的朋友、学校呢?她也许被人绑架胁迫,或者……和男朋友在一起?」御浩语无伦次地问。
「小蕾没有男朋友,她的同学朋友都不知道,绑架胁迫也被排除了。我们曾四处托人打听寻找,还动用了私家侦探,都没有她的下落。」
「这太不寻常了,小蕾向来最依赖家人,以前连上费牧师的英文课都要把我从部队里拖出来陪着去,不可能离家出走,一定有其它理由!」御浩声音颤抖着说:「她留给你大姊的信上怎么说的?」
「大姊没给我看,也语焉不详,只说小蕾要大家别去找她、她会很好之类的话。我也觉得很不寻常,小蕾没有离家的胆量,要嘛也吃足了苦头就回来,不会那么久才对,除非--」佑钧倏地闭嘴,没再往下说。
除非--早已发生意外了?
御浩脸色惨白地站起来,茫然地看着窗外的盛夏艳阳天,脑海里净是可怕的景象--城市衣着破烂的无家可归者、公路旁淋着雨的流浪汉、墙角瑟缩发抖的瘦弱身躯、收容所失去记忆的无名氏、荒郊野地无人发现的尸首--
他一直认为,失去家人庇荫、流落街头的小蕾,怕是一天都生存不下去,事情果然发生了吗?御浩转过身来,极力压下恐惧,试图去理解说:
「小蕾若真的离家出走,又是为什么?依她的个性,一定是有非常、非常严重的事才逼得她如此做。那几年在华盛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若要有,也只有和你分手的事比较严重吧!」佑钧说。
「可是小蕾离家时,我们已经分手一年半了,要闹早闹了,不可能等那么久吧?」御浩陷入悲愤起伏的情绪中。
「你还是很关心我妹妹,对不对?」佑钧突然说。
御浩心绞得太难受了,无法回答。
「我今天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佑钧说:「是这样的,小蕾长期没有回国,我爸妈一直很挂念;怕对他们刺激太大,我们不敢说小蕾失踪的事,只能骗说她在美国结婚了,对象是你,而因为你在观察名单上而暂时不能回国,也不能对外公布这件婚事。」
御浩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好半天才说:
「果然是你们李家的标准作风,连这种剩余价值也要利用。」
「我们也是万不得已才这么做的。」佑钧说:「结果你人回台湾了,我爸妈不知道哪儿得来消息,就一径问小蕾怎么不回家……所以,能不能请你帮个忙,到我爸妈面前说小蕾很好,编个她不能回来的理由,让他们安心一下。」
「佑钧,你认为我此刻还有心情去撒这种谎吗?」御浩瞪着他。
「就看在小蕾的份上,好吗?」佑钧避开他的眼睛。
「我不确定自己能办到。」御浩缓缓说:「我必需见你大姊一面,我必需看到小蕾留下的那封信。」
李蕴觉得所有地方都不隐密,因此约在她家的画室里。
「这是小蕾画的。」李蕴指着墙上一幅荷花说:「这孩子有些天份,可惜没有毅力,一要她认真就喊累。」
「不能叫小蕾孩子了吧?她已经二十六岁,是个女人了。」御浩说。
「没办法,我大她十五岁,替她做的和想的一直都像个小妈妈。」她说。
「我今天来,是想看小蕾留给妳的那封信。」他直入主题说。
「你知道吗?」李蕴先说出这句,停了好久才又说:「小蕾对分手的反应非常激烈,严重时拿剪刀一把剪下自己的头发,我们没想到,你也没想到吧?」
绝对想不到--他以为她很快会习惯会快乐,城堡里的公主不都如此吗?
自从知道小蕾失踪后,御浩彷佛陷在一场醒不来的恶梦中,而梦遗要继续恶化下去。他忍抑着悲怒说:
「分手也是你们强迫的,你们保证会照顾好小蕾,强调小蕾这样才会幸福,所以我才轻易放弃她……结果你们甚至大意丢了她……归根结柢,你们不该将她单独留在美国,当佑显大哥去瑞士时,就该将她送回台湾才对。」
「我们是太大意了,但归根结柢……还是你没有尽到保护的责任。」李蕴一字字说:「当你离开时,小蕾已经怀孕了。」
怀孕?御浩晃了一下,几乎无法自持。
「发现时都已经四个月了,小蕾自己或许有所感,但未婚女孩总懵懵懂懂的不敢往那方面去想。」李蕴说。
难怪她的纸巾信强调必需见他,而他能见却选择不见,一念之差呀……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哑着声问。
「我们去波士顿找过你,但你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知道你在哪里。」
御浩眼睛闭了起来,彷佛不忍再看这个残酷的世界。
「美国法律是不允许堕胎的:」李蕴静静叙述。「那种情况下我们又无法等,只好将小蕾送到『天使之家』去。那是全美未婚妈妈之家中的一个,不同的是,它有额外收费,专供有地位重隐私的名人,保证不会影响到当事人的未来,孩子也会交给好人家收养。」
「什么?妳把我和小蕾的孩子送给别人了?」他睁开眼,俊秀的脸孔扭曲。
「那种情况下似乎是最好的选择,小蕾有精神耗弱症,我们甚至不确定她能平安生下这个孩子,或这个孩子是否能够存活。即使存活的话,小蕾也无法照顾他……」李蕴愈说愈难过。「据说是个磅数不足的小男婴,因为小蕾的身心状况太差,婴儿的肺部和呼吸道都不太好,后来送给一对背景良好、有不孕问题的亚裔夫妇收养。」
「一个小男婴--」御浩真想狂吼,这辈子从未有的摔东西和打人的暴力冲动。「为什么不送到我家来,至少该和我商量吧?我们王家家大业大的又不是养不起孩子--」
「我们根本找不到你商量,你忘了吗?」她微退几步,像真怕他出手打人。「若是送到你家,你知道那会是多大的丑闻吗?我们两家都是书香门第,有头有脸的人,儿女在外面做出未婚生子的事,王家不要做人,我们李家还要呀!」
「又是面子!为了面子,竟连亲身骨肉都不要了?」御浩泪水泛在眼眶,心痛到无以复加,几乎要搥心肝狂哭。
「御浩,你不能太自私,做人要公平点!」李蕴也激动说:「当你什么都不必管的为自己理想学业奋斗时,全是我们小蕾在受罪,折腾得死去活来的,你要她一辈子脱离不了私生子的阴影吗?你又于心何忍?我们是她的兄姊,自然以保护她为首要!」
「保护她?你们保护她了吗?但她现在人呢?她在哪里?」御浩痛苦问。
一问到这个,李蕴也无言了。
「小蕾离家出走是为了孩子的事吗?她反对孩子送人吧?」他又问。
「刚开始当然哭闹不肯,但她身体太虚弱了也没力气闹,后来一年也乖乖的回学校念书,才会让大家以为没事了;谁料到佑显一不在,她就离家了呢?这个任性的孩子!」李蕴叹气说:「你不是要看小蕾留下的信吗?就在这里。」
原来放在桌上的一张白色纸笺,就是小蕾的信--
大姊姊:
很久没这样喊妳了,大概十岁以后就没有了,因为妳不准。
现在又这样喊,是因为要请妳原谅我过去、现在和未来给家里带来的所有麻烦。我知道我让大家很失望,那些苦心的调毅和期望全白费了,妳就当我是那个十岁未受教的粗野蕾丫,因出生太晚,李家好的遗传到我身上都淡薄了,也就不会太难过。
当妳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华盛顿了(公寓是大哥的名字,请你们处理,银行的钱我领走生活必需的),至于要到哪里去,我也不确定。
我活到现在都是听家人的、听御浩的,从来没听过自己的。这次内心的声音告诉我,baby是我的,绝不能将他遗失在茫茫人海中。御浩曾经说过,我怕是连自己婴儿弄丢了都不知道……好像一个预言,他居然说对了,以后碰到了要怎么向他交代呀?
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了解你们都是为我好,只是我必需找到baby。
离开的事我想很久了,但怕给大哥家添更多麻烦也就一直忍耐着,请和大哥说一切与他无关,要爸妈别责怪他,他把我照顾得够好了。
原谅我的不告而别,不要阻止我,也不要来找我,我会很好,等我找到baby的那一天,自然会回家。
蕾丫 敬上
御浩男儿不轻弹的眼泪终于决堤而出,自懂事以来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没想到当年的一句戏言竟然成真,太多太多的没想到,信里写着内心话的小蕾是他差点遗忘的,也是最初吸引他的,那最骄慢中的最脆弱……
「她真太傻了,连我们都不知道『天使之家』确切的地点,她又要从何找起呢?」李蕴说。
「怎么会不知道呢?」御浩眼内布满血丝。
「我们是约在某个小镇会合,再由对方的车子接走的,为的是绝对的隔离和避免将来的麻烦。」
「小镇总有名称吧?」他也要找回孩子。
「小镇叫欧本,在独木舟河那一带,但小蕾当时病得很重,完全没有任何印象,我们也从来没告诉过她。」李蕴忧心说:「我真不懂她去哪儿找,实在不敢想象她目前的情况,更不知如何向我爸妈解释。」
独木舟河、小独木舟镇……
御浩忽有灵犀一通,像心电感应般,在多日的浑沌黑暗中终于看到一丝曙光……有可能吗?小独木舟镇在他们心目中有着极特殊的地位,有没有可能这巧合让小蕾并不如外人所想的那么毫无印象?
也许她出走之前已有妥善计画,又也许她人正安全地在独木舟河附近……
「我马上到美国找小蕾。」御浩忍住内心的波动,那乍然发现的小小希望只保留给自己,害怕说出来又遭受到诅咒。「我可以去看伯父、伯母,告诉他们小蕾很好,让他们放心。」
「谢谢你,我一直就知道你是重情义又值得信任的人。」李蕴松了口气说:「对了,你要找小蕾,工作怎么办呢?你不是才要开始发展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吗?」
重情义又值得信任?算了吧,当他失败时这些都比脚下的尘土还不如,他早看透了这些虚伪的赞美。
理想和抱负?他脑中闪过奋笔直书的救国文章、集群激昂的保钓游行、满怀壮志的秉烛夜谈、悲愤不已的国是大会……那些又算什么?一弹指间也不过是抓也抓不住的灰飞烟灭,他却为那些看似美丽的事物把小蕾和孩子都牺牲掉了。
那么,努力追求来的学位、报效国家的经建大计、荣耀的社会地位,若没有小蕾和孩子,这些美丽事物也终将是另一场幻灭而已。
目前,找小蕾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没有做将是一生最大的遗憾。
「工作到处都有。」御浩又加补了一句。「从现在起,小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美丽事物的背后:第八章
几只戏耍的鸭子朝湖的南端游去,牠们伸长脖子呱呱叫着好像在讨论岸上那个奇怪的女人,她跪在那儿,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
「娃娃看湖,已经一年了,我走遍整条独木舟河,从你这个源头到河尾的自由人湖,都没有找到『天使之家』,我必是错过什么重要的线索了……现在又是秋天,又由你这儿重新开始,你叫做『娃娃看湖』,一定要保佑我的娃娃小舟……是的,我为他取名叫小舟,所以他不是随便一个无名无姓的孩子,他有父有母的,请让我早日找到他……」
李蕾虔心祈祷,虽然对一座湖说话很可笑,但她独自一人生活着,偶尔也需要倾诉的对象,即便是湖也可以。
打开手中的地图,红黑蓝绿的笔迹标示着她走过的每个城镇,当初她在有玉米田和小麦田的偏北部大平原区,一州州找着独木舟河,幸好就这么一条没有其它同名的,并未花太多时问辨识。
不幸的是,独木舟河比她想象中的长多了,约三百公里几乎横跨整个州:纵向方面,支流湖泊遍布形成一个庞大的水域,稍大的城镇就有近二十个,小的更是不计其数,要由当中去寻找几栋渺小的建筑,比大海捞针还困难。
过去一年来,李蕾最常碰见的情况是--
「这儿有没有叫『天使之家』的地方?」她问。
「『天使之家』?没听过,哪个小镇的?」他们反问。
「不记得了,只晓得要跨过这条独木舟河。」她说。
「密斯,这里的每个镇都要跨过独木舟河,没有地名,帮不了忙呀!」
「『天使之家』?应该在天堂吧?」有人开玩笑说。
不在天堂,不在人间,或许和地狱有关,算是它们三者夹空而生的缝隙,向来与世隔绝,仅有极少数人知道,不许对外公开,外面的人也不愿涉入。
这是她一次次失望后的感觉。
会不会很累很苦又很绝望,然后就放弃了呢?
若是以前的李蕾一定轻易就放弃;但历经那段惨烈的身心创痛后,她从十岁以来一直架设的美丽舞台顿时坍塌,回头看阴惨惨的,身边亲爱的家人和御浩全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对一个什么都不剩的人,又有什么可放弃的?
她知道自己已不是李家人,因为她不可能顺家人的意愿去嫁给另一个世家子弟,过着自欺欺人的傀儡生活--她无法像爱御浩般再去爱另一个男人,没有爱的婚姻,多令人作呕;在社交场合上,她也许还有机会再见到御浩,若面对他手挽着另一个女人,她宁可一头撞死。
因此,她只有远远离开。
对于找孩子,她并没有太大的信心,但她必需有个前进的目标,而小舟之被弃如同她被弃一样,母子同病相怜,所以她在独木舟河上来回寻觅,一次次失败却不气馁,因为她不能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并下坚强的她会彻底崩溃。
能完成这样艰困的旅程,大半是芬妮的帮忙。
芬妮是「天使之家」与她同房的女孩,常在雪夜里哭诉着想家。
照理说,在那种地方大家最脆弱无助时会友善扶持,但只要离开了为抹除丑闻就彼此不再认识,尤其她们大都来自有名望的家庭。
也许李蕾是黑眼黑发的外国人,故事是属于异国的,使芬妮违反规定,私自留下了联络的方式。
芬妮虽也记挂孩子,但并没有寻找他的念头。她很实际说:
「我才二十岁还年轻,怎能为一时的错误而毁掉美好的人生呢?况且我父亲说了,我带着婴儿他绝对不会让我回家,我就只有流落街头。想想看,一个无家可归的女人带着没有父亲的孩子,最后会沦落到什么下场?」
「但这孩子是妳十月怀胎的骨血,难道妳舍得吗?」李蕾觉得她太冷酷。
「那骨血也是一时不小心制造出来的,我并不爱孩子的父亲,也不打算嫁给他,花了十个月才摆脱还不够吗?还要再花几十年来付出代价吗?」
「但是……我很爱孩子的父亲,本来一心一意要嫁给他的,却被迫分开不能再见面了……」李蕾哭出声来。
「也许这就是妳和我不同的地方吧,有没有爱真的差很多,」芬妮叹息说:「不过至少知道孩子由好人家收养也就安心了,这是『天使之家』保证的。」
「我们也是好人家,我们也能养呀……」李蕾就是释怀不了。
多年后她才领悟出,东方人很重视家族和血缘关系,孩子怎么都希望自己养自己的;而西方人比较个人主义,自己养不好孩子交给别人养很天经地义,因此比较能接受领养和被领养的事实。
不管如何,芬妮还是帮她了。她们小心策画离家的过程,如何避免被家人追查到、如何改名换姓找工作……李蕾以前爱读福尔摩斯发挥了一点效果,而名法官女儿的芬妮更为她解决了不少问题。
唯一帮不上忙的,是芬妮对「天使之家」的确切地点也一无所知。
若一年年找下去都没有结果呢?
不知道呀,圣少目前在独木舟河来回走着,总比回到坍塌阴惨空无一人的舞台好,小舟已成了她遗失的自我,只能这样一直找一直找了。
李蕾是拉开窗帘时看到廖文煌的,他的车停在叶子逐渐变黄的大树下,他人站在阴影里。
说来也很巧,娃娃看湖离密西根州的安娜堡只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李蕾在此地一年完全没往那方向想。
直到今年七月,廖文煌和女朋友小妙,随同小妙哥哥一家人出游,因有孩子的关系顺道到李蕾工作的儿童博物馆来玩。
李蕾会选择儿童博物馆,除了环境单纯外,还想着哪天也许小舟会来。
她一直认定小舟是被这附近区域的人领养,不会太远的--算算他也两岁会走路的年纪了,她因此特别注意亚裔小男孩。
廖文煌发现她时,双瞳睁大,脸上全是无法置信的表情,他听过御浩和李蕾分手的事,但此地乍然看到她,比一个外星人降落眼前还令人吃惊。
「妳怎么会在这里?」他抓紧机会问。
「我在这里工作,有什么不对吗?」她本能地又回到三小姐的冷傲。
但经历这么多,李蕾还是变了。
在决定离开李家的庇护后,面对凡是自己来的世界,她学会了没有特权而必需谦忍,对廖文煌又转为友善,「连一杯咖啡的情份都没有了」的任性骄纵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廖文煌猜到李蕾来此小地方当个小人物,是瞒着所有人的。
虽然她没告诉他理由或要求他替她隐瞒,他也不会无聊到去昭告天下,甚至还很喜欢目前这种情况,终于他们之间再没有阻隔,李家和御浩都消失了,只剩下他和她。
「我听说妳和御浩分手的事了。」他有一次试着提。
她没有回应这句话,只问:「这些年你见过他吗?」
「见过,今年六月他要回台湾时,我还去柏克莱托他带一笔钱给我母亲。」
「柏克莱?他一直在柏克莱吗?」她紧咬住牙问,怕自己发抖。
「是的,他在那儿念完博士学位,也立刻能回台湾了,有背景靠山还是不错的,万年不变的道理,」他还是忍不住愤世嫉俗一下。
是呀,御浩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路,而她似乎愈走愈远,回不去了--
为怕情绪失控及崩溃,李蕾避免谈到御浩的事,廖文煌也识趣不提,倒是从此一有空就开一个半小时的车来看她,情况又有点复杂起来了。
像早上打电话说要来看她,明白拒绝了他还是巴巴出现,李蕾叹口气,打开窗户从三楼对着阴影里的人喊:
「上来吧!」
李蕾的公寓是一房一厅一厨的袖珍小间,但廖文煌怎么看都是美丽雅致,尤其是那些画作,是她闲暇时画的独木舟河风景,才知道她是真有才华的。
她看来不太开心,但他今天非来不可,因为昨夜接到御浩的电话,说这早期会飞来安娜堡,除了送他母亲托带的东西外,还要寻找失踪的小蕾。
「你能不能先帮我收集一些独木舟河的资料?」御浩问。
「你……不是和小蕾分手了吗?」廖文煌心慌说。
「我们没有分手,是我不小心放了手,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御浩回答。
就近在咫尺呀……若御浩找到小蕾,他才刚筑起的美好世界还没拥有就将崩解……他几乎一夜未眠,除了不让这两个人见面外,还必需迅速采取行动来巩固安全。
「不是叫你别来吗?我正打算出门呢!」她不想留客太久的样子。
「我和小妙吵架了。」这是他在车上想好的台词。「她说从没见过我对哪个女孩像对妳这么好,怀疑我喜欢妳。」
「这很容易解释呀,你关心我,是因为你母亲当过我保母,老习惯了。」她说:「不过,你这习惯要改就是了,没事老往我这儿跑,也难怪小妙要生气。」
「如果小妙是对的呢?」他没时间等,直接表白了。「也许我心里一直是喜欢妳的,从那苦闷的少年开始,妳就是我眼中最美的一道风景,只是那时有妳家人和御浩阻挡着,我只能远观,无法接近--」
「廖文煌,你胡说八道什么?」李蕾脸色微变。「你还要我们之间有一杯咖啡的情份吗?」
「不只有一杯咖啡,还要三餐一起吃,住同一个屋檐下,小蕾,让我照顾妳一辈子好吗?」他愈说愈认真。
「你疯了吗?我们根本不可能,我一点都不爱你!」她怒声说。
「为什么不?我已经拿到博士学位了,有一份高薪的工作,有车子也准备买房子,除了家世背景外,有哪一项条件不如御浩了?」他急切地说:「而且,家世背景也如高楼起塌,谁又能保证长长久久?说不定哪一天我辉煌腾达了,让妳享受荣华富贵的就是我!」
李蕾不能像从前一样找佣人打发他,或手一招车就走人,或用幼稚的语言嘲笑他。他的痛苦不似虚假,她自己也体会过沉重的悲伤和失去,那种痛不分贫贱富贵平等折磨着所有人,她已能将心比心了。
她决定不发脾气,试着以诚心来和他谈:
「荣华富贵对我而言轻而易举,我现在回家立刻就有了,但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吃苦受罪,你想过吗?」
「我不知道,妳从不肯透露,甚至妳和御浩分手的原因我也不清楚,因为他也绝口不提。但我不在乎,我要的只是未来,过去最好全都丢到脑后。」
她走到墙角,拿出一幅小画,画上是个稚嫩极了的婴儿,紧闭着眼,双手握拳,唇微张似要吮奶,小小的身躯在浅蓝袍子里彷佛还动着。
「我把你当成朋友,才给你看这幅画。」她静静说:「这是我的儿子小舟,他是个非婚生子,两年前生下来就被送走了,我离开家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就是为了他。」
廖文煌惊呆了好久,结结巴巴问:「他……他是御浩的孩子吗?」
「这不关御浩的事。」此刻她不想扯进御浩,太私密了。
「妳的意思是,这孩子是别人的,才造成妳和御浩的分手?」他却误解。
「我是说,这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与任何人都无关!」愈描愈黑,她深吸一口气说:「你应该还记得吧?我曾是多么狂妄骄纵又任性无知的人,势利到了极点,还好几次把你的自尊往脚底下踩,又怎么会是一道最美的风景呢?你听我一句真心话,小妙是个好女孩,她深着爱你必能带给你幸福;我不爱你,只会带给你痛苦和不幸。」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小蕾吗?小蕾竟以朋友贴心的方式和他平等对话,并且坦然地自我反省……
这两个月来他终于看到她的改变了,是因为生活种种的挫折磨平她三小姐的骄气和锐气吗?
「如果我不在乎孩子的事,也不介意妳不爱我,还是坚持爱妳呢?」
「御浩常说你是面冷心善的人,虽然想法奇特,却是热心肠的,我今天感受到了,也很感动。」她婉转中带着坚定说:「但真的不可能,你若不能把我当成一般朋友,我只有离开娃娃看湖,到更远的地方去,免得害了你和小妙。」
然后下次就再也没有这么幸运巧遇她了……他等于是她目前和世界唯一的联络桥梁,御浩能否顺利且快迅找到她,全在他一念之间……
御浩的朋友之义是没话说的——无视于身分差距待他如兄弟;御浩会上观察名单一部份也和他寄去的反政府信件有关,御浩不但没有怪怨,还为他冒险带钱尽孝心。基本上,他不愿做出对不起御浩的事。
而小蕾呢?如果她今天还是不客气地羞辱他,依他脾气或许会硬碰硬地和她纠缠到底。
但她整个人突然变得真挚友善了,像又回到十岁以前把他当成朋友的她,拿出婴儿画像时更有揪人心肠的脆弱感,使他不忍再对她有任何的伤害。
他晦暗的心慢慢明亮了……
再怎么样,也不能失去这两个好朋友吧……
儿童博物馆是一栋五层楼的大建筑,各分成不同的主题区,李蕾能顺利在这儿工作,全因芬妮家族的引荐。她本身专长在艺术及装饰设计方面,所以分在新开发的娃娃屋这个领域。
娃娃屋展示在一格格玻璃柜里,做得精致美丽维妙维肖,从各个年代到各种文化国家的都有。
御浩穿梭走过,心里仍想着廖文煌告诉他有李蕾消息时的惊讶和喜悦,有着上天成全的无限感谢。
「我两个月前就遇到小蕾了,但你们已经分手了,我才没特别说。」廖文煌还主动解释。
「都怪我,到最近才知道小蕾和家人失去联络,辞退工作的事都还没办完全就跑来了,你给了我最好的消息。」御浩当然不晓得他曾别有心思。
他走到最底的一间教室,有一群学龄前的孩子正在画画,他看到小蕾了,他三年不见的小蕾!
她似乎没什么改变,及肩的头发扎成一束,瓜子脸圆些,杏眼儿长些:而某些方面似又改变许多,如很有耐心地指导每个孩子上色,娇娇女的影子淡薄了,多了一份以前没有的从容娴定。
她以前绝不碰孩子的,这转变是因为毫无准备就当了母亲吗?
御浩不禁热泪盈眶--
李蕾走向另一排时,抬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男子,那俊朗有神的眉目如闪电般直劈过她的心--天呀,是御浩吗?
认定了是幻觉,又瞄到隐在后面的廖文煌,那就不是幻觉了……
果真是御浩吗?她再也镇定不下来,恰好一节课结束,父母来领孩子,她心慌意乱极了,完全弄不清约翰、玛丽的往他们手里胡塞一通。
「小蕾--」他也向她伸出手。
不行!不是现在!
她把工作服丢给助手,自己往边门冲出去,脑海里不断出现的是他们最后一次在一起的情形--
霭光暖暖的初秋暮色里,他埋首写文章,心中正盘算要瞒着她去安娜堡,而天真傻气的她还心满意足地靠偎在他身旁,眼前一切风平浪静,不知道那晚将是永远的分离。
没有话别、没有解释,什么都没有的戛然而止,是恋人最可怕的梦魇呀!
中间已过三年了吗?她差不多忘记要如何和他说话了,愤恨怨骂太多了,娇嗔撒泼又不会了,世界整个翻转了要怎么办?
她奔到员工才能来的小办公室,御浩不管也跟进来,男人脚程快,他一下抓住她的手臂,稍使个力道,她就转过身来撞到他怀里。
这不是她少女时代偷偷幻想过的代表占有欲的好来坞式动作吗?
但她此刻笑不出来,一碰到他的胸膛眼泪就喷决出来,且像受了极深委屈的小女孩般悲嚎大哭,哭她从十岁认识他以来每日忍下的害怕与忧伤……
雨和泪,玩了十六年的游戏,那首歌唱着,多少次看见泪水从眼里流出,以为心中不再有阳光,给我一个答案,爱人,我需要一个答案呀!
「对不起、对不起……」他紧紧拥住她,哽咽不止地反复说。
「我……真的把……婴儿弄丢了……」她只哭得更悲痛。
廖文煌静悄悄地合上门,不知何时,他的眼镜片上也一片白雾茫茫。
回家的一路上她都没说话,因为声音哭哑了,眼睛灼涩着,全身有种拧干后的疲累感,世界上有一个能让自己尽情哭到地老天荒的人是幸福的,虽然那个人多半也是哭的原因。
御浩手握方向盘,断断续续叙述这三年,他如何兴奋地拿着纸巾信飞到华盛顿、为何在最后一刻选择不见面、以为有家人照顾的她会幸福快乐,心情黯然地离开波士顿、辗转到柏克莱一位同情他际遇的美国教授那儿埋头苦读等等。
回到她的公寓,她依然沉默不语,他轻声说:
「从小被人夸奖聪明优秀、妳心目中伟大英雄的我,把一切弄得一团槽了,是不是?妳能原谅我吗?」
「我想了很久,就归一句话,你们都认为我幼稚无知,凡事不必与我商量,不相信我能和你过苦日子,怕我拖累你。」李蕾语气带着凄然。「可是你看,我天天说要住六个卧室的大房子,但也能住一个卧室的狭小公寓呀!」
「我们是把妳当成禁不起风吹雨淋的小公主,所有决定都居于对妳的爱护和不忍。」他由身后抱住她,叹口气说:「妳知道吗?最初也是妳这点看来稚气无知的脆弱深深吸引我,让我不自觉地爱上妳。」
「稚气无知的脆弱,却也让你离开我,让我失去了孩子……」那最痛的部份袭上心头,她说:「我弄丢了孩子,你一定怪罪我吧?」
「我更怪罪自己,如果知道妳怀孕,无论如何都会带妳走的。」他低声说。
李蕾拉开他的手,转身细细看他掩不住悲伤的脸孔,所有的悔恨误解错失怨怪,都抵不住这样的伤痛。
她拿出心爱的婴儿画,放在他手中说:
「这是小舟刚出生一个星期,我用尽所有的记忆力来画了……我为他取名叫小舟,是因为小独木舟镇的时光和这条独木舟河……还记得你说的那句话吗?有一条很小的小溪,刚好划很小的小舟……他是不是很可爱呢?」
御浩触碰着油彩,恨不能孩子骨肉活生地就抱在手里。他暗哑着说:
「我们王家排字是『永锡浩恩』,他是恩字辈,应该叫王恩舟。」
「恩舟……恩舟很奇妙呢!」她试着将声音放得很平静,不露出一点悲意。「生他的时候,下了好大好大的雨,而且连下好多天,道路淹水了,森林也看不见。本来孩子一生下来,很快就有人接走,但因为那场少见的大雨,外面的人进不来,小舟就放在我身边大概有七天吧……他好小好小呀,眼睛常常睁不开,睁开了黑眼球就往上翻,我好怕他变傻,就一直唱歌给他听,让他眼球能定下来看我……他的肺部和呼吸都不太好,塞了鼻也哭不出来,我只好一直盯着他,鼻子小脸一皱了,就为他通气……我找小舟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平安活着,因为他好像生病了,我们的little canoe就自己独自流走了……」
还是哭了,眼泪怎么流不完呢?
「我们一定会找到他的……」御浩眼角湿润,再也说不出话来。
天慢慢黑了,李蕾因极度疲累偎在御浩怀里睡去,手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开,真的,她已经三年不曾好好睡一觉了。
他轻抚她的头发,也许那年悲愤乱剪过的,薄黄了许多,没关系,他会让它回到原来的柔亮乌黑。她身上淡淡散出的,已不纯是当年的富贵香气,还掺了一点油彩粉蜡、山林湖水和平常家居,他依然喜欢,或许更喜欢了,因为多了一种岁月恒久和细水流长的感觉。
他们已在欧本镇住了四天了。
李蕾曾来过这小镇寻找两次,实在是中西部的小城太相像,而她的记亿又太模糊,没想到这是接人的地点。
有了定点目标,她很快找到那座加油站,虽然秋天里黄叶飘飞下的样子,非常不同于冬天的大雪覆盖,但也没有摇头说不是的理由。
站在加油站前,左右是笔直道路,前面是大片森林,当年往哪个方向走、走多久多远,都没有概念。
他们四处询问关于「天使之家」和红色谷仓,答案都和李蕾从前得到的一模一样,没听过和不知道,
回到旅馆时李蕾非常沮丧,御浩因台北飞来尚有时差而疲累入睡后,她仍然辗转反侧,一会握他的手,一会靠在他胸前,到快天亮前才勉强闭眼。
蒙胧之中,她彷佛听到极淡远而不真切的呜呜声,像某处隐藏的一首悲伤的歌,而那首歌愈来愈清楚地传到耳内--
「火车!那是火车声!」李蕾由梦中惊醒说:「那些下雪的夜里,我和芬妮听到的,除了猫头鹰的呼呼声外,就是火车的鸣呜声,『天使之家』旁边有火车铁轨经过!」
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到镇上的图书馆,寻找更详细的地方资讯,结果事情比想象中的诡异,馆长说欧本镇的火车站已废弃十年,早就没有火车经过了。
「可是那明明是汽笛声,我听得很清楚……」李蕾固执说。
御浩给她一个抚慰的微笑,要求亲自查看旧火车站的资料。
老地图里铁轨往西北平原延伸上去,他指着那条黑线问馆长说:
「这一带有没有红色的谷仓建筑呢?」
「红色谷仓到处都有……慢着!是有一座比较大的,但已是私人土地了。」
「就是它了,就是它了,它的确比一般谷仓还大!」李蕾激动说。
那确实是个隐密的地点,尽管有铁轨方向为指引,他们仍白绕了许多岔路,穿过秋熟密密麻麻已及人高的玉米田和小麦田,穿过落叶纷纷的荒僻森林,找了四个多小时,才看到那暗红色圆筒式和长方形式连成一片的建筑物。
建筑物外面看不到人迹,此刻是女孩们规定的午睡时间。
李蕾下车后,仍像以前在此地时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很快被人发现并被带到负责人的办公室。
御浩先自我介绍,再诚恳说明来意。
「这完全是违反规定的,你们思虑太草率,行为也太鲁莽了!」负责人费蒙女士还认得李蕾,口气非常严厉说:「蕾丝莉,妳当年已签字要放弃孩子,并且要永远忘记这里,你们不该再回来的。」
「但我是孩子的父亲,我并没有签字放弃:」御浩说。
「先生,你还没弄清这是什么地方吗?我们这儿是没有所谓的父权。」费蒙女士瞪着他说:「你做了违反圣经的事,未经神圣的婚姻而使人怀孕,应到教堂终生忏悔才对,你还敢要求父权?」
「很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李蕾恳求说:「我们今天来的目的很单纯,只想知道孩子送到哪儿去了?他健不健康?养父母对他好不好?」
「妳很清楚这不是妳该问的,孩子和妳已没有任何关系了。」费蒙女士说。
「费蒙女上,蕾丝莉为了打听孩子,已在独木舟河独自流浪一年多了,她连台湾的家也不肯回去,她的父母都非常担心,能不能请妳给她一点消息,让她可以安心回国,不要再继续流浪了?」御浩试图打动她说。
「蕾丝莉,妳真不该这样。」费蒙女士摇头说:「我们就是想给妳孩子的消息也无能为力,因为孩子一抱走后,领养的事全交给慈善机构负责,我们一概不插手,也一无所知,所以,妳回『天使之家』是没有用的。」
「您能不能告诉我们,是哪个慈善机构呢?」御浩问。
「你们还是会白费力气的,他们绝不会透露孩子的下落……不过看你们的表情,不去试一下绝不死心。」费蒙女士由柜子里抽出一份写着李蕾英文名字的卷宗,取出一张纸说:「当时处理这件事的是史考特太太,你们去找她,她会把所有情况说得更明白。」
卷宗内的东西大都销毁了,只留下几张薄薄的签名文件,费蒙女士要收起来时,一张小纸突然掉出来--
拾起一看,是李蕾在谷仓前拍摄的档案用照片,仔细一点可以看出怀孕的身材,头发和花布裙在风中轻扬着,脸上哀伤且茫然。
「奇怪,这早该处理掉的,怎么还在?」费蒙女士皱眉说。
「这照片可以送给我们当纪念吗?」御浩拿在手上不肯还。
「不可以,这是违反规定的。」费蒙女士想取回来。
「费蒙女士,求求妳,更少照片中,孩子在我肚子里呀!」李蕾说。
「蕾丝莉很快会回台湾,也许找到孩子的机会不大,能有一张照片让她永远记住在异国的孩子,不是也很合理吗?」御浩说。
费蒙女士最后终于让步了。
当他们离开「天使之家」时,森林、玉米田、小麦田在他们身后如一道又一道门合上,就像再也寻不回的过去时光,有令人说不出的怅惘。
当白发苍苍时,来过这里的女子再回头看这段走岔了路的青春岁月,那些懵懂失去的,又会有什么感觉呢?
「你真的认为找到孩子的机会不大吗?」李蕾忍不住问。
「那是为了博取费蒙女七同情才说的,否则她哪会给我们照片?」御浩微笑说:「我们当然有希望找到小舟,瞧!我们不是有了史考特太太这条线索吗?」
御浩太过乐观了,史考特太太这儿也是一条封绝的路。
美国领养的法律非常完备,一旦白纸黑字签了名,亲生父母失去所有权利,对领养父母那方的保护十分周到严密,就是总统或大法官来也没有用。
「难道我们永远见不到孩子了吗?」御浩认清事实后,脸色苍白问。
「孩子长大后,如果他的养父母愿意告诉他,而他知道后想寻找亲生父母,也还联络得到你们,当然有机会。」史考特太太说。
「等他长大,要好久好久呀……」李蕾喃喃说。
「你们必需记住,也许他的养父母永远不会告诉他真相,或者他对找你们并没有兴趣,这种例子常常发生。」史考特太太浇冷水说:「我最中肯的劝告,就是忘掉这孩子,不要抱有任何期望,如果有一天他回来,那是奇迹。」
「甚至连孩子是否还平安活着,都没办法知道吗?」他们眼里满是哀求。
对于这一点,史考特太太被他们的锲而不舍缠得无可奈何,只好动用一些私人管道去打听。
答案是,孩子平安活着。
就这样?是的,就这样,没有了。
已是深秋的季节,他们来到娃娃看湖,湖畔曾经繁茂的满林绿叶大部份已落地枯腐,尚留在树枝上的,是极苍老的红颜,似燃尽了前世今生的相思,不再美丽,也不再哀愁。
湖水很寂寥,他们依偎地坐在长椅上,也很寂寥。
「小舟随他养父母去了,不甘心也得接受,至少我们还有彼此。」御浩说。
李蕾无言,脸揉靠他胸前感受那心口起伏释出的温暖。
「我们结婚后,要买有六个卧室的大房子,建立新的家庭,生小舟的弟弟和妹妹。」御浩继续说:「看妳要回台湾,或留在美国,都可以。」
「我不想离独木舟河太远。」她说:「我们找小舟千难万难,但如果小舟哪天想找我们,我们仍在原处,他就很容易了。」
「好,我们就留在这里,我会在附近找份教书的工作。」
「不!爷爷要你回台湾,你就回去吧,我不想耽误你的前程,每隔一段时间来看我就够了。」她受的教育如此,不可挡住丈夫学而优则仕的路。
「我答应妳爸妈,小蕾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而且,若真的努力想有作为,在这里也会有美好的前程。」御浩半开玩笑说:「只是妳不能如家人所愿的当官夫人了。」
「我不在乎,我喜欢现在自由的自己,不想再当傀儡了。」
「妳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他见她不语,又问:「妳在想什么?」
「想我十岁那年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姊姊们就一心要我以你为对象,没想到就决定了我的人生。」她说。
「那年我十四岁,甚至不记得第一次见妳是什么时候……」
「在你舜洁婶婶办的一场家宴上,那时你锡因叔叔还在,而你一身西装笔挺小大人似的不可一世,看我就是那群叽叽咕咕乱笑的小丫头堆,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对妳比较有印象,还是从被妳拿花架打头缝了八针开始。」
「是呀,那年你十八岁正要考大学……」
他们提起那些快乐的事,也不回避那些悲伤的,有太多太多诉不完的回忆。
湖面渐渐为黑色所笼罩,星子们像是齐约好似的,瞬间晶灿闪闪地布满整个天空,其中有一颗最亮的。
「如果说每颗早早都代表一个人,小舟就是那颗最亮的,只要它在天空眨呀眨,就像小舟和我们对话一样。」她说。
「三小姐,那妳每晚都得抬头看天空,那是北极星,终年都在那里的。」他微笑说。
「我知道,所以我才选它呀!」她说。
或许吧,世间所有美丽事物都要付出代价,有的甚至是一辈子的代价,她曾走人生命最深处,明白了,也学会了等待。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