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时分,狂风、骤雨。
一顶四人抬的轿子无惧风雨、悄悄来到京城东南街道的转角,在一间十分雅致的铺子前停下,其中一名轿夫冒雨踏上铺子前的石阶,在两扇紧闭的门上用力敲了好几下。
过了好一会,两扇门“呀”的一声从里头打开,探出头的是一名十多岁的白衣少年,他瞥了一眼停在门口的轿子,跟着转向轿夫,很有礼貌地问:“这位老伯,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家夫人有很重要的事情,想要拜访这里的主人。”轿夫大吼,努力不让哗啦哗啦的暴雨声盖过自己的声音。
白衣少年听完后没说什么,但神情显得有些迟疑,轿夫看了心里有些着急,急忙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塞到少年手中。
“这位小哥,请你帮帮忙,无论如何,请你为我家夫人通报一声。”
就在这时候,一只洁白如上等美玉、十分美丽的女人的手掀开了轿帘,而这只手的主人也跟着微微探出了头。
她有一张白皙娇媚的脸蛋,头上的金簪随着她探头的动作轻轻颤了颤,在夜里荡成一抹耀眼的金光,由于外头的雨下得又大又急,在女子掀帘的同时,几滴雨水无可避免地溅在脸上,让她不悦地皱起两道弯眉,身子很快又缩了回去。
虽然只得惊鸿一瞥,但白衣少年看得很清楚,轿内坐的是一名十分美丽、颇具身分的女子,他心知夜里的老板不喜见客,却显少拒绝身分特殊的客人。
“里头请吧!”
白衣少年只开一扇门,有礼貌地迎客入门。
“我家夫人的身体受不得寒,这外头的风雨这么大……不知小哥是否能行个方便,让我们的轿子直接进门?”轿夫开口再问,不忘塞给少年另外一锭银子。
“这……好吧!”
少年抬头看了看风雨,不愿意为难深夜拜访的贵客。
“多谢小哥、多谢小哥。”轿夫拱手道谢,回头举起一只手挥了挥,示意其它人开始抬轿入内。
轿子入内后,白衣少年随即关起两扇大门,走到轿子旁边耐心等候着。
过了好一会,紫色的丝绸轿帘重新掀开了,白衣少年先是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跟着看见从里头走出一名身穿白色貂皮斗篷、脸上蒙着紫色薄纱的女子。
女子看起来二十多岁,梳着已婚妇女的头饰、头上别着一只别致的金簪,她朝白衣少年微微颔首,感谢他给予的方便。
白衣少年此时伸手拍了拍,不一会,好几名同样穿着白衣的少年捧着茶水和点心走了过来。
“各位请在此稍待片刻,随意用点茶水、点心暖暖身子吧!”为首替众人开门的白衣少年说道,接着他转身对少妇颔首道:“夫人,请和我来。”
女子轻轻颔首道谢,跟随在少年身后离开了。
随着少年的脚步,女子先是穿过弯弯曲曲的长廊,跟着又走过一栋又一栋精致的阁楼,随着越走越深入,她内心也对这里感到越来越惊奇。
小小两扇门,隔出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外头,是深夜、是骤雨,是狂风,一旦那两扇门关上了,里头却是静谧无声,静得除了走在前头少年的脚步声、还有她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之外,这里仿佛再也没有其它的声音。
来此之前,她听说这间铺子处处透着神秘,也听说这间铺子的老板脾气有点不同,更听说他无所不能,只要出得起价码,他什么事情都办得妥。
这是真的吗?她藏在内心的渴望,可不是一般人所能达成的心愿……
白衣少年领着女子一路走到尽头,这才停下了脚步。
“老板在最里头的房间等着,请!”他回头对她说道。
“谢谢你。”她随即抽回游离的心思,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来到一间华丽的阁楼前。
少年伸手推开门,恭请女子入内,等她走进后,随即又将阁楼的两扇门掩上。
在门关起的刹那,阁楼内随即陷入一片漆黑,只有位于尽头的一间房隐约透着亮光。
女子踩着优雅的步伐向前,一路走到最底,最后在门前停下了脚步,顿了好一会,她深吸一口气,挺起肩膀,先伸手在门上敲了几下,然后推开了门——房间里有点暗,屋的四角架着烛台,上头的烛火随着空气流动微微摇摆,晃出忽明忽暗的光晕。
屋的中央有一张黑檀木躺椅,上面铺着一层层不同颜色的毛皮,而毛皮的上头斜卧着一名身穿艳枣色长袍、拥有一张俊美无俦面孔的男子。男子墨黑的长发随性散在身后,他只手托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烟杆子。
“佟……佟老板?”
蒙着紫纱的女子有些不确定地开口,从没想过传闻中无所不能的佟老板,会是眼前这名年纪不大、看起来比女子更艳几分的绝色男子。
被唤作佟老板的长发男子听见她的声音,缓缓地从躺椅上坐起,但他并没有起身,只是隔着一段距离,以一种若有所思、专注的目光凝视着她。
“你——”女子被他近乎无礼的目光看得有些恼怒,却又想起此行的目的,说什么也不能在这当头得罪人,只好敛下眼、暂时忍住心中的不快。
半晌后过,佟老板无比优雅地咧开嘴笑了。“夫人,您今晚想要委托佟某办的事情,代价可不低喔!”
女子猛然抬起头,神情错愕地瞪视着佟老板。
她一句话都还没开口,这姓佟的老板怎么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在这种时间、这种天气还会特别登门拜访佟某的,心里存得都不是什么好念头,夫人不这么认为吗?”
佟老板像是早已看穿她心里的疑问,笑得更戏谑了。
女子脸上一红,半是羞愧半是气恼,直觉想要拂袖而去,只当自己不曾来过这里,但心里却有更多的不甘愿!
“门就在那里,如果夫人认为佟某说得不对,尽管离开,恕佟某不送了。”
佟老板狡猾又猖狂地笑着,品鉴似地欣赏着女子的恼怒与窘困。
“这就是你水月镜花的待客之道吗?”眼见佟老板的语气越来越嘲讽,女子再也按捺不住了。
“阿谀奉承的话夫人平常听得还不够吗?”佟老板放肆地笑了。
他起身踩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走到女子的身旁,随着他的脚步越走越近、原本噙在嘴角的愉悦笑容也转为凛人的讥讽。
“我们就不要浪费彼此的时间了,我知道你为何而来,你也知道你为何而来,诚如我刚才所问,你心里想要佟某为你做的事情可不容易,但不知,夫人是否已经准备好要付出等值的代价了?”
女子抬头,强迫自己勇敢迎视佟老板那双深邃如古井般的黑瞳,好半晌后,她缓缓点头。
“是,如果佟老板能达成我的心愿,那么要什么代价都可以。”
“包括你的性命?”佟老板邪气森森地问。
女子错愕地瞪大眼,随即露出十分轻蔑的目光道:“哼!我道佟老板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居然也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我来这里,为的是我的未来、我的权力、我的幸福,但再多的幸福和快乐若是无命可享,我要来又有何用?”
女子怒气冲冲地说完后,随即转身准备离开。
“夫人说得有理,但佟某说的也不是现在。”佟老板轻笑几声,说出的话成功地让女子停下了脚步。“佟某想说的是,一旦你今日开了口、让佟某完成了你的心愿,那么你将来绝对不能后悔,他日若是夫人后悔了……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所以佟某这才事先提醒你,一定要想清楚才行。”
“你这是在威胁我?”女子心口一颤,半信半疑。
“不敢。”佟老板懒洋洋地接口,嘴角掠起微微的笑痕。“这是佟某人做生意一贯的规矩,交易前得先把丑话说在前头。”
“这么说……你真的有办法帮我?”
“夫人若是不信我,又何必特地带着两份生辰八字过来呢?”佟老板看见女子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他笑得更诡异了。“如何?夫人最后的决定是什么?要和佟某继续这笔交易,还是决定打道回府?”
女子定定地凝视着佟老板,凝视着他气定神闲的俊容,他不同于常人的莫测高深,以及他那股让自己透不过气的诡谲邪魅。或许……所有的传说都是真的,这个男人不是普通人,他是能让人美梦成真的人!
女子轻轻闭上眼,当她重新睁开双眼时,眼里写满了无止境的渴望与野心,她从腰间取出两张薄薄的纸片,原本以为自己够冷静,但伸向佟老板的手却不自觉地轻颤着。
女子开口道:“这是他们的生辰八字,有劳佟老板了。”
“真的不后悔?”佟老板最后一次确认。
“不后悔。”女子咬着牙,既然都踏出了这一步,那么绝对不再回头。
佟老板的眼瞳,因为女子的承诺一下子变得森冷而明亮,艳红如血的两片薄唇咧成笑痕,浑身迸射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森然狰狞的恶华气息。
他举止优雅地弯身,诡魅黑瞳瞬也不瞬地锁住女子的眼,笑着承诺道:“佟某定当竭尽所能达成夫人的心愿,绝不让您后悔走这一趟……”
第一章
龙碧皇朝一百九十五年秋月至、轻风阵阵,菊花在秋风中怒放,风儿卷起嫩黄花瓣,将清清菊香四处飘送,送入京城、送入大街小巷、送入每一户人家。
这天是九九重阳,天色阴晦,雨丝像绵绵密密的针,笼罩了整个京城,虽然天候不佳,却丝毫无损人们想欢度节庆的心情。皇宫内,皇帝登高饮宴、款待群臣,席间君臣赋诗应和,呈现一片欢乐景象;皇宫外,百姓携家带眷、来到京城最有名的“春园”,或饮酒、或赏菊,或赋诗,在这一日效仿文人雅士,趁此为自己多添一分雅致。
菊香、酒香,赋诗声、笑闹声,欢乐的声音传得高也传得远,却怎么也传不到位于京城西南角,以一层层红砖墙与外界隔离的大宅院。
相传,这栋大宅院的主人是个极具身分的人,主人聘有一群武功高强的护卫。曾经有人在经过大宅院的时候,因为好奇而多看了几眼,却被里头突然冒出的虎背熊腰、身配长刀的护卫给吓了一大跳。
一次、两次……无辜的路人在受了几次惊吓后,很快地将这个消息再传了出去,渐渐的,路经此地的人也就一天少过一天,就连原本住在附近的居民不得不经过的时候,也会刻意绕路避开这栋大宅子。
宏伟气派的大宅戒备如此森严,再加上少了外头过往流通的人气,日子一久,这宅子也就染上一股幽暗深深、阴阴沉沉的气味。
虽然如此,隔着层层红砖墙壁在大宅子里头生活的人,是没有心情理会外界对他们有什么看法的,他们沉默的各司其职、沉默的尽忠职守、沉默的过着每一天,就像是大宅院里不可切割的一部分,随着时间久了,自然就染上和大宅子相同的味道。
这栋大宅之所以充满神秘、阴沉的气息,源自于它的主人,他住在大宅里的东院,那里长年飘着一股味,那是股融合了各类檀香、各式治病药草而成的味道。
那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混在空气里,沾黏上东院的每一个角落。
午后,外表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神情却十分老成的素衣少年,手里捧着铜盆,踩着细碎的脚步走进东院。
门口两名护卫见了他,主动为他推开木门,掀起层层布帘,让少年一路进到东院最里头的房间。房门外头站着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他们上下打量少年一眼,这才推开两扇门放行。
门一开,一股浓烈的药味就从里头窜出,但少年就像是早已习惯似的,斯文的脸低垂、捧着铜盆缓步踏入,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鹜地朝房间最里头床铺的位置走去。
“爷,奴才来为您净身了。”少年来到床边,语气恭敬地开口。
少年开口请示后,将铜盆摆在床沿边,跟着卷起两边衣袖,将带来的干净布巾放到热水里浸泡、拧干,然后再拿起温热的布巾探向静静躺在床上的男子——床上的男子双眼紧闭、模样像是在熟睡着,即使少年以温热的布巾擦拭他的脸庞,他也完全没有苏醒的迹象。
擦拭完脸部,少年接着为床上男子解开上衣,露出了与脸庞色泽完全不同、泛着铁青色的胸膛。少年脸色平静,伸手重复将布巾泡热,再以熟练的动作,按照顺序擦拭完男子的全身。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净身告一段落,少年这才重新捧起铜盆,向床上始终不曾睁开眼的男子弯身行礼,转身离开了。
直到两扇木门重新关上,屋内恢复一片死寂后,床上的男子才缓缓睁开眼睛,以一种木然、近乎是冷绝的神情凝视着前方。
他,是司徒靳——龙碧皇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他三岁能赋诗、五岁能骑马、七岁就能跟着皇帝狩猎,八岁生日一过即被册封为皇太子,皇帝还亲自挑选多名贤臣、大学士担任他的保傅,竭力将他栽培成文韬武略、才情出众的皇太子。
司徒靳并没有让皇帝失望,十五岁起在群臣的辅佐下,在东宫练习平决刑狱、学习操办政事。他胆大而心细,聪明且果断,甚得皇帝与群臣的信赖,认定他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所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一场意外在司徒靳二十五岁参加秋季狩猎的时候发生了——司徒靳胯下的骏马因为一只突然冲出的野兽受了惊吓、狠狠地将他摔在地上。他命大运气好、只摔断了几根骨头,经太医诊治,只需在宫中休养一阵子就可以痊愈,但不知为什么,从那个时候起,各式各样的病痛就莫名地缠上了司徒靳。
这些病痛看似普通却处处透着怪异,就像他明明白天精神不错,到了夜里却突然体温窜高,一连发了好几天的高烧;又或者是体温骤降,就算盖了好几层被子,寝宫里升了多少盆火炉,司徒靳还冷得全身发抖……这些症状就这么反复折腾了司徒靳几个月,最后他“砰”的一声在东宫倒下了。
当他再醒来的时候,小腿竟完全失去感觉,让他再也站不起来。
皇太子因为染了怪病导致瘫痪的消息,让整个宫廷里的人都吓坏了,皇宫里的太医群、来自民间各地的神医们,每一个检视过太子身体的大夫,最后都只能双手一摊表示无能为力,他们连染病的原因都查不到,更无法对太子的怪病对症下药。
其间,宫里头也有谣言传出,说是有人因为嫉妒太子,所以对他下了毒、施了咒,皇帝爱子心切,即使再怎么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却也私下从民间召来了法师、高僧,希望他们有能力解除太子身上的病痛,但很遗憾,依然没人能为太子解决这一身的痛楚。
随着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太子瘫痪的情况日益严重,症状从小腿蔓延到大腿,再从腿部延伸到腰间,瘫痪部位向上蔓延到了最后,太子已经全身瘫痪了。
“滚!全部都是饭桶!统统给我滚出去!”
当脖子无法顺利转动的那一瞬间,司徒靳大声咆哮,将所有前来看病的大夫、祈福消咒的法师全都赶出了东宫。
太子的瘫痪迫使东宫一切停摆,群臣与保傅们忧心又焦虑,绝不愿就此放弃太子,却也想不出办法救他。而就在东宫处于紧绷、几乎看不见未来的同时,太子的病情再次恶化了。
起初,是脚上的皮肤出现了诡异的黑色斑点,而这斑点竟像是有生命似的开始移动,从脚部开始扩散、同时向上蔓延,不停地向上、向上,最后那一大块墨黑色泽就停在太子胸前,染黑了他原本泛着健康光泽的胸膛,也让宫里所有人的心里都染上了恐惧!
“皇上,这件事不能再拖了!不能再让太子留在宫里,太子这怪病……要是在宫里传了开来,那怎么得了?”朝堂上,几名臣子冒死请命。
根据宫廷的密报,几个在东宫服侍的女婢也染了病躺在床上,姑且不论是不是因为看顾太子才染上的,但任何会危及皇帝安危的,都必须立刻隔离才是!
“皇上您贵为天子,身系天下百姓的安危,请陛下立刻拟旨,速速将太子送出宫外吧!”
“这……”皇帝皱眉,犹豫不决。
司徒靳从小就是他最中意的继承人,虽然不知为何染上这种怪病,但要他现在就放弃太子,确实是子心不忍。
“皇上,我等并非想弃太子于不顾,只是,太子这身病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是否先将太子移居他处,避免宫中人心惶惶,徒增他人的困扰和不安。”另一名大臣拱手请命。“我等会持续寻找名医,直到太子殿下痊愈为止。”
皇帝面色凝重地思索片刻,最后重叹一口气。“准卿所奏,在京城为太子另择住所,暂时……暂时让太子搬出去吧!”
“遵旨。”朝堂之中大部分的人,都因为皇帝明智的抉择松了一口气。
舍弃聪明能干的太子虽然有点可惜,但让一个染了怪病、更不知何时会将怪病传染给人的太子留在宫中,实在是太危险了!
就这样,过去龙碧皇朝最大的骄傲,与皇帝一起立春迎春于东郊、立夏迎夏于南郊、立秋迎秋于西郊、立冬迎冬于北郊的皇太子司徒靳,奉旨搬离东宫,被流放至京城西南角的大宅院里。
虽然皇帝下旨,努力将大宅装修得像东宫一样舒适、华丽,另外还加派宫廷护卫、太监、宫女前往服侍,但太子和其它人一样清楚,他身上的怪病一日不除,这一生,只怕再也无法踏入皇宫一步。
搬进大宅院后,起初还有一些人念及过往太子的恩情,偶尔会走一躺探视,而宫中也确实按时派出太医看诊。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子身上的怪病始终毫无起色。
众人虽然嘴巴不说,但心里也明白太子这一身怪病是医不好的,所以探访的人数也开始越来越少,到最后,就连每个月出宫一次的太医,也像是深怕怪病会传染似的,草草结束看诊,竟是一刻也不敢多留。
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大宅院几乎不再有访客,而身陷其中的司徒靳就这样生不如死、苟延残喘的度过了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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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的一声,司徒靳听到两扇门再次拉开的声音,跟着他听见外头传来了自己再熟悉不过、充满精神的女子嗓音。
“两位护卫大哥好,我来喂爷吃药了。”女子的声音清清脆脆、像铃铛声一样悦耳。
捧着一碗热腾腾的药、踩着细小脚步走进房的,是一名身穿嫩黄衣裳、奴婢打扮的少女,年纪约十五、六岁,嘴角两边还有两个小梨窝、为她清秀的脸蛋增添了甜甜笑意。
“爷,你醒着?今天觉得怎么样?”少女端着药来到床边,十分惊喜地看着睁着眼凝视自己的司徒靳。“莲儿为您送药来了。”
唤名为莲儿的少女侍奉司徒靳已经近两年的时间,对她来说,头几个月是最辛苦的,因为每次送药的时候太子爷都处于昏睡的状态,偏偏大夫又交代了爷一定要按照时辰吃药。她逼于无奈,只好用自己的手巾沾药汁,再慢慢滴进爷的嘴巴里,如此喂完一碗药得花上近一个时辰,而喂完后,她也早已经腰酸背痛了。
虽然辛苦,但莲儿一点也不在乎,因为皇太子是她的恩人,虽说他染上了大夫治不好、谁都害怕被传染的怪病,但对她来说,皇太子就是皇太子,始终是高高在上、生活在云端之上的人物。多亏了她运气好,大宅院两年多前缺人手,她才有这个机会留在皇太子身边照顾他,所以就算再怎么辛苦她也不怕。
“爷,今天是重阳节,我偷偷为您带了一点菊花酒。”莲儿压低声音,对躺在床上的司徒靳偷偷开口:“不过得先吃完药喔!”
像是早已习惯了司徒靳的沉默,莲儿也没打算等对方的回答,就直接坐上了床边。就像每次喂药那样,她先以木匙舀起一口汤药,张口细心地将药吹凉,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药喂到司徒靳口中。
一口接着一口,司徒靳不一会就将一碗药喝完了,莲儿跟着放下药碗,有些警戒地看向门外,确定了不会有人突然进来后,才从衣袖间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她脸上漾着示好的甜笑,将瓷瓶在司徒靳眼前晃了晃,轻声说道:“爷,这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酿的菊花酒喔!虽然太医交代过不能让爷乱吃东西,可是今天是重阳,重阳节一定要喝一些菊花酒的,对不对?”
说完后,她将小瓷瓶上的软木塞拔开,刹那间,带着菊花清甜的浓浓酒香就从瓷瓶里头散了开来,让染病以来就不曾沾过酒的司徒靳双眼不自觉亮了一下。
莲儿小心地将瓷瓶贴上司徒靳的嘴,双手跟着微微向上倾、让瓷瓶中的菊花酒能顺利流到他的口中,跟着动作一顿,有些不确定地问:“爷,怎么样?您还喜欢这菊花酒的滋味吗?”
入口的菊花酒清香甘甜,微微的呛辣感先是袭上舌尖、跟着滑入喉头,滋味虽然不差,但怎么也比不上各方进贡给朝廷的美酒。啊!他想起来了,当初在皇宫里,不管是除夕、元旦、元宵、端午,皇宫总有来自各方进贡的美酒,他在宴席上总是一杯接着一杯,和父皇、朝臣们饮酒赋诗,不醉不散……
小小一口酒,唤起了司徒靳脑海中几乎要淡去的美酒滋味,淡淡一口酒,却也唤起了他对过去宫廷生活的强烈思念。
重阳……秋日的重阳节一过,意味着一年很快又要接近尾声了,而他这个曾经权倾一世、众人艳羡的皇太子却依旧像是废人一样躺在床上,再也回复不到过去的光景了!
“又到重阳了吗?”司徒靳喃喃自语,跟着忍不住狂笑出声。
“爷?”莲儿被司徒靳激烈的反应给吓了一大跳。
服侍太子两年多,她从来不曾听见他开口说话,听其它人说是因为爷生了病、所以不喜开口说话。刚刚她只不过给他喝了一口酒,他不但说话了,而且还开始狂笑,为什么会这样?
司徒靳无法克制从口中不断溢出的笑声,事实上,他也不打算克制,只是躺在床上不断地发出空洞、刺耳的狂笑声音。
“爷!爷,您不要再笑了!”莲儿虽然吓了一跳,但随即察觉到不对劲,爷虽然在笑,但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在哭。
她不知道司徒靳为什么要这么笑,但听了却觉得心头好痛好痛。
出于本能的,莲儿立刻坐回床边,生平第一次逾矩、伸出小手捂住司徒靳的嘴恳求道:“爷!求求您别再笑了好不好?”
司徒靳一怔,显然被她大胆探出、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给震住了,随即对上她那双充满怜惜、像是同情的双眼,他心里又气又恨,想也不想就张嘴朝她的手恶狠狠咬了下去——“啊!”莲儿吃痛地立即抽回手,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她的手掌被司徒靳咬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你这贱婢!居然敢对我无礼!”司徒靳嘴里也尝到了血味,他冷啐一口,恨恨地瞪着莲儿无辜含泪的脸,恨她那一壶菊花酒勾起了他不愿再回想起的记忆,恨她自作聪明、自以为是,更恨她澄澈眼瞳里怎么也无法掩饰的同情和怜悯!
“来人!来人!”
司徒靳的喊叫声唤来了守在门口的两名侍卫,他们看见莲儿一脸无辜地跪坐在地上,右手的掌心还流着血,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也猜出她定是做了什么惹恼了皇太子。
“将这贱婢拖出去!我不想再见到她!”司徒靳冷冷地下达命令。
“爷!爷!莲儿不是故意的!我……”莲儿完全吓坏了,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爷这么生气啊!
“是。”两名侍卫一左一右地架起莲儿,很快地将她带出了房间。
三人离开后,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司徒靳一个人。房间里静谧无声、四周空气死寂,就像他瘫痪的身体一样。
这就是他整整待了三年、或许必须一辈子待到老死的地方——一个早已盖好的华丽坟墓!
“哈哈哈!哈哈……”
司徒靳的口中再次发出刺耳的笑声,只是这一次除了笑声外,他的眼角还淌下了无声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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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莲儿被司徒靳当面斥走后,负责大宅的管事随即换了一名女婢顶替莲儿喂药的工作。那是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神情淡淡、举止拘谨恭敬,看得出是管事经过挑选,特别安排了一个性子沉稳的女婢来服侍。
当新的女婢端着药走进来时,司徒靳缓缓睁开了双眼,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似地凝视着那名女婢半晌,跟着重新闭上眼。
一样……这个女婢和大宅子里的其它人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灰灰暗暗、一点颜色都没有。
自从搬进这栋大宅后,司徒靳就发现从自己眼中看出去的每个人,不管是大宅的管事、护卫、女婢、小太监,都逐渐一点一滴失去了颜色。
当他们身上的颜色全都褪到一点不剩的时候,就会像自己一样,染上一层和这栋大宅同样的,幽幽暗暗、阴晦不清的颜色。
是因为自己身上的怪病、传到其它人身上所产生的变化吗?司徒靳并不清楚,但这三年之中唯一的特例,就是莲儿。
司徒靳记得很清楚,当她第一次端药进入自己房间的时候,即使他双眼紧闭,仍然能感受到一股强烈却不刺眼、耀眼却温和的白色光晕出现在自己身边,随着她举手投足、细心喂药,那抹白色的光也始终不曾散去。
虽然感到诧异,但司徒靳心想这抹光不会持久,任何人只要留在自己身边一阵子,就会被他传染怪病、然后逐渐褪色吧!
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莲儿身上的白光始终没有散去,直到两个月后,司徒靳再也忍不住好奇心,终于睁开眼、打算将这个女婢看得仔细些——这个叫莲儿的女子,并没有惊人的美貌,连身子也是瘦瘦小小、含苞待放似的纤细,除了身上的白光不退之外,她还像只聒噪的小麻雀,每次喂药的时候都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不管他是沉睡或是清醒,自顾自地说着一些无聊的事情。外头的花圃开了什么花,隔壁的街新开了一间什么店,厨娘今日又特别煮了什么点心……诸如此类细小的琐事,她都不厌其烦,定要讲个尽兴才肯离去。
算算日子,从莲儿开始服侍他至今近两年了,经过了这么久,她身上的白光始终没有增加、也没有减少。虽然嫌弃她聒噪不够稳重,但司徒靳始终没有开口赶她走,因为莲儿是他早已褪尽色彩的世界里唯一还存在的颜色。
他的世界,自从染上怪病那一天起已经停止转动了,但老天爷显然还不满足,执意要将他生命中看得见的色彩也抽走。
莲儿……一个身分低下的小女婢,居然成了他唯一看得见的颜色,而昨天,自己却亲自将生命中唯一的白色给推走了。哈,真是讽刺啊!
“你下去吧,叫莲儿回来服侍我。”司徒靳睁开眼,淡淡地对女婢下达命令。虽然恼莲儿无礼,却又不舍得他唯一还看得见的颜色就此消失。
“是。”新来的女婢一怔,但随即颔首离去。
“爷?”怯生生的女音响起的同时,司徒靳就感觉到一股明亮、熟悉的白色缓缓靠近了自己。
他睁开眼,瞧见莲儿惶恐不安的清秀脸庞。
幸好,这小丫头身上的白色还在!司徒靳紧绷了一整天的心情,这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爷,莲儿以后再也不敢自作主张给爷喝劣酒了。”莲儿可怜兮兮地开口。
得罪了皇太子后,她被管事关在柴房里思过,但她想破脑袋还是想不出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最后只能猜测是她买的菊花酒太差,惹恼了口味尊贵的太子爷。
“喂我吃药,哪来这么多废话。”司徒靳冷哼一声,不悦地闭上了双眼。
“是。”莲儿见司徒靳虽然脸色不悦、但至少开口要她喂药,清秀小脸上涌现甜笑,她近乎虔诚地手握木匙,一口一口喂着他喝药。
过了一会,当一碗汤药见底后,莲儿脸上升起了几分不自在。
平常她都会在爷的房间里陪他说说话,呃……虽然都是自言自语,但至少爷也没有叫她闭嘴出去,但昨天她才惹了爷生气,她实在不确定爷今天是不是有心情听她说话哩!
怎么办?是拿起药碗转身离开?还是硬着头皮对爷讲几个笑话呢?
难得的静默让司徒靳好奇地睁开眼,一眼就看穿莲儿局促不安的原因,他正想开口叫她退下,却听见房间外的护卫轻轻敲了门,说道:“殿下,管事来报,外头有人投帖请求晋见。”
“是谁?”司徒靳嘴角勾起冷笑。嘿嘿……他这个瘫痪超过三年、对所有人来说早已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谁会选在这个时候来拜访?
“拜帖人是水月镜花的‘佟老板’。”
佟老板?司徒靳一怔,脑海中闪过一些残存的印象。
据说,佟老板是一个在京城里经营古玩、古董铺子,和无数贵族富商都交好的人,数年前他经过那间铺子,但始终没有进去拜访过。
“殿下是否要回绝?”侍卫在门外再问。
司徒靳沉吟片刻,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见,我倒想知道一个古董商来找我能有什么好事。”
“是。”侍卫领命而去。
“你先下去吧!”司徒靳下达命令后,跟着要莲儿离开。
只见莲儿张口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不敢,捧起药碗乖乖地离开了。
半晌过后,门外再次传出了敲门声,司徒靳闻声缓缓睁开双眼,静待佟老板的到来。就在两名护卫推开门走进的刹那,司徒靳看到了两人后头出现了一团像阳光一样耀目、比火光还要灿烂的绯色光晕。
从那团耀眼灿烂的红光中,出现了一名俊美无俦、及腰黑发编成发辫的男子,他俊脸含笑,踩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走了进来——
第二章
随着佟老板的步伐,司徒靳不由自主地瞪大了双眼,瞪视着对方一身火红、瞪视着这三年来除却了黑色、白色,自己难得看得见的第三种颜色——像火一样的艳红绯色。
“太子殿下,佟某冒昧来访,希望没有打扰到您。”身穿红袍的佟老板俊脸含笑,微微颔首行礼。
“免礼。”司徒靳语气淡淡地开口,身不能动,只能以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佟老板。
或许是因为肤色偏白的关系,更显得佟老板双瞳如墨、唇红似血,他的相貌偏女,却和宫里那些阴柔小太监不同,五官生得极俊,虽是男性,却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名貌美后妃更艳上几分。
最特别的是,他看起来相当年轻,居然有本事周旋在王公贵族之间、并维持着友好的关系,看来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这样的佟老板居然投帖想见他,司徒靳十分好奇对方的来意。
“佟老板,你我过去并无交情,今日特地来访必定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司徒靳直接开口询问。
“过去虽然不相识,但现在建立交情也不迟。”佟老板俊美的脸上始终噙着一抹笑意。
“你想和一个空壳太子、形同废物的我建交情,我以为商人是从不做赔本生意的。”司徒靳嘿了一声,语带讽刺地开口。瘫痪的自己并无实权在手,还有什么好处让人想巴结靠近的吗?
“我听说太子殿下交往过的朋友、遍及五湖四海,但今日一见,您似乎和传闻中的好客有些不同。”佟老板摇了摇头,跟着含笑自嘲道:“话说回来,商人身上难免有挥不去的铜臭味,佟某想结识太子确实是高攀了。”
“佟老板,你今日是存心来这里嘲讽本殿下的吗?”司徒靳一双锐瞳危险地眯紧,认定佟老板是刻意来嘲讽他已经瘫痪、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交游遍天下的风光。“姓佟的,就算本殿下无法起身,但要取你一个小小铺子老板的脑袋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是自然。”佟老板轻笑出声,脸上并无惧怕的表情,语气平静地道:“殿下这栋宅子里的人,个个都是从宫里精心挑选的人才,这证明圣上心里还是十分在乎太子殿下,舍不得殿下受到任何伤害。”
“……”司徒靳不语,他倒想听听这个姓佟的究竟想说些什么。
“即使圣上再有心、始终惦记着殿下,盼着有朝一日殿下的身体能够康复,重返东宫,但皇帝身旁的人却未必这么想哩!”佟老板漆黑的眼瞳停在司徒靳深思的脸上。“这几年三皇子和五皇子都竭力在圣上面前表现,也各自有一群拥护他们的臣子,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想要抢下储君这个位置。”
“想不到区区一个古董商人,对朝政倒是关心。”司徒靳冷笑。
三皇子司徒毓徒有一身霸气、却是有勇无谋;五皇子司徒丰有点小聪明,但行事却偏心狠手辣,这两人觊觎东宫的位置已经很久了,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消息。
“唯有在太平盛世,商人才能安稳经营自己的生意,殿下不这么认为吗?”佟老板微笑,继续表达自己的看法。“两位皇子现在虽然不成气候,但两年后、五年后……或者佟某该说,当圣上的年纪再也无法期待‘奇迹’出现的时候,殿下您说会发生什么事呢?”
为了延续皇朝霸业,得在两人之中择其一。司徒靳在心里说出了答案。
“……佟老板,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司徒靳警觉地眯起眼,耐住性子再问了一次。
“佟某将殿下期盼的‘奇迹’带来了。”佟老板笑了,俊脸露出一抹任谁看了都心动的真诚笑容。“但在这之前,请容佟某先为太子殿下说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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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五皇弟为了夺权,不惜勾结外族与朝臣打算进行叛变,而卫京省的通政使司‘杜正丰’,因为手头握有这份叛变名单导致全家被灭,还被五皇弟栽赃为乱臣贼子,唯一的幸存者杜绛雪和她的未婚夫,此刻被关在大里寺内候审?”听完佟老板口中所谓的故事,司徒靳忍不住挑高一道眉问:“佟老板,你这个故事说得很动听啊!只是就算想救人,你该求的是五皇子,而不是我这个早已经残废的太子啊!”
“大里寺的督察司‘慕容大人’,曾是太子殿下的保傅不是吗?”佟老板微笑解释:“杜家虽然被冠上叛乱之罪,但圣上最在意的也是这一类案子,即使五皇子指控历历,但圣上最终还是将案子交给大里寺调查,相信以慕容大人的公正廉明定能查出真相。”
“既然相信慕容晴天能公正处理,佟老板为何还要走这一趟?”司徒靳再问,执意要问出他真正来意。
“公正之人就一定能做出公正的判决吗?”佟老板似笑非笑。“佟某这就向殿下坦白吧!五皇子诬陷杜家这件事,佟某有的只有实情、却无任何实际证据,慕容大人再怎么公正严明,也救不了无法证明自己清白的人,不是吗?”
“哼!无凭无据神仙也难救。再说,我又怎么知道你不是受了杜家人的收买,胡乱编了一个故事想挑拨我和五皇弟。”司徒靳冷笑几声。“不过,就凭着你敢空手踏进这里求本殿下帮忙,我不得不称赞你的勇气,佟老板。”
“既是有求于人,佟某怎敢空手就来?”佟老板一双黑瞳闪着精明的光芒。
“嘿嘿……本殿下倒想听听你手上有什么东西,居然让你有胆子来这里和我谈条件!”司徒靳冷嗤一声。
一个古董商人能有什么他想要的?黄金、珠宝,还是珍奇古玩?真是可笑!
“殿下的健康。”佟老板气定神闲、语气平静地开口。“这笔交易,不知殿下觉得值不值?”
司徒靳双目爆裂、一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无比。倘若双手双脚尚有一处能动,他定要亲手撕裂这个姓佟的!居然敢拿他的痛处来奚落!
“殿下不信?”佟老板从司徒靳的表情猜测出他的心思,遗憾地摇摇头,接着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瓷瓶说道:“我手上握的,正是殿下此刻最需要的奇迹,若是殿下愿意承诺,无论如何都会保住杜绛雪、她的未婚夫,同时为杜家翻案,赦免被此案牵连的无辜者,那么佟某就会用手头这药,让殿下恢复往日的健康。”
“荒谬!”司徒靳依然怒火难平,以接近咆哮的语气吼道:“凭你手上之物就能让我恢复健康?哈!我的怪病要是这么容易治,岂会不死不活地躺在这里整整三年?!还是你认定宫里的太医、坊间的大夫全都是庸才、废物,若是你手上小小一瓶药就医得好我,我即刻下令将他们全拖出去砍头死了干脆!”
“糟糕!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呢!”佟老板俊脸闪过一丝内疚,自己若是救了太子殿下,却连累其它大夫掉了脑袋,那可真是罪过了。
沉吟片刻,佟老板一张俊颜再次抬起,以商量的语气问道:“关于这点得请太子殿下为佟某保密了,毕竟佟某只是想救人,并不想牵连到其它无辜的人。”
“你!”司徒靳咬牙切齿,不敢相信这家伙居然还有胆子站在这里,闲聊似的讨论他最在意的健康!
够了!就算他残废了,也绝对不是其它人可以嘲笑奚落的对象。
“来人——”
司徒靳才一开口,原本站在他五步远的佟老板却在下一瞬间来到眼前,修长的指尖轻轻一点,点住司徒靳的哑穴。
司徒靳口不能言,黑瞳里杀意盈起,死死地瞪着佟老板。
“太子殿下,佟某做生意从来只有一个原则——你情、我愿。”佟老板有些无奈地叹一口气。“过去每一个和佟某交易过的对象,至今都还没有不满意的呢,但似乎殿下并不相信佟某的本事,嗯,这该如何是好?”
嘴里虽然这么说,但佟老板手边的动作并没有因此停下,他动手将瓷瓶打开,跟着将手指头探了进去,再伸出时,他的食指已经沾染上薄薄一层、发出璀璨金光的液体。
那是什么?!这世界上居然有会发出金光的水?!
司徒靳错愕地瞪大双眼,看着佟老板移动食指指尖,轻轻地在他的左掌心上抹了一下。
司徒靳在心中冷嗤一声,就算这液体看起来神奇,但总不可能这样抹一下,他瘫痪了三年多的手就能动了吧?荒谬!可笑!
啊!这不可能——就在司徒靳心里大斥荒谬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左手掌心处传来一股暖暖、刺刺的感觉!
惊愕的双眼立刻往下移,同时尝试性地动动左手,没想到奇迹居然发生了——他整整三年全无动静的指头,现在居然轻轻随着自己的意念弯曲了!
“如何?现在殿下愿意相信佟某手上这瓶药了吗?”佟老板微笑,跟着伸手解开司徒靳的哑穴。
司徒靳俊脸涨红,整个人依旧处于震惊的状态中。
动了!他的手指头真的动了……原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动的手,居然在佟老板点下这金色液体后能动了!这……难道真是奇迹吗?
“你到底是谁?!”司徒靳震惊的目光移回佟老板的脸上。
“佟某只是一个商人,不知殿下现在是否改变主意,愿意和佟某完成这笔交易了?”佟老板噙着淡笑简短回答,同时刻意拿起手中的瓷瓶在司徒靳面前晃了晃。“只要殿下保证愿还杜家一个公道、确保杜家遗孤未来的幸福,那么,这瓶药,绝对能为殿下完成心愿。”
“我的心愿?”
“奇迹。”佟老板微笑结语。“圣上和殿下这些年在心里盼的,不就是一个奇迹吗?”
司徒靳一怔,神情略微激动地闭上了眼睛。或许是期盼了太久,当奇迹真正发生的时候,心里难免会有一丝抗拒……
在这三年之间,当他独自一人孤伶伶躺在床上的时候,有多少次痛苦得想咬舌自尽,有多少次想直接叫大夫配一帖毒药自我了断……但他始终舍不得,舍不得放弃手边已经得到的——父皇的宠爱、朝臣的信赖,从小到大立定的心愿,总有一天要成为超越父皇的名君!
他的身体是瘫痪了,但一颗心没有,他的理想还未实践、属于他的天下还没有正式开始。所以他不能放弃,只要身体还有痊愈的希望,那么原本属于他的光辉、权力就会重新回到手中,只要身体能恢复健康,那么他绝对会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重新夺回来!
但一旦自己连生命都放弃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不过现在,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是司徒靳,是龙碧皇朝最大的骄傲,也是一个绝不让机会从眼前白白溜走的人!
司徒靳重新睁开双眼、回望佟老板含笑的俊颜,眼底有着无法动摇的坚持。
“好,我答应你。”只要身体恢复健康,不管什么事他都愿意拿来交换。“只要你手边的药能让我完全恢复健康,那么我就答应你的条件,保住杜家人、还他们一个清白。”
佟老板嘴角轻轻扬起一抹笑,将瓷瓶凑到司徒靳嘴边,微微倾倒、让里头的液体全部流到他的嘴里——刹那间,司徒靳只闻到一股说不出的奇香扑鼻而来,然后,一股像是花蜜的清甜液体就从嘴巴散开,顺着喉头逐渐流入体内,明明喝下的是像蜜一样的液体,他却又觉得像是一道温暖的气息从嘴里流到了四肢百骸!
等到司徒靳将瓷瓶里的药喝得一滴不剩后,佟老板这才抽手,退开数步,拱手像司徒靳道别。“那么佟某告辞了,我先替杜家的人向殿下说声谢谢。”
“佟老板!”
司徒靳忍不住开口喊住即将离开的红色身影,后者闻声回头,俊脸始终噙着淡淡笑痕。
这家伙到底是谁?他自信见过各式各样的人,通常也能在见面的瞬间判断出对方是何种人、能有什么作为,但这个叫佟老板的,即使自己和他说了这么多话,还是摸不清他的底细。
他真是一个普通的古董商?手里为何有能治他怪病的药?既有稀世药物在手,为何不为自己求名求利,反倒为不相干的杜家人出头?虽然他眉目之间总是笑意盈盈,但整个人却带着一份疏离感,让他怎么也猜不透。
司徒靳想开口说点什么,但不知什么原因,他突然觉得眼皮变得十分沉重,头重重的、意识也开始变得昏昏沉沉的……
“殿下,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了,您闭上眼睡一觉,再醒来就什么都不同了。”
佟老板的声音在他耳里听来忽远忽近,眼前那抹红色的身影也突然变成了好几个,在前方晃来晃去的。
“等……等等!你还不能走!”
司徒靳苦撑着,在他还没弄清楚佟老板的来历之前,自己还不能让他离开!
虽然心里这么坚持着,但司徒靳却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就在他意识快要全灭之际,他听见佟老板以一种莫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佟某是谁,真的那么重要吗?任何人、任何交易只要是你情、我愿,都是佟某愿意交易的对象。”
司徒靳跟着只觉得眼前一片黑,头一偏便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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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热的、刺刺的,一阵一阵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有人拿了烫红的针头,从头到脚不停地在刺着、骚扰着他,有时是手、有时是脚,有时全身上下都这么酸酸麻麻的,这种让人不愉快的感觉持续了好一阵子,恼得他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最后忍不住伸出手,用力压住酸麻感特别强烈的膝盖。
啊!舒服多了!司徒靳在梦中满意的叹息,但随即一怔,不对!他是一个已经瘫痪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感觉到手脚酸痛呢?
这一项体认让他瞬间从梦中突然惊醒,无比惊愕的发现自己的右手,确实压在左边的膝盖上头!
“不是做梦!”
司徒靳难以置信地举起右手,虽然五指微微颤抖,虽然弯曲用力的时候还有点吃力,但他的手确实按照自己的意志动了。
试完了左手、跟着是右手,确定双手都能运转之后,司徒靳跟着试着举起自己的双腿——和方才一样,虽然略显吃力、动作不太顺畅,但真的动了!
司徒靳一张脸因为兴奋涨得通红,他深吸一口气,开始以腰部用力,慢慢的、慢慢的,他靠自己的力量从床上坐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我能动了!我真的能动了!”
司徒靳欣喜若狂,情绪激动地掩着脸狂笑,难以置信。
真的是难以置信啊!自己日夜期盼、盼了三年的奇迹确实发生了!
就在这个时候,司徒靳突然听到门外传来了声音,他闻声抬头,见是每日定时为他净身的小太监捧着铜盆进来了。
“爷,奴才为您——”
低头捧着铜盆的小太监一直走到床边才抬头,赫然发现长年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太子,此时居然坐了起来!
“啊——”小太监吓白一张脸,同时发出尖叫,吓得连手上的铜盆都打翻了!
小太监惊慌的表情让司徒靳危险地眯起眼。虽然四肢开始有了知觉,但毕竟还没完全恢复,在自己没有完全康复之前,最好不要让这消息泄露出去……
“安静!”司徒靳严厉地低喝一声,成功地让小太监立刻伸出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但身子依然止不住地拼命发抖。
“爷……爷您的身体已经好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当小太监确定了此刻坐在床上的确实是皇太子司徒靳,不是什么假冒的人后,斯文的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
“奴才恭喜爷!奴才贺喜爷!爷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了!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啊!”小太监弯身磕头道。
“你叫什么名字?”司徒靳心念一动,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嗄……奴才是小章子。”小太监老实说出自己的名字。
“几岁进宫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司徒靳再问。
“奴才……奴才五岁就进宫了。”虽然不明白太子为什么想知道,但小章子还是不敢隐瞒。“奴才父母尚在,家里头有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是吗?”司徒靳居高临下冷冷地凝视小章子。“那么我现在告诉你的话,你一字一句全部都听清楚了,我要交代你几件事,若你办得好,我重重有赏,若办得不好……我要你一家子跟着你陪葬!”
“是、是,爷请吩咐,奴才一定照办。”小章子吓了一大跳,更卖力地磕头,将地板磕得咚咚响。
司徒靳伸手探到枕头下,拿出东宫太子的专属令牌,递给小章子道:“你拿着这个令牌到大里寺求见慕容大人,就说我的病情有变化,要他立刻来见我。”
“啊?”小章子傻眼了。
太子爷现下不是可以起身了吗?改明儿说不定都能下床走动了,为什么说是病情有变呢?
为了自身安全,在身子完全康复之前,司徒靳还不打算将消息传回皇宫,在这大宅院里,或许大部分都是父皇派下的人,但必定也有对手派出的探子混在里头,他得先见慕容晴天,一来先探问关于杜家人的事情,二来要他派出一些值得信赖的人保护自己的安全。
“你听清楚了吗?这件事情必须秘密进行,要是你漏了口风、或者让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司徒靳语调转冷,阴沉地威胁。“我一个活口也不留。”
“是!”小章子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接过令牌,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两扇木门重新关起的瞬间,司徒靳敛下眼,重新举起自己的双手反复注视,像是要确定这双手真的是属于自己的!
“我的手脚能动了……真的又能动了。”司徒靳笑了,看来佟老板说得没错,他带来的药真的带来了奇迹。
司徒靳双眼闪着兴奋的光芒,喃喃说道:“那么,是夺回原本就属于我东西的时候了……”
第三章
午时刚过,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的落下,湿润了地面,也加快了街道上行人的速度。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一抹鲜艳、让人移不开眼的红,这抹艳红身影的主人有一张俊美无俦的脸,他撑着一把伞缓步向前,神情悠闲而愉悦。
他是佟老板,因为刚完成了一笔他人托付的交易,所以心情显得特别愉快,甚至刻意让轿子在半路停下,宁愿多花点时间独自散步回自己的铺子。
当佟老板走过青龙、朱雀两条街的交接口时,雨也差不多停了,他收起伞,踩着优雅步伐转了一个弯,就看见熟悉的铺子出现在眼前,他才踏上石阶,铺子里的少年侍从们就主动迎了上来。
“老板。”少年侍从恭敬地喊了一声,接过佟老板手上的伞。
“我出门的时候有客人来访吗?”佟老板温声询问,同时接过另一名少年侍从递来的干净手巾,一边轻拭被雨滴沾湿的衣袖、一边往铺子里头走去。
“回老板,王公公大约辰时来访,知道老板不在家,他到收藏玉器的阁楼待了一盏茶的时间,然后就离开了。另外还有如意绣坊的王员外,他说……”
两、三名白衣侍从跟在佟老板的身后,详细地向他报告这段时间铺子里发生的事情。
一行人边走边聊、穿过了长长回廊,不一会几名少年侍从也依序将手头的事情报告了一遍。正当佟老板朝着他专属阁楼前进的时候,远远一名白衣侍从脚步慌张往这个方向跑来,仓皇不安的脸庞在看到佟老板时才松了一口气——“老板!”白衣侍从快步来到佟老板身旁,压低嗓子说:“我刚才为‘无忧阁’里头那位客人送茶点,敲了半天门都没回应,我心想不对,开门进去,这才发现那位客人不知怎么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这么快?!”佟老板轻轻蹙眉,沉吟片刻后说道:“我过去看看情况,你们都回去做自己的事情吧!”
“是。”几名侍从颔首答是,还来不及举步离开,眨眼间就看到老板艳红的身影已经走得好远了。
“无忧阁的客人?不就是三年前老板不知从什么地方捡回来的那个?”
待佟老板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后,留在长廊上的少年侍从们忍不住闲聊了起来。
水月镜花里的少年侍从们各司其职,唯一的顶头上司佟老板会视情况分给不同人不同的工作。铺子里大部分的事情,侍从们都可以彼此交换消息或是意见,也算是联络感情的一种方式,但有些事情、有些客人,则是被老板列为最高机密,连他们都不能随便见、更不能多问什么。
像现在住在无忧阁的客人就是一个例子,大约三年多前,老板突然说要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个脏兮兮,浑身是病,模样比得了重病的乞丐还要糟糕的女子。
无忧阁就是老板特别为她新建的独立阁楼,它和铺子里其它的阁楼都隔了好远一段距离,老板还在阁楼的外头设计了层层假山假水、栽种无数奇花异草,而神秘女子居住的雅致阁楼就在那个人工湖的中央,远远看去、还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气氛。
老板不光是在她住的地方下足了功夫,就连能进出无忧阁的侍从也经过一番挑选。他在铺子里百名少年侍从中选来选去,最后才勉勉强强挑出两个人,甚至还对他们千叮咛万吩咐,每日送膳时不得待在那里超过一刻钟的时间,否则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倘若不是她今天突然昏倒,我都快忘了咱们这里还住着这么一位娇客呢!”少年侍从将目光移向在无忧阁服侍的同伴。“喂!服侍了她这么久,你倒是说说这女子有什么特别的?”
能让佟老板花费这么多心思照料,想必一定是个很特别的人物,说不定,是什么天上仙女、还是什么魔界妖姬不小心误入凡间,这才被老板这么珍惜地留在无忧阁里。
“这……我觉得她很普通,模样长得秀秀气气的,和一般走在街上的姑娘没什么两样,这些年我不曾见她飞天遁地、也不曾见她使过什么神奇的法术,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已经在无忧阁服侍了三年之久的少年侍从搔搔头,诚实地回答。
“真一点特别的地方都没有?!”
几名少年侍从面面相觑,个个都觉得难以置信,心里也都产生了相同的疑问:老板究竟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将一个普通人这么宝贝地留在这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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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老板艳红的影子几个闪身就穿过了层层竹林,最后身子轻轻一跃,脚尖在湖泊上点了几次,修长的身影已站在无忧阁的门口。
袖摆一挥,两扇门自动打了开来,佟老板快步走进阁楼里,果然看见了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女子。
他弯身在女子鼻间探视,当指腹感受到对方轻浅的呼吸时,这才松了一口气。确定她还有生命气息后,佟老板接着仔细凝视她的脸庞,见她从眉宇一直到紧闭双眼的下方,都染上一层漆黑的色泽,漆黑的眼瞳闪过一丝自责。
虽说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看到时心里依然觉得难受。
佟老板将女子一把抱起、动作小心地将她放到床上,跟着从腰间取出一个白色小瓷瓶,从里头倒出一颗药丸,一手托起她的后颈、另一手将药丸喂入,最后再次将女子放平、为她盖上被子后才起身,退到几步外的距离,神情复杂地凝视着沉睡中的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昏迷的女子口中吐出细小的呻吟,紧闭的眼脸微微颤抖了好一会,这才缓缓睁开了双眼。
“水芯,你还好吗?”佟老板关怀地开口。
被唤作水芯的女子乍听到他的声音有些吃惊,急着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酸软无力,好像被马车碾过似的难受。
“奇怪……我怎么好像使不出力气了?”
水芯秀眉微蹙,奇怪地喃喃自语,但依然不放弃,试了三次才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侍从告诉我,你突然昏倒了,你现在人觉得怎么样?”见水芯自行坐起后,佟老板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佟老板,真不好意思,又麻烦您跑一趟了……”女子略显苍白的脸涌起了浓浓窘困。
她知道佟老板为了经营这间铺子,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却还得分神为自己操心,她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别这么说,只要你住在水月镜花一日,就是我佟某的贵客。”佟老板扯出淡淡微笑,再次从腰间掏出一只瓷瓶,上前放到水芯的手掌心说道:“这瓶药你随身带着,要是觉得不舒服就吃一颗,别强忍着,知道吗?”
“佟老板,您这里的药都是很贵重的东西,还是别用在我身上,我这病……从小到大就是这样,我想是怎么也好不了的,别浪费了。”水芯神情黯淡地摇摇头,怎么也不肯收下。
突如其来的晕厥、跟着是全身酸软无力……这种种征兆都是自己即将再发病的预兆,她并没有忘记,看来她是怎么都逃不了厄运缠身的宿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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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有意识起,她一直是大病小病从不间断的药罐子,偏偏又生在穷苦人家,双亲连自个儿的三餐都张罗不到,又怎么可能拿银子为她治病?
但说也奇怪,从小到大即使她病得再怎么厉害、再怎么奄奄一息,阎王爷却迟迟不肯收去她的性命,每当到了垂死之际,她身上的病痛就会传染给身旁的人,让她及时保住性命。但几次侥幸活下的结果,却也让她成为所有人怨恨的对象!
天啊!我们村子里怎么会出了像你这种妖孽?!
你这瘟神,到底还要害多少人才甘愿?你可知道连你喝过的水、踩过的地都是毒!拜托你发发善心,别再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你这个祸水!快滚出我们的村子,别再把灾害传给我们了!
起初,身旁的人认为是巧合,但当相同的事情一再一再的发生,家人、村民们投向她的目光就充满了恐惧和怨恨。而真正让村民们再也忍无可忍的那一次,只因她好心将吃剩的半个馒头、拿给外地来乞食的瘦弱老头,返家后她立刻染上乞丐身上的病。卧病在床的当晚,父母也被她传染、一夜之间暴毙身亡,又过了两天,整个村的人陆陆续续染上相同的病,还不到七日,村里就抬出去八、九具尸体了。
再也忍无可忍的村长,带着十几名壮丁来到水芯家门口,不顾她的身体尚未痊愈,强制要她立刻离开,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恨意和鄙夷,手上拿着木棒、锄头威胁,甚至开始动手拆掉她的房子,说什么也要逼她离开!
水芯当时一身是病,身上又无半点银两,根本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最后只好先假装离开,等夜深的时候再偷偷潜回村里人家的猪圈暂时栖身。
她记得那个地方又冷又臭,连吃的东西都没有,但早已举目无亲的水芯又能如何,只能以双臂紧紧搂住自己、哭着睡去。
但厄运依然不愿意放过她,当她昏昏沉沉睡了一晚后,她却被村民尖锐的尖叫声给吓醒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这才猛然发现猪圈里的猪倒了一地,全部都死了!
“妖孽啊!你这个瘟神、祸水,到底要害我们害到什么程度啊!”好不容易养大的猪、整个村留着准备过冬的猪,现在全部死了,要大伙怎么生活下去啊?!
“把这个地方封起来!”村长好半晌后,做出了决定。“放把火,把她和这猪圈一起烧了!”
“不!”水芯吓傻了。她不知道会这样,她不是故意的、绝对不是存心的,她只是想要一个可以休息地方啊!
砰砰砰……匡啷匡啷……是壮汉拿起木条封门的声音,还有他们堆放木柴的声音。
简陋的猪圈的门窗很快就被封死了,困在里头的水芯吓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眼睁睁看着门板下冒出了黑烟,不一会整间猪圈就开始烧了起来。
“不要!不要烧死我!”
她虚弱地喊着,使尽身上最后的力气,吃力地举起手敲打木门——“救我!爹!娘!救我!”
水芯哭喊着,忍不住向早已死去的爹娘求救。
手敲在木板上好疼,薄薄的两片门板越来越烫、越来越烫,还有从地上不断窜出的浓烟,呛得她睁不开眼睛,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在水芯快要晕过去的时候,她突然听见“啪嚓”一声,猪圈燃烧时烧塌了一小角,虽然只是小小一个空隙,却让原本绝望的水芯多了丝希望,她想都不想,伸手以衣袖遮住自己的头,用力朝那个空隙冲了出去——冲出去的瞬间,水芯全身上下也着了火,她不仅身上痛心里也痛,泪眼蒙眬之际什么也看不清楚。
就在这个时候,一件衣服突然罩上她全身着火的身子。水芯错愕地抬头,看见一张黝黑、焦急的男性脸孔,他是住在附近的邻居张福,长她几岁的农家子弟。
“趁他们发现你之前,快走!”
张福一把拉住水芯的手,带着她拼了命地开始往前跑。
“在那里!祸水逃走了!大家快追!”
“追!今天一定要彻底除掉村里的妖孽!”
张福见状,拉住水芯跑得更快了,两人用尽了全身力气、拼了命地向前冲,一路往山上跑,最后跑到了湍急的溪谷,两人才稍稍停下了脚步。
“水芯,你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往下跳,这溪水虽然急,但这水会一路带着你到下游的地方,你离开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自己好好的生活吧!”
张福知道村民绝对不会放弃,但水芯只是一个年纪轻轻、苦命的女孩,哪里会是什么妖孽、祸水呢?
“我……我不敢。”水芯看着湍急的水流,吓得不停发抖。
“别怕,所谓送佛送上天,我抓着你的手一起跳,一路陪你到下游,确定你安全了我再回来,嗯?”张福一边保证,一边紧紧握住水芯的手。“没时间犹豫了,他们就要追上来了!”
“好。”水芯点点头,泪眼蒙眬、一脸感激地看着张福。
“你只是个苦命的女孩,怎么会是什么妖怪呢?”张福微笑,跟着抓住她的手,两人深吸一口气后,就往湍急的溪水里跳了下去——水芯至今忘不了当时的感受,湍急汹涌的溪水打在身上,就像是冬天的霜雪化为利刃一刀一刀割在身上一样,好痛好痛!她虽然拼了命的想保持清醒,但最终还是在湍急的水流中失去了意识。
她存在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老天爷觉得这世上不应该有她的存在,那么,这条命不如就这样结束了吧!
当水芯再次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浑身湿淋淋地躺在溪水边,而她身边多了一名自己从未见过,俊美得让她以为天仙下凡尘的出色男子。他有着一双漆黑似古井、仿佛愿意包容人世间所有罪恶的温柔眼睛。
“你是谁?张福?张福人呢?”
水芯转头东张西望,却在下一刻整个人僵住了,因为她看到张福就躺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脸上已经盖起了一条白巾。
“不!不可能!张福不可能会死的!”水芯狼狈地爬到张福的身边,颤抖地伸出手拼命摇晃他。“张福!你说要陪着我的,你不能有事啊!”
“这溪水很急,他的运气没有你好,应该是冲下来的时候被石头撞伤了脑袋,失血过多死了。”陌生的男子淡淡解释。
“不!”水芯发出难听的干号声。
这全是她的错!她真的是妖孽!是祸水!
不但害死了自己的父母、村民,就连好心想救自己的张福,也被她身上的恐怖厄运给拖累了!
“放心,现在我找到你了,再也不会有事了。”
陌生的男子走到她的身边,突然这么开口说,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像是一道澄澈的泉水、静静流过她伤痕累累、枯竭绝望的心。
水芯错愕地抬眼,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那张充满怜惜的脸孔,这一生……从来不曾有人以这种充满温柔、充满包容的目光望着她。
明明不曾相识,明明只是初次见面的陌路人,但水芯却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了他好久好久,子是她顾不得礼俗、顾不得女子应有的矜持,直接扑进对方的怀中、放声大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水芯觉得已经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干、再也滴不出任何一滴的时候,轻搂着她的男子开口了。
“如果你愿意,就和我一起走吧!”
“去哪里?”她是瘟神、是祸水,天下再大也难有她容身之处。
“水月镜花。”男子扯开一抹任何人见了都会心动的微笑。“在那里你永远不必再受苦。”
“真的?可是我……”水芯迟疑了。
这人真的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他一定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如此语气轻松地开口邀请吧!
再说她已经害了不少的人,真的不想再害这个轻声细语、对她无比温柔的好人啊!如果……如果她像害了张福一样,又害了这个有一双温柔眼睛的男人,要怎么办?
“我已经说了,只要你到了我的地方,就永远不必再受苦。”男子像是一眼看穿她的恐惧,噙着温柔的笑意开口。“你难道不愿意相信我?也不愿意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吗?”
机会……她还有资格得到另外一次机会吗?水芯扪心自问。但内心深处,她知道自己已经为眼前男子的提议心动了。
要的!她想要拥有这个机会,想要去一个不再处处受人歧视、不再饱受痛苦的地方,但,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地方吗?
“若是你愿意相信我,就握住我的手吧。”男子将手伸到水芯的眼前,绽开温柔、无比魅惑的笑容。
沉吟片刻后,水芯轻咬着下唇,无法克制右手的颤抖,缓缓地将自己的手放到了男子等待的掌心里。
“我是佟老板。”男子笑了,十分慎重地保证道:“只要到了水月镜花,一切就会没事的。”
就这样,水芯让佟老板接进了水月镜花,一住就住了三年之久……
这三年来多亏佟老板好心收留,让她吃好、穿好、住好,奇怪的是,自从住进水月镜花以后,过去那些大病、小病,奇奇怪怪的毛病居然一次都没发作过,她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只当是老天垂怜她命苦,所以特别赐下了奇迹。
这是奇迹啊!在水月镜花度过的每一天,都是她这一生中不曾拥有过的宁静生活,但,人毕竟不能太贪心的不是吗?瞧!现在老天不就要收回怜悯,再次将她打回原形了吗?
“啊!佟老板……”原本陷入自怜的水芯,突然间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急忙问道:“方才发现我昏倒的侍从……现在他人还好吗?”
如果她又开始生病了,那么连带身旁的人也会跟着遭殃!不行!佟老板、还有照顾她这么多年的少年侍从都是好人,她绝对不能让他们受到牵连啊!
“放心,他还活蹦乱跳,精神好得不得了。”佟老板微笑安慰。
在这三年之间,水芯将佟老板当成恩人般看待,陆陆续续将自己过往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但她始终不明白,佟老板在明知自己是祸水的情况下,为何还能毫不在意的接近自己。
“是吗?”水芯实在不敢放心,随即拉起床上的棉被遮住自己的口鼻,对佟老板充满歉意地恳求:“老板,您还是快点离开吧!如果我真的又开始犯病怎么办?要是不小心传给您,水芯就算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向您赔罪。”
“水芯……”佟老板俊眉微蹙,不喜欢听见她这种悲观的语调,忍不住踏步向前、想好好安慰她。
“佟老板!”水芯提高声音,以前所未有的坚决嗓音说道:“算我求您了,不要再靠近我,我的身体真的开始不对劲了,我知道我就要像过去那样开始犯病了,若是……若是我真把什么怪病传给您了,我宁愿一头撞死在这里算了!”
“好,我不靠近你。”佟老板轻轻叹了一口气,跟着说道:“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将这瓶药留着,身体只要一不舒服就含着,绝对不能逞强,知道吗?这药是我特别为你准备的,每天我会派人送来一些,你一定要听我的话,知道吗?”
水芯一双眼悄悄从被子里探出,凝视着佟老板始终充满温柔关心的眼,只觉得双眼一热,差点就要眨出泪水来了。
“水芯,你安心待在这里,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想出帮你治病的方法。”佟老板开口,一心想让她放宽心休息。
“没关系,佟老板您真的不需要再为我费心了。”水芯摇摇头,在被子里挤出一抹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容。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此刻身体虚脱无力的感觉,就是过去每每要发病前的症状。“为了大家着想,您就暂时别管我,只要我不见人,就不会把病传染给其它人,那位为我送饭的小哥,以后也别让他来了。”
“不吃饭怎么可以?这样吧!我让他将饭菜放在门外、不进阁楼,但你一定要吃东西。”佟老板提出交换的条件。“你听我的,我才愿意听你的。”
“……嗯。”好半晌后,水芯才哽咽地点点头。
“躺着多休息一会,我明天再来看你。”佟老板扯开淡淡的笑容,不厌其烦地反复交代道:“我留给你的药丸,”不舒服就吞一颗,记清楚了吗?“
将全身缩在被子里的身躯用力点头,却是怎么也不愿意再探出头。
佟老板无奈,最后只得转身离去,就在他伸手欲关上两扇木门的时候,他隐约听到了水芯几乎细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不怕……不怕,就算又回到过去那样的身子,也没什么好怕的,老天爷已经够仁慈让我遇上了佟老板,已经让我过了三年的好日子。够了、够了,不能再贪心了,再贪心会受天谴的!”轻轻的、小小的声音像是在为自己打气,却又盈满了怎么也隐藏不了的哽咽。“不怕不怕……水芯不怕……这里的人都是好人,水芯你要记住,就算真染了病、也绝对不能害人!嗯……绝对不能再害人!”
佟老板听了,心里充满了自责,忍不住想折回去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轻轻一叹,踩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今天铺子提早结束营业,我一个客人也不想见。”踏出无忧阁的佟老板,随手唤来一名侍从下达命令,跟着转身离开了。
“是。”少年侍从急忙答应。
在水月镜花工作这么久,所有人都知道白天的老板性子温良和善,脸上总是盈满了笑容。现在虽然是白天,却还是第一次见到老板心情不好,垮着一张脸哩!
“怎么了?老板刚才说了什么?”其它的少年侍从见同伴听完老板的吩咐后,困扰地搔着头,认为老板定是派下了什么为难的事情。
“老板说把大门关上,今天不营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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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左右,天色将暗未暗,佟老板独自一人留在阁楼里头,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桌上的一面铜镜。
一面不过瓷碗大小的铜镜,泛黄的镜面映照出的不是佟老板的倒影,而是一些变化万千的影像:襁褓中不停啼哭、稚嫩小脸长满了红色疹子的婴儿;头上绑着两条小辫、浑身上下都长了脓疮的小女孩;瘦瘦小小裹着大人旧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小女孩;还有紧紧将自己缩在墙角、捧着长满诡异黑斑的手掌,低声哭泣的少女……铜镜里一幕接着一幕,一幕换过一幕,全部是过去发生在她身上的真实遭遇。
她那小小的身子究竟承受了多少不属于自己的伤痛?她不知道原因,也不明白为什么?
透过铜镜,他看见她原本一双澄澈的眼睛,慢慢的、一点一滴的失去了光彩,当最后一丝光点隐去的同时,她一双眼就像是已经干枯的井水,空空洞洞的,什么都不剩了。
“水芯……”佟老板放下铜镜不忍再看,嘴里轻轻吐了一口气。
铜镜放平的瞬间,原本浮现的影像就全部消失了,过了好一会,镜面再次出现了画面,不再是水芯的影像,而是一张和佟老板一模一样,俊美无俦,但眼角眉梢盈满了恶华气息的男子。
“你这蠢蛋,你认为这世上真有两全其美这种好事吗?”铜镜里的男子邪气森森、戏谑无比地开口了。
第四章
铜镜突然发声,佟老板敛下眼、俊颜微恼,沉默地起身望向窗外,看着天空灰黑的色泽像是一块铺天盖地的布帘,一点一滴地染黑世间所有景物。
就算你背过身子还是听得见我、我也一直存在,又何必装模作样呢?铜镜里的人似笑非笑地开口。
“你出来做什么?!”佟老板背对着铜镜,语气淡淡的,摆明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
你问我出来做什么?嘿……自然是想看你束手无策、烦恼忧心的模样。啧啧,我告诉你,不用白费心思了,虎猎兔、兔食草,天性使然,两者相遇必有一亡,现在你却希望两者并存,简直荒谬、可笑!
“你倒是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别忘了这件事是因谁而起?”佟老板转过身,黑瞳不悦地扫过铜镜里那个笑得十分狡诈的自己,淡淡的语气里增添一丝不悦。
你是在指责我吗?只要是你情、我愿,水月镜花里什么交易都能成立。
铜镜里的人笑了,笑得放肆而张狂。
这是你定下的规则,我只是按照你的规则玩游戏,何错之有?再说,你有什么资格用这种谴责的目光看我?是我让你带着花露去救人?是我让你陷入此刻这种进退维谷的局面吗?
佟老板无语。
他和他同身不同心、均分日与夜,各自按照自己的心意接受不同客人的委托。
几年前,夜里的他接受皇子们的条件交换、用毒、用咒语、用术法,将太子司徒靳整得瘫痪在床、奄奄一息。直到最近,白天的他也接受了委托,以千年花露治好司徒靳一身病痛、以换取受冤枉人们的自由。
现在司徒靳确实恢复了健康,但遗憾的是,与他同命不同运的水芯,却得开始饱受病痛的折磨。
“我以为在这里护得了她……”佟老板伸手轻捏眉心,俊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无能为力。
他以为只要将水芯接到水月镜花,就能让她脱离被诅咒的命运。因为他是人世间少数无惧她的厄运,亦能提供她平静生活的人。
哈哈哈哈!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护得了她?!她和司徒靳命中注定同命不同运,他喜她悲,他乐她哀,他身体健康无痛无痛、她就注定恶疾缠身、厄运连连。他本就是帝王命,再加上你给他服下了千年花露,几年内百毒不侵,试问这世间还有什么伤得了他?我说,在司徒靳登基之日就是你无忧阁小可怜惨死暴毙之日,而这些,全是你这个烂好人为她铺好的不归路啊!
佟老板脸色铁青,明知道对方是刻意说出来让他难受的,但偏偏他一句话都反驳不了。
说不出话了?嘿嘿,一个人的性子定了就是定了,看来不管时间过了多久都不会改变,这就是我最讨厌你的地方,因为你永远都想当烂好人,所以你永远永远都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千年前倘若不是你做了那个决定——“住口!”佟老板向来温和的脸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怒意,他双拳紧握、近乎是咬牙切齿地瞪视着铜镜里、那个恶意森森的自己。
“我这一生做过最错误的决定——就是留下你。”
哈哈哈哈!懊恼悔恨又能如何?千年前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不管是对我,或是对她,你全都无、能、为、力……
“你——”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佟老板一怔,而原本存在铜镜里的影像一晃,下一瞬间已经恢复成黄澄澄的镜面。
“我已经说了今天不再见客,还有什么事?”佟老板语气冷冷,不高兴侍从居然敢违抗他的命令。
“抱歉,老板,出事了!”门外的侍从惶恐不安地开口道:“连我也没办法处理,这事一定得报告老板。”
佟老板微微蹙眉,跟着打开了两扇门,看见门外站的是自己特别挑选过、在无忧阁服侍水芯的侍从,心头一冷,连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无忧阁的那位客人又昏过去了。”少年侍从神情紧张地回报。“还有,她全身……全身上下的皮肤都染上了一层黑色。”
佟老板脸色一变,红色身影一晃,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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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不是她鼻间尚有微弱的呼吸,佟老板几乎要以为自己来迟了一步。
他走到水芯的床边坐下,注意到她的手上仍握着那只小瓷瓶,他将瓷瓶取来、将里面的药丸倒出,这才发现里头一颗也没有减少。
“傻瓜!你为什么不肯听我的话?”心知水芯定是认定自己无药可救,所以不愿浪费他的药材,佟老板难过的低语。“这药虽然救不了你,但至少可以暂时保住你的性命,我既然已经承诺会救你、就一定会救你。”
他将散了一床的药丸握在掌心,微微运劲,手心再摊开时全部的药丸已经消失了,跟着他将掌心移到水芯头顶,然后开始缓缓往下移,随着佟老板手心的动作,一股淡淡的、银色的光晕从他的手掌慢慢流出,一点一滴渗入水芯的身体里。
当佟老板抽手离开时,淡淡银光包围住水芯的全身,过了好一会才完全隐没,虽然她依然昏迷不醒,但原本脸上的铁青色泽已经退了一点。
佟老板起身,站在床沿边凝视了她好一会,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重新踏出无忧阁时,佟老板伸手拍了拍,不一会,好几名白衣侍从随即出现在眼前,他跟着从腰间拿出一条白巾,张口在指尖上一咬,以自己的血迅速在白巾上写了几个字,最后,他将手上的白巾撕成四条、递给了眼前的四名侍从。
“你们四个人各自往东、西、南、北出发,等到白巾上的血迹褪掉时遇到的第一个人,立刻将他请回水月镜花。”佟老板温声吩咐。
“是。”四名侍从颔首接过,各自领命离开了。
待四名侍从离开后,佟老板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一眼无忧阁,喃喃说道:“无论如何,我一定会保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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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西南角大宅院
“太子殿下……您这……”年约五十多岁,担任大里寺监察司的慕容晴天,他一张方字脸因为看到司徒靳突然从床上坐起、激动无比地涨红了。
昨天,一名小太监手持太子令牌到大里寺,说是太子的病情有变、要他立刻赶来一趟。慕容晴天原以为瘫痪三年多的太子终于捱不过去,所以特别赶来见他最后一面,却怎么也想不到,当两人独处的时候,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的司徒靳突然坐了起来,吓得慕容晴天“咚”一声滑倒了。
“慕容保傅,让您受惊了。”司徒靳立刻下床,将目瞪口呆、完全失去反应的慕容晴天小心扶了起来,压低声音解释道:“实在是此刻处境危险,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将您请过来,希望慕容保傅别见怪。”
见司徒靳说得严重,慕容晴天也随即意会,在司徒靳的搀扶下坐到椅子上,他瞪大双眼上下打量司徒靳好一会,这才开口恭贺道:“恭喜殿下,您的身体全都康复了吗?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是太医终于找到治病的方法了吗?”
“慕容保傅,我身体已经恢复健康这件事,截至目前为止只有您一个人知道。”司徒靳摇头淡笑,并不打算将佟老板以奇药治好自己的经过说出来。
“我的手脚虽然都能动了,但怎么说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年,我还需要多一点时间,才能完全恢复成过去那样。”
“老夫看到殿下就要恢复往日风采,实在是太高兴了!”慕容晴天喃喃低语,双眼微微泛红。
虽然司徒靳贵为太子,但慕容晴天从太子十岁起就奉圣命担任他的保傅,两人的感情自然比其它人来得深厚。
“在没做好万全准备之前,也请慕容保傅暂时为我保守这个秘密。”司徒靳拱手请求。
“好,老夫自当守口如瓶。”慕容晴天点头答应,但见到司徒靳一脸谨慎,他不禁好奇地问:“殿下,据老夫所知,这宅子里里外外服侍的人,都是皇上在宫里精心挑选过的,莫非……是殿下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些人虽是由父皇亲自挑选,但我从东宫移到这里已经过了整整三年,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人心会变、很多事情也会变,不是吗?”司徒靳压低声音说出自己的顾虑。
“慕容保傅这些年身在朝廷,应该看得比谁都清楚,有多少人等着我这个太子升天、好立即取代我的位置。”
慕容晴天伸手捻须、面色凝重地猛点头。
太子倒下的头一年,圣上、朝臣都没有立即放弃希望,但时间久了,众人也都猜出太子复原无望,纷纷将目标转向其它有机会继承的皇子身上。
这些年来,以三皇子和五皇子斗得特别厉害,笼络朝臣、急着在皇帝面前建功献计。皇上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无阻止的打算,看来也是因为担心太子痊愈无望,所以打算在两位皇子之间择其一。
“殿下是说,这宅院里有其它皇子的眼线?”慕容晴天一怔,随即将音量压得更低了。“那殿下千万要注意自己的安全。”
“这只是我的猜测,但俗话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司徒靳敛下眼、藏住眼底的寒意,淡淡地道:“三年前的这场恶病来得突然,但我想多半和宫里的人脱离不了关系,若是让那群人知道我痊愈了,怕又会使出更多阴毒的手段来害人。”
“没错,这点不可不防。”慕容晴天这才明白司徒靳私下密传自己的目的,他虽然贵为太子,但因病躺了三年,在朝中逐渐失去了影响力,在没有确定能夺回自己的实权之前,凡事都必须小心。
“殿下心中有什么打算尽管吩咐,老夫一定誓死捍卫殿下的安全。”
“多谢慕容保傅。”司徒靳终于露出两人见面后第一抹微笑,感谢地拍拍他的肩,说道:“我希望慕容保傅能私下派一批您信赖的死士来这里,秘密保护我的安全。”
“这是小事,没问题。”慕容晴天满口答应。
“另外请慕容保傅为我多留意,朝堂中偏向三皇弟、五皇弟的朝臣有哪些人?又有哪些目前是持观望立场,而在这些人之中是否有我可用之人。”司徒靳在房间内踱步,突然脚步一顿,抬头问道:“对了,大理寺此刻是否关着前卫京省的‘通政使司’杜正丰的遗孤?”
“是。”慕容晴天虽然对司徒靳的消息灵通感到吃惊,但随即拱手回报道:“这案子是五皇子前些日子在朝廷揭露的,杜正丰私下勾结外患,意图将我朝边疆的兵力部署图卖给敌国。不料贼人狼子野心,不但夺走了兵力部署图,连杜家三十几口人也全杀了,唯一的活口是杜家小姐杜绛雪,她目前亲自上大理寺投案,因为此案重大、牵连甚广,所以杜家小姐、还有她的未婚夫、京城威远镖局的一干人等,全都被老夫囚禁在地牢里候审。”
“这么说,这件案子是真的。”司徒靳双眼眯起,微微沉吟。
“殿下,这件案子……有什么不妥之处吗?”慕容晴天好奇地问。
“根据我的线报,犯下杜正丰血案的幕后主使者不是别人,正是老五。”司徒靳唇角勾起淡淡冷笑。
“看来是他等不及父皇另立太子,想要干脆一点直接改朝换代哩!”
“此事当真?”慕容晴天大吃一惊。怎么也想不到五皇子胆大包天,居然敢和外敌共谋,犯下谋反的重罪。
“我的消息来源不会有错,只是……现在还缺了点证据。”司徒靳语气淡淡地开口。
“这件案子你先压下,老五倘若心里真的有鬼,一定会自己露出破绽。”
“这……”慕容晴天听完后,有些为难地拱手道:“殿下应该明白,皇上最在乎阴谋叛变这类危及江山的指控,特别下令一定要老夫尽快查明真相,若是按殿下的意思将时间拖长了,我怕会引起皇上的怀疑。”
“是吗?这事也不难,咱们只得用其它的事情引开父皇的注意力了。”司徒靳神情轻松地开口。
“嗄?”慕容晴天一顿,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会重要到让圣上“暂时忘记”阴谋叛变这个案子。
“例如,瘫痪多年的太子病情起了变化,即将不久于人世……这样的消息。”司徒靳望向目瞪口呆的慕容晴天,微笑说出自己的计画。
“我不动、敌自动,你离开这里后,即刻将太子病危的消息放出,一来,可以将杜家的案子顺利往后延,二来,帮这间大宅子增添点人气。”
“太子殿下,这样您不是更危险了吗?”慕容晴天不确定地问。
“放心吧!要是他们想动手,这三年来多的是机会,只要我还不死不活地躺在床上,没有人想背上谋杀太子的罪名。”司徒靳双眼露出杀意,嘴角却扯出一抹优雅的笑。
“台面上的敌人我不担心,我真正在意的,是那些藏在水面底下始终没有露出真正意图的人。就让我病危的消息,一口气将所有的敌人全都引出来吧!”
说完后,司徒靳缓步走到慕容晴天的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搭上他的肩头,后者抬眼直视司徒靳,却突然觉得放在自己肩头的那一只手,突然变得好重好重。
“一切都仰赖您的帮忙了。”司徒靳微笑:“慕容保傅,您今日的大恩大德,我司徒靳日后一定会牢牢记在心里。”
“是。”慕容晴天咽了一口口水,生平第一次庆幸,自己始终是站在司徒靳这一边的。
两人又商议了好一会,慕容晴天这才拱手告辞,等到他离开后,司徒靳重新回到床上躺下,脑里却不停地思索下一步该怎么做。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再次传来了敲门声,司徒靳随即闭上眼,伪装成原本瘫痪不动的模样,静静地等待着……
细碎而轻盈的脚步声缓缓靠近,司徒靳不必真正睁开眼,也知道来者的身分。
如果说他因病躺在床上这三年有换来什么好处,那就是自己的耳力比过去增强了许多。
“爷,莲儿为您送药来了。”温柔的女音随着细碎的脚步来到床边,司徒靳缓缓睁开眼、静静地凝视着她。
佟老板的药,不但医好了他瘫痪的身子、也医好了他的眼睛,从可以起身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不再只有阴沉沉的黑色,全都恢复了应有的颜色。
这些年来身上唯一笼罩着一股白色光晕的莲儿,此刻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她穿着与大宅中其它奴仆相同的青衣,身上亦不再像过去那样发出明亮的白光,但当莲儿靠近他时所带来的感觉,依旧和其它人不太一样。
为什么?!司徒靳黑瞳转为犀利,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目光,将莲儿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过是一个女婢,为什么会和大宅子里的其它人不同?
“爷,您为什么这么看着我?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莲儿见司徒靳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误以为他身体有哪里不舒服,连忙把药碗放下,关心地伸出手往他的额头探视——当莲儿的手覆在额心的那一瞬间,司徒靳的心中产生了一股悸动。
这是一只长年都在工作、称不上细嫩光滑的手,却有一股温柔的暖意,在过去这几年,他的知觉几乎和瘫痪的肉体一样,是死的,每每小太监在帮自己净身的时候,司徒靳一点感觉都没有,只觉得瘫痪在床、任人摆布的这具身体羞耻又可恨!
但,现在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了,知觉也全部都回来了!
虽然只是一只覆在额头、关怀备至的女子掌心,却意外勾起了他已经好几年不曾有的欲望。
“我记得你说过,你是自愿从宫里调来这里服侍我的,是吗?”欲望涌现的同时,司徒靳并没有卸下心房。
“咦?”莲儿略微诧异,清秀的小脸上又惊又喜。几年前自己说过的事情,原来殿下还记得?
“为什么?”司徒靳一双眼牢牢锁住莲儿所有的表情,就像是最冷静的猎人、耐心地等候着。
“啊?莲儿没和殿下提起过吗?”她见司徒靳难得肯开口和自己说话,心里头雀跃不已,以略微激动的语气说道:“那年莲儿才十四岁,是太后宫里新进的宫女,有天因为刚下了场雨,地很滑,莲儿不小心把要端给太后的甜汤打翻了、还泼湿了太后的裙摆,当时幸亏太子爷在场,也多亏您帮莲儿说情,太后这才原谅了莲儿。”
倘若不是司徒靳开口说情,她早已经被拉下去捱板子、也说不定早就被赶出皇宫了!
正因为如此,她从那天起就将太子司徒靳当成救命恩人,将他牢牢记在心里仰慕崇拜着,就连他生病瘫痪了,也努力想调到这里照顾他。
“有这件事?”司徒靳没什么印象了。
“爷您已经不记得了吗?”见司徒靳完全想不起来,莲儿有点受到打击,但随即又挥挥手,勉强挤出微笑道:“这对爷来说可能只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但对奴婢来说……是一辈子也不敢忘记的恩情。”
原来她是母后身边的小宫女,而且自己对她还有过救命之恩,司徒靳在听见她自报身分后,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也因为确定了这一点,他想要放纵自己欲念的想法就更多了一些。
“这么说,我算起来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司徒靳咧嘴微笑。
“那么不管我要你做什么事,你都愿意了?”
莲儿被他专注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安,小脸微红,但依然慎重认真地点了点头。
“很好。”司徒靳黑瞳闪过一丝笑意,长臂一伸将站在床边的莲儿扯入怀中,同时伸出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呜!呜呜呜!”莲儿瞪大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司徒靳。
爷……爷用手抓住自己?他已经会动了?!为什么?
“我的身体就快要完全恢复了。”司徒靳压低声音在莲儿耳边低语,见她一双眼瞬间进射出真心的喜悦,他才继续道:“不过这件事我还不打算让其它人知道,要是让其它人知道了,说不定会让我惹上杀身之祸。好莲儿,你说,我该不该相信你,相信你会为我保守这个秘密?”
莲儿望着他,过了一会才拼命的点头、用力的保证。
司徒靳笑了,跟着松开覆住她嘴巴的手,慢条斯理地往下滑,最后停在莲儿纤细的颈项上。
好细的脖子……好纤细的身子,像是一用力就可以将她撕成两半似的,若是过去,自己绝对不会看上这样的丫头,但现在,他一点也不介意让这个清瘦宫女的身子染上他的气味、成为自己的女人。
“……爷?”莲儿浑身紧绷,小脸开始转红。
刚才她震惊于司徒靳恢复健康这件事,完全没意识到她整个人被他压在床上,而且,他的手开始慢慢往下滑、似乎开始在解她的腰带?!
“好莲儿,别出声,若是有人闯进来,不就发现我的秘密了?”司徒靳解完她的腰带后,将它扯到莲儿的嘴边,充满情欲的低嗄声音俯上她的耳边命令道:“乖,咬住这条腰带,别发出声音……知道吗?只要你成为我的人,我自然就会知道你对我的忠诚到底是不是真的。”
莲儿满脸涨红、不知所措,只能听话地乖乖咬住腰带,羞涩不安地任由司徒靳像团火似的袭上自己……
第五章
耳语如风,从一个人的嘴巴再吹到另一个人耳里,一个传过一个、辗转流传,这年的玄月都还没到走到尽头,长年卧病在床的太子大限已到这个消息,已经在京城各个角落传开了……
第一个得到消息的,是五皇子司徒丰,在慕容晴天乘轿离去的同时,宅子内五皇子的眼线也随即从后门溜出,将这个最新的消息送了出去。
五皇子司徒丰近年来深得皇帝的喜爱,不管是封官晋爵、或是各类赏赐应有尽有,半年前他更迁移到距离皇宫更近的华丽宅邸,称得上是继皇太子司徒靳之后最得皇帝宠爱的皇子。
今日这栋华宅戒备格外森严,东院除却平日巡视的护卫之外,连议事的厅堂外都多站了几位手持刀剑的高手。
议事厅里共只有五个人,坐在厅中央、头顶玉冠、相貌俊雅的年轻男子是司徒丰,另外几人当朝大臣,也是他的心腹,一起在议事厅听着探子传回来的讯息。
“是小的亲眼所见,慕容大人双眼泛红离开太子房间,还神情哀凄、频频举袖拭泪,最后他连叹三声,这才离去。”探子跪在地上,回报自己看见的情况。
“嘿,太子这么拖拖拉拉拖了三年,真是够折腾人的。”待探子说完消息后,司徒丰咧开一抹和他俊雅脸蛋不相称的冰冷笑意,跟着朝依然跪着的男子挥挥手道:“你做得很好,也来得很快,你先出去领赏,之后速速返回太子身边,有什么新的消息立刻回报。”
“是!”男子颔首领命,这才转身离去。
“恭喜五殿下,这可是大大的好消息啊!”其中一名四十多岁、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拱手道贺。
“五殿下现在在皇上的心中份量不同,要是太子一旦去了,这东宫的位置,就非五殿下莫属了。恭喜恭喜!”
“孙大人,您别高兴得太早,这件事说不准还会有变化呢!”司徒丰敛下眼,修长的指尖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太子的病情恶化,慕容晴天身为太子保博,此刻必定乘轿进宫向父皇讨救兵去,这太医团一派下,说不定还是有救呢!”
“那群庸医要真有本事,过去几年早就把太子医好了。”孙大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继续分析道:“这些年我多次向翰林医宫的人探口风,太子那病着实透着古怪,谁都瞧不明白,谁也不敢轻易治疗,就怕一个不小心弄拧了,脑袋瓜子头一个保不住,我说这些年也够折腾那些太医了,他们根本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但谁要在这当下保住了太子的性命,说不定也有机会成为翰林医宫里的要角了。”另一名清瘦的男子沉吟着开口。
“他们表面上看起来一团和气,但其实私底下也较劲得很厉害不是吗?”
“黄大人,这您就有所不知了;翰林医宫内部的勾心斗角不为别的,争得是皇帝、后宫多位娘娘的信赖,太子这件事太棘手,谁都不会想沾上手的。”胖胖的孙大人对清瘦男子露出一抹得意的笑,说出自己多年来观察的心得。
“再说,事情都过了三年多,谁也没法子医的怪病,我想就连皇上早都打算放弃了,只是碍于父子、君臣之情不好说出口罢了,现下,可以说是大家等待已久、解脱的机会啊!”
“喔,这话怎么说?”司徒丰也被孙大人的言论勾起了兴趣,挑高一道眉示意他快说。
“太子患的是无药可解的恶疾,再加上时间都拖了这么久,若是他这个时候去了,皇上虽说免不了会发脾气、甚至贬走几名太医,但事后多半也会再将那群人找回来,因为皇上心里比谁都明白,太子身上的病早就没救了。”孙大人向司徒丰认真分析眼前的局势。
“这点皇上明白,翰林医宫那些太医又怎会不明白?现在好不容易等到了机会,他们背负整整三年多的重担如今终于可以顺利卸下,没有人会傻得在这个时候多惹风波,一旦太子病危的消息传到那群老家伙的耳里,他们唯一需要苦恼的是,要由谁开口向皇上禀告这个噩耗呢!”
“说得有理。”司徒丰轻轻颔首。
“所以,臣建议五殿下暂时以不变应万变。”孙大人拱手献计。
“太子病危这件事就算日后从宫里传了开来,五殿下也不需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一来,五皇子原本就是皇上心中属意的新任太子,东宫之位原本就是囊中之物,此刻切忌惹出其它事端。二来,五殿下与太子本就没有多大交情,如果此时前往探视太子,若神色关切、未免过于矫情,若神色冷漠、则有损五殿下名声,若神色中暗藏喜悦、则会被认定居心叵测,所以前往大宅院探视一事,能避则避,最多,五殿下可派去一名大夫,说是民间寻访的神医,让他随便做做样子即可。”
“孙大人想得十分周密,这事就听你的。”司徒丰咧开淡淡的微笑。
“殿下,按孙大人所一言,这将是您和翰林医宫建立交情的好时机。”黄大人此刻也提出自己的看法。
“接下来的日子,殿下可多派几名手下到翰林医宫探消息,弄清楚有哪几位太医会被派到大宅院诊治太子,日后谁要是回宫向皇帝报噩耗被降职,五殿下事后也可向皇上求情,如此翰林医宫也就欠了殿下一份人情。”
司徒丰点头表示赞同,跟着看向厅内坐着、始终保持沉默的另外两个人,嘴角轻扬问道:“何师爷,张道长,两位有什么想法没有?”
太子瘫痪被贬出皇宫后,司徒丰开始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不但从朝中大臣下手、也在民间开始寻访能人异士,这两个人跟着自己身边一年多了,同样是足智多谋、不可多得的人才。
“两位大人说得都很正确,但还有一事五殿下不可不防。”何师爷起身,拱手说道:“朝中有资格和五殿下角逐东宫之位的,街有三皇子司徒毓,我想同样的消息此刻必定也传到了三皇子耳里,就不知那头会采取什么行动。”
司徒丰缓缓起身,双手交叠于背后来回踏步,思索着自己的兄弟司徒毓到底会怎么做。
老三性子急、也不太相信人……太子病危的消息一旦传到了耳里,他说什么定会亲自走一趟大宅院。这对自己来说反倒是好事,一来可以证实太子不久于人世的消息是否属实,二来,大宅院那里若是出了什么状况,老三是唯一去过那里的人,真要出了什么事,绝对和他脱离不了关系。
“这几天我想老三一定会亲自到大宅院走一趟。”司徒丰喃喃自语。“他走这一趟就可确认太子是不是真的熬不过去了……若是老天有眼,我还真希望太子在他探视的当头断气,那可省下我不少麻烦了。”
论头脑和计谋,司徒毓远远不如自己,但偏偏他的背后有父皇宠爱的如妃撑腰。如妃的父亲、兄长皆为朝中臣子,这些年也串连成一股不小的势力,不得不防。
“殿下,我认为此时用宫廷里的人手太引人注目了,不如我从民间调一些可用的人手过来,让他们到大宅院和三皇子府邸,彻底掌握他们的一举一动。”何师爷自动请命。
从现在起一直到太子去世、新立东宫这段期间,他们必须战战兢兢,一步都不雅踏绺。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办。”司徒丰跟着转向孙大人道:“孙大人,那么翰林医宫这方面,要你多费心了。”
“是。”孙大人也拱手领命。
“黄大人,一旦太子病危的消息传到朝廷、势必会引起一场风波,你在朝中时间久、朋友也多,帮我多注意一点,看能不能多拉拢一些人,有多少是多少,是他们选边站的时候了。”司徒丰继续下达指令。
太子瘫痪,这些年朝中大臣陆陆续续转为支持他或三皇子,但还是有一些冥顽不灵的臣子不为所动,执意保持中立的立场。
哼!现在眼看太子就要咽下最后一口气了,他就不信那些人不想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是。”厅内三人各自接下了新指令,拱手向司徒丰道别后,就先行离去了。
当屋内只剩下两人的时候,司徒丰这才转身,缓步走到身穿道袍的男子身边。
“张道长,你说这一次,我那位太子皇兄,这一劫熬不熬得过去?”他问得十分谨慎。
“贫道这几日夜观星象,确实发现太子的本命星忽暗忽明,情况确实不妙。”
张道长以难得凝重的语气开口,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在太子本命星完全灭掉后,一刻钟之后,又再次进射出耀眼的光晕,跟着,一团朦胧的黑气缓缓飘动,盖上了太子的本命星,最后呈现出忽暗忽明、暧昧不清的状况。
他一生观察星象,从没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况,但正因为自己目睹了所有变化的过程,却想不透其中的原因,最后只能说出本命星最后呈现的状况。
“是吗?拖了这么多年也该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司徒丰满意地点头,微笑地吩咐道:“你手边还有太子的生辰八字对吧?从今天起开坛作法、一直到他真正闭上眼睛为止。”
“小人遵命。”张道长领命离去。
等到厅内只剩下司徒丰一个人的时候,他缓步走回厅中央坐好,举止优雅地轻啜一口茶,斯文俊雅的脸上始终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三年前他羽翼未丰,就算太子死了,东宫的位置也未必轮得到自己。但现在情况不同,他已经得到父皇的宠信,以及诸位大臣的支持,已经准备好随时接收东宫的位置了。
“太子啊太子……”司徒丰伸手抚额,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皇弟我已经准备好接手你的位置,你也没什么好烦恼的,就乖乖咽下最后一口气吧!”
*********
太子司徒靳病危消息传出后的第三天,大宅院来的第一名访客,不是宫里的太医群,而是三皇子司徒毓。
他是一名身材高大魁武、长相霸气十足的男子,不同于其它的王公贵族习惯乘轿,司徒毓骑着马来到了大宅门口。
倘若不是司徒毓腰间悬挂的令牌以及一身贵气的打扮,门口的护卫还差点以为他是哪里来的鲁莽汉子。
“我是三皇子司徒毓,有事拜访皇兄。”司徒毓直接说明来意。
“参见三皇子,请先人大厅稍待片刻,小的这就禀告太子殿下。”大宅的管事不敢得罪皇家子弟,毕恭毕敬领着司徒毓来到会客大厅,跟着急急忙忙跑到东院禀报去了。
气喘吁吁地赶到东院,管事看到女婢莲儿正捧着一盆水从房间里走出。
“莲儿,你刚从房间里出来,爷现在是睡了还是醒着?”管事直接开口。
“他……爷他……”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莲儿的反应却很奇怪,不仅结结巴巴,一张脸更是红得厉害。
“到底怎么样,你倒是说明白啊!”管事忍不住瞪了莲儿一眼,真不知爷看中这笨丫头哪一点,居然只要她在身边服侍。
前天太子保傅慕容大人离开后,昨天再次去而复返,还带着好几名大夫在东院住下,根据下人回报,那几名大夫个个都是垂头丧气地离开房间,看来这次太子殿下是真的不行了。
或许是知道自己日子不多了,太子殿下的脾气就开始变得更古怪了,甚至下达了命令,举凡送膳、送药,或者是净身的工作,一律都交给莲儿和小章子来做,根本不让其它人靠近。若想知道太子爷的情况,就只有问这两个人了。
宅子里有其它奴仆好奇地问了,小章子这小混蛋却笑得十分暧昧,先故意什么都不说,最后被问得烦了,才挑些让人恨得牙痒痒的部分说,他说什么太子意识早就昏昏沉沉,却时常赏一些好东西给他和莲儿,跟着不忘炫耀他小章子就快要可以过好日子了。
“那个小混蛋,想过好日子是吗?呸!等太子爷一去,我就向上呈报,让你跟着陪葬,看你还能嚣张多久!”管事喃喃自语,一想起这事,他心里就忿忿不平。
就在这个时候,小章子突然从里推门走出,一看到管事,便快步走到他身旁、不高兴地压低音量说道:“爷现在最禁不起吵,他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要我来看看是什么事。”
“是。”管事虽然气恼,但也不得不压低了声音。“三皇子司徒毓人在大厅,说无论如何都要见爷一面呢!”
“我现在就进去请示,你在这里等一会。”小章子机灵地点点头,当着管事的面再次关起门来。
等候通传的同时,管事转向莲儿,忍不住再问:“爷今天看起来怎么样?情况是不是比以前更糟糕了?”
“嗯……好像是……对不起,我还得去厨房熬药呢!不能和你多说了。”莲儿不敢多说什么,捧着水盆仓皇不安地离开了。
“呔!死丫头,连你也是这个死样子,我现在就睁大眼看着,看你能得意到什么时候!”管事不是滋味地轻啐一口。
过了好一会,小章子重新打开门,对管事道:“有请三皇子,爷说有要紧的事情吩咐他呢!”
“好、好,我这就去。”
“皇兄?我……咳咳……”
一踏人满是药味的寝室,司徒毓差点被里头的味道呛得喘不过气,他十分难受地皱起双眉,努力在烟雾袅袅的房间里找寻司徒靳的身影。
老天!这是什么见鬼的寝室,他是听说太子病得快死了,但宫里的太医又在搞什么鬼,成天熬药熏房子,真的是想为太子治病吗?熏都熏死人了!
“三弟……是你吗?”虚弱的男音这时从床上传来。
“皇兄,是我。”司徒毓捺着性子适应这屋里的恐怖气味,踩着大步向前,在床前拱手行礼道:“三弟来向皇兄请安了。”
司徒毓抬眼,下一秒被眼前那个面色惨白、肤色铁青,躺在床上的男子给吓得退了好几步。
这些年只听说太子病得厉害,却没想到……整个人会变得这么凄惨落魄啊!
“……”司徒靳见司徒毓脸上闪过一丝惧意,还有几分细不可察的嫌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以虚弱的嗓音吩咐站在一旁的小太监道:“小章子,给三殿下端张椅子,还有帮我把床帘放下,莫让我的病气染到三皇弟身上。”
“是。”小章子先走到床边放下床帘,随即在屋里搬了张木椅,放到司徒毓身边恭敬道:“三殿下,请坐。”
司徒靳的话让三皇子阳刚的脸上添了丝窘困和不自在,虽然如此,但他还是不着痕迹地将木椅往后移了几寸。
都怪自己一心只想着要来确认太子病危是真是假,完全忘了他一身怪病缠身、要是真染上了什么病,那就完了!他心中暗忖。
“咳,皇兄,你这病……太医们真的束手无策吗?”司徒毓清清喉头,以一种惋惜的声音说道:“说到那群庸医,看了三年居然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改明儿我一定上奏父皇,要他将翰林医宫全解散算了!”
“算了,我这病是怎么都好不了了。”隔着层层布帘看不清楚人,就连声音也充满了一种距离感,停了好一会,司徒靳再次开口道:“不过三弟,这么多年来,你是所有兄弟中第一个来探视我这个做兄长的,我感到很欣慰……”
“哎!兄弟一场,这是应该的。”
“三皇弟……咳咳咳……”司徒靳正想说些什么,却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跟着发出干呕的声音。
一旁的小章子立刻掀开床帘进入,司徒毓隔着层层布帘从外头看过去,看来那小太监像是在为司徒靳擦拭。只见他一边擦拭、一边轻声劝道:“爷,您放轻松,大夫说您绝对不能太激动啊!”
过了好一会,司徒靳咳嗽的声音渐缓,小太监也再次从布帘中钻出,只不过他手上多了许多充满腥臭味、染上艳红血迹的布巾。
当他捧着那堆布巾从司徒毓身边经过时,后者急忙闭住气息,就怕自己忍不住会吐出来。
太子病危的消息不但是真的,看起来也撑不了几天了吧!
“既然皇兄身体不舒服,我就不打扰了……”司徒毓起身,一心只想立刻离开这充满药味、死亡腐败气息的房间。
“三皇弟!”虚弱呼唤声即时响起,唤住了亟欲离开的司徒毓。“皇兄……皇兄这身子只怕是不行了……你过来……皇兄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你,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
“……皇兄,您还是听大夫的忠告,别……”现下这房里只剩下司徒靳和自己,他还有大好前途,不想染上怪病啊!
“你,不想要老五叛变的证据吗?”男音气若游丝,却在那一瞬间让司徒毓的一双腿钉在原地。
司徒毓难以置信地回头,几乎以为自己刚才听错了。
老五叛变的证据……刚刚司徒靳说的,是这几个字吗?!
“三弟,为兄的身子自己最明白,再也撑不住了,偏偏这件事攸关皇朝社稷的安危,我虽然想帮忙,但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司徒靳虚弱的声音继续从布帘后头传了过来,一字一句都带着神奇的力量,缓缓将司徒毓高大的身躯拉回了床边。
“老五叛变的证据,此话当真?”司徒毓胸口一颗心开始剧烈跳动着,一双眼也瞪得大大的。
倘若老五真的叛变,而这份证据被太子握在手上,他只要将这份证据呈上去,这东宫之位不就落入自己的手上了吗?
“你身在朝廷,应该听过此刻大理寺正在审理的案子吧?”司徒靳缓缓开口:“前天慕容大人来访,就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他在审理‘杜家勾结外患、意图谋反’这件案子的时候,意外查到惊人的内幕,杜正丰一家三十几口被灭门,只因他手上掌握了老五和外人勾结的证据。
杜大人将五弟的名字,还有朝中多位大臣的名字秘密记录在一张纸卷里,因此惨遭灭门之祸,他还打算将知道这件事的人全灭口,正因为这件事过于严重,所以慕容大人为了自保,偷偷将那份名单送到我这里来。“
“那份名单……现在在皇兄您的手上?”司徒毓呼吸一顿,只想仰天狂笑。
老天有眼啊!让这样的好运落在他的手上!
“对,那名单正在我手上。”司徒靳缓缓回答。
“慕容大人原本希望我主持公道,但……我这身子是撑不住了,不过我想上苍毕竟是心系我皇朝的,为兄正在烦恼要怎么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你就来了。”
“皇兄的意思是?”司徒毓屏息等待。
“慕容大人曾告诉我,父皇如今最器重的两位皇子,一个是你,一个是五弟,五弟既存有叛乱之心,这东宫之位是万万不能落到他手上。”布帘后司徒靳一顿,最后再次开口:“但三弟你却不同……这份名单若是到了你的手上,为兄就算现在要死,也会走得毫无遗憾。”
司徒毓听到这里,“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拱手感激地说道:“皇兄请放心,只要皇兄愿意将这份名单交给我,皇弟绝对不会辜负你的期望,一定不会让五弟的阴谋得逞的!”
“好……很好。”司徒靳显得很满意,开口吩咐道:“这份名单就压在我的枕头下,三弟你就取去吧!”
“枕头下面?!”司徒毓小小吃了一惊。
“你认为这屋里还有比为兄的枕头下更安全的地方吗?”司徒靳虚弱的声音里添增了些许自嘲。
“是、皇兄确实心思细腻!”司徒毓笑了。众所皆知太子一身是病,谁都不想多碰他一下,更别说是伸手探索他枕下的东西了。
证据,就在司徒靳的枕头下,只要拿到了证据,自己就再也不怕司徒丰,甚至能一次就将他打倒!这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皇兄,失礼了。”
虽然心里还是有点怕,但为了东宫之位,司徒毓鼓起勇气、伸手掀开了床边一层又一层的布帘。
一掀开,无可避免地闻到了空气中一股将浓烈药味、血腥恶臭融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司徒毓屏住呼吸,伸手朝司徒靳身下的枕头探去,一双眼无可避免地遇上他那张苍白铁青脸上、一双黑得让人心惊的黑色眼瞳。
见司徒靳一双眼瞬也不瞬盯着他,司徒毓只得勉强自己挤出一抹僵硬的微笑,跟着伸手探入枕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一张薄薄的纸片!
找到了!
司徒毓心中一喜,立刻紧紧握住那纸片、很快抽回手,动作迅速地退到布帘外头,这才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跟着连忙低下头、检查自己拿到的纸片。
里头果然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名字,大部分都是和五皇子司徒丰交好的官员!
“三弟,我龙碧皇朝的未来就全靠你了。”宛如幽魂般的嗓音再次从布帘内传了出来。
“是,我绝对不会让皇兄失望的!”司徒毓露出大大的感激微笑,性格的脸上染上了不可一世的霸气。
他最后一次向躺在床上的司徒靳拱手道谢,跟着头也不回地带著名单离开了。
一直到司徒毓的脚步声远去,房间里再次恢复成原本静悄悄的样子,一只染上铁青色泽的男性手掌突然自布帘后探出,轻轻将层层布帘卷到自己的手上,跟着,这只手的主人也从床铺上轻松坐起。
望着前方随意掩上的木门,司徒靳缓缓勾起了嘴角,看来自己亲笔写下的名单让司徒毓很满意,定能让他这位三皇弟乐上好一阵子呢!
司徒靳似笑非笑,眼瞳却渐渐染上和微笑不相称的冰冷杀意。
三弟、五弟,接下来,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谁能留下来,和我一起争夺东宫的位置……
第六章
芙蓉帐暖、春意无边。
女子细细的喘息声才刚从菱形小嘴吐出,银牙立刻自制地咬住下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
俯在她身上的男子笑了,他伸出一只手扣住女子的腰让她更贴向自己,空出的那只手则探向枕边,以指尖撩起女子散落在床边的一缁发丝移到她的嘴边,低哑哄道:“咬着头发,别伤了自己。”
在激烈的情欲冲击下,女子几乎无法保持清醒,好一会才意识到发梢扫过唇角带来的搔痒,她这才颤抖地张开嘴咬住自己的发丝。
“乖。”她的意乱情迷、顺从乖巧让男子十分满意,伸手将身下纤细的身子抓得更紧。
身体像火一样滚烫了心,却是平静的,在放纵身体的此刻,脑海却出乎意料地变得更清醒了!隐约觉得某种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事情就要发生了,但他却一点头绪也没有。
已经连着好几天都是这样了,连司徒靳自己都找不出真正的原因,一切一如计画,他是隐身在后的棋手,早已经布好了局,就等着棋盘上的棋子走到该走的位置上,任由他一步一步地操控,赢得最后的胜利。
对东宫位置虎视眈眈的三皇子、五皇子,是他此时最大的威胁,所以他捏造了一份谋反名单交给司徒毓,意图借他的手将五皇子以及支持他的臣子一网打尽。所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不管留下来的是哪一个,都为他省下了不少力气。
司徒毓带走那份名单已经好几天了,以他的性子,应该早就想尽办法将那份名单交给父皇,再不然,也应该和拥护他的那群臣子们商量出一网打尽的计画。毓的性子冲动、沉不住气,大部分的事情全靠身边的臣子出主意,这也是他将名单交给他的原因。
至于在大宅子方面,慕容晴天上了奏书,说他身为保傅多年、与太子情分深厚,自愿留在这里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同时也自宫中多调了一些好手充当护卫。
东苑外暂时是安全无虑,东苑内也全都换上了慕容晴天的死士,那群人将东苑保护得滴水不漏,除了小章子和莲儿以外,任何人都没机会踏入寝室一步,再加上慕容晴天找来的大夫,每天都会装模作样地入内看病,离开前必定端出一盆又一盆腥臭的血水,增强他病重的可信度。
再来是皇宫里每隔一两天就派出的太医,那群老家伙一来深怕他的怪病死前会突然扩散感染,又或者怕自己在他们诊断时突然断气,每一个都接受了慕容晴天的提议,隔着层层布帘、再施以细线诊脉,自然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错,每一件事都经过自己的深思熟虑、安排妥当了,照理来说没什么好担心的才是,他只要持续自己的伪装,慢慢等待司徒毓、司徒丰两人的战斗,一切都如同自己的计画,不会出错的,也不应该会出差错的,不是吗?
那么,这几日始终盘旋在自己心头,那种紧绷、焦躁,近乎不安的感觉又是什么?!
获得满足后,他不一会就毫无眷恋的退开。
莲儿跟着司徒靳躺回床上、等待炙热的身体恢复到它应有的温度。
“你下去把身子洗干净,别让任何人发现异样。”气息恢复平静后,司徒靳语调淡淡地吩咐。
身体恢复健康后,司徒靳根本不愿意让小太监继续擦澡,慕容晴天特别编了个理由,说太子病重时常吐血,每日必须抬进一桶热水、才能保持太子身子干净,这才让司徒靳每天有热水可以泡澡。
“好。”莲儿听话的下床,裸着身子踏人还带有一点余温的木盆里。
泡在木桶里的莲儿动作小心翼翼,清洗自己的同时,也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太大的声音,简单洗了一遍后,莲儿踏出木桶,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将衣服重新穿回身上。
虽然已有无数次的肌肤之亲,但她还是没胆子赤身裸体地站在爷的面前。
“爷?”莲儿穿好衣服后怯生生地抬头,这才看到司徒靳坐在床上,一双眼虽然停在自己的身上,但思绪明显停在其它的地方,两人虽有过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但一旦离开了床,他们之间就是天与地的距离。
莲儿轻轻摇头,甩掉心中突然升起的自卑,注意到陷入沉思中的司徒靳尚未穿上衣服,她缓步走到他的身边,拿起床边一件中衣正想为他披上时,下一秒手腕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道给扣住了!
“痛!”莲儿轻呼一声,痛得眼泪都快滴下来了。
司徒靳一怔,随即松开手,两道剑眉微微拱起。
他语气不悦对她道:“你想干什么?”还是不习惯有人突然靠近自己,这让他觉得很不安全。
“我……我怕爷着凉了……”不管是他冰冷的语气,或是不悦的神情,都让莲儿觉得委屈,心里头更像是被人狠狠刺了一针似的,但她依然努力挤出微笑劝道:“爷的身体虽然康复了,但还是得多注意身体。”
司徒靳这才注意到依然被莲儿捏在手上的中衣,脸上不耐的神色褪去,轻轻颔首,示意莲儿向前为他披上衣服。
她服侍他的动作轻柔,清秀的脸上神情战战兢兢,对待他的方式就如同她曾亲口承认的;对恩人毕恭毕敬,心悦而臣服。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刚才对这小丫头确实太严厉了。
“我并不是有意凶你。”司徒靳伸手握住莲儿的手。
“这三年多来我过得很辛苦,像废人一样躺在床上,不管谁靠近我,我都会疑心那个人想害我,你能明白这种心情吗?”
莲儿脸色一白,拼命摇头否认道:“没有!莲儿没有!莲儿光想着报恩都来不及了,从来没有想过要害爷!”
“我知道。”司徒靳淡淡一笑,很满意她仓皇不安的辩解。“我当然明白,不然又怎会留你在我身边呢?”
听他嗓音放软、还带着一丝亲昵,莲儿白皙的脸颊染上了淡淡的喜悦,有些不确定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着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出口。
“怎么?有事吗?”司徒靳好奇地挑高一道眉。
“爷,您的身体既然已经恢复健康,这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其它人以为您还在生病呢?”这问题憋在心里头好几天了,莲儿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既然已经恢复健康,那就应该立刻回宫,回到皇上、皇后娘娘身边不是吗?他们是爷的亲人,一定会很高兴他的身体恢复健康。
“现在还不是时候。”司徒靳淡淡回答。
整整经过了三年多,宫里人事早有变迁,在不确定能掌握多数人脉的情况下,自己不能冒险,不过这些就不是他愿意和一个小女婢分享的事情了。
“是吗?”莲儿见他答得冷淡,明白自个儿僭越了,她立刻闭上嘴、继续为司徒靳披上外衣,跟着转身到旁边,从木盆里拧干一条手巾,开始为他擦脸。
司徒靳静静享受她的服侍,直到莲儿完成工作后,他突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腕,挑眉淡问:“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
“嗄?”莲儿有些错愕地抬眼,不明白司徒靳为什么这么问。
“你希望我快点回宫?”司徒靳挑眉再问。
是了,不过抱了这丫头几次,就让她误以为拥有枕边人的资格,她这么关心这件事,无非是希望自己重掌东宫之位、她也能早日飞上枝头变凤凰吧!
“怎么?回答不出来了?”司徒靳黑瞳一黯,语调也冷了好几度。
“不……”莲儿摇摇头,鼓起勇气回望司徒靳锐利的双眼。“莲儿只是想……爷病了这么多年,皇上和皇后一定是最伤心的吧!但现在爷的身体已经好了,难道不想早点让他们知道?让亲人们早点放心吗?”
“这是你的真心话?”司徒靳锐瞳一眯,目光严厉地搜寻她脸上的真心。
“爷,这当然是莲儿的真心话。”虽然手腕被抓得很痛,但莲儿仍不敢开口喊疼,依旧以坦然的目光、诚实回答对方的审问。
司徒靳定定地凝视莲儿半晌,好一会才开口道:“说的也有道理,你明天就到宫里为我报个信吧!”
“报信?”莲儿眨眨眼。
“对,明日你进宫到‘凤祥宫’参见皇后,告诉我母后,请她出宫到大宅院一趟、无论如何来见病重儿子的最后一面。”司徒靳开口吩咐。
莲儿一怔,但随即想到爷说过,有很多人想对他不利,说出太子身体康复的消息并不妥,倒不如请皇后娘娘来这里一趟,直接让她看到身体健康的太子,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是,莲儿明天就进宫一趟!”莲儿微笑允诺。
“好,这事你若是办得好、我会重重赏你。”司徒靳满意地点点头,同时开口保证。
“不必!莲儿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用!”她用力摇头,下意识地拒绝。
“为什么不要?!”司徒靳怀疑地挑眉。
自从被爷救下的那一天起,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能留在爷身边、一辈子服侍他,但现在这个心愿不但达成了,而且还超出了自己原有的梦想这么多!
爷不但知道她、记住她……而且,两人之间还有了最亲密的关系,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全天下最大的幸福,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现在已经很好了!真的,莲儿真的不需要其它东西了。”清秀的小脸微红,澄澈的目光里有着怎么也无法隐藏的仰慕。
“是吗?”司徒靳淡淡一笑,以温柔的目光回报她的仰慕,跟着淡淡开口道:“我想休息了,你可以下去了。”
“是。”莲儿弯身行礼,踩着轻巧的脚步离开了。
当莲儿纤细的身影离开、关上那两扇木门的瞬间,司徒靳眼里的温柔也随即褪去,思绪再次转向此时的局势、以及未来可能有的变化,一双眼也随着沉思、变得越来越深沉。
这几日一直淡淡盘旋在心头,连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变数,究竟会是什么……
*********
莲儿进宫后的下午,大宅院的管事匆匆前来报告,禀明皇后娘娘驾到了。
“快请。”司徒靳下命令,心里不得不佩服莲儿的效率,看来她确实是对自己忠心耿耿。
过了好一会,两扇门“呀”一声打开了,司徒靳躺在床上,在空气中一阵浓烈的药味中、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然后他听到了长裙、披风轻轻滑过地面的声音,最后,一名气质华贵、艳丽脸庞上已增添岁月痕迹的中年美妇,缓缓来到了他的面前。
“儿臣拜见母后。”司徒靳难掩心中激动、嗓音低嗄地开口。
三年多不见,他的母后似乎老了许多,鬓角多了许多银丝、眼角唇边也添了许多细纹,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她美丽脸庞上淡淡的冷凝。
打从自己有记忆开始,他美丽而尊贵的母亲——龙碧皇朝的皇后娘娘,一直就是这么冷冰冰,小时候他还一度以为母亲是庙里供奉的观音神像,不然她怎会有如此美丽庄严的相貌,却又像木头雕像一样让人无法亲近。
在他之前,母后还为父皇生了两名公主,听人说,就是因为母后终于生下了皇子,才让父皇封为皇后的。按理来说,她应当对自己唯一的皇子格外宠爱,但她并没有,从小到大,母后不曾将他搂在怀中亲热、却也不曾责难打骂,始终以一种淡淡的、有距离的、过度有礼貌的方式和他相处。
他不明白原因,最后只能归咎于她天生性子冷,或许在这世间,没有任何人能得到她的关心和注意吧!但这无损司徒靳对她的敬爱,因为她的美丽庄严,恰恰符合了一国之后应有的姿态。
“你想见本宫?”美丽尊贵的皇后缓缓开口了,语调淡淡几乎毫无情绪,刹那间就将司徒靳满心的孺慕之情给冷却了。
司徒靳这才注意到,打从他母后踏入房间后,那双美丽的眼睛虽然扫过他的身子,却没能激起她心中任何的情绪!
怎么可能?!为了伪装,他身上依旧涂满了大夫特别调制的黑色药剂,让他整个人就和过去瘫痪的时候一样。不!甚至是更糟,这是一具任何人、包括太医都无法忍受多看一眼、染了怪病的身子,但方才他的母后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像是根本没看见似的!为什么?!
说得更难听一点,方才那一眼,几乎称得上是毫无意义的一瞥,就像是视线刚好扫过,对本人来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
就算她生性淡漠,但也不该连一点反应都没有,更何况,他是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儿子啊!
失望、难堪、恼怒、不解、恨意……各种情绪在刹那间涌上了心头,让司徒靳差点忍不住冲动想立刻坐起,用自己一双手狠狠抓住她问为什么?
她到底是怎么样的母亲,能这么冷漠的对待自己的儿子?!
“母后,我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司徒靳低嗄的开口。
即使内心像是有一把火在烧,让他说话的时候嘴角有些扭曲,但显然皇后依然没有注意到他这小小的改变。
“本宫知道,所以你差人入宫,要本宫来见你最后一面。”皇后的语气依然平静。
或许是司徒靳被心中种种紊乱的情绪给干扰了,他居然觉得母后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居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
不可能!一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他是皇朝太子、而她是皇朝最尊贵的皇后,两人的关系在皇朝里宛如唇齿,息息相关、密不可分,就算母子情分再怎么薄,母后面对病重的自己,也绝对不会有幸灾乐祸的情绪!
绝对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
“这些年儿臣虽然不在宫里,却也明白三皇子和五皇子为了东宫的位置斗得十分厉害,儿臣担心,要是一旦去了,母后在宫里顿失依靠,一想到这里,儿臣的心里就很不安,说什么也放心不下!”心里虽然产生了疑惑,但司徒靳依然不动声色地扮演着病重儿子的角色。
“宫廷里争来争去,但他们却不曾认真细想,赢的、输的最终全都还是困在宫里,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争的?”皇后淡淡摇头,嘴角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意。“两年前一场病,让本宫领悟了许多道理,既然已经明白了这层道理,也就没什么好怕的。”
“请恕儿臣不孝,无法在母后身边照顾您。”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皇后喃喃自语,目光不知为何飘到了远方,美丽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幸福的笑痕。
“……母后,母后?”司徒靳一连唤了两声,这才唤回了皇后飘离的心思。
“嗯,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皇后回过神,神情和语调已经回到原有的淡漠。
司徒靳一颗心,因为看到皇后美丽脸上微微蹙起的双眉、微微抿起的嘴唇,瞬间变得冰凉无比,就算自己再怎么想骗自己,却也无法掩饰眼前铁一般的事实——他的亲生母亲,甚至比他还早接受了他即将死去的消息,她来这里不是为为关心、也不是因为怜惜,而是一种不得已、勉勉强强来听他最后遗言的姿态。
“倘若儿臣真死了,不管是三弟或五弟继任东宫,他们最终都会想办法、让自己的母亲成为皇朝之后。”
不同于方才,司徒靳以一种略带冰冷的语气开口,就算没有母子情,那么至少也应该关心自己在宫中的地位、皇后的宝座吧!
皇后摇头,连带使得头上的金簪微微晃动,不知为什么,当金簪闪动的时候,那抹光晕竟让司徒靳觉得十分刺眼。
“这些对本宫来说,全都无所谓了。”皇后低下眼、静静地注视着司徒靳,美丽的眼里一片平静。“听本宫的劝,你已经染了重病、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又何必再为这些事劳心呢?放宽心,把一切都放下吧!”
皇后的平静淡漠、无动于衷,就像是一把最锐利的剑无声地刺入司徒靳心中,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的母亲产生了嫌恶之心。
放下?!哈!不可能!在自己失去了这么多以后?在他清楚知道还有机会、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力之后?他要怎么放下?又怎么可能放下?
她不是被人陷害、躺在病床上整整三年之久的人,她更不是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之骄子,就算她顿悟了人生、对死亡毫无所惧,又怎么敢要求她的儿子无欲无求,只是静静躺在床上等待自己的死亡!
这样一个女人!这样一个母亲……有不如无!
“或许母后无欲无求,但儿臣绝对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体内愤怒燃烧的火焰冲到了顶点,反而让司徒靳回归到了最冷静的起始点,他的嘴角勾起冷冷的笑,以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开口。
皇后没有说话,凝视他的目光多了一丝困惑。
“只要儿一日是太子,母后就永远是皇朝最尊贵的皇后娘娘。”司徒靳开口保证,说话的同时,从床上缓缓坐了起来。
就算她不是一个称职的母亲,他却不是无情无义的儿子。冷漠平静、可以,无动于衷、也行,只要她坚守皇后的位置不成为他的阻碍,那么自己依然会像过去那样尊敬她。
“啊!”皇后大惊失色,一连退了好几步。
“你……你的身体……”
“儿臣的身体已经好了。”司徒靳双眼瞬也不瞬紧紧锁住皇后苍白的脸。
说来真讽刺,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看到母后脸上产生如此慌乱、近乎是恐惧的情绪,而这样的表情,居然是在看到自己儿子康复时所流露出的唯一情绪!
“你的身体……已经好了?”震惊褪去后,皇后随即慌乱地问:“这件事多久了?是什么时候好的?”
“儿臣的身体是十几天前突然痊愈的。”司徒靳缓缓开口,一双眼牢牢地锁住皇后脸上所有的表情。
“儿臣担心当初宅子里有三皇子和五皇子的耳目,所以还不敢将消息泄露出去,迫于无奈只好请母后出宫一趟,关于这件事儿臣还得请母后配合,帮我继续隐瞒下去……”
皇后怔怔地望着司徒靳,像是根本没听见他说的话,只是一脸不安地喃喃自语道:“十几天……居然已经十几天了?!”
司徒靳注意到皇后不止脸色苍白,整个身子甚至开始发抖、摇摇欲坠,说什么也不像是欣喜他身体康复应有的反应,他心知有异,却暂时按捺住心中的疑惑。
“……母后?”司徒靳踏下床,正想伸手扶住皇后,就在他的手要触碰到她手的那一瞬间,皇后“啪”一声甩掉了他的扶持。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两人同时僵住,司徒靳抬头望着她,神情难测,而皇后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却没有开口多作解释。
“本宫……”沉默持续了好一会,皇后这才勉强挤出声音道:“既然你的身体已经恢复健康,本宫就放心了,不多留了,你自己多保重。”
“儿臣恭送母后。”司徒靳拱手行礼、亦没有多加挽留。
一直到皇后离开了,司徒靳举起双掌、轻轻拍了三次,不一会,一名身穿黑衣的蒙面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跟在皇后后面,不管她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都要详细回报。”司徒靳冷冷地下达命令。
“是。”黑衣人领命,再次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第七章
子时,月明星稀、静谧无声。
一顶四人抬的轿子悄悄来到京城东南隅,在青龙、朱雀两条街的转角处停了下来,不一会,身穿斗篷的人自轿内走出,在仆役的搀扶下缓步走向旁边一间雅致的铺子,随行的女婢伸手在门上敲了敲,和前来应门的白衣侍从低声交谈几句后,后者随即引领访客人内。
身穿斗篷的访客在白衣侍从的带领下,穿过一间间阁楼、穿过好几条弯弯曲曲的长廊,一路走到最尽头,最后在一间华丽的阁楼前停下了脚步。
“老板在最里头的房间,请。”白衣侍从打开阁楼的门,转身邀请。
斗篷客对白衣少年颔首道谢,缓步踏入阁楼、朝尽头那间微微透着亮光的房间前进,就在快要靠近房间的时候,两扇紧闭的木门已经“呀”一声打开了。
访客踏入房间后,这才伸手褪下斗篷,露出一张略显年纪、却依然美丽尊贵的女性脸孔。
“呦!稀客稀客。”优雅带着戏谑的男音来自房间中央、一名斜卧在黑檀木躺椅上的男子。
“佟老板?!”中年美妇闻声抬头,在看见对方时惊愕地轻喘了一口气。
黑檀木躺椅上的男子,一头黑缎般的发慵懒散至腰间,肤色白皙、唇红齿白,拥有一张慑人心魂、俊美无俦的脸孔,但让她感到害怕的是,他那张脸……居然和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丝毫没有染上岁月的痕迹。
他……到底是人还是鬼?!
“夫人何必在乎佟某是谁?不过是一个能帮助你达成心愿的人。”佟老板像是早已看透对方的心思,咧嘴笑了笑,极艳的容貌在晕黄烛火的映照下,带着几分恶华的气息。
“不!佟老板,你不明白,我的心愿、我的心愿已经和当初不一样了!”佟老板的话让她脸色一变,情绪略显激烈地摇头否认。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物,总是能一眼就看穿我的心事,那么你必定能明白我今日的来意,也一定能了解我真正的心事!”
佟老板一双黑瞳瞬也不瞬地凝视着女子,嘴角掠起微微笑痕,以一种略为讽刺的语气说道:“我怎么会明白?夫人昨天是一种心愿、今天又是一种心愿,谁知道明天你的心愿又会是什么?不!佟某不想知道,更不想猜测夫人的心愿。”
“不!不是这样的!”中年美妇拼了命摇头、一脸痛苦,双手不自觉地微微发抖,她必须捏成拳头紧紧握着,才不至于抖得太厉害。
“我后侮了!我很久以前就后悔了!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佟老板冷冷一笑。
“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达成夫人的心愿不是吗?我让夫人‘选择的孩子’平安顺遂、无病无扰,他也因此登上了东宫太子的位置,而夫人也因此贵为一朝之后,一切的一切都是按照‘夫人’的心愿哪!”
佟老板顿了顿,缓慢走到中年美妇、亦是龙碧皇朝当朝之后的面前,一字一句缓慢而戏谑地开口道:“二十多年前是夫人你带着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来找我,是夫人你要我让其中一人享尽福分、无忧无病,另外一人则必须承受另外一人命中所有灾厄。夫人想要荣华富贵、我助夫人得到荣华富贵,儿是太子,母为皇后,日后他若称帝,夫人就是皇朝最权贵的皇太后,一切都很顺利,我再问夫人一次,为什么现在要反悔?”
“因为我受不了,我再也受不了了!”皇后被佟老板一连串的问题逼到了角落,再也忍不住地哭喊出声。
“这二十几年来,只要我看到平安的太子,就会想起我那个不知在何处、为他受尽苦楚的女儿!”
当年,她和另外两名女子同为皇妃、深受皇帝的宠爱,皇帝甚至允诺,三人之中要是谁先为皇帝生下皇子,就能被封为皇后。
怀孕之初,她充满了希望,但没想到在她第三度产下女儿后,太医以十分遗憾的语气宣布她因为母体受损、再也无法生育了。那消息让她慌了、乱了,别说是皇后的位置,日后只怕连皇妃的头衔都保不住。
幸好,当时还有一名宫女刚好产下了皇子,她原本是另一名皇妃的贴身女婢,因为怀了龙胎,深怕善妒的妃子灭口,所以哭哭啼啼地来她这里求救,她当时将宫女悄悄安置在冷宫、直到对方顺利产下一名皇子。
两人的产期相当接近,两名婴孩的生辰甚至只差了三、四天,这对她来说,就像是上天赐予的另外一个机会,没人知道还有另外一名皇子在冷宫悄悄出生了,她在宫里沉思了两天,最后心一横,将留在冷宫的宫女灭口,同时买通太医,顺利将宫女产下的皇子据为己有,最后再将亲生的女儿送出宫外。
事情原本进行得十分顺利,但怎么也没想到,在皇子的满月宴席会上,卜官奉旨为小皇子看相,端详片刻后,随即语重心长地道出小皇子一生薄命多灾、多苦多难。他的预言让皇帝十分不悦,更在她的心里头投下一颗巨大的石头。
这是她用亲生女儿换来的孩子,原本希冀倚靠他让自己册封为后,想不到却是一个命不好的孩子。不!她不能接受这项事实,更不愿就此认输,所以,她找上了水月镜花的佟老板,要他为两名婴孩更改命运!
佟老板答应了,所以他让两名婴孩同命不同运,将两人一生的福分幸运、单单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从此他喜她悲,他乐她哀,一人平安喜乐、富贵无双,另外一人则是贫病交错、厄运连连。
在佟老板为两名婴孩改命之后,皇子司徒靳的命运也跟着改变了,他从小到大鲜少生病,就算不小心染了病痛,其它人需要躺在床上五至十天,他则是一日不到就重新恢复生龙活虎的元气,太医们个个啧啧称奇。
就连当初的卜官也改了口,道出司徒靳的本命星受了皇朝庇佑,一扫过去的阴霾,变得光辉亮丽、灿亮无比,将来势必成为龙碧皇朝的一代名君。
皇子司徒靳聪明伶俐、好学向上,所以皇帝遵守了自己的承诺,封司徒靳之母为后,并在他八岁那年正式册封为太子。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不愿面对佟老板讥讽的双眼,皇后跌坐在地、双手掩面,语气悲戚地喃喃自语。
初时、她沉浸在自己一手创造的幸福里,身分从此贵为皇后,太子也得到皇帝的宠爱,这一生,应该没有比她更幸福、更尊贵的女人了。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夜深入静的时候、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总是听见小女孩哭泣的声音,那哭音低低闷闷的,就像是有满腔的委屈、却又不敢让其它人听见的卑微哭声。
是她的孩儿!她知道,是那个被她狠心丢弃、不知正在何方受苦的亲生孩儿!每日每夜,当那哭声传入耳里,就像一把钝刀,缓缓的、慢慢的划过她的心,不见血,却痛彻心扉!
她后悔了、反悔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想找回自己的女儿,却又不敢回头找佟老板帮忙,因为她记得佟老板曾经说过的警告,若是反悔、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
是!她对自己的女儿确实充满了内疚,但这内疚和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和自己的性命相比,却又显得不够强、怎么也不足已推翻过去的决定。
这么多年来,她只能怀着内疚的心、不停派人到民间去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女儿。而每看到健康的太子一次,她的心就痛一次。没有人知道他的健康平安,是她用自己亲生女儿一生的幸福换来的;更没有人知道,她现在享有的荣华富贵,是牺牲自己的血亲、踩在女儿的不幸强夺过来的!
所以,当三年多前太子突然染上怪病的时候,她多年来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获得了平静。两个孩子同命不同运,如今太子被人陷害卧病在床,而相对的,她的亲生女儿应该可以开始获得幸福了吧!
带着如此想法,她的日子也开始过得比较好,至少在夜里,她不会再听见女子哭泣的声音,再也不必担心她在陌生的地方吃苦,至于太子是不是能康复、她皇后的位置是不是能保住,老实说,她再也不在乎了。
找不到她无所谓,但至少,只要她平安无事,那么自己也就别无所求了!
但皇后怎么也没想到,病了整整三年的太子会突然痊愈,如果他完全恢复了健康,那表示自己的孩儿又要开始受苦了,所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直接来到水月镜花,只求能从佟老板这里问出一个答案。
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如果有任何方法可以推翻过去的决定,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代价都愿意付!
“来水月镜花的人,只要是你情、我愿而成功的交易,统统不能后悔。”低醇优雅的嗓音轻轻吐出,带着冻人的寒意。
皇后仰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身穿红袍的佟老板,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
“皇后啊皇后!这二十多年来你得偿所愿、占尽所有的便宜,现在突然跑来和我说反悔了,你不觉得做作,我都觉得恶心啊!”佟老板冷嗤一声,艳容一片冷情地开口问道:“如果你今晚不是来谈新的买卖,那么请回吧!佟某对‘后悔’这件事没什么兴趣。”
“佟老板!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求求你告诉我,我那苦命的孩子现在人在哪里?她过得好不好?”见佟老板开口赶人,皇后顾不得形象,直接跪着拉住他长袍的衣摆恳求道:“这些年不管我怎么派人去找,都找不到她,这么多年了……我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啊!”
“你问我她过得好不好?!”佟老板品鉴似地看着她的悲伤,似笑非笑地道:“你在和我开玩笑吧?皇后,同命不同运,他喜她悲,他乐她哀,这事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不是吗?”
佟老板深不见底的黑瞳不存在任何的仁慈,只是静静地停在皇后泪湿的脸上,过了好一会才咧成笑意道:“如果太子身强体壮、无病无痛,另外一个人会怎么样,我想你比我更明白的,嗯?”
佟老板艳丽的容颜再次勾起笑,伸出双手轻轻拍了拍,唤入两名白衣侍从,嗓音淡淡的吩咐道:“送客!”
皇后浑身颤抖,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在两名白衣侍从的扶持下,一脸落寞地离开了。
佟老板轻笑几声,踩着优雅的脚步重新回到黑檀木躺椅边坐好,点燃一根水烟,对着空气、静静吞云吐雾了起来……
*********
大宅院
“什么?她去了水月镜花?”房间里,黑衣人跪在司徒靳面前尽责回报,他口中吐出的熟悉名称,让司徒靳警觉地眯起了双眼。
“很好,你先下去,继续监视,如果有任何消息立刻回报。”司徒靳满意地点头,先遣退了黑衣人,这才缓步回到床边坐下。
母后心神不宁地离开大宅院后,当晚再次出宫去了水月镜花……司徒靳的脑海里,浮现出佟老板那张比女子更艳几分的容貌。自己瘫痪了三年多的身体突然痊愈,靠的是佟老板带来的奇药,他记得很清楚,处处透着神秘的佟老板,他为自己治病唯一的条件,就是要他保住被关在大理寺的杜家相关人等,这交换的条件虽然有点怪,但既然明显得利的是自己,所以他也没打算继续深究下去。
但现在探子回报,说皇后也去了一趟水月镜花,这不得不让他开始怀疑,佟老板和水月镜花的存在,究竟代表了什么样的含意。
母后为什么要去见佟老板?她到水月镜花想做什么?
任何人、任何交易,只要是你情、我愿,都是佟某愿意交易的对象!
当日佟老板离开时说的话,突然像闪电一样划过司徒靳的脑门。
“交易!”司徒靳低喊一声。
不管是佟老板主动找上,或者是直接上水月镜花拜访的,全都是想和佟老板交易的人,连他的母后也不例外!
但,她已经是皇朝里身分尊贵的皇后,还需要和佟老板谈什么交易?!司徒靳在心中暗自揣测,却怎么也猜不出她想和佟老板交换什么。虽然一时之间想不出来,但不知为什么,当日母后发现他身体恢复健康、脸色骤变的画面,却在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透着诡异。
那是一张受到惊吓的脸,却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母亲的脸上,就像是……他恢复健康是她最不想见到的,那样惊骇恐惧的表情!
母后在确定他恢复健康后,慌乱不安地离开了,然后在当天晚上立即拜访了水月镜花,去见那个愿意和任何人交易、甚至能产生奇迹的佟老板,她的心里究竟有什么打算?
一想到这里,司徒靳突然打了一个冷颤,他直觉地伸手探向额头,居然摸出了一片湿意,这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当中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这就是自己这么多天来心神不宁的原因?皇后!他的亲生母亲居然会是他重返东宫的战役中、隐藏在暗处不可预测的变化?!
不!他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孤孤单单、像废物一样躺在床上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够了,他绝对不允许再重来一次!
这场战役,他不会失败,更不允许有任何人挡在他的前面,就连自己的母亲也不例外!
叩叩!
就在这时候,门外传来了敲门声,还有莲儿温柔的呼喊声:“爷,我是莲儿,来为您喂药了。”
司徒靳立刻躺回床上,等到他确定只有莲儿一人单独进入后,他随即起身,动作迅速地将莲儿拉到自己怀中,低嗄急促地吩咐道:“嘘!这件事很重要,你静静地听我说,并且发誓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莲儿听他语气凝重,身子也跟着紧绷了起来。
“你原本就是凤祥宫里的宫女对不对?我要你明日就回去凤祥宫,别让母后发现你,仔仔细细观察她、留意她都和什么人见面,都说了些什么话,明白吗?”
司徒靳低声吩咐着,眼下只有莲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凤样宫,为他调查这一切。
“为什么?皇后娘娘有危险吗?”莲儿困惑地抬眼。
司徒靳沉默不语,犹豫着要怎么说、要透露多少,才能让莲儿死心塌地成为自己的心腹。
“我怀疑,下毒让我生病的人,就混在凤祥宫里头,而且还是和母后很亲近的人。”沉吟片刻后,司徒靳想出了一套说词。
“我还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我确定就在凤祥宫里面,那个人很厉害,说不定连我母后都被对方蒙骗了,所以我需要你进凤祥宫,在暗处观察一切,将那里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说给我听,我才能判断出谁是我的敌人。”
莲儿惊呼一声,随即警戒地捂住嘴巴,抬头望向司徒靳,见他一脸认真凝重,完全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她随即勇敢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帮这个忙。
爷是她的恩人,也是全世界最重要的人,不管是什么事、只要能帮上他的忙,自己都愿意去做的。
“好莲儿。”司徒靳双眼闪过喜悦,用力将莲儿搂在怀中,跟着低声吩咐道:“我会派人和你接应,你只需将每天看到的事情写在字条里,和你接应的人就会将字条带出来给我,你明白吗?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非常的重要,而你是我此刻唯一可以相信的人,你会帮我的是不是?”
莲儿双颊微红,一颗心因为司徒靳毫无保留的信任、泛起一股温热,她抬头对上司徒靳的双眼,认真无比地点了点头。
司徒靳满意了,他伸手将莲儿搂在怀中,以最温柔的嗓音、重复叮嘱她需要注意的事情,确定她都牢牢记在心里头后,才放心让她离开。
等到莲儿离开房间后,司徒靳再次伸手击出暗号、唤来了三、四名隐藏在东院外的死士,一脸淡漠地吩咐道:“我得出门一趟,你们几个跟在我后头小心监视,别让任何人跟踪我。”
“现在出去不是太冒险了?”其中一名死士抬头,谨慎地问道:“需要小的通知慕容大人,调派更多的人手护卫您的安全吗?”
“这件事不能等,我今晚就得弄清楚。”司徒靳不改心意。
“是。”三、四名死士颔首领命,最后一次确认问道:“爷要去什么地方?”
“水月镜花!”
*********
深夜时分,司徒靳换上一身夜行衣、悄悄来到了水月镜花的门口,他伸手敲了敲门,不一会,两扇门就从里头打开了。
“这位公子有事吗?”探出头的是一名身穿白衣的少年,他淡淡扫了司徒靳一眼,十分有礼貌地问了。
“我有要事必须见佟老板一面。”司徒靳开口提出要求,跟着递给少年侍从一只代表自己身分的令牌。
“请,老板正等您的大驾光临。”少年侍从低头看了令牌一眼,点点头、随即开门让司徒靳人内。
佟老板知道他要来?司徒靳心中一怔,但表面上不动声色,跟在少年侍从的后头走了进去……
第八章
司徒靳首次踏入水月镜花,纵使心中有事、却也不得不为眼前所见到的一切感到吃惊。
这间名为水月镜花的精致铺子,从外头看起来是一间普通的古玩店,但一旦置身其中,就感觉得到它的与众不同。一间又一间外观相仿的精致阁楼、弯弯曲曲无法一眼看尽的长廊,构成了宛如迷宫般的空间。
“佟老板在最里头的房间,请!”白衣侍从将司徒靳一路领到铺子的尽头,最后在一间华丽精致的阁楼前停下脚步。
少年侍从推开阁楼的两扇门,司徒靳站在他身后,抬眼瞧见里头漆黑一片,唯有末端透着微微亮光,眉头微微蹙起,在心中冷哼一声:看来这佟老板架子还挺大的!
司徒靳颔首表示谢意,跟着就直接举步进入阁楼,人才刚进去,身后两扇门随即“咯”一声关了起来。
“嘿,故弄玄虚。”司徒靳冷笑一声,迈开大步往最里头的房间走去。
举脚迈过门槛、踏入房间,司徒靳注意到偌大的房间里布置得十分华丽,在房中央有一张黑檀木躺椅,上头铺着各式毛皮,而慵懒躺卧在上头的,就是这间铺子的主人!佟老板。
“佟老板。”司徒靳主动打招呼,却发现后者只是无所谓的“嗯”了一声,整个人依旧慵慵懒懒躺在那张躺椅上,丝毫没有起身迎接的打算。
“佟老板,这是你水月镜花的待客之道吗?”司徒靳不悦地蹙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里,这房间昏昏黄黄的缘故,司徒靳总觉得眼前的男子和当日来大宅院拜访,那个始终笑意盈盈的佟老板有点不同。
司徒靳略显不快的语气,像是终于引起了佟老板的注意,他艳红色的身影轻轻一转、由卧姿改成坐姿,俊脸似笑非笑地瞥了对方一眼。
“所谓的‘待客之道’只针对有交易可谈的对象,公子深夜到访,可是有交易想谈?”佟老板面带微笑地反驳。“我对交易以外的事情都没有兴趣,倘若没事就请你回去,别打扰我休息。”
“佟老板,你经营的、也不过是一间依附在皇朝之下的铺子,你最好弄清楚现在是在和谁说话。”司徒靳脸色一冷,表情明显不悦了。
佟老板轻笑几声,抬眼看向司徒靳时,黑瞳底添增了戏谑和嘲弄。
“阁下是谁?不就是京城沸沸扬扬、传说就要断气的短命太子吗?不过这倒奇了,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太子要死了,你却整个人好好的站在我面前,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一定很有趣,你说是吗?太子殿下。”
“你!”司徒靳听出对方的讽刺,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有哪里说错了?京城里的谣言是这么传的,这谣言几乎让我以为我手边握有的花露是瑕疵品,明明可以治百病,用到了你身上却变成催魂毒药。”佟老板咧嘴笑得更恶劣了,还不忘挥挥手赶人道:“不过我现在看到你了,证实了我的花露并没有出错,既然如此你可以走了。”
“我来这里,是有要事请教佟老板。”司徒靳虽然恼他不断转移话题,却不打算让对方敷衍过去。“佟老板要把这件事当成一桩交易也成,我愿意付出可观的报酬、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佟老板听见“交易”两字后,这才举止优雅地拿起旁边的水烟点上,一边抽着、一边愉悦地开口问道:“公子想和我交易什么?”
“我知道母后来这里找过你,她是因为交易而来的对不对?她和你达成了什么样的交易?”司徒靳完全不浪费时间,直接问出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至于要用什么东西交换这项情报,随便佟老板开价。”
“喔?你这太子倒也有趣,连皇后来水月镜花这事你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佟老板古井般的眼瞳透着趣味,跟着自嘲似的,以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低语道:“这是自作自受啊!谁不好选,偏偏选了这么个生性多疑的太子,日后他若是登基为帝,有你好受的。”
“如何?”司徒靳只听得见他嘴里嘀嘀咕咕、却听不清楚他究竟说了什么,只好捺着性子再问一次。
“太子既然对皇后有疑虑,为什么不亲自问她呢?”佟老板咧开嘴,露出邪气森森的笑。“所谓‘母子情深’,我想皇后一定很乐意告诉你的。”
“这么说来,佟老板是不打算告诉我了?”
司徒靳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再次确定了母后必定和佟老板有了某种协议,而且必定是和他有关的协议。
“每一个上水月镜花的客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和其它人不相干。”佟老板放下水烟,语气淡淡的继续说道:“再说,水月镜花做生意首重诚信,我又怎么能轻易把和客人交易的内容泄漏出去呢?”
“若是我‘坚持’一定要从你这里得到答案呢?”司徒靳双眼危险地眯起,同时语带威胁地踏前一步,既然他肯冒险走这一趟,就不打算无功而返。
“嘿嘿……”司徒靳威胁的话语让佟老板轻笑出声,他精致俊丽的面容刹那间变得邪意十足,眉毛微微上挑说道:“太子殿下,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
“是又如何?”司徒靳冷哼一声,直接地将话挑明。
“你以灵药治好我一身怪病,不也是想肋我重返东宫的位置?他日我若能顺利登基继位,我的功劳簿上绝对少不了你佟老板这一份,但若是你这个时候选择换边站、不识好歹,也莫怪我翻脸无情了!”
佟老板沉默地听着司徒靳把话说完,跟着缓缓抬起头,深幽眼瞳骤然进射出阴邪波光,冷嗤一声道:“谁说我给药是要助你重返东宫位置?又是谁告诉你,我很在乎谁最后会坐上皇帝的位置?我给的药,换的是大里寺监牢内的杜绛雪、还有威远镖局一群人的性命,这是我们当初说好的交易,其它的事情,我根本不在乎。”
“杜家的案子我已经吩咐人暂时按下。”司徒靳听佟老板提起这件事,嘴角勾起算计的笑,缓缓在屋里踱步,跟着才以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佟老板,若是我说……除非你愿意说出和皇后交易的内容,否则杜家那件案子,很有可能还会有变化,你怎么说?”
佟老板抚掌大笑,起身的同时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很好!我倒是头一回遇到有人敢在我面前翻脸不认账,很好,做得好啊!”
“我还是同样一个问题,皇后到底和你谈了什么条件?”司徒靳语气平静地说出最后威胁。“说出来,我就保你一生平安、富贵双全,若是你坚持不说,你这间铺子还能在京城里开多久,就很难说了……”
“一生平安、富贵双全?”佟老板优雅起身,嘴角含着笑,一双眼却漾着透骨寒意。
“承蒙太子金口,开口评断了佟某人的未来,那么佟某若没有礼尚往来,未免太失礼了。”
司徒靳以为他终于肯说了,安静地等着佟老板的下文。
“若是太子当自己今晚没来过,佟某可以破例放水,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如果太子执意要反悔……”
一丝没有温度的笑痕,掠过佟老板冰冷的瓷白艳容。“你很快就能体会到何谓置身地狱的滋味,那与不死不活躺在床上三年相比,可是地与天,完全不能相比,你有胆子赌吗?”
“你!”司徒靳没想到对方会反过来威胁自己,脸色勃然大变。
正当气氛降到最低点、两人一触即发的瞬间,门外突然又传来了敲门声。
“老板,有客拜访。”门外传来了少年侍从恭敬有礼的声音。
“啧!今晚是怎么回事?一个接着一个,烦不烦啊!”佟老板低声抱怨,走向前打开门,站在门边听对方怎么说。
“知道了,你先带她到隔壁房等着,我一会就过去。”佟老板听完后沉吟了片刻,很快地做出决定。
“是。”
佟老板重新关上门,俊脸一扫方才的阴冷,换上了原有的淡淡戏谑道:“太子殿下,真是不好意思啊!虽说事有先后,但这会来了一个身分比你更尊贵的客人,请容佟某先告退,有什么事情待会再说吧!”
不等司徒靳回应,佟老板头也不回地开门离开了。
被留在原地的司徒靳心中一怔,在心里思索着佟老板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来了一个身分比你更尊贵的客人……会是谁?身分比自己来得高、而且同样选择了深夜来拜访?难道,会是母后?!
心里一旦产生了疑惑,司徒靳再也无法平静,决心要弄清楚隔壁的访客究竟是谁,他打开门探视,果然看见隔壁第二间房点起了烛火。
司徒靳不动声色地关上门,踩着无声的脚步走到隔壁房间、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走到最右边,然后将耳朵轻轻贴上了墙壁……
“夫人,先前佟某不是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您还有什么事吗?”佟老板优雅的嗓音穿过墙,淡淡传人司徒靳的耳里。
“佟老板,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帮帮忙!”充满痛苦和焦虑的女音才开口,就让隔壁的司徒靳一震。
这声音……真的是母后!
司徒靳心知两人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商量,连忙静下心、静静地听着!
隔壁一间房,有心者正贴着墙壁窃听,至于房间的这一头,佟老板坐在椅子上一脸不耐烦地看着满脸泪痕的皇后。
“该帮的、该做的,佟某二十几年前就已经帮了、做了,不是吗?”佟老板伸手一抹俊颜,语气无奈地开口。
明明就是破镜难圆、覆水难收,现在就算天天上门和他哭哭啼啼的,也改不了过去的决定啊!真是麻烦!
“我知道自己已经没资格再要求什么,可是……可是求佟老板可怜可怜一个母亲的心情,求你告诉我,她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不好?我只想知道这一点,这个要求并不过分是不是?”皇后一边哭泣一边哀求。
自从知道司徒靳恢复健康后,她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起自己那苦命的孩儿,女儿为了司徒靳已经平白受了二十几年的苦,已经够多了!
她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自己的孩儿,好好保护她,就算是要牺牲自己的性命她也愿意!
“我上次不也说过了,她和司徒靳同命不同运,一个人过得极好、一个人就势必得受苦受难,不管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必定是恶疾缠身、奄奄一息,他日司徒靳若是重返东宫、重享荣耀,或许就是她魂断之时。”佟老板重达一次,希望能让对方早点死心。
“不!”皇后发出痛彻心扉的喊叫声,“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地向佟老板哀求道:“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佟老板!我在这里求你了!不管要什么代价,就算你要取走我一条命也行,求你救救我可怜的孩子!求求你了!”
“皇后陛下,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啊!”佟老板艳红的身影自椅子上站起,无视于皇后濒临崩溃的模样,艳容一片冰冷,盈着事不关己的冷凝。“她的人生是你为她决定的,这种事一旦定了就没得改了,你再怎么求我也无能为力。”
“佟老板,至少……至少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让我见她一面,就见一面好不好?”皇后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哀求。
“见她一面又能如何?你想亲口告诉她,她从小到大灾厄不断,这种古怪的命运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你这位母亲亲自赐给她的?”佟老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漾出讽刺的笑。“再者,你执意想见她到底为的是什么?真是为她好?不是吧!你想见她,只不过是想清除自己内心的罪恶感,对不对?”
皇后张口结舌,一句话也无法反驳,只能淌着一双泪眼望着佟老板。
佟老板缓步走到皇后的面前,弯下身以一种淡淡的嘲弄语气再问:“见了面,就真能消除你的罪恶感?见了面就能改变她的命运吗?她就会原谅你?老实说就算你哭瞎了一双眼、甚至愿意即刻死在她面前谢罪,改不了的事情就是改不了,请你告诉我,她为什么要原谅你,嗯?”
皇后无话可说,只能绝望地开始放声痛哭。
佟老板见她哭得更厉害,心里觉得更烦了,正想开口喊人把客人请走,猛一抬头,却发现天色快亮了,倘若天一亮换了个人来处理这件事,又不知会扯出什么烂摊子,到时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了结呢!倒不如……
佟老板含着诡笑的目光先是移到墙壁半晌,跟着又转回哭倒在地的皇后身上,嘴角慢慢扬起了笑痕。
“哎!皇后,您哭得这么伤心,谁看了都不忍心啊!”佟老板嗓音放软,甚至弯身将皇后扶了起来。
“若是我再拒绝你,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佟老板,你真的肯帮我?”皇后又惊又喜地问。
“我无法让你们两人真正见面,但能让你看见她的影像。”
佟老板笑着开口,随即拿起桌上的烛台,开始在房间的四个角落点上长短不同的蜡烛以及香炉,随着四个角落的蜡烛、香炉开始燃烧,不一会整个房间里已经充满了浓烈的香气和阵阵烟雾。
皇后坐在椅子上动也不敢动,只是睁着一双眼看着佟老板,慢慢的,佟老板艳红身影的身边,似乎缓缓出现了一名宫女打扮的女子,手里还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婴孩。
“如梅!”皇后惊愕万分地站起,叫出对方的名字。在烟雾中出现的女子,正是当年抱着自己亲生女儿离开的宫女,但她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踪影,任凭自己怎么派人去找、就是找不着。
烟雾中的女子没有听见皇后的叫唤,只是抱着婴孩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不一会,她突然噗通一声倒了下来。而她怀中的婴孩不停地哭着、喊着,跟着婴孩的哭声引来一对年轻的夫妻,他们见小孩哭得厉害,妻子将小孩搂在怀中,跟着就和丈夫一起离开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被抱走了!”
皇后恍然大悟,原来如梅早就死了,而她的孩儿也被人抱走了,难怪她们就像从人间蒸发似的,再也找不到任何踪影。
烟雾中景象再次变换,小小的婴孩虽然被好心的年轻夫妻所收养,但她总是在生病,身体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十分可怜,而更奇怪的是,小婴孩只要生了病,周围的人也会开始生病……随着小婴孩越长越大,四周人对她也越来越不友善,越来越嫌弃她。
小小婴孩逐渐长大,变成了绑着两条辫子的小女孩,她的身体依旧是瘦瘦小小的,也总是带着病。
烟雾中的小女孩身上长过红疮、脓包、各式各样奇怪的疹子,没有人愿意靠近她,也没有人愿意陪她玩,她总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缩在角落哭泣,那声音低低的、小小的,拼了命压抑过的哭声,和她这么多年来听到的哭泣声音一模一样。
“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皇后哭了,再也忍不住地扑向前、想将小女孩紧紧搂在怀中安慰,但却扑了一场空。
皇后错愕地抬眼,这才看到画面再换,小女孩长成了少女,神情悲伤地趴在两具尸体前哭泣、烧冥纸,但很快的,一群人表情狰狞地冲了过来,二话不说地将少女赶了出去,同时还放火将房子给晓了……
跟着画面再一转,少女浑身是伤、拼命地向前逃,嘴里不住地喊着:“我不是祸水!我不是妖怪!”
最后,景象换到了少女一脸是泪,表情绝望而痛苦,她紧紧地闭上了双眼,从悬崖的高处跳了下来!
“不!”皇后惊声尖叫,想也不想地向前扑去想救人,但是她再次扑空了,而就在她往前扑的这一瞬间,所有的烟雾也跟着消失了。
“孩子!我的孩子呢!”皇后惊慌失措,焦急地抓住佟老板的衣摆间道:“她真的跳崖了吗?她有没有事?现在在哪里?”
佟老板摇摇头,十分遗憾地开口:“我的能力有限,只能让你看见这些。”
他说完后伸手轻轻一挥,皇后的面前再次出现了一名模样清秀、个头纤细的女子,她低垂着眼,清秀脸上的表情,就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那样,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和孤独……
“这就是你想要见的人,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就趁现在吧!”
“孩子……我的孩子……”皇后跌跌撞撞地来到少女影像跟前,充满懊悔地开口哭道:“孩子,你看得见我吗?我是娘,是你的亲娘,你是我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孩子啊!”
少女的影像没有回答,也没有反应,依旧沉默地静静站在那里。
“是娘对不起你!娘错了!娘真的做错了!”
纵使对方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也没有回应,但皇后已经顾不得这么多,多年来的悔恨和内疚早已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现在只想一口气将所有的心事全都说出来。
“当年娘刚生下你,太医就告诉我,我这一生再也不能怀上孩子了,娘当时吓坏了,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刚好……刚好宫里有另外一名宫女生下了一名皇子,是娘一时鬼迷心窍;为了皇后的位置,为了荣华富贵,所以决定将你送走,把那名宫女所生的皇子据为已有!”
带着悔恨的心,皇后哭着将当年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同时也说出了那名皇子薄命多灾,是自己把心一横,求佟老板施下咒术,让两个孩子同命不同运,让一人富贵、而另一人必须承受所有灾难的过往。
“娘后悔了!娘真的后悔了!”皇后不停地在少女的影像前面哭泣恳求:“这些年娘也同样过得不好,娘只要一见到健康的太子,就会想起在远方受苦的你,娘后悔了,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三年前太子生病瘫痪了,你不知道娘的心里有多欣慰!因为娘的宝贝女儿终于不必再受苦了!你知道吗?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娘绝对不会为了荣华富贵牺牲你的!绝对不会!”
见皇后怎么也止不住伤心,佟老板再次伸手轻轻一挥,刹那间,少女的影像消失了。
“孩子!孩子?!”
皇后拼了命地喊着,但房间里空空荡荡的,烟雾尽散,再也寻不着少女的踪影了。
“皇后,这已经是佟某能帮你的最大极限,你请回吧!”佟老板语气淡淡地开口。
“不!佟老板,你一定得帮我!”皇后急得不惜跪下,不停地磕头恳求道:“就算必须牺牲我自己的性命,我也愿意,救救她、救救我的女儿……”
拼命磕着头、哭泣恳求着,不一会身下的人再无声音,佟老板低头一看,这才发现皇后因为情绪过于激动晕了过去,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唤进一名少年侍从。
“来人,送皇后回宫。”佟老板轻声吩咐。
“是。”少年侍从领命离去,不一会带回两、三个人,小心翼翼地将皇后抱起,离开了房间。
顺利送走皇后以后,佟老板踩着优雅的脚步、缓缓走到了隔壁房间,伸手推开门,毫无意外地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房间。
跟着他再次回到先前与太子见面的房间,发现里头也是空荡荡的,司徒靳同样不在房间里。
“哎!要离开连声招呼都不打,真是没礼貌。”佟老板嘴里虽然这么说,脸上却漾着得意的笑。
他缓缓走回自己的黑檀木躺椅、重新坐到上面,气定神闲地点起一根水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笑道:“嘿嘿……把秘密全都揭开了,要活的活,该死的死,我说这才是彻底解决麻烦的方法啊!”
第九章
为了皇后的位置,为了荣华富贵,所以把那名宫女生的皇子据为已有!
娘只要看见身体健康的太子,就会想起在远方受苦的你……
三午前太子生病瘫痪了,你不知道娘的心里有多欣慰,因为娘知道,我的宝贝女儿再也不用受苦了……
一声声的哭泣、一声声的自责,所有自她口中吐出的字眼,就像咒语一样,绵绵密密地缠上了司徒靳!
这就是事实真相,这就是他这么多年来始终想不透的真相!
为什么从小到大,母后对自己的态度始终冷冷冰冰、怎么也不愿亲近;为什么他躺在病榻整整三年,母后又做得到不闻不问。
她不是狠心、只是对他根本无心。为什么当他的身体恢复健康,皇后会惊慌失措、仓皇逃走,一切的一切,他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他,只是一名由宫女产下、被皇后私自占为已有的皇子。
“……哈哈……”司徒靳想笑,却发现从嘴里只能吐出几个干涩的单音。
从那房间里,司徒靳无意间听到的事实过于骇人,他甚至没有把握继续留在那里,他担心自己无法控制情绪,无法应付是始作俑者的佟老板,所以他只好迅速离开,他需要静一静、一个人好好的想一想。
“爷?您还好吗?”
几名死士见司徒靳从水月镜花离开后,一语不发地一人往外冲,立刻跟在后头随行保护,却见他一路奔向城外偏僻的小树林,最后一个人靠在树上,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
身后部属的叫唤声,让司徒靳立刻回过神。冷静!现在自己需要冷静,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不对劲。
“我没事。”司徒靳脸色恢复平静,不忘开口确定:“一路上有没有人跟踪?有没有人发现我们的踪影?”
“没有,请爷放心。”死士们保证。
“很好,我们回去吧!”司徒靳颔首下达命令。
虽说真相让司徒靳一时之间难以接受,但也算是当头一棒,让他清楚皇后的立场,一旦明白了,就不致再误判情势。
接下来该怎么做?他得好好再想一想……
当司徒靳回到大宅东院的时候,怀着满腹心事,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东院比平日来得更安静,就连原本守在外头的侍卫也已经被撤离。
司徒靳遣退随行的死士,打算回房休息,就在他伸手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他立刻感觉到漆黑的房里、还有另一个人的气息存在!
“是谁?!”司徒靳低喝一身,浑身紧绷了起来。
在司徒靳开口低喝的同时,眼前出现了微黄的光晕,有人点起了他桌上的烛台,烛光照亮房间的同时,也映照出点灯人的相貌。
那是一名五十多岁的男子,身穿华衣,相貌威严、浑身充满了贵气,五宫中最具威严的一双虎目、此刻正炯炯有神地注视着自己,他居然是——“儿臣参见父皇。”
辨识出对方身分的那一瞬间,司徒靳也立即“咚”一声跪了下来,额心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糟了!为什么父皇会突然来访?还好巧不巧地选在今晚,这么一来他所有的伪装全都前功尽弃了!真该死!
司徒靳不敢抬头,立刻在脑海里编了好几套说词,但,自己实在没把握他的故事能骗得了父皇。
“平身。”皇帝的语调平平,一时之间听不出喜怒哀乐。
司徒靳听令起身,低着头恭敬地站着。
“靳儿,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吗?”皇帝的下一句,增添了些许父亲对儿子的关心暖意。“快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司徒靳不敢违命,快步走到皇帝身边,好让他能更清楚地看见自己。
“好、好……朕原本以为你这一身怪病,是再也好不了了。”皇帝伸手拍了拍司徒靳的肩膀,语气欣慰地开口:“现在看到我儿身强体壮,朕的心里实在是太欢喜了。”
“托陛下宏福,儿臣这条命总算是捡回来了。”司徒靳回答得战战兢兢,丝毫不敢轻忽。
“来来,到这里坐下,朕与太子已经好久没有谈心了不是吗?”皇帝微微一笑,伸手招呼司徒靳到自己身边坐下。
“宫里人多口杂,有什么心里话也不能畅快的谈,所以朕今晚出宫,本就打算和太子好好聊一聊。”
司徒靳心里一震,但神情不变,依言坐到皇帝身边,就像过去聆听皇帝教诲那样顺从的坐着。
“太子……这三年过得很辛苦吧?”皇帝微微轻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特别说给司徒靳听的。
“当年为了你的病,多少太医们都让朕削职、给赶出宫去了,又有多少名医是朕特别从民间请来,当时耗费了多少工夫,但没有一个医得好太子身上的病啊!”
“儿臣多谢父皇。”
皇帝没有回答,思绪像是早已飘回到过去,继续喃喃自语道:“……所有的医者全都束手无策,最后逼得朕连那些民间玩巫术的法师、咒师也不得不请到宫里来,就只因为心里还存着一丝希望,这不仅是因为你是太子,也因为你是朕骄傲的儿子,正因为我们父子之间的亲情,让朕连‘迷信’这样的名声也愿意背在身上,太子,你可明白朕这父亲的苦心?”
“父皇对儿臣的恩情,儿臣一日也不敢忘记。”司徒靳难以克制地提高语调。一想起过去三年多来的痛苦、他偶尔还会从梦中惊醒,怕自己身体康复只是一场短暂、不真实的美梦。
“太子真的没忘吗?”皇帝脸上虽然含着笑意,但一双眼宛如利刃、锐利地刺向司徒靳。
“若是没忘,身体康复以后为何没有即刻回宫?甚至编出‘病危’的假消息?这,就是太子回报朕恩情的方法?”
“父皇恕罪。”司徒靳脸色一白,再次跪了下来,语气惶恐地禀告道:“儿臣这么做确实不应该,但实在是情非得已,恳请父皇容儿臣禀奏实情……”
见皇帝没有喝斥他,司徒靳这才壮起胆子继续道:“儿臣自从移居大宅院后,这三年来无时无刻都活在恐惧之中,不管当年陷害儿臣的人是谁,他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儿臣。虽然儿臣得了灵药、恢复了健康,但难保对方不会再次出手,在儿臣还没查清楚对方是谁的情况下,儿臣真的不敢将消息传回宫里,请父皇明鉴。”
“说得是有几分道理,但倘若太子怎么都查不出凶手,那是不是一辈子都不打算回宫了?”
“儿臣不敢,儿臣只是……在等一个更适当的机会。”司徒靳硬着头皮回答。
“那么,什么时候才是更适当的机会?”皇帝似笑非笑地开口,直接替司徒靳回答道:“对太子来说,是不是要等到老三和老五斗到一方倒下,另一个伤痕累累的时候,才是最适当的机会?”
司徒靳张目结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朕没有猜错吧?”皇帝笑了,伸手示意司徒靳平身,见他一动也不动,干脆伸手将他扶起说道:“你发出病危的假消息,刻意将老三引了过来,还给他一份老五和朝臣勾结谋反的名单,不就是想要他们两个人好好斗一场吗?”
将司徒靳按回椅子上后,皇帝起身,只手放在腰后、一如过去他在主持朝政时轻松自在的姿态说道:“你将那份名单交给老三,老三当晚就迫不及待地、秘密向我上了弹劾奏表。老实说,以老三的能耐,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这份名单,那么这份名单从什么地方来,就让人玩味了。”
司徒靳听皇帝将话讲开,也随即表达自己的意见。
“儿臣知道这几年来,三弟和五弟对东宫之位蠢蠢欲动,儿臣既然瘫痪在床、毫无痊愈的希望,两位皇弟想争夺太子之位原本也是无可厚非,但没想到五皇弟居心叵测,居然想联合朝臣,意图一举颠覆皇朝,叛国之罪罪该万死,请父皇明察。”
“这件事朕心里有数。”皇帝轻轻颔首,说出自己的决定。“大理寺囚禁的杜家遗孤,朕已经下令无罪开释,同时封杜绛雪为义女、赏赐了许多财宝,让她风风光光的出嫁,不但确保她后半生的幸福,也间接为杜家洗清叛国的冤屈,这件事到此为止,朕也不打算再追究了。”
“不再追究?”司徒靳错愕无比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对,不再追究。”皇帝淡淡一笑,目光紧紧锁住司徒靳继续道:“当然,朕已经私下找过五皇子,要他瞪大眼睛把局势看清楚,要他明白没有人可以在朕的眼皮底下玩花样,谁也不例外。”
“儿臣不服。”司徒靳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轻判!不管五皇子的谋反是否真的付诸行动,光是策划这个举动,就足以让他死上千回万回了不是吗?
“喔?太子为何不服?”皇帝挑起一道眉问。
“结党营私、勾结朝臣、意图谋反,样样都是死罪。”
“太子这是在质疑朕处理得不公正?”
“儿臣不敢。”司徒靳冷着脸开口。
“说穿了,两位皇子想争的是东宫的位置,五皇儿胆子再大、也没胆子真正谋反,那些所谓阴谋反叛的证据,不过只是一些他和邻近小国互相来往的信件,希望他们暗助他登上东宫之位,日后若是登基为帝、必定有所回报。”皇帝不以为意,语气平静地开口:“这事他做得确实过火,但认真追究起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饶恕的事情,再者,朕相信此次之后,五皇儿好几年之内都会安安分分的。”
司徒靳不语,只能强迫忍住心中的不平怒气。
该死!这就是为什么三皇子拿走名单这么多天,但却始终没有动静的原因了,原来一切可能的斗争都让父皇给挡了下来!
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父皇居然早已洞悉了一切!
“倒是太子你,借着发出病危的假消息,意图引起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间的斗争,你存的又是什么心?”皇帝突然将话题一转,又转回了司徒靳的身上。
“儿臣并非有意挑起两位皇弟的斗争,实在是因为儿臣卧病在床三年,手边几乎已经全无可用的人脉。”司徒靳心中一凛,随即解释:“儿臣在获得名单之后,心知此事重要却又无能为力,只好将名单转给三皇弟,因为儿臣明白三皇弟一定会将这件事呈报父皇,做妥善处理。”
“是吗?初时朕还以为太子想挟怨报复呢!”皇帝淡淡一笑,见司徒靳错愕地抬眼,他才跟着补充道:“太子瘫痪了三年,既然查不出真正的凶手是谁,转而向觊觎太子之位的两位皇子下手,也是一种报复不是吗?”
“觊觎太子之位者,和陷害儿臣的人必定有关联。”司徒靳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倒下谁能得利,谁就是陷害自己的人。
“这不过是太子的推测而已。”皇帝轻叹一口气,虎目一瞪,大声质问司徒靳:“仅仅因为你一人的推测,你就打算在宫中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吗?这样不嫌手段太残忍吗?”
司徒靳仰头不语,怎么也不承认自己有做错的地方。他没错!他遭人陷害一躺就躺了三年,现在他做的,不过是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朕今天既然来了,就干脆和太子把话一次说清楚。”皇帝双手交握在背后,缓缓踱开、缓缓开口道:“当初为了皇帝这个位置,朕与手足之间也经历了不少残酷的斗争,那些事虽然都已经过去了,但每每回想起来,都会觉得浑身发寒啊!人世间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至亲手足相残,朕既然已经经历过了一次,就绝对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
皇帝缓步来到司徒靳的面前,双眼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他。“朕知道,你能痊愈靠的是佟老板的灵药。”
司徒靳一震,没想到在大宅院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瞒不过皇帝的眼睛!
“能让佟老板亲自上门谈交易的,你绝对不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皇帝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太子啊!你已经从佟老板手上得到了‘奇迹’,已经够了!该满足了不是吗?你既然已经痊愈,只要返回宫里依旧是太子,并没有真正损失多少,就让一切到此为止吧!”
“……”司徒靳沉默不语,心里头却宛如一盆烈火疯狂地燃烧着、愤恨难平。
满足?!不可能!三年多来他像废物一样躺在床上的时候,谁关心过他?谁在乎过他?他现在怎么可能满足?
父皇见他无救,就顺着朝臣的意见火速将他送出宫!朝臣们见他复原无望,纷纷转投其它皇子的麾下!
而母后……二十几年来认定的母后,其实根本不是他的亲生母亲,而她为了自己的女儿,恨不得他能像废物一样终生躺在那里,或者是干脆死了更好!
“……到、此、为、止?”司徒靳缓缓吐出这四个字,语气森森。“只怕儿臣不太明白陛下的意思。儿臣遭人陷害、像废人一样躺在床上的这三年该怎么算?该找谁算?”
“你找得到真正凶手吗?”皇帝见他一脸顽强,心中也升起了恼意。
“若是你拿得出证据,说出当年是谁陷害你的,朕二话不说绝对严惩!但你现在什么都没有,却想拿着莫须有的证据,对自己的手足进行报复,朕绝对不会允许的!”
“他们两个谁都脱离不了关系!”司徒靳理智丧失地吼出声。
“如果不是他们想当太子想疯了,谁会用这么恶毒的手段陷害我?当我躺在床上动也不能动的时候,我的两位‘好弟弟’却开始在朝中布置,笼络朝臣、笼络亲贵,巴不得在我死后立刻攀上东宫的位置!如此歹毒的心肠、如此歹毒的行为,我要怎么忘记?要怎么让它到此为止?”
“放肆!”皇帝虎目一瞪,低喝一声。
“陛下,同样一件事若是发生在您身上,您能服气吗?您愿意服气吗?”司徒靳不甘示弱地喊出自己的怒气。
“你以为朕今天来这里,是和你商量、讨论的吗?不!朕是来明白告诉你,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服气不服气,就是这么办!”皇帝见司徒靳怎么也不肯退让,重重哼了一声开口道:“你自己想清楚,若想保住太子的位置,就乖乖回宫来,当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我也绝对不允许你再找两位皇弟的麻烦,你听明白了吗?”
司徒靳垂下眼,努力隐藏自己心中的恨意,怎么也无法开口给予承诺。
见太子始终不开口,皇帝最后一丝耐性也丧失了,他的脸上盈起恼怒之情,开口说出最后警告!
“朕给太子三天的时间考虑,若是你坚持不听劝,这件事也不难办,朕既然有本事栽培出一位太子,就还有能耐再栽培出第二个、第三个。朕的时间还多得很、长得很,若是你不希罕太子的位置,自然有人愿意承接这个位置,太子最好想清楚。”说完后,皇帝哼的一声甩袖离去。
等到皇帝离开后,司徒靳突然发出一阵狂吼,发了狂似地扑向桌上、伸手将所有的东西都摔到地上去,跟着又扑向床边,将所有能拿起的东西全都用力摔到了地上。
乒砰乒砰的巨响不断响起,不一会,整间房间已经被司徒靳亲手给捣毁、破坏殆尽了!
“我不服!我绝对不会屈服!”司徒靳气喘吁吁,宛如濒死的野兽般,坐在地上不住地低语。
朕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朕既然有本事栽培出一位太子,就还有能耐再栽培出第二个、第三个……
朕的时间还多得很、长得很,若是你不希罕太子的位置,自然有人愿意承接这个位置!
“不!不可能!东宫的位置是我的!皇帝的位置也是我的!”
司徒靳一双眼缓缓染上了同归于尽的凶狠光芒。
“父皇,你等着瞧吧!属于我的,儿臣一定会一样一样全都讨回来,欠我的,儿臣一个也不放过,一个也不会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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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怪病缠身、瘫痪了整整三年多的太子,突然奇迹似的痊愈,乘着轿子大摇大摆地回到宫廷,震惊了朝野。
当晚,欣喜万分的皇帝设下宴席与朝臣同欢,皇帝与太子父子情深,在席间杯不离手,就连喝得醉醺醺回寝宫的时候,还特别召唤太子随行,打算和久别重逢的太子秉烛夜谈。
在天快露白的时候,在皇帝寝宫外当差的小太监,突然听到里头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他心里觉得奇怪,正想召唤侍卫一同入内察看的时候,却看到太子脚步摇晃、神情悲痛地掩面走出。
“太子殿下?”
“父皇……父皇已经殡天了!”太子司徒靳举袖拭泪,神情悲痛地公布了皇帝的死讯。龙碧皇朝一百九十五年、九月二十八日,宣龙皇帝殡天,享年五十六岁。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花裙子501《祸水》下册!